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1、归零 洛城,秋。 空洞的办公室里,惨白的白炽灯下,中年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陈迹你好,我现在需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回答后,我会根据我的判断,按照‘无’、‘很轻’、‘中等’、‘严重’、‘非常严重’这五个程度来做出评分,可以吗?” “可以。” “你想结束生命吗?” “……结束谁的生命?” “你自己的。” “那没有。” 中年医生迟疑片刻:“你是否记仇,是否很难原谅那些伤害过你的人?” “我不记仇。” “你是否会常常忘记事情,你还有哪些关于十二岁的记忆?” 医生对面,十八岁的陈迹视线飘忽到窗外的黑夜里:“十二岁?那年夏天,我同桌马凯偷偷拿走我一块橡皮擦,那块橡皮我挺喜欢的,因为上面有宇智波鼬的图案。” 医生的视线回到上一个记仇问题,划去“1分,无”,重新写下“5分,非常严重”。 他认真打量着对面的少年,十八岁的陈迹长相还算清秀,似乎因长期不出门的缘故,皮肤干净,目光清澈而真诚。 “下一个问题,你是否可以忍受孤独?” 这一次,陈迹终于停下来认真思考问题,许久之后,他回答:“可以。” …… …… 询问持续了半个小时,当墙上石英钟指针跳到夜里十点时,医生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觉得有人想要害你?” 陈迹:“没有,我家人对我都挺好的。” 医生的眼皮轻微跳动了一下,他在本子上快速记录:168分阳性症状,阳性项目67项,因子分38,患者在父母车祸去世后,患上重度‘创伤后应激障碍’,有暴力倾向。 “陈迹同学,诊断结果显示你是重度创伤后应激障碍,需要留院观察,护士等会儿带你去六楼病房。你的手机需要交给我,外界信息会对你造成干扰,影响治疗效果。” “哦,”陈迹似乎并不意外。 “你在这里稍坐一会儿,我得把这个结果告知你的家人,”医生拿着诊断书起身。 “等等!”陈迹喊住他。 “怎么了?”医生回身问道。 “我还没把手机给你呢,”陈迹从兜里掏出一只手机递给医生。 “手机我只是暂时替你保管,”医生将手机放进自己兜里,转身出门,出门前还反手把门关严实。 门外空旷幽暗的走廊里只有一对中年夫妻,两人神情忐忑。 男人迎上去:“老刘,顺利不?他……有发现什么吗?” “没有,他还觉得你们挺好呢,”医生老刘点点头:“这是诊断书,你们可以去法院申请将他定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了。” 中年女人尴尬的笑了笑:“谢了啊老刘,回头请你吃饭。” 医生老刘皮笑肉不笑:“吃饭就免了吧。我不知道你们为啥想给他定成精神病人,也不想问。但法院来审核的时候,我也可以推翻我的诊断书。” 陈迹的二叔陈硕,赶忙从自己的黑皮包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档案袋:“你数数。” 医生老刘打开档案袋瞟了一眼:“行,你们回去吧,我这就安排他住院。我看他也没有反抗的意思,但保险起见,我喊两个男护士过来。” “行,那我走了,”陈硕带着老婆王慧玲往电梯走去。 昏暗的走廊里,王慧玲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问丈夫:“你给他塞了多少钱?” “五万。” “给这么多?他就坐那问了几个问题,凭什么拿这么多?”胖胖的王慧玲瞪大了她的牛眼。 陈硕不耐烦:“你真以为请人家吃顿饭就完事了?五万块钱而已,跟陈迹那栋房子比算什么!明天赶紧去法院提交申请,等他成无民事行为能力人,先把房子转到咱俩名下,免得夜长梦多。” 王慧玲小声道:“老刘靠谱吗,可别让陈迹从医院里跑出去了。” “放心吧,我听说青山医院六楼跟监狱一样,跑不出去的。别在这个鬼地方聊事情了,我老觉得这里阴森森的。” 走出青山精神疾病医院时,陈硕鬼使神差的回头看去。 夜色中,扭曲茂密的爬墙虎在楼体蜿蜒,几乎连窗户都遮挡住了。目光扫过时,爬墙虎的缝隙中有影影绰绰在晃动,似乎有许多‘人’在那里注视着他。 …… …… 陈迹被两名男护士一左一右架着,走在六楼幽暗的走廊里,唯有墙边的安全通道指示牌提供了一些微弱的光亮。 这一层没有护士站,走廊尽头只有一扇需要输入密码才能打开的铁门。一个男护士捂住陈迹的眼睛,另一个输入密码。 咔哒一声,门开了。 门里是一个空旷的大厅,每隔一米五摆放着一张单人床。昏暗中,一张张单人床就像是一张张棺材,足有上百张。 下一刻,那一张张床上坐起一个个黑色人影,转过头来,无声凝视着陈迹的方向。 男护士低声道:“别管他们,赶紧办完事出去。” 他们两个把陈迹按在床上平躺,用束缚带固定住他的手脚。 “等等!”陈迹说道。 “怎么了?”男护士不耐烦。 陈迹:“不用换病号服吗?” “……有病吧”男护士低声骂了一句,转头对同事说道:“赶紧走。” 哐当一声,铁门关闭,屋里重新陷入寂静。 陈迹扭动脑袋环顾四周,病房的窗户上都焊死了不锈钢防盗窗。 沙沙沙。 病房里响起衣物与被褥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 陈迹听见那些声音向他靠近过来,声音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 “不是……”陈迹无奈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就绑我一个人吗?多冒昧啊。” 借着窗外淡薄的月光,他看见五六个脑袋犹如乌龟似的探出来,挤占了他视野里的天花板。一个个黑乎乎的脸颊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 陈迹:“真特么让人害怕,给我精神病都治好了……” 有人小声问道:“你们说,他平时拉屎是饭前拉,还是饭后拉?” “等我打电话问问联合国,”说着,一个中年人掏出计算器,快速按下一串数字,清脆的女性报数声在病房里格外突兀。 还没等他按完,一个老人按住计算器。 “归零。”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病人们为老人让开一条道路。 老人来到床边,弯下身子俯瞰着陈迹:“你真的来了。” 陈迹:“什么意思?” 老人拿出一张纸:“有人曾经说过,你今天会来这里。” 那张纸上,赫然用铅笔画着他的样貌,栩栩如生。 陈迹肃然起敬:“非常合理。” …… …… 能进精神病院的人,要么太笨,要么太聪明。 他们只是在偏执的世界里与自我周旋,无穷无尽,无法解脱。 陈迹对精神病院是有些许敬意的。 所以当他看到那张素描的时候,顿时感觉世界开始变得神秘起来:“头好痒,好像要长脑子了!老人家,这是您画的吗?” “不是我画的,但我可以带你见画画的人,”老人为陈迹解开束缚带,所有病人都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通道。 通道尽头,一个年轻人痴傻的坐在床边,呆呆望着窗外。 “他是什么病症?”陈迹问道。 “重度妄想症,他总说自己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他的梦。后来出现解离症状,彻底痴傻了,”老人回答。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一年前进来的。他说你会在今天出现,证明他没说谎。” 陈迹诧异看向老人:“您是什么病?思路格外清晰。” “我没病,”老人说道。 “有点精神病人的意思了……” 老人没好气:“我真没病,我是之前犯了点事躲进来的,不信你拿偏执思维量表问我。” 陈迹:“喜欢爸爸喜欢妈妈?” 老人:“喜欢妈妈。” 陈迹:“……” 他来到那个妄想症年轻人面前:“你好?” 可年轻人只是在黑暗中定定的看着窗外,并未说话。 老人:“他已经半年没有说过话了。” “他叫什么名字?” “李青鸟。” 陈迹有些遗憾,他仔细打量着呆呆的李青鸟,低声问道:“老爷子,他有没有提到过,他生活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没有,”老爷子摇摇头。 陈迹又问:“老爷子,他进医院后有接受过治疗吗,有没有什么手段能让他恢复意识?” “治疗个什么劲,住进六楼都是放弃治疗的,活着就行。” “啊?不再抢救一下?万一治好了呢。” “倒也有治好的,”老爷子摸摸下巴。 “怎么治好的?” “先前有个重度抑郁症的小女孩,进来一个多月瘦了三十多斤。后来她爸买彩票中了两千多万接她出院,她病就好了。” 啊? 陈迹缓缓转头看向李青鸟:“我也给你两千万。” 沉默半年的李青鸟,竟突然说道:“你也要去那个世界了。” 啊? 老爷子瞪大双眼。 陈迹赶忙继续问道:“怎么去那个世界?” 李青鸟又不吭声了。 陈迹:“我再给你两千万!” 李青鸟:“北俱芦洲的人会负责偷渡的事情。” 陈迹:“再给你两千万……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李青鸟停顿两秒:“你卡里总共就四千多万。” 陈迹:“???” 大哥,你是不是在装病啊? 他伸手去捏李青鸟的腮帮子,可不管他怎么做,李青鸟都不再开口。 老人佝偻着背,负着双手问道:“小伙子,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陈迹回应:“我父母去世了,这半年有些自闭,所以二叔二婶就送我过来了。”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小伙子,你父母给你留了多少遗产?” 陈迹:“一栋两千多万的别墅,几千万存款。” 老人若有所思:“那你可得小心你二叔二婶,万一他们申请法院判定你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你这财产可守不住。” 陈迹的神情淹没在病房的幽暗中:“怎么会呢,他们可是我的亲人啊。” 窗外起风了,将爬墙虎吹拂得摇摇晃晃。月光透进来的树叶影子,犹如黑色火焰般在地面不停摇曳、跳动。 2、亲戚 洛城,中央花园。 陈硕与王慧玲站在一栋别墅的大门前,米色院墙外面,挂着一个原木门牌“中央花园33栋,平安喜乐”。 王慧玲阴阳怪气道:“当初你大哥家刚换房子的时候,你嫂子隔三差五就邀请咱们来家里吃烧烤,好像就她家有别墅有院子,不够她显摆的!” “你现在不也有别墅了吗,”陈硕得意洋洋:“不是你男人聪明,你能住上别墅?” 王慧玲喜滋滋的挽住陈硕胳膊:“看把你能的!” 陈硕按指纹开门,房门打开便看见恢宏大气的挑高客厅与水晶吊灯,客厅里摆放着全真皮的意大利进口沙发。 然而客厅最显眼的茶几上,竟摆放着陈迹父母的黑白遗像合照,他们的面前还放着新鲜水果。 王慧玲道了一声晦气:“怎么把遗像摆客厅来了,陈迹懂不懂规矩,不嫌瘆得慌?就算他不恶心,家里来个客人看到了多膈应?” 哐当一声,陈硕大大咧咧将遗像扔进了垃圾桶。 当初他想跟人合伙做大生意,找他大哥借四百万,结果他大哥非说他不适合做大生意,只拿二十万给他开了个小超市,真把他当要饭的了。 王慧玲坐在真皮沙发上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她看向对面一百寸的液晶电视,喜滋滋说道:“在这看连续剧得多舒服?他们以前过的真是神仙日子。” “看什么电视啊,赶紧上楼找房本,我记得他们还买过一些黄金,也找出来。” 二楼走廊墙上装钉着荣誉证书“三好学生”、“洛城围棋大赛一等奖”,都是陈迹的。 王慧玲看到这一幕就撇嘴:“次次来家里,都得被你嫂子拉来二楼参观,不够她嘚瑟的。赶紧扔了,看着就烦。” 王慧玲动手将奖状全都摘下来扔在地上,一刻都等不了。 打开各个卧室门,陈迹的卧室里摞满了书籍,大多是军事类的科普书,还有侦探、推理、谍战类的小说和许多专业科普类书籍。 桌子上,还放着一张陆军外国语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陈硕与王慧玲在房间里翻翻找找,并将陈迹一家人的东西清理出来扔掉,似乎只有将这些痕迹清理掉,房子才会彻底属于他们。 客厅里,陈硕挠挠他日渐稀疏的头皮:“咦,房本呢,陈迹的不动产证放在哪?” “他会不会是猜到了什么,把房本给藏到外面了?” “不可能吧,老刘说他还觉得咱们是为他好呢。” 王慧玲赶忙道:“咱们也确实为他好嘛,他父母走了以后整天不出门闷在家里,这么下去肯定出问题,跟社会都脱节了!” 叮咚。 门铃声响起。 陈硕怔了一下:“都这么晚了,谁啊?” 他走去开门,门外是一位身穿黑色唐装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短短的寸头格外精悍:“陈迹呢?” 陈硕狐疑:“陈迹不在家,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我是他二叔。” “二叔?”中年男人推开陈硕走了进来,这时候陈硕才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个人。 此人光头锃亮,却有一条十多厘米的疤,如蜈蚣般从天灵盖延伸到后脑勺。 “你到底谁啊?”王慧玲惊恐后退:“我们要报警了!” 中年男人旁若无人的环视四周:“朋友们喜欢叫我袍哥,平时做点放贷生意,身后这个是我小兄弟,二刀。别害怕,二刀这个疤看起来凶,其实只是以前在工地干活不小心踏空摔的,现在脑子不太好,有点轴。” 袍哥继续说道:“我们来这里呢,是因为陈迹把这栋房子做了抵押,他今天下午打电话说钱还不上了,让我来收房子。” “什么?!”王慧玲大惊失色:“他凭什么抵押这栋房子,这房子是我们的!” “哦?”袍哥淡定道:“产证上写的是陈迹名字,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他抵押了多少钱?”陈硕紧张问道。 “一千五百万,”袍哥大马金刀的坐在沙发上:“我们做事很讲规矩,只要顾客能连本带息还上,咱们就相安无事。不过我现在看上这栋房子了,钱不用还,房子归我。” 3、石中火,梦中身 青山医院,夜里十一点半。 负责今晚值班的医生老刘刚给自己续了一杯浓茶,轰的一声门被人踹开了。 “你们干什么的?”老刘怒喝。 “二刀,按住他。” “按到哪?” “桌子上吧。” 二刀大步流星走到老刘面前,咚的一声将老刘脑袋按在桌子上,半边脸火辣辣的疼。 袍哥推着陈硕与王慧玲两人,慢条斯理的走进病房:“陈硕交代,你收了他五万块钱,合谋把他大侄子关在精神病院里了?” 老刘怒吼:“来人,来人!有人医闹!”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但袍哥丝毫不慌,他只是脱掉自己的唐装,缓缓卷起衬衣的袖子,露出满臂的纹身与肌肉。 一头原始野兽面对猎物时褪下伪装,那么被他盯上的所有人都要珍惜生命。 当两个男护士出现在门口的刹那,袍哥身体微微右倾避开袭来一拳,下一秒,他雷霆般勾拳击中一名男护士下颌,将对方打成僵直状态。 还没等另一名男护士反应过来,袍哥如美洲豹般闪身来到他面前,再次勾拳击打下颌! “太弱了。” 直到话音落,才听见扑通两声,两名男护士如两根木棍似的倒地昏迷。 袍哥转身看向被按在桌子上的老刘:“还有人吗?” “没……没有了。” “能好好说话了吗?” “能!能!” “行,三个人蹲一排,”袍哥拉了一张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陈迹到底有没有精神病?” “没有没有,”老刘说道:“他只是脑回路有点不正常,有轻微暴力倾向、抑郁倾向,不是真的有病。” 袍哥点了根烟:“奇怪了,他既然提前预判你们的操作,为什么最后还被你们弄进去了?” “他想利用你来报复我们!” 袍哥摇摇头:“不对,他能专门找到我贷款,肯定知道我是干什么的,那他直接给我钱,买你们两条腿不就行了?何必给自己弄进精神病院呢!” 陈硕:“……” 袍哥忽然问道:“他爸妈是不是你们害死的?” 陈硕欲哭无泪:“他父母是出车祸死的,肇事司机都找到了,跟我们没关系啊。” 袍哥示意陈硕伸手,然后把烟灰弹在对方的手心里:“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爸妈刚走半年,你们做叔叔婶婶的就图谋人家房子,真不是东西。还有你这医生,你个老登以前就干过这种事吧?” 老刘慌忙道:“我以前没害过人,经手那些患者,都是犯了事不想进监狱,主动来找我开诊断证明的。” “哦?”袍哥若有所思:“那些人都犯过什么事?” “最近一个是叫王龙的道上人,做土方生意。半年前他开车撞死了一对夫妻……”老刘说到这里,突然惊恐的抬头看向袍哥。 嗤的一声,袍哥怔然将烟头按在了陈硕手心里,惨叫声响彻走廊。 袍哥披上黑色唐装,揪着老刘稀疏的头发往外走去:“我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进精神病院了。害这种孩子,你们真是缺了大德。二刀,给他们上点刑长长记性,我带这医生去趟六楼。王龙我认识,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陈硕浑身抖得跟筛子一样:“这里是医院啊,有监控,你不能在这里行凶!” 二刀挠了挠光头上的疤:“袍哥,立即执行?” “反复执行。” …… …… 病房里呼噜声此起彼伏,陈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静静盯着天花板。 他发现精神病院里的梦话格外多,也格外难以琢磨。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又听见了绿皮火车启动时哐当哐当的声响。 幼时的陈迹体弱多病,梦中总是听见喊杀声,父亲便只能常常带他去bj寻医。 没有钱的时候,两个人就买绿皮火车的站票。 他们会坐在两节车厢之间的空地,陈迹困了就躺在父亲怀里睡一会儿,饿的时候父亲就会从背包里取出泡面排队接热水,然后捧在手里让他先吃。 醒来时,陈迹趴在车门玻璃上就像十万个为什么,不停的问出奇怪的问题,而父亲则不厌其烦的回答。 后来等他12岁的时候病好了,父亲也做生意赚了钱,买了别墅。 夏天夜晚,母亲教他打着手电,在院子里寻找刚刚破土而出的蝉,盐水泡后,油炸着吃。 过年时,母亲会带着陈迹一起剪窗花,贴春联,蒸造型好看的花馒头。 病床上,陈迹出神间,轻轻用手指抹掉眼泪。 李青鸟不知何时来到他窗边:“现在,你卖我一个东西,我可以再回答你一个问题。” 陈迹眼神空旷却深邃:“你想买什么?” “蝉。” “几岁的蝉?” “十二岁的蝉。” “不卖。” 这时,楼下传来陈硕的痛呼声,响彻医院。 没时间了。 陈迹翻身而起跳下病床,他从自己大腿内绑带上取下一柄匕首,扔下刀鞘径直奔向病房某一处。 他有点害怕,害怕自己将要做的事情,也害怕做完之后的后果。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王龙,醉酒后撞死一男一女肇事逃逸,被撞者因耽误治疗导致死亡。隔天王龙到警局自首,却提前在青山精神病院开具诊断证明。法院本要对诊断证明进行审查,王龙家属纠集六十多名土方司机到法院闹事,最后不了了之,王龙逃脱审判,住进青山医院。 可你怎么能逃脱审判呢? 陈迹悄无声息来到王龙床边,奋力将匕首扎下去。 王龙猛然睁开双眼,用结实有力的双手抓住陈迹的手腕,他冷笑道:“你真以为我不认识你吗?” 在诉讼过程中,陈迹一直让律师出面,所以他和王龙并未见过。但王龙想要与死者家属和解,自然找人调查过他。 所以当王龙看见陈迹出现在这里,就知道陈迹打的什么主意。 他急促说道:“我可以赔你更多的钱!很多钱!你父母走了,你得学会向前看!” 他不想再杀人了,如果再杀人,一辈子都得待在这里。 陈迹无声中将刀尖死死往下压去,一点点靠近王龙的胸口。 “找死!”王龙的力量终究比少年人大得多,他怒吼一声夺过陈迹的匕首,反手扎入陈迹左侧腰间,穿透肋骨。 王龙原本以为这一击,足以使陈迹丧失一切战斗力,可他没想到的是,当他夺刀的那一刻,陈迹根本没有抵抗,反而趁着他双手打开空档,如野兽般扑咬在他颈动脉上! 血液从陈迹唇齿间不断渗透而出,将枕头浸染成黑紫色。 陈迹感受着口齿间的腥甜,感受着血液喷入嘴巴,再流出的触觉。 第一次杀人复仇,他恐惧得心脏都在颤抖,可他死死咬着怎么也不松口。 王龙感受着脖颈处传来的疼痛,如电流般令他战栗,这是接近死亡的危机感。 他抽出刺入陈迹胸腹的匕首,再次狠狠捅了进去:“松口!” “松口!” “松口……” 随着一声声怒喝,一刀刀捅入,陈迹却毫无回应,唯有牙齿闭合的越来越紧,生生从王龙脖颈上咬下一块肉来。 王龙瞳孔开始涣散,他一边搅动着手里的匕首,一边喃喃道:“至于吗?至于吗……” 可王龙不懂的是,对陈迹来说,他的人生早就被那场车祸留在了过去,无穷无尽,无法解脱。 黑紫色的鲜血漫过洁白的枕头,就像漫过陈迹的人生。 咔哒一声,病房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袍哥披着黑色唐装、揪着老刘的头发出现在门口。 王龙右手终于松开刀柄,无力垂下。 陈迹则沾着满脸的鲜血抬起头来,望向袍哥,不知是恐惧还是肾上腺素迸发带来的后遗症,导致他浑身都在颤抖。 袍哥叹息道:“来晚了。” 陈迹跌坐床尾,捂着自己腰间的伤口,对袍哥轻声道:“抱歉。” 袍哥知道少年是在说利用自己的事,他咧嘴笑了笑:“没事。虽然你快死了,但现在认识一下也不晚,我本名叫陈冲,朋友们喜欢叫我一声袍哥。” “好的,袍哥。” “第一次杀人?事前不动声色,杀人时用尽全力,没一句废话,我喜欢,”袍哥将老刘踹倒一边,又自顾自的点了根烟。 陈迹惨笑:“还不是要死了。” 说话间,陈迹伤口处的血液还在不停汩汩流出。 “抽根烟吗?” “不抽。” “需要帮忙吗?” “我的手机在刘医生那里,应该录下了他和我二叔违法交易的证据,帮我发出去。” 袍哥没想到,这少年临死前还记得公平的报复每一个仇人…… 他坐在陈迹身边问道:“还有什么心愿吗?” “没有了,”陈迹声音越来越弱,一阵困意来袭,他却不舍得闭上眼睛,只是出神的望着窗外,弦月如钩。 病房里,病人们缓缓起身,默默地看着这边。 李青鸟来到陈迹身边,缓缓抚上了陈迹的双眼,轻声道:“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四十九重天留不住你,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说完,他恢复痴傻的模样坐在床边,而袍哥将黑色唐装盖在陈迹身上,转身朝病房外的黑暗走去:“可惜,认识晚了。” …… (朋友们,我回来了,好久不见。) (除今天以外,每天18点更新。) 4、一刻钟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在莫名的回荡声中,陈迹不知自己在黑暗里徘徊了多久,仿佛在冰河里跋涉了一个世纪,始终无法拨开眼前的迷雾。 可这黑暗又仿佛只有一瞬,宛如石头相击时迸发的火星般短暂。 陈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只能听。 风声、雨声,甚至还有船桨划动水面的声音,仿佛有人用一叶扁舟,载着他穿过黑色云海。 陈迹想冲破黑暗,但身边的一切如胶水般粘稠,让他无法挣脱。 黑暗外,突然有人语气轻松的说道:“周大人,没有十足把握,我们也不会亲自登门。见到我们的那一刻,要么您好好配合,把景朝在洛城的谍探给抓出来,要么我们让您生不如死,没有别的选择。” 却听一个中年人震怒道:“不知我到底所犯何事,竟劳动两位在我府上大开杀戒,我并不认识什么景朝的谍探!” 先前那轻松的声音道:“上个月二十七日,您宴请匠作监李大人在东市白衣巷名竹苑饮酒,席间您从名竹苑赎回翠环姑娘赠予他,然而这翠环姑娘偏偏是个景朝的谍探,她已经把您供出来……不用我继续说下去了吧?” “翠环姑娘是谍探与我有何关系?我之前与她从无往来!” “你想要证据?” “对!” 屋子里,有女孩笑了起来:“我密谍司杀个谍探,何时需要有证据了?” 那位被审问的周大人不再说话,房间里安静下来,唯有粗重的喘息声。 房间里,瓷器碎了一地,摆放装饰品的博古架也碎裂了,如一片废墟。 废墟之中,七八具尸体扭曲躺着,只剩下一个中年男人跌坐在地,头发散乱模样狼狈。 在他对面,一名年轻人身着黑色干练劲装,神态轻松玩味,不远处,还有一个身姿窈窕的黑衣少女蹲在太师椅上看戏。 这两名黑衣男女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却杀了一屋子的人。 黑暗中,陈迹忽然感觉,这些话语声像是一只手,抓住了正在沉入深渊的自己,从地狱重新拖回人间。 “周大人,你在洛城还有哪些同僚?现在不想说实话也没事,咱们还有一整晚可以消磨,”年轻人笑着说道:“稍等一下,我们把你藏匿在柴木巷的家眷带来,再看你愿不愿意说……” 下一刻。 屋内的一具尸体骤然坐起! 嘶! 陈迹猛然呼吸,如同溺水之人重获新生,贪婪的呼吸着。他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打破了屋里的沉闷。 陈迹从地板上坐起身来,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 他下意识去摸自己腰间的刀伤,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了。 蹲在太师椅上的女孩豁然转头:“咦,云羊,你手法生疏啦,怎么杀个人都杀不利索?” 云羊狡辩:“不可能,肯定是他心脏长偏啦!” “失手就失手,丢不起人?” “那怎么办?” “再杀一次呗。” 此时此刻,陈迹心中有太多疑惑:自己为何重生,又重生到了哪里,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如果连重生这样神奇的事情都能发生,那么亲人是否还能再相见? 他睁开眼睛:“等等,我有话说……”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脚步声,所有人注意力被牵引过去。 却见十余名身穿同样黑色劲装的汉子,押着七八人进到院子里来,还有两个八九岁的孩子,一男一女。 趁着这个空档,陈迹快速打量周围环境:屋子不大,左边是红木书桌,当中是两把太师椅和一张桌子。 书籍、笔墨纸砚散落着,一地狼藉。 穿越了? 这就是李青鸟所说的梦中世界吗? 自己似乎穿越到了一个刚刚死去之人身上,却不知道死者生前是什么身份。 陈迹很想停下来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但眼前的危机发生太快,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 思索间,十余名黑色劲装汉子将周大人的家眷按在地上跪下,其中一人抱拳禀报:“周成义藏匿的家眷悉数带到,此女子是他十年前从白衣巷赎身的,两个孩子是他俩的骨肉,一男一女,旁的人是管家和丫鬟。” 这十余名黑衣汉子面色坚毅,腰后都悬着一柄入鞘长刀。 云羊笑着蹲到女子面前:“这位夫人,您知道周大人是景朝谍探的事情吗?” 女子将小男孩死死抱在怀里,惊恐摇头:“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云羊从袖中抽出细长的银针来,闪电般在女子胸口刺了一下,女子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歪倒在地。 气绝。 屋内响起一片哭嚎声,管家声嘶力竭的问道:“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啊老爷?!” 周成义却不回答,只是面色阴沉的看着这一幕。 云羊看了看他,又蹲在一个丫鬟面前:“你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丫鬟结巴起来:“我……我家老爷每月只来两三次,我们想……想见他一面都难。” 云羊将银针刺过去,丫鬟想躲,可这银针快到根本躲不开,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银针刺进自己胸口。 陈迹下意识的摸了下胸口。 云羊一路杀过去,直到小男孩面前,他笑眯眯的蹲下来却不看小男孩,而是直勾勾的盯着周成义:“小孩,你爹给你说过什么吗?” 周成义面庞抽动了一下:“你们宁朝以书礼立国,竟要虐杀一个孩童?” 云羊冷笑一声:“今年春,景朝骑兵南下,杀了我宁朝多少无辜百姓,我用跟你们讲诗书礼仪?另外,你去年买了个十岁女童养在家中,后又将她送给洛城知府,她难道就不是孩子?周大人,再不交代,你的孩子可就要死了。” “爹,救我!” 然而,周成义只是微微偏过头去,不听孩子的求救。 云羊吹了一声口哨:“心这么狠,看来是抓到海东青级别以上的大探子了,让你在眼皮子底下蛰伏这么多年,真让人惭愧啊。” 刺。 男孩气绝倒下。 陈迹默默的看着,那孩子的眼睛还没来及闭上,瞪大了盯着他。 周成义脑门上青筋跳动。 这时,名为皎兔的少女来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子轻声道:“刚刚你母亲只抱住你弟弟,你看见了吗?” 小女孩惊恐的点点头。 皎兔又道:“你若愿意跟我走,叫我一声姐姐,我不杀你。” 可小女孩并未答应,只是茫然无措又恐惧的看向自己父亲。 “这世道,女孩子软弱会吃很多的苦,”皎兔笑了笑,将小女孩搂入怀中:“别怕,很快的。” 她从发丝间抽出一枚与云羊一样的银针,亲手刺入小女孩的后脖颈,小女孩瞬间绵软的摊在皎兔怀里再无声息。 陈迹瞳孔微缩。 云羊看着这一幕毫不在意,他来到仅存的管家和陈迹面前:“少年郎,刚刚算你命大,既然侥幸不死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们来玩个游戏,你们谁先开口给情报,谁就能活。” 管家立马膝行向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两位大人,我说,你想知道的我都说!让我活!” 云羊乐了:“我就喜欢这卖主求荣的戏码!” 一旁陈迹也开口道:“我没有情报,但给我两刻钟,我帮你把情报找出来。” 管家赶忙解释:“他不过是个医馆小学徒,能知道什么情报?您听我说!” 云羊看向陈迹,面色诚恳:“你的情报我要等两刻钟,还不确定到底有没有,所以非常抱歉……啊你!” 他正调侃时,却见陈迹忽然朝管家扑去,将管家死死按在地上。 弹指间,一枚不知何时藏在陈迹手里的碎瓷片,割开了管家的脖颈,可惜他没有太多杀人经验,第一次竟没割到大动脉。 云羊与皎兔都没出手阻止。 管家惊慌失措间,躺在地上奋力用拳头挥打陈迹的脸颊,可陈迹不偏不躲,再次攥紧瓷片割了下去。 这第二次抹喉,管家脖颈大动脉才被割破,喷泉般的鲜血迸射而出。 管家死了。 陈迹缓缓起身,他的眼角被管家捶破,手掌也因为将碎瓷片攥得太紧而割伤,鲜血一滴滴坠落地面。 皎兔眼睛亮了一下。 云羊也来了兴致:“你很想活?” 陈迹喘息道:“我没有情报,但是给我两刻钟,我把情报给你找出来。” “哦?”云羊挑挑眉毛:“成交,但我只给你一刻钟。” 5、碎瓷片 只有一刻钟。 很短暂。 陈迹不再废话,他迅速在书房内巡视一圈,目光在散落的书卷与宣纸上停留下来,快速翻起书架上的书籍。 “宣纸都是空白的,书籍也都是世面上能见到的,里面没有任何夹带,”皎兔提醒道。 陈迹转身走去院里。 这是一座两进的四合院,他仔细观察着院落的每一处细节,尝试着寻找蛛丝马迹。陈迹心里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十足的把握找到线索,刚刚那么说,不过是因为面对着一群杀人不眨眼的蛇蝎,不那么说可能立马就会死。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云羊渐渐失去耐心:“太慢了太慢了,需要增加一项游戏,看见这院子里的梧桐树了吗,你找线索期间,每掉落一片叶子,我便在你身上刺一针。” 话音刚落,便有一片叶子从枝干上脱落下来。 云羊抬手于空中拈住枯黄的叶子感慨道:“你的运气还真不好啊。” 说着,他走到陈迹面前一针刺入少年的虎口。 陈迹的面色骤然涨红,整个人因剧烈疼痛弯下了腰,时值寒秋,他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却一滴接一滴落下。 他心中痛骂云羊变态,却无法缓解这疼痛半点。 云羊慢条斯理道:“因为疼痛耽误的时间,也算在那一刻钟内。” 陈迹扶着梧桐树缓缓直起腰,一步一步挪进厨房,他必须在第二片叶子掉落之前找到线索! 厨房内,无非是一个青砖砌好的灶台,一堆装着调料的瓶瓶罐罐。 屋内干净整洁,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 陈迹检查所有瓶瓶罐罐后从厨房走出来,然而,刚刚走出厨房的他竟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喃喃自语:“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错过了什么细节。” 云羊靠在厨房的门框上打着哈欠,把玩着自己指尖的银针:“你快没时间了,看来我浪费了一刻钟。” 陈迹还是站在原地不动,极力思考着自己刚刚到底错过了什么细节! 正思索间,梧桐树上又落下了一片叶子,云羊又一针刺入他的耳后。 刹那间,陈迹弯腰蹲在地上,如虾米般蜷缩着动弹不得,几乎休克过去。 但这一次,没有等云羊催促,他便已经直起身返回厨房,拎出两个罐子来,里面都是细细的白色晶状粉末。 云羊好奇撇了一眼:“两罐盐,有什么问题么?” “一个厨房为什么会放两罐盐?”陈迹说着,从其中一个陶罐里捏出一抹细细的白色粉末在指尖揉搓:“这不是盐。” “不是盐?”云羊好奇,他和皎兔擅长的是杀人和善后、甩锅、抢功,在寻找蛛丝马迹方面还真是弱项。 陈迹递出手指给云羊:“尝尝什么味道。” 云羊没好气道:“你小子倒是挺谨慎,万一有毒呢?我不尝。” 皎兔笑出声来。 若不是这一地的尸体,这蛇蝎少女笑起来应该挺可爱的。 云羊冷着脸:“赶紧尝。” 陈迹捏了点白色粉末塞进嘴中:“入口极涩,无明显味道。” 他陷入沉思。 这玩意会是什么呢? 陈迹快速搜索着自己脑中的记忆,试图从一些看过的书籍里寻找答案。 等等,这是明矾! 一些军事情报科普类的书籍里提到过,明矾是情报战中,用来书写秘信的主要材料之一。 用明矾水写字,干涸后字迹会隐去。这项间谍技术起源于十三世纪,直到一战、二战时开始频繁被间谍使用。 陈迹思索了许久,他笃定自己找到了答案:景朝谍探是用明矾来书写秘信的,周成义将这个东西藏于家中与盐放在一起混淆视线,放在离自己这么近、这么方便的地方,说明秘信往来应该非常频繁,那么……周成义家里一定有他与其他谍探往来的秘信吧。 他立刻从厨房取了醋坛子返回书房,将一张张雪白的宣纸铺在桌子上,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沾着醋轻轻擦拭宣纸的每一处。 连续擦了五六张宣纸,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寒秋时节,陈迹的额头结出细密的汗珠。 他转头看向周成义,只见对方面色平稳,并不慌张。 难道自己猜错了? 不,绝对没有错! 这时,一阵寒风吹来,那梧桐树上的枯黄叶子如下雨般落下,云羊露出微笑:“你的运气不够好啊……” “找到了!” “嗯?”云羊目光被吸引过去。 陈迹在抹到第十二张宣纸时,被淡黄色醋液抹过的地方,显出一行红字来:“城东丽景巷李记甜水铺子,有危难可立即前往。” 云羊看见这些字迹,双目顿时炯炯有神:“这是景朝谍探建了新据点,搞不好有景朝军情司大人物来洛城了!” 说着,他看向皎兔:“有大功!” 皎兔想了想:“把这小子宰了,功劳归我们。” “不行,我答应不杀他了。反正他也不是咱们密谍司的人,功劳总归会算在你我头上。” “洛城里面卖宣纸的店铺少说二十家,背后都是达官显贵,我去哪一家?”皎兔翻了个白眼。 陈迹:“那就得问周大人了。” 皎兔从周成义背上跳下来,将对方翻过身来:“周大人?” “哎呀,周大人?!” 却见周成义面色乌青,双目圆睁,已经死了。 “皎兔,你失手把他杀了!”云羊怪叫起来。 皎兔翻了个白眼:“少给我甩锅,他是毒死的。” 云羊奇怪:“他嘴里毒囊被我摘了啊。” 皎兔:“他身上肯定还在其他地方藏着毒药,刚刚想杀这小子是假,偷偷从身上取毒才是真。” “那也是你的责任,你负责看守他的。” “你要再给我甩锅,我就翻脸了。” 云羊:“不好意思,本能反应……” 皎兔看向陈迹:“一家家找太慢了,时间拖久了肯定会丢了这条大鱼,你有什么办法么?” 陈迹缓缓起身,走到桌子旁,他的手掌细细抚过宣纸的纹路:“宣纸都是手工制成,每个匠人的习惯都不一样,有人喜欢多放一些青檀皮,有人喜欢多放一点稻草。有人用石磨打浆的时候喜欢磨细一点,有人喜欢偷懒磨粗一点,宣纸的工艺,决定了它的价格……找到同样的纸张,就能找到这家店铺。” 皎兔凑近了弯腰细细观察宣纸纹理,以前宣纸在她眼里都是一个样子的…… …… …… 此时,院外响起叩门声,有人拿起周府大门上的铜环,有节奏的撞击着大门。 门外,一个沧桑沙哑的声音问道:“周大人,陈迹在你府上吗?” 刹那间,院内的云羊、皎兔、所有黑衣汉子,连同陈迹,一同望向声音来处。 咚咚咚。 叩门声再次响起,大门上的兽首衔环撞击在红漆门上,不疾不徐,却有着莫名的压迫感。 夜深人静之时,敲门声显得格外突兀。 院里的黑衣汉子们缓缓将腰刀拔出,不发出一点声响,等待云羊指示。 这些人是精锐中的精锐,陈迹回忆自己从穿越过来到现在,竟没一个人多说一句废话。 咚咚咚。 门外之人见没有应答,那沧桑的声音便再次问道:“陈迹,在里面吗?” 陈迹有些茫然。 谁会来找自己? 他看向云羊,却见这位年轻人面色明灭不定,思索片刻后才对一名黑衣汉子使了眼色:“把尸体都拉进屋里去。” 皎兔看向云羊:“来的是谁?” “不必紧张,我听出是谁了,”云羊走去抬起门闩。 大门打开,却见门外的黑夜里,站着一位佝偻着背的老人,对方身穿灰色长衫,脚踩一双白底黑布鞋,满脸的皱纹如同干涸大地上的沟壑。 老人胡子蓄到了胸前,头发以青色发簪挽在头顶,须发皆雪白,老得不能再老了。 老人见到云羊也有些意外,云羊则换了一副笑脸:“姚太医,许久没见,您的身子骨还硬朗?” 老人沉默片刻:“是你,你不该在京城吗,怎么来洛城了。” 云羊解释:“临时有事,所以就来了。刚好今晚来拜访周大人的时候遇见陈迹,便留他说说话。” 老人问道:“内相的腿疾好些了吗?” “好多了好多了,他还夸您是神医来着,早些年在柴碳局落下的风寒毛病终于给治好了,”云羊笑着说道:“可惜您没留在京城,不然圣上早就召您进宫了。” “圣上的病我治不好,”老人话锋一转:“陈迹呢,药既送到,也该回去了。” 云羊思索片刻:“陈迹,快跟师父回去吧,看姚太医多关心你,一把年纪了还走这么远来接人。” 陈迹没想到云羊竟愿意放人……似乎是因为老人提及‘内相’的缘故? 他赶忙往外走去,经过皎兔身边时,却被对方一把拉住:“回去了别乱说话哦,我们还会去找你的。” 陈迹没有说话,迅速走出门外:“师父,咱们回去吧。” “嗯。” 姚太医背着双手,佝着背,晃晃悠悠的往长街深处走去,一句话都没再多问。 陈迹感觉背后有两道目光如钩子般盯着他的后背,他转头看去,云羊和皎兔在门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云羊与皎兔一袭黑衣,两人的样貌都很俊美,腰背挺拔,是那种走在街上看一眼都赏心悦目的存在。 可就这两个人,杀起人来眼都不眨,好像人命就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蛇蝎,这是陈迹对两个人最深刻的印象。 陈迹小跑两步跟在老人身后,哐的一声,周府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 呼,陈迹松了口气。 这似乎是一个人命如草的世界。 穿越之初,他并没有过多的求生欲,只是如旁观者一般观察着一切,自己生或死其实并不是很重要。 可既然自己都能重生一次,那自己的父母是否也有机会重生?这对他至关重要。 得先活下来。 “师父,谢谢您来接我,”陈迹说的是真心话,很诚恳。 老人却感慨:“我要知道今晚是密谍司的人在这里,我就不来了。” 陈迹:“……” 什么意思? 徒弟就不要了呗? 7、父母 长街寂静,一座座灰檐楼宇高低错落,弯起的檐角,如夜晚这黑色海洋里的浪花,凝固在时间里。 姚老头背着双手在前面慢吞吞走着,陈迹沉默寡言的跟在后面,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北俱芦洲在哪,您认不认识一个叫做李青鸟的年轻人,四十九重天又是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问,只能将那些疑问埋在心底。 姚老头疑惑:“你平时嘴碎得跟破棉布一样,今儿怎么消停了?” 陈迹心中一紧:“还是因为周府里的事情,您不让我提。” 姚老头忽然问道:“你杀人了?” 陈迹沉默许久:“没有。” 姚老头轻呵一声,不再多问。 这一路上,老人竟真的再也没过问今晚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陈迹才远远看到靖王府那宽阔的朱漆大门,门前侍卫持戟而立,身披铁甲,门两旁的石狮子威武霸道。 灰色的瓦檐下挂着两只白灯笼,上写“靖王府”三字,门上有匾额,以金漆写着“正大光明”。 姚太医并未从正门进,而是领着陈迹往王府侧面走去,那里开着一家紧紧依着王府的医馆,名为‘太平’。 门上匾额写着四个大字“概不赊欠”。 姚老头推开医馆大门,跨过高高的门槛,屋内,长长的柜台上点着一盏煤油灯。 外面是黑暗的长街与夜色,屋内是橙红色的暖光,仿佛世界黑白,只有这医馆有了颜色。 又仿佛只要陈迹走进去,便能在此遮风避雨,获得安宁。 姚老头站在门内回头斜睨着陈迹:“手里的东西扔了吧,医馆里不需要这玩意。” 陈迹一怔,将手心里仍旧攥着的碎瓷片扔掉,碎瓷片上还沾着血。 他看着医馆那高高的门槛,还有姚老头那佝偻的背影,最终还是踏进门内,关上门,将黑夜挡在门外。 …… …… 这医馆是个小四合院,与王府只有一墙之隔,院子当中一颗虬结的杏树。 树枝顶端伫立着一只雄壮的乌鸦,见有人来便飞走了。 姚老头似是累了,摆摆手道:“睡觉去吧。” 陈迹却站在原地没动……去哪睡觉?这四合院后厢有三间屋子,他不知道该去哪一间才是正确选择,万一走错地方了恐怕会引起疑心。 姚老头见他没动弹,便狐疑回头:“怎么不去睡觉?” 话音落,西厢房钻出个披着长衫的瘦高少年来,看着陈迹嫌弃道:“陈迹,去送个药而已耽误这么久,还劳烦师父去找你……师父,您走累了吧,我给您烧点水,泡泡脚再休息啊。” 陈迹默默的看着这位……师兄。 一个人怎么能把马屁拍得如此具体? 姚老头道:“都滚去睡觉,不要耽误了明日的早课。” “好嘞,”瘦高少年干脆利落的钻回西厢房。 陈迹跟着走进去,屋内是个大通铺,最里面躺着个魁梧的身影呼呼大睡,对外界刚刚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瘦高师兄睡在通铺中间,他的床位则在门边上。 学徒寝房里木窗破旧,除了一些盆盆罐罐便没有别的家具。 昏暗的屋中,瘦高师兄披着被子坐在通铺上,眼神烁烁的盯着陈迹,压低了声音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怎的去了这么久?” “什么事都没有,”陈迹摇摇头,疲惫的爬进被窝里,静静看着房顶木梁,还有结久的蛛网。 那瘦高师兄翻了个身躺下,嘴里嘁了一声:“不说算了!”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余呼吸声。 也只有这一刻,陈迹才能停下来好好思考自己的处境:皎兔和云羊会放过他吗?必然不会。 今晚自己展现出的能力绝非医馆学徒所有,而自己又恰巧出现在景朝谍探的家中,那蛇蝎二人怎么可能会不怀疑? 可他们为何会放过自己呢?是因为自己师父的身份,还是对方另有别的打算? 不管因为什么,陈迹如今最好的选择就是留在医馆中,这医馆毗邻王府,对方想做什么恐怕都有顾忌吧。 正思索间,陈迹瞳孔骤然收缩。 他丹田内一股冰冷的气息正蔓延全身,吞噬着肌肉、骨骼、血液里的温度。 那是……周成义死亡时钻进他体内的一股冰流,当时只觉得冰凉,仿佛是一种错觉,而现在它却像是被困在陈迹身体内的一头猛兽,愤怒的寻找着出口,可始终都无法冲出陈迹的身体。 砰。 陈迹听见自己血液流淌声如雪崩,宛如血管流淌着的不再是血,而是冰沙。 瘦削的身体里像是藏着一柄剑,又像是藏着一条数千年前就存在的龙,陈迹仿佛置身于黑暗幽潭之中,绝望的被一只手拖入潭底。 冰冷刺骨。 陈迹挣扎着转头看向屋内其他人,却发现他们睡得正香,什么都没察觉。他裹紧了被子,可这寒气是自内向外的,哪怕他把自己全都蒙在被子里也无济于事。 难道是被周成义的冤魂缠身了? 渐渐地,不等他想明白,便蜷缩成一团,陷入浑浑噩噩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遥远的天边传来嘹亮的鸡鸣声,声音像是穿透层层薄雾到来,将薄雾撕碎。 陈迹从床上惊醒坐起,犹如刚刚被人从水中捞出来似的,贪婪地呼吸着。 他的手脚冰凉,刚刚发生的并不是梦,那冰流还在肆虐着。 …… …… 窗外,微薄的阳光被白纸窗隔挡,屋内昏暗。 旁边还有两位师兄弟正并排蒙头大睡,鸡鸣声似乎没有影响到他们,依旧打着呼噜。 正当陈迹怔然间,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了。 却见他的那位师父“姚老头”,手持一根竹条站在门口,满脸嫌弃道:“鸡鸣了都不起床,知道的人知道你们是学徒,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是哪个世家的嫡长子呢。” 说着,他挥舞着竹条抽打过来。 陈迹挣扎着翻身而起披上衣服,躲到一边去:“师父,我已经起来了!” 姚老头见状去抽其他人,却听一阵哀嚎声响起,两位师兄弟被竹条抽得抱头鼠窜:“师父别打了!起来了起来了!” 但不管这两位师兄弟如何躲避,竹条总是精准的落在他们身上,那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头明明已经九十二岁了,身手却格外敏捷。 姚老头挥舞着竹条将三人赶去院子中,冷声道:“站桩!” 陈迹本以为太医馆的早课会是背诵医书,没想到竟是站桩? 他转头看去,却见两位师兄弟同时摆出古怪的姿势,不是马步,更像是一种肩扛巨石攀登山脊的姿态。 还没等他偷学,啪的一声,竹条已清脆的落在他身上,当竹条与身体接触的瞬间,像是一种疼痛从骨头缝里炸开了。 钻心的疼痛伴随着寒冷虚弱感,顿时令陈迹几乎昏厥,他学着两位师兄弟的模样站起桩来,而姚老头则冷笑着:“别在我这里装柔弱,不好使。也别以为拍拍马屁,我就不会揍你了。” 说着,竹条又落在了那位瘦高师兄身上:“刘曲星,我说的不是你吗?你这站的什么鬼东西?” 刘曲星带着哭腔:“师父,我们不是学医的吗,干嘛天天学这个啊?” 姚老头冷笑着又抽了一击竹条:“还敢顶嘴?天有三宝,日月星,人有三宝,精气神!没有精气神,学什么都学不成!” 短短一刻钟,师兄弟三人被竹条抽得鬼哭狼嚎,陈迹也是头一次被体罚,而且还是三兄弟中挨得竹条最多的那一个,因为他对这姿势最生疏。 只是。 站桩的某一刻,一股暖流由陈迹腰后涌出,将昨夜的寒气慢慢抵消掉。 这种暖流时有时无……或者说是,站桩的动作对了,它便滋生,动作不对,便没有。 陈迹循着感觉改变姿势,当腰后有暖流涌出时便维持住姿势不再动弹。就仿佛有人给你准备好了答案,照着描就行了。 姚老头此时走到他身边,本想随手抽一竹条,却发现陈迹姿势完全正确,抬起的手竟是没有理由抽下去了…… 再后来,姚老头干脆不看他了,只抽打另外两位师兄弟。 陈迹不知这姿势有何特别之处,竟能抵消冰流,他默默观察其他师兄弟的模样,似乎并不觉得这站桩有何好处。 难道只有他能感觉到这股暖流吗? 半个时辰过去,陈迹体内冰流被压制着回到丹田一动不动,他松了口气,若这冰流继续肆虐,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日都难说。 