薛国观深吸一口气,平稳了一下因激动而有些急促的呼吸之后,这才郑重地回答道:
“殿下所虑,老臣亦曾反复思量,关于接替之人,老臣心中倒是有一个人选,或可堪当此任。”
“哦?”
朱慈烺闻言顿时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
“是谁?阁老但说无妨。”
薛国观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洪——承——畴!”
“洪承畴?”
朱慈烺眉梢一挑,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讶。
这个回答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尤其是从薛国观口中说出来,就更显得不寻常了。
根据他所掌握的锦衣卫情报,薛国观与洪承畴二人虽然同朝为官多年,但分属不同系统,交往并不密切,甚至可以说有些疏远,绝谈不上是政治盟友或私交甚笃。
怎么会突然推荐他?
而且一想到薛国观居然想让洪承畴担任内阁首辅,朱慈烺潜意识里就无法控制的泛起一种极其别扭的感觉。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里,这位明末重臣最终兵败被俘,变节投降,成为了建奴入关的重要向导和谋士,堪称大明王朝的“掘墓人”之一。
若是在他刚穿越而来、立足未稳之时,听到薛国观推荐洪承畴接任首辅,他恐怕会立刻怀疑这老家伙是不是包藏祸心,想给自己挖个大坑。
但今时不同往日,此时的洪承畴历史早已被改写,他不仅没有兵败松锦,反而在自己的支持下,稳住了辽东局势,屡立战功,如今已是威望卓著的督师重臣。
那个投降建奴的洪承畴,在这个时空已然不存在了。
而且自己之前还承诺过洪承畴,待辽东局势彻底稳定后便召洪承畴入阁。
朱慈烺的话当然算数,不过那个时候他可没想让薛国观担任内阁首辅啊!
朱慈烺压下心中的波澜,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洪承畴?阁老为何会认为他能够胜任内阁首辅之职?愿闻其详。”
薛国观似乎料到太子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分析道:
“殿下,原因有三,其一,论资历与升迁,洪承畴乃万历四十四年进士,科甲正途出身,资历足够。”
“其仕途升迁之速,远超同侪,这固然有其才干出众之故,但更重要的,是得益于陛下的破格简拔与殿下的鼎力支持。”
“在许多人眼中,他早就是‘帝党’一员,身上已深深烙下陛下与殿下的印记,此乃其最大根基。”
他顿了顿,继续道:
“其二,论能力与威望,洪承畴处事果决,善于统筹,既有巡抚地方的理政之才,更有总督军务的帅才,久经战阵,功勋卓著。”
“如今在朝在野威望甚高,由他出任首辅,足以服众。”
“其聪慧机变,亦远胜老臣,老臣自问,论处理复杂军国大事之能力,远不及洪承畴。”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薛国观目光深邃地看向朱慈烺:
“殿下早已有言在先,待辽东事毕,便召其入阁,此举已向天下表明殿下对洪承畴的信重,无论洪承畴本人是否刻意标榜为‘帝党’,在旁人看来,他已是殿下夹袋中的人物。”
“既如此,何不顺势而为,让其名实相副?以其之能加之殿下信重,必能成为殿下手中一柄利剑,助殿下扫清积弊,开创盛世。”
“故此老臣以为,由洪承畴接任首辅,实乃目前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听完薛国观这番有理有据、透澈入理的分析,朱慈烺不禁在心中暗暗点头。不
得不承认,薛国观看人的眼光十分老辣。
他剥离了个人好恶和历史成见,完全从现实政治需要出发,将洪承畴的优势和可利用之处分析得明明白白。
确实,按照薛国观的逻辑,洪承畴几乎是现阶段接任首辅的最佳人选,自己似乎找不到什么强有力的理由来反对。
朱慈烺沉吟片刻,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了几下,终于做出了决断。
他看向薛国观,语气肯定地说道:
“阁老思虑周详,剖析透彻,本宫亦觉得洪承畴确是合适人选,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本宫便依你所言,你告老还乡之请,本宫准了。”
薛国观脸上顿时露出感激之色,正要开口,朱慈烺却抬手制止了他,话锋一转:
“不过,此事还需循序渐进,不可一蹴而就,阁老还需在首辅任上,再坚持一段时日。”
看着薛国观略显疑惑的眼神,朱慈烺解释道:
“洪承畴如今虽功勋卓著,但毕竟久在边镇,对于中枢政务、特别是内阁运作,尚需熟悉过程。”
“即便本宫召其入阁,他也需时日积累资望,熟悉同僚,方能顺利接掌首辅之权柄,若仓促间将他推上首辅之位,恐难服众,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因此,本宫需要你留在任上,一方面稳定朝局,另一方面,也要为洪承畴顺利接班铺平道路,做好过渡。”
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时间表:
“本宫答应你,短则一年,长则三年,待洪承畴在内阁站稳脚跟,足以担当大任之时,便是你功成身退、荣归故里之日。”
“到时候本宫一定风风光光地送你离京,并让你得到作为文臣所能享有的所有荣誉!”