姚老头冷笑着:“行了,今天早课结束,陈迹有进步。” 师兄弟三人龇牙咧嘴的揉着自己身上的伤势,现在脱掉衣服,一准全身都是青紫色。 “赶紧给我滚去正堂门口等着你们家人,今天是交学银的日子,我要是见不到学银,你们立马给我卷铺盖回家!”姚老头冷声道:“陈迹,待会儿你家人来了记得要钱,昨晚损失的药钱三百二十文,一文都不能少。” 陈迹怔了一下。 家人…… 自己在这个世界还有家人吗? 8、同年同月同日生 家人…… 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陈迹只能小心翼翼的触摸着这个世界,感知它的神秘与危机。 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悬崖边缘,随时可能坠落深渊。 家人两个字,对他有种独特的吸引力。 陈迹很清醒的意识到,所谓家人不过是自己这具身体的家人,而他则是一个对方死去后闯入这个世界的偷渡客。 可心中便不免升起一丝好奇……万一他父母离世之后,也来到了这个世界呢? 早课结束,陈迹师兄弟三人蹲在院子东南角的大水缸旁边洗漱。 他拿了一根柳条,将里面的柳枝木按压成刷子状,学着其他师兄弟的模样,生硬的刮起牙齿来。 那位昨晚睡得很死、高高壮壮的师兄,龇牙咧嘴的蹲在地上:“师父今天脾气大,千万别惹他,疼死了,我爹都没揍我这么狠过!” 陈迹吐掉嘴里的盐水,试探道:“也许练这个有用?” 刘曲星撇撇嘴:“有什么用啊,都练一年多了啥感觉也没有,你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陈迹摇摇头,他确认了,那暖流确实只他自己能感觉到。 那位高高壮壮的师兄一边刷牙一边问道:“刘曲星,你娘待会儿来的时候,还会带上次那种好吃的油饼子吗?” 瘦瘦的刘曲星翻了个白眼,吐掉漱口水:“佘登科,你少惦记我娘送来的吃食。” 佘登科不乐意了:“都是同门师兄弟,吃你点东西怎么了?” 陈迹乐呵呵笑道:“对啊,吃你点东西怎么了?” 此时,姚老头拎着竹条从主屋里出来:“还有心情说笑,等明天我考校你们学业的时候,看你们还能不能笑得出来,都给我滚去正堂背书去。” 洗漱之后,三个师兄弟连早饭都没吃,便排排坐在医馆的门槛上,一人捧着一本医书翻着。 大家其实心思早就不在书上了,只眼巴巴等着家人来送钱送吃的,唯有陈迹默默的翻着,因为他要填补的空白太多。 佘登科道:“师父明天考校学问,师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也不准偷偷温习,听到没?” 刘曲星眼珠子转了转:“我最近都没翻过书,之前师父教的我也都忘了。” 佘登科冷笑着捏紧拳头:“你小子最好说的是实话!” 刘曲星缩了缩脖子:“你咋不说陈迹呢,早上他挨的竹条最少,这会儿还在看书!” 佘登科将陈迹手里的书合上:“不准看了,明天一起挨揍。我爹找人给我算过,能活到七十多岁呢,师父他揍不死我!” 陈迹:“……八字这么硬的吗?” 时光好像回到了严酷却美好的高中时代,大家勾肩搭背着上课、放学,一起在操场上挥汗如雨,一起挨老师的骂。 陈迹思索,如果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都是这样的日子,能接受吗?好像也可以。 没等一会儿,却见刘曲星腾的一下蹿了出去,迎上了一位身穿青色襦裙的中年女人。 女人头上带着银钗,踩着一双绣花鞋,典雅又温和,身后还跟着个丫鬟。 她看见刘曲星时便笑起来,笑得格外温柔:“星儿,近来可有惹师父生气?” “没有没有,师父可喜欢我了,我哪里会惹他老人家生气,”刘曲星乐呵呵将一个包袱交给对方:“娘,这是我的换洗衣服,您回去给我洗了。” 佘登科坐在门槛上冷笑一声:“没出息,多大的人了还把衣服囤着给娘洗!” 女人接过衣物,将丫鬟手里的一个木盒子和一个布包裹递给刘曲星:“布包裹里是这个月的学银,还有换洗的衣物。盒子里是娘给你做的一些点心,可分给师兄弟们吃。” 这一瞬,陈迹分明听到佘登科咽了口唾沫。 然而刘曲星并没有将点心拿给他们,当场打开了盒子,将里面的油饼子、绿豆糕,一个个塞进嘴巴里。 眼瞅着刘曲星塞了两刻钟,终于将点心全都塞到了嗓子眼,这才把盒子又还给了女人:“娘,您把盒子拿回去吧。” 陈迹:啊? 佘登科喃喃道:“你他娘的……” 母子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刘曲星这才兴高采烈的拎着布包裹回来,迈过门槛儿的时候还打了个饱嗝。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参差错落的楼宇之间,孩童在小巷子里追逐打闹,女人端着盆子去洛河边浆洗衣物。 有人赶着牛车往东去,牛会甩着尾巴拉下粪便,整条街道弥漫着一股沾着泥土的草腥味。 陈迹沉浸其中。 佘登科与陈迹就这么眼巴巴的等着,直到中午时,才有一名干练的汉子提着包袱赶来。 皮肤黝黑的汉子上身短襦,下身灰布裤子,袖子撸起到臂膀露出扭曲的纹身来:“老幺!” “三哥!”佘登科眼睛顿时亮了。 那汉子爽朗笑道:“早起去东市给人帮手耽误了时间,给,这是娘给你准备的两挂腊肉,一挂给你师父,一挂你自己留着吃。” “哪来的肉?!”佘登科惊喜道。 “我和大哥前些天进山里遇到一头山猪,可惜是公的,有些腥臊味,”三哥笑着回应。 佘登科眉开眼笑:“有肉吃就不错了,哪还管什么腥臊味!” “走了,今晚东市有大户人家办堂会,我去帮着搭搭台子,还能蹭场戏看,”三哥雷厉风行,转身便走,毫不扭捏。. 佘登科大步流星的回到医馆,刘曲星靠在门框上酸道:“我听说公山猪的肉都有尿骚味……” 陈迹赞叹:“刘师兄,你简直就是咱医馆的道德洼地啊。” 佘登科狠狠瞪刘曲星一眼:“信不信我把你门牙掰了?” 刘曲星立马缩了缩脖子,他转头又看向陈迹:“这个点儿还没来,你家人应该是不来了吧?” 陈迹摇摇头:“不知道。” 刘曲星幸灾乐祸道:“别是不愿意给你交学银了吧,每月两百文对一般家庭确实不是小数目了。或者你去跟师父求求情,让他宽限宽限。” 话音刚落,姚老头站在柜台后面一边清点账目,一边慢条斯理的说道:“法不轻传,道不贱卖,师不顺路,医不叩门,我只教诚心之人。若是你家人连两百文都嫌多,你也就不用学了。” “明白的师父,”陈迹回应道。 佘登科挠了挠头:“师父,我们以后还给你养老送终呢,有点感情嘛。” 姚老头捋了捋胡子:“儿子对亲生父亲都未必真孝顺,我能指望你们?等你老了就什么都看明白了,钱才最重要,感情都会变的,寿则多辱,有钱才能有尊严。你们家给学银,我就教你们本事,彼此不需要太多师徒感情。” 陈迹默默坐在门槛上,从清晨坐到中午,又从中午坐到傍晚。 昨夜三更才回的医馆,被冰流折磨至五更,实在有点扛不住了,陈迹靠在门框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有人拍了拍陈迹的肩膀,他疲惫的睁开双眼。 佘登科端着饭碗,一边扒拉着腊肉,一边含混道:“陈迹,要不你先去吃点东西?我在这看着,你家人来了我喊你。” 陈迹没有回答。 医馆对面,饭铺、当铺、粮油铺的伙计出来,将门板一一安上准备打烊。 有伙计看见陈迹,便笑着打招呼:“小陈大夫,等人呢?” 他笑了笑回应:“嗯。” 然而,陈迹的家人始终没来,他的亲身父母也不可能忘记这样的约定。 当太阳的余晖渐渐西沉,归家的行人渐渐稀少,光影从他脸上一点点褪去,直到夜色降临。 有人曾说,千万不要在黄昏时醒来。 那一刻,远方的钟声与天地一起沉寂,太阳也转过了地平线,你看着灰暗的天空格外遥远,仿佛正在独自远去。 他忽然想起,当命运齿轮转动之前,曾有人问他: “你是否能忍受孤独?” 陈迹当时回答:“可以。” …… …… 傍晚的余晖坠落,最终消失在错落的楼阁背后。 陈迹坐在门槛上看着对面最后一家铺子合上门板,最后一个行人归家,这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生活还得继续,回到现实中,他必须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 此时,姚老头正站在柜台后面清点账目,头也不抬的嫌弃道:“怎的,家人不要你了?” 陈迹心说自己这师父嘴像淬了毒似的,他笑着回应道:“师父,他们兴许是有事情耽误了,明天就会将学银送来。” 姚老头冷笑道:“你来我这两年了,其他两家好歹知道逢年过节给我带些东西,你们家什么都没有送过。就算能准时交学银,你这徒弟我也不想要了。” “您给我一个月,到时候也许我不靠家里也能交上学银,”陈迹诚恳道。 姚老头摇摇头:“空口承诺谁不会?” 陈迹思索片刻:“每个月学银是二百文钱,您宽限我一个月,往后我每个月交两百四十文。” 姚老头沉思片刻,从袖子中取出铜钱掷了六次,解卦后淡定道:“这倒是有些诚意了……但你一个诊金都没资格收的学徒,从哪赚钱?” “我会想办法的。” “呵,口气好大,你现在不过是个学徒,脉都把不准,凭什么赚钱?”姚老头随手拨拉着算盘珠子耻笑道。 一旁看热闹的刘曲星乐了:“陈迹,要不我帮你一把?” “刘师兄打算怎么帮?”陈迹问道。 “咱们三个是轮流干活的,明天该我挑水、扫院子、擦正堂地板了,你若能帮把地板擦了,给你两文钱;若能把院子扫了,给你一文钱;若能把水缸挑满,给你两文钱。虽然不多,但好歹一个月有五十文。” 学徒里的阶级,一下便分明起来。 陈迹:“好,我帮刘师兄干活。” 佘登科看向姚老头:“师父,这合适么?” “只要能把学银给我补上就合适,”姚老头淡然道。 佘登科看向陈迹:“你不生气?刘曲星这孙子把你当杂役了。” 陈迹笑着说道:“刘师兄这也是在帮我。” “什么狗屁刘师兄,你我三人同年同月同日生,连时辰都一样,他凭什么当师兄?”佘登科不屑道。 陈迹愣了一下,太医选学徒,为何要选三个同样八字的人? 9、动乎险中 三个学徒,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 仿佛被人同时选中的宿命,有着某种特殊的安排。 陈迹联想到姚老头喜欢以六爻之术算卦的模样,还有能抵御冰流的负石抱桩之术,他总觉得这位师父身上还有很多秘密。 难道在这个世界里,六爻之术真有上问苍穹、下问黄泉的神秘手段? 正思索着,一位身穿藏青色长衫的中年人登门,刘曲星赶忙笑脸相迎:“王管家,这么晚来医馆?” 中年人朝姚老头拱了拱手:“姚太医,我家老夫人中午吃过饭以后便上吐下泻,如今已是昏迷在床了,我家老爷遣我请您登门问诊。若您肯登门,必重谢。” 姚老头瞥了他一眼,随手在柜台上掷了六次铜钱:“地火明夷、风泽中孚……今晚不宜出门,不去。” 陈迹:啊? 管家面露难色:“姚老先生,您是大夫,需有医者仁心,怎能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卦象便至人命于不顾?” “洛城那么多大夫呢差我一个?”姚老头瞪了他一眼:“你们李家向来抠门,上次夜里登门求诊也说必有重谢,结果我上门诊病之后,只是扎了一针便治好了他母亲的头痛。你家老夫人嫌我赚钱太简单,便想赖掉所谓的谢礼。临走时,竟然就送了我两条熏咸鱼,谁爱去谁去!” 王管家急了:“姚太医,我家老夫人年事已高,您体谅一下……” 姚老头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不要拿年龄说事,她比我小三十多岁呢,整个洛城没人能在我这里倚老卖老。” 王管家:“……” 姚老头挥挥手:“佘登科,送客!” 待到佘登科送走王管家,回来对姚老头道:“师父,为啥不让我们出诊啊?出诊一次也能赚一两银子呢。” 姚老头气的骂人:“你们到我这里两年了连脉都摸不准,现在让你们出诊,跟派个杀手过去有什么区别?” 佘登科呼吸一滞:“师父,我有努力在学了……” 姚老头抬手便是一竹条抽在佘登科胳膊上:“滚去做饭!” 佘登科赶忙往后院走去,刘曲星则跟在他后面,一个高高壮壮魁梧似铁塔,一个瘦瘦的像麻杆。 到了后院,佘登科沉声道:“你小子今天过分了,大家同门师兄弟,没你这么作践人的。” 刘曲星怔了一下:“我过分?我怎么过分了,他家不给他交学银,难不成还是我的错?你可别忘了,师父的亲传弟子只收一人!” 佘登科陷入沉思,亲传弟子才能接太医院的官职,三位学徒本就是竞争关系。 …… …… 厨房飘出饭香味,院子里摆好了矮矮的饭桌和矮脚凳,姚老头端着一碗小米粥,慢慢的溜着边喝。 桌上放着一碟咸菜一碟豆腐,佘登科与刘曲星两人端坐在小凳子上,等师父吃完抹嘴了才敢拿起筷子。 陈迹交不起学银,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了,只能站在一旁啃杂粮饼子。 杂粮饼子里不知道掺了什么野菜,有些难以下咽。陈迹从水缸里接了一瓢水,就着水将饼子送进肚里,拎着水桶和抹布往正堂走去。 姚老头瞥了他一眼:“天都黑了还去干活?” “怕明日事情做不完,就起来先把地板擦了,”陈迹解释道。 姚老头挠了挠眉毛:“苦肉计?你可别做苦肉计给我看,我不会心软的。” 陈迹笑了笑:“不会的,师父,我尽快赚学银交给您。” 他是真的想留在医馆,不论是来自皎兔与云羊的威胁,亦或是体内冰流的未解之谜,都需要他留在这里寻找解决的办法。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处境似乎不太好……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世界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已经很不错了。 悲观者永远正确,但乐观者才能永远前进。 陈迹将水桶放在地上,拧干了抹布擦拭地板,然而就在他弯腰的刹那,体内那股冰流毫无征兆的骤然涌现! 彻骨的寒冷袭来,快速抽走陈迹身体里的温度。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便浑身颤抖起来,宛如衣衫单薄的置身于寒冬腊月。 “这冰流到底是什么?真是人死后的冤魂吗,也许等师父把某个师兄揍死的时候可以观察观察……” 陈迹颤抖着摆出负石抱桩之术压制冰流,奇怪的是,这次冰流并没有缩回丹田,而是继续在身体里乱撞着,似要寻找什么。 他感受着冰流冲撞的方向,看向柜台后面,一排排朱红色药柜。 “是什么在吸引你?”陈迹一步步朝药柜挪去,直到他抽开写着‘人参’字样的抽屉! 五十年份人参,抽屉里仅有一株。 陈迹感受着冰流的指引,尝试着用手去触碰那株五十年份人参的须子,却见人参的六根须子如融化般变成透明液体流转于他手心,最终凝结成了一颗珠子,拇指大小。 只是一瞬间,那股身体里的冰流竟被抽走了,一干二净! 嗯? 这玩意干什么用的? 陈迹将珠子捏起仔细打量,那透明珠子里,似有一条蛇状的细细的雾气在不停游走着。 他心中思忖着要不要吃掉这枚珠子,可转念一想,如果吃掉它,冰流岂不是又回到体内了? 先不急着吃,反正珠子也跑不了,查查书籍上是否有它的信息再说。 陈迹将珠子塞进袖子里,低头看向那株老参,原本还算茂密的根须秃了一小半…… “会不会被师父发现异常啊,以他那吝啬的性格如果发现老参品相坏了,我得再赔多少钱?!会不会把我直接撵出医馆?!” 陈迹想到这里心中一惊,立马找来医馆库存账目清点,翻到老参那一页后:“五十年老参一株,三钱,十四根须。” 一钱是3克左右的重量,这账目记得太仔细了,只要姚老头清点库存,一定会发现这株老参的问题。 他皱着眉头将抽屉合上,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又雪上加霜。也不知道姚老头多久核验一次库存,自己得在对方下次核验库存之前解决这个麻烦才行。 不过,他更需要解决的是眼前的麻烦:明日的考校学业。 陈迹擦完地板并没有回去睡觉,而是找来《医术总纲》翻看,虽然现在从头学习有点来不及,但总要学的。 早一天学会,少挨一天的毒打。 这时,后院传来轻微脚步声,陈迹将医术总纲收进柜台下面。 他转头看去,刘曲星正披着一件袄子,探头探脑的偷看自己。 “师兄,你怎么醒了?” “我起夜尿尿,来看看你,”刘曲星贼头贼脑的凑过来:“我得给你说个事,不然我良心不安。” “什么事?” 刘曲星道:“我今天让你帮忙干活,真是想帮你一把,不然交不上学银,你真的会被师父撵回家。你可别听佘登科胡咧咧,我没有恶意。” 陈迹笑着说道:“放心吧刘师兄,我知道你的好意。” “行,你知道我的好意就行,”刘曲星披着袄子回到屋里,佘登科还打着呼噜。 他摇了摇佘登科:“醒醒!醒醒!” 毫无反应。 刘曲星又道:“快醒醒,陈迹在偷偷温习学业!” 腾的一声,佘登科坐起身来:“什么?!” 刘曲星赶忙岔开话题:“我刚刚起床尿尿,寻思着去看看陈迹怎么还没回来睡觉,结果发现他趁着咱们睡觉的时候偷偷看书!” 佘登科大惊:“这么卑鄙?!” “可不?要不咱们也学起来吧!” 佘登科不耐烦:“大半夜的学什么,睡觉!你他娘的也不准学!” “嗯!不学!睡觉!” 半夜,佘登科被尿憋醒,他起身一看,这屋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他自己了。 高壮少年狐疑起身,披着长衫往院里走去,却发现厨房里竟有橙红色的火光。 推门一看,赫然是刘曲星正披着袄子,坐在灶台边上的小板凳上,点着一盏油渣灯,手里捧着一本伤寒病理…… “你他娘的!”佘登科捂住刘曲星嘴巴便揍,连陈迹都没想到,自己竟将内卷的歪风邪气给带到了医馆。 正揍着,一个女孩提着灯笼,神色匆匆的来到医馆门前,高声呼喊起来:“姚太医,姚太医!” 白纸灯笼上写着三个字“靖王府”。 女孩的呼喊声将医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佘登科停下揍刘曲星的手就往外跑。 他来到正堂将门打开:“春华,这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春华姑娘看样子十八九岁,身穿明绿色襦裙,容貌清丽,她急切道:“佘登科,姚太医呢?” 此时,姚老头才姗姗来迟,背着手慢悠悠问道:“怎么了?” 春华赶忙道:“我家夫人出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众人看向姚老头,却见对方沉默片刻:“今晚不宜出门,不去。” 陈迹:啊? 这不是专门配给靖王府的太医馆吗? 春华急的一脑门汗,她赶忙给佘登科使眼色,示意他帮忙说说话。 佘登科赶忙道:“师父,已经过了子时,新一天了,您要不再算一卦?” 姚老头瞥他一眼:“那就再算一卦。” 说着,他从袖口取出铜钱掷了六次,嘴里喃喃有词:“天造草昧,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水雷屯……” 姚老头面色大变:“大凶!不去不去,这更不能去了!” 春华急得要哭出来了:“姚太医,我要半夜请不到大夫,回去我会死的。而且我是带着王府腰牌来的,你们太医馆必须出诊啊。” 佘登科往前一步:“师父,您要实在不想去的话,我去!” 姚老头沉思片刻:“……陈迹,你去。” 陈迹:“啊?我?” 10、晚星苑 天造草昧,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水雷屯…… 陈迹隐约记得这似乎是易经理的内容,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但哪怕不懂,他对姚老头的六爻之术也是有敬畏之心的,今晚的卦是姚老头都要退避三舍的凶相,他去了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他疑惑道:“师父,是因为我八字够硬吗?” 姚老头想了想:“嗯。” 陈迹无力道:“明明我们师兄弟三个人是同一个八字啊!” 姚老头道:“他俩若出事谁给我交学银?你本来就交不上学银,你去。不想去也没事,卷铺盖回家。” 陈迹思索很久:“好吧,我去。” 春华带着陈迹走向王府正门,来到正大光明牌匾下,两人被侍卫以长戟阻挡:“腰牌!” 她亮出腰牌:“这是王府腰牌,请医馆的人过去。” 侍卫无声收戟,朱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两人低着头,匆匆穿过偌大深邃的王府,身侧是高高的红墙灰瓦与二层罩楼,瓦檐之下彩绘着四爪金龙口衔避火珠。 陈迹紧张看向肃穆而立的黑甲侍卫,有站岗的,有巡弋的,虎视四周。 春华低声问道:“姚太医跟你讲过王府的规矩吗?” 陈迹判断自己原身应是没有资格进王府的,这是第一次进来,对方才会这么问:“师父还没教过,请春华姑娘指点。” 春华道:“靖安殿、明正堂附近低头,不要东张西望。见了我家夫人不要乱说话,问什么你答什么,在王府里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千万不要往外说。” “晓得了。” 来到一处拱门,迎面而来十多名妇人组成的队伍,她们抬着两具木头担架,担架上还蒙着白布。 这些妇人膀宽腰圆,想来是王府后宅里的健仆。 双方擦肩而过时,其中一具担架因颠簸晃动,垂出一只纤细乌青的手来,一位妇人面无表情的将手又塞回了白布下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队伍远去,不知要将这两具尸体送往何处。 陈迹说道:“春华姑娘,你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刚是怎么回事。” “我家夫人小产了,”春华说道:“刚刚那两个,是晚星苑里被杖毙的丫鬟。” 陈迹心中一紧。 此时后宅却灯火通明,仆婢往来络绎不绝,不知在忙些什么,所有人都神色匆匆且低沉。 来到晚星苑外,正有七八个奴婢跪在墙边不停哭泣喊冤,十多个健硕妇人手持藤条不停抽打她们的脊背:“说,今天都有谁碰过静妃的晚膳!再不说,统统打杀了!” 有人哭泣:“奴婢真的没碰过啊。” 一名健妇怒道:“还不说?” 说着,健妇竟拉扯着奴婢的头往墙上撞去,当场撞死了! 陈迹微微侧过头,或许今晚自己应对不当,也是这个下场。 然而就在他靠近晚星苑附近时,忽觉一股冰流从苑中翻涌而出,流淌到他的身体里。这次冰流气势之庞大,甚至在周成义当初那股冰流数倍以上! 等等,这冰流从何而来?因何而来? 若说上一次是周成义的冤魂缠身,是因为自己帮助云羊、皎兔抓了景朝的谍探,那么这一次晚星苑里死的人跟自己毫无瓜葛,为何也会有冰流入体? 陈迹急促思考着,冰流涌动必然有着隐秘的共性,自己只有找到这共性,才能了解冰流到底是什么。 这股冰流来自谁?这个问题非常关键。 不及思索明白,春华回头催促:“愣着做什么,快跟上。” 陈迹赶忙跟上,宽阔的晚星苑内有假山有水系,院内的主楼是一栋二层罩楼,楼外种了爬墙的月季花,绿色的藤蔓沿着楼体蜿蜒而上,经修剪后格外雅致。 这苑内的精致与平和,与苑外的人间炼狱形成鲜明对比,连带着那月季藤蔓都看起来格外阴森。 此时,只听罩楼内有妇人声嘶力竭的怒斥:“先前我家夫人便觉得那盏燕窝不对,喝完才两个时辰就小产了,定是有人毒害我家夫人所致!待王爷回来发现他的骨肉没了,定会杀人的!” 话音落,春华在楼下急声道:“夫人,医馆的人请来了。” “快上来,”一个温柔的女人声音说道:“快让他给静妃妹妹看看,到底是不是有人下毒。” 噔噔噔噔,陈迹踩着木制的楼梯跟随春华上楼。 二楼屋内,一张薄纱屏风挡住床榻,一位中年妇人端坐在屏风外的一张太师椅上,只见她身穿金线缝制的素净丝绸长袍,发髻中插着一支花翎发簪,神情关切的看向屏风背后,声音温柔:“静妃妹妹不用担心,来日方长,一定还会再怀上的。” 屏风后面,静妃声音孱弱道:“谢云妃姐姐关心了。” 二楼的角落,还有一只黑猫正和一只白猫厮打,打得一地浮毛,却根本没人去理会,似在故意放纵它们打架。 黑猫身形小,挨打的时候脑袋上被踹了十来脚,魂儿都快被踹出来了。 只是当陈迹踏上楼梯时,黑猫突然摆脱白猫,直勾勾盯着陈迹的袖口,嗅动着鼻子。它想靠近陈迹,却不防白猫又扑上来将它重新扭打至角落去了。 春华已带着陈迹来到二楼,对屏风方向说道:“夫人,医馆的人来了,让他给您诊病吧。” 这时,一名悍妇看向春华,怒问:“姚太医呢?怎么来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春华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姚太医非说今晚大凶,不宜出门,我把王爷都搬出来了也请不动他。” 那名悍妇面色沉了下来:“王府的太医,王府却请不来?这位姚太医好大的架子!” 云妃皱眉道:“姚太医喜好算吉凶我是知道的,但今晚也不来,有点说不过去了。等王爷从江南回来,我定会把此事如实禀报给他,若王府都使唤不动太医馆,这太医馆不要也罢。” 悍妇问道:“那今晚呢,今晚就这么算了?我家夫人的病怎么办!” 云妃面露为难:“王爷如今不在,姚太医是从七品的官员,终究要等王爷回来做主啊。” 悍妇沉声道:“不会是云妃您示意姚太医别来的吧?” 屏风后的静妃赶忙道:“春容,不得对云妃姐姐无礼!” 云妃笑了笑:“无妨的,春容也是关心妹妹你呢。不然这样吧,太医馆的人既然已经来了,就让他先给静妃妹妹看看。” 静妃轻声道:“也好。” 悍妇春容看向陈迹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来给静妃诊病。” 陈迹低头不语。 他压根不会给人诊病啊…… 而且,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不是诊病,诊对了、诊错了,都会出事。 春容嬷嬷见他不说话,顿时怒不可遏:“诊病啊!” 陈迹思索很久,终是苦着脸拱手道:“夫人抱歉,我学医不过两年时间,一是跟随师父时间短,二是学艺未精,实在不知道怎么看静妃是否中毒。此事,恐怕还得我师父来,我现在便回去试着说服他,看看是否能将他请来。” 春容嬷嬷斥骂道:“连脉都不诊就说不知道,拉出去杖毙!姚太医是从七品官员动不得,一个小小学徒杖毙了应该没事吧,正好也教太医馆看看渎职是什么下场!” 说话间,楼下冲上四名健硕的妇人,她们踩踏木地板时咚咚作响,拖拽着陈迹便要拉出去打杀掉。 他头发凌乱,木头发簪也掉在地上,衣服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 云妃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并不理会,在这个时代的贵人眼里,一个学徒死了也就死了,不值得多费口舌。 “慢着,让我把话说完,”陈迹挣扎着开口说道:“我虽不精通医术,但如果静妃夫人真是被人下毒,我愿意找出真凶!” 二楼忽然安静了,只余下陈迹沉重的呼吸声。 云妃放下茶盏侧目过来,好奇的打量着陈迹:“哦?你还有这本事?” 她重新审视着狼狈的少年,只感觉对方一点都不像是学徒了,眼神正越来越镇定。 陈迹语速极快问道:“敢问静妃夫人怀胎几月?” 静妃在屏风后轻声道:“五月。” 陈迹道:“五月胎儿已成,若有人用烈性毒药在几个时辰之内便害了胎儿,大人也会没命!这世上没有只害胎儿、不害孕妇的毒药!” 打胎药的原理是使体内孕酮下降、子宫收缩后,迫使妊娠组织排除体外,这种药物想要一天之内起效,必须是对三个月内的胎儿用。 剩下能让五月胎儿流产的原因有几种,第一种是孕妇生殖器官疾病,例如子宫畸形;第二种是孕妇全身疾病,例如流感、肺炎、脏器衰竭;第三种是受外力击打;第四种孕妇情绪剧烈波动,例如悲伤或惊吓。 陈迹问道:“静妃夫人,您这几个月是否身体不适?” 春容嬷嬷回应:“我家夫人早先身体健康得很,到了近几个月才有些食欲不振,先前请姚太医诊病,他说只是正常的妊娠反应罢了。” 陈迹并未将姚老头说的当做参考依据,他看过医术总纲,即便对方是德高望重的太医,也无法超脱时代的桎梏。 他继续问道:“静妃夫人近期可曾受过外力击打,亦或是情绪大起大落?” 春容嬷嬷冷笑道:“你在这里说些什么东西,我家夫人金枝玉叶怎会有你说的这些情况?若是你只打算拖延时间,稍等会可不是杖毙这么简单了。” 陈迹突然说道:“既然以上都不是,那就是中毒了!但绝不是今晚投的毒,而是长期投毒所致!” “嗯?” “你确定吗?” 11、小黑猫 “静妃之所以会小产,正是慢性中毒所致。” 陈迹的声音,犹如掷入平静池塘里的石头,激起无数水花。 连茶几上铜香炉里燃烧着的线香灰雾,原本笔直飘上屋顶,此时却顿时紊乱成一团。 春容嬷嬷往前走了一步:“你确定吗?我家夫人小产确实是有人投毒所致?说,是谁投毒!” 屏风后有床褥摩挲声,静妃似撑着床榻坐起身来。 陈迹身旁那四位健仆不自觉松手,不再生硬的扯拽。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答案。 然而,静妃到底有没有中毒?陈迹并不确定。 只是在这死局里,再不语出惊人,他就要死在这靖王府了。 屏风之后的静妃疑惑道:“你笃定我是被人投毒了?” 陈迹没有回答,他只是慢慢整理着自己狼狈的衣衫,平静问道:“晚星苑内除了静妃夫人,是否还有其他人感到身体不适?” 春容嬷嬷摇头:“没有,王府内哪怕是丫鬟的每日起居都有记录,若有人身体不适是绝不能进晚星苑的,以免将病气传给胎儿。” 陈迹思考片刻后,转头看向屏风“夫人,我能否在您房内寻找线索?” “放肆,”云妃身旁的喜棠嬷嬷怒道:“你一个外宅的男人,怎可在静妃屋内翻找?成何体统……” 静妃开口打断道:“想找便找吧,若真能找到害死我孩子的元凶,翻找下东西又何妨呢?春华,请这位医馆的小大夫先出去。春容,你收拾一下我的衣物,为我梳妆后再请他进来查看。” 这是贵人的体面,也为陈迹思考线索争取到了一些时间。 春华领着陈迹下楼,她焦急的压低声音问道:“真有人投毒吗?” 夜幕之下,陈迹站在晚星苑的鱼池边上,看着锦鲤在幽暗水中若隐若现,却并未回答问题,只是沉思着。 过了片刻,春容嬷嬷重新唤他上楼。 此时静妃已披上一件红色大氅坐在椅子上,年纪约三十三四岁,头发并未盘起,只是以发带束在背后。 她面色苍白的凝视着陈迹:“我刚才想到你说长期投毒一事,会不会是线香被人动了手脚……” “不会,”陈迹摇头:“线香四处飘散,若是在这里面动手脚,那春容嬷嬷应该也身体不适才对。所以,投毒之人一定是利用夫人您单独使用的物品,还得是日常所用之物,不然隔一段时间不用的话,毒素也会被身体代谢。” 众人见他笃定便不再说话,任由他四处翻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迹拿起一盒胭脂。 “夫人最近梳妆打扮时,可有用这胭脂?”他端详着手里的胭脂盒,上嵌蝴蝶状白色螺钿,精美的犹如艺术品。 静妃摇头:“自打怀胎后便不再使用这些东西了,怕对胎儿不好。” 陈迹放下胭脂盒,目光从一件件物品上扫过,却始终无法找到线索。 渐渐地,他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在哪?到底在哪? 此时此刻,他在脑海里不断思考每一条线索,这是他活下去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静妃终究是耗去了耐心:“原以为你成竹在胸,没想到是在故弄玄虚。罢了,想来你也是因为害怕才夸下海口的。不用害怕被杖毙了,将你拖出去杖责十下即可。” 一直端坐的云妃也失去了兴趣,缓缓起身:“乏了,回去休息吧。” “等等,”陈迹突然拿起一只蓝色杯子。 杯子蓝色如海水,周身还有一抹绿色如缥缈的云雾环绕,美得仿佛不属于人间。 静妃坐直了身子,疑惑问道:“这只杯子有问题?” 陈迹认真问道:“夫人,您口中是否有金属味道,哪怕漱口也无法消弭?” 静妃惊讶:“你怎么知道?这难道便是毒发的症状?” 陈迹终于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顿时从高度紧张中,缓缓松弛下来:“是铅中毒。” 春容嬷嬷疑惑:“什么意思?闻所未闻。” “我的意思是,这支杯子有毒。” 铅中毒对于这个时代的人很陌生,陈迹却一点都不陌生。 这支杯子学名铅钡玻璃杯,是古时候玻璃工艺刚刚诞生时出现的一种器皿,最早使用记录可以追溯到汉代,它的美像是超脱出整个时代,被贵人所钟爱。 可这支杯子虽然美,却藏着毒,成年人或许需要长年累月使用才会出现问题,但它的毒量对胎儿来说已是致命。 此时,云妃目光奕奕有神,饶有兴致的看着陈迹:当这少年说出静妃口中有金属味时,静妃的表现已经表明,这少年真的找到了中毒的原因! 静妃思索道:“这杯子是我……” 陈迹赶忙道:“夫人,毒源已找到,至于杯子从何而来跟我没有关系,我现在是否可以回去了?今晚多有冒犯,还请您见谅。” 静妃沉默片刻:“姚太医是从哪找到你这么个知进退的徒弟?放心,今日你帮我找到害死孩子的元凶,来日会有重谢,晚星苑里绝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虽找到元凶,但她刚经历丧子之痛,很难高兴起来。 云妃轻声温婉道:“还好妹妹找到中毒的源头,不然继续用此杯子饮水,那可就危险了。咦,我记得这杯子是您娘家人送来的吧?春祭诗会宴客时,你还专门拿出来给刘子爵夫人观赏过。” 静妃面色稍变。 在晚星苑微妙的气氛中,陈迹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低头悄悄用余光打量环境。 那只黑猫和白猫还在打架,准确讲,是黑猫从东边被打到西边,从西边被打到东边。黑猫太小了,毫无还手之力。 好惨啊。 深宅大院里的猫也不容易…… 等等,陈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只黑猫在逃命的途中,时不时便看向他袖口。 云妃身边的喜棠嬷嬷小声道:“夫人,咱们该去休息了。” 说着,她去抱起白猫准备离开。 陈迹哑然,原来白猫是云妃的,黑猫是静妃的。 这只白猫的使命,好像就是来揍黑猫。 “不打搅妹妹休息了,”云妃从容起身:“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出门,好好静养吧。” 静妃沉默片刻:“谢谢姐姐。” 云妃微笑转身,对一名年轻的丫鬟道:“喜饼,你去送送这位……你叫陈迹对吗。” 陈迹低头:“是,陈迹。” “去吧,喜饼送他回医馆吧。” …… …… 离开晚星苑时,已是午夜,丑时一刻。 陈迹后背一层汗被秋风一吹,顿感寒冷,他紧紧跟在喜饼姑娘身后,生怕走慢了又节外生枝。 今晚这一劫,并不侥幸,却让他有些惆怅。 在那趟摇摇晃晃驶向bj的绿皮火车上,父亲曾给他讲述过古罗马疑似因铅中毒衰败的故事,他也是从那时候便知道了铅中毒的危害,也知道古时若要器皿艳丽,许多都要用到铅工艺,所以古时候铅中毒现象格外广泛。 喜饼穿着明黄色的襦裙,脚步轻盈得像只黄鹂鸟。但这姑娘好像经过训练似的,走起路来,头上插着的步摇竟都不怎么晃动。 偌大的后宅依旧人来人往忙碌不停,奴婢见了喜饼纷纷行礼,地位颇高。 与晚星苑“春”字辈仆人的低沉不同,喜饼总是眉开眼笑的与人回礼,心情颇好。 喜饼走着走着,突然问道:“你觉得送那杯子给静妃的人,是有意的吗?” 陈迹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只笑了笑当做没听见。 喜饼见状哼了一声:“不说算了。” 在陈迹回医馆前,喜饼姑娘打量着他,笑眯眯道:“今夜你衣服都被晚星苑的人给扯坏了,明日我去制衣局给你订制两身!你可得记住,这王府里只有我家夫人是最大方的,在医馆里当学徒没什么前途,你若是能讨得我家夫人青睐,未来前途可期。” 陈迹思索片刻:“感谢云妃夫人好意,不必给我做衣服。” 喜饼翻了个可爱的白眼:“别人想得我家夫人青睐还得不到呢,你倒好,竟往外推。甭拒绝了,我家夫人赏赐你东西,你一个小学徒哪有推拒的资格,走了!” 喜饼转身离去,陈迹则推开门走进医馆。 关上门的瞬间,他靠在门上感觉到一阵疲惫,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危机一刻不停,他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应对。 “师父这六爻之术看样子是真的啊,”陈迹叹息,别管旁人信不信这玩意,他已经信了。 今晚这卦象,确实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以后绝对不能进王府,得躲远一些。 陈迹拖着疲惫的身子,慢慢往后院挪去。 站在杏树旁,他听见学徒寝房里传来佘登科、刘曲星的鼾声,两位师兄弟睡得正香。 没人等他回来,也没人关心他会不会死在靖王府里。 这个世界没有人帮他,他只有他自己。 正思索间,陈迹浑身僵住。 丹田之间那股比昨日还庞沛数倍的冰流,正暴躁的向周身肆虐,仅一弹指的功夫,陈迹便觉得自己血液、肌肉、骨骼被尽数冰封。 负石抱桩之术! 陈迹挣扎着站在院子里原地摆出负石抱桩之术,以此来抵御冰流。 可冰流并没有像昨天一样缩回丹田,仅仅只是被压制着不再那么躁动。 腰后暖流翻涌而出,一点一点与冰流拉锯着,陈迹无法动弹,只能始终保持负石抱桩的姿态。 疲惫感与寒冷交织在一起,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几个呼吸后,竟是以这种奇怪的姿态,站在杏树旁睡着了。 杏树顶端,落下一只乌鸦,默默的注视着陈迹在黑夜里化为一尊雕塑。 12、出诊 破晓,世界还灰蒙蒙的。 陈迹从床上缓缓坐起,他下意识去摸枕头旁边的手机,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曾经生活的世界对他而言,已不再是那个触手可及的地方,而是故乡。 “等等,我不是应该在院子里吗?”陈迹最后的记忆便是在杏树旁站负石抱桩之术,可醒来后却回到了西厢房内,衣服还是昨夜的衣服穿在身上,破破烂烂。 是师父将他送回来的?亦或是两位师兄弟?陈迹无法确定,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此时此刻,冰流便安安静静的待在丹田内,不复昨夜的凶狠模样。 陈迹思忖着:“这次冰流涌动又是因为谁呢?第一次出现冰流是来自周成义,第二次出现是……” 在两次冰流出现的时候,每次都死亡了数人,但周成义府上的普通人没产生冰流,晚星苑死去的婢女也没产生冰流…… 这一次,会不会是来自静妃刚刚小产的那个胎儿?! 想到这里时,通铺尽头的佘登科骤然起身,闭眼说道:“师父,你干脆把我打死得了,打死我就没人给你养老送终了!” 陈迹无语的转头看过去,佘登科说完,咚的一声又躺了回去,原来是梦话…… 公鸡还未报鸣。 奇怪的是,陈迹昨晚丑时回来的,到现在睡眠还不足四个小时,可此时却精神奕奕,再无一丝疲倦和困意。 是冰流与负石抱桩之术带来的改变? 他坐在床上沉思许久,最终下床换了身衣服,去院子里扛起扁担,少年瘦削的身影挑着两只木桶便往门外的安西街走去。 昨天等家人送学银时陈迹有观察过,那里有一口水井,整片街坊都要去那打水,去得晚了要排很长的队。 出门时,陈迹愣了一下,他看见晚星苑那只黑猫竟蹲在对面粮油铺子的房檐上,静静的望着自己。 原来昨晚不是错觉,这只黑猫真的是被袖中那枚珠子吸引,甚至不弃不舍的偷偷追到了王府外面! 陈迹踩着清晨里的青石板路往水井走,黑猫则踩在房檐灰瓦上无声的跟随,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 长街上只有他一个人,房檐上也只有一只猫。 他们并排走着,穿过秋天清晨里薄薄的雾,仿佛一起穿过漫长的时间。 他停下脚步,挑着扁担与黑猫隔空相望,好奇道:“喵喵?” 黑猫只是冷冷看着他。 谁家正经猫叫喵喵啊? 陈迹见它没反应:“丧彪?” 黑猫:“……” 陈迹试探着将珠子摊在手里:“你是想要这个吗?” 黑猫虽然一身是伤,却依然姿态高贵的看着陈迹,毫无反应,似在等着少年主动将珠子送上。 陈迹将手往上伸了伸。 这次,黑猫站在灰瓦房檐上,身子微微前探,准备跳下来叼走珠子,可当它探出脖子的一瞬间,陈迹又将手掌合拢,把珠子收了起来。 黑猫:“……” 它张了张嘴巴,想要喵一声,但终究放不下架子。 最终,重新恢复成高冷的姿态,无声注视着少年。 陈迹将珠子塞进袖口里,继续慢悠悠往水井走去。黑猫也就无声地跟着,冷冷的注视着他,眉骨上一条昨夜刚刚留下的伤口,让它看起来凶了一些。 陈迹站在水井边上,摇转着木头手柄将一只木桶放下去,正当他打算把木桶摇上来时,却看见黑猫不知何时跳下了房檐,来到井边,抬头仰望着他。 “你……”陈迹思考很久,忽然问道:“你想要这颗珠子是吗,给你吧。” 他摊开手掌,将珠子托在手心里,不再故意逗弄小猫。 可黑猫只是站在井沿上,右边嘴角微微勾起,似有些轻蔑:绝对不会再上你的狗当了! “等等,你这表情是在嘲笑我吗?”陈迹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在猫身上看到如此拟人化的表情……他打量了一下无人的长街,最后将珠子放在地上,自己则退出去三米距离:“放那了,自己叼走吧。” 动物是有本能的,它们似乎天然便知道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哪怕中毒了也会自己寻找解药。 人类就缺乏这样的本能,什么都敢吃,甚至以吃毒蘑菇为乐…… 所以,陈迹不担心黑猫吃下去会出事,他想知道黑猫为何会被吸引,也想知道黑猫吞下珠子会发生什么。 冰流的答案就在这只黑猫身上。 水井旁,黑猫小心翼翼的靠近,一会儿看看珠子,一会儿又警惕的看看陈迹,隔了很久,它才终于凑上来,隔空轻嗅着珠子。 “吃吧,”陈迹期待的看着。 可是,当黑猫张嘴去叼时,珠子里那团蛇似的狭细灰雾,如活物般剧烈翻腾起来,而黑猫也被无形的力量荡开! “咦?”陈迹被这一幕超自然的现象所震撼,他非常确定刚刚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由珠子上迸发,推开了黑猫! 小小的黑猫拱起脊背来,面对珠子摆出战斗的姿态,再也不敢靠近。 “这是为什么呢,”陈迹疑惑。 话音落,远处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陈迹转头看去,却见一架马车由远及近,奔向医馆的方向,撞碎了宁静的雾气。马车从他面前经过,车夫赶着马车神色焦急,兴许是有很要紧的事情。 “像是来找师父的啊,我得赶紧回去了,”陈迹说道:“对了,你……” 他再转回头时,黑猫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珠子静静躺在地上。 …… 陈迹挑着扁担摇摇晃晃回到医馆时,医馆外停着那架马车,两匹马俊朗有力,浑身上下肌肉虬结,鬃毛梳得干干净净。 木质车身有镌刻金丝雀花纹,雀尾一直延展到车尾,繁复且精致。 车旁,佘登科正和车夫一起,将一些行李搬到车上。 陈迹挑着扁担凑过去问道:“怎么了这是?” 此时,佘登科眉眼之间抑制不住的欢喜:“师父要去给人诊病了。” “你怎么这么高兴……” “我当然高兴了!”佘登科压低了声音说道:“师父这一走起码得十天半个月,咱们马上不用挨打不用挨骂,还不会被考校学业,难道你不开心?到时候咱们还可以一起去东市、去红衣巷……要是我三哥帮贵人办堂会,我可以带你们偷偷溜进去听大戏,前几天还听说梨园的马家班要回来唱堂会呢!” “去给谁家看病啊?”陈迹好奇。 佘登科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内相的密谍司追查景朝谍探时,抓了刘家年轻一代的好几个子弟关入內狱,其中一个在狱中被折磨致死了。刘家老太爷听到消息后被气得昏厥过去,如今已在弥留之际。” 陈迹听闻此话,骤然回忆起云羊站在周府门前似笑非笑的表情,那是他如今驱之不散的危机感:“密谍司权力这么大?” “可不嘛,”佘登科道:“刘老太爷女儿是当朝太后,儿子是当朝吏部尚书,哪怕这样的门第,密谍司还是照抓不误,江湖上都说,密谍司办事可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陈迹隐隐觉得不对,密谍司就算权力大,也不该连太后与吏部尚书都不放在眼里吧? 两人正聊着,却见姚老头从医馆走出来,身旁还陪着一个气度威严的中年人。 姚老头对三个徒弟交代道:“我离开这几天,你们几个不准私下给病患诊脉,如果有病患带了方子上门,你们就按方子抓药。药别称错了斤两让我亏钱,我回来第一时间清点库存,谁敢让我亏钱,谁就把这个钱补出来!” 陈迹心中一惊,自己还没想好怎么处理那株老参呢,姚老头要回来清点库存时发现问题怎么办? 陪在一旁的中年人道:“姚老先生,咱们赶路吧,家里怕是等不及了,怎么也得拖到我父亲从京城赶回来见老太爷最后一面才行。” 姚老头点点头:“走。” 刘曲星凑上去扶着姚老头上马车,只见马车扬长而去,马蹄声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声响。 佘登科赞叹道:“想买架这样的马车,得多少钱啊?!” 刘曲星笑道:“没见识了吧,看到那马车上的金丝雀没,这得是我刘家有了当朝二品大员后,由御前赏赐后才能用的花式。在我大宁朝,老百姓哪怕坐轿子也是逾矩,你有几颗脑袋坐这种马车?” 佘登科冷笑一声:“说的好像你真是刘家人一样!” 刘曲星怒目相对:“我怎么不是刘家人了?” “你家不过是刘家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人家认你吗?”佘登科反问:“我们家虽然穷,但有骨气,凭本事在码头上混饭吃,从不攀龙附凤。” 刘曲星气急:“我还跟父母去过刘老太爷的九十大寿寿宴呢!” “对,坐在仆人那一桌。” “你特么!” 陈迹无语的看着两人扭打进医馆里,突然间,他察觉到些许异样,转过头去赫然看见那只小小的黑猫并没真的离去,而是躲在对面屋檐错落的阴影里,偷偷观察着他们。 13、聘猫 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街坊邻居相互打着招呼,有人推着木质独轮手推车出门干活,有人开门做生意,安西街上终于有了烟火气。 小黑猫躲在阴影里,眼神警惕又冷漠,但始终不肯走。 “这颗珠子对你一定很重要吧,”陈迹喃喃自语道:“哪怕被我逗了好几次,哪怕被珠子弹开,也不舍得放弃。” 他对小黑猫招招手,示意对方跟着自己进医馆,但小黑猫无动于衷,只是暗中观察着。 这时,对面饭铺传来动静,店里轻壮伙计卸下门板,将一笼一笼的包子馒头抬至门口,笼屉在清晨的阳光下蒸腾着白汽。 陈迹再抬头,却见小黑猫直勾勾的盯着笼屉…… 小黑猫的眼神,让他仿佛看到了年幼时,在绿皮火车上盯着别人桌上泡面的自己。 陈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问道:“包子多少钱一个?” 饭铺的伙计笑着说道:“是小陈大夫啊,包子还是两文钱一个,没变过。” 陈迹从袖子里掏出两文钱……这是昨天擦地板的钱,也是他身上仅有的两文。 “来一个吧,”他将两文钱塞到伙计手里。 伙计乐呵呵问道:“就一个吗?够吃不。” 陈迹笑着回应:“我就两文钱,多了也买不起。” 饭铺伙计诧异了一下,这年头谁愿意承认自己困窘到两文钱的包子都不舍得多吃一个? 一个包子两文,一斤大米十文,一斤鸡蛋二十文,便是最穷的人家,大概也不至于两文钱都拿不出来。 但陈迹坦然的样子,像是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 “行嘞,那就卖您一个包子,”饭铺伙计反应过来后热情说道。 陈迹扫了一眼房檐上的小黑猫,忽然问道:“跟您打听个事,这附近有卖鱼的地方吗。” “您要买鱼?” “我先打听打听,现在还没钱买。” 饭铺伙计笑着说道:“附近只有卖熏咸鱼的,你想买活鱼的话要去东市,一来一回得一个多时辰呢。” “鱼贵吗?” “那得看是什么鱼了,”伙计笑道:“鲫鱼草鱼便宜,十文一斤,鲈鱼就贵一些,三十文一斤吧。东市往来的那些南北富商和文人,据说还能吃到海里的鱼呢。听说洛城以前繁盛的时候,每天都有好多海鱼运进来。” 陈迹随口问道:“现在洛城不行了啊?” “今时不同往日喽,咱们这放前朝那是都城,纸醉金迷。现在落魄了,也就一些老爷们还把都城这事挂嘴上炫耀,但谁不知道,如今真正繁华的地方在北方盛京、南方金陵,”伙计掀开笼屉,在扑面的白色雾气中,用麻纸包住一个包子递过来:“给,您的包子。” 陈迹拿着包子并没有吃,而是返身将它放在了医馆的门槛上,这才弯腰挑起扁担和水桶,晃晃悠悠往医馆里面走去。 小黑猫跳下屋檐来到医馆门口,嗅了嗅包子的味道,然后昂着脑袋走开,似乎并不打算接受陈迹的好意。 但没走几步,还是回头叼起了包子。 它站在医馆门口,看着陈迹挑水去后院的背影,也想要跟进去看看,但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 …… 自打佘登科与刘曲星这俩人扭打至后院,便再也没来过正堂,师父不在家,俩人都偷懒不愿意出来干活。 陈迹也乐得清净,饿了就去厨房拿个杂粮饼子,渴了就去舀瓢水烧开了喝,有病患带方子来了他就给称药,要诊病的就婉拒。 他这一天时间几乎全都用在学习医术总纲上,不过学的都是外伤这一科。 不知过了多久,陈迹趴在柜台上不知不觉睡着了,等醒来时,竟看见晚星苑的那只黑猫,正静静地蹲在柜台上注视着他。 黑猫身上的毛乱七八糟,脖子上还有一条新伤,往外渗着血。 陈迹笑起来,抬手跟黑猫打招呼:“怎么走路没声没响的呢,又挨揍啦?” 黑猫微微倔强的昂起脑袋。 那副模样,很像是许多男人打完架以后梗着脖子的样子: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实际上,这都是败者的说辞…… “你稍等啊,”陈迹去厨房取了‘火寸条’引来火苗,点燃了正堂柜台上的那盏油渣灯。 小小的火苗摇曳着,还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只够一人一猫这块小小的地方。 陈迹吹灭了薄木片上的火,碎碎念道:“你天天跟云妃那只猫打架,静妃也不帮你治疗一下伤势吗?要不你先躲着它,不然你可就要被打死了。” 黑猫昂起脑袋,像是有些不服的样子。 “你也不用不服,”陈迹比划着:“你才这么点,应该还没到一岁呢吧,它都那么大了,你打不过也很正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等你有了十足把握可以再去找它。” 说到这里,陈迹认真起来:“但是记住,那一次一定要一击毙命,不能给它翻身的机会。” 黑猫听了,眼睛里出现若有所思的神色。 陈迹有点纳闷:“你是不是真能听懂我说什么啊。” 黑猫没反应。 陈迹笑着说道:“我给你抹点药吧。” 黑猫看见陈迹突然快速翻起医书来,少年嘴里还嘀咕着:“让我看看什么药是可以敷外伤的,今天专门学了来着……对,蛇床子,这玩意量大,我取一克的话姚老头肯定发现不了。” 黑猫原本紧绷的身子,稍稍松弛了些。 陈迹取了些晒干的蛇床子,仔细研磨成粉末。 他看向黑猫:“我给你上点止血药,不要挠我啊。” 然而他惊奇的发现,当自己将粉末涂抹在黑猫伤口上面时,对方竟真的不闪不躲,好像知道这是在为自己好。 黑猫像是一个小小的雕塑,它的目光随着陈迹身影来回转动,最后,随时准备炸毛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小黑猫的毛发浓密,需要仔细扒开检查,很耗时间。 待到陈迹处理完黑猫的每一处伤口,顿时露出笑容:“大功告成!” 说话时,他才发现黑猫已经睡着,小小的一只将脑袋靠在他的手掌上。 陈迹沉默许久,手却一直没挪开。 一人一猫就在这团小小的光亮里,安静又温柔。 陈迹低头看着小黑猫,沉默很久之后出神道:“也只能跟你说说了啊。” 他靠在柜台边上,眼神看向那颗摇晃的火苗:“在青山医院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不会死的。我准备的那么充分,甚至准备好精神疾病诊断书,用来杀人以后脱罪,结果还是被人家反杀了。不过死就死了吧,仇报了就行。” “李青鸟跟我说,北俱芦洲的人负责偷渡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北俱芦洲在哪,四十九重天又是什么,我怎么就突然重生成了一个小学徒,孤身一人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当我从师父那里得知自己还有家人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很期待啦……好吧,还是有一点期待的。但那个傍晚,夕阳的余晖渐渐从我身上褪掉的时候,我感觉我被世界抛弃了。” “是不是有点矫情……” 陈迹絮絮叨叨的说着乱七八糟的话,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没有人可以信任,也没有人值得被信任,那些秘密和困惑,他只能烂在肚子里,最终说给一只睡着的小猫听。 似乎他自己也觉得这样有点可笑,于是低头对黑猫轻声道:“谢谢你啊,听我啰嗦了这么多,心情好多了!” 这时,小黑猫竟睁开了眼睛,轻轻将爪子搭在了陈迹的手腕上,像是在安慰他。 陈迹看着那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怔了很久,然后问道:“我猜,你是因为没有打过白猫,静妃和春容恼你不争气,所以不给你治伤、不给你吃东西。所以堂堂王妃养的猫,才会惦记一个肉包子,对吗?” 小黑猫无声的看着他。 陈迹认真问道:“要不以后等我有能力离开医馆的时候,你就跟我一起去浪迹江湖吧?” 小黑猫一脸疑惑。 “不行,得有点仪式感!”陈迹从柜台内抽出一张用于写药方的纸笺,以毛笔歪歪扭扭的写下古时候聘猫的仪式祷文:“狸奴洛城道,周身乌云绕,今陈迹聘‘乌云’归宅,因无小鱼干,故以水晶珠一枚相替聘礼,灶王爷证见不相弃,城隍爷证见恩与义。” 当最后一个字落笔,他拿来朱砂印泥看着黑猫:“如果你真能听懂我的话,并且愿意跟着我,那就自己按个手印吧。” 少年的目光中,黑猫迟疑了一刻钟,最后竟真的抬抓沾了沾朱砂印泥,然后在聘书上按下了爪印。 下一刻,聘书无火自燃,化作空气中的星星点点。 陈迹看着眼前的灿烂光景,喃喃自语:“这世界果然不正常……” 有声音问道:“哪不正常?” 陈迹脑袋缓缓转向黑猫…… 14、复仇 猫说话了…… 猫竟然说话了?! 这大概是陈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遇到过最诡异的事情。 医馆正堂中灯火摇曳,光影投在黑猫脸上明暗不定,陈迹的表情也同样明暗不定。 他谨慎的绕医馆一周,先确定后院没人,再确定门外黑暗的街道也没人,这才又重新看向蹲在柜台上的小黑猫:“刚刚啊,我是说刚刚,你在说话?” 黑猫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再也没有声响。 但陈迹此时此刻很确定,刚刚说话的,就是这只小黑猫! 难道是因为聘猫仪式,产生了某种神奇的作用? “怎么又不说话了?”陈迹疑惑的打量着小黑猫:“能不能再说一句话?我好确认一下怎么回事。” 可小黑猫只是梗着脑袋,一副严肃的样子,没再发出过声音。 陈迹思索片刻:“你说句话,我攒钱给你买包子吃。” 小黑猫:“……” 陈迹:“买小鱼干。” 小黑猫:“……” 陈迹深吸一口气:“今天,云妃的那只白猫,应该把你揍得挺狠吧!” 小黑猫梗着脖子说道:“它也好不到哪去!” 陈迹似笑非笑的看着小黑猫,小黑猫则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他问道:“刚才怎么不说话啊?” 小黑猫沉默片刻:“我也没想到自己突然可以说话了。” 陈迹哭笑不得…… 也就是说,刚刚小黑猫只是下意识在心里回答他,不小心发出了声音。而过去这段时间里,其实陈迹的很多话,小黑猫都有回应,只是他听不到罢了。 陈迹说道:“刚刚我在聘书里给你取名叫‘乌云’,你知道这事吗?” 乌云嫌弃道:“难听死了!” 陈迹转移话题:“你是什么时候开启灵智的?” 他喜欢猫,对猫也有所了解,所以他知道大部分猫其实并不聪明,还很傻。 但乌云在开口说话之前就明显有了灵智,它能听懂人话,甚至还能回应,许多人类都做不到这一点。 乌云回答:“什么时候开启的灵智?我一直都这样啊。” “出生就这样?” “出生就这样。” 陈迹思忖片刻:“你能不能张开嘴,让我看一眼你的嘴巴?” 乌云往后退了退,脚掌上锋利的爪子也伸出来了一些:“凭什么?” 陈迹无力道:“你不要这么倔强好不好,彼此多一点信任!” 乌云想了想:“……好。” “来油灯边上,张嘴……啊。” 乌云勉为其难的把嘴张开:“啊……” 陈迹朝它嘴里看去,并低声念叨着:“一二三四……十坎?” 古时有爱猫者曾写养猫心得:聘猫时,需要先看猫嘴。猫嘴上颚处有浅浅沟壑般的细坎,二坎最傻,憨吃憨睡;九坎最佳,通人性,可抓鼠御家。 也就是说,嘴中有九坎便是最好的小猫了,但乌云嘴里,是十条坎。 柜台的油渣灯旁,乌云长着嘴巴用喉咙眼发声:“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陈迹若有所思,嘴中十坎可能便是乌云的特殊之处? “困了,”乌云自然而然躺下,脑袋刚好躺在陈迹的掌心里,暖暖的。 但它很快又觉得不对,高贵的自己怎么能躺在别人的手心里? 起来吗? 算了,再躺会儿。 “等等,你先别睡,”陈迹说道:“珠子还没给你,不知道现在它是否还会将你弹开,起来试试。” 乌云噌的一下爬了起来,困意全无:“才想起来我是为了那颗珠子来的……快把珠子给我,快快快!” 陈迹将水晶珠子递了出去,这一次,珠子竟真的没再抗拒乌云。 黑漆漆的乌云吸溜一口将珠子吞入肚子中,嗖的从门缝里钻出医馆,独留下陈迹一人凌乱着。 就这么走了?! 正当此时,陈迹察觉到一股暖流从乌云离去的方向传来! 那暖流如大地山脉深处的岩浆,炽热且滚烫,又如八月的暴雨,磅礴而有力。 最终,从眉心钻入他的身体,沁润着他的四肢百骸,最终缓缓归拢于心口。 陈迹怔然,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力量。 与冰流的暴躁迅猛不同,这熔流只慢慢流淌。 而且冰流是他无法催动的,但熔流在他自身意志催动之下,便真的动了一下。 当熔流在陈迹控制下,顺着血液流淌出丹田,他感觉途经的部位格外舒畅,犹如数九寒冬的天气里,突然泡入温泉。 在青山精神病院的午夜,陈迹觉得自己人生已经再无遗憾。 他不再计划人生,不再憧憬未来,至于饭好不好吃,衣服好不好看,都不是很重要了。 如今,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神秘的新世界,并置身其中。 而且陈迹现在也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有了一只猫。 …… …… 夜幕中,洛城陷入沉睡。 经历静妃晚星苑的纷乱后,靖王府已重归宁静,靖王已连续十多日未回府了,据说是因为与景朝战事吃紧,北方的铁骑已经抵达山海关,兵临城下。 靖王坐镇南方大运河中转枢纽的洛城,需要在南方筹措大量军粮,通过运河送往北方。 月光下,一团黑色的小猫正无声无息的行走在墙檐上,脚步轻盈。澎湃的力量在它身体里激荡着,吃下那颗水晶珠之后,乌云身体里的肌肉迅速重构、生长,整整增加了一猫之力! 当乌云跳上静安殿的飞檐时,若有人从下往上望去,它与苍穹之上的弦月几乎重叠,仿佛站在了弦月的弯钩上。 正当此时,一名王府侍卫察觉到了什么,猛然转头,他身上的铠甲发出哗啦啦声响,目光如鹰隼般扫视靖安殿的琉璃顶,但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侍卫犹疑一秒,闪身爬上墙檐,倒持着长戟,朝怀疑的方向追寻过去。 下一刻,侍卫从墙檐一跃而下,巨大的黑影如夜枭般压迫感十足。 他逡巡了一周,再蹲下身子,借着月光查看地面是否有新鲜的脚印,却依旧什么都没发现。 “奇怪,是我多疑了?”侍卫缓缓离开。 直到很久之后,墙角团成一团、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乌云舒展身体,继续往王府深处走去。 它走过明正堂,走过晚星苑,躲过巡弋的侍卫,躲过守夜的悍仆,跋山涉水,披荆斩棘,最终来到云妃的飞云苑前。 乌云张开爪子钩住木头柱子,坚定的向罩楼二层爬去。窗户是开着的,它便狗狗祟祟的扒在窗台上,探头往里张望。 屋里白猫睁开双眼,直勾勾盯着乌云! 乌云:“忒!” 转身就跑。 白色狮子猫见状,一跃跳出窗户,跟着乌云往后花园跑去。只是它有些疑惑,这手下败将……怎么又怂又勇? 白狮子猫一路追着乌云进入后花园,穿过一片山石园林,又穿过一片草地,终于在王府有名的飞白池前……丢失了乌云的踪迹。 靖王府的飞白池以形似书法而出名,所谓飞白,泛称书法中干枯笔触的部分。这飞白池浅浅的水潭中有山石林立,水流时断时续,如枯笔所写,意境超然。 而靖王府的飞白池、听雷亭、国花园,均是洛城文人津津乐道之处。 此时,白狮子猫在空中轻嗅着气味,却愕然发现,那气味竟来自身后! 刹那间,白狮子猫浑身炸毛,正当它想要转身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一团黑猫扑至它身后,一掌把它打翻了跟头。 白狮子猫想不明白,怎么几个时辰的功夫,这手下败将就翻身了,小小的身体里,力量竟比自己还大一些。 身影交错间,乌云瞅准空隙将白狮子猫按在地上,团爪成拳,梆梆敲它脑袋,猛猛暴击! 陈迹不知,乌云骄傲,自然也有骄傲的本钱,它的战斗本能远超同类,有着更加强大的战斗直觉。 哪怕力量相差无几,白狮子猫也只有挨打的份。 白狮子猫开始呜咽求饶,但乌云哪管这个?这段时间它都不知道挨了多少暴打,云妃来一次晚星苑,它就挨一次打。 复仇就在此时! 乌云将白狮子猫掀翻过来,亮出一根爪子在白狮子猫胯下,猛猛一弹! 它长长出了口气,一只前爪踩在老对手身上,抬头望月,意气风发。 不过,乌云总觉得还不够解气…… 它又悄悄回到飞云苑,将仆人放在偏房里的点心全都舔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医馆正堂。 陈迹正在翻书,却见黑猫迈着优雅的步伐回来,他好奇问道:“你刚刚去哪了?” 乌云昂起脑袋:“凯旋!” 陈迹:“……” 还挺骄傲呢。 陈迹将书本合上:“去揍那只白猫了?” “懂我,猛猛揍!”乌云脑袋昂得更高了。 “有被人发现吗?” “没有。” “揍死了吗?” 乌云迟疑:“……没有。” 陈迹表情有些遗憾。 乌云赶忙补充道:“但我把他们飞云苑的点心都舔了一遍!” 陈迹点点头:“那还行。” “嘿嘿嘿。” “嘿嘿嘿。” 正说着,后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陈迹转头便看见刘曲星披着一件袄子,探头探脑的往医馆内打量:“陈迹,我刚刚听见你在说话?你在和谁说话呢?” 陈迹沉默片刻:“我刚在自言自语,刘师兄还听见什么了?” 刘曲星纳闷道:“猫叫声,咱们院子里好像进了只野猫,你有看到吗?” 此时,柜台上早已不见了乌云的身影。 15、何人窃吾剑种 猫叫声? 陈迹陷入沉思,原来乌云说话别人是听不到的。 不是乌云会说人类的语言了,而是他能听懂猫的语言了! 他转移话题道:“刘师兄怎么半夜还不睡?” 刘曲星看着柜台上那本摊开的《医术总纲》,无力道:“你这么努力温习课业,我很难睡得着啊……” 陈迹默默地将医术总纲合上:“……” 他温习课业不是为了当一名太医,而是为了掩藏自己的身份,但刘曲星不会这么想。 此时,刘曲星凑近了压低声音:“今天我刘家人来请师父诊病,顺口问了师父现在是否有亲传弟子。” “师父怎么说?” “师父说近期就会定下谁是亲传弟子了,”刘曲星说道。 陈迹拿竹签挑着灯芯,让光更亮了一些:“师兄此话是什么意思?” 刘曲星拢了拢自己披在肩上的袄子,斟酌了一下语言:“陈迹,太医虽清闲,却也在官场里。想要在官场混下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不小心落个满门抄斩都有可能。” 陈迹疑惑:“刘师兄到底想说什么?” 刘曲星难得诚恳起来:“你和佘登科其实都不适合在官场里混,你们的见识、你们的人情世故、你们的人脉都注定,哪怕进了官场也不会有前途?正好陈迹你家里也不愿意再给你交学银了,我出一笔钱,你离开医馆做个小买卖,从此以后再也不需要靠家人养活,如何?” 陈迹不置可否。 刘曲星最终说道:“陈迹,你来医馆之后,认字认得比佘登科都慢,号脉也号不准。你没有接师父衣钵的天赋,放弃吧。” 陈迹笑着回应道:“师兄为我考虑得很周到,但容我考虑一下可以吗?” “行,”刘曲星点点头:“那你好好考虑一下。” 说罢,他转身回了后院。 陈迹却看见柜台地下一道黑影追着刘曲星,嗖的蹿了出去。 还好他眼疾手快,提着乌云的脖子揪了回来:“你干嘛?” 乌云愤怒的在半空中张牙舞爪:“他看不起你啊!” 陈迹哭笑不得:“你对我也很不客气啊。” 乌云:“那不一样!” “行了行了,我能理解他,”陈迹叹息道:“在这个时代,所有人想拼一条出路都不容易,遇到了机会就必须抓住……” 话音未落,陈迹面色骤然一变,丑时一刻,冰流如约而至,犹如血液中流淌着冰沙。 这一次,冰流来得比先前都猛烈,它与熔流仿佛有着上万年的宿怨,天生便不相容。 冰流一点一点渗透着身体,宛如在他身体里生长出了一株冰树,不停息的开枝散叶,陈迹便是呼出一口气来都是白色的霜气。 只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冰流甚至没给他站出负石抱桩的机会,便如雕塑般渐渐冰封。 怎么办? 陈迹僵硬着缓缓转头看向药柜,他想挣扎着去拿人参,却发现自己双腿不知何时失去了知觉,被冻在原地! 乌云看着陈迹呼出的霜气,怔在原地:“你……怎么了?” 陈迹想开口让乌云帮自己找到人参,却发现自己嘴唇已经粘在一起,他只能看着自己一点点失去生机…… 不对,还有机会! 此时,乌云见陈迹惨状,已经急得失了态,围着他团团转起来。 它想救陈迹,可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救下陈迹:“你倒是说句话啊,我该怎么做?” 下一刻,乌云发觉陈迹正死死盯着一个方向……它循着陈迹的目光找去,赫然是医馆的药柜。 乌云跃至药柜,用爪子拉开一个个抽屉,它不知道抽屉里有什么,但陈迹既然死死盯着这里,就一定有原因! 药柜密密麻麻,它也不知道该叼哪个,索性便飞快的将抽屉全部拉开,将里面的药材一一叼过去试验! 当归,不对。 陈皮,不对。 肉苁蓉,也不对。 乌云一次次失败,急得想发疯。 再转头看去时,它发现陈迹双眼里已经失去了神采。 …… …… 陈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漫长的黑夜。 风声、雨声,还有船桨划动水面的声音,有人用一叶扁舟,载着他穿过黑色云海。 就在这黑夜里,他听见了声音,那是他年幼时的睡梦中,常常听见的喊杀声! 声音仿佛在古老的战场上轰隆隆巨响,海水倒悬,山峦倾毁,连天都破开了数十道裂缝。 无边无际的虚无中,有宏大的声音如洪钟般响起,质问着: “何人窃吾神道?” “何人窃吾剑种?” “何人窃吾青山!” 陈迹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对方是谁?神道、剑种、青山又指什么?他一概不知。 长久的沉默后,那宏大的声音终于再次开口:“罢了,正可用尔身躯,再临世间!” 陈迹有种预感,当自己被完全冰封的时候,便是对方借自己身躯重新复活的时候! 难道李青鸟送自己来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帮助这未知的存在苏醒过来? 要死了吗?可自己才刚刚有了一只猫。 陈迹胡思乱想着,已是弥留之际。 然而就在此时,乌云叼着一支缺了根须的人参又飞跑回来,将人参凑到陈迹嘴边! 当那株老参接触陈迹的瞬间,顿时如鲸吸般抽走大半冰流,化为六枚晶莹剔透的珠子掉落在柜台上,往柜台边缘滚去。 有救了! 陈迹在自己被彻底冰封前,用尽最后的力气转动眼神,希望乌云能够理解自己的意思。 而乌云也真的在绝望之中,为他抓住了这一线生机。 下一刻,乌云追着柜台上一枚枚滚动的珠子,一一吞进口中。 庞大的熔流由乌云身上反馈而来,钻入陈迹眉心,将剩余冰流统统压回丹田里,冲刷着他的身体,也将陈迹从黑暗里拉扯出来! 他恢复意识与行动之后,当即紧闭双眼,双腿下沉弓膝,以负石抱桩之术来抵抗冰流。 当他摆出负石抱桩后,熔流骤然激荡起来,昂扬起来! 就好像一支军队,曾经无人统帅,而现在有了一位将军。将军骑着铠甲战马,手持王旗! 陈迹心中疑惑,为何姚老头随手教的负石抱桩,竟如此契合自己。 等等! 熔流将冰流压制回丹田后,被丹田左侧的天枢穴吸引,如漩涡般将近乎全部的熔流都吞了下去! 刹那间,天枢穴内点燃了一盏旺盛的炉火,丹田里那股冰流,再次往深处团缩了一些,似有些畏惧这炉火。 “有天枢穴这盏炉火镇守之后,便能彻底镇压这冰流?不对,一个穴位还不够。” 十二正经里,‘丹田门户’共有四个,分别为左、右天枢穴,左、右侧大巨穴,仅仅点燃一个天枢穴,是封不住冰流的。 可惜的是,熔流在点燃左侧天枢穴之后,已所剩无几…… 正思索时,乌云轻轻抬起爪子,用毛茸茸的爪子碰了一下陈迹食指指尖。 轰! 连同乌云体内的熔流也尽数涌入陈迹身体中,并直冲右侧天枢穴点燃了第二盏炉火! 两盏炉火不停沁润着陈迹的身体,他身体里游弋着澎湃充盈的力量,疲惫感一扫而空,力量也大了一些! 他忽然想起姚老头说过:天有三宝,日月星;人有三宝,精!气!神! 精足不思淫,气足不思食,神足不思睡,原来这就是气完神足的感觉! 陈迹睁开双眼,眼眸神采奕奕,眼底如燃烧着火焰。 原来,这就是修行! 他微笑着看向乌云,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轻声道:“谢谢你啊。” “其实也没费多大劲,”乌云昂着脑袋道,像是随手做了一件小事。 “嗯,那也谢谢你,没有你,我已经死掉了……乌云,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猫猫!” “还行吧,这才哪到哪!”乌云脑袋昂的更高了一些。 柜台上的油渣灯已经燃烧了许久,火光逐渐暗淡,陈迹站在正堂中,目光如火般打量着眼前的新世界。 但这火很快又被一盆凉水给浇灭了:人参没了! 陈迹:“完了!” 乌云疑惑:“什么完了?” “我完了。” 陈迹翻身而起,拿出医馆的账目翻找着:“让我看看那株人参值多少钱……什么玩意,三十两银子?!” “一个包子两文钱,挑一缸水是两文钱,如今大约九百文钱能换一两银子,而这一株五十年的人参就要三十两银子,这人参是金子做的吗?!” 把陈迹卖了也不够啊! 他现在本就背负着两百四十文钱的学银、三百二十文的周府药钱的外债,如今又添三十两雪花银,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好穷啊,我怎么这么穷,这根人参要是补不上,姚老头会不会杀我?” 乌云听着陈迹嘀咕半晌,沉默了半晌。 最终,它挣扎了很久,然后像是做了一个悲恸的决定:“要不你带我去天街卖艺吧,我会后空翻!” 陈迹肃然起敬:“……真是很大的牺牲呢。” 正说着,医馆外面竟传来敲门声。 咚咚咚。 咚咚咚。 来者不紧不慢的连续敲了两次,沉闷的声响在午夜显得格外突兀,像是直接敲在了心脏上。 陈迹用眼神示意乌云从后院翻回靖王府,自己则慢慢靠近过去,警惕道:“谁啊?” 来者轻笑着回应:“云羊。” 这一次,陈迹身边没有师父了。 16、交易 安西街静悄悄的,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像是流淌的溪水,宁谧又清澈。 陈迹站在门里默然无语,外面的云羊也不催促,两人一门之隔,就这么安静的站着。 陈迹沉思许久,终于深吸一口气,吱呀一声缓缓拉开了门:“云羊大人,什么事?” 门外,云羊一袭黑衣,衣服穿在他身上妥帖的犹如刚刚熨烫过,头发整整齐齐以发簪拢在头顶,宛如戏曲里常常出现的年少公子。 两人隔着太平医馆高高的门槛,云羊笑着问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陈迹摇摇头:“医馆里面也没喝茶的地方,咱们要不就在门口聊吧。” “咦?”云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陈迹:“你不知道我是密谍司的人?难道姚太医没给你说吗。” “说了。” 云羊收敛起笑容,淡然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密谍司说要去别人家里坐坐的时候,还没人敢拒绝,你不害怕我吗?” 说罢,他一脚跨入门槛,旁若无人的从陈迹身边经过,往医馆内走去。 “怕,”陈迹转身,诚恳承认:“但我说在门口聊,是因为我知道你很着急,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哦?”云羊背着双手,一边打量着医馆,一边好奇问道:“我为什么着急?” 陈迹站在门口,看向云羊的背影:“你们抓了刘家的人,导致刘家老太爷气厥,时日无多。刘家当朝阁老、吏部尚书正赶回洛城,你们一定很着急吧。” 云羊笑了起来:“凭姚太医被刘家请走诊病这一个信息,你就敢笃定我现在的处境?我此次来是奉了内相大人的旨意,即便是刘家又如何。现在我怀疑你是景朝谍探,跟我走一遭內狱吧。” 陈迹靠在门框上:“云羊大人,你我不如开诚布公吧。如果你真是来抓我进內狱的,何必亲自来呢,派两个人过来就好了。” 云羊转身直勾勾的看着陈迹,观察着陈迹那坚定的表情:“既然你这么聪明,那应该也知道今晚姚太医不在,我想杀你甚至不需要找理由,你怎么敢和我摊牌?” 陈迹之所以摊牌……正如云羊对周成义所说:当你看见密谍司的时候,已经没有选择了。 要么合作,要么死。 只是,他还有另外的想法。 云羊见陈迹不说话,便慢条斯理道:“既然你是聪明人,那你便猜猜我为何而来,如果猜对,证明你还有价值。” 陈迹说道:“人人都说密谍司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可这权力也有个前提,那就是你们得斩对人。” 云羊挑挑眉毛:“继续说。” 陈迹皱眉分析道:“能让云羊大人深更半夜跑来找我的事情不多,无非就是你们抓人之后却没找到证据钉死他们。如今刘家老太爷性命垂危,你们如果找不到证据来证明你们抓人是正确的,恐怕要被内相大人推出去当替罪羊了。” “很好!”云羊鼓起掌来,直接开诚布公:“皎兔按照你给的线索去搜查了洛城内二十二家宣纸铺,最终找到两家宣纸与周成义府中的一样,而且背后还都是刘家的生意。但是,我们没能在宣纸铺里找到其他的证据。” 陈迹快速问道:“有没有用醋刷一遍所有宣纸?” “有,但是没有出现任何字。” 陈迹疑惑:“既然没有证据,你们为何敢直接抓人?” 云羊拂袖冷笑:“我密谍司抓景朝谍探向来是有杀错、不放过,放过一个谍探,前线就可能死一百个将士,甚至更多。三年前,秋粮由大运河转运北方,就因为负责押运粮草的军队里有个谍探,便火烧我宁朝两千四百石粮草,够一千名前线将士人嚼马用一个月,你说这后果严重不严重?” “但你们没想到刘老太爷会被气死,若没有他这一茬,几个年轻子弟抓了也就抓了,对吗?” 云羊脸上第一次出现无奈的表情:“谁能想到这老头命跟纸一样薄?如今皎兔还在与刘家周旋,我们得去寻找证据。” 陈迹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云羊当先跨过门槛往外走去:“现在!” “稍等一下。” “嗯?” 陈迹没有动弹,只是认真问道:“我有什么好处?” …… …… 云羊站定转身,他站在安西街的月光下,似笑非笑的看着医馆内的陈迹:“你敢和我讲条件?” 陈迹没有因为对方的权势而卑微,只是诚恳说道:“云羊大人,你和皎兔如今身陷困局,这本与我没什么关系,但我出手帮忙了,理应有一些报酬。你就当我是漕运码头上的工人,收钱干活就好了。” 云羊笑了,他往前几步,拂手将一枚银针刺在陈迹胸口,银针细如牛毛,须在月光下仔细辨认才能看清。 刹那间,陈迹脖颈上青筋暴跳,胸口传来疼痛难忍之感,几乎疼痛到休克。 云羊声音渐冷:“我密谍司从不与人讨价还价。” 陈迹扶着医馆门框喘息道:“总要有例外的。” 云羊反问:“凭什么,你以为此事非你不可?” 陈迹忽然扶着门框站直了身子,直视着云羊的眼睛:“对,非我不可。” 世界寂静了。 仿佛有庞大的气压降临在安西街上,将这里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 陈迹继续说道:“如果不是非我不可,云羊大人也不会在这风口浪尖之时,来找我这么一个无名小辈。” 密谍司里有没有抓捕谍探的高手?肯定有。 但云羊也曾说过他们是被临时调来洛城的,而且以云羊皎兔两人作风,他们并不像是专门抓捕谍探的人,更像是……杀手。 抓捕周成义当天,云羊与皎兔都没表现出反间谍的能力,反而杀人手段极其隐秘且决绝。 如今,两人被临时委以重任,却捅了天大的篓子。 他们需要有人帮忙善后……需要一个聪明人。 云羊眼睛微眯:“就算我这次需要你的帮助,你就不怕我事后找你麻烦?我建议你跟我说的每句话都要仔细斟酌,不然会是你承受不起的后果。” 陈迹说道:“云羊大人想必以后还要和很多谍探打交道,有谍探在的地方就有功劳,我帮你赚到功劳,你怎么会找我麻烦呢?” “咦,”云羊眼睛一亮。 陈迹说的那么多话里,只有这一次是真的吸引到他了! “你觉得你能帮我赚到功劳?”云羊反问。 陈迹道:“周成义府上的明矾便是我找到的。” “这个功劳并不大,”云羊摇头。 陈迹也摇头:“不,我说的功劳不是周成义,而是我……不,是云羊大人你破获了景朝军情司书写密信的方式。密谍司过去抓捕谍探、搜查家宅,漏掉了这筛查密信的方式,也就漏掉了许多信息。如今以此方法倒查一遍,说不定会在他们家宅中有意外之喜。” 云羊眼中的光芒越来越多:“对啊!这次可叫内相知道,我与皎兔……” 他撇了陈迹一眼,话音戛然而止。 云羊权衡片刻:“你想要什么样的好处?” 陈迹道:“权,我要密谍司的官职。” 云羊没好气道:“你当我是内相呢,密谍司乃司礼监麾下最有权柄的衙门,做的又是最隐秘的事情,想进来必须由主刑司审查三代报给内相,其他人都做不得主!” 陈迹道:“那就要钱。” 他原本也没打算真的要权,但一个人想要什么的时候不能提前暴露自己的意图,先狮子大开口再说。 云羊见陈迹不要官职,便松了口气:“你要多少钱?” “两千两白银。” “什么?!” 陈迹问道:“不能给吗?” 云羊挠了挠头皮:“你知不知道我一年俸禄才三十六两白银,结果你开口就要两千两?!你再这么离谱,看我扎不扎你就完事了!” “密谍司难道只靠俸禄生活吗?”陈迹不信。 云羊思考片刻,收起自己被“功劳”影响的心态,不容置疑的说道:“每次为我挣得功劳,便给你五十两银子。” “云羊大人这么大的人物,出手只有五十两?” “只有五十两?五十两够你去西市买二十个婢女了!今日时间紧迫,皎兔那边不知道还能拖延多久,若你再拖延下去,我必杀你。最后问你一次,五十两,要不要?” “要!” 云羊转身就走:“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你也只有三个时辰。” “云羊大人现在打算去哪找证据?” “带你去宣纸铺,也许你能在那找到什么!” 陈迹摇头拒绝:“不去宣纸铺,我们去周成义的府上。” 云羊皱起眉头:“你上次不是已经将明矾找出来了吗?那还有什么。” 陈迹沉默不语。 云羊瞬间反应过来:“等等,你上次在周成义府上一定还发现了其他线索,但你瞒着没有告诉我和皎兔!” “我也是为了自保留点底牌罢了,请云羊大人见谅,”陈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束手就擒的人,杀人时,哪怕腰上扎着刀子,也要生生从仇人脖子上咬下一块肉来。 “嘶!”云羊倒吸一口凉气:“我越来越觉得你像景朝谍探了怎么办?” “景朝谍探会帮大人你抓谍探吗?” 云羊将两根手指压在舌头上,吹出一记清亮的口哨,安西街拐角处奔出一匹骏马来。 他翻身上马,将陈迹拉到自己背后坐下:“坐稳!” 裹着麻布的马蹄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声响,疾驰着撞进了凌晨的薄雾之中。 没人注意到,临街房顶屋檐上,一只小小的黑猫始终躲藏在阴影里。 当他们离去时,猫在屋檐灰瓦上轻盈跳跃,跟着追了上去。 17、主刑司 夜里奔袭的骏马与黑衣人,就像说书先生故事中的人物,都是江湖里的不归客。 这时,一只乌鸦扇动着翅膀,落在了他们前方的一座酒楼屋顶,它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檐角上看着陈迹与云羊疾驰而过,一动不动,仿佛它本身就是这栋楼宇的檐角脊兽。 乌鸦的羽毛在月辉下映射着光泽,如披着一层银纱,宁谧又神秘。 咦,乌鸦? 陈迹回头再去看那个檐角,却发现乌鸦已经扇动着翅膀,不知道要飞向何处。 他确定自己曾在医馆后院见过这只乌鸦,那种打量自己的眼神,仿佛是来自上位者的审视。 当时见到这只乌鸦的时候,他曾以为是一种神经高度紧张下的错觉,但现在再次见到对方,陈迹不那么想了,这个世界的神秘,远超自己想象。 他思索片刻,开口问云羊:“云羊大人,你们密谍司应该见多识广,可见过有人可操控动物吗?” “没见过,”云羊随口回应道。 “那有修道之人吗?我听说书先生讲过一些神怪故事,是真的么?”陈迹问道。 “没有。” 陈迹陷入沉思,他已经走在修行路上了,且确定这个世界绝对还有其他修行者,可是为什么从未听说过呢? 是什么原因导致那些修行者隐藏在市井朝野之中? 撕拉一声。 云羊转头看去,却见陈迹撕下衣袍的下摆,然后系在了脸上。 “你这是做什么?为我密谍司做事光明正大,不需要藏头露尾,”云羊不屑道。 陈迹随口回应道:“云羊大人,我不过是个小人物,谨慎一点总没错。而且你也得保护好我的身份,不然刘家报复了我,以后可没人帮你赚取功劳。” 云羊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那你把脸遮严点……吁!” 他骤然扯紧缰绳,使马匹急停在昏暗的街道上。 陈迹目光扫去,他们的对面正有数十人驻马而立。 这一行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每个人腰后还横着一柄长刀,杀气扑面而来。 为首之人抬头看了陈迹一眼,陈迹看到那斗笠之下阴影里,中年男子目光如刀,割得人面颊生疼。 “这些什么人?”陈迹在马背上低声问道。 “‘主刑司’的人,”云羊一边回应,一边勒紧缰绳高声道:“林指挥使风尘仆仆,想必是带着鱼龙卫日夜兼程从金陵赶过来的吧。” 那中年人平静道:“你与皎兔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我来将你们二人押回京城,听从内相大人发落。” “捅了篓子?”云羊冷笑道:“我与皎兔来洛城抓捕景朝谍探,何错之有?” 中年人肃然道:“你们抓了刘家的人,却拿不出有力的证据给他们定罪,如今刘家老太爷命在旦夕之间,此事是撇不干净的。” 云羊不慌不忙:“我与皎兔早已找到证据,不拿出来是因为要放长线钓大鱼,不想打草惊蛇。林朝青,你稍微听到点风吹草动便要来抓捕我们阻碍侦缉,你是不是景朝安插在主刑司的奸细?” “满口胡言,”林朝青不屑一顾:“我主刑司有监察百官之责,你密谍司本就在我监管职权之内。我劝你不要再无谓的挣扎了,随我回京!” 云羊凝声道:“林朝青,想抓我,起码等刘老太爷死了再说。” 林朝青本是沉默寡言的性格,已不愿再多说废话:“抓捕他们。” 话音落,他身后那数十骑鱼龙卫策马奔袭而来。 马蹄铁踩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震慑心魄的声响。 此时,天空被一片乌云遮盖住,长街如墨。 鱼龙卫们的面目遮挡在斗笠之下,眼神藏在恐怖的阴影里,当他们即将来到云羊面前时,所有人竟整齐划一的从腰后抽出长刀! 云羊沉声对陈迹说道:“坐稳!” 说罢,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指尖银针雷霆般刺了马屁股一下。骏马惊声嘶鸣,带着陈迹朝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陈迹不通马术,只能伏低了身子紧紧抱住马脖子,他回头看去,却见云羊一袭黑衣不退反进,大步流星迎上那数十骑鱼龙卫! 轰! 当他与第一个鱼龙卫相遇的瞬间,鱼龙卫执刀挥砍,但刀都还没落下,云羊便已沉腰拧胯,一拳砸在了马头上! 一声骏马哀鸣,硕大如车的战马竟被这纤细的一拳撼动,如崩塌的山峦一般摔倒在长街上。 “抗命拘捕,罪加一等!”林朝青的身形豁然发力,他一脚踩在马鞍上,于半空中抽刀劈下,他的刀要比其他人都要长、都要沉! 当他踩在马背发力时,雄壮的骏马都抵不住这力道,膝盖弯了下去。 另一边,云羊见状也飞身跃起,两人在半空中的碰撞竟卷起汹涌的气流,谁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两人便已一触即分。 林朝青从空中落下,竟稳稳站在自己的马背上,两人相撞之处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一条数米长的刀痕! 反观另一边,云羊借那碰撞之力跃上屋檐,兔起鹘落间如魅影般追上了跑走的马匹,纵身一跃跳到马背上逃走了。 长街上,林朝青并不急于追赶,他坐回马上,压了压自己的斗笠,平静问道:“坐他马后的是什么人?” “卑职从未见过,应不是密谍司的人。” 林朝青的话音如金属交错般有力:“查。” …… …… 陈迹心有余悸道:“你之前说你没见过修行者……?” 云羊刚要答话,张嘴却吐出一口血来,他用衣袖擦了擦嘴角:“修行者的事哪能昭告天下?你修的什么,修到什么境界了,都是不能告诉别人的。” “为什么?” 云羊意味深长道:“修行求长生固然美好,但那只是话本里的故事,这条路上,只有生与死。我觉得你小子有前途,以后说不定真会得到某个大人物提拔,但是记住,假如你真的踏上了这条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修的是什么。” 陈迹心中一凛,云羊这番话里藏着深深的警告,必然是对方经历过某些事情才总结出来的人生经验。 正思索时,云羊再咳出一口血来:“小子,今晚你要是找不到证据定刘家子弟的罪,咱们怕是得一起死。” 陈迹说道:“原来你之所以说今晚必须查出证据,是担心被‘主刑司’问责,我还以为你们密谍司才是最厉害的。” “少说风凉话,主刑司掌管御前直驾仪仗,这群武夫当然厉害,”云羊冷声道:“只不过,大家同在内相门下做事,我们密谍司天天提着脑袋和军情司杀来杀去,他们天天查自家人算什么本事。” 两人已来到周府门前,云羊率先跳下马来,用力推开那扇朱漆大门,吱呀声在夜幕中响起,令人牙酸。 周府已经打扫过了,桌子扶正、椅子扶起,仿佛这里从未死过十多个人。 云羊站在庭院里转头看向陈迹,凝声道:“时间不多,我把赌注押在你身上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说吧,你先前在周府发现了什么?” 陈迹径直往周府正屋走去:“周成义的书都收拢到哪里了?” “一本都没少全在这了。” 陈迹站在书架前,快速将书籍一本一本拿下来翻看。 云羊见他专注,便走出正屋,于无人处掏出一张皮影人来,他咬开自己食指,以鲜血为其点睛。 皮影人活过来,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摇摇晃晃的跳上院墙,往东边跑去。 他回到正屋里,却见陈迹最终挑出两本书来:“线索应该就在这两本书里。” 云羊接过书翻看,却发现两本书的内容一模一样:“两本都是《四书章句经注》里的第八篇‘《为政第二》篇’。其中一本应该是周成义自己誊抄的,我见过他的字迹。” 这个时代书籍流通的常规方式有买卖、借阅、传抄,还有劫掠和偷窃。 刊印书籍被世家垄断,价格昂贵,所以借阅、传抄是一种很普遍的行为。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周成义不缺钱。 陈迹指着一墙数百本书说道:“周成义身为一县县丞,表面看似清廉,但他在外宅偷偷养女人,连仆人都有十多个,怎么会自己抄书呢?我猜,周成义每次借书、还书,便是他传递情报的方式。这本书刚刚誊抄好的书还未来得及还回去,里面应该有他想传递出去的秘密。” 云羊神情古怪的看向陈迹:“你上次最先查看的便是这些书籍,当时你就发现了这个线索,为何不当场开口保命,反而继续寻找其他线索?” 陈迹道:“能保命的信息多一些总没有错。而且,只有一刻钟时间,我虽然知道它有问题,却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能在一刻钟破译军情司的密码。” 那一夜,陈迹虽恐惧,却从未慌乱,他的底牌就像他手里始终握着的那枚破瓷片,从未松开过。 云羊疲惫的坐在椅子上:“那你现在有把握吗?” “还有两个时辰的话,应该可以,”陈迹笃定道。 话还没说完,周府外响起马蹄声,两人抬头望去,却见皎兔正带着十余名密谍翻身下马,她将缰绳递在一名密谍手中,快步朝府中走来:“关门!我回来的路上发现刘家正明火执仗的赶来这里,人数很多!” 云羊诧异:“他们要干什么?” 皎兔沉重道:“刘老太爷死了。” 云羊震惊的看向皎兔:“刘家老太爷死了?!陈迹,你师父不是去了吗,他医术不太行啊!” 屋内,皎兔凝重道:“一个时辰前死的,刘家人此时群情激奋。” “他娘的,”云羊双手搓了搓脸:“咱们也太他娘的倒霉了吧,明明是他自己身体不行怎么能怪我们呢,这泼天的屎盆子怎么就扣到我头上了?!” 皎兔说道:“我手下有两名密谍不知所踪,也许在混乱中已经被他们杀了,这批人里藏着刘家豢养的‘行官’。” 话音刚落,外面再次传来密集的马蹄声、脚步声,刘家人来得很快,很急! 有人高声呼喊着:“他们没凭没据把我刘家的年轻举人抓进诏狱害死,气得老太爷一命呜呼,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对,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人生鼎沸之中,躁动不安的火光之中,云羊神情诡异的看向陈迹:“现在,你恐怕只有一刻钟时间了。” 18、不归客 周府外,是沸腾的呐喊声和火光,周府内,十余匹密谍的战马拴在院内树上,被这躁动的气息惊扰,不安地踏着蹄子。 有人用力推搡周府大门,横着门闩的大门摇摇晃晃轰隆作响。 云羊看向陈迹:“刘家人也许用不了一刻钟就能破门,到时候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你能在一刻钟内找到证据吗?” 又是一刻钟的时间。 陈迹自问,自己真的能在一刻钟里破译这本书的秘密吗?不可能。 他的面目隐藏在蒙面的灰布之下,低头沉思片刻后回应道:“一刻钟不行,我需要最少……” 周府外,有人高声怒吼着打断了他的思绪:“里面的人听着,速速出来与我等解释个明白,若有证据你便拿出证据来,没证据就让杀人者偿命!” 却见云羊将衣袍下摆掖进腰带里,随手从身旁密谍腰间抽出一柄长刀来,朝门口走去:“七条、五饼,给我把门给我守好了,皎兔你去看着后墙,谁敢闯进来视同谋逆,格杀勿论!陈迹,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找出证据,不然咱们一起死在这里!” 陈迹不再犹豫,转身关门进屋,将外界的吵闹声隔绝于外。 他翻开那本周成义誊抄的《四书章句经注》,快速用他记忆里所有古代密信技术来筛查,看看对方到底是用哪种方法在传递信息。 是藏字法吗?不是。 是字验法吗?不是…… 难道是析字法? 所谓‘析字法’,例如千里草为‘董’字,十日卜为‘卓’字,以此来藏匿信息。 如果是析字法的话就麻烦了。它倒是不难破解,可工作量极大,没有几天时间根本破解不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府大门随时有可能被群情激奋的人群给推倒,在这凉爽的秋日里,陈迹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不是析字法,陈迹找寻了半天,一个符合析字法的线索都没有! 怎么办? 陈迹合上书本闭目沉思…… 等等! 解决问题的答案,往往不在问题本身! 陈迹脑中灵光一闪,返身又去书架上翻找起来,一本、两本、三本……翻看的书越多,他的眼神越明亮。 此时,外面的声响竟渐渐平息了,吵杂之后的宁静,有种诡异之感。 有人隔着大门高声道:“刘家刘明显,请云羊大人开门一见。” 密谍们无声看向云羊。 皎兔低声道:“刘明显,刘阁老的儿子,刘老太爷的孙子,如今刘家二房主事,现任洛城通判,从五品。” 云羊斟酌片刻,将手中长刀扔给了一位密谍:“开门吧,别弱了咱密谍司的威风!” 吱呀呀一声,朱漆大门缓缓向内拉开,外面数百人手持火把,静静地等待着。 刘明显骑马伫立在人群之中,如鹤立鸡群。 却见他身披白色的麻布,头戴孝帽,眼眶通红,连座下棕马胸前都扎着白色的绸花。 云羊往前走去,最终在门槛以内站定:“刘大人,大半夜啸聚数百人围攻密谍司,可是要谋逆?” “不敢,”刘明显声音沙哑,紧紧握住缰绳:“我等只是来问问云羊大人,为何无缘无故抓我刘家人?可有证据?” “当然有!”云羊笃定道。 “那便拿出来看看,若我刘家子弟真有罪,任凭发落!” 云羊摇头:“现在还不能拿给你看,此事涉及机密,需呈于内相大人。” 刘明显策马向前,与门内的云羊隔空对峙,怒声道:“那便是没有证据了!若让你就这么将我打发了,我刘家累世公卿的颜面何在?老太爷怎能瞑目?我又如何向太后交代?” “刘大人,奉劝你不要给自己背上谋逆大罪,”云羊不愿再理会,一步步退回周府的阴影里:“关门,若有人敢闯进周府一步,一律以谋逆论处!” 大门重新合上,刘明显面目被摇晃的火光照得有些狰狞:“阉党祸国,不过是毒相的鹰犬而已……将梁狗儿喊来,随时准备破门。”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二叔,梁狗儿夜里在红衣巷饮酒,此时可能已经在哪个姑娘屋子里睡下了……咱们需要动用他吗?” 刘明显冷笑一声:“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让他带着他那柄破刀赶紧过来。等会儿我若见不到他,便断了他的酒钱,再断了他修行所用药材。来人,取柴禾堆在周府的墙根,稍后放火逼他们出来!” …… …… 疾步回返的云羊并没有刚刚那般镇定:“皎兔,对方动了杀心!” 皎兔眨眨眼睛:“刘明显想谋反?” 云羊叹息道:“今晚他并没有带洛城兵马前来,摆明了只是当做家事。若他铁了心给自己爷爷报仇,事后他可能会被发配,但你我可就白死了。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怎么定性,还不是庙堂诸公一句话的事?文官窃国!难怪离京时金猪说这趟功劳有点烫手,还是他精明啊……” 皎兔又眨了眨眼睛:“那咱们怎么办,趁他们还没围住后墙,咱们跑路吧。” 云羊迟疑:“若就这么跑了,我密谍司的威严何在?” 皎兔翻了个白眼:“那我自己跑了哦。” 云羊:“一起跑!” “但这里有个问题,”皎兔笑眯眯的看向陈迹:“他怎么办?密谍们杀出去都没问题,可如果刘家队伍里藏着高手,带着他是个累赘。” 说着,两人相视一眼,又齐齐望向陈迹。 云羊面无表情的拿起桌上那两本《四书章句经注》:“把他丢这里,书已经拿到了,密谍司自然有人能破译它。” 皎兔道:“得杀掉这小子呢,不然落在刘家人手里,对方就知道我们没有证据了,他会成为人证。” 这两个蛇蝎一样的人物翻脸比翻书还快,已是决定丢下陈迹了。皎兔对密谍们打了个手势,却见十多名密谍无声收刀,迅速向后墙退去,连他们的战马都放弃了。 云羊与皎兔本以为,陈迹会哭喊着求他们带上自己,但是并没有。 陈迹站在书架前,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又一本书快速翻看,仿佛没有听见云羊和皎兔的交谈一般。 他并未细看每一本书,大多都是粗略翻看后便丢弃地上,像是在目标明确的寻找着什么。 陈迹脚下已扔了厚厚一层书籍,几乎埋到了他的膝盖。 最终,他将所有书都丢到地上,陷入沉思。 正当皎兔要动手灭口时,却听陈迹忽然开口问道:“两位不想找刘家子弟通敌的罪证了吗?” …… …… 陈迹合拢手中的书籍,从书堆里跨步而出。 云羊与皎兔面面相觑,皎兔好奇道:“我怎么感觉他和那天晚上有点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 “咦,”皎兔歪着脑袋打量陈迹:“你破解那本书里的秘密啦?” 陈迹笃定道:“我已经知道刘家子弟通敌的证据在哪了。” 云羊疑惑:“你不会是撒谎想让我们带着你逃跑吧?” 陈迹道:“我一个医馆小小学徒,就算骗了你们带我出去,不还是会被你们杀掉吗。” 云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你说说证据在哪?” 陈迹将蒙在脸上的灰布系紧了一点,平静分析道:“今晚是外戚集团与司礼监之间的斗争。