朱慈烺这番话,既是安排,也是承诺。
所谓“文臣所有的荣誉”,不言而喻,指的是生前官至极品,死后追赠上柱国、获得最高等级的谥号,比如“文贞”或“文忠”,甚至有望争取“文正”,并得以配享太庙。
这是无数文臣毕生追求的终极梦想。
薛国观何等聪明,立刻听懂了朱慈烺的潜台词。
刹那间他浑身剧震,原本疲惫浑浊的双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激动得胡须都在微微颤抖。
他再次离座,推金山倒玉柱般拜伏下去,声音哽咽,老泪纵横道:
“殿下!殿下如此厚恩老.老臣何德何能,得遇殿下如此信重!”
“老臣便是即刻死了,也也值了!老臣叩谢殿下天恩!”
看着薛国观激动得难以自持的模样,朱慈烺心中也略有触动。
他再次起身温和地将薛国观扶起,安抚道:
“阁老快快请起,本宫说过,绝不会亏待任何忠于大明、忠于父皇和本宫的人,你数十年来兢兢业业,尤其是近年辅佐父皇安定社稷,功在江山,这些荣誉,是你应得的。”
薛国观用袖子擦拭着眼泪,连连点头,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老臣老臣知道了.定当定当竭尽残年,为殿下站好最后一班岗。”
之后,君臣二人又闲聊了片刻家常,气氛融洽。
朱慈烺见夜色已深,便起身告辞。
薛国观则是率领全家老小,一直将太子送到大门外,千恩万谢,直至太子的轿辇消失在风雪弥漫的街道尽头,方才返回府中。
回东宫的路上,朱慈烺坐在微微摇晃的轿中,心情逐渐变得轻松起来。
虽然即将失去薛国观这位熟悉政务的老臣,但若能换来洪承畴这样一位能力更强、可塑性也更强的新锐入主中枢,从长远来看,对推动自己的改革蓝图或许更为有利。
至于洪承畴是否心甘情愿地成为“帝党”.
朱慈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有的是手段和策略,可以通过制度设计、权力制衡以及利益捆绑,逐步将洪承畴塑造成为一个只能依靠皇权、必须紧紧跟随自己步伐的“孤臣”。
到了那时,他是不是“帝党”,就已经由不得他自己选择了。
想到未来朝局可能因这番调整而焕发新的活力,朱慈烺的心情又舒畅了不少。
轿子抵达东宫时,已近子时。
朱慈烺下了轿,踏着清冷的月色和薄雪走向自己的寝殿。
远远地,他便看见殿内依旧灯火通明,窗户上映出两个窈窕的身影。
他轻轻推门而入,一股暖意夹杂着淡淡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
只见郑小妹和琪琪格正围坐在一个暖榻旁,榻上放着一个小巧的紫铜手炉,两人似乎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脸上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烛光柔和地洒在她们身上,郑小妹温婉娴静,琪琪格则带着几分草原儿女的爽朗,这幅画面在冬夜里显得格外温馨宁静。
朱慈烺一时间竟看得有些怔住了。
他忽然发现,琪琪格似乎比刚来京城时长大了不少,褪去了些许少女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和风韵,在灯下看来,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殿下,您回来了。”
郑小妹最先发现站在门口的朱慈烺,连忙起身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关切的笑容。
琪琪格也随即站起身,看向朱慈烺的目光相比以往,少了几分疏离和戒备,多了几分柔和感激?