内相明明知道你们不擅长处理这种场面,却没有派更圆滑世故的人来,就是要利用你们的性格当刀子,砍向刘家。两位若找不到证据就逃跑了,恐怕回司礼监也少不了被责罚吧?” “威胁我?”云羊眯起眼睛。 “云羊大人,即便我现在告诉你证据在什么地方,没有我,你恐怕也不知道该怎么找,”陈迹回应道。 另一边,皎兔已经做出决定,她喊来一名密谍:“七万,你带上他,保住他的小命!” 众人往周府后墙撤离,皎兔先一步矫捷的翻过墙头在外面警戒,待她说道:“没人,快!” 云羊这才站在墙根以双手搭梯子,将一个又一个密谍送上围墙的灰瓦上。 轮到陈迹翻墙时,他左脚踩在云羊双手上,忽然停下来认真说道:“云羊大人,这次的功劳大到你难以想象。” 云羊冷笑:“想故意多踩我一会儿是吧?真当我看不出来呢,赶紧滚过去!” 说罢,他双手一用力将陈迹送上墙头。 然而他们才刚刚全部翻过去,却见一队刘家人正怀抱着干柴,准备来周府放火烧屋。刘家人见到密谍司的身影便怒吼着:“快来人,他们要从后面逃跑!” 密谍司并不恋战,迅速向洛城的深巷中穿行出去,云羊压低声音问道:“现在要去哪找证据?” 陈迹问道:“死在內狱的那个举人叫什么?” “刘什鱼!” “先去他家!” 陈迹跟在密谍身后,狂奔于洛城街道。 夜里的凉风贴着洛城的青石板路游荡,吹得所有人衣袂翻飞、发梢凌乱。 前方是黑夜,后方是喊杀声,某一刻,陈迹感觉自己好像也成了这个江湖里的不归客。 19、砍错 洛城蜿蜒曲折的街道与小巷,就像是这座城市的掌纹。 正在追捕陈迹等人的刘家队伍分兵五路,如正在合拢的手掌,将这城市里的空气都捏得凝实在一起。 密谍们在屋宇之间的阴影里穿过,身后数百步开外,则是刘家人手持枪棒、高举火把的身影。 皎兔回头看了队伍末尾的陈迹一眼,转头问云羊:“你信那小子的话吗,万一他没找到证据,咱俩今晚可就错失离开洛城的机会了。” “我们现在也只能信他,”云羊凝重道:“若今晚找不到证据,便是主刑司那一关,我们都过不去。” 皎兔漫不经心道:“内相大人不会真把我们怎么样的,我们还有用,大不了为他多杀点人。” “内相大人麾下有好人也有坏人,但就是没有蠢人。你我办砸了这件事,密谍司里可就没有我们的位置了……也许这小子真能找到证据呢?” 皎兔凝声道:“但愿吧,如果他找不到证据,我们就杀回京城找白龙求情,反正不能落在主刑司手里。” 说着,她又回头打量陈迹。 这位小学徒正气喘吁吁的跟在队伍最后面,头发被汗水打湿,脸上蒙着的那块布都湿透了也不愿意摘下来。 “这小子的身体还不错嘛,竟然还能跟上密谍们,”皎兔赞叹道。 密谍司麾下的密谍,随便挑个人放在‘万岁军’中,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所以别管陈迹多狼狈,能跟上他们的脚步就已不易。 此时此刻,陈迹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当他力竭时,丹田旁那三盏炉火竟源源不断涌出暖流,支撑着他不断跑下去。 炉火如洪流冲刷着,令他身体进行着某种神秘的蜕变。 仿佛一柄锈迹斑斑的剑,正被擦去锈迹。 穿过长宁街时,身后的喊杀声已逼近,云羊沉声道:“刘家人比我们更熟悉洛城,他们在抄近路包围过来,我们这样逃下去一定会被追上。” “怎么办?”皎兔问道。 “弃车保帅。” 经过一间小院子时,云羊吩咐道:“七万,你带所有人将刘家人引去西边,算你大功一件!” 那位名叫七万的黑衣密谍低声道:“是,其余人跟我走!” 陈迹站在院墙旁,看着密谍们离去的背影没有说话,云羊与皎兔已经翻进那座小院里,见他迟迟没有翻进来,便又扒着灰瓦探出头来:“愣着做什么?!” “来了,”陈迹用力一跳,拉住云羊伸出的手,狼狈地翻进院中。 三人站在墙后,贴着墙皮屏气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们听见墙外有密集杂乱的脚步声经过,还听到有人在说“决不能让他们逃离洛城,要为老太爷报仇”。 彼此近得只有一墙之隔,陈迹甚至能闻到墙外火把燃烧的味道。那味道由杉树皮与松脂油混合在一起,干燥又爆裂。 乌泱泱的人群朝着密谍们离开的方向追去,直到墙外再次恢复宁静,陈迹这才敢喘息起来:“密谍们能活下来吗?” 云羊瞥他一眼道:“逢乱世,生死有命。你如此,他们如此,我与皎兔也如此,当年我和皎兔还是小小密谍时,也不知道被放弃过多少次。” 皎兔道:“别废话,赶紧走。” 三人再次翻出院墙时,街道已空无一人。他们往东行去,却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便停下了。 云羊眯起眼睛看着青石板路对面,林朝青一行数十骑鱼龙卫驻马而立,正静静地等在那里,仿佛他们永远都能第一时间找到自己的猎物一般。 主刑司在东,密谍司在西。彼此隔空遥望却不对话,双方都站在阴影里,等对方先开口。 鱼龙卫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每个人的手都按在腰后刀柄上,压迫感如山峦般扑面而来。 在这沉默中,林朝青驱马向前,缓缓朝云羊行来。 他的表情隐藏在斗笠之下,没人看得清楚:“彼此同在司礼监做事,同僚一场,我们也不希望密谍司的人被文官整倒。方才放你离开已是给你机会,一个时辰过去,现在是否能拿出证据?” 云羊面色凝重着沉默不答,此时已不是虚张声势就能糊弄过去了。 “看来仍然没有,”林朝青催动着胯下战马往前压去:“抓捕他们……” 话未说完,却被远处传来的一阵吵闹声打断:“梁猫儿啊,你这是要背我去哪里?烟儿姑娘还在红幛里等我呢!” “哥,刘家人好像生气了,咱得赶紧去杀阉党的人呢,不然你酒钱就断了,修行的药材也要断了!” “什么!断我酒钱?” “哥,药更重要啊!” 主刑司与密谍司同时向左看去,却见一个胖胖的年轻人,正背着一个醉醺醺的中年人跑过来。 那中年人衣袍敞开,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脑袋歪歪斜斜的靠在年轻人肩膀。此人披头散发、邋里邋遢,唯独腰间的刀像是常常擦拭,格外精致。 林朝青看见此人时,便勒住了缰绳,一时间所有主刑司的鱼龙卫都停了下来。 皎兔低声道:“是梁狗儿。” 众人无声的看着那一胖一瘦二人,诡异的沉默中,却见梁猫儿背着梁狗儿,骂骂咧咧的走近了。 当路过十字路口时,胖胖的梁猫儿这才看见路旁阴影里的主刑司与密谍司,顿时吓的大气都不敢出,身上肥肉也晃了晃。 “哥,哥,快醒醒!我好像看到他们了!”梁猫儿说道。 梁狗儿醉醺醺的睁开双眼:“找到阉党了?” 梁猫儿脑门渗出一层汗来,恨不得将梁狗儿丢下就跑,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哥,他们能听见……” 梁狗儿目光转向林朝青,当他看到对方整齐的斗笠与蓑衣,顿时欣喜道:“这一水儿的蓑衣和斗笠,果然是阉党!不过咱们谁也不得罪,回去记得给刘家说,我出过刀了……” 刹那间,梁狗儿趴在梁猫儿背上,随手以中指食指并在一起勾住刀柄,轻轻一拨。 锵的一声,长刀出鞘。 那磅礴的刀光朝林朝青劈去,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刀已回到鞘中。 咔嚓一声,林朝青头顶斗笠一分为二掉落地上,显现出他棱角分明的坚毅面容。这凌空一刀妙到毫巅,刀气碎裂斗笠之后便止住,林朝青脸上分毫未伤。 长街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断了思绪。 梁猫儿看了看右边的主刑司,又看了看左边的密谍司:“哥,砍错人了……” “啊?”梁狗儿眯着眼睛看了看密谍司这边,又向林朝青看去。 林朝青坐在马上岿然不动,冷声道:“梁狗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啊!” 下一秒,梁狗儿从梁猫儿背上跳下,连滚带爬地来到林朝青马前谄笑道:“这不是林指挥使吗,抱歉抱歉。都怪刘家,我说我要在红衣巷喝酒吧,他们非让我来砍你们!” 林朝青挥出马鞭抽在梁狗儿肩膀上:“今日不为难你,滚开。” “好好好,这就滚开!”说罢,梁狗儿竟真的滚到了一边去。 林朝青抬头望向对面。 此时,对面街道里的云羊、皎兔与陈迹,早就不见了踪影。 “追,走不远。” 数十骑鱼龙卫策马追去,梁狗儿这才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梁猫儿心疼的走过来为他拍拍灰尘:“哥,何必受他们这鸟气?” 梁狗儿乐呵呵将散乱的头发束拢在头顶发簪处:“猫儿,我刚才机智不,巧妙的化解了一场危机!” 梁猫儿委屈巴巴的嘀咕道:“一点也不巧妙!” “走,干完活了,继续喝酒去!” “我不喝!你都喝多少了,你也不要喝!” 梁狗儿:“我还没喝够……呕!” …… …… “主刑司的鼻子也太灵了,怎么到哪都能找到我们,”皎兔抱怨道。 云羊单肩扛着陈迹,一边狂奔一边说道:“都说我们是内相鹰犬,我们是鹰,他们是犬,主刑司的鼻子是出了名的灵,躲到天涯海角他们也能给你揪出来。” 正狂奔着,他又咳出一口血来。 皎兔惊诧道:“你受伤了?我来扛他。” “刚刚和林朝青交过一次手,没事的,轻伤,”云羊道:“这小子是个男人,你扛他做什么……到了!” 来到一处贴着封条的宅邸门前,云羊这才将陈迹扔了下来:“就是这里,动作要快,主刑司马上就能赶到!” 陈迹走上前去撕开封条,奋力一推将那扇朱漆大门打开,他绕过门前假山与池鱼往里疾步走去:“书房在哪?” “最里面!” 远远的,他们已经听见马蹄声,奔腾如鼓! 却见陈迹走进书房,从书架上将书取下,每一本都只是借着月光,粗略翻看两眼便扔在地上,与他先前在周府时如出一辙! 云羊从怀里抽出一根火折子点燃屋内蜡烛,举在书架面前。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是陈迹的书童,有点想生气,但此时大难临头也只能忍住。 云羊疑惑道:“你到底在找什么?我怎么感觉你像是没头苍蝇似的在碰运气呢。” 陈迹说道:“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说话间,马蹄声已经停在门外,他们听见蓑衣与马鞍摩擦的声响,主刑司要杀进来了! 皎兔面色一沉,矫健娇小的身姿挡在门口,按住腰间一柄短短的刀。 她面对冲进来的鱼龙卫道:“密谍司抓捕谍探正是紧要关头,各位再走一步就得死。” 然而林朝青却不顾她的威胁,继续步步紧逼:“杀进去,抵抗者格杀勿论。” 双方厮杀一触即发,皎兔突然抽出短刀割开眉心,那眉心处,似有一团黑雾即将钻出。 肃杀的宅邸里,林朝青腰挎长刀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刀一点一点抽出,寒光从蓑衣之下透出,森冷渗人。 壮硕魁梧的中年人如一头猛虎,眼睛始终盯着皎兔眉心那一道殷红的伤口,那伤口里仿佛有莫名的力量澎湃而出。 林朝青哂笑:“本座有大宁四品官身,区区小术便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皎兔平静道:“是不是小术,试试就知道了。” 正当此时,屋内忽然传来陈迹的声音:“找到了!” 少年从屋中走出,手里握着一卷书。 20、抄家 “找到证据了?!” “证据在哪?!” 所有人朝陈迹看去,那些目光中的审视、质疑,一并袭来。 他却站在正屋门口不退不让,无比笃定的重复道:“我找到证据了。” 林朝青锋利的目光越过皎兔,看向仍旧蒙着面目的陈迹:“这位是?” 云羊往前一步,挡住了陈迹的半边身子:“这是我密谍司的鹞隼。” “原来是鹞隼,还未成为正职密谍,想必是有着特殊身份才需要遮挡面容吧,”林朝青沉声问道:“但请劳烦这位鹞隼为我解惑,书里有何证据?若是撒谎的话,恐怕你也要随我往內狱走一遭了。” 陈迹将蒙面的灰布往上扯了扯,看向云羊:“能说?” “说。” 陈迹点点头说道:“云羊大人,请将那两本书取出来,交给林指挥使看一下。” 云羊从怀里取出那两本书来,递给林朝青。 林朝青翻开看了几眼,平淡道:“一本普通的书,何来情报?” 陈迹平静解释道:“如果对《四书章句经注》不够了解,确实很难看出问题来。但这本书藏匿情报的手段其实非常简单,只需要与原版对照着看便可以了。” “原版?”云羊从林朝青手中抽回两本书,他摊开一本,皎兔摊开一本,两人趁着月光翻读。 陈迹道:“书中原句为‘得于心而不失也’,失去的‘失’。但周成义在誊抄时,却故意写作‘得于心而不事也’,‘失’字换成了事情的‘事’字。” “再往后看第三页,原句中应为‘诚’字的地方,周成义改为成功的‘成’字。” 这些字分散在书的各个角落里,前后相距数页,如果不是有人拿着原版一字一句核对,确实很难看出区别来。 原本陈迹以为周成义可能会用藏字法、字验法、反切法、析字法,这都是历史记载中有人真实使用过的。 然而他分析了一通却发现,对方用了更简便的方法。 林朝青拿过两本书对照看,果然如陈迹所说,他的眉头稍有平复:“这书上传递的完整信息是什么?” 陈迹说道:“因为时间仓促,我没能将整本书完全对照下来,目前只得到一个信息‘事成,司主与尔相见’。” “司主!”云羊眼中骤然爆出精光来:“你确定他消息中说的是司主?我本以为来的是司曹便不得了了,没想到竟会是军情司司主亲自来洛城!” 皎兔凝重道:“必须尽快让人将这个消息传回京城。能让军情司司主亲自南下的,必然是天大的事情……这刘家子弟到底要做什么,才能换得军情司如此信任?!” 宅邸内的肃杀气氛骤然松懈下来,陈迹甚至感觉所有人都长长的松了口气。 林朝青收刀合鞘,皎兔也以拇指抹过自己的额头,那道割开的伤痕竟瞬间愈合,再无踪影。 林朝青看向陈迹,沉稳道:“少年郎,你在密谍司还只是个鹞隼,连品级都没有,不如来我主刑司如何?” 云羊:“嗯?” 皎兔:“嗯?” 林朝青继续说道:“我知道今晚这些线索与证据都是你找出来的,凭云羊与皎兔的能力绝无可能。以你的能力,来我主刑司之后保你步步高升。” “林朝青,当我的面挖人,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云羊怒喝。 “在你密谍司,他不过是帮你们赚取功劳的工具,来我主刑司却可为皇上效力,为江山社稷效力,”林朝青冷笑道。 “他是我密谍司的人!” “他现在还不是你密谍司的人,若他答允,我今晚就可以写奏折为他请功,”林朝青说道:“怎样,两位能做到吗?” 云羊和皎兔相视一眼,犹豫着是否要放弃到手的功劳。 林朝青冷笑:“不如让他自己选。” 众人看向陈迹,却见这位少年站在目光中,表情藏在那蒙面的灰布之下。 沉默许久之后,却听陈迹说道:“多谢指挥使的好意了,我如今更愿意在云羊、皎兔大人手下做事。” 林朝青道:“也罢,人各有志,但如果有一天你反悔了,随时可以来洛城主刑司衙门找我,两个月内我应该一直在这里。” “多谢林指挥使。” 正说话间,却听宅邸外传来嘈杂声响,竟是刘家那数百人涌过来,将刘什鱼宅邸前前后后包围得水泄不通! 有人在外面高声喊道:“云羊大人,金蝉脱壳这一计玩得很妙,可我刘家也不是吃干饭的。若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今日一定为老太爷报仇,之后朝廷想砍我头,亦或是流放我去岭南,我刘明显都毫无怨言!” 话音落,他们听见有人在外面摆放干柴、泼洒油料的声音,刺鼻的油料气息扑面而来! 宅邸内众人面面相觑。 这一次,却是林朝青主动道:“李大饼、李大炮,你俩带人出去顶住刘家,谁也不许放火烧宅,否则格杀勿论!” 说罢,他看向陈迹:“定罪刘家子弟的证据在哪?我们怎么确定周成义的消息,是传递给刘家子弟的?” 今晚事情因刘家子弟死在內狱而起,密谍司虽然找到了重要情报,这本书只能说明军情司司主即将南下,却如何证明周成义是要将这个情报传递给刘家子弟? 如果无法证明,刘家依然不会善罢甘休。 陈迹举起手里那本书,问道:“各位,《四书章句经注》总共有多少篇?” 林朝青淡然回应道:“共三十九篇,每一篇分开印刷,合计三十九本。” 陈迹又问道:“那么《为政第二》是其中的第几篇?” 林朝青答道:“第八篇……” 陈迹点点头道:“没有人会从第八篇开始誊抄,一定是从第一篇、第二篇……依次誊抄到了第八篇。我在周成义家里并未找到前七篇的手抄版,所以他必然已经将前七篇送了出去。也就是说,周成义应该已经借书、传抄为由,传递了足足七次情报。” 林朝青恍然:“只要找到那七本周成义字迹的誊抄版在哪,就能证明谁接收了这些情报!” “没错,”陈迹举起手中那本书:“这便是我刚刚在刘什鱼屋中找到的四书章句经注第七篇《为学第一》,看笔迹应是周成义手书,以此便可定刘什鱼的罪了。” 他说话掷地有声,如惊雷刺破了今夜的层层迷雾,为所有人指明了真相。 众人进屋翻找书架,陈迹则在屋内其他地方翻找,当他打开里屋一个柜子时,突然愣了一下。 刚刚打开柜子,他体内沉寂已久的冰流竟再次涌动起来。 柜子里放着几只木盒子,陈迹不动声色的打开,却见第一只木盒子中放着两只白玉手镯,第二只盒子里放着一些账册,第三只盒子里……赫然放着一株人参! 他看了看身后,将这只盒子拿出来放在桌上,想要用手去触碰人参。 还没碰到,便听见林朝青的话语飘然而至:“少年郎,罪官家中任何财物都是不可以动的,我主刑司看守密谍司,最重要的职责就是防止各位密谍中饱私囊。将那些东西放回去,以后自有内相派人抄家入册。” 陈迹:“……” 他还以为密谍司这种抄家灭口的角色能随便收敛财物……难怪跟云羊讨价还价的时候对方一脸肉疼,原来是天天被主刑司盯着的! 陈迹站在桌前手指敲击着盒子,思索片刻后,最终还是将盒子放了回去。他回到书架前,找出一本书来随意翻看,然后又将书也塞了回去。 此时,众人已将四书章句经注的前七篇全部找出来,且确定皆是周成义的笔迹! 云羊长长的出了口气:“赢了!刘家之事总算结案,不管刘老太爷是气死的还是病死的,我密谍司都是秉公办案,大功一件!” 林朝青漫不经心道:“希望你下次不要再赢的这么侥幸,这次是运气好,下次若再遇到胡氏、徐氏、陈氏……可未必有人保你了。” 云羊冷笑:“谢谢林指挥使提醒。” 他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又整了整褶皱的衣衫,最终抱起那一摞整理出来的书籍:“走吧,拿着证据让刘家人闭嘴!” “慢着,”林朝青冰冷道:“谁都不能夹带财物离开这里,检查一下。” 云羊和皎兔翻开自己袖口,又上上下下拍打着自己的衣物,不耐烦道:“就这么点铜钱,没有夹带东西,我们懂规矩!” 林朝青又看向陈迹,陈迹无奈的翻开袖口,照样子拍了拍衣物:“我也没有夹带。” “很好。” 众人一并朝外走去,待到他们走至门口,却见方才那屋中,一团黑乎乎的小猫从房梁上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 乌云轻盈的跳下房梁,叼出那株陈迹刚刚放回柜子里的人参,它又叼着人参爬到书架上,将陈迹刚刚翻看的那本书也一起咬在口中。 黑乎乎毛茸茸的乌云打量了四周,确定无人注意后重新爬上房梁,从一道缝隙钻进了黑夜。 21、行官 刘什鱼宅邸的朱漆大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 门内,当先走出来的云羊多了几分倨傲:“证据在此,我会将这些证据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由皇上定夺!” 刘明显坐在他的战马上,孝帽之下的表情被火光映照得明灭不定。 他看着云羊手里的那一摞证据,额头青筋跳动,他没想到云羊和皎兔真的找到了证据,此时如果再要为老太爷报仇,已没有站得住的理由了。 然而,他忽然觉得不对劲……他抬头看向云羊身后,正有一蒙面之人低着头。 这是谁? 为何蒙着面? 正当刘明显想要再看仔细一些时,赫然见到云羊挪了一小步,将那蒙面之人彻底挡住,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刘大人,还不退吗?” 刘明显沉默着,丝毫没有退意。 双方剑拔弩张,都在等着他开口,是战是退,都在他一念之间。 刘明显平静问道:“梁狗儿呢?” 马旁牵着缰绳的年轻人慌张道:“二叔,梁猫儿刚刚来送信儿,说梁狗儿已经对阉党出过刀,这会儿在红衣巷睡下了。” 刘明显面色阴沉下来,他打量着已经拔刀而出的主刑司鱼龙卫,咬着牙说道:“让梁狗儿带着他的那柄破刀给我滚出刘家,刘家没他容身之地了!” 然而,他依旧不打算罢休,竟是再次驱马,领着数百名刘家人压了上去。 此时,林朝青开口道:“刘大人,莫要误了整个刘家,你不如等刘阁老回到洛城之后问问他,再决定怎么做。” 刘明显直勾勾盯着林朝青,最终,他隔空拱了拱手:“刘某在家中听候发落了,回府!为老太爷置办丧事! 离去时,他又忍不住回头打量,正见到林朝青与那蒙面之人低声说着什么。 “查那个蒙面之人!”刘明显语气狰狞:“云羊与皎兔这两个活阎王杀人厉害,却从未听说他们还有搜罪查证的本领,定是那蒙面之人在其中起了作用,一定要把他查出来!” “知道了二叔。” 某一刻,刘明显甚至有种直觉:今晚若没有这蒙面人,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待刘家人离去,林朝青也翻身上马,他整了整蓑衣俯瞰向陈迹:“少年郎,我的承诺两月之内有效,也许用不了两个月,你就会明白密谍司里都是什么人。” 云羊面色一黑:“阴阳怪气谁呢,你们主刑司除了会攻讦同僚,还会做什么?” 林朝青沉默不语的领着主刑司往东去了,那一袭暗色的蓑衣如黑色的羽翼收拢在背后,风尘仆仆而来,风尘仆仆而去。 策马离去时,有鱼龙卫在斗笠之下对陈迹微笑,他们尊重有本事的人。 可陈迹注定不会为主刑司做事,因为他需要的并非是官职,也从未想过为皇权效力。 他现在更想修行,而修行需要钱,这是主刑司给不了的。 马蹄声远去,云羊看了陈迹一眼:“一旦加入主刑司,便是整个朝廷所有官员的敌人,只能当一辈子孤臣。自古以来,孤臣有几个能善终的?” 陈迹平静回应道:“多谢云羊大人提醒。” 云羊问道:“你觉得,会不会还有其他刘家人涉及其中?” 陈迹摇摇头:“不知道。” 云羊又问:“景朝会不会还有其他传递情报的手段?” 陈迹再次摇头:“不知道。” “你会不会像上次在周府一样,又藏了一手?” 陈迹笃定道:“没有。” 云羊气笑了,面前这小子远没有看起来那么老实,可他又没什么办法。 他笑眯眯的看着陈迹:“明天夜里,会有人将五十两银子送去太平医馆,走了。” “稍等一下!能不能先预支八文钱?”陈迹问道。 云羊面色古怪的从袖口里点出八枚铜钱来:“你穷疯了吗八文钱也好意思开口?这算送你的。” 陈迹诚恳笑道:“谢谢,那我便告辞了。” 皎兔忽然觉得,陈迹只有这一刻的笑容才最诚恳。 云羊道:“等等,先别走。” 还没等陈迹反应过来,却见他袖中落出一柄匕首在陈迹耳畔划过,一缕头发落在了他的手心里:“现在你可以走了。” 陈迹沉默片刻,最终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待到陈迹走远后,皎兔忍不住问道:“要不把他纳入密谍司来,把他调到咱们手下,就可以随便使唤他干活了,哪用给他支付五十两银子作为报酬……五十两银子能买多少好看的衣裳,我几年都穿不完!” “不行,”云羊否定道:“这小子的能力……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还聪明,这是内相大人最喜欢的。若真让他进了密谍司,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骑在我们头上了。” “可十二生肖也没位置了啊,”皎兔道。 云羊低声道:“我听说病虎即将退位……我真是昏了头,怎么会觉得他能取代病虎的位置。” 皎兔突然说道:“我们得确认一下他是不是景朝谍探才行,这样往后才能放心的用。” 云羊平静道:“我已经想到这一步,昨夜便飞鸽传书给开封府的梦鸡,他很快就会抵达洛城,有他出手审讯可保万无一失。” “付出什么代价请梦鸡来?” “很大的代价……走吧,不早了。” 转眼间,原本热热闹闹的门庭前,只余下树叶在秋风里飘摇着。 就仿佛所有人注定的命运,喧嚣与盛宴之后,留下的只有萧索与空洞。 …… …… 陈迹走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走着走着,墙上多了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小猫,嘴里叼着一本书和一支人参。 少年在地上走着,它在墙上慢慢的跟着,月光之下,一人一猫的影子一前一后,像是有着某种默契、某种韵律。 乌云一松口,书籍和人参从空中掉落。 陈迹无声抬手,凌空接住了书籍和人参,冰流顺势而出将一小半人参化作四枚透明珠子。 却见他将书和余下的人参塞进怀里,然后将珠子一一抛上墙檐,乌云一边走一边将珠子精准接在嘴里。 一人一猫仿佛排练过似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暖流由乌云传递到陈迹身上,骤然点亮他丹田旁第四盏炉火! 刹那间,四盏炉火中释放出若隐若现的火焰,如链条般将四盏炉火联结起来,如一座完整的囚笼,彻底封锁了整个丹田。 这四盏炉火仿佛天生就有着某种羁绊似的,当它们相连的刹那,竟再次产生庞大的暖流冲刷着陈迹的血肉、骨骼,令他一夜的疲惫一扫而空。 陈迹抬头,无声的给乌云指了一个方向。 却见一人一猫在一个丁字路口突然分开,一个向前,一个向左。 下一刻,陈迹狂奔起来! 紧接着,他身后数十步开外的薄雾中传来急促脚步声,那里正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快速袭来。 陈迹在黑暗中绕路,试图在错综复杂的街道里甩开对方。 可追踪者总是能在分岔路口找到正确的那一条,他似乎已经可以听见对方在身后的喘息声。 不行,跑不掉。 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陈迹判断对方速度在自己之上,起码也是密谍水准。 他知道会有人跟踪自己,甚至是想要杀掉自己,所以原本打算留着补上医馆损失的那支人参,也被他毫不犹豫用来转化冰流。 人得先活着,一切才有意义。 来到这个世界后,陈迹仿佛遭遇了地狱模式开局,哪怕他躲在医馆里不出去,危险也会一个个找上门来。 可如果生活注定就是这样,那他选择不逃避。 身后脚步声已经很近了,陈迹的眼神只有平静。 当脚步声越来越近时,当两个人之间只剩下三个身位时,他豁然转身,朝来人迎了上去。 狭窄的巷子平时只容得下两人同时行走,两侧是高高的民居墙檐,地上是凹凸不平的石头小路。 来者没想到猎物竟然敢回头迎战,他下意识去抽腰间佩刀,可还没等抽出来,手腕却被陈迹给按住了。 杀手的力气原本要比陈迹大许多,可双方相撞这一下的惯性却让陈迹按住他的手拥有了更大的力量。 锵的一声,刀尚未拔出便又被硬生生按了回去! 朦胧的月光下,中年杀手瞳孔骤然收缩,他忍不住去看陈迹,却发现陈迹竟也死死的盯着自己。 这不是一个猎物该有的眼神。 却见中年杀手身形向后往后一撤,顺势抬腿一脚踹在陈迹胸口,将少年踹得向后翻滚去。 他再次抽刀,可这次刀又抽到一半,陈迹翻了个跟头之后,竟没有丝毫停顿的矮身奔袭过来。 锵的一声,刀再次被按了回去。 接连两次,杀手竟是连刀都没有拔出来! 杀手心中冷笑起来,他干脆弃刀不用,接连出拳击打在陈迹胸口。 在他眼中,面前少年中门大开、浑身破绽,毫无厮杀经验可言。 杀手再看陈迹,却发现对方眼中没有恐惧和痛苦,有的竟是亢奋,眼底仿佛有火。 陈迹此时确定,这世界的修行者必然是少数人,他们藏匿在这个世界的背后,轻易不会出现。 不然的话,不管今晚想杀他的人是谁,都不该只派眼前这个“普通人”来。 相比林朝青与云羊,这位中年杀手确实只能算是普通人! 刹那间,陈迹承受着一拳一拳捶打,竟再次反身扑上,撞在杀手怀中,将对方的双臂硬生生夹在腋下。 就是现在! 墙檐上一团黑影袭来,杀手惊骇回头,他以为背后埋伏有人,却只看见一只黑色小猫。 还没等他松口气,黑猫的身影已与他错身而过。 当彼此交错时,乌云锋利的指甲从杀手脖颈上割过。 呲。 一抹鲜血喷溅在墙上。 陈迹松开杀手气喘吁吁的坐在地上,冷冷看着杀手不可置信的捂着脖颈后退,缓缓靠墙倒下。 中年杀手看见那只黑猫,轻盈一跃跳进了少年的怀里,他不甘心问道:“行官?” 陈迹皱眉,行官?是这个世界对修行者的统称吗? 22、天才 陈迹默默看着杀手死去,对方的眼神渐渐失去光彩。 与亡者对视的那一刻,你的心中会自然升起恻隐之心,那死去的眼神里有遗憾,有绝望,有不舍。 陈迹靠在墙边坐着,他只觉得今晚格外漫长,明明距离乌云揍白猫也才几个时辰而已,他却觉得自己经历了一整个深秋。 他起身走到杀手的尸体旁,摸索着对方的衣物,但什么线索也没摸到。 最终,他低头嗅了嗅对方衣物上的气味,忽然皱起眉头:“走吧,回家。” 陈迹抱着乌云起身,往太平医馆的方向一瘸一拐的走着,刚刚被杀手击打的部位还隐隐作痛。 乌云爬上他的肩膀,就这么团在他肩上,稳稳当当的,仿佛它本来就该团在这里。 一人一猫就这么晃晃悠悠的,走进了黎明的微光里,陈迹说道:“等我们走到医馆,早餐铺子应该开张了,给你买包子吃啊。” 乌云顿时来了精神:“你刚才找云羊要八文钱,就是为了给我买包子吗?!” “是啊。” “陈迹,你人还挺好的。” “必须的。” “陈迹,祝你以后赚大钱!” “等我以后修行变厉害了,再也不受云羊和皎兔的鸟气!到时候,人挡杀人,佛……祖保佑!” “你以后会报复云羊和皎兔吗?” 陈迹想了想:“会。” “嘿嘿嘿。” “嘿嘿嘿。” 回到医馆时,公鸡已报过鸣了,刘曲星与佘登科却还没有起床。 乌云吃下两个包子之后回晚星苑了,陈迹则站在院子里,脱掉了自己所有衣服,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出一瓢一瓢的凉水浇在头顶、身上,直到血迹洗去,直到洗得浑身通红,这才停了下来。 他换上那件还没来及缝补的破衣服,坐在杏树旁的小椅子上发呆。 几天时间里,他已经杀了三个人:王龙、管家、杀手。 哪怕心智再坚定的人,也会有些彷徨,更何况陈迹只有十七岁。 外面传来了开门声,打断了陈迹的思绪。 他擦干了身体披上衣服往外走去,赫然见到姚老头单肩挎着个药箱,慢慢悠悠的走进来。 姚老头抬头看了他一眼,刹那间,陈迹身体僵硬,心跳也漏了一拍,犹如被猛虎盯上了似的! 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没等陈迹反应过来,佘登科从学徒寝房里探出半边身子,好奇道:“师父,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怎么,不希望我回来?”姚老头斜了他一眼。 佘登科赶忙道:“不是不是,就是有点好奇!” 说话间,刘曲星从屋里走出来,一边系腰带一边埋怨陈迹与佘登科:“你俩也真是的,没看见师父还背着药箱呢吗,也不知道先帮师父接一下东西!” 陈迹:“……” 佘登科:“……” 刘曲星将药箱接过来,好奇道:“师父,刘家老太爷治好了吗,您这本来说去十天半个月呢,结果一天就回来了。” 姚老头没好气道:“刘家那位都已经死了,我不回来难道留在那里超度他吗?我也不会啊!” 陈迹惊讶道:“啊?刘老太爷死了吗,师父您出马都不行?” 姚老头道:“我出马什么?姓刘的住在洛城郊外庄园里,我坐的马车刚到半路就坏在那里了,光修马车就用了大半天时间。到刘家庄园时他已经死了,连面都没见着,真他娘的倒霉,让不知道内情的人听说了还以为是我医术不行!” 嗯? 陈迹心中一惊,这马车坏的是否也太巧了点? 那马车是二品大员才能坐的,说坏就坏了? 此时,刘曲星说道:“您应该是昨天晚上才到的刘家庄园吧?” “嗯,”姚老头点点头。 “那连夜就给您送回来,也不怕给您累出个好歹来?” 姚老头冷笑:“留那干什么,再待几天还得给他家随份子……我先去歇会儿,醒了清点库存、查账,谁敢稀里糊涂让我亏钱,就等着挨揍吧!” 陈迹心中大叫不好,他还没买人参呢! …… …… 天未透亮,飞云苑的奴婢已经忙碌起来。 她们在偏房烧好热水,端着铜盆,铜盆边缘搭着雪白的毛巾,噔噔噔走上罩楼二层。 云妃在喜饼伺候下起身梳妆,她懒洋洋说道:“天气凉了,上午让喜棠拿账本来,准备给各个屋子发柴炭了。遣人去东市找漕帮的人问问,西山窑的银丝炭若到了,就采买一批回来用,把最好的都挑给白鲤那屋,她和世子也快从东林书院回来了。” 喜饼笑着给她梳头:“夫人说的是,那银丝炭,灰如白霜不易熄灭,还没烟呢。” “咦,白般若呢?”云妃皱眉:“一早就没见过它了。” “应是自己溜出去玩了吧?” 说话间,白般若一瘸一拐的从楼梯爬上来,原本洁白的毛上都是血,脸也被揍歪了似的肿了好几块,眼泪汪汪。 云妃:“……” 喜饼:“……” 哐当一声,铜镜被摔在木地板上。 许久之后,云妃笑了起来:“静妃妹妹长进了啊。” 喜饼低声道:“夫人您息怒。” 云妃看着白般若,思索片刻说道:“抱它去太平医馆让大夫给看看,就让那个叫做陈迹的学徒给它瞧。答应赏赐这小学徒的衣服应该做好了,你去喜棠那里问问,如果做好了就一并送去。莫要怠慢他,此人我以后有用。” 喜饼低声应道:“是。” 上午时,喜饼抱上白般若,带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往医馆行去,刚到医馆门口,刘曲星便笑脸迎了出来:“喜饼姑娘,您今天来医馆是?” “诊病,”喜饼说着便踮脚往后院张望:“陈迹呢?让他出来诊病了。” 刘曲星顿时垮了脸,朝后院大声道:“陈迹,陈迹!喜饼姑娘找你!” 说罢,他还打量着那名小丫鬟手上捧着的衣物:“喜饼姑娘,这些东西是?” “这是我家夫人赏给陈迹的呢,”喜饼笑着摸了摸布料:“这都是江南制衣局里绣娘亲手做的,你看看这针脚,细密的很呢。” 刘曲星脸都苦了,师父不是说进王府诊病是大凶之相吗,师父偏心啊! 此时,陈迹正一边在袖子上擦着手上的水,一边好奇道:“喜饼姑娘,您这是……” 喜饼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恶人干的,竟将我家夫人养的猫打伤了。从早上到现在它滴水不沾,也无精打采的,所以遣我带它来看看。” 陈迹为难了:“师父刚刚睡下没多久,要不等他睡醒了?” 喜饼摇摇头:“我家夫人点名让你给白般若医治呢,不用你师父来。喏,那是先前夫人说要赏赐你的衣服,还有给你准备的诊金。” 却见小丫鬟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银锞,重约一两。 要知道医馆学徒可是没资格收诊金的,姚太医出门问诊一次也才收五两银子,现在云妃为了治一只猫就出手如此阔绰,对陈迹的招揽之意简直放在了明面上。 可一旦收了这个钱,便要在云妃与静妃之间选一边了。 陈迹思索后说道:“我先给这白般若号号脉吧。” 喜饼愣了一下:“猫也能号脉吗?” 陈迹沉默片刻:“……可以。” 吧? 许久之后,陈迹犹豫着说道:“喜饼姑娘,白般若的外伤好解决,但想要它恢复得快一点,恐怕得补补气血,我给它开个方子。” 陈迹正开药方时,姚老头从正屋推门而出,只见他背着双手打量后院,地上一片落叶也没有。 他又往厨房转了转,竟然连厨房也干干净净的。 以往这些小学徒们打扫卫生,能偷懒就偷懒,有时候连灶台都擦不干净,可今天不同,干净得像是换了住处。 不仅如此,还有院里的水缸也挑满了。 姚老头撇撇嘴往正堂走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走进医馆正堂,陈迹刚刚把包好的药材塞进小丫鬟手里,送走了喜饼。 他回头,却见姚老头阴着一张脸说道:“不是说不许你们给人诊病吗?我姚奇门虽然爱财却绝不草菅人命,你们没出师之前,给人开方子必须给我过目!” 陈迹赶忙道:“师父,不是给人诊病,是给云妃那只猫治疗外伤。” 姚老头挑挑眉毛:“那只白猫被人揍了?” “应该是吧……” 姚老头伸手:“让我看看你开的方子。” 陈迹递过去,有些迟疑道:“就是蛇床子这一类止血、清淤的药材……还开了点药给它补补身子。” 姚老头接过药方,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许久之后,他抬头看向陈迹,面露震惊:“你给那只猫开了一支五十年的老人参?!” “昂。” “对方竟然也同意挂账了?” “昂。” 姚老头长长吸了口气,赞叹道:“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做生意的天才……以后云妃那边若需要我登门诊病,你随我一起去。” 陈迹:“啊?” 姚老头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对了,昨天路上见到你父亲了,他应是刚从河堤上回来休沐。你明儿也休沐一天,回家把学银和药钱要来。” 陈迹怔住,父亲? 23、相依为命 清晨,鸡鸣声未响,陈迹睁开眼睛,赫然看见自己枕边放了五枚小小的银锭。 是云羊承诺的报酬,可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潜入医馆的,也不知道对方是何时潜入的,仿佛这五枚银锭凭空便出现在这里了。 这不仅是云羊的报酬,同样也是对方的一种警告。 陈迹默默起身换上喜饼送来的新衣服,展开一看,竟还是一件藏青色的立领大襟长袍,立领处两粒纽扣都用了银饰,比他先前穿的衣服强了好些个档次。 这一套衣服,怕是就得好几两银子吧? 可惜的是,喜饼只送来衣服和内襟、裤子,却没有送靴子和腰带,以至于陈迹穿上这立领大襟之后,脚上还是那双破布鞋,腰间系的还是一条宽麻带…… 陈迹乐了,自己似乎有些不伦不类。 管他呢,一个小学徒穷讲究什么,以后赚了钱再补上。 待到鸡鸣声响,陈迹出了门,恰好对面粮油铺子正在卸下门板。 “老板娘早上好啊,”陈迹笑着进了粮铺。 “哟,小陈大夫要买点什么?”老板娘正忙着要开业呢,见他一大早进门,立刻放下手上的事情。 “一斤小米多少钱?”陈迹问道。 “别人来问就是八文钱,给小陈大夫你的话,六文钱,”老板娘笑着说道。 “一斤大米多少钱?” “九文,这个便宜不了,您见谅。” 这年头医生稀缺,行业地位相对较高,陈迹的师父可是朝廷正儿八经的从七品太医,所以街坊邻居对陈迹都还算客气。 “那给我来五斤小米,五斤大米……再打一壶香油吧,对了,还有一挂腊肉!”陈迹说道。 老板娘眉开眼笑:“好嘞,总共一百九十五文钱,收您一百九十。” 陈迹将那枚一两的银锭破开,换了几串铜钱寄存在粮油铺子晚上来取,自己则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走了。 包裹由稻草编成的带子穿起来,勒得他手都有点疼了,但心情还是好的。 买东西是为了休沐回家,陈迹思索着,以他自己的生活状况来看,他家里的条件恐怕也不太好。 按照师父先前透露的信息,自己父亲应该是在河堤上务工吧? 对方在这种条件下,还帮自己给师父奉上拜师礼、寻一个好前程,应该也是举全家之力了。 这让陈迹有些触动,甚至对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家人有些好奇。 陈家住在翠云巷,他找街边铺面的老板打听位置,一路往洛城北边走去。 上午的洛城热闹了一些,他看见有人赶着牛车经过,牛车上还摆着好几个麻袋,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像是去赶集一样。 还有商队自北边入城关,马车上摞着抻好的皮货,将要入冬,这便是贵人们之间最炙手可热的货物。 据说东市最有名的勾栏瓦肆之地名叫红衣巷,头牌姑娘寻常不接客,可若是富商奉上一件白貂皮草,必可一亲芳泽。 路边有顽童追逐嬉戏,嘴里喊着童谣,手里拿着自家做的小风车。 妇人们在城中穿过的小河旁一边洗衣服,一边打趣聊天,时不时发出哄笑声。 陈迹来到翠云巷,他寻一摊主问道:“大爷,请问关东陈家住哪一户啊?” 大爷看了他一眼:“这不是陈迹么,自己家在哪还用问?” 陈迹:“……” 合着是熟人。 他迟疑半天没敢再多问,只是拎着东西往巷里走去。 这时,前方有嘈杂声:“管家,管家,这灯笼挂哪?” 一个男人的刻薄声音,不耐烦道:“什么事都得我教你们吗?挂石狮子头顶的房檐上,那留着挂钩呢!快点快点,两位少爷马上就要回来了,再墨迹仔细你们的皮!” 陈迹看着这一户张灯结彩,也不知道有什么喜庆的事情,只是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却见这户人家的门前牌匾上写着……陈府。 难道翠云巷里还有两个陈府? 这户人家门楣鲜亮,朱漆正门与石狮子虽不说有多气派,但也绝不是普通人家。 “……这应该不是我家吧?”陈迹嘀咕道。 “陈迹?”那位留着八字胡的管家看过来,疑惑道:“你怎么回来了?” 陈迹犹豫了一秒:“我今日休沐。” 管家道:“正好,你个子高一些,过来上梯子把灯笼挂上去。” “哦。” 陈迹将手里的包裹放在一旁地上,爬上梯子挂灯笼。 管家在一旁指挥着其他丫鬟:“来来来,拿盆水来,门前洒洒水,免得等会儿两位少爷回来的时候扬起尘土。一群笨手笨脚的,好歹是洛城同知大人家的奴婢,叫人瞧见了都得笑话你们不懂规矩!” 说着,管家看到地上的那些包裹:“谁放这里的,赶紧拿一边去别碍事。” 陈迹平静的从梯子上下来:“管家,我……” 管家恍然:“是来要学银吧,前阵子老爷交代过这事,可你看我这脑子给忙忘了,这才没给你送去。” 他命人从账房拎出一串铜钱来,应有三百枚:“省着点用啊,如今世道艰难,咱陈家也不容易。” 陈迹直到这一刻都还没明白,自己在这陈府里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远方传来马蹄声,嘈杂鼎沸的议论声也从翠云巷外飘摇而来:“陈家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这一去东林书院便是三年,回来竟有些认不出来了呢。” “大少爷、二少爷生得越发俊俏了。” 陈迹看去,正见到两名年轻人骑白马穿进巷子,他们身穿青色锦袍,袍面上还绣着清幽淡雅的花纹,光是这绣工便知道价格不菲。 两名年轻人脚踩云头靴,腰带上各坠着一块青玉,胸前垂挂着珠玉坠领,面相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风姿卓绝。 管家凑上前去,笑着牵起缰绳:“东林书院学成归来,两位少爷今年会试必一鸣惊人!” 两位少爷跳下马来,将手里皮鞭递到丫鬟手上,笑着说道:“管家这几年倒是多了些白发,看来为府内操劳了。” “哪里哪里,都是分内之事……老爷本在河堤上监修水利,前些日子听说你们要回,专程赶回来等着你们呢,快去给他问安吧!” 吵吵闹闹间,众人随着两位少爷一并进入府内,他们经过陈迹身边时竟一眼都没多看。 并不是故作姿态,他们似乎真的没认出陈迹是谁,或者说认不认得出也并不重要。 原本热热闹闹的陈府门前已经冷落下来,陈迹站在门口沉默不语,仿佛这个世界将他遗忘了。 陈迹仔细思索着,师父应是知道他家境的,但师父好像确实从未提过他家是因为穷才交不起学银,也没说过他父亲在河堤上到底是干什么的。 当初师父之所以那么生气,也是因为知道他家明明有钱,却还是拖着不愿意交学银。 洛城同知,与刘明显一样,从五品官员。 陈迹看着头顶“陈府”的匾额,最终没有踏进那扇朱门,少年只是弯腰将那串三百枚铜钱放置门口,再提上自己带来的那些包裹返身而去。 巷口的大爷看着他的背影,唏嘘起来:“有娘的嫡子和没娘的庶子,云泥之别哟。” 陈迹回到安西街,从粮油店取了铜钱,老板娘有些诧异:“小陈大夫,怎么原样把东西拎回来了,我们这可不能退货啊。” 他笑了笑:“不退,拎回去孝敬师父。” 待他回了医馆,姚老头抬眼瞥他:“不是让你休沐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迹数了五百六十枚铜钱出来:“师父,这是我家里给的钱,补上欠您的学银和药钱,手里这些包裹也是家里托我带给您的。” 姚老头撇撇嘴:“你家总算懂事了,没想到你父亲去监修个河堤,还能顺带着修修脑子。” 陈迹:“……您是因为嘴太毒,被贬来洛城的吧?” …… …… 夜晚,陈迹坐在医馆正堂,静静地摘抄着伤寒病理知识点,回头间乌云已经蹲在他身后的柜台上,嘴里还叼着个蓝布小包袱。 “你打算离家出走?” “想什么呢,”乌云犹豫了几秒后问道:“你能不能带我去趟清平巷?” “已经很晚了,我怕黑。” “你猜我信不信?” 陈迹叹了口气:“好吧,我带你去,可你去清平巷干嘛?” “我现在不想说!” 清平巷在哪?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陈迹想了想说道:“那个……我明晚再带你去,今天不太方便。” “今天为什么不行?!” “我不知道清平巷在哪……”陈迹说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虽然没法解释为什么,但我确实不知道清平巷在哪。” 乌云思考片刻:“我知道。” 门外有打更人经过,他一边敲着更,一边吆喝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已是寅时,凌晨3点。 洛城也不复白天的热闹与繁华。 陈迹悄悄将医馆的门板合上,跟着乌云走进黑夜。 他将先前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裹捆在乌云背上,看起来还蛮可爱的,也能让他在黑夜不至于丢失乌云的踪迹……乌云实在太黑了。 一路上,乌云似在凭借记忆来辨认着方向,一会儿嗅嗅这里,一会儿嗅嗅那里。 一人一猫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一个时辰,中间还走错路好几次。 陈迹也并不催促,他看出来了,今晚去清平巷这件事,一定对乌云非常重要。 他有足够的耐心。 终于,乌云在一条小巷子里停下脚步,它呆呆的望着紧闭的房门。 “是这里吗?”陈迹问道。 “是这里。” “我来敲门?” “不行!” 乌云对着门内叫了两声,呼唤着什么。 但叫声除了引来两只野猫以外,并没有发生什么。 “我要翻进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乌云在墙上稍一助力便飞跃到院子里去,速度快得像是拉出残影,格外矫健。 陈迹靠在小巷子里安心等待,没过一会儿,乌云竟去而复返,情绪明显低落了很多:“走吧。” “事情办完了?” “嗯。” “什么事?” 乌云停下脚步,回头张望着那扇门:“我想妈妈了。” 陈迹沉默,猫也会想妈妈的。 乌云出神道:“她也未必会想我,但我就是想来看看……而且我以后不是要跟你闯荡江湖么,得带你来,让她看看你。” 陈迹问道:“她不在家吗?” 乌云声音渐低:“应该也被卖了吧,她的笼子、饭盆都不在了。” “帮你找找她?” “不找了,这就是猫的宿命。” “你带的小包袱里面是?” “我偷藏了一点小鱼干想带给她来着。” 陈迹站在小巷子里的黑暗中沉默了,他弯腰将乌云揽在怀里往医馆方向走去。 乌云没有挣扎,它只是窝成一小团,用毛茸茸的尾巴盖住了脑袋。 青石板上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少年的背影瘦削却挺拔。 “陈迹,你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陈迹不愿再多说什么,仿佛记忆是一种如同呼吸般的温热气流,从嘴巴里说出来,它们就跑掉了。 他抱着乌云走在洛城长街上,几个月大的乌云小小一只,缩起来时,也才两个巴掌那么大。 陈迹忽然想好好活下去了。 “乌云?” “嗯?” “相依为命吧。” 24、梦鸡 洛城的少年郎抱着一只小黑猫,走在夜晚的石板路上,脚步起初很沉重,却又渐渐轻快起来。 生活还要过下去不是吗,他已经有了新的希望。 “乌云,聊点开心的,”陈迹笑道:“能跟我说说靖王府里的事情么。” 乌云百无聊赖地团在陈迹胳膊上,从蓝色的小包袱里掏出小鱼干啃着吃:“那破地方有什么好说的,王府深宅大院,光是嬷嬷丫鬟就一堆肮脏事。比如春华是静妃买来勾引靖王的,结果靖王根本不正眼看春华。比如春容那个毒妇嫉妒春华年轻貌美,会偷偷往春华的饭菜里吐口水……” 陈迹笑着聊起其他话题:“你来靖王府这三个月,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 “当然有!”乌云来了精神:“王府马上要热闹起来了。” 陈迹表情期待:“哦?” 乌云兴致勃勃道:“马上便是重阳节,靖王的长子朱云溪、静妃的女儿朱灵韵、云妃的女儿朱白鲤,都要从东林书院回来了,据说还有个小和尚。” “小和尚?”陈迹疑惑道。 乌云道:“听静妃说是云州密宗葛宁派的转世佛子,因为葛宁派需要朝廷的支持与敕封,所以将他质押在中原了。” “东林书院很出名吗?”陈迹好奇道,他记得,自己那两位哥哥就是从东林书院回来的。 乌云解释道:“听说东林书院与青崖书院、岳麓书院并称宁朝三大书院,是天下才子趋之若鹜的地方。据说每月学银都很昂贵,还必须是世家子才能进去读书。每次科举出来的举人里,有三成都是东林书院的学子。” “游子三年归家,确实该热闹一些……静妃和云妃谁是正妃?朱云溪是谁的孩子?” 乌云回答:“她们都不是正妃,正妃是朱云溪的母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先回晚星苑了!” 眼看就要到太平医馆门口,它却突然从陈迹怀里跳下来,一溜烟儿便不见了。 陈迹再往前走过一个拐角,赫然看见姚老头正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问道:“你去哪了?” 陈迹思索着,我说我带一只小猫去找妈妈,您肯定是不信的…… 他回答道:“今天休沐时有东西忘在家里了,所以再去取一下。” 姚老头皱着眉头,额头的皱纹被挤压在一起:“其实今天的学银不是你家里给的,对不对?” 陈迹怔住了。 姚老头冷笑:“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你那嫡母的心胸本就狭隘,当初为了不给你交东林书院每月十两银子的学银,便将你打发来我这里当学徒。这会儿能给你交学银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买那么多礼物孝敬我?” 陈迹沉默不语,不知该如何回答。 姚老头又疑惑道:“等等,既然不是家里给的钱,那你的学银是从哪来的?莫不是傍了哪家的妇人……” 说着,姚老头面色大变,胡子气得差点翘起来:“你好歹是我太平医馆的学徒,若是干了这种事情传出去,跟你直接往我裤兜子里拉屎有什么区别?” 陈迹:“……啊?” “啊什么啊?” 陈迹赶忙道:“您误会了,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 “那你这钱是怎么来的?” 陈迹沉默片刻:“师父,我不能说,不想连累您。” 姚老头上下打量着他:“密谍司?你在帮密谍司做事?” 陈迹感慨,难怪人们常说人老成精,自己只透露这么点信息,便被对方猜中了。 他只能解释道:“师父,云羊找上门来,我没得选。” 姚老头直勾勾盯着他许久,然后转身往医馆里走去:“能不能选,你都已经选了,我不管也不问,你能每月将学银交上来就行。若哪天死在外面了,也最好别叫我知道……赶紧滚去睡觉!” 医馆大门合上,安西街尽头的拐角处走出三人,云羊双臂交叉胸前,嘀咕道:“姚太医似乎不太喜欢咱们密谍司啊。” 皎兔耸耸肩膀:“不喜欢咱们也很正常。” 云羊看向第三人:“梦鸡,那个小学徒就是我想审讯的人,我要确定他是不是景朝的谍探。” 名为梦鸡的男人一身亮棕色对领大襟,衣袍上绣着数十只颜色鲜亮的野雉,宛如戏服一般。 梦鸡摸着自己整齐的鬓角,细声细气道:“一个小学徒,值得你出手这么阔绰?还专程将我从开封府邀过来。” “我付钱,你做事,该告诉你的信息都告诉你了,其他的不要问,”云羊平静道。 “行,包你满意,在梦里想做什么,我说了算,”梦鸡尖声笑起来,皎兔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云羊好奇道:“我一直有个问题,你为什么敢堂而皇之的亮出自己修行门径呢,不怕惹祸上身?” 梦鸡笑道:“内相大人说了,修此门径者世间只我一个,我能惹什么祸?” 却见他盘腿坐于地面,从怀中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来。 梦鸡咬破手指,以鲜血在符纸上写写画画,最终用那张符纸包裹着一缕头发,吞入口中! 刹那间,梦鸡的瞳孔向上翻去,眼中竟只剩下眼白! …… …… 陈迹并未回屋休息,他只是轻手轻脚的在医馆正堂里点亮一盏油渣灯,默默翻看着《医术总纲》。 光是人体十二正经里的六百一十八个穴位,都很难背。 他好像又回到了炎热夏天里的教室,面前是堆满的卷子和书籍,耳边是朗朗的读书声。关于学习的记忆,几乎是每一位学生在青春时代最深刻的记忆,伴随着太阳的升起与坠落,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这一刻,陈迹恨不得面前有本《五年中医三年模拟》。 正学着,他忽然觉得困意来袭,仿佛温和的季节里,浑身被温暖的海水包裹着,裹挟着他漂往海洋深处。 陈记警惕起来,自从他在身体里点燃四盏炉火之后,始终精力充沛,这种困意来得毫无道理。 可是,不管他再怎么警惕,依然慢慢合上了眼皮。 不知过去多久,陈迹在梦中睁开眼睛,他赫然站在周成义宅邸的朱漆大门前。 咦,自己是要做什么来着? 陈迹看了看手中用黄麻纸包裹着、写着“太平医馆”的药包,又抬头看了看“周府”的匾额。 对了,自己要来给周大人送补药。 咚咚咚,陈迹拾起铜环朝门上扣去,一切都显得很自然,他已忘记这里是梦境。 吱呀一声,朱漆大门打开,却见王管家在里面笑脸相迎:“小陈大夫来了?快请进。” “周大人呢,他要的药材送来了,”陈迹随着王管家往里走去,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 陈迹打量着四周,丫鬟在正屋里擦拭着红木家具,院子里有个妇人笑意盈盈的抱着小女孩,身旁还有个小男孩在踢着鸡毛毽子。 王管家领着他进了正屋,陈迹只感觉这里格外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此时,周成义正坐在书桌后面,手持毛笔誊抄着一本书籍,见陈迹来了便屏退管家与丫鬟。 陈迹将药包放在桌上:“周大人,这是您的药。” 周成义抬头,忽然问道:“靖王可有新的消息要传递给我?” 陈迹怔了一下:“周大人您在说什么?” 周成义声音渐阴沉:“你忘了,你我是景朝军情司派来南方的谍探,我负责联络刘家,你负责联络靖王!我再问你一遍,靖王那边是否有新的消息?” 陈迹皱眉不答,脑海中快速翻滚着思绪。 却听周成义一遍一遍问着:“你忘了你的身份了吗?” “你忘记我景朝军情司是如何培养你了吗?” 周成义的声音越来越宏大,越来越有穿透力:“你忘记你是谍探了吗?” 一句句逼问如魔音贯耳,令陈迹头昏脑涨,他只觉得自己意识仿佛被人操控,不由自主的翻起白眼。 下一刻,陈迹眼中只剩眼白,回答道:“周大人您是不是误会了,我不是什么谍探啊!” 周成义露出满意的笑容来,他已然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以找云羊完成交易了。 然而他又起了好奇:“你与云羊如何认识?” 话音落,陈迹只觉得自己丹田处,四盏炉火燃烧起来,焚尽了体内的所有魑魅魍魉、妖魔鬼怪! 周成义浑然未觉的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桌子,身子前探:“云羊为何怀疑你是景朝谍探,你又有何特殊之处让云羊没有直接杀了你?” 最后这句话,竟不再是周成义原本的声音,而是换成了一个尖细的嗓音。 这时,陈迹的瞳孔竟然翻了回来,转身往外走去! “周成义”愕然看着陈迹转身往外走去,旁若无人的走到朱漆大门前,狠狠拉开了那扇大门。 “周成义”看见大门洞开时,门外站着笑容玩味的云羊与皎兔,他惊愕道:“嗯?云羊、皎兔你们怎么会进我梦里?” 等等! 不对! “周成义”清晰意识到,云羊与皎兔是不可能入侵他梦境的,他也不曾在这个梦境里虚构过云羊与皎兔…… 眼前的云羊与皎兔,是陈迹这个小学徒在梦境中虚构出来的! 梦已不再完全受他掌控! 却听陈迹思索片刻,指着“周成义”,对云羊、皎兔说道:“云羊大人,皎兔大人,周成义是景朝谍探,确凿无疑!” 云羊饶有兴致的问道:“有证据吗?” 陈迹笃定道:“密谍司抓捕谍探还需要证据吗?扎他就完事了!” “周成义”看着飞扑过来的云羊与皎兔,顿时怒吼:“等等……啊!” 25、破译 太平医馆门外的安西街上,云羊和皎兔两人一袭黑衣劲装,并排蹲在梦鸡面前撑着下巴:“他看起来好像有点痛苦……每次造梦都这样吗?” 云羊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这次我付出的报酬比较多,所以造梦时比较走心?” 两人对面,却见梦鸡表情狰狞扭曲,身体还一阵阵的抽搐,宛如跳大神的神婆被附体了似的。 云羊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皱眉道:“梦鸡怎么像被我扎了似的,难怪他每次造梦都要价那么高,代价确实很大啊。” 皎兔快速点头,表示完全认同:“嗯嗯,钱给的值,该他赚!” 梦境里,化身周成义的梦鸡,正在被陈迹虚构出来的皎兔和云羊按着扎,三秒换一个地方,浑身上下都快扎遍了。 陈迹站在远处沉思,他已知晓这就是一个梦境,可这梦境又是如何产生的呢? 云羊! 他想起来先前在刘什鱼家门外,云羊曾莫名其妙割走他一缕头发! 只有这诡异的行为,才能解释他如今诡异的处境! 想到此处,陈迹已决定脱离梦境。 刹那间,他眼前的周府庭院变得透明起来,而透明的周府背后又多了一重模糊的画面……医馆正堂。 两个画面重叠在一起,陈迹想要回到现实中去,却像是被巨大的蛛网黏住了似的,始终无法突破这一层梦境。 梦鸡冷笑道:“想走?来无间炼狱里玩玩吧!” 话音落,却见周府忽然崩塌成了深渊,天地变了颜色,云羊与皎兔也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原本的梦境只有小小一方院子,现在却无比广阔。 恍惚间,陈迹有点分不清哪一重才是现实,哪一重才是梦境,再次陷入迷离。 梦鸡恢复成了自己的模样,他站在深渊里抖了抖身上的对领大襟,以双手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尖声细语道:“差点在你这小小学徒身上栽了跟头,真是让咱家生气了…………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个当‘行官’的料,逼得我造出甲等梦来才行!” 随着梦鸡的话音,陈迹只觉得自己好像分裂了,分不清左右,也分不清上下,仿佛世界颠倒过来。 骤然间,深渊的地面塌陷了,陈迹的身体往黑暗中坠落,再睁眼,他已身处熔岩之中,身边还有密密麻麻数万人一起在这岩浆里挣扎,饱受烧灼之苦。 下一刻,熔岩世界也不见了,陈迹再次向下坠去,跌落寒潭,被窒息与寒冷挤压。 他想要保持自己的理智,可每次他试图保持理智时,便会再堕下一层世界。 每一次跌堕新的世界,都会使他失去一分对真实世界的认知,也无法再看见医馆正堂的模糊画面。 就在此时,四盏炉火有熔流倾巢而出、灌注全身,陈迹发现自己双手能动了! 那些熔流托举着他从寒潭世界回到了熔岩世界,又从熔岩世界回到了深渊世界,最终回到周府! 然后缓缓停止。 可是,只能动双手有什么用呢,想要脱离这梦境仍有一步之遥…… 不对,有用! 陈迹伸出手臂摸索柜台,他摸到了《医术总纲》,将书籍翻得哗啦啦作响。 片刻后。 “陈迹?”刘曲星的声音出现,撕裂了梦境,也将陈迹瞬间拉回现实。 梦醒了! 陈迹站在柜台后轻微喘息着,他转头看向刘曲星:“刘师兄,你怎么来了?” 刘曲星披着一件袄子,站在柜台旁边看着陈迹面前被翻乱的医术总纲,痛心疾首:“你半夜翻书的声音震耳欲聋,我很难睡得着啊……陈师弟,别再半夜看书了行吗,我害怕……” 陈迹笑道:“好的,不看了。” 刘曲星眉开眼笑起来:“这才对嘛,师父总讲,亥时便要安眠才能蕴养自身!” 陈迹诚恳道:“谢谢师兄提醒了。” 这一次,他真的很感谢刘曲星,若不是对方,自己恐怕还困在梦境里。 刘曲星拉着陈迹的胳膊:“早点休息,咱们师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师父揍人的时候咱们一起扛!” 另一边,梦鸡也从盘坐中苏醒过来,瞳孔翻转。 他看向云羊和皎兔,身子忽然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便怒斥道:“你们不是说他只是个普通人吗,下次需要我给有行官天资的人造梦时必须提前说清楚,那是另外的价钱!” 云羊与皎兔面面相觑,疑惑道:“我们也不知道啊,他有成为行官的天资吗?” 梦鸡怒道:“还能有假?丙等梦只困他一炷香的时间便醒觉了,乙等梦也只能困他半个时辰。” 只是他心中也有些疑惑:陈迹最后是如何脱离梦境的? 云羊摆摆手:“先不说这个事情,我问你,陈迹是景朝谍探吗?” 梦鸡没好气道:“确定他不是。” 说着,他起身拍拍屁股:“报酬呢?再加一倍,而且我只收佛家通宝。” 云羊想了想,最终还是从手腕上摘下一串佛珠来,每一粒黑紫色佛珠上都镌刻着奇怪的花纹,以及密密麻麻的数字。 他心疼道:“五百两白银,所有寺庙都能取。” 梦鸡看见佛门通宝,这才满意的拍拍身上灰尘:“成交,下次有审讯的活记得还找我。” 皎兔道:“这么多钱,能买多少新衣裳、多少翡翠镯子啊。宝猴的报酬可比你低,下次我们找他。” 梦鸡捋了捋头发,慢条斯理道:“那你们找他好了,他可是个大嘴巴,保守不了秘密。” 皎兔撇撇嘴:“大家还是同僚呢,天天就知道收钱收钱收钱。” 梦鸡不屑道:“你去免费帮我把吴秀杀了吧。” 皎兔白他一眼:“我不去。” 梦鸡将那串佛珠带在手腕上,转身挥手:“走了,开封府的差事已经办完,我明日启程去金陵。”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云羊小声道:“陈迹竟然还有成为行官的天资,那就更不能让内相大人知道他的存在了……不然,他可能真会骑到我们脖子上来。” …… …… 夜深,陈迹躺在通铺上始终无法入睡,脑海中翻涌着最近遭遇的每一件事情。 忽然间,隔壁铺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微微睁开眼睛,正看到刘曲星披着袄子,咯吱窝夹着一本书,蹑手蹑脚下床出门去了。 陈迹疑惑间透过门缝看去,却见刘曲星钻进厨房,紧接着在厨房内点燃了一盏油渣灯…… 你他娘的…… 陈迹也坐起身来,先掀开褥子检查了木板缝隙里藏着的五枚小银锭,然后又从褥子下掏出了一本书:《近思录》。 这是乌云从刘什鱼宅邸帮他取回的那本书。 当时所有人注意力都被陈迹引到《四书章句经注》上,根本来不及去翻看其他书籍的异样。 但陈迹只翻看两眼,就确定这本书里藏着密信技术:反切法。 所谓反切法,即上一个字的声母,与下一个字的韵母,重新组成一个新的字。例如时掌、硝大、宗洛、依旧这八个字的声母与韵母,分别对应上、下、左、右这四个音。 陈迹借着窗外的微光,坐在通铺上一字一句翻看《近思录》,将每一个可以组成新字的组合一一排列。 翻看一小半时,他心中忽然将那些一个个字拼凑在一起:“景朝不信我代王府传话,需与您亲自确认。” 陈迹瞳孔微缩,这本书里想要传递的信息,比《四书章句经注》更加爆裂,竟是直接牵扯到了靖王府内部。 周成义是景朝谍探,他代表景朝向刘什鱼传递消息。 而刘什鱼家中这本书,是要送去给王府某位大人物的。刘什鱼就是景朝、靖王府某位大人物之间的情报枢纽! 原本云羊让陈迹攀咬靖王府时,陈迹还以为对方是要栽赃陷害,却没想到云羊一语成谶,靖王府与景朝真有勾连! 陈迹双眼炯炯有神,宁朝、景朝对他而言都毫无归属感可言,所以不论发生何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能够掌握先机。 他继续破译这本书的后半部,直到天快亮起来,才终于得到了后面的信息:王府内谍探会找机会与您见面。 陈迹愕然。 王府内有军情司谍探,是谁?! 等等,王府内的那个谍探,会不会是太平医馆里的人? 先前师父以六爻之术算卦,卦象说,出诊为大凶之兆,结果师父当天清晨就跟着刘家人走了…… 以此来看,师父跟刘家似有交情,难道师父不是去诊病,而是去交换情报? 师父不会就是景朝的谍探吧?! 再等等,刘曲星存着脏衣服不洗,非要给母亲带回去的行为,也可能是在衣服里藏匿着情报…… 陈迹被自己的推论搞得哭笑不得,这几天神经崩的太紧,以至于现在看谁都像谍探。 想到这里,他在通铺上探出半个身子,悄悄拉开门缝朝对面厨房看去。 此时,刘曲星手里捧着书,也正从厨房探出身子来,悄悄打量着学徒寝房,看有没有人发现自己在偷偷学习…… 四目相对。 刘曲星:“……” 陈迹:“……” 两人默默地缩回了身子,唯有佘登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没有烦恼。 26、巡游 “想要抓捕谍探,就要学会像谍探一样思考。” “如果我是景朝军情司司主,我会在王府策反什么样的人,做我的谍探?” 陈迹坐在通铺上撑着下巴,默默分析着: “不是侍卫,侍卫不得进入后宅。” “……太平医馆的太医与学徒,不仅能接触外面的人,还有资格进内宅。” 陈迹怔住:“我不会真是景朝谍探吧?!” 他认真分析着这个可能性: 自己曾半夜出现在周成义家宅,自己第一次见那位管家,管家却知道自己是医馆学徒,说明原身不止一次去过周府。 明矾常被当做药物使用,太平医馆就有,如果自己是景朝谍探,周成义府上的明矾也有了来路…… 嘶! 陈迹倒吸一口冷气。 等等,不对不对。 按照周成义传递的情报来看,谍探应该已经见过王府里的那位大人物,双方确定诚意,军情司司主这才打算南下。 而自己先前进晚星苑出诊,春容想杖毙自己时,云妃起身打算离去,静妃沉默放任不管,若不是自己主动求生,恐怕当天就要死在晚星苑。 若自己是景朝谍探,这两位大人物当中,起码该有一位保下自己的。 陈迹轻手轻脚起身,悄悄打开三人共用的衣柜,摸索着每个人的衣物,连领口、袖口都没放过,看里面是否有夹带。 然而并未发现线索。 陈迹又蹲下身子,在昏暗中以手指贴着垒砌通铺的砖头,从每一块砖头上仔细划过。 咦。 他竟感觉到,有块砖头微微凸起约两毫米,周围的黏土也都松动了。 陈迹双手食指、拇指指甲掐着砖头的边缘,将其一点一点抽出。却见砖头背后不知被谁掏空了一个小洞,藏着五枚银锭! 啊?! 一锭银子十两重,绝不该是一个医馆学徒能够拥有的,除非有景朝军情司提供经费。 先前陈迹怀疑谍探就在医馆时,还嘲笑自己多疑,可当他真的看见证据,却不禁深吸一口气。 这银锭是佘登科的?还是刘曲星的? ……还是自己的? 陈迹将银锭与砖头塞回去,不动声色的回到床上睡下。 …… …… 清晨,鸡鸣声未起,床榻上正在睡觉的姚老头,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 他穿上自己的白底黑布鞋,背着双手慢悠悠朝门外走去,院子里,陈迹轻轻将刚挑回来的水倒入水缸。 姚老头看了看厨房里、趴在灶台上睡着的刘曲星,又看了看精神奕奕的陈迹,皱着眉头说道:“……你给他熬死了?” 陈迹:“……没有,刘师兄只是睡着了。” 姚老头撇撇嘴:“鸡还没打鸣,你就弄出动静把我吵醒,要不以后别让鸡打鸣了,你来打鸣吧。” 陈迹笑了笑,并未将师父的话放在心上,他也算慢慢习惯了对方这张淬毒的嘴:“师父,我去挑水了啊,鸡鸣之前把水挑满,不耽误您给我们上早课。” 说着,他将袖口卷到手腕处,挑起扁担往外走去。 然而还没等陈迹走到门口,门外忽有铜铃声在远方响起,那铃声清脆悦耳,由远及近。 姚老头皱了一下眉头,竟快步走上前去,在陈迹出门之前将他拉回了屋里。 陈迹被扯得不由自主后退两步,肩上的扁担与木桶摇晃不停。 下一刻,有一队人马抬着一尊宝相庄严的佛像,在黎明的夜色中穿过安西街。 三十二位僧人身穿灰色僧袍,光着半边膀子,稳稳当当的抬着硕大无朋的须弥座。 须弥座旁,还有僧人左手持铜铃,右手持香火。偶尔左右手相击,香火与铜铃碰撞出绚烂的火星与清脆的声响。 那香火经久不熄,火星冲天而起,如火树银花,鱼龙曼衍。 陈迹低声问道:“师父,您拉我回来……” 姚老头面无表情道:“不要问。” 陈迹与姚老头并肩而立,就这么无声的注视着这支僧人队伍,慢慢从太平医馆门前经过。 正看着,他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刚刚那一瞬,佛像似乎看了自己一眼,那眼神漠然中却又带着一丝悲悯。 此时,刘曲星也被铜铃声惊醒赶来,他看着门前的那支队伍:“是城南陀罗寺的僧人们啊,谁家这么大手笔,竟在重阳节出得起钱,请佛菩萨巡游洛城?” 陈迹迟疑了片刻问道:“师父,这世界真的有神佛吗?” 刘曲星抢着回答:“当然有了,前年郊外刘家屯有一人的母亲病重,他便在佛菩萨巡游时跪在佛像面前祈求,结果他母亲的病当场就好了!” 陈迹将信将疑,他知道有很多宗教用显露神迹的方式来招揽信徒。 却听刘曲星继续说道:“还有,我记得三年前,洛城西有一孝子,父母双双死于瘟疫。他去城南陀罗寺求佛,捐了全部身家、地契、祖产,请出云方丈起水陆法会,供养十方佛菩萨。” “结果如何?” “他父母复活了啊,瘟疫也消失了,只是躺在床上不能动,”刘曲星回答道。 陈迹皱起眉头,转头看向姚老头:“师父,刘师兄说的事情是真的吗?” 姚老头背着双手,轻描淡写嗯了一声:“当初他父母送到我这里来时已在弥留之际,我让他将父母抬走,不要死在医馆里坏了我的名声。” 刘曲星小声嘀咕:“师父,你当时说的可是人已经救不了,不如给活着的人省点钱……” 姚老头没搭理他,只是继续说道:“他父母是在我眼前断气的,所以当他们复活的消息传来,我便亲自登门求证。老两口确实活过来了,只是躺在病床上没有了意识,脉搏、心跳、呼吸俱在。” 陈迹怔住,那自己的父母…… 却听姚老头嗤笑道:“可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让他们安心的走。” 陈迹突然追问道:“师父,有没有让逝去的人彻底活过来的事呢?” 姚老头瞥了他一眼:“坊间传闻,当朝内阁首辅徐拱独子因意外身亡,徐拱便花大价钱请缘觉寺方丈出手,以七宝莲花灯为其子塑肉身,令其子重活一世。” “他儿子现在还活着吗?” “活着,便是现任钦天监副监正,徐术。” 陈迹的脑海宛如一道巨斧劈过烟霾与混沌,转瞬通透。 自己已重活一世,若这世界真有人可以复活逝去的人,那自己是不是终有一天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也可以复活自己的父母? 赚钱。 修行。 陈迹心中炽热。 想要修行就不能再躲着冰流,得搞清楚冰流到底是什么,如何产生,如何获取! 待到僧人队伍消失在安西街尽头,天色已渐渐亮起。 街坊邻居们都没了睡意,早早便卸了门板,彼此之间喜气洋洋的打着招呼,将摊位都提前摆在了街上。 陈迹没有回后院,他挑着扁担往水井处走去。 一个挑着干柴的小哥儿迎面走来叫卖,擦肩而过时,陈迹停下脚步拉住对方:“告诉云羊大人,我需要去一趟內狱。” 小哥儿面露惊愕:“小陈大夫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陈迹平静道:“卖柴人走街串巷、风吹日晒,可不会像密谍一样面目白净。而且卖柴人也不会只在这一条街晃悠,从早到晚都卖不出去一担柴,若是景朝谍探,神色中不会有倨傲,应是谨慎。去告诉云羊大人,我要去內狱看一下犯人和卷宗,说不定能帮他找到新的功劳。”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挑水去了。 陈迹不是今天才发现这个卖柴小哥儿的异常,他等父母送学银时在医馆门槛上坐了一天,那时便已知晓。 而他之所以要去內狱这种别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只因为…… 什么地方冤死人最多? 密谍司內狱。 卖柴小哥儿缓缓收敛起笑容,凝视着陈迹离去的背影。他原以为自己伪装得极好,但现在看来对方早就发觉自己的问题,只是静静观赏着自己拙劣的表演。 下一刻,卖柴小哥儿丢下干柴与扁担,转身大步流星离开。 27、內狱 青山 27、內狱 上一章 返回列表 下一章 清晨的洛城生机勃勃,行人们熙熙攘攘。 一辆辆牛车去东市赶集,时不时拥堵在一条条小路上,赶车人一边嚼着嘴里的饼子,一边骂骂咧咧的喊人让路。 嬉笑声,怒骂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你似乎看不出它这数百年来的颓势,这座城市仿佛依然停留在它最辉煌的一刻。 太平医馆内,陈迹站在柜台后面挽着袖子,笑吟吟的提着铜秤给病患抓药,笑容干干净净,永远不会有人把他和“抓捕谍探”这种事情联系在一起。 另一边,姚老头正在考校学业。 佘登科端端正正坐在柜台后面,闭着眼睛给病人号脉,姚老头则在一旁手持竹条,沉声问道:“赶紧说,这是什么脉象?” 佘登科三支手指搭在病患的手腕处,试探道:“洪脉?” 啪的一声,竹条抽在佘登科的背上,给柜台对面的中年男病人都吓了一跳。 姚老头伸手示意病患稍安勿躁,继续问佘登科:“什么脉?” 佘登科龇牙咧嘴:“实脉!” 啪!又一下! 佘登科赶忙道:“沉脉!” 啪!又一下! 病患赶忙起身拉住姚老头:“别打孩子了,姚太医您先消消气,我可以是沉脉,沉脉就沉脉吧!” 姚老头缓缓转头看向病患,硬是半天没说出话来:“……这要是摸出个喜脉来,你也认了?!” 说罢,他转头将目光扫向陈迹与刘曲星,思考着下一个揍谁。目光扫过时,却忽然停在门外。 此时,一只小黑猫在医馆门外的人潮中左躲右闪,它小心翼翼的仰着脑袋观察人类脚步,然后避开。 来到医馆门前,乌云扒着门槛狗狗祟祟往里面打量,却恰好迎上姚老头的目光。 姚老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它,陈迹心里一紧,自己师父也不像是喜欢小动物的人,可别把乌云给硬生生轰走了。 然而乌云迎着姚老头的目光,只是缩了缩脖子,就又鼓起勇气翻过门槛,一点一点靠近过去。 却见乌云跃上柜台,来到姚老头面前,直接躺在了他的手上! 姚老头愣了许久,原本严肃的表情慢慢变化,竟是笑出了褶子,佘登科等师兄弟三人全部怔住,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师父如此和颜悦色! 原来这老头儿是会笑的啊! 姚老头意识到不对,当即严肃起来,不咸不淡地说道:“这小东西,还挺招人喜欢。” 刘曲星凑过来想摸摸乌云,姚老头立刻将他的手打开:“滚一边儿去!” 刘曲星:“……” 下一刻,乌云的脑袋在姚老头手里拱了拱,姚老头沉默片刻,转头对佘登科说道:“去把我屋里的紫木箱子拿来。” 姚老头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乌云的脑袋,漫不经心道:“你叫乌云对不对?” 陈迹瞳孔骤然收缩,心口宛如被人捏住了似的紧张起来。 他给乌云起名字的事情,只有他和乌云知道,姚老头又是从何处得知?难道对方已经知道一切? 陈迹此刻再回想起姚老头去周府接自己之事、佛菩萨巡游时将自己拉回医馆之事、去晚星苑出诊之事,一桩一件似乎都隐藏着深意。 陈迹正思索着,却见姚老头无声瞥了自己一眼,这一眼仿佛将自己看穿了。 姚老头只撇他一眼,便将目光转回乌云,佘登科凑过来问道:“师父,这是晚星苑里的那只猫吧,我记得您好久没进过王府了吧,您怎么知道它叫乌云啊?” 姚老头斜睨他一眼:“我算卦算出来的,不行吗?” 一旁的刘曲星怔了一下:“这也能算出来?那您算一下我小时候的乳名叫啥。” 姚老头从袖口中摸出六枚铜钱,面色平静的撒在柜台上,然后对刘曲星面无表情的说道:“你乳名叫弱智。” 陈迹:“……” 刘曲星:“……” 佘登科提了那紫色木箱子过来,拉开箱子的抽屉,里面赫然是一块块精致的点心。 刘曲星惊叹:“正心斋的点心!” 姚老头将一块点心托在手心里,放在乌云面前:“吃吧。” 乌云几口炫完,又盯上了那箱子。 姚老头也不吝啬,竟是又拿出一块说道:“能吃点心是好事,笨笨的狸奴只懂吃肉,只有聪明的狸奴才晓得点心的好处。” 乌云吃完两块点心,头也不回的跑到陈迹面前卧着,毫不留恋。 姚老头见状,只是将手心里的点心碎屑拍进了自己嘴里,也不生气。 他看向陈迹,随口说道:“它倒是挺喜欢你的。” 说罢,便继续考校佘登科学业去了。 陈迹见大家注意力转走,低声问道:“怎么白天就来了?” 乌云回应道:“静妃离开靖王府不知道去了哪里,如今晚星苑没人管,丫鬟们都在偷懒,我就出来找你玩了!” 陈迹笑道:“那你就在医馆待着吧,我先给病人称药。” 正说话间,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人登门,他手持一张药方:“姚太医,我来抓药,但早上出门太急,忘了带足钱。您看能不能让我先抓药回去给母亲治病,您派个小学徒陪我回家取钱。也不让学徒白忙活,我给他二十文脚费。” 姚老头看了一眼药方:“你抓这些药可不便宜,确定家中有钱?” 中年人点头:“确定!” 刘曲星赶忙道:“师父,我去!” 姚老头森然一笑:“你小子不想被我考校学业是吧?陈迹,你去!” 刘曲星顿时面如死灰,眼睁睁看着陈迹跟人走了! 来到门口,那中年人领着陈迹上了一架马车。 放下帘子后,中年人慢条斯理的撕下自己脸上的胡须与皱纹,显露出云羊原本的模样来:“你让人带话给我,想去趟內狱?” “没错,”陈迹点点头:“我觉得刘什鱼此案不简单,并不像刘什鱼的个人行为,背后还有大鱼。” “咦,你竟然主动帮我立功?缺钱了?”云羊狐疑起来:“按说你才刚赚了五十两银子,即便是去红衣巷,一个月也花不完。莫不是你去了白衣巷?听我一句劝,那些扬州瘦马被从小培养琴棋书画,行卧坐立都媚态百生,她们可不是你这种小学徒能消受的。” 陈迹笑了笑:“云羊大人,我想帮你立功还不开心吗,若是哪天你坐上高位,说不定就能帮我在密谍司里混个一官半职了。” 云羊不置可否:“你觉得剩余的刘家子弟也有问题?” “见过了才能知道。” 云羊不再废话,他拿出一条黑色蒙眼布来:“闭上眼睛,內狱的位置是机密,不能叫你知道,耳朵也得塞上。” 闭上眼睛,塞上耳朵,陈迹的世界安静下来,洛城的热闹似乎与他再没关系。 云羊掀帘子出去赶车,马车慢慢地行驶在青石板路上,不曾有人注意到,车顶不知何时蹲着一只小黑猫,随着车子一起摇摇晃晃的驶向南方。 姚老头停下考校,背着双手站在医馆门口,注视着马车离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 …… “到了!” 云羊摘下陈迹耳朵里的棉花,扯着他的胳膊下了车,他见陈迹从怀里掏出一块灰布蒙上自己的口鼻,撇撇嘴道:“你倒是挺谨慎。” 陈迹笑着说道:“这洛城內狱想必已经被刘家渗透成了筛子,不然他们为何那么快便得知刘什鱼死去的消息?来这样的地方查刘家的案子,自然是要谨慎一些的。话说……密谍司內狱被渗透成这样,云羊大人难道不动怒吗?” 云羊冷笑:“洛城那批狱卒昨夜便已经全部发配岭南,如今这里都是从别处抽调的人手。” 陈迹蒙着眼睛,在云羊拉扯下跌跌撞撞的走着,他听见附近寂静无人,除了鸟叫声再无异常。 来到一处铁门外,云羊快敲三下、慢敲两下,那铁门这才缓缓向内打开。 沉重腐朽的门打开时,发出铁朽摩擦的刺耳声,令人牙酸。 门内,一位年轻密谍等候着。 进了內狱,云羊说道:“可以摘下蒙眼的布了。” 陈迹睁开眼,以右手微微挡住面前的光亮,眯着眼睛打量起来。 却见一条狭窄的楼梯斜斜向下,一直延伸到地底深处。 楼梯旁的墙壁上,每隔十五级便挂着一盏油渣灯,如招魂引路的冥灯。 奇怪的是,每一盏油渣灯下,都有个阴刻在灯座上的八卦图案,陈迹好奇问道:“这些八卦是怎么回事?” 云羊回忆着:“据说是七年前,内相寻来一位精通奇门遁甲的‘行官’,在每一座內狱里画上的。流传说是……一盏灯便是一座牢,有八卦图在,灯不息,人不灭。” 陈迹皱眉:“什么意思?” 云羊耸耸肩膀:“我哪知道。” 年轻密谍领着云羊与陈迹往地底走去,到了平地,一条石壁甬道通向远处的黑暗中,甬道两旁则是一间间晦暗的牢笼“镶嵌”在石壁里。 当两人身影出现时,立刻有人扒着铁栏杆哭喊道:“大人,我是冤枉的啊,我绝没有和景朝谍探有任何瓜葛。家中老母已有六十多岁,膝下还有两个孩子需要喂养,求求您放我回去吧!” 喊冤声络绎不绝,可云羊却像没听见似的:“走吧,卷宗在里面。” 然而,陈迹在他身后刚踏出一步,人却僵在了原地。 昏暗的內狱中,他面前的牢笼里,竟飞出两道灰白的冰流,从陈迹的眉心钻入身体。 云羊回头:“怎么了?” 陈迹神色如常:“没事,第一次来內狱,看到这些形容枯槁的犯人有点不适应。” 云羊笑着说道:“我一开始也被吓到过,慢慢就习惯了。” 陈迹再次抬步,随着他与云羊往內狱深处走去,一道道灰白的冰流从各个牢室里飞出。 它们似是感知到陈迹的存在,汹涌游弋而来,如一条条蛟龙在空中翻腾。 陈迹震撼莫名的看着这一幕,上百道冰流由眉心钻进他的身体,最终融汇一起,盘踞在他的丹田内。 冰流气势过于庞大,隐隐中,竟有将炉火熄灭的趋势! 28、官 这內狱里积年累月留下的冰流,已超乎陈迹想象……他没有料到这內狱里的冰流会这么多! 他就这么走在內狱的甬道之中,眼看着一道道冰流汇入体内,四盏炉火封锁的丹田摇摇欲坠。 灰白的冰流如蛟龙,在这昏暗的內狱里发出其他人听不见的咆哮声,犹如久困樊笼的冤魂心有不甘,要将陈迹全部吞噬。 它们是这神秘世界里,足以凌驾于权与力的力量,如今却被一点点剥夺。 陈迹能感受到自己五脏六腑内透出的寒气,但他在云羊身旁却不敢有任何异样。 然而就在他与云羊经过一处牢房时,却见墙壁上一盏油灯的底座上阴刻着八卦阵图。 陈迹忽然想起先前下楼梯时,那些油渣灯下的一个个八卦阵图……一盏灯便是一座牢,灯不熄,人不灭! 他迅速将油灯摘下握于手心! 刹那间,丹田之中的冰流如潮汐般缓缓退去。 陈迹轻微喘息着,云羊诧异回头:“你拿这盏灯做什么?” 他回应道:“这內狱太昏暗了,我有些不适应。” 云羊嗤笑:“却没想到,一个敢跟我讨价还价的人,竟还怕黑?” 陈迹不答,他只是在思索一个问题:难道人死之后,冰流并不会消散吗?以刚刚冰流数量来看,绝对是积攒很久的。 就算密谍司再心狠手辣,也不至于短期内杀死那么多人。 是八卦阵图的作用! 是内相担心自己杀人太多,可能被冤魂缠身,所以寻人用八卦阵图,将这些魂魄都拘在了內狱之中,这才积年累月攒下了如此多的冰流。 陈迹平缓呼吸:“云羊大人,取卷宗给我查看吧,想要寻找线索,未必要从当下的案件里找,说不定过去的案件里还藏着许多秘密。” 云羊对密谍招招手:“给他!” 密谍们将卷宗抬来时,赫然装满了十几只大木箱。 陈迹随手从里面取了一本,一边翻看着,一边巡视內狱。 云羊坐在一张桌子边上喝茶等待,密谍则跟在陈迹身后。 陈迹走到一座牢门前问道:“甲字二十七号牢室,以前关押过豫州同知刘耀祖?他此时人在何处?” 密谍斟酌着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蒙面少年,迟疑片刻,低声道:“这位……大人,卷宗里写着放出去的,便是活着走出了內狱,若什么都没写,便是死在里面了。” 陈迹确定,那位刘耀祖四年前已经死在內狱之中。 他又走到一座牢门前:“甲字二十八号牢室,关押过洛城匠作监主事陈明卓?” “也死了。” 往后,陈迹便不再问了,只在心中默默念叨着: “甲字五十二号牢室,归德府知府许佳文,死。” “乙字一号牢室,汝宁府上蔡县令田海龙,死;上蔡县丞徐德鸿,死……” 细数过去,有些牢室里死过一个人,有些死过好几个。 陈迹越查越心惊,自己手中的卷宗犹如阎王殿里的生死簿。 他再翻卷宗,这內狱中还曾关押过一些江湖人士、一些隐藏在市井之中的行官,但是这些人所在的牢室并没有冰流涌现过。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得到了冰流的规律。 那些死后能够产生冰流的人,只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官! …… …… 埋在地底的內狱,宛如一座巨大的坟场,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里不是江湖,而是埋葬江湖与朝堂的地方。 陈迹站在牢室前,手里是摊开的卷宗,面前是幽暗的牢笼。 他花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才终于将甲字、乙字牢室的卷宗全部看完,剩余的还有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没看,也不需要再看了。 陈迹甚至敢大胆判断,晚星苑那晚所获得的冰流,确实来自静妃的胎儿,皇室血脉生下来便高人一等。 此时此刻,陈迹站在这压抑的內狱中,只觉得有些荒诞。 自己这修行门径,竟是站在了整个宁朝的对立面上,想要修行,就必须有官员与皇室血脉死亡! 宁朝从皇帝到小吏,掌握着这个王朝的所有权力。 而自己,要与之为敌? 云羊说的没错,果然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修行门径是什么啊……确实很危险。 云羊坐在一张桌子旁,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见甬道里的陈迹停下来思考,便问道:“找到线索了?” 陈迹从长考中回神:“还没有。” 云羊皱起眉头:“我亲自去接你,来回浪费了一个时辰,现在又等了你一个时辰,结果你说没有线索?” 陈迹为冰流和卷宗而来,两者皆已到手,却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思索片刻问道:“刘什鱼是怎么死的,你们杀的吗?” 云羊摇摇头:“不,他是扛不住刑讯,上吊自杀的。” 陈迹皱起眉头:“他的尸体还在內狱吗?” “在,你要看看?”云羊来了兴致,将手心里的瓜子扔在桌子上:“我领你去。” 云羊领着陈迹往內狱深处走去,竟是又下了数次楼梯,穿过了数层,才来到最深处,陈迹甚至已经听到地下河流淌的声音。 “喏,就在里面,只有刘什鱼一具尸体,”云羊举着火把走进去。 刘什鱼约三十岁,身体纤瘦,皮肤白皙,脸部煞白,舌头吐出,大小便失禁。 这是典型的上吊而死之征,没有异常。 陈迹看见尸体,屏住呼吸,心中有不适感。 云羊戏谑起来:“我还以为你真的无所不能了,怎么连尸体都看不了?” 陈迹镇定下来:“云羊大人,能够漠然审视同类尸体并不是一件值得吹嘘的事情……刘什鱼不是自杀的,是被杀人灭口了。” 云羊摇头:“这次你错了。我杀人多,所以论及此事我更有经验。他的一切死征都是上吊而死的模样:我帮许多人上吊过,上吊者面色煞白,吐舌头且大小便失禁,这点错不了。你可能会想,他是不是被人勒死后才吊上去的?不是的,被勒死之人面呈绛紫色,这个我也熟。” “理论上,云羊大人所说没错,”陈迹点头。 “嗯?”云羊不解。 陈迹道:“但这些都是可以伪造的。” 上吊的死因是颈动脉被阻断,大脑缺氧而死。 由于颈动脉被瞬间阻断,静脉暂时还能工作,所以上吊而死的人会面色煞白,而被勒死之人则面呈绛紫色。 杀刘什鱼灭口之人应是知道其中的原理,所以伪造了上吊而死的假象:舌头可以勒出来,针灸可以使大小便失禁,精准勒住动脉窦可以导致面色煞白。 对方是专业伪造自杀的杀手,但对方唯独漏了一个细节,脚。 陈迹解释道:“上吊之人,脚尖是下垂的,几乎与地面垂直,两个时辰就会出现尸僵,哪怕把人放下来依然会保持着。但你看刘什鱼,他被勒死前双腿有因挣扎而用力蹬踹,两只脚固定在了不同的方向。” 云羊听了之后面露思索神色:“是这样吗……走,回甲字号那一层,押个死囚过来,试一试便知道了!” 陈迹等人回到上层,他眼看着两名密谍拖了一名死囚过来。 那死囚还没上吊,就已经尿了裤子。 云羊坐在桌子旁,一边嗑瓜子一边讥讽道:“这便是我宁朝的文官,表面看起来铁骨铮铮,实际不堪一击。” 陈迹迟疑道:“云羊大人,他是什么罪?” “通敌卖国,私自为景朝谍探伪造户籍与路书,”云羊转头对密谍们说道:“将他吊在房顶,我要观察一下!” 陈迹想说些什么,却最终选择闭上嘴。 下一刻。密谍们用绳索套住死囚脖颈吊于房顶,踢走了他脚下的凳子。 短短几秒,死囚便彻底没了动静。 众人便这么等着,尸体悬于面前,云羊却若无其事的喝茶、嗑瓜子,仿佛吊起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猪。 陈迹只专注的翻看卷宗,以此来打发时间。 两个时辰后,密谍将尸体从房顶摘下,果如陈迹所说,脚尖是绷直的。 云羊击掌赞叹:“以前只是把人挂上去了,却没把人取下来过,竟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陈迹平静道:“有人想杀人灭口,就说明刘什鱼背后还有大鱼,刘家不止一人通敌,二房刘明显与大房刘明德皆有嫌疑。” 云羊皱着眉头:“刘衮过几日便要回到洛城了,我此时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去招惹吏部尚书,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你不是要骗我往火坑里跳吧。” 房间内,陈迹握着那盏油渣灯,火光在他眼中跳动不息:“怎么会,我还指望云羊大人提拔我呢。只是先前云羊大人也说过景朝谍探对前线战士的危害,此时为何又明哲保身?” 云羊感慨:“总要吃一堑长一智。以前只会杀人,这才刚拿到十二生肖之职半年,若弄丢了多可惜……官场不易啊。” 陈迹看向对方,诚恳问道:“云羊大人,你和皎兔大人擅长的是杀人,内相大人聪明绝顶,为何会派你们来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云羊疑惑:“是啊……难道内相本就希望借我们这杀性,弄死刘家?内相派我们来,就是要杀人的,那我该怎么……” 他下意识拿起茶壶想要给陈迹倒一杯茶,可转念一想,不对,自己先前也只给内相倒过茶啊! 他将茶壶放回桌上:“但现在就算知道是有人杀刘什鱼灭口,也很难抓到刘家的把柄,我该怎么继续查下去?” 陈迹摇摇头:“目前线索太少了,我也没有好建议。只是,云羊大人你不觉得刘老太爷死得太蹊跷了吗?他一死,你们便立马陷入被动。我师父被邀请前去诊病,他乘坐的马车却在半路就坏了,根本没见到刘老太爷。” 云羊脑海中闪过一道惊雷:“刘老太爷很可能没有死!” 29、开棺 刘老太爷到底有没有死?没人知道。 如今,除了刘家人,根本没有人见过刘老太爷的尸体。 內狱里安静的有些压抑,云羊挥挥手,房间内的所有密谍都默默退了出去。 他豁然起身,在房间内踱来踱去:“刘老太爷没死,一定是我们查到了关键之处,刘家慌了,只能用这种手段逼迫我们收手。” 陈迹故作惊讶道:“刘老太爷没有死?不会吧,刘家会在这种大事上弄虚作假吗?我看刘明显神情很悲痛啊。” 云羊哂笑道:“这朝野上下的官员们为了争权夺利,更离谱的事情都做过,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用假死来保全家族子嗣又有什么稀奇,还有刘明显,那些文官惯会故作姿态。” 说着,他转头看向陈迹:“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陈迹垂眸,片刻后答道:“开棺,验尸。” 云羊吓了一跳:“刘老太爷是当今太后的亲生父亲,我查刘家没问题,但开他的棺可是找死!我现在才发现,你小子胆子比我大,万一他是真的死了呢?” 陈迹双手拢着那盏八卦灯,抬头与云羊对视着:“云羊大人,就算刘老太爷真的已经死了,你不开棺看一眼难道甘心吗?” 云羊在房间里快速踱步,迅速思考着开棺验尸后的所有可能性,最终,他停下脚步,一字一句笃定道:“开棺,验尸!” 这时,內狱深处一阵阴风拂来,吹得陈迹手中那盏八卦灯一阵摇曳。 方才陈迹只收取了甲、乙这两字号牢室里的冰流,没敢再去看其他字号的牢房。 可此时这阴风席卷,竟是有內狱更深处的丙、丁、戊、己等牢室的冰流蠢蠢欲动,主动奔涌上来! 陈迹体内冰流竟有种隐隐无法压制的趋势! 此地不宜久留。 陈迹起身往外走去:“云羊大人,出来这么久,我师父想必要担心了,劳烦先送我回去吧。” 云羊阴森森笑着说道:“主意是你出的,你现在想走?一起去吧,此事不宜带其他仵作,刚好你在验尸方面有一些天赋,如果刘老太爷在棺内,你也可以查查他的死因。真出了什么事,大家谁都别想跑。” 陈迹迟疑:“云羊大人,功劳是你和皎兔大人的,我也只是出谋划策而已。” “如果不带上你,你的谋划却是坑死我们怎么办呢?”云羊冷笑:“赶紧走吧,接上皎兔,我们要在入夜之前抵达刘家祖坟附近。” 云羊、皎兔不擅长抓捕谍探,却擅长自保、甩锅、抢功。 他给陈迹重新蒙上眼睛,并诧异道:“你老是拿着这盏八卦灯做什么?” 说着,他劈手夺过,放回了原位。 陈迹任由云羊拉扯着自己的衣服,跌跌撞撞出了內狱。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他端坐着咬紧牙关,没了那盏八卦灯,冰流竟肆无忌惮起来。 车窗的灰布帘子时不时被风吹起,窗外的夕阳照在他脸上,都感受不到一点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掀开了马车的帘子,一阵冷峻的香气扑面,皎兔钻入车内:“咦,云羊你怎么带着这小子?” 云羊在前面赶着马车:“是这小子出的主意,自然要带上他。” 皎兔扯下陈迹的蒙眼布,摘下他耳朵里的棉花,好奇问道:“云羊,听说你把洛城內狱的狱卒都发配岭南了?囚鼠不会生气你擅自做主吧,毕竟內狱是她的地盘。” 云羊面露讥讽:“她还是想想如何面对内相大人怒火吧,內狱被人渗透成筛子,情报随意走漏,此事我必参她一本。” 皎兔若有所思:“可发配岭南很苦啊,要走很远的路,听说那边疟疾横行,得了之后会痛苦好些天才死。” 云羊怔了一下:“啊……那怎么办?” “在洛城杀掉就好了,跑那么远干嘛,”皎兔认真道。 “有道理。” 说罢,皎兔看向陈迹,再次认真道:“你应该不会坑我们的对吧,坑我们会死哟。” 陈迹笑道:“皎兔大人,坑了你和云羊大人,我还赚谁的钱呢?” “知道就好!”皎兔笑嘻嘻的说着,她举起自己的手腕凑到陈迹鼻尖:“你闻闻,我刚在女儿阁买的熏香,香不香?可贵了。” 云羊皱起眉头:“让他闻什么!?” 皎兔瞥了他一眼:“驾好你的车,多管闲事。” 云羊气闷闭嘴。 一路上,陈迹看到了遍地的白纸钱散落两旁,那是刘家人大殓之日,出殡路上,朝天上泼洒的。 云羊不屑道:“生时锦衣玉食,死后还要撒这么多纸钱,想在另一边继续荣华富贵,却不见寒门学子连纸都买不起。” 皎兔嬉笑道:“看你如此嫉恶如仇的样子,该叫内相大人将你调去主刑司才对,他们天天都在查贪官呢。” “我才不去,主刑司一群老古板,无聊死了。” …… …… 入夜,云羊与皎兔换人驾车,他钻进车内守着陈迹。 “对了,”云羊直视着陈迹的眼睛:“刘家子弟受审讯时曾说,刘什鱼曾与靖王府某位大人物关系极好,我怀疑靖王府也牵涉其中,甚至有景朝谍探在王府中活动……你有没有在王府里发现什么线索?” 陈迹心中一紧:“云羊大人确定王府里有谍探吗?” 马车里的空气忽然凝固,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彼此之间拉扯着。 云羊若有所思问道:“你觉得姚太医有没有可能是景朝谍探?他在京城太医院德高望重,有大把的达官显贵想让他上门问诊,连万岁爷都想召他入宫常驻。可他偏偏不肯,竟在三年前跑到这洛城来,给靖王府当了太医……你觉得蹊跷不?” “蹊跷,”陈迹好奇问道:“我师父这些年有什么变化吗?” “姚太医在京城便出了名的刻薄,但内相大人曾说他早年不这样的,那会儿的姚太医乐善好施,甚至愿意免费给人诊病。” 陈迹思索片刻:“我觉得我师父不太像谍探,先前王府里有人寻他问诊,他都不愿意去。若是谍探,怎么可能放弃和王府大人物接触的机会?” “有道理,”云羊摸起下巴:“那你的两位师兄弟呢?我查过他们,刘曲星是刘家的旁支,他有没有可能?” 陈迹深吸口气,面露疑惑:“云羊大人,你不会是拐着弯的怀疑我吧?” 云羊笑道:“怎么可能是你?我对你有绝对的信任,只是叮嘱你小心身边的人。” 皎兔忽然说道:“将马车停在旁边树林里,马上快到刘家祖坟了,我们翻过这座山,步行过去。” 三人下车,沿着官道旁的山路,一直爬至状元山的山顶。 云羊与皎兔速度很快,陈迹原以为自己会累得气喘吁吁,却没想到爬至山顶时竟然连汗都没怎么出。 他喘着粗气躺在山上,万分疲惫道:“这里能看见刘家祖坟吗?” 云羊往前一指:“那里就是了,北邙最高处。” 陈迹撑起身体眺望,却见那北邙山最高处有连片的石碑与石料垒砌的陵墓,竟是绵延数十亩地,刘家祖坟好生气派。 那一座座陵墓前,摆放着石人、石羊、石虎、石望柱,有些陵墓高达十多尺! 要知道,宁朝等级森严,老百姓不可坐轿、庶人不可穿靴、非吏不可戴斗笠,一桩桩一件件明文法令都标榜着礼制与等级。 如刘家这几座高达十多尺的陵墓,生前非三品以上不可。 云羊望着那片祖坟陵寝,感慨道:“我宁朝文官世家千年来累世公卿,骑在百姓头上喝血,攒下大把家业,才能有这般风光。” 陈迹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宁朝国祚竟已延续上千年?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按照历史规律来看,根本不可能发生啊。 除非有外力。 