朱慈烺点点头,走到桌边坐下,接过郑小妹递上的热茶,随口问道:
“这么晚了,你们在聊什么?本宫看你们似乎很开心。”
郑小妹笑着答道:
“回殿下,也没聊什么要紧的,刚才说起各自家乡的风物,臣妾说起江南的婉约秀丽,小桥流水,琪琪格说她从未见过,很是好奇。”
“臣妾便说,等日后有机会,定要带她去江南看看,所以她很是高兴呢。”
江南
朱慈烺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因为他突然想起,郑小妹自从嫁入东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她的福建老家,绝大部分时间都深居在这东宫之内,活动范围十分有限。
自己平日里忙于政务,似乎确实有些忽略了她思乡的情绪。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惭愧和怜惜。
但他很快又想到了已经定下的南巡计划,眼睛一亮,随即看向郑小妹,温声问道:
“小妹,你想不想回福建老家去看看?”
郑小妹听到这话,瞬间睁大了眼睛,眸子里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几乎是脱口而出:
“殿下!您.您说的是真的吗?臣妾臣妾当然想!”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自从臣妾离家,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家乡的山水亲人.”
朱慈烺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兴奋模样,不由莞尔一笑,肯定地说道:
“自然是真的,明年开春,天气转暖之后,父皇与本宫要去南巡江南各地,行程之中必定会途经福建。”
“你若想去,便带你一同前往,正好可让你回乡省亲。”
“太好了!臣妾愿意!谢殿下恩典!”
郑小妹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看着郑小妹发自内心的喜悦,朱慈烺也感到一阵欣慰,毕竟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理应多加疼爱和体恤。
就在这时,郑小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拉住琪琪格的手热情地说道:
“琪琪格,你不是也对江南很好奇吗?这次正好是个机会,你跟我们一起南巡好不好?路上我们做个伴!”
琪琪格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向往,但随即又有些犹豫地看向朱慈烺。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虽然如今在东宫生活得还算自在,但本质上她仍然是大明朝廷用于羁縻蒙古部落的“人质”。
能否随行南巡这样重要的皇家活动,决定权完全在朱慈烺手中,并非郑小妹能够做主。
朱慈烺看到琪琪格询问的眼神,朱慈烺当下便爽朗地一笑:
“那便一起去吧!人多也热闹些,一路上,你也正好可以看看我大明南方的富庶与风光。”
郑小妹见朱慈烺答应,更加高兴,摇着琪琪格的手说:
“看吧!殿下答应了!我们可以一起去福建,一起去江南了!”
琪琪格脸上也终于露出了明朗的笑容,向着朱慈烺行了一个蒙古族的礼节:
“谢谢殿下恩准。”
说实话,她在京城虽然行动相对自由,但日常活动范围终究有限。
要是能够有机会离开京城见识更广阔的天地,领略与草原截然不同的南国风情,对她而言,无疑是极具吸引力的。
就这样,原本以政治和军事目的为主的南巡队伍中,又悄然增加了两位女眷。
虽然南巡的核心任务是震慑南方势力、整顿军政、推行新政,并非游山玩水,但带上太子妃和一位身份特殊的蒙古贵女在朱慈烺看来并无大碍。
毕竟按照皇家仪轨,崇祯皇帝南巡,随行的后妃、宫女、宦官必定是一个庞大的队伍。
相比之下,朱慈烺这边多带两个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这小小的插曲,也为即将到来的漫长南巡之旅,增添了一抹温馨的生活色彩。
窗外,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轮清冷的明月高悬天际,预示着来年或许会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