此时,皎兔说道:“刘家老太爷之死果然有问题,你看着祖坟陵寝里,竟然驻扎着上百名私兵,甚至可能有行官镇守。上一次派密谍来洛城摸底时,就曾探查过这里,当时刘家祖坟只有十多人驻守这里。” “那便不能硬闯了,”云羊皱起眉头看向皎兔:“你出手?我不好去开棺。” 皎兔瞥了陈迹一眼:“让他蒙住双眼背对我,你守我。” 陈迹主动背过身去,他明白,行官修行门径是不可以被人知晓的。 却见他蒙上双眼后,皎兔盘膝坐于山顶,抽出腰间短刀割破自己的眉心。 云羊割破自己的手指,为十余枚皮影纸人点睛,紧紧守在皎兔身旁。 下一刻,皎兔眉心赫然有一团阴影钻出,如蜕壳的螃蟹似的,从她身躯中脱离出来。 那阴影站定,模样与皎兔一般无二,却身披黑色轻甲,手中倒持着一柄比人还高的青龙偃月刀! 皎兔本尊一动不动,而那阴神则看向云羊开口说道:“我去了。” 说罢,却见那阴神走到山崖处一跃而下,落在山下树梢上轻若无物,每一次跳跃便能轻松跨过十多颗大树,一路直奔刘家祖坟! 渐渐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那阴神也与夜色融为一体。 当皎兔阴神来到刘家老太爷陵墓前,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直直的撞进了石头垒砌的陵墓里! 那石墙仿佛不存在一般! 隔了许久,阴神飞速回撤,钻入皎兔眉心再也不见,她骤然张开双眼,惊诧道:“棺内真的没人!” 30、摊牌 “棺内没人?” “真的没人,”皎兔说道:“我开棺看了,棺内无衣冠、无陪葬,刘老太爷没死,或许此时还在刘家大院里。” 刘家大院在洛城南的龙门山上,占地数百亩,洛城常有人调侃,寻常人家的女子若是嫁进刘家的高墙灰瓦内,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来,老死其中。 皎兔扯下陈迹的蒙眼布,三人在状元山顶席地而坐:“说说吧,现在怎么办。” 云羊迟疑许久:“刘家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那老东西的假死给密谍司施压?那岂不是说,刘家上上下下都和刘什鱼一样,全部通敌?” 皎兔抬起双臂扎着自己的发髻:“刘家经营中原日久,把持着八成田地与官吏,连朝廷征粮征税都要看他们脸色。例如刘氏、徐氏、胡氏、陈氏、齐氏、羊氏这样的世家,早就将家族利益看得比国家还高了,他们通敌并不稀奇。” “可陛下的万岁军就在豫州边上,他们怎么敢?”云羊惊诧。 皎兔沉思片刻:“如果是靖王府勾连了刘家呢?我稍后便飞鸽传书,将消息传给内相大人,此事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了,必须调兵过来!” “对,立即调兵围刘家!” 陈迹打断道:“两位大人……” 云羊眼睛一亮:“怎么,你还有新的想法?快说说,你小子点子多!” 陈迹说道:“劳烦两位大人将酬劳结一下,上次皎兔大人的五十两还没给呢,合计一百五十两。” 皎兔脸色黑下来:“就知道钱钱钱。” 陈迹现在急缺钱,他大概估算了一下自己体内的冰流,这次怕是得用十多根人参才能解决。洛城內狱里还有许多冰流未收,这一来一回怕是得上千两银子才能打住。 自己这修行门径也太烧钱了! 他笑着说道:“两位大人,单单探得棺内无人这一件事,已经是顶天的大功劳一件了,想必内相会非常开心。跟这比起来,一百两银子算什么?” 皎兔不情不愿的从手腕上摘下一支紫檀手串来:“给,佛门通宝,可以去陀罗寺取一百两银子。” 陈迹怔了一下,他打量着这支手串,却见每一颗珠子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个能取钱?”他好奇问道。 “没见过佛门通宝?”皎兔解释道:“这珠子上是他们佛门自己的暗码,拿去给他们的香积厨,自然会有人按暗码给钱,他们看得懂。” 陈迹更好奇了:“那我要是自己雕一支一模一样的手串,岂不是也可以拿去换钱?” 皎兔轻笑起来:“我劝你还是绝了这个心思,江湖上没少人打佛门主意,最后可都被超度了。” 一旁,云羊拿出五枚小小的银锭来:“给。” 陈迹笑容诚恳:“承蒙惠顾,今日出来太久了,劳烦两位先送我回去,至于刘家的事情怎么处理,不是我能参与的了。” 他的积蓄,已有二百两银子,零,一百七十三枚铜钱。 不算床底那五十两银子的话。 …… …… 直到午夜丑时,马车才将陈迹送回太平医馆门口。 云羊与皎兔刚刚损失一笔钱财,连获得功劳的喜悦都冲淡了,一句也未寒暄,驾车就走。 马车远去,乌云从车顶跳进他怀中:“已经记住內狱的位置了……呀,你身上好冷。” “在內狱里引来太多冰流了,你看到皎兔的修行门径了吗?”陈迹左手拎着铜钱,右手揽着乌云朝医馆走去。 “看到了,从她眉心钻出一尊阴神,猛猛的!”乌云说道。 陈迹推开医馆大门,然而就在推门的那一瞬间,丑时三刻,冰流如约而至。 这仿佛是一个特殊的时刻,蛰伏的冰流总会在此时翻涌而起,不死不休。 陈迹艰难的朝药柜走去,今天上午有药贩子登门,师父应已补上新的人参。 只是,还未走到药柜,他便已寸步难行。 陈迹艰难道:“乌云……人参。” 医馆中,乌云从陈迹怀中跳出来,轻车熟路的跳上药柜,拉开抽屉,叼了那支新的人参回来触碰陈迹。 叮叮当当,人参化作十枚透明珠子落在地上又弹起,乌云跑跑跳跳地追着珠子,将它们一一吞入口中。 熔流反馈回来,顷刻间点燃丹田之外的左侧太乙穴、右侧太乙穴! 陈迹疲惫的靠在柜台旁,摸了摸乌云的脑袋:“谢谢你。” 乌云昂起脑袋:“以后不用跟我说谢谢……你师父要是发现人参不见了怎么办?” 陈迹为难:“得趁师父没发现,赶紧买支新的顶替上去。” 乌云思索片刻:“要不,我再去揍那只胖白猫一顿,给你平账?” 陈迹肃然起敬:“……好主意!” 此时,他身后传来姚老头那寡淡的声音:“让你去送个药,竟从上午送到了晚上。” 陈迹下意识转身,挡住了背后还没来得及合上的药柜抽屉:“师父?您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别说陈迹,竟是连乌云都没察觉到对方靠近! 姚老头背着双手立于医馆正堂,满脸讥讽神色:“你还知道回来?站那不动做什么,过来!” 陈迹不敢动,因为他背后的药柜抽屉还没合上! 正当他急速思考应对之策时,却见乌云从他怀里跳下来,跑到姚老头面前一跃而起。 姚老头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接住乌云,毛茸茸的小黑猫在他双手中喵喵叫着,眨巴着金黄色的竖瞳眼睛。 却见姚老头沉默许久,最终将乌云揽在怀里,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对陈迹冷笑道:“它倒是比你懂事多了……走,乌云,爷爷带你去吃点心。” 陈迹:啊? 乌云这一闹,姚老头竟是忘了训斥自己。 趁姚老头转身,陈迹赶忙将药柜轻轻合上。 刚合上,却听姚老头轻飘飘的声音传来:“还藏什么?明天自己去买一支给我补上,看好账册,一根须子都不能少。” 陈迹尴尬的跟着来到后院,转移话题道:“师父,两位师兄呢?” 姚老头不咸不淡的说道:“佘登科他三哥给大户人家办堂会,佘登科带刘曲星混进去听戏了,明早回来。本来还要带你的,结果你迟迟不回。” 他从屋里重新提出那只紫木箱子,第一层抽屉里是点心,第二层抽屉里是蜜饯。 乌云一天没吃饭,把嘴塞的极满。 陈迹只是往那抽屉里看了一下,就被姚老头瞪了一眼。 “想吃就去厨房自己做饭,”姚老头冷声道。 “哦。” 陈迹从厨房取了个杂粮饼子,一边啃着一边问道:“师父,丑时三刻这个时间,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姚老头一边将点心托在手里喂乌云,一边皱眉思考着:“丑时三刻……是你生下来的时辰。” “嗯?”陈迹惊愕,冰流每每在此时翻涌,也是因为丑时三刻是自己的生辰吗? 奇怪,难道那战场之中的宏大意识,想要夺舍自己,必须等到生辰这一刻? 陈迹犹疑许久,最终坦诚问道:“师父,行官是什么?” 姚老头瞥他一眼:“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能用情报卖钱,却想在我这里得到免费的信息?” 话音刚落,乌云也不吃点心了,只是用它毛茸茸的脑袋,拱着姚老头的手心。 姚老头见状,顿时没好气道:“你这小东西看着乖巧,但心眼真多。” 他慢吞吞道:“行官,便是修行之人的统称,修行门径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 陈迹疑惑:“为何百姓不知他们的存在?” 姚老头摸着乌云的脑袋说道:“只是大多数人不知,大多数行官得隐藏好自己的修行门径,不然就会被同道之人觊觎。” “为什么?” “因为每一个修行门径想要寻求的道,就如一碗水。碗里的水就那么多,分得人多,每个人能喝到的就少。而想要走上最后那通天大道,这碗水便需要你独自喝下去,多一人分都不行。” 陈迹怔然,能量守恒? 他此时才意识到,为何云羊说修行之路上只有生与死,这般天道之下,修行同一门径之人便是天然的敌人。 陈迹平静问道:“那师父您是行官吗……” 姚老头笑了笑,竟是朝天空招了招手,却见那黑夜中突然响起翅膀震动的声音,落下一只硕大的乌鸦来! 陈迹豁然起身,原来这只乌鸦是师父的! 自己被冰流袭扰时,自己去刘什鱼家查案时,对方都在! “师父,您全都知道了,”陈迹迟疑道。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姚老头轻轻抚摸着乌鸦的羽翼,而那乌鸦看向陈迹,张嘴无声的笑着,仿佛在嘲笑他对这世界的无知。 师父这乌鸦,倒是和师父一样刻薄。 此时,乌鸦看了看低头炫饭的乌云,又看了看姚老头,嘴里发出嘎嘎嘎的声响。 姚老头对它耐心说道:“认识一下,这是新朋友。” 下一秒,乌鸦看看陈迹,又看了看姚老头。 姚老头继续耐心道:“这个还不是。” 陈迹:“……” 31、山君,吞龙 小院子里,乌鸦扇动着翅膀,左右打量着乌云。 乌云吃饱喝足想扑它,却每次都被轻易躲过,乌鸦的叫声里满是促狭。 不知为何,陈迹忽然觉得乌鸦与猫,少年与老人,在这院子里显得格外和谐又安宁。 而今夜,已是他来到这世界后,少数平静的夜晚。 没人构陷,没人厮杀。 世界的神秘面纱也终于在眼前缓缓掀开。 “师父,”陈迹问出了最困惑的问题:“所有行官,都需要像我们一样去杀……” 姚老头疑惑:“杀什么,杀病患?” “嗯?”陈迹更困惑了:“师父,您是怎么修行的?” 姚老头轻飘飘道:“治好病患,他的病气便可以为我所用。” 陈迹惊愕起来,同样的修行门径,竟连修行方式都不一样? 然而刚想到此处,乌鸦竟站在杏树上,羽翼如手指般,指着陈迹嘎嘎大笑起来,笑得差点从树枝上掉下来。 陈迹:“……师父,骗人就没意思了!” 姚老头冷笑道:“终究涉世未深,脑子有,但不多。且记住,这江湖与世道比你想象的还要艰辛,除了你自己还有那只狸奴,谁都不能信。” “您也不能信?” “对,我也不能信,”姚老头将乌云吃剩的点心渣渣抖进嘴里,一点也不浪费:“我们这修行门径是天底下最不能让人知晓的,一旦被人知晓,密谍司想杀你,主刑司想杀你,靖王想杀你,皇上想杀你,天下官员都想杀你。这一门径,没脑子可修不成。” “师父,还有其他行官在修行我们这门径吗?”陈迹好奇问道。 姚老头回忆着:“杀过几个,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杀干净。” 陈迹:“……” 他嚼完饼子,有些噎得慌,又去厨房倒了杯水喝,才继续问道:“师父,咱们这修行门径叫什么?” 姚老头捋了捋胡子:“我已回答的够多了,不想再回答……” 话还没说完,乌云已经拱进了他的怀里,一顿乱蹭。 姚老头想了想回答:“有人说叫‘山君’。” 陈迹若有所思:“山君?” “也有人管它叫‘吞龙’。” 陈迹一时肃然,山君含义隐晦,而吞龙似乎更加点题! 他好奇问道:“师父,您如果杀掉我,可以增进修为吗?” “不可以,”姚老头瞥他一眼:“倒是你杀掉我,能让自己修行速度更快一些,要不你试试?” 陈迹:“……师父您不用这么客气。” 姚老头继续解释道:“若这世上只有你一人修行‘山君’,那么你修行速度将是十成。若有两人修行,那么你修行速度将是五成。怎么样,这么说会不会让你更动心一些?” 陈迹皱眉,坦诚道:“我想,很多人都会动心。” “所以,这天下所有行官,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收徒的。” “怎么算万不得已?” “要么自己重伤濒死,要么行将老朽,要么自知再无探寻大道的希望,”姚老头感慨道:“我见过师父教会徒弟,徒弟就想杀死师父的,我见过父亲传给儿子,儿子就想害死父亲的。” 陈迹察觉到老人语气中的萧索:“师父,除了佘登科、刘曲星以外,我还有其他师兄弟吗?” 姚老头讥笑道:“有,死了,我杀的。” 陈迹迟疑片刻:“您有孩子吗?” 姚老头沉默许久:“刚才回答过了。等你活久了就会明白一个道理,不要轻易与人有羁绊,那些注定都是要告别、要失望的。” 这一刻,陈迹终于明白姚老头为何不近人情了,那些寡淡背后绝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清的故事。 姚老头应是真心教儿子的,不然完全可以等到垂死前再传授修行门径,但姚老头的儿子似乎起了歹心。 难怪这世间行官少之又少,只因为所有掌握了修行门径的人绝不会轻易外传,还会相互倾轧。不是全天下的儿子都想害父亲,但也不缺想害父亲的儿子。 陈迹疑惑:“您为何还会选择收徒,而且是一次收了三个。” 姚老头看了他一眼,又望着还在戏弄乌云的乌鸦:“我对你没有什么师徒情谊,只是不想这修行门径断在我手里,所以也不用对我抱有太多希望,你交学银,我教本事,仅此而已。” 陈迹觉得姚老头所说的这个理由并不充分,但没有继续纠结,只是诚恳道:“虽然我说了您可能不会信,但我一定不会害您……” “别说那么早,”姚老头嗤笑道:“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告诉你这些是怕你死得不明不白。剩下不能告诉你的,以后心情好了说不定会告诉你一些。” 陈迹:“……您什么时候心情好?” “你把我的人参还回来,我心情就能好一些。” 陈迹赶忙道:“我明天醒了就去药商那里……” 姚老头佝偻着背,站在正屋门口停下脚步,乌鸦扑棱着落在他肩膀上:“不用想太多,既然已经帮密谍司做事,便是一只脚踏进这江湖来了,往后生死有命,不要后悔就成。” 陈迹问道:“师父,江湖是什么?” 姚老头平淡道:“江湖啊,是个日复一日,没有新意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人性也是如此,日复一日,没有新意。” 陈迹忽然问道:“师父,掌管密谍司的内相是个什么样的人?” “天下最歹毒的人,不然大家私下怎会称其为毒相?”姚老头推门进屋:“往后的日子,你会怀念现在这些还不认识他的好时光。” 陈迹看着老人与老人肩上的乌鸦,忽然就像看见那天夜里,洛城长街上的乌云与自己。 却听屋内姚老头突然哼起韵律奇怪的歌来:“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平挨饿。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我到西天问我佛,佛说我也没辙……” 陈迹回到屋内,枕着胳膊平躺在通铺上,脑海里回荡着师父刚刚哼的歌,乌云则趴在他的胸口。 “乌云,你别趴胸口啊,这样我睡不着。” 乌云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是我,你师父能跟你说这么多?立了这么大的功劳,睡你头上都很合理好吗?” 陈迹沉默片刻:“有道理!” …… …… 清晨,鸡未鸣,乌云已不见了踪影。 陈迹挑着扁担将水缸打满,又将院子里的地面清扫干净。 他见乌鸦停在杏树树枝上打量自己,便笑着打了个招呼。乌鸦只斜着看他一眼,继续伫立枝头睡觉。 待到一切妥当,陈迹将佛门通宝带在手腕上,揣上所有银锭出门。 药商在东市,南来北往商贾在此落脚,赴考学子在此停留,赴任官员在此应酬,当为天下枢纽。 然而,他们都只是洛城的过客,喧闹过后便会离去。 从太平医馆出发,陈迹走了约一个时辰,才堪堪听见东市的嬉闹声。青楼已经打烊,渔民却刚刚从江河上归来,却见他们搬着一笼一笼的鱼篓上岸,纤夫们则扛着绳索往运河边上走去。 陈迹抬头,目光索冀着一块块招牌,最终停在“百鹿阁”,这是洛城最大的药商,城内六成草药都倚赖它从南北草药市场批发、运输。 这里也是太平医馆平日里采购药材的地方,三师兄弟都有来过。 陈迹踏进门槛,一位富态的掌柜笑眯眯迎上来:“哟,小陈大夫怎么今日登门,我家伙计不是昨天才去过太平医馆上货吗?” 陈迹笑着回应道:“师父遣我来寻几支老人参,王府中要用,不知百鹿阁此时可有现货?” 掌柜为难道:“好叫小陈大夫知晓,这上了年份的老参价格不菲,采购时便是按照预定数量来买的,您师父交代了每月一支,我们也没多余的能给太平医馆了。” 陈迹转身便走:“那我去别处问问。” 却见掌柜又赶忙拉住他,笑容满面道:“小陈大夫心急,怎么不听我把话说完。赶巧了,昨日方平药铺预定的几支人参还没送去,我们与姚太医是老朋友了,若是王府需要,可以先匀给你们的。” 陈迹不置可否:“那就拿出来看看吧。” “这边请,贵重药材都放在后院。” 掌柜引着陈迹往百鹿阁后院走去,推开一扇库房的木门:“请。” 陈迹进去后环视着周围十多箱药材,却听身后传来关门声。 奇怪,看看人参而已,关什么门!? 不对! 陈迹矮身往前一滚,再站起时便看见掌柜挥出匕首直刺过来,面色凶狠异常。 然而陈迹后发先至,一脚踹在掌柜肥硕的肚子上。 掌柜没想到陈迹竟比他快,不仅躲开袭杀,还能顷刻间做出反击,挨这一脚后,他向后跌去,低喝:“救我!” 陈迹还要趁机追上去杀掉掌柜,却不防身后再次袭来风声,有人从药材木箱后闪身而出,从背后以匕首抵住他的脖颈。 这一次,对方速度之快,陈迹也只在林朝青、云羊、皎兔身上见过,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感受着匕首的冰凉,脖颈上的汗毛瞬间竖起,却只能镇定反问:“这是做什么?” 他身后之人平静道:“你背弃了自己姓氏、自己的身份,变节出卖周成义,难道不该死?” 陈迹哑口无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32、无间 来到这个世界,陈迹对曾经的自己一无所知,只能从别人透露的信息中,一点点拼凑自己。 如今,关于他的过去,正在越来越完整……也越来越惊悚。 景朝谍探?自己真是景朝谍探?! 对于陈迹来说这是最坏的结果,仿佛行走在刀尖悬崖之上,身侧便是万丈深渊,不管跌坠左边、亦或右边,都是万劫不复。 怎么办? 陈迹背后抵刀之人平静道:“不要轻举妄动,不然会死。” 声音干涩沉闷,却有着绝对的自信。 对方定是修行已久的行官,是景朝军情司的大人物! 陈迹身形未动,却听掌柜说道:“司曹大人,我已经确认过,周大人出事当晚与这小子传递情报。如今周大人阖府上下全部失踪,唯有这小子还活着,必是出卖了我们。” 军情司司曹将冰凉的刀刃紧紧贴在陈迹脖颈上,凝声问道:“有什么话说?” 陈迹思虑急转,最终镇定道:“我到周成义府上那晚,他已经被白衣巷翠竹苑的瘦马出卖,云羊与皎兔这才找上门来……何谈是因我变节而死?” 掌柜凝声道:“那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皎兔与云羊出了名的嗜杀,你若不变节立功,何以活到现在?你已背叛景朝!” 掌柜刚才挨了一脚,此时说道怒处,趁机上来一脚踹向陈迹的肚子,将陈迹踹弯了腰。 陈迹想要还手,却不防身后之人一脚踹在他的腿弯处。 却见陈迹膝盖一软,差点跪于地上。 可他硬生生撑住,膝盖还未挨地,便站起身来。 军情司司曹再踹数脚,陈迹每次都还未跪下去,便又挣扎着站起来。 司曹见状,便以巨力按压他的肩膀,然而这次陈迹宁愿拼着肩膀骨折,膝盖也不弯曲一分。 他直挺着身子,直勾勾看着掌柜狠声道:“不管你们折磨我多少次,结果也都是一样的。我只问一个问题,若我已变节,为何你还能活着与我说话?!” 掌柜面色一滞。 这便是他们没有立刻杀掉陈迹的原因了,虽然一切迹象都表明陈迹已经变节,但偏偏除了周成义与刘什鱼以外,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以陈迹的身份,若他变节,对整个洛城的军情司系统都是一场灾难。军情司必须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库房堆满了药材,显得有些拥挤,三人在屋里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陈迹缓缓舒一口气,以双指捏着刀刃,将夹在自己脖颈上的匕首推开一些:“不问青红皂白便要杀我?且让我把话说完。我到周府之后,与周成义还没说几句,云羊和皎兔便登门了。周成义自知无望生还,便让我自保。后来他吞毒自杀,我则以医馆学徒的身份活下来,密谍司现在还不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说罢,他竟不再看百鹿阁的掌柜,而是转身直面身后那位军情司司曹:景朝军情司潜伏在宁朝的三号人物! 却见这位司曹身着灰衣,一幅朴素打扮,胳膊肘部、膝盖处还各打着两块补丁。 诡异的是,司曹面上带着一个薄薄的木面具,面具镌刻青面獠牙,恐怖狰狞。 还未等他开口说话,却见司曹抬手,精准击打在他脖颈上,将他击晕过去。 …… …… 待到陈迹悠悠醒转,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被人倒吊在哪里,头上还蒙了一块黑布,眼前一片黑暗,手腕像是被割了一条口子似的疼痛着。 他听见粘稠的滴答滴答声,仿佛自己的血液正一滴一滴落下。 那滴答滴答的声响,仿佛生命的倒计时一般,令人心生恐惧与紧迫。 可陈迹反而镇定下来了。 “按照流血的速度,你只有两刻钟可活,”司曹的声音由面具之后传出,有些沉闷:“现在我问你,密谍司向来宁杀错、不放过,就算他们不知晓你的谍探身份,也一定不会让你活着。你告诉我,他们凭什么放了你?” 陈迹在黑暗中解释道:“因为我立了功。我以明矾为线索,以醋刷纸,找出了宣纸铺给周成义的那封密信。” 司曹沉声问道:“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你展现出的能力,与你医馆学徒身份不符,云羊与皎兔一定会怀疑!元明,他来时确定无人跟梢?” 掌柜摇摇头:“没有。” “再确认一次,看看此时百鹿阁附近有没有出现陌生面孔。” “明白。” 名为元明的百鹿阁掌柜立马推门出去,站在院中,以一支铜哨发出清脆的燕子叫声。 很快,百鹿阁外东南西北方向,又有燕子叫声依次传了回来。 掌柜回到屋内,面露疑惑:“司曹大人,周围布控的兄弟们汇报,确实没有人跟着他。” 司曹陷入沉思:“你凭什么能获得密谍司的信任,竟然连个盯梢的都没有?” 陈迹也陷入沉思,是啊,我凭什么…… 自己好像突然就获得了云羊与皎兔的信任,不仅可以前往內狱,甚至还可以随意调阅卷宗。 那些卷宗是密谍司的重中之重,若云羊与皎兔还怀疑自己是景朝谍探,绝不可能交给自己查看。 为什么呢? 等等,是因为那个诡异的梦。 陈迹回忆起那个梦里,对方曾掌控他的潜意识,回答了一些问题。 而他当时侥幸通过审讯,是因为……他当时确实不知道自己就是景朝谍探啊! 好险,自己竟阴差阳错的躲过了审讯! 滴答,滴答。 那血液落下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在催命。 陈迹面色平静,语气却急促说道:“我先前做了个梦,梦里有人不断问我是不是景朝谍探,当时我心神几乎要失守,但最终还是守住心神回答‘不是’。” 司曹似有些惊讶:“梦鸡亲自出手了?你竟抵御了梦鸡的审讯。” 然而司曹并未彻底相信。 陈迹感觉胳膊一疼,像是再次被刀割过似的。 那鲜血滴落的声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血液如一条细线倾注到木盆里的声响,啪嗒啪嗒催个不停。 司曹平静道:“不论你说的如何天花乱坠,都可能是密谍司教你编排好的。若要我相信,便证明你对景朝依然忠诚,若你无法证明,我只能杀了你,相信你舅舅也会理解我的。” 陈迹怔了一下,舅舅? 此时,掌柜说道:“大人,别跟他废话了,密谍司放他活着一定有阴谋。若再放他回去,说不定哪天百鹿阁都毁于一旦,这是咱们在南方最重要的产业之一啊,许多人都要靠百鹿阁养活。” 司曹不答,只是等着陈迹回答。 陈迹闭上眼睛,脑海中思索怎么才能证明自己依然忠诚于景朝? 再睁眼时,他斩钉截铁道:“我在刘什鱼家中看见了那本用反切法藏匿信息的《近思录》,但我并没有交给云羊与皎兔。书中,刘什鱼透露有王府大人物在与我景朝军情司联络,还透露整个刘家都已倒向景朝,若将此书交出去,恐怕刘家难逃一劫!” 司曹呼吸一摒:“《近思录》在哪?” “烧了。” 司曹微微眯起眼睛,目露凶光,静静地思索着什么:“这一点你倒是没有说谎,密谍司确实没找到那本《近思录》,事后我潜入刘什鱼府邸想要找它,也没找到,原来是被你提前藏匿起来了,很好……” 陈迹心中一凛,景朝军情司竟然知道密谍司没有拿到《近思录》?难道当晚还有其他谍探在刘家宅邸内?! 正当司曹思索时,掌柜急声道:“司曹大人,这小子哪怕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他出卖同僚的事实。您可知,刘家宣纸铺被查抄之后牵涉甚广,不仅害死了刘什鱼,还险些酿成大祸!” 陈迹倒悬与房梁,肃然问道:“敢问,我景朝还有谁获得过密谍司十二生肖的信任?还有谁能躲过梦鸡的审讯?” 司曹眼神起了变化。 梦鸡已是军情司渗透密谍司的最大阻碍之一,多少谍探前仆后继的想要渗透密谍司,却最终倒在梦鸡面前。 如今陈迹逃过对方审讯,或许真的是个机会。 可是,怎么才能确定陈迹真的逃过了审讯? 陈迹许久听不到司曹回答,最终押上重注:“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内,我能证明自己没有变节,证明我对景朝的忠诚。” 司曹思虑片刻,转头看向掌柜:“传信出去,我要见一下‘长鲸’,有重要事情交代给他。” 掌柜欲言又止,但还是转身出了门。 司曹在房间里沉默许久,终究割断绳索,将陈迹放了下来。 他缓缓将匕首收于袖间刀鞘里:“此次来宁朝,你舅舅曾让我代他照顾你一下,却没想到遭遇这样的变故。你放心,若真如你所说,我非但不会杀你,还会保你。可如果你骗我,别怪我翻脸无情。” 陈迹摘下蒙在头上的黑布,却见他依然在药材库房里,而司曹手中提着一只鸡,鸡血已倾注在木盆之中。 陈迹心中并不意外,却仍旧故作惊讶的摸了摸胳膊,方才疼痛之处却没有伤口。 司曹平静解释道:“我还指望你渗透密谍司,自然不会随意在你身上留下伤口引人怀疑。另外,看在你舅舅的面子上,我愿意给你自证的机会。” 自己舅舅竟不是宁朝人,而是景朝人?那自己最起码也有景朝一半血统。 陈迹原以为景朝会是游牧民族,生长模样与宁朝会迥然不同,可是以他的长相来看,宁朝与景朝分明同根同源,与他对世界的判断完全不同。 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身份再次扑朔迷离起来,难怪对方先前会说…… “背叛了你的身份,背叛了你的姓氏。” …… 端午节,今明两天单更,祝大家节日快乐。 33、与狼同行 满是草药味的库房,像是这世界上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陈迹默默的思考着:军情司司曹这个职务涉密级别很高,自己那位舅舅能叮嘱司曹来照顾自己,应该也是情报这条线上的大人物。 可为什么自己母亲会嫁入宁朝陈氏?自己又为何留在了宁朝? 司曹见他沉默不语,似乎会错了意:“你似乎对你舅舅仍心怀怨怼。” 陈迹垂眸,意味不明的问道:“我舅舅还记得我吗?” 司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若无其事道:“不要说这种气话,当年他在那个位置上需要全盘考虑问题,不接你回景朝,自然有不接你的原因。也许接你回去,你反而会被小人所害。” “这样吗,我舅舅的处境很不好?” 当那位百鹿阁掌柜离开后,这位司曹似乎话多了一些。 却听他平静说道:“如今你舅舅被小人构陷,贬官下野。” 原来自己舅舅已经下野了? 陈迹问道:“那我何时才能回景朝?” 他对景朝与宁朝都没有归属感,但不管去哪里,都总好过在这里走钢丝。 然而司曹却冷峻道:“你现在还不能走,既然已经接近云羊和皎兔,自然要将这身份利用好才行。” 司曹语气不容置疑。 陈迹沉默许久:“那就听从司曹大人的安排,我争取获得云羊与皎兔的信任。” 此时,司曹话锋一转:“等等……你这条情报线的传递方式是周成义的错字法,军情司从未教过你们反切法。你是从哪里知道反切法的?又为什么会发现《近思录》?” 陈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无法向这个世界的人解释,他从小便想成为一位外交武官,所以遍览科普类、情报类、推理类书籍。 他无法向这个世界的人解释,他在七个月前,曾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一的成绩,被陆军外国语学院录取。 而那所即将改名为“陆军战略支援信息工程大学”的学校,从来都不是一个只教外语的地方,特招批的笔试与面试,考的也不是外语。 司曹微微眯起眼睛问道:“怎么不说话?是谁教你的?” 说话间,无形的压力骤然逼近,陈迹分明看到对方再次伸手摸向袖间的匕首。 他心中快速斟酌着信息,嘴中回答道:“是我娘教我的。” “哦?”司曹语气仍未放松:“没想到你娘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教你这些东西了……她还教你什么了?总不至于只教了个反切法吧,那也太巧了些。” 陈迹‘回忆’起来:“我娘还对我说过,单单用反切法隐藏信息,一旦遇到同样懂反切法的人,很容易暴露。所以,她在反切法之上,又创造了一个新的方法来隐藏情报。” “咦?”司曹来了兴趣:“什么方法?” 陈迹说道:“我娘管它叫密码簿。” “密码簿?” 陈迹在库房里找到一坛药酒,以手指沾药酒在地上写道:“柳边求气低,波他争日时。莺蒙语出喜,打掌与君知。” 司曹凝声道:“这诗有什么用?” 陈迹没回答,只是自顾自又写:“春花香,秋山开,嘉宾欢歌须金杯,孤灯光辉烧银缸。之东郊,过西桥,鸡声催初天,奇梅歪遮沟。” 陈迹解释道:“第一首诗合计二十字,每个字的声母都不一样。第二首诗合计三十六字,每个字的韵母也都不一样。便以这两首诗作为密码簿,将字数依次编号即可。第一首诗的二十个字便是一到二十,第二首也是如此,编号一到三十六。” 司曹有点疑惑:“该怎么用?” 陈迹说道:“有这密码簿,若你想传递‘继续’二字,只需要写上十九、二七,十五、十一即可。知道密码簿的人,看见数字便可立即翻译出信息,但不知道密码簿的人,一辈子也别想破解它。假设《近思录》是以这种方法传递消息,即便对方截获了《近思录》也一样看不懂。” 司曹赞叹:“有点意思。” 密码本这样的多层加密技术,古时候便有,直到一战二战中发扬光大。 它不是万能的,但情报工作向来是你只要领先一步,就能完胜对手。 至此,司曹终于松缓了语气,选择相信陈迹:“你娘教得好,你学得也好,当初你娘来景朝潜伏时,只用三年便成为名满金陵的才女,没想到她不但擅长琴棋书画,还精研了反切法的用途。此密码薄与《近思录》一事,我会一同禀报司主为你请功。你如今是‘雀’级谍探对吧,这个功劳足够你升到‘雉’级了。” 陈迹心中顿时长舒一口气:赌对了。 按照他的猜测,自己母亲和舅舅都是景朝人,母亲却奇怪的嫁到了宁朝陈氏,唯一能解释这件事情的理由便是:自己母亲也是一位谍探! 当年母亲与舅舅一同来到宁朝,舅舅一手建立了军情司在南方的情报网络,而自己母亲则为了获取情报,嫁进了陈府。 陈迹岔开话题:“司曹大人,我接下来主要任务便是接近云羊和皎兔,您是否能详细说说他们?” 司曹点点头:“与云羊与皎兔相处,千万不要相信他们的任何一句话,这两人能够升职,完全是踩着同僚尸骨爬上来的。他们今天用你,明天可能就会抛弃你。” 陈迹疑惑:“他们这样做,不会引起同僚公愤吗?” “不会,密谍司本就是个只看功劳、不看情面的地方,他们对自己人狠,对我们更狠,”司曹想了想又交代道:“当然,以他们与毒相的关系,其他同僚或许也是敢怒不敢言。” “嗯?” “云羊与皎兔都是毒相收养的孤儿,经十多年培养成如今的死士。或许他们能力不如别人,但为毒相杀起人来却毫不手软。” 陈迹忽然回想起,周成义死亡当夜,云羊与皎兔分别以自己父母起誓…… 正说话间,元掌柜推门而入:“司曹大人,已安排好了,长鲸今晚在……” 司曹冷声道:“掌嘴。” 元掌柜愣了一下,最终还是咬牙扇了自己十个耳光。 司曹沉闷的声音从面具之后传来:“各个情报条线互相不得告知对方信息,这点原则都忘了,还想接替周成义成为洛城的海东青?” 元掌柜低头:“是下官鲁莽了。” 却听陈迹在一旁忽然说道:“司曹大人,我接下来会尽力接近云羊与皎兔,但我有一个要求。” “说。” 陈迹盯着元掌柜说道:“我需要军情司将所有知道我谍探身份的人,调回景朝去,且永远不能再回宁朝。否则,我辛辛苦苦接近十二生肖,若有其他人被捕,将我交代出来,将会前功尽弃。” 司曹若有所思。 元掌柜面色大变:“司曹大人,他这是在公报私仇!” 陈迹摇摇头:“不是公报私仇,你已经知晓我身份,若你被抓捕,必然会将我交代出来。” “不会!”元掌柜急道:“司曹大人,我经营洛城已有六年之久,没人比我更适合这里了。” 司曹沉吟片刻,径直走向一只药材箱子。 他拉开箱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用于保存药材的油纸来,从容的铺在地上。 元掌柜见状,转身便要逃离库房。 可他才刚刚转身,司曹已经闪身来到他身后,仅用一只手便将那肥硕的身子给提起来,拎到了那张油纸上。 下一刻,司曹一脚踹向元掌柜腿弯,迫使对方跪下。 他从袖中抽出匕首,看向陈迹:“今日审你一事也是迫不得已,莫要心生芥蒂,若今日之事成为你心中刺,那我现在便帮你拔了。往后你安心接近云羊与皎兔,除我与司主、你舅舅之外,不会再有人知道你的谍探身份。” 说话间,司曹掐着元掌柜下颌,一刀刺入对方心脏里去:“元明,借职务之便,六年时间贪墨百鹿阁八千三百二十七两银子。这百鹿阁本是为了筹措军情司经费而设,却成了你中饱私囊的地方,你已不忠。” 元掌柜嗬着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司曹一边拧动匕首,将元掌柜的心脏绞碎,一边抬起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孔看向陈迹:“若没有绝对的忠诚,便是绝对的不忠诚,陈迹,这句话也送给你,记在心里。” 陈迹默默的看着这一幕,他知道,自己往后就要与这些豺狼虎豹同行了。 第34章 名利做刀 第34章 名利做刀 药材库房里飘荡着血腥味,司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右手以匕首拧烂元掌柜心脏时,左后掐着元掌柜的下颌,将那张肥胖的脸转向陈迹。 以至于当这位元掌柜死掉时,陈迹能清清楚楚看到对方的恐惧与怨恨。 司曹观察着陈迹的面色,赞叹起来:“我记得你以前没沾过人命,如今要接触云羊和皎兔,便提前杀个人帮你‘开堂’。没想到,有些多此一举了。” 话音落,元掌柜终于断掉了最后一口气。 陈迹看见一道灰白色的冰流从对方眉心钻出,游弋进自己的眉心,比周成义提供的冰流要少一些。 果然! 他一直在等这道冰流,验证自己的猜想:不仅宁朝的官会产生冰流,景朝的也可以。 当冰流汇入身体,陈迹心中石头也终于落地,他忽然说道:“司曹大人,您不该杀元掌柜的。” 司曹平静道:“入我军情司,便丢了你的妇人之仁。如今伱的任务当属重中之重,他担心你这种勋贵子弟,与他抢夺周成义空缺出来的海东青之位,必然明里暗里使绊子。有这样的私心,绝不该留。” 陈迹摇摇头道:“司曹大人,我不是对他仁慈,我想说的是,他还没告诉您晚上什么时辰、什么地点去见那位‘长鲸’呢。” 司曹沉默许久:“……无妨。” 他看着陈迹:“接近云羊与皎兔的同时,也别忘了你原本的任务。只要王府与刘家表达足够的诚意,司主便可与王府那位大人物会晤,商谈下一步合作。你近期需要再找机会接近那位大人物,问问她何时交货。” 陈迹心中一紧。 大人物?哪位大人物? 你直接说个名字不行吗,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大人物是谁呢,该怎么联系? 按照态度来说,陈迹倾向于这位大人物是云妃。 首先,在晚星苑那夜,云妃对自己的态度明显更好一些,静妃与春容嬷嬷对自己是真的动了杀心。 其次,云妃事后曾遣喜饼抱着白般若来过医馆,这很可能就是云妃想要借机与自己交换情报的手段。 陈迹想到这里,回忆起喜饼上次来医馆,自己不仅什么情报也没透露,还给猫开了一支五十年老人参…… 云妃若真是那位大人物,一定会很困惑吧…… 司曹见陈迹不说话,便凝声问道:“怎么,有什么难处吗?” “没有,”陈迹拱手与司曹告辞:“司曹大人,我今天是奉了师父的命来采购人参的,待时间久了也不好。” 司曹点点头,一边用抹布擦着手上血迹,一边说道:“人参有现货,去正堂把钱付掉就可以拿走。” 陈迹问道:“我能有折扣吗?” 司曹疑惑:“你是用太平医馆的钱来买人参,要什么折扣?要知道我景朝多少谍探都是靠百鹿阁养活着的,莫要替外人占自己人的便宜。” 陈迹:“……有道理。” 离开百鹿阁,陈迹长长出了口气。 关关难过,关关过,步步难行,步步行。 不论景朝军情司亦或是密谍司,他都没得选。 待到他汇入人群,百鹿阁二楼司曹静静地站在窗户后面,不知道在问谁:“确定没人盯梢吗?” 一个声音回答:“没有,也许云羊与皎兔真的信任他了。” 司曹沉思许久:“且看看他是否真的能证明自己的忠诚……” …… …… 京城,皇宫内。 司礼监那专属于掌印大太监的罩楼最高处,明明是白天,却关紧了门窗,在里面点燃了蜡烛。 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单手提着袍摆,在皇宫内匆匆而行。 中年人穿着一身青素单蟒服,贵气极重。 宁朝蟒服分两种,单蟒与坐蟒,必是皇帝亲赐,地位荣宠之人才可穿着。 掌印太监罩楼外侍卫林立,身披黑衣,沉默不语。 待到那蟒服中年人来到近前,向一名侍卫说道:“我要见内相。” 侍卫腰胯长刀,袖口绣着“解烦”二字,其中一人比了手语:什么事?这些侍卫竟是只能听,不能说。 蟒服中年人道:“洛城来了三封飞鸽传书。” 侍卫转身上楼通秉,片刻后回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蟒服中年人顺着木楼梯拾阶而上,来到顶层的一扇门前敲了三声:“内相大人,吴秀有要事禀报,洛城有消息了。” 却听屋内传来铜铃声,吴秀这才推门而入。 入得内屋却见不到内相本人,昏暗的屋子里,桌案被一张屏风挡住,屏风上绣着坐蟒,正视来者。 若第一次进此屋,恐怕会被这巨蟒惊到。 吴秀在屏风外,垂首道:“大人,洛城来了三封传书,分别为主刑司林朝青、密谍司云羊、密谍司梦鸡,您想先拆哪一封?” 屏风内许久无人应答,而身披蟒服地位荣宠的吴秀却是连头也不敢抬。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之后的人一边书写文书,一边从容不迫道:“主刑司。” 吴秀赶忙从袖中取出三支火漆封住的细竹条来,他拆开第一支竹条,抽出一张卷起的白纸。 他将白纸抻开,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文字,片刻后,吴秀有些惊讶:“大人,云羊与皎兔找到刘什鱼的罪证了。” 屏风后的黑暗中有人哦了一声:“他们俩?” 吴秀赶忙道:“我也觉得此二人行事鲁莽,不若派金猪过去。” 然而屏风后的内相不置可否,许久不答,吴秀慌张着低了身子:“是下官多嘴了。” 昏暗中,有人说道:“继续。” 吴秀继续看那封白纸,抬头道:“不是云羊和皎兔立的功,据林朝青所说,是一个蒙面之人帮他们找到的证据。当时情况紧急,再慢一步,林朝青便押着云羊和皎兔回京了。” “蒙面之人是何身份?” “林朝青不知,他只说此人先帮云羊和皎兔找到宣纸铺,又帮他们寻到了刘什鱼的罪证……信上就写这么多,接下来拆哪封?” “云羊。” 吴秀挽起自己蟒服的袍袖,拆开另一支竹条拆开火漆,而后迟疑道:“云羊、皎兔将自己吹得天乱坠,对那蒙面之人却一字不提。” 屏风后的内相沉默片刻:“这两个崽子好大的胆子,又想贪墨别人功劳。” 吴秀再往下看去,挑了挑眉毛:“大人,云羊与皎兔开棺验尸,发现刘老太爷棺中无人,对方可能没有死。刘家好大的气魄,此事都敢弄虚作假。” 他悄悄抬眼,想要透过屏风观察内相的反应,却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 却见那屏风后的内相,第一次停下书写文书的毛笔,悬于纸上:“云羊与皎兔是什么打算?” 吴秀道:“云羊与皎兔请调附近的密谍司‘解烦卫’去洛城,当众开棺验尸,拆穿刘家。大人,刘家刚奏报万岁爷,想给刘老太爷追个封赏,此事若属实,已是欺君之罪!” 内相沉默思索。 吴秀又道:“大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内相道:“由云羊与皎兔协调解烦卫前去,我司礼监不知情,将纸条毁了。” 这么说,不管云羊与皎兔做什么,都是这两人擅自做主。 成了便成了,败了自然由这两人做替罪羊。 下一刻,吴秀直接将那纸条揉成一团,当着内相的面,动作熟练地吞入腹中。 待咽下纸条,这才又说道:“大人,还有一封梦鸡的信,我拆开看……他不是在开封府吗,怎的用了洛城的信鸽?” 片刻后,吴秀拈着纸条:“大人,梦鸡说,云羊与皎兔重金请他去洛城,以丙等梦验姚太医学徒陈迹是否为景朝谍探。事有蹊跷,他们验一个小学徒做什么,竟还用得着梦鸡专程前往?” 吴秀见内相久久不答,便壮着胆子抬起头来试探道:“大人?” 内相平静道:这位姚太医的小学徒,就是帮他们抓捕谍探的那个蒙面之人。给云羊写信,让他将此学徒的信息交给我。” “是,”吴秀重新躬下身子:“大人,白龙那边探知,靖王府世子正从东林书院返回洛城途中,此子啸聚了一些江湖侠客,其中不乏我司礼监登记在册的大行官。您看,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以免他成势?” 那屏风后的昏暗中,内相平平淡淡的回应道:“无妨,不过是些江湖侠客而已。吾以名利二字做刀,可斩天下九分侠气。” (本章完) 第35章 过河拆桥 第35章 过河拆桥 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共称内廷二十四衙门。 司礼监在这二十四衙门中排名第一,由掌印大太监掌管,内廷权力近乎握于一人之手。 宁帝一心修道,多年不上朝、不理政,就连外廷百官奏本,也要由司礼监代为批红。 因掌印大太监将一应事物处理得井井有条,宁帝特赐一楼,并赐名“解烦”,以此来赞许司礼监的功劳。 晌午时分,吴秀恭恭敬敬的躬着身子,从罩楼的阴影中倒退出来。 直到阳光照在他身上,那袍子上绣着的红蟒才终于重新鲜亮起来。 他缓缓松了口气,直起身子,大步流星的朝鸽房行去。 一路上,所有太监远远见着他那身蟒袍,便早早跪下行礼,而吴秀目不斜视,连看也没看一眼。 来到鸽房,他屏退正在清扫鸽笼的小太监,在一张桌案旁提笔写下一张纸条。 他审视纸条再三,确认字迹无误、表达意思无误,这才小心卷进了细细的竹筒里。 吴秀来到刻有‘洛城’二字的鸽笼前,探手从里面取出一只鸽子来,仔仔细细的将竹筒系在鸽子腿上,于门外将鸽子抛上天空。 他看着鸽子远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名小太监快步走来:“干爹,万岁爷招您过去,说是黄山那位使徒子道长领着他的大弟子张黎来了。” 吴秀点点头:“知道了。” 他看着鸽子飞上天空,在皇城上绕了一圈,这才往南飞去,吴秀出神道:“天上的鸟儿真自由啊。” 小太监赶忙讪笑:“干爹您何必羡慕一只鸟儿,待您取而代之,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比它自由多了呢。” 吴秀睨了他一眼,眼神明明古井无波,却让小太监心里一抖:“干爹,我说错话了。” “下次再犯,滚去柴碳局劈柴,”吴秀拎起袍摆跨过门槛,快速往西苑仁寿宫赶去。 却见天上那只灰色的鸽子,先飞出这偌大的紫禁城,又飞出京畿之地,飞过云层与平原,飞过江河与山峦。 第一天夜里,鸽子在鹤壁的鸽笼驿站歇脚。 第二天便直奔南方,最终在第三天清晨,飞到洛城一座小小院子里。 院内,正有黑衣密谍一处沙盘前,沙盘上赫然是刘家大院与刘家祖坟的地形。 此时,云羊见到天空盘旋的鸽子,抓着一把玉米抬起手来,鸽子扇动着翅膀落在他手心里。 “皎兔!京城来信了,”云羊喊道。 皎兔在里面应了一声:“快拆开看看内相大人说了啥。” 云羊拆掉火漆,取出信纸来:“又是吴秀代为传话,我认得他的字迹……吴秀说,让我们自行决定要不要调解烦卫去开棺验尸。” 皎兔走出来,靠在门框上:“烦死了,这要出事了,咱俩就是替罪羊。怎么办,还要不要动手?” “内相大人没有阻止,便是希望我们动手。只是,成了我们便是大功一件,不成的话……最轻的也是发配岭南,”云羊站在院子里思索道。 皎兔翻了个白眼:“岭南那边犯人里,少说得有八百个是咱们抓过去的,咱俩要去岭南了还能有好下场?” “怕什么,咱俩都是行官,”云羊说道。 “被咱们发配岭南的行官都好几十个呢!” “他们家眷还在咱们手里呢,不敢造次的,以咱们和内相大人的关系,即便发配过去也不会吃苦……等等,怎么就搞得好像咱们一定会被发配了似的,这次咱们必然不会失败啊,刘家就等着被抄家问罪吧!”云羊乐呵呵道。 皎兔歪着脑袋往纸条看去:“内相大人还交代什么了?” 云羊又低头看向纸条,片刻后面色一变:“吴秀让咱们将刘府那个蒙面之人的信息交给他!” “啊?肯定是林朝青告状了!这些主刑司的人,天天就知道告状!”皎兔嗔怒道:“……不过陈迹如果能成为密谍的话,也还是可以帮我们立功啊,把他调我们手下就好了。” 云羊却摇摇头:“不行……你觉得陈迹是个怎样的人?” 皎兔想了想:“……他思考事情不说话的时候,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云羊皱起眉头:“在周府的那个晚上,他为了活命,直接把周府管家杀死了。我能看得出来,他那时应该不是熟手,眼里还有犹豫。可现在呢,才几天功夫,我在內狱里吊死个人,他都能很平静的直视着。” 云羊看着皎兔严肃道:“皎兔,他是一个记仇的人,绝不会忘记我们当初怎么对他。内相就喜欢他这种聪明又不择手段的人,若有一天他爬得比我们高,我们就不用活了。” 皎兔思索片刻:“那就杀了他?反正刘家案子已经不需要他了。可是,内相知道了肯定会调查死因的,不管是玄蛇还是金猪来调查,我们都瞒不住。”云羊摇头:“所以不能由我们亲自动手,要借别人的刀去杀。” “现在该怎么做?” “你拿王令旗牌去调解烦卫,我去借刀,是成是败就在今日。” 洛城的清晨秋高气爽,九月初九,冲猴煞北,宜出行、嫁娶、祈福、治病、杀人。 …… …… 太平医馆。 师兄弟三人靠在医馆门口,乐呵呵的看着门口行人。 重阳节将至,不仅有大户人家请了佛菩萨出来巡游,为大家消灾辟邪,还有富户商贾挨家挨户的发着‘重阳糕’。 一家家酒馆在门口摆出了菊酒的招牌,小贩们则游街串巷,售卖着绛囊,买一只绛囊送一支茱萸。 陈迹感慨:“重阳节真热闹啊。” 他曾经的故乡里,节日气氛已没有这么浓重了,春节不让放炮,端午、中秋也都变成了商品经济的狂欢。 等等,陈迹忽然问道:“重阳节是怎么来的?” 刘曲星随口说道:“这你都不知道?东汉时期豫州汝南曾闹起瘟魔,一位叫桓景的人,为此事求见仙长‘费长房’。费长房赠桓景一壶菊酒、一支茱萸,叮嘱他九月九时带家人登高避祸,可邪魔不侵。过了九月初九,桓景带家人下山,发现家中牛羊尽数病死,他们一家人逃过一劫。” 陈迹怔住,只因为他的故乡里,重阳节由来也是如此。 同样的东汉时期,同样的费长房与桓景。 如果说天上挂着同样的月亮、同样的太阳,他还可以强行接受。但是连传说故事也相同,他必然要深思:为什么? 两个世界到底有什么联系? 正思索间,却见晚星苑的春华领着两位健仆,拎着四个食盒从街上走来。 佘登科眼睛一亮:“春华,伱怎么来了?” 春华穿着一条淡绿色襦裙,裙摆上绣着一朵应景的金菊,却见她拎着裙裾,笑意盈盈道:“这不是重阳节了吗,我家夫人遣我来给医馆送些点心呢。” 刘曲星赶忙从健仆手上接过点心盒子:“春华姑娘真是有心了,上次吃晚星苑的点心还是上元节呢,到现在也忘不了。” 而春华话锋一转,笑着看向陈迹:“夫人今日刚好得空了,想邀你们医馆的大夫一起去喝喝茶、聊聊天,不知意下如何。” 佘登科赶忙道:“好啊!” 然而就在此时,陈迹余光里看见乌云不知何时到了街对面的屋檐上,正喘着粗气。 乌云喵了一声,只有陈迹听懂了:“有人告诉静妃,你就是那个刘什鱼宅邸里的蒙面之人,她要坑杀你!” 陈迹心中一凛,骤然升起巨大的危机感。 谁将自己身份告诉静妃的? 必然是云羊与皎兔,因为只有这两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难道是刘家案子即将抓到大鱼,对方觉得不再需要他,打算过河拆桥? 陈迹不动声色的看向春华,笑着问道:“春华姑娘,静妃夫人为何邀请我们呢?” 春华解释道:“上次多亏你帮忙找出那只杯子,不然夫人还得用它继续喝水呢。夫人先前便说要答谢你来着,只是一直忙于其他事情,今日才有空。” 但陈迹其实问的不是春华,问的是乌云:静妃为何要杀我? 乌云又喵了一声:“静妃是刘家人,刘什鱼是她亲姐姐唯一的儿子。前几日她离开王府,便是回刘家吊唁刘老太爷去了!” 原来王府里与景朝军情司勾连的那个大人物不是云妃,而是静妃! 可既然静妃是那个大人物,为何当初还对自己起了杀心,难道对方不知道自己是景朝谍探吗? 奇怪,太奇怪了! 春华见陈迹不答话,便在他眼前晃了晃手:“陈迹?想什么呐。” 陈迹回过神来,笑着对春容说道:“抱歉,今日重阳节,师父准许我们回家团聚呢。劳烦帮我跟静妃告个罪,下次一定。” 说罢,他没理会众人诧异,头也不回的出门了。 静妃报仇不会只有这一次,这次没有成功,下次一定还会再来。 陈迹也不知道自己下次还能不能轻松躲过,但他知道,他报仇只需要一次。 他轻声嘀咕着:“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本章完) 第36章 阳光下的阴影 第36章 阳光下的阴影 洛城官道上,云羊坐于马上等待着,解烦卫从孟津大营赶过来,只需要一个时辰,皎兔持王令旗牌,应当没人敢抗命不遵。 他身后十余名密谍驻马而立,沉默不语。 这些密谍身着黑衣,如河流中坚固的礁石,官道上的人流如河水,撞见他们便从两旁绕开了。 密谍司与主刑司的赫赫凶名,不是老百姓敢招惹的。 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响,由远及近,响若奔雷。 却见皎兔一袭黑衣一马当先,五百名解烦卫紧跟其后,扬起漫天的尘土。 解烦卫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长刀横跨在腰后马鞍上,口鼻间系着黑布巾,肃杀如龙。 “好好好,整个大营都拉来了!”云羊轻笑着策马迎去,笑声中有着胜券在握的欣喜。 待到双方汇合,云羊却黑了脸。 他皱眉看向人群中的林朝青:“林指挥使,你怎么也来了?” 林朝青沉声道:“本座乃主刑司指挥使,你们无故调动解烦卫,我自然要来问询。我需要知道,你们调解烦卫做什么?王令旗牌虽然好用,但用不好的话,后果也很严重。” 云羊驱马来到林朝青面前,双方不过两尺距离,针锋相对:“此事已禀明内相,王令旗牌在手,无需告知伱等。而且,我需提防你们当中有人勾结外敌,万一走漏了消息,你担待不起。” 林朝青环顾四周,斗笠下的目光如刀子般,从密谍们身上割过:“那蒙面的小子呢?这是他的决定?” “什么意思?”云羊皱眉:“我密谍司何须一个小小的鹞隼来做决定?” 林朝青轻呵了一声:“这次若闯弥天大祸,可没有人帮你们力挽狂澜了。走罢,我且看看你们打算做什么。” “哈哈,林朝青,待我和皎兔此次立了大功,你就羡慕吧!”云羊一夹马肚,领着五百骑直奔北邙山。 一路上,林朝青看着他们奔袭的方向,越看越心惊,直到他隐约看见远处山上的陵园,忍不住出声问道:“你们要去刘家祖坟?!” 云羊朗声大笑起来:“我与皎兔探得,刘老太爷陵墓内只有一具空棺。刘家前些日子还奏请陛下给刘老太爷追封,如今已犯下欺君之罪!现在,所有人不得离开,否则一律当泄密处理!” 五百骑奔上北邙山,刘家祖坟里那一百多名守陵护卫拦住去路,门前摆着长长的木拒马。 有人对云羊高声喝骂:“这是我刘家祖坟,历任阁老安眠在此,还有十二道御赐忠孝牌坊,你们怎么敢擅闯此地?” 云羊却根本不理,只爆喝一声:“随我马踏北邙山,立功就在此时!挡路者格杀勿论!” 他当先一骑冲出,纵马一跃竟是连木拒马都跨了过去。 刘家镇守者中,一人腾跃而起,凌空之间挥刀便斩。 然而云羊身后林朝青长刀出鞘,只随手将刀鞘一掷,便见那刀鞘如梭如电,将刘家豢养的武夫凌空击翻。 解烦卫一个接一个纵马越过,骑兵来回冲撞,将刘家人杀得人仰马翻。 这层防线在解烦卫面前,便如一层纸似的,轻松捅破。 转眼间,云羊已杀到刘老太爷陵墓前,他指着面前的石门说道:“解烦卫,破墓,开棺,验尸!”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云羊大人,你可知做下此事后会有什么后果?” 云羊看去,却见刘明显依然披麻戴孝,缓缓从人群中排众而出。 他身后跟着十余人虎视眈眈,只等一声号令便要动手杀人。 皎兔低声道:“是刘家豢养的行官。” “再厉害的行官,一个人也破不了军阵,除非那几位过来!”云羊却不管那么多:“刘明显,你家老太爷分明没死,可以将你身上这孝衣摘了!来人,破墓!” 刘明显怒喝一声:“我看谁敢?!” “由不得你!” 解烦卫乃内廷精锐,他们只懂听从命令,至于你是洛城通判还是京城通判,都不重要。 下一刻,解烦卫们跃下马来,提刀掩杀而至,竟是将刘家人彻底冲散,来到刘老太爷陵墓前! 皎兔夺过身旁密谍司的长刀,冷声道:“让开!” 那解烦卫的队伍整齐划一为她让开一条通道出来,容她拖刀前行至陵墓前,一刀劈下! 轰隆一声。 一刀下去,那石砌的陵墓竟一分为二坍塌下来,露出里面的那尊棺椁来。 云羊大步上前,立于棺椁前冷笑道:“刘明显,我看你还如何嘴硬!” 说罢,他奋力掀开棺椁! 世界寂静,所有正在厮杀之人全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怔怔的看了过去……真的开棺了! 人人都说,入棺之后不可见天,不可落地,不然魂魄将在天地间游荡,永世不得超生! 可刘老太爷入阁主政十数年,死后却被人掀了棺盖! 云羊道:“刘明显,你还有何话说?” 一旁皎兔看向棺木内,却惊诧道:“怎么回事?!” 云羊转头看去,瞬时呆住,他赫然看见刘老太爷就安安静静的躺在那棺椁之中。 刘明显顿时痛哭起来,摊倒在地上:“爷爷,孙儿不孝,竟让阉党行此大祸!孙儿不孝啊,孙儿该死!” 云羊怔怔看向皎兔:“你不是说……” 皎兔也怔住:“那日探查时,里面确实没人!” 云羊后退一步。 怎么会? 明明棺中应该没人的,刘老太爷明明应该活着的,怎么就出现在棺内了! 怎么会?! 刘明显哭红着眼睛看向林朝青,狰狞道:“林朝青,你们主刑司就是这么做事的?任由密谍司迫害功臣!?” 林朝青面色铁青看着云羊与皎兔:“这就是你们要做的事?来人,将他们二人拿下押往京城听候发落!” 云羊突然抬手:“慢着!” 说着,他便要去摸刘老太爷的身子,可还没等他摸到,刘明显身后一人暴起突至,将他一脚踹了出去:“还想扰老太爷安宁,找死!” 此人实力,竟是比先前表现出来的强了许多! 皎兔见云羊吃亏,提刀杀来。 刘明显身后竟再起一人迎上,双方于棺椁前一触即分,这次竟是皎兔倒飞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上。皎兔再爬起时,怒然抬手,当即要割破眉心大开杀戒。 然而却听云羊喊道:“皎兔,不要!不可暴露你修行门径!” 皎兔冷冷看向云羊:“未必打不过,杀出去,隐姓埋名。” “五百骑解烦卫在这呢,打不过的,”云羊摇摇头,颓然道:“就算隐姓埋名,哪里还有容身之所,回京吧,去见内相。” 林朝青翻身上马:“将他们二人押走!” 刘明显红着眼睛咬牙切齿道:“就这么走了?我要这两人给我爷爷陪葬!” 林朝青冷呵一声:“我司礼监的事情,何时轮到你做主?内相会给你一个公道,但内相不开口,谁也动不了他们。” 说着,林朝青押着云羊与皎兔二人离开。 云羊在北邙山的山路上,怔然眺望着洛城:来时他们手持王令旗牌,是风光无量的密谍司十二生肖,走时却已成了阶下囚。 这次闯的祸太大了,恐怕连内相都遮不住。 云羊看向身边解烦卫,不耐烦道:“不用一直抓着我,我跑不了,退一边去,让我俩说说话。” 解烦卫们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慑于对方的凶名,默默退开几步,只前后包夹着往山下走去。 皎兔见状,凑到云羊身边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刘家是不是提前得到消息,知道我们会开棺验尸?可这刘老太爷也不能说死就死吧,难道我那天看错了……等等,难道是陈迹向刘家传递了消息?” 云羊忽然皱眉,他下意识打量四周,想看看陈迹在不在。 他总觉得,那位小学徒就在阴影里注视着自己。 云羊知道自己不会死,内相还需要他杀人,可若是这次真是陈迹所为,等他再回到密谍司时,恐怕真要被人骑在头上了。 他有些许迟疑:“陈迹并不知道我们今日要开棺验尸,若他连这个都能猜到,那也太厉害了些。” “他确实很厉害啊,”皎兔坦然道。 云羊不愿承认自己非但没能借刀杀人,反而还被对方坑得锒铛入狱:“他此时应该自顾不暇才对,静妃丧子之后又失去了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子,已经有些失去理智了,必然报复他。” 皎兔被押解着,语气倒是又轻松起来,她压低声音:“是谁走漏消息暂且不提,我们得找个人去寻陈迹,让他想办法救我们!给他钱!” 云羊沉默片刻:“可我们现在被林朝青看着,上哪找人去!” “也是……” 云羊忽然说道:“我在刘家安插了内线,也许我很快就能知道是谁传递的消息了。” 待两人被解烦卫押解下山,刘明显止住了哭声,他面色平静的从棺椁旁站起身来,擦干了眼泪,语气平静道:“查一下,是谁给我们传递的消息?” “说是屋内突然多了一封信,守卫都没注意到是谁将信放进去的。” 刘明显皱起眉头:“竟有人可以悄无声息的进入内宅?我养的那些高手都是干什么吃的,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给我招揽点真正的高手?” 周围鸦雀无声,无人敢应。 刘明显深吸口气道:“竟有大行官躲在我们不知道暗处,还能私潜我内宅,不好查也得查!” …… …… 陈迹慢悠悠走在长长的街上,走在屋檐之下的阴影里。人流在他身旁川流不息,他仿佛与这世界并无关系。 秋叶落下铺满街道,一片萧索。 这不是陈迹想象中的洛城,要比他想象中更残酷一些,你不杀人,人就杀你。 曾经他初来乍到,每做一件事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 而如今,他已经学会如何和这个世界打交道了。 虽然没有光鲜亮丽的人生,但是没关系。 乌云从他怀里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陈迹,那边有烤鸡,给我买只烤鸡。” 陈迹笑道:“行,今天你又立大功,想吃什么都可以,睡我头上也很合理。”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嬉闹声,陈迹转头看去,赫然看见数十人骑着高头大马,欢天喜地的从阳光里行来。 有人高呼道:“是世子回来了!世子和两位郡主从东林书院回来了!” 却见一年轻男子身披白色貂裘坐于马上,那位曾经夜里劈过林朝青斗笠的梁狗儿,正一副谄媚模样为他牵着缰绳,梁猫儿则抱着那柄长刀,一脸苦闷的跟在后面。 五六名女子骑着白马跟在后面,窃窃私语,时不时笑出声来。 当这队人马走近,陈迹忽然看到人群后有两人策马而来,竟是自己陈家那两位嫡兄。 两人策马与世子并行,其中一人笑着调侃道:“世子,我与弟弟前几日便回到洛城了,你比我们还早些离开书院,怎得今天才回来,又去哪里玩了?” 世子大笑:“回洛城便要被老爷子看管着,当然是晚些回来比较好!” 乌云在他怀里悄悄问道:“陈迹,他们是谁?” “不重要。” 说话间,众人从他所在的屋檐旁路过,没有人往他这里多看一眼。 午时绚烂的光芒照在他们的白马和锦袍上,意气风发,阳光正好。 而陈迹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阴影里只有少年与猫。 …… …… 第一卷,楔子(完) (本章完) 第37章 约定时间 第37章 约定时间 重阳节,满城同庆。 人群簇拥着世子与郡主往王府行去,有百姓拎着鸡蛋与蔬菜来送,也有年轻女子在路旁往世子身上掷出鲜。 不仅世子受追捧,连同陈府家的两位公子,身上也飘满了瓣,宛如鲜铺路,喜鹊筑桥。 陈迹还在当中看见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穿月白色僧袍,唇红齿白,模样俊秀,应该就是乌云曾提及过的那个佛子了,出自云州葛宁派。 当这位佛子策马经过时,竟转头看向陈迹,对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展颜对他笑了笑。 队伍中,一个骑着白马的姑娘好奇问道:“小和尚,你刚刚看谁呢?” 她顺着小和尚的目光望去,屋檐下却已经没了人影。 小和尚笑道:“白鲤郡主,我看见了一个少年郎,心中很苦,却已斩去两贼,心里只剩下一个痴字。” “啊?”朱白鲤疑惑起来:“你别老是说些云山雾罩的话,两贼是什么。” “我随口说说的。” 陈迹跟在人群中一路回到医馆,姚老头此时正站在门槛内,看着街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慢悠悠说道:“那不是你两个嫡兄长吗,怎么没去打个招呼?” 陈迹笑着说道:“师父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人家也没认出我来啊。” 刘曲星的脑袋凑过来,惊诧道:“师父,您是说世子旁边的陈问宗和陈问孝嘛,那是洛城同知家的公子啊,我在刘老太爷的寿宴上见过……您说他俩是陈迹的嫡兄长?” 姚老头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医馆众人看去,却见陈家两位贵公子一袭白衣穿着考究,光是领坠子上的玉石都价值不菲,头上插的也不是木簪子、银簪子,而是白玉簪子,端是风流少年,耀眼夺目。 刘曲星看看这两人,再看看陈迹,却见陈迹换上了刚缝补好的灰布长衫,缠着粗布腰带,脚上踩着一双旧布鞋…… “陈迹,伱和他们是一家人?”刘曲星震撼道。 陈迹也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他原以为刘曲星这块道德洼地会趁机损自己几句,没想到,对方却忽然为自己忿忿不平:“你那嫡母也太偏心了一些,如今庶子虽不可继承家业,但也讲究个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她这么做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陈迹有些意外的看向刘曲星。 却听刘曲星继续愤怒道:“这些年你也没提过家世,我还当你家不过是个佃户。你知不知道,光他们领子上的那块玉坠子,都够你十年学银。” 陈迹笑着拍拍刘曲星肩膀:“师兄,别生气别生气,没想到你会替我说话。” 刘曲星不乐意了:“这叫什么话,好歹你我才是师兄弟,他们都是外人。” 说着,刘曲星瞥了那群人背影一眼:“呸,一群人围着,跟蚂蚁搬家似的!” 陈迹哭笑不得:“师兄你这嘴,倒是有师父五成功力了。” 刘曲星转头看向姚老头:“师父,他把你也一起损了。” 姚老头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就你喜欢挑拨离间!甭看了,那是另一个世界,跟你们没什么关系。” 众人回到医馆内,陈迹笑着说道:“刚刚路过烧鸡店,买了两只烧鸡,师父、两位师兄,来一起吃吧。” “哇,”刘曲星这才注意到陈迹手里的荷叶包,他接过去拿到柜台上拆开:“陈迹,你发财了?” “捡了枚碎银子,”陈迹解释道。 “捡银子?”姚老头随手在柜台上掷出六枚铜钱,一边解卦一边戏谑道:“你可没捡到银子,你这趟出门坑得两个倒霉蛋锒铛入狱……啧啧,大手笔!” 陈迹赶忙查看四周,见刘曲星和佘登科专注的吃着鸡肉,这才放下心来。 他低声狐疑道:“您这是算出来的,还是乌鸦看到的?” “这个你莫管,”姚老头沉声道:“我问你,确实是你给刘家报的信?” 陈迹沉默片刻,最终说道:“是我。” 姚老头轻呵一声:“如今怎么敢跟我说实话了?” “因为我觉得您对我没有恶意,而且我以后就把医馆当成自己家了,您就是我以后唯一的长辈。” “少跟我套近乎,”姚老头不搭这个话茬:“有没有人发现是你报的信?” “没有。” “那就行,”姚老头捋捋胡子:“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腿长在你身上,我也管不了,但你可别连累我!” “好嘞!” 姚老头看了看他,最终还是补了一句:“要想活得久一点,做事便不要张扬,你看门外那些人鲜衣怒马固然得意,但只有闷声发大财的人才能笑到最后。以后你就会发现,只要你活得够久,就能看着你仇人一个个死去。” 陈迹认真道:“师父,您说的这个道理我懂,我也会尽量低调,但我报仇等不了那么久……” 此时,刘曲星一边啃着鸡肉,一边用他油乎乎的嘴劝诫道:“陈迹你也太不会过日子了,捡了点碎银子就赶紧买烧鸡,也不知道存起来。” 佘登科骂骂咧咧道:“那你别吃了,吃人家的东西还多嘴!” “我是好心提醒!” 陈迹看着刘曲星,这位师兄倒是个有趣的人,你说他是好人吧,他道德标准不高,嘴碎,还小肚鸡肠。你说他是坏人吧,他心里还有一条线,比坏人强得多。 然而这世间,大多是这样的人,不能直接用好与坏来评价。 陈迹上手撕了个鸡腿递到胸前,乌云从他怀里钻出来,两只爪子抱起鸡腿就啃,陈迹再撕了根鸡腿递给姚老头。 姚老头撇撇嘴,矜持道:“年纪大了,吃不了这么油腻的东西。” 陈迹将鸡腿直接塞进对方手中:“您拿竹条抽我们的时候活蹦乱跳,一点也不老,您就赶紧吃吧。” 姚老头吹胡子瞪眼:“怎么形容你师父呢,没大没小的!” 医馆外是喧闹的人群,医馆内师徒四人分着一只烧鸡,陈迹有时候想,如果能这么安逸下去,就好了。 但他知道,该来的,迟早要来。 …… …… 此时,却见喜饼姑娘用兰指拈着裙摆,蹦蹦跳跳着来到医馆门前,这位姑娘在王府里端庄可爱,来到王府外面放飞了自我,步摇也一晃一晃的。 她扒着门口往医馆里张望,对陈迹招了招手:“陈迹,陈迹!” 乌云躲去了柜台后面的椅子上,陈迹则擦了擦嘴迎出门去:“喜饼姑娘,怎么了?” 喜饼说道:“我家夫人的那只白般若又受伤啦,夫人遣我来,喊你过去看看呢。” 陈迹下意识转头看向柜台后面的乌云,一脑子问号:你干的? 乌云眼神清澈且疑惑:没有啊! 一人一猫对不上账了! 这一瞬间,陈迹清楚意识道,云妃要找自己谈话! 自己先前一直在推测:与景朝军情司勾连的那位大人物到底是谁。 明明静妃身为刘家人最有可能,但一切线索却都指向云妃。 想到那位军情司司曹交代的事情,陈迹看向姚老头:“师父,我随喜饼姑娘去一趟。” 姚老头思索片刻,暗示道:“用不用带根人参备着,万一用到了呢?” 陈迹:“……这次应该不用。” 再给猫开支人参,他怕自己被云妃杖毙。 姚老头有些遗憾:“去吧。” 陈迹随着喜饼往王府走去,路过那“光明正大”匾额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喜饼向侍卫出示了腰牌:“我家夫人召见医馆大夫。” 侍卫收戟放行。 王府里,健仆与奴婢们忙忙碌碌,想来是因为世子与郡主归来,正准备晚上的宴席。 陈迹好奇问道:“喜饼姑娘,白般若被谁所伤?” “不知道呀,”喜饼笑吟吟说道:“我今天都没见它呢,夫人让我来找你,我就来了。待会儿你快点诊病啊,晚上飞白池那边要举办洛城文人的雅会,我还想去看看呢,据说世子喊来了好多文人才子。” 两人匆匆穿过通往后宅的那扇拱门,在飞云苑门口停下。 喜饼高声道:“夫人,我领太平医馆的陈迹过来了。” 喜棠嬷嬷走来,看了陈迹一眼:“随我进来吧。” 陈迹低头跟上,一边走一边用余光打量着飞云苑的庭院,这里倒是比晚星苑素净些,只有当中一颗柿子树,挂着红红的柿子。 柿子已然熟了,却留了许多挂在树上没有摘下。 陈迹忽然想起一个故事,老人常说柿子不要摘尽,得留一些给过冬的鸟儿吃。也不知道云妃留着这些柿子,是不是这个意思。 来到飞云苑的罩楼门外,这罩楼也不像女人住的地方,没有样好看的藻井与螺钿,反而像是男人的书房,稍显简陋沉闷。 此时云妃正笑容满面的听一个女孩子讲话,都是东林书院里的故事。 见陈迹来了,竟对女孩说道:“白鲤你先歇会儿,娘身体有些不适,请了太医馆的大夫来诊病,稍后再听你说书院的事情。” 朱白鲤怔了一下:“娘,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云妃温婉笑道:“没事的,就是容易出虚汗,快去换身衣服,晚上还有筵席呢。” 朱白鲤从罩楼里出来,与陈迹擦肩而过,她回头看了看陈迹,有些疑惑,总觉得这年轻的医馆大夫有些眼熟,而且……这么年轻都可以诊病了? 云妃端坐在太师椅上,穿着棕色的对领大襟,衣身上还绣着一条鲜艳的过肩蟒,踩着绿色的波浪。 说是蟒,然而宁朝形制里的蟒,更像是龙。 云妃屏退喜饼,待到屋内无人,她才沉声问道:“今日便是约定好的交货时间,你景朝军情司为何没有出现?” 陈迹:“……” (本章完) 第38章 阁老 第38章 阁老 飞云苑内,云妃端起茶盏,以盏盖缓缓拨动着漂浮的茶叶,从容不迫的说道:“今日多少人提着脑袋在等你们来接洽,却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今日此事若没有个交代,你便不用离开王府了。” 陈迹快速思索着:刘家刘什鱼与静妃关系亲昵,为何没有选择联络静妃,反而联络云妃? 静妃为何会不知道自己景朝谍探的身份? 等等。 陈迹忽然想起那只害得静妃流产的铅钡玻璃杯,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条线索正在指引着他追寻真相。 “为何不回答?”云妃沉声问道,端庄的王妃坐于太师椅上,身上蟒纹仿佛凝视着陈迹,不怒自威。 陈迹低声道:“刘家发生大事,密谍司皎兔与云羊险些查出端倪,所以为保险起见,我方临时中止了谋划。” 实际上是,他那夜前往周成义府上,就是要将交货日期告诉周成义,结果被云羊、皎兔所杀。 死而复生的陈迹,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云妃语气平静道:“景朝军情司随意废止双方约定好的事情,单单这一个解释可不够。想好如何回答了吗,还是干脆去我后园当肥料?” 陈迹忽然说道:“密谍司在洛城,对我们双方都是个威胁。夫人您既已愿意拿出诚意,我军情司当然也要展现一下我们的实力,云羊与皎兔今日锒铛入狱,便是我们军情司司曹的谋划,不知夫人是否满意?” 云妃目光一亮:“原来送信的那个人,竟是你们军情司的人,那位司曹是何许人也,不仅在密谍司安插了谍探,还有实力悄无声息的潜入刘家!” 陈迹心中一惊,上午发生的事情,云妃下午便已知全貌,说明刘家与她保持着密切的联络。 他垂眸道:“司曹大人自然是我军情司的佼佼者,司主派他前来,自然是要保证双方合作顺利。” 云妃此时神态已不再威严,温婉了许多:“先前见伱时,我看你军情司派了个毛头小子来与我接洽,还对你有些怠慢。然而在晚星苑,你已证明自己不是酒囊饭袋。很好,既然军情司在洛城的谍探个个都是精锐,我便放心了。” 陈迹思索片刻回答道:“如今云羊与皎兔锒铛入狱,趁着密谍司新的主事之人还未抵达洛城,可保我们的交易万无一失。夫人,重新谋划一下交易的日期和地点吧。” 云妃多看了他两眼:“那便明晚吧,还是上次约定的地方。” 陈迹也不知道上次约定在哪,该如何跟司曹说,当即说道:“不妥,我军情司从不在一个地方做两次交易……请云妃给一个新的地址。” “你们倒是足够谨慎,”云妃想了想:“这次便定在东市红衣巷‘金坊’,找到老鸨说‘罗天’二字,她会去带你们去藏货的地方。” 此时,陈迹斟酌再三,权衡利弊后还是问出了他的困惑:“夫人,我军情司一直有一事不解。” 不掌握事情全貌,他永远也无法掌握主动权。 云妃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请讲。” “我们探得,刘什鱼是静妃最宠爱的侄子,乃是她亲姐姐的独生子,先前我司之所以不信他会代您传话,便是有些疑惑,他为何不联络静妃?” 云妃哂笑道:“我那位好妹妹啊,刘家控制不住她,怎敢将大业交付她的手中?如今我与刘家有着共同的利益,你们不必多虑。” 陈迹起身:“那我便……” “慢着,”云妃说道。 陈迹疑惑:“夫人还有何事?” 云妃笑着邀请:“今晚世子举办文人雅会,你那两位嫡亲哥哥也会参加,不如我给医馆发几张请帖,你们师兄弟可一同前去。” 陈迹想了想:“不用了,我如今身份敏感,不想连累他们。今日还需要安排交接货物一事,我先告辞了。” 陈迹离开飞云苑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颗柿子树,这才转身离开。 …… …… 洛城官道上,一架马车由北驶来。 车身朴素,车旁只有两名随从骑马跟着,十分低调。 此时,马车对面的官道上,正有上百人马迎了过来。 待他们来到近前,却见这一个个豫州官吏纷纷下轿、下马,匆匆来到车架前行跪拜大礼:“恭迎阁老回豫州,下官们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刘家经营这一州之地数百年,如今手中掌握豫州过半田亩与佃户。 不论是谁来豫州做官,想要顺利征税、征徭役、做政绩,都得看刘家的脸色。 所以除极少数来镀金的世家子以外,百官皆跪迎。跪了,这豫州官场才能容你,不跪,便寸步难行。 刘阁老掀开帘子,寡淡的扫视了一眼跪倒在地的官吏:“家父过世,实在无心与各位叙旧,都散了吧。”说罢,马车再次缓缓动身,一名官员凑到马车近前,小跑着跟上马车,低声对窗帘之后的刘阁老说道:“阁老,大爷和二爷在家中等您。” 却听刘阁老吩咐道:“我去祖坟,让刘明显来见我。” 车架一路到了北邙山上,刘阁老站在破碎的陵墓前,看着数十名壮丁搬运新的石材,垒砌新的陵墓。 不知他在陵墓前站了多久。 却见刘明显神色匆匆,跑至刘阁老面前跪了下去:“父亲!” 他不说话,便任由儿子跪着。 直到刘明显跪得膝盖生疼,忍不住挪动身子时,刘阁老才悠悠问道:“我死后,会不会也被人开棺验尸?” 刘明显赶忙垂下脑袋:“父亲,绝对不会!” 刘阁老屏退了所有人下山,自己则掀起袍摆坐在一块石料上,慢悠悠说道:“刘明显,今天你为了你口中的大业,杀了你爷爷,焉知你明日不会为了大业,把我也杀掉?” 山上寂静无人,刘明显伏倒在地,沉默不语。 刘阁老怒斥:“说话!” 刘明显赶忙解释道:“父亲,我本意不是这样的,原本我假借爷爷之死逼退密谍司,那云羊与皎兔只擅长杀人却没什么脑子,吓一吓就会退走,哪成想他们竟真的找到了刘什鱼的罪证。” “那为何要杀你爷爷?” “我们接到情报,说密谍司正在去开棺验尸的路上,若被他们发现棺中无人,我刘家便是欺君之罪!所以我寻来‘曼陀罗’喂爷爷服下,只需他在棺中假死片刻就好,哪成想,爷爷竟是年岁已高,撑不住曼陀罗的药效去世了。” 刘阁老大怒:“还不说实话?分明是你爷爷不赞成你们勾连景朝,所以你们便趁这个机会,一不做二不休,将他给杀了!刘明显你太不择手段了,没想到啊,我竟给刘家养了条吃人的狼!” 刘明显骤然昂起头来,眼中尽是狰狞神色:“父亲,陛下自登基以来便处心积虑的想要除掉我们刘家,先是借东林党人之手,以御史言官弹劾,现在又唆使阉党构陷污蔑,他不除掉我们,是不会罢休的!” “父亲,二十年前这满朝野都是我刘家的人,如今呢,我们连豫州的官职都要保不住了。您不是不知道,陈家派来个陈礼钦担着洛城同知,徐拱那老东西派来他女婿张拙担着洛城知府,这两人狼狈为奸,誓要清查我刘家田亩与佃户。” “父亲,我这也是放手一搏,若再坐以待毙,刘家数百年基业就没了啊父亲!” 山间的风吹来了薄雾,刘阁老坐在这薄雾中有些萧索:“你们一个个都不愿意听我的话,还叫我父亲作甚。” “我给你姑姑说,陛下天资聪颖,幼时便自通了帝王心术,不可钳制。可你姑姑偏不听,从陛下十一岁登基起,她便手握朝堂,阻止陛下亲政。陛下当初隐忍六年吃尽了苦头,怎么可能不恨我们刘家?” “正是因为他恨我们,我们才没了活路,真斗起来,未必就斗不过!这天下,不是他朱家一人之天下!”刘明显狠声道。 刘阁老忽然颓唐下来:“罢了罢了,我只再问你一个问题,你送你妹妹那只玻璃杯时,是否知道会害她失去孩子。” 刘明显摇头否认:“我不知道,那只杯子精美绝伦,我也是觉得妹妹会喜欢才送的。” “还在撒谎!”刘阁老将其踹翻在地。 刘明显不再跪于地上,而是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将自己身上的蓝色官袍抻得平整:“父亲,她嫁入王府之后,心里只有靖王,哪还有我刘家?她每天心心念念的只有为靖王生个孩子。我让她为刘家做事,她不肯,我便断了她这念想!” “你太歹毒了!” “父亲,我有那阉党歹毒吗?我不歹毒,怎么跟他斗?” “你……”刘阁老话在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 他坐在石头上,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最终轻叹一声:“今日云羊与皎兔锒铛入狱,是谁给你通风报信?” 刘明显见父亲缓和语气便面色一喜,他知对方身居高位,自然不会感情用事。 他恭敬道:“儿子不知,正在查,还不确定对方用意。” 刘阁老面色肃然:“不论是敌是友,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我睡不着,速速查出来。我会从偃师拨人给你调度,这几人要用好不易,收起你的倨傲。” “明白。” 刘阁老挥挥手:“去吧,我乏了。” 刘明显转身下山,独留刘阁老一人在山上。 如风中残烛的老人慢慢起身,扶着陵前那尊棺椁:“父亲啊,你也好久没走出刘家大院看看这天下了。” (本章完) 第39章 栽赃 第39章 栽赃 从靖王府出来时,已是傍晚。 喜饼站在王府门内与他挥手告别,陈迹则站在安西街上心事沉重。 他走在余晖之中,闻见街道旁家家户户做饭时飘出的香味,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乌云在屋檐上探出脑袋,隔空跳入他怀里:“白般若谁揍的?我可没揍它!” 陈迹笑着摸摸它脑袋:“没人揍它,不过是云妃想要召我进王府的一个理由。” 他喃喃自语:“当时云妃说,静妃那只铅钡玻璃杯是她娘家人送给她的,我便没再多想。但现在看静妃和刘家人的关系,搞不好是有人故意为之……她最近有诅咒过刘家人吗?” “有,诅咒过她哥哥刘明显,骂得可脏了。” “这就对了。”陈迹有些感慨:“我当时只顾着推理逻辑了,却没把人性往深处再想想,果然人性是不能以常理来判断的。可刘老太爷不是我气死的、杯子不是我送的、刘什鱼不是我杀的,她不去报复刘家和密谍司,针对我干嘛……嘶,刘什鱼也是刘家杀人灭口,这刘家有个狠人啊!” 陈迹倒吸一口冷气,他回顾所有线索,忽然发现刘家做事异常凶狠,对自己人竟也丝毫不顾亲情:“棺椁里的刘老太爷,不会也是现杀的吧?!” 乌云肃然起敬:“猛猛的!” 这种凶狠有没有用?自然有用,若不是这么狠,云羊与皎兔也不会锒铛入狱,反倒是刘家会犯下欺君之罪。 回到医馆中,姚老头正在柜台后面,一边看着账册,一边拨拉着算盘,颇有一种老谋深算又算不明白的感觉…… 陈迹笑着调侃道:“师父,您直接掷铜钱算一下账目不就完事了吗?” 姚老头瞪他一眼:“少说这种屁话,我看你是皮痒了,算卦只能算方向,哪能算锱铢数目?” “师兄们呢?”陈迹好奇问道。 “后院做饭去了。”姚老头斜睨着他:“不是给猫诊病去了吗,没开点药给它治治?” “没有……” 姚老头冷笑一声:“还当你做事多谨慎,就算它没伤没病,你也得开点便宜的创伤药给它送进王府去,做戏要做足,不然早晚会被人发现。” 陈迹怔了一下:“谢谢师父提醒,姜还是老的辣,明日我便送点蛇床子去。” 他往后院走去,厨房里只有刘曲星在淘米煮粥,没看见佘登科。 正当陈迹要往学徒寝房去时,却见佘登科正推门出来。 佘登科见到陈迹吓了一跳:“咦,伱不是去王府了吗?” 陈迹说道:“那只白猫伤势不重,我瞧瞧便回来了,佘师兄刚刚在屋里干嘛呢?” “我就换身衣服,走,帮着择菜,一会儿做饭慢了又要挨师父的骂,”佘登科拉着陈迹往厨房走去。 然而就在此时,医馆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还有侍卫行走时,铁甲鳞片撞击在一起的哗哗声响。 陈迹察觉到,佘登科捏着自己胳膊的手突然攥紧,手心里的汗,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 姚老头走至门口,皱着眉头说道:“春华姑娘,王将军,堵住我太平医馆大门是要做什么?” 陈迹挣脱佘登科的手往外走去,刘曲星也拎着勺子从厨房钻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太平医馆门外,春华今天格外朴素,只是穿着淡绿色襦裙,身上一件首饰都没有,头发也只是用一支木簪子挽着。 春华一副忐忑的模样欲言又止,她身旁,王府侍卫人人手持长戟,披挂着沉重的铁甲,为首之人虎步鹰视,目光锐利。 陈迹笑问:“春华姑娘,这是做什么?” 却听春华对那王府侍卫长说道:“王将军,前些日子里我家夫人丢了王爷送她的那枚南海珍珠,我们先查了查自家晚星苑的婢女,没有发现珍珠的去向。后来想了想,也只有这位名叫陈迹的医馆学徒曾出入过晚星苑,还翻动过我家夫人的东西!” 陈迹皱起眉头,静妃! 这位静妃丧子丧侄之后,报复来得又快又急,竟是不隔夜的! 王将军冷漠的注视着陈迹:“你有什么话说,可能自证清白?” 陈迹沉默片刻,平静道:“别人污我偷了东西,这种事情很难自证清白。” 安西街上,一个个店铺的掌柜、伙计都扒着门张望,原本都要打烊了,却没想到吃了个大瓜。有人低声道:“太平医馆里的小陈大夫偷了王府的东西?” “据说还是靖王送给王妃的南海珍珠,我听说过这玩意,一枚珍珠有桂圆那么大,一颗便能卖数百两银子!” …… …… 陈迹听着周遭的议论,面色没有变化。 王将军凝视他良久,最终阴沉说道:“将这学徒控制起来,进去搜!” 说罢,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架起陈迹的胳膊,侍卫胳膊如铁环一般,紧紧箍着陈迹的双臂使他动弹不得,勒得生疼。 春华跟着侍卫们进了医馆:“王将军,我也跟着找找,我见过那枚珍珠,好辨认。” 陈迹看着她进入医馆,一个个拉开药柜抽屉,将药材都翻乱了。 姚老头冷冷的看着:“王将军,若真是我太平医馆出了贼,老夫便辞官回乡,以后再也不踏入洛城。可若我太平医馆没有出贼,你该怎么说?” 王将军对他隔空拱了拱手:“姚太医,本官也是奉命行事,春华姑娘拿了静妃的腰牌来,我必须奉命缉贼。再者,人心隔肚皮,您怎知道自己这学徒是不是贼?” 姚老头忽然怒哼一声:“我就敢肯定他不是!” 陈迹诧异的看向姚老头,却没想到,对方竟会在这个时候出来替自己说话。 说话间,春华已经进了后院,她先是翻了翻厨房,紧跟着又进了学徒寝房。 却见她在床榻上一阵翻找,最终盯上了学徒们的衣柜。 陈迹明白,对方先前翻其他地方都是装模作样,这里才是她真正的目标。 春华一开始便知道珍珠在这里! 陈迹看向佘登科,却见对方高壮的身形紧张不安着,双手拧在一起,嘴唇上没有半点血色。 佘登科见陈迹看来,慌忙撇过目光不敢对视。 这是佘登科与春华有预谋的陷害! 陈迹皱起眉头,可是佘登科分明没有出过医馆,今日春华也没来过医馆,他们是怎么传递信息与珍珠的呢? 陈迹打量着周围,这医馆后院与王府只有一墙之隔,墙对面说话,后院便能听到。 院墙不高,扔一枚珍珠过来也并非难事。 陈迹忽然问道:“佘师兄,你喜欢春华?” 佘登科愣了一下,下意识退开一步:“啊?你说什么,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陈迹摇摇头:“没事……” 一旁刘曲星看向陈迹,担忧道:“你不会真偷东西了吧?” 陈迹否认道:“没有,我这辈子都不会做这种小偷小摸的事情。” 刘曲星见他这么说便相信了,可刘曲星分明感觉春华胸有成竹,非常笃定。 他又看向师父:“师父,您赶紧说句话啊。” 姚老头却沉默着一言不发,真要搜出罪证来,谁也帮不了陈迹。 此时,侍卫们从姚老头的正屋出来,对王将军摇摇头。 所有人目光看向学徒寝房里的春华,春华则疯了似的翻找着衣柜,最终呆呆的站在衣柜前伫立不动,背着众人的身子颤抖起来,哭出声来。 (本章完) 第40章 翻墙 第40章 翻墙 王将军沉声问道:“春华姑娘,可有发现?” 春华压抑着哭腔:“没有……” 她转过身来,红着眼睛难以置信的看向佘登科,而佘登科眼中有几分疑惑,也有几分释然。 王将军看了看春华,又看了看佘登科,声音渐冷:“望春华姑娘下次有确凿证据再喊我们,吾等千岁军是王爷的护卫,可不是找鸡寻狗的小捕快,走。” 侍卫们要走,却不防姚老头挡在了他们面前,轻描淡写道:“道歉。” 王将军沉默片刻,转头看向陈迹:“抱歉,多有得罪!” 陈迹缓缓说道:“劳烦王将军在门口为我澄清一下,不然街坊邻居今后不与我来往了。” 王将军摇摇头:“这我做不到,走!” 王府侍卫来得快,走得也快,春华看着佘登科欲言又止,最终红了眼眶转身离去:“你要害死我了!” “慢着!”陈迹说道。 春华停下脚步,回身看向陈迹,有些许畏惧道:“你要做什么?我也不想的,可我没办法。” “借一步说话。” 陈迹领着春华来到门口,轻声说道:“回去劳烦告诉静妃,我与她本不用成为敌人的,刘什鱼不是我杀的,也不是密谍司杀的,是被刘家灭口了。既然我上次可以帮她找出铅钡玻璃杯,那么这次也能帮她报仇。回去吧,这句话带到,你应无事。” 春华怔了一下,转身离开。 陈迹站在医馆门前,听着周遭的议论声,看着春华离去的身影。 夕阳西落,橙红色的光芒从他身上一点点褪去,直到被夜晚笼罩。 密谍司、军情司、静妃、云妃,这些人每一个都是这世间的庞然大物,似乎抬手间便能将他碾死。 陈迹的命运不随自己掌控,初来乍到的他只能在夹缝中生存。 可如今他的面前也有一张棋盘,他轻轻在边缘‘春角’落下一子,也许定不了胜负,但他下棋时向来剑走偏锋,从不走俗手。 他回到医馆内,却见姚老头正瞪着佘登科:“翅膀硬了?跪下!” 佘登科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师父,我也没想到是这样,春华说是静妃让她这么做的,不然今晚就杀了她。春华给我说,只需要藏个珠子到陈迹衣服里,将陈迹撵出太医馆即可,她将自己好些年的积蓄都拿出来,说是要补偿陈迹,陈迹离了医馆也可以做个小买卖。” 说着,佘登科从怀里掏出三枚银锭,还有两枚银簪子,两只银镯子,三十六枚铜钱。 姚老头转头看向陈迹:“这是伱的事,你怎么说?” 陈迹默然而立。 春华本可以给十两银子、五十两银子、五百两银子,但偏偏给的是三十两银子零三十六枚铜钱,因为春华只有这么多。 但自己能原谅吗?原谅不了。 他知道在这个时代里,春华这样的姑娘别无选择,若她不做,静妃真的会杀她。 可如果自己真的被构陷,下场只是被撵出太医馆那么简单?不,自己一定会被春容带着健仆杖毙。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把医馆当做自己家,师兄弟也都可以成为自己的家人,但现实永远不会按照你预想的发生。 这个世界最操蛋的地方就在于,它不会因为你是个好人就放过你。 陈迹也不是好人。 他将地上的银子、镯子、簪子、铜钱都拾起来:“这些东西我收下了,但佘师兄,你和春华一人欠我一条命,我让你什么时候还,你就得什么时候还,可以么?” 佘登科疯狂点头:“可以!可以!” 陈迹转身回了医馆正堂,刘曲星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只觉得现在好像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姚老头低头看向跪着的佘登科:“被女人迷了心窍的东西,进屋里跪着去,别在这碍眼。陈迹虽不追究,但再有此事,这医馆也容不下你了。” …… …… 夜晚,太平医馆安静下来,仿佛白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陈迹站在柜台后面撑着下巴。 乌云从阴影里走出来,轻轻的跳在柜台上坐下,在陈迹手心里吐出一枚浑圆的珍珠来。它喵了一声:“别难过,别生气。” 陈迹将珍珠藏在袖子里:“我不难过,也不愤怒。难过和愤怒是一种弱者无用的情绪……说点开心的,算算账吧!” “我现在总共点燃十六盏炉火,感觉打个密谍不成问题,今天被王府侍卫禁锢着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完全可以挣脱他们,也不知道点燃多少盏炉火才能打赢司曹、林朝青、云羊、皎兔……” “珍珠现在不能卖,以后去其他城市再出手。先前在百鹿阁买了六支人参,一支还给姚老头,剩余五支共费一百九十五两白银……算上床底的五十两,还有春华补偿我的钱,咱们还剩八十五两白银,一百二十一枚铜钱。” 乌云疑惑:“能买多少烧鸡?” 陈迹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总之很多!买人参的时候,那个司曹真是一点都没给便宜啊,你说我要不要想办法混成军情司在洛城的海东青,去百鹿阁当个掌柜?正好我学中医的,专业也对口……” 如果能掌管百鹿阁,自己就算不贪墨财物,也可以进货价买人参吧?! 这时,乌云竖起耳朵,它听见门外传来轻微却凌乱的脚步声,正有数人朝医馆靠了过来。 “陈迹,有人过来了,好几个!” “呼,”陈迹吹灭了油渣灯,轻轻的来到门板后面听着。 会是谁? 宁朝密谍司还是景朝军情司?亦或是静妃不死心,又遣人来杀自己了? 这便是多重身份的处境,当有人袭杀而来的时候,陈迹甚至没法判断到底是谁出的手。 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却听后院传来声音:“快点,动作轻一些!” 陈迹豁然回头,通过正堂与后院之间的走廊看去,却见一个高高的人影翻进院子里来! 被包围了! 他给乌云打了个手势,让乌云藏在暗处,自己则从柜台后面抽出一柄裁药用的短刀来,悄悄掩杀过去。 陈迹手心里微微渗出汗来,前后十数人包夹,如此兴师动众的围杀,绝不是他能应付的。 可还没等他走到后院,便看见医馆与王府隔着的那道围墙上,又爬上来个小和尚! 小和尚的脑袋在月光下光滑锃亮,正吭哧吭哧费劲的翻进院墙,而已经爬过来的那个,陈迹定睛一看,不正是白日里鲜衣怒马的靖王府世子吗? 惊愕间,医馆门外的安西街上传来声音:“大家稍安勿躁,世子马上出来!” 陈迹回头看看正门,又看看院子里的世子与小和尚,还有正在翻墙过来的……白鲤郡主。 陈迹:啊? 这大半夜的,他还以为静妃派了十多人来暗杀自己,却没想到闹了个乌龙。 陈迹一巴掌拍在小和尚的光头上,没好气道:“喂,你们干嘛呢?” 此话一出,小和尚与世子吓了一跳,正在翻墙的白鲤郡主赶忙缩回了脑袋,片刻后才又偷偷摸摸探出头来,往医馆后院张望。 月光下,陈迹持着刀,窈窕的少女扒着墙,世子与小和尚像做贼一样心虚着,谁也没想到大家会这样见了面。 就像所有故事开始时的模样,人与人相遇时有些猝不及防。 陈迹挑眉问道:“世子,大半夜的,这样翻别人院墙不太好吧?” 世子疑惑:“你认识我?” 陈迹冷笑:“认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世子:“……” 扒在墙头的朱白鲤哈哈笑了起来:“哥,他损你呢。” “小声点,”世子低喝:“别把侍卫招来了!” 世子看着面前的医馆学徒也不生气,笑嘻嘻的过来想要勾肩搭背,却在看到陈迹手里的短刀后,悻悻的退了回去:“是这样的小兄弟,你也知道我们是谁,王府晚上宵禁,不允许自由出入,所以我们就从你们医馆借个道,放心,绝对不会损坏任何财物!” 王府宵禁?陈迹没有听说过,但他结合世子白日所说“老爷子管得严”,也许这宵禁是专门针对世子与郡主的。 所以对方放着王府正门不走,偏偏翻医馆的墙。 思索间,小和尚借着月光打量陈迹,眼睛顿时一亮:“原来是你,你在这个医馆吗?” 世子疑惑,小声问道:“你们认识?” 小和尚笑着说道:“认识啊,白天见过呢,是个很厉害的人。原本还想请教一下的,他却消失在人潮里不见了。” (本章完) 第41章 佛子 第41章 佛子 模样俊秀的小和尚身披白色僧衣,站在月光下不喜不悲,有了佛相。 小和尚看着陈迹说道:“我叫罗追萨迦,不过大家都喜欢叫我小和尚,你也可以叫我小和尚。” 白鲤郡主扒在墙头,看向陈迹介绍道:“小和尚可是转世佛子,很厉害的!他说你很厉害,那你一定很厉害!” 陈迹迟疑片刻:“转世佛子翻个墙都这么费劲吗?” 小和尚有些尴尬:“我还没修成呢,上师叮嘱我念十万遍地藏菩萨本愿经,我刚刚念到七万多遍,发的宏愿也还没完成……” 陈迹思索,小和尚这句话里透露了许多信息:对方修行门径便是念经和完成宏愿,念十万遍是一个坎儿,念完十万遍应该会变得厉害一些。 对方就这么将自己修行门径说出来,倒是挺坦诚。 此时,世子好奇的打量着陈迹:“小和尚,伱说他很厉害吗?看着不像啊。” 世子没再穿白日里的貂裘,而是换了件黑色的交领长襟,布料上绣着银色的荷,看起来有些素雅,却和这位稍显浮夸的世子不太搭。 小和尚拂了拂僧衣上的灰尘,十四五岁的模样清澈,他指着自己心口说道:“我说的厉害不是指实力,而是指心。人人心中有三贼,贪、嗔、痴。而这位小哥儿心中贪、嗔已去,只剩下个痴字,已经很厉害了。” “贪为不堪的欲念,这世上多少祸事因贪字而起,不贪不是不爱财,而是懂得克制。” “嗔为不智的愤怒,若一个人还有愤怒,便不可称智者,因为愤怒会蒙蔽心智。” 陈迹若有所思:“那么痴呢?” 小和尚笑道:“痴为执念,有了执念,无法解脱。” 白鲤郡主骑在墙头,一身男人似的干练打扮,白色的长衫、白色的裤子、白色的靴子、白玉的簪子,唯独领坠是一件红玉,如白色锦鲤额顶的那一抹红色。 她撑着下巴好奇问道:“小和尚,你说得这么玄乎,那你自己斩了几贼啊?” 小和尚想了想:“我也一样,只剩一个痴字。” 白鲤郡主追问:“剩下一个痴字为何不斩?” “不是不斩,而是没有,”小和尚解释道:“我还没有‘痴’,所以就无法斩去。上师此番让我来中原,本也是想让我找到‘痴’,再斩去。我现在还没找到,也不知道‘痴’为何物,但上师说,遇到的那一天,自然会知晓。” “咦,以前倒没听你说过……可没有‘痴’不是更好?还找什么,岂不是多此一举?”白鲤疑惑。 小和尚摇摇头:“这是一劫,不历劫,不成佛。” 一旁世子靠在墙上百无聊赖:“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老是斩啊斩的,打打杀杀的不好!” 小和尚摇摇头:“我葛宁派从不讲慈悲。” “哦?那你们讲什么。” “大无畏。” 白鲤郡主骑在墙头上,跨过腿来横坐着:“哥,先别聊了,接我一下。” “诶,来了,”世子来到墙边,让妹妹踩在自己肩上跳下了围墙。 陈迹默默看着,世子与白鲤郡主并非同一个生母,关系却好得离谱。 而这位世子,明明都已经二十岁了,却还没个正形…… 等等,乌云说过,王府里应该还有一个静妃所生的灵韵郡主,怎么没见和他们一起? 此时,世子看向陈迹:“这位……” “陈迹。”世子笑了起来:“陈迹啊,我看你也是一表人才,往后我们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但今天来不及闲聊了,门口还有好些朋友等着,我们先走,大家江湖儿女,有缘再见!” 朱白鲤也赶忙说道:“对对对,早上回来的时候给你带马家的驴肉火烧!” 说着,世子领着小和尚与白鲤郡主要走。 陈迹抬起胳膊挡住去路:“稍等一下。” “啊?”世子往后退了一步:“干嘛?” 陈迹说道:“封口费,一人十两银子,不然我喊王府侍卫了。” 世子怪叫起来:“哇,你当我们不知道外面的物价是吧,十两银子都能在城郊买个宅子了,你怎么不去抢……小和尚,你不是说他已经斩去贪字了吗?!” 小和尚迟疑片刻:“这说明他已经很克制了。” 世子:“?” 白鲤郡主看向陈迹:“一次一两银子,以后我们还要过很多次呢,你也得讲究个细水长流,不然以后不从你这里过了!” 陈迹:“行!” 白鲤无助的看向世子:“哥,他答应这么快,我是不是砍少了?” “好像是。” 陈迹说道:“一人、一次、一两,你们这次是三个人,要给三两。” 这时,门外有人透着门缝喊道:“世子,郡主,出来了吗?” 世子看向白鲤郡主:“给钱吧,外面的人都等不及了。” 朱白鲤不情不愿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素色小香包,从里面取了三枚‘银生’,拍在陈迹的手心里:“给你!现在可以走了吧?” 陈迹让开一个身位,笑着说道:“承蒙惠顾,祝各位晚上玩得开心。” 世子赶忙跑去拉开正堂大门,却见门外十多个人等着,腰间还有佩刀和佩剑,像是一个个江湖人士。 陈迹在人群中还看见了梁狗儿与梁猫儿。 世子在门口问道:“咱们去哪玩?” 却听梁狗儿笑眯眯说道:“洛城的夜晚只有一个地方热闹,那便是东市,要说东市里最好玩的地方,当属红衣巷!走,世子领我们去红衣巷喝酒!” 陈迹惊愕。 郡主、和尚,去红衣巷?! 此时,白鲤郡主正小心翼翼将医馆大门合上,还剩一条缝隙时,她见陈迹遥遥看来,便皱着鼻子冷哼一声,快速将门关上。 陈迹掂了掂手里的银生,乌云爬上杏树,揣着两只爪子卧在树枝上。 乌云喵了一声:“他们人还不错诶。” 陈迹笑了笑:“身为世子和郡主,被我拦住去路也不生气,从始至终没拿身份压人,确实已经是非常好的人了。” (本章完) 第42章 技与道 第42章 技与道 清晨,姚老头从床榻起身,慢悠悠走进院子。 水缸已经挑满,院子的地面也打扫干净,陈迹却不见了踪影。 姚老头抬头看了看杏树上的乌鸦,乌鸦用羽翼指了指门外。 他的目光穿过走廊看向医馆外,正看到陈迹拿着一支长长的竹扫把,清扫医馆门前的石板路。 昨日重阳节,安西街上满地的茱萸与垃圾,唯有太平医馆门前干干净净。 他疑惑问道:“这小子什么时辰起来的?” 乌鸦嘎了一声。 “寅时三刻?还真是起的比鸡都早,”姚老头环顾四周:“干活干得这么利索,想抽他一顿都不好找理由。” 乌鸦嘎了一声。 姚老头点点头:“他确实懂事……你也不用变着法子的夸他,我心里有数。” 他走到门口,斜眼看着陈迹说道:“你小子勤快得让我有点心慌啊,今日也不该你干活,怎么把活都干了?” 陈迹拄着硕大的竹扫把,笑着说道:“闲着也是闲着,总归是自己家,打扫干净了也爽利些。” 姚老头疑惑的打量着陈迹:“伱小子昨天还跟我客客气气的,今儿怎么就主动套近乎了?” 陈迹回应道:“总要有些新的改变。” 姚老头沉默许久:“佘登科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陈迹一边扫着地,一边回应道:“总不能真就杀了他吧……师父,您觉得佘师兄是坏人吗?” “不是。” “对啊,您也觉得他不是坏人,”陈迹叹息一声:“我当然会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可让我真的杀了他,也未必下得去手。” 姚老头平静道:“你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坏人,你这样的人在这江湖上未必活得久,山君这门传承,可能要断在你手上了。” 正说着,安西街尽头传来马蹄声。 姚老头与陈迹转头看去,赫然见到一辆马车快速驶来。 马车来到医馆门口,白鲤郡主、小和尚、世子相继跳下马车,世子脸上还留着几个胭脂印子,满身的酒气。 三人低着头便往太平医馆里跑,跑的时候还不忘跟姚老头打招呼:“姚太医早上好!” “姚太医早上好!” 白鲤郡主跑到一半,竟又拐回来,将一个油纸包塞进陈迹手里:“给,答应你的,走了!” 却见三人慌慌张张、跌跌撞撞来到后院,世子喊道:“小和尚,这次换你踩我上去……咦,不用了!” 世子看着那堵墙下,不知何时竟架好了一张木梯子。 他小声嘀咕道:“过路费倒是没有白交,这小子人挺地道,看来也是我江湖儿女!” 白鲤郡主回头看了一眼街上的陈迹,转身爬着梯子翻进王府里:“快快快,王先生的早课要开始了。” 姚太医怔怔的看着这三人翻进了王府,转头看向陈迹:“梯子你放的?” 陈迹点点头:“我收了他们的钱,提供些方便。” 姚太医面无表情:“太平医馆有了你,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此时,却听安西街尽头传来醉骂声:“红衣巷里尽是些白眼狼,有钱的时候管我叫狗爷,没钱的时候管我叫梁狗,先前只是三次没付银子,就将我撵出来了!现在我带着世子过去,他们还不是点头哈腰?” 另一个声音沉闷道:“哥,你本来就叫梁狗儿,人家也没叫错。”“世子也真是的,他们坐马车回来,也不知道捎上咱们。还有,也不知道给我安排个住处。” 梁猫儿憋着闷气:“哥,你就踏踏实实在刘家做事不行吗,人家给的很多了。” “那不行……我这人有三不帮,喝酒偷奸耍滑的不帮,阉党不帮,和阉党对着干的也不帮……那群老小子心黑,手更黑,我整不过他们。” 陈迹转头看去,赫然是胖胖的梁猫儿背着梁狗儿。 “师父,您认识梁狗儿吗?”陈迹好奇问道。 “认识,”姚老头嗤笑一声:“江湖人称秋风刀客,梁狗儿是也。” “秋风刀客?因为他练的是秋风刀法?” “不,是因为他喜欢到处打秋风。” 陈迹:啊? “师父,梁狗儿是行官吗?”陈迹好奇问道:“他为什么要依附于刘家?” “修行讲究财侣法地,如你修行需要人参一样,武人修行也需药物打熬自身,”姚老头平静道:“天底下大多修行门径都一样,烧钱如流水,没有依傍,自己练不成势。” “梁狗儿已如此厉害,为何不抢了刘家?”陈迹问道。 姚老头嗤笑道:“天下资源皆在官家、世家、道家、佛家手中,少数散落在罗天宗这样的宗门手里。梁狗儿便是再厉害,也抵不住三千骑兵精锐一次冲杀。刘家在豫州大营养着四万余精锐,只听刘阁老一人命令……梁狗儿有几个脑袋敢去抢刘家?” 梁猫儿已背着梁狗儿走近了。 梁狗儿醉醺醺的睁开眼,指着太平医馆道:“我们就住这里,这里离世子近,他出去玩的时候肯定得带上我!” 梁猫儿讪讪的看向姚老头:“不好意思啊,我哥说胡话呢。” “我没说胡话!”衣衫不整的梁狗儿从梁猫儿背上跳下来,大大咧咧的便要往医馆里闯。 姚老头抬手拦住他:“慢着。” 梁狗儿睁眼,摇摇晃晃的打量着姚老头,许久后惊讶道:“姚太医……老熟人啊,那更好了,我们住姚太医家!” 姚老头沉默不语。 陈迹有些紧张,他是见过梁狗儿出刀的,那一刀妙到毫巅的切开林朝青的斗笠,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有些担心这样的行官被师父拒绝后胡搅蛮缠,万一伤到师父就不好了。 然而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办,却见姚老头看了陈迹一眼,然后对梁狗儿缓缓说道:“住医馆倒也不是不行,但你得教我徒弟练刀。教得好,太平医馆不光让你们住,还管你们的饭。” 陈迹怔住。 这还是自己那个抠门的师父? 梁狗儿嬉笑调侃道:“姚太医,你是开医馆的,你徒弟学刀做什么?难道是最近生意差了,想要制造点伤患?” 姚老头慢条斯理道:“你只管教,其余不用管。” 却见梁狗儿突然严肃起来:“老头,我只是喝多了,不是喝傻了,我梁家刀道不外传。” 姚太医平静道:“我让你教的是刀技,不是你家的刀道。” 梁狗儿若有所思,继而哈哈大笑:“成交!走了走了,梁猫儿,咱们有地方住了,进去先找点吃的!不就是教点刀法嘛,这天底下还没有我梁狗儿教不会的刀!” (本章完) 第43章 没开刃的刀 第43章 没开刃的刀 太平医馆向来与世无争,安西街上,不论多少商贩走的走、来的来,春去秋来,冬至夏至,医馆始终在这,让人看着安心。 但太平医馆忽然热闹起来了。 世子与郡主翻墙而过,梁狗儿梁猫儿借宿于此,笑声,灶火,络绎不绝的江湖客…… 陈迹站在门外,神色复杂的看向姚老头:“师父,您是为了让他教我刀技?” 姚老头背着双手站于门外,不咸不淡道:“梁家刀道冠绝豫州,这世上有技者多、问道者寡,好好学。” 陈迹好奇:“技与道有何区别?” 姚老头慢悠悠解答:“道是虚无的方向,技是脚下的路,记住,以道驭技,技必成;以技驭道,技必衰。” “那您还让我先学刀技?” “先学着,如何由刀技入刀道,是梁家自己的不传之秘,可他梁家现在无后,这门本事不定什么时候就失传了,万一梁狗儿心血来潮就传给你了呢……对了,你最近赚不少钱,梁家这两人的伙食费你掏。” 陈迹警惕起来:“您还惦记我这仨瓜俩枣?” 姚老头:“惦记。” 陈迹:“……” 此时,后院里响起梁猫儿的声音:“请问一下……我们睡哪里啊?” 陈迹赶忙走进去:“睡学徒寝房吧,我们通铺够睡五个人。” 梁猫儿赶忙说道:“不用不用,这通铺睡五个人有点挤,我哥睡这里就可以了,我睡厨房。” 陈迹笑道:“没事,挤一挤也无妨,马上就要入冬了,厨房能冻死人。” “好吧……” 梁狗儿已呼呼大睡,梁猫儿将他轻手轻脚的放于床榻上,为他脱去鞋袜。 然而梁猫儿做好这一切之后,自己却不睡,只是转头看向陈迹,小心翼翼说道:“那个……我可以帮忙干活的,打扫卫生、做饭洗衣都可以,我不怕累。” 还未等陈迹答话,梁猫儿竟取了木盆,将学徒寝房里的脏衣服、脏袜子拿走,又去厨房灶台下取了一些草木灰,蹲在院子里舀了几瓢水搓洗起来,似是生怕医馆反悔,不愿再收留他们哥俩。 草木灰和皂角便是这个时代天然的去污剂,有条件的人家还会加些薄荷、黄岑、荷叶揉搓,洗完后衣服会有淡淡的香气。 梁猫儿胖胖的,蹲在地上有些吃力,陈迹思索片刻为他搬来一张小椅子:“坐着洗吧。” 梁猫儿抬头笑道:“谢谢……不好意思啊,给伱们添麻烦了。” 陈迹打量着对方,若没有梁狗儿在旁边,这位梁猫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江湖上的人物,更像是某个饭铺里,踏踏实实干活的伙计。 “你们一点钱都没有了吗?”陈迹疑惑。 “其实我还偷偷存了点,但不能让我哥知道,”梁猫儿憨厚笑道:“我打算攒够钱就去洛城乡下置几亩地,这样我哥就算不给富贵人家卖命,我俩也能活得下去。” “那可不够你哥的酒钱。” “到时候再说吧……” 待到梁猫儿将刘曲星、佘登科累积的衣服全洗完,肚子里忽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梁猫儿面色尴尬:“那个……医馆里有吃的吗?随便什么都行,我不挑食的。” 陈迹给梁猫儿拿来昨夜剩下的一大盆玉米糁粥、一碟子咸菜、四个杂粮饼子。 却见梁猫儿一口气吃完,抹了抹嘴,又无声的看向他。 陈迹深吸一口气,又取来四个杂粮饼子和一碟子咸菜…… 待梁猫儿吃完,陈迹幽幽道:“你哥得赶紧教我刀术了。” “啊?这么急吗,”梁猫儿怔了一下。 陈迹认真说道:“你哥再不教,我怕我要反悔了……” 梁猫儿赶忙问道:“你以前练过刀吗?” “没练过。” 梁猫儿想了想:“那可以让我先教你啊,基础刀技我都会。” 说着,他挺着胖胖的身子挥舞了两下:“我爹教我哥练刀的时候,也有让我跟着学的,就是我天赋不好,学不会。” 陈迹看着梁猫儿那蹩脚的几下子,挑了挑眉头转移话题:“你哥哥以前就这样吗?” “不这样的,”梁猫儿赶忙说道:“我哥以前不喝酒,也不去那种烟之地。那会儿我哥是冠绝豫州的大刀客,一个人一柄刀杀了三座山的土匪,寻常江湖人来洛城都得先找他拜码头。” 梁猫儿说起哥哥以前的风光,眼里都是回忆与神往。 陈迹好奇道:“后来呢?” 梁猫儿语气低落下来:“后来我嫂子出现了,她长得很美很温柔,对我哥很好,对我也很好。嫂子见我哥练刀,便缠着他想要学刀,可学完之后,她就不见了。从那以后,我哥不再练刀,喜欢上了喝酒。” 梁家刀术不外传,这不仅是梁家祖训,也是梁家人清楚知道修行之秘,一道不可同修。 然而梁狗儿将刀术外传,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陈迹好奇问道:“你嫂子再也没出现过吗?” 梁猫儿想了想:“我哥说,她可能回了北方景朝……”话音未落,却见梁狗儿醉醺醺的扶着门框怒道:“我说过,不要再提这件事!” 梁猫儿缩了缩脖子:“不提了,不提了。” 梁狗儿斜眼看向陈迹:“你很想学刀?” “想,”陈迹诚恳道。 “那我问你,想学刀做什么?”梁狗儿又问。 “自保。” 梁狗儿哈哈大笑起来:“那你不该学刀!刀术大开大合,学刀之人要先有劈开山峦的自信,而不是扯什么自保。想要自保的时候,你就已经放弃你的刀了!” 陈迹想了想:“那我该学什么?” 梁狗儿将自己佩刀抛给陈迹,指着厨房:“拿根木柴来,一刀劈下去我就知道你该学什么了。” 陈迹去取来一根木柴立于院中,抽刀而出,一刀顺着木柴裂开的纹路劈了下去。 长刀卡在木柴表面,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梁狗儿的刀竟是没开刃的! 怎么可能?一柄没开刃的刀,都能凌空劈开林朝青的斗笠? 他看向梁狗儿:“这刀怎么没开刃?” 梁狗儿大大咧咧道:“因为没必要。” 陈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梁狗儿在‘最正经’和‘最不正经’的回答之间,选择了最装的。 此时,刘曲星和佘登科也被惊醒,他们扒在门框往外偷看。 却见梁狗儿仔细打量着陈迹的劈痕,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一言不发的从陈迹手中接过长刀,随手一挥,那立于院子当中的木柴一分为二,切面光滑。 梁狗儿转头看向陈迹:“刀是霸道,我梁家的刀术便是不偏不避,管你有没有破绽,我一刀斩过去,你浑身都是破绽。刀在你手里便不像是刀了,更像是专挑破绽、剑走偏锋的剑,所以你不该练刀,得找人学剑。” “性格决定了自己的道吗?”陈迹若有所思。 “心与意合,若你走的道和你的心不相符,你便走不远,”梁狗儿解释道。 一旁梁猫儿疑惑:“哥,你先前说剑是王道,与咱家刀术很像。” 梁狗儿看向陈迹,意味深长道:“我说的剑,可不是腰间长剑,而是景朝武庙里的剑种。所以你不该找我学刀,该去景朝武庙学剑。” 陈迹怔了一下。 他曾被冰流带入那古老的战场,而那战场之中的人曾问他:何人窃吾剑种? 对方说的剑种,与景朝武庙的剑种可有关联? 陈迹问道:“只能去景朝武庙学吗?” 梁狗儿想了想:“宁朝应该也有人在修,但对方上次出手还是十多年前,见过他出手的人也都死了。” 陈迹陷入沉思。 若真要去景朝武庙才能修,那是不是自己得在宁朝立个大功,一步步晋升,最终被调回景朝去? 可那得等什么时候了。 梁狗儿看着他说道:“别练刀了,如今练刀只会让你练歪,以后再想正过来可不容易。” 梁猫儿小声嘀咕道:“哥,可他不练的话,咱们住哪?吃什么……” 梁狗儿马上改口:“可以先练桩,练步!俗话说的好,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父!步法是浑身使力的根基,不练步伐的话,你挥拳只用一臂之力,可一条胳膊才多大的力气?练步伐的话,力量由腿及胯,由胯及腰,由腰及臂,这样全身力量汇集于一点,才能……” 话未说完,却听有人在医馆门口喊道:“陈迹,陈迹!” 佘登科骤然望去,陈迹则皱起眉头,他们俩都听出来,那是春华的声音。 佘登科犹豫再三,终究是没有踏出房门,陈迹来到医馆门口好奇问道:“春华姑娘,有事吗?” 春华眼眶还是哭肿的样子,她拿出一张请柬低声道:“我家夫人邀请医馆所有人去参加王府下午的文会,说有要事与你详谈。” 陈迹翻开红色的请柬,上写:欲九月十日晚间备宴,邀洛城文人雅士,款契阔,敢幸不外,他迟面尽。 ————靖王府朱云溪。 文会是世子办的,而静妃要借这场文会与自己详谈刘家的事情? 春华眼巴巴的看着陈迹,轻轻掀开自己的袖子,却见上面全是藤条抽打的鞭痕。 陈迹摇摇头:“春华姑娘,给我看这个没用,若我不想去,你便是再被人抽一顿,也与我无关。” 春华急了。 却听陈迹话锋一转:“不过转告静妃,我会去的。” …… 今天一章。 园长新书《重生:每日到账1亿美金》:当命运之轮开始逆转。 这一世,林栋要成为背后的推手,享受顶级富二代的生活。 (本章完) 第44章 文会 第44章 文会 红色的请柬,以明黄色的璎珞绳子扎着,内里用金箔贴着祥云图案,多了几分豪气,却又少了几分文人的雅气。 这位世子,真的很爱宴请宾朋啊,昨天才办过一场文会,今日又办。 陈迹拿着请柬回到医馆,刘曲星凑过来:“好漂亮的请柬……可春华给你的请柬,最好还是别去了吧。” 说着,他下意识看了佘登科一眼,小声嘀咕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陈迹可能有危险。” 佘登科低着头一言不发。 此时,梁狗儿也凑过来,稍一靠近,一身的酒气:“是今天下午的文会啊……怎么今天早上才给你发请柬?” 佘登科瓮声瓮气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梁狗儿得意洋洋的解释道:“当然有问题,摆宴讲究‘三请’。第一请,要在宴席的三天之前,发第一次请柬;第二请,要在摆宴当天早上下第二次请柬;第三请,要在宴席开始前一个时辰,下最后一次请柬。提前三天下请柬的那叫‘请客’,当天请的那叫‘抓客’,说明你只是这文会里的陪衬!” “噢,”陈迹点点头,却并不在意。 梁狗儿马上补充道:“这种临时‘抓客’的宴席,伱去了反而让人瞧不起你,不如我替你去吧!” 陈迹:“……你这算盘珠子崩我脸上了。” 他看向刘曲星和佘登科:“如刘师兄所说,我先前在晚星苑问诊时冒犯了静妃,这次要去与她解开误会。你们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去就好。” 后院里安静下来,刘曲星心生退意,佘登科却往前走了一步:“我跟你一起去,真有什么事也好帮衬一下。” 说罢,佘登科还转头看向刘曲星:“你去不去?” 刘曲星眼神飘来飘去:“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我肯定去,搞得好像就你仗义似的。只是咱也没有适合参加宴席的体面衣服啊,人家都是文人墨客、达官显贵,咱就这么去了多寒碜……我不是找借口啊,我是说咱们上午先去买身衣服,去也得体体面面的去。” 佘登科沉闷道:“我没钱。” 刘曲星咬咬牙:“我先借你,下月你还我!” 梁狗儿在一旁啧啧称奇:“三兄弟同进同退,我竟在你们身上看到了江湖气,难得难得。” 梁猫儿一心只怕陈迹不愿学刀了,赶忙补充道:“好好跟着我哥练刀,往后江湖上说不定也会有你们的传说。” 然而梁狗儿却嬉笑着拆台:“猫儿啊,你这话可不吉利,江湖上哪有活着的传说?死了,才能成为传说。少年郎,这江湖的侠气已经被打折了脊梁,你们可别听我弟胡说。” 梁猫儿推搡着梁狗儿进屋:“哥你快少说两句吧!” …… …… 下午申时,刘曲星一身妥帖的青色长衫,头发以网巾拢住让发丝不乱,头戴樱子瓦楞帽,脚踩陈桥鞋。 陈迹打量着对方,这套行头竟被贼眉鼠眼的刘曲星穿出了一副官相,尤其是头顶那乌纱,格外登对。 佘登科穿着便简单些,与陈迹一样,头顶只插了根发簪,衣服也只是新买的布衣。三人来到王府侧门递帖子,健仆见了帖子,立马毕恭毕敬的领路,往后园的飞白池走去。 路上,健仆叮嘱着:“望客人只在后园活动,莫要擅闯女眷后宅。” 刘曲星赶忙回应道:“嬷嬷放心,不会的。” 再往园深处走,三人远远便听见文人雅客在丝竹声里高谈阔论。 一人朗声说道:“要我说,景朝骑兵不足为惧,如今已然入秋,他们拖到现在还破不了崇礼的关口,已是人困马乏,不日即将退兵。真要闯关,我大宁火炮与火器,也定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没错,要说对江山社稷危害最大的并不是景朝,而是阉党!我此次若科举高中,到了殿前必向陛下阐明阉党干政之弊病!” “以林兄大才,此次乡试定能高中解元,殿试时再中状元!” 先前那声音赶忙谦虚道:“今年解元非陈问宗莫属,这三年在东林书院,他可是先生们手心里的宝贝啊。” 刘曲星小声嘀咕道:“真他娘的能吹牛逼,一个个不是解元就是状元,够你们分嘛?” 却见飞白池旁已摆着数十张案几,地上铺了竹席,文人雅士皆席地而坐。 不远处,还搭着六个小小的木凉亭,凉亭垂着帘子隔开众人目光,想来是有女眷坐于其中。 刘曲星小声问那带路的健仆:“敢问嬷嬷,今日可有哪家小姐来了吗?” 健仆回答:“好叫大人知晓,来了七八家贵女呢。” 刘曲星被称了‘大人’,当即挺直腰背,又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这才到一张空案几前落座。 他低声说道:“我娘给我说过,一般办这种文会的时候,各家大人都会让自家夫人带着适龄的女儿来,隔帘看看有没有中意的人选。若真被人家挑中,便少走十年弯路。” 陈迹感慨:“刘师兄,你真是一点弯路都不想走啊。” 案几摆了三排,似是按身份高低来决定谁坐中间、谁坐后面。 三人并排坐在最后,佘登科四处张望,寻找着春华的身影,而刘曲星悄悄用手指戳了戳陈迹:“看对面第一排,你那两位嫡亲兄长。” 陈迹看去,赫然见到陈问宗端坐着与众人谈着自己的主张,希望朝廷广开言路、振兴吏治。 对方坐在人群中,哪怕周围都是文人才子,也如一颗明珠似的能被人一眼挑中。 再看凉亭那边,似有好几个女孩正隔着帘子朝陈问宗张望着。 再看另一位嫡兄,陈问孝歪坐着,目光不知道飘去了何处。先前对方骑在马上时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却被陈问宗比了下去。 正打量着,陈问宗与陈迹目光交汇,对方微笑着点头示意,只当他是个一同来参加文会的普通宾客,并没有过多在意。 (本章完) 第45章 满饮 第45章 满饮 宴席上首处,世子、白鲤郡主坐于案几之后,只是听着众人聊天,并不插话。两人窃窃私语着,不知道在交谈什么。 陈迹看着这文会里的众生相,只觉得有些格格不入,也不知道静妃准备何时找自己聊事情。 此时,春华悄然来他身旁,弯腰低声道:“我家夫人请你过去说话。” 陈迹打量着文会现场,确定云妃没来参加文会才松了口气。 如今,在静妃面前他是密谍司的人,在云妃面前他是景朝军情司的人,颇有种万米高空之上走钢丝的紧张感。 他起身随着春华来到一处凉亭之前,他隔着竹帘往里面看去,只能看见静妃模糊的身影。 春华退去,这凉亭里外只余陈迹与静妃二人,一帘之隔。 静妃许久没有说话,陈迹也就这么站着,两人仿佛都是来专心参加文会的。 不知过了多久,静妃平缓问道:“人人都说刘什鱼是被密谍司逼死的,为何你说他是被杀人灭口而死?” 陈迹缓缓说道:“是我验的尸,有人串通內狱狱卒,将他伪装成上吊自缢的死状,但实际是被人勒死的,此事密谍司有卷宗可查。” 静妃皱眉:“密谍司的卷宗我如何能查?我怎知你是不是在糊弄我?” 陈迹站在凉亭之外,思索片刻说道:“您其实知道我说的就是真相,刘家既然能送您那只杯子,自然也不会吝惜刘什鱼这一条人命。我也只是一个为密谍司做事的小人物而已,静妃您的仇不该来找我。” 静妃凝声道:“别以为伱便脱得了干系,有人给我说,若不是你的话,密谍司也找不到刘什鱼的把柄!你既然让春华带话给我,那便告诉我该如何报仇,不然你也得死!” 陈迹看着面前的文人雅士,别人谈论风雪月与政治理想,他却在另一个世界里谈论生死:“夫人,刘家如今谁在洛城主事,是刘明显吗?” 听到这名字,静妃语气里明显怨毒起来:“就是他!” 静妃压抑着的语气里有些癫狂,先是丧子,隔天又失去了亲近的侄子,接连悲恸已经让她处在失控的边缘。 陈迹在心中称赞刘明显的好演技,对方包围周府的当晚披麻戴孝,眼眶通红、神情疲惫,怎么看都是个大孝子:“您想怎么报复?” “我要他不得好死!” 陈迹舒了口气,仇恨已转移至刘明显身上:“他什么时候赠予您杯子的?” “开春时!” 陈迹再问:“当时,必然是他让您做什么事情,您没有答应,所以他才会想要送您这支杯子来报复您。我想问问,那时候他到底托您办什么事情?” “你问这些做什么?” 陈迹回应道:“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又如何报复他呢?” 静妃沉思片刻:“那时,王爷的一名旧部将升任提督,提领两千兵马驻守洛城匠作监。刘明显要我以王爷的名义,帮他联系一下这名旧部……” 陈迹怔了一下。 周成义安排瘦马翠环是为了接近匠作监,刘明显委托静妃之事,也是为了接近驻守匠作监的领兵提督。 匠作监为何如此重要,需要军情司与刘家如此煞费苦心?而且这宁朝的匠作监为何需要两千精兵驻守?! 等等。 方才还有文人曾说,若有景朝骑兵逼近崇礼关,宁朝守将便可用火炮、火器将对方击退。 陈迹脑海中如一线光亮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景朝军情司想要宁朝的火器制造秘方! 这就是军情司司主向刘家索要的诚意! 而刘家已与云妃合作,拿到了火器,那只杯子便不只是想要杀掉孩子这么简单…… 云妃的合作条件,恐怕就是要刘家杀了不听话的静妃、帮自己成为正妃,作为投名状。 不然云妃怎么会站在刘家这一边? …… ……正思索间,陈迹听到席间有人高声问道:“问宗兄,陈家一门双杰,今年乡试都有夺解元之相。可前阵子我听说你们还有个弟弟,为何一直没有见过啊。” “不对吧,我记得家父曾问过陈伯父家中有几个孩子,伯父当时说两儿一女!” 陈迹抬眼看去,自己那两位嫡兄如人中龙凤,是一众文人的焦点,家事自然也被人关注着。 最先问起此事之人疑惑道:“问宗兄,难道是我听错了?” 一旁的陈问孝开口道:“我们那弟弟品行不良,所以家父只当陈家没有他。” 肥头大耳的胖子来了兴致:“怎么说,难道还有隐情?” 陈问宗瞪了陈问孝一眼:“此为家丑,休要再提。” 陈问孝却不管那么多,自顾自说道:“我那弟弟陈迹幼时便沉迷烟之地,还是红衣巷里的赌坊常客。三年前,家父本打算让他也去东林书院念书的,却没想到,赌坊拿着一张借据来讨赌债,足足六百两之多!” “什么?” “六百两!” 陈问宗皱眉看向陈问孝:“莫要再说了,污了自家的门楣,徒给他人增添笑柄!” 陈问孝大大咧咧的拿起酒杯,饮了一口酒:“那小子劣迹斑斑,瞒又怎么瞒得住?兄长不要自欺欺人了。” 他看向众人:“家父得知此事之后,便令管家带着家仆去查,结果发现他不单单在那一家欠了赌账,红衣巷里合计六家赌坊,他家家欠债。” “然后呢?” “然后?家父当即便要打杀他,还是我母亲心慈拦了一下,说给他找个营生自生自灭。家母先是让他去药店当了伙计,后来他嫌药店当伙计太累,又求我母亲给他捐了点银子,送去太医馆当学徒,如今已不知身在何处。” 席间,有人感慨:“啧啧,出了赌徒,真是家门不幸啊。” 然而却听砰的一声,只见佘登科掀桌而起:“放屁,陈迹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赌徒,也没有好吃懒做!” 案几上的食物撒了一地,连同酒水也泼在前桌文人身上。 众人朝佘登科看来,陈问孝疑惑的看向世子:“世子,这位是?” 世子也有点懵,这不是自己请的人啊。 佘登科自报家门:“我是太医馆的学徒佘登科,与陈迹同窗两年,他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陈问孝眯起眼睛:“陈迹是我弟弟,我当然更了解他。” 佘登科气的脸色涨红:“你了解个……” “登科?进士登科、状元及第?哈哈哈!”忽然有人笑了起来:“起这等远大的名字,怎的不去参加科举,却去医馆当了学徒?” “还有这身布衣,怎么好意思来参加文会?” 刘曲星也听不下去了,顿时站起身来怒道:“穿什么衣服跟文会有什么关系?我们与陈迹相识两年,他绝不是你们口中说的那种人。” “哟,你们瞧他倒是穿得像模像样,只是我看着樱子瓦楞帽不像是李记做的,倒像是小工坊仿造的。” 刘曲星语塞,他确实图便宜买了仿的。 然而就在此时,却见白鲤郡主站起身来大声问道:“书院先生便是教你们这样以貌取人的吗?他穿什么做什么,与他说的有何干系?诸位应该都没见过那个所谓的陈迹吧,我也没见过,但这两人赌上面子也要帮忙说说话的人,在我看来应该不会太差。” 世子哈哈大笑起来:“白鲤说的有道理啊,我且问问诸位,若有人在外诬陷你时,可有一人会为你辩白?诸位身旁,可有这样的朋友?” 说着,世子竟遥遥对佘登科与刘曲星举起杯子:“钦佩,满饮!” (本章完) 第46章 艺术 第46章 艺术 宴席上,众人沉默,连抚琴声都断了。 他们不好再讥笑佘登科、刘曲星的名字与穿着,也不禁反思,若是自己被人污蔑,又有几人愿意站出来替自己鸣不平? 寻常人听到你的谣言,只会学了别人的三言两语来讲给你听。 可你未必在意别人怎么说,伱或许更在意,别人说你谣言的时候,你的朋友有没有替你说什么。 陈迹没想到佘登科与刘曲星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正是因为没想到,才会意外。 此时,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王府中的酒杯略小,他嫌不过瘾,便想唤人换一只大些的酒碗。 然而被白鲤郡主瞪了一眼,只好作罢。 江湖气,自然是与文人雅会格格不入的。 只是,世子小声嘀咕道:“这帮文人,终究不如江湖人有趣……陈迹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此时,白鲤郡主看向陈问孝:“请问一下,你那弟弟的借据可属实?” 陈问孝敛起袖子正襟危坐:“吾弟陈迹好赌,欠七家赌坊合计一千二百三十一两白银,以上句句属实。” 一位文人向郡主拱手道:“问孝人品贵重,断然不会在此事上撒谎的。” “好吧,”白鲤郡主泄了口气。 陈迹在凉亭旁边默默听着,他也在思考曾经的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真的是个赌徒么? 有可能,毕竟赌坊那一张张借据做不了假,这种事情很好查证。 但那些事跟自己没关系,已经过去了。 竹帘后的静妃,隐约朝陈迹看来:“你家人不知道你是密谍司的人吗?” 陈迹回答道:“回禀夫人,我不是密谍司的人,最多算是密谍司的鹞隼,连密谍都不是。” “哦?”静妃有些疑惑:“你是为了什么给密谍司卖命的?” 陈迹坦然回答:“为了钱,帮他们找一次线索便给我五十两银子。” 静妃怔了一下:“才五十两?为了五十两银子,你就豁出命给密谍司做事了?” 此时,她已然信了陈问孝所言,这医馆学徒果然是个赌徒,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了。 然而陈迹心说这就是世界的参差吧,自己累死累活才赚五十两,结果这点小钱放静妃、云妃眼里,根本就不算事。 静妃在竹帘后,缓缓靠在自己的软榻上:“帮我报仇,事成给你一千两白银。” 陈迹想了想:“您是要刘明显死?” “没错。” “刘大人身边有潜藏的高手,平日又深居简出,杀他不易;若借密谍司之手,云羊与皎兔都被他整倒了,更是难上加难……您想报仇,得五千两。” “两千两,不可再多。” “成交。” 陈迹松了口气,果然还是有钱人的钱好赚! 有这两千两银子傍身,他就敢再探內狱,将所有冰流收完,点燃上百盏炉火。 到时候,只要没有行官出手,寻常三五个密谍休想将自己怎么样。 正思索间,静妃忽然问道:“你觉得春华如何?桃李年华,正是可人的时候,虽比你大些,但知道疼人。当初从扬州买她,可是了我一百两银子。” 陈迹赶忙回道:“夫人还是别乱点鸳鸯谱了,给钱足矣。” …… …… 宴席间。 陈问宗看向佘登科与刘曲星二人,探寻道:“你们是我弟弟的同僚吗,他近来可好?今天有没有来?” “来了,他最近过得好不好,你个做哥哥的不去问他,问我作甚,”佘登科沉闷回应。 陈问宗面露尴尬:“说得也是。” 陈问孝面色一沉:“他自己做下那种事,我们为何还要关心他?” 宁朝以纲常伦理治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便是约束整个社会的秩序,可是,大家虽然嘴上说着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但这天下间有几个非亲生的父母,真能将妾室的孩子视若己出? 不过是做做面子罢了。 刘曲星刚要张嘴反驳,却被人拍了拍肩膀,他转身看去,陈迹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席间。 陈迹隔空朝陈问宗、陈问孝拱了拱手:“两位兄长,今日久别重逢,没想到会闹成这样。不若就这么算了吧,毕竟这是世子办的文会,不要惊扰了其他宾客的文会。” 白鲤看见陈迹出现,赶忙拽了拽世子的胳膊:“哥,是他诶,收咱们过路费,给咱们架梯子的那个,早知道不帮他说话了!” 世子哈哈一笑:“我倒觉得没有白帮,你不觉得他很有意思吗,他连靖王世子的过路费都敢收啊!”白鲤撇撇嘴:“一次收三两银子,心都是黑的。不过……虽然他这人很恶劣,但我感觉不像是赌徒啊。” 世子笑道:“你见过赌徒是什么样子?” 白鲤回忆思索:“我跟着你去赌坊时见过啊,赌坊里的赌徒一个个失了心智,对赌以外的事情毫不上心,眼里全是血丝,衣服脏脏的,指甲缝里都是泥……可他很干净,精气神很足。” 赌徒心里只有赌,醒了就赌,赌完了就睡,哪有功夫注意自己的仪貌? 世子点点头:“确实不像。反正小和尚说他已经戒掉贪与嗔,我信小和尚的。” “他哪里改过自新了,就算不赌了,也还是很恶劣!”白鲤闷气道。 世子笑着安抚道:“好了好了,三两银子也不过是你的一盒胭脂水粉而已。” 此时,陈问宗见陈迹有些面熟。 也是这一刻,陈问宗才想起,陈迹先前曾在席间注视过自己,自己竟没认出对方来。 当然,也是大家以前就不亲近的原因吧,母亲一直叮嘱自己不要与对方来往。 陈问宗起身:“先前是问孝不对,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千万别往心里去。” 陈迹笑了笑:“没事,嘴长在别人身上,怎么说也拦不住。” 陈问宗说道:“近来父亲都在家中,你有空也回来尽尽孝道,他见你如今已改过自新、踏踏实实学医,必然是开心的。” 陈迹回答道:“太医馆学业也挺忙的,所以……不必了。” 他没有打算回陈家,甚至以后都不打算再回去了。如他对姚老头所说,他真的已经将医馆当做了家。 陈迹能理解,家里有个赌徒儿子,母亲身份还有嫌疑,自然是不受人待见的。 既然不受待见,那便不再往来了,也免得大家还需要逢场作戏。 此时,一人起身笑道:“所谓君臣父子,纲礼乱不得,或许你埋怨你父亲当初没有送你去东林书院,亦或是埋怨他冷落了你,但他终究是父亲,你终究是儿子,该尽的孝道,还是要尽的。” 陈迹看着对方的面容有些疑惑:“你是?” 说话之人风姿俊朗,一身蓝色儒衫,头戴一顶精致的乌纱帽,腰缠玉带,带子上还挂着一枚玉佩,价值不菲。 对方听陈迹问起,便傲然矜持道:“东林书院,林朝京。” 似乎只需要道出这个名字,陈迹就该知道他是谁了。 但陈迹注意力不在此,他只恍然于,难怪自己觉得对方眼熟! 这位林朝京竟与主刑司林朝青长得有八分相似,想来不是亲兄弟也是沾亲带故的。 可陈迹分明记得这个声音,便是这林朝京说要殿试时贬斥阉党……林朝青就是阉党的一员啊。 他不再多想,只是拍了拍刘曲星与佘登科:“我们走罢,这里不适合我们,抱歉还让你们为我受气。” “嗯,走吧,”刘曲星吸了吸鼻子。 “稍等一下,”林朝京朗声道:“三位也是来参加文会的,想必也是心中有锦绣之人,方才大家都把自己新作拿出来诵读,却不知三位有何作品带来吗?” 陈迹直视着林朝京,沉默不语。 作品吗?他没有作品。 要抄自己曾经那个世界的作品吗?他也抄不来。 陈迹偏科严重,这些年来一直钻研理科、科普类、推理类、侦查和反侦察类的知识,即便钻研文科的一些内容,也只是学习密码学。 所以,你让他现在整出火药来问题不大,但背首诗实在是为难他…… 真要背诗的话,大概也只能每首背个最出名的那一句。 例如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前后是什么,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重阳节的典故压在陈迹心口,他还不知道这世界与自己那个世界到底有何联系,若背出来的诗是有人写过的,便闹笑话了。 等等! 陈迹脑中思绪忽然如拨云见日,万里晴空。 早先的烟霾,瞬间破散:火药? 火药! 自己固然不会背诗,可自己会制作火药啊。 诗词是艺术,难道爆炸就不是艺术了? …… 等会儿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47章 人行天地间 第47章 人行天地间 有些学问,若无人点破时,你千辛万苦也未必能知道是什么,可一旦点破,它又无甚稀奇:例如火药配方。 就以最简便的口诀“一硝二磺三木炭,加点白大伊万”,土硝、硫磺、木炭,以这个时代十六两一斤的铜秤来配,便是16:2:3的配比。 加白是为了增加燃烧时的气体产量,这个火药配比在密闭空间里爆炸,堪比室内微型核弹,恐怕云羊、司曹这样的行官也扛不住。 硫磺,医馆就有。 木炭,也好制作。 所谓土硝,学名硝酸钾,其实就是土墙墙皮上的墙霜,古代人制作烟爆竹时,便是“挖墙根”得来的土硝。 如今洛城还有极多砖土混建的房屋,陈迹印象里墙霜到处都是。 景朝军情司千辛万苦寻觅的火器秘方,与其去找刘家,倒还不如找陈迹! 即便是各式各样的前膛铳图纸,对陈迹来说又有何难?前膛铳由前膛、药室和尾銎构成。小到手铳,大到城门炮铳,陈迹都略通一二…… 但最关键的还是,陈迹来这里之后,每每遇见云羊、皎兔、司曹这样的人物,都处处受制于人,只因为他没有反抗的能力。 可现在他有了。 下一刻,有人打断陈迹的思索:“敢问三位,可有何作品?怎么不说话了。” 刘曲星和佘登科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人家这是文会,自己什么作品也没有就来蹭吃蹭喝,确实不妥。 然而陈迹突然展颜笑道:“我们只是拿了王府给医馆的请柬来蹭吃蹭喝,并不擅长此道,所以各位尽兴,我们告辞了。佘师兄、刘师兄,听医馆对面饭铺伙计小张哥说,隔壁政和街上有家穆新斋刀削面做得极好,我请你们吃。” 说罢,他转身离去,并未有难堪神色,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不必为了面子逞强。 大家术业有专攻,你懂艺术,我也懂艺术……我的艺术,说不定还能送走伱的艺术。 陈问宗、陈问孝看着陈迹的背影恬淡自得,与朋友说笑间,似乎完全没有受文会影响,也没将刚刚的事情放在心上。 他忽然觉得陈迹并不是在说气话,而是真的没有想过回到陈家。 可陈家那高大光鲜的门楣,难道不是人人都向往的吗,怎会有人主动割舍呢? 席间,白鲤郡主看向世子:“哥,是你邀请他来的吗?” “不是啊,”世子摇摇头:“我也不记得给医馆送过请柬……不过不重要!” 白鲤郡主思索片刻,竟突然起身:“这里没意思,我出去走走!” 世子看着妹妹的背影欲言又止:“你……” …… …… 回去路上。 “佘师兄,为何替我出头?”陈迹好奇道。 佘登科走在路上,高壮的身影却因为低着头,显得不那么魁梧了,他低声道:“昨日差点害了你,对不起,我当时昏了头。咱们两年的交情,被我给毁了,我真该死。” 陈迹又问:“你当时只是为了救春华一命吗?” “也有私心,春华说这件事情如果做成,她就去求静妃将她许配给我,往后我俩安心过日子。” 刘曲星讥讽道:“春华说什么你都信,你家那么穷,她能舍了王府的荣华富贵跟你?” 佘登科反驳道:“她不是那种人……陈迹,这件事能不能别给我哥和我爹说,他们知道了肯定打死我。” “放心,不会的,”陈迹笑道。 一旁的刘曲星有些懊恼:“也不知道我爹怎么想的,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我也真是不争气,都文曲星下凡了,怎么就读不懂那些经义呢。现在出门自我介绍,都有点不好意思提自己的名字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便是宁朝读书人最大的梦想。 可这不是陈迹的梦想。 他的梦想是什么?他曾经的梦想是做外交武官,可宁朝与景朝都不值得他卖命,于是他现在也就没了梦想。 没有想守护的人,没有想守护的地方,只能勉强自保,被这时代的洪流推着走。 今天,火药与剑种这两个词,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当这两样东西放上天平,也许代表命运的天平,就会向他倾斜了。正思索着,身后有人喊道:“陈迹!” 陈迹回头看去,却见白鲤郡主追了上来,对方还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打扮,不变的是白衣与红坠。 不过,她今日头顶扎着银丝云髻,云髻之下则是一圈珠子璎珞,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陈迹疑惑道:“郡主有事吗?” 白鲤也不说缘由,只是大手一挥:“走,请你们去政和街吃饭,就吃你说的那个刀削面!” 说罢,白鲤背着双手在前面带路,脚步一踮一踮的得意洋洋,陈迹看去,只觉得对方像一只自由的羚羊。 师兄弟三人相视一眼,陈迹忽然说道:“你们先去,我回医馆喊一下梁猫儿……” 两刻钟后,刀削面馆里,白鲤郡主胳膊放在桌面上撑着下巴,目瞪口呆的看着梁猫儿面前摞着高高的碗碟:“五碗、六碗、七碗……陈迹,你也太不是东西了!” 陈迹则笑着看向梁猫儿:“今晚吃饱了,明早可就不要吃这么多了哦。” 梁猫儿小心翼翼的看向白鲤:“郡主……我是不是太能吃了?” 陈迹严肃说道:“郡主侠义心肠,大家都是江湖儿女,怎会嫌你吃得多?” “没事没事,一碗面才几个钱!”白鲤苦着小脸掏出荷包来:“不过你也太能吃了……难怪昨夜大家都在喝酒,只有你在旁边闷头狂吃。” 梁猫儿尴尬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从小就能吃,我哥十岁的时候我三岁,结果我吃得比他还多。” 白鲤不再计较此事,既然请客嘛,那就大大方方的请。 她将饭钱结了之后,转头看向陈迹好奇道:“先前他们在文会上那么说你,你怎么也不生气啊?” “没什么好生气的。” “那我帮你说话了,以后能不能不收我过路费?” “不行。” 白鲤生气了:“以后再也不帮你说话了,就让他们把你骂臭!” 陈迹笑道:“他们想怎么说都行,但时间会证明一切。” 一旁刘曲星忽然说道:“陈迹,其实你会写诗,我见过。” “嗯?”陈迹愣了一下。 刘曲星低声说道:“我见在你半夜偷偷学习的时候,在药方背面做摘抄,于是就趁你睡觉的时候偷偷拿来看你摘抄了什么,结果看到了半句诗。” 白鲤疑惑:“写的什么?” “人行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白鲤只觉得这半句诗念出来,她宛如独自走在皑皑雪山中,黄昏笼罩,格外孤独。 那一天陈迹从黄昏中醒来,街上人来人往,自己却没有等到家人,夜里随手写下一句潦草的诗,却被刘曲星看到了。 白鲤缓缓看向陈迹:“这是你……” 还未等她说话,后面探出个脑袋惊诧道:“陈迹,这是你的诗吗?你既然会写,刚刚文会上为何不说?” 陈迹也怔住了,却见世子与小和尚就在身后,这位文会的主角,竟不知何时也偷偷跑了出来,这么草率的吗!? 而且有些奇怪,这世界没有这句诗吗?明明重阳节的典故都一模一样。 他不动声色的厚着脸皮回应道:“这半句偶得,想要全诗却是没有。另外,我也无意此道,诗书不是我的志向。” 世子憋了半天,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搓着手笑道:“那个……你不是想赚钱吗,这半句诗能不能卖给我啊?” 陈迹:啊? 世子解释道:“在东林书院这三年,可把我憋死了,那些文人一天一首诗,看见荷写一首,看见月色又写一首,我却连个屁都没有。我知道好些个文人在背后说我是草包世子来着,就一直想写首诗震震他们,但实在写不出来……要不这样,你这半句够厉害,十两银子卖给我,我有了面子,你有了银子,如何?” “成交!” 写诗没必要,但卖半句诗的话……可以。 (本章完) 第48章 金猪 第48章 金猪 面馆里,硕大的灶台上搭着一口巨大的锅,蒸腾着白汽。 削面师父将面团一只手举于肩上,另一只手上,刀片削个不停,宛如江湖里藏于民间的刀客。 只见一条条面片子飞入锅中,薄厚适宜。 面盛入碗中,再捞出一勺肥嫩的牛肉与汤汁浇上,虽简单却美味。 灶火与炊烟,便是这人世间里最朴素的市井烟火气。 世子对面馆伙计招招手:“伙计,来一碗刀削面。” 伙计也是认得他的,当即笑道:“好嘞,世子您等好,马上就来!” 陈迹诧异:“世子,这里的伙计认识你啊。” 世子在面馆的木桌子旁坐下,随意的用面料精致的袖子擦了擦桌面:“没去东林书院的时候常来,在书院的时候就常常想这一口。” “你身为世子,怎会来这小面馆吃东西?” 世子从桌上木桶里抽出一双筷子来:“在王府里,食物从膳房到屋里得走上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饭端到你面前都凉了,我小时候说我想去厨房吃,他们又说我没规矩……不像这里,面端到伱面前还是热腾腾的,加点醋,掰两瓣蒜,吃的舒服。” “面馆伙计好像也不在意你世子的身份啊。” “哈哈,”世子洋洋得意:“父亲教导我们与人为善,不可自持身份高高在上,你没看街坊邻居都喜欢我吗,这可是我父亲十多年在洛城积攒下的声望!” 陈迹不再追问,这样的世子和靖王,在一个人被分为三六九等的世界里,本就不寻常。 伙计将世子的刀削面端上桌,世子搓了搓筷子,一边往碗里倒醋,一边看向白鲤:“白鲤,给他十两银子吧,那半句诗归我了……白鲤?” 白鲤回过神来:“怎么了?” 世子好奇道:“你刚才想什么呢,都想出神了。” “哦,”白鲤回应道:“我在想陈迹刚刚那半句诗……我也说不上哪里好,就觉得很有意境。” 世子笑道:“那咱俩一样,我也觉得好,但我说不出哪里好,付钱吧。” 白鲤郡主瞥了陈迹一眼,这次倒是没有不情愿,她干脆利落的打开荷包,从里面取了一枚金瓜子:“给你,足金足重,可以到钱庄换十两银子。” 陈迹觉得有趣,这位白鲤郡主的荷包里,不是金瓜子就是银生,全是可以吃的。 世子看向他,好奇问道:“还有没有别的诗,统统拿出来卖给我,备用。” “要那么多做什么?”陈迹疑惑。 世子笑道:“这你不懂了吧,一次一句不够过瘾,要一次十句、一次百句才能给那些文人一些震撼。” 陈迹想了想:“佳句天成,妙手偶得,写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得等。” 要背诵整首诗的话,他只会鹅鹅鹅、静夜思、悯农……但半句可就多了。 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谁还不会个几十句? 但一次不能拿出太多,拿太多,可就不值钱了…… 世子急了:“你以前写得应该还有吧,拿出来卖我呗!” 一旁白鲤郡主竟然帮着陈迹说话:“哥,写诗哪有那么容易,等他再有好句了吧,勉强出来的诗也没有意思。” “行吧,”世子意犹未尽,他嘴中念着‘人行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只觉得越琢磨越有味道。 想到这句诗以后是自己的了,他当即从白鲤的荷包里取出一枚银生拍在桌子上,大喊:“老板,今日本世子开心,来你店里吃面的客人,一律我请!” 陈迹挑了挑眉头,怎么没见世子自己付过钱,全是让白鲤郡主买单? 难怪这位世子去哪都要带着白鲤郡主,恐怕是靖王担心他学坏,所以不给零钱,然后他就傍着自己妹妹的小金库? 可能,太有可能了! 这样看来,世子是假大款,白鲤郡主才是真正的小富婆! 佘登科提醒道:“陈迹,咱们该回去了,这会儿要打烊,师父一个人忙不过来。” “好的,”陈迹起身向世子等人告别:“世子、郡主,我们先回去了,夜里会提前给各位准备好梯子。” 世子:“……地道,江湖儿女!”待到陈迹等人走后,白鲤看向世子:“哥,我越来越觉得他不像赌徒。” “确实不像。”世子看向一旁正在默默念经的小和尚:“小和尚,父亲说你有‘他心通’的神通,你怎么说?” 小和尚微笑道:“陈迹施主有赌性,赌性还很大,但他赌的不是钱,而是命。这种人,生来便是要游走在刀尖上的人物。” 白鲤嘀咕道:“越说越玄乎了,小和尚,改改你故弄玄虚的毛病!” 小和尚无奈:“我不是故弄玄虚,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你们形容。” 白鲤不再理他,转头看向世子:“哥,你怎么也出来了?” 世子吞了口面,咬了口蒜,含糊不清说道:“没事,我就跟来看看。” …… …… 夜深人静,原本宽敞的通铺,却因梁狗儿和梁猫儿显得有些拥挤。 陈迹轻手轻脚起身,拿起一只竹筒和一支竹片来到院中,将墙皮上一层层白霜给拨了下来。 光是这一座小小四合院的积年累月的墙霜,便能装满半支竹筒,这偌大的洛城,还不知道能配出多少火药来…… 今晚是云妃与景朝军情司交易货物的日子,陈迹已在上午去东市买衣服时,将情报传递给了百鹿阁后院里的那位司曹。 至于他们交易是否能成功,便不关陈迹的事了。 如今云羊与皎兔锒铛入狱,密谍司新的主事人还未到来,陈迹也有了难得的清闲好时光。 练练刀,做做炸药,像一个寻常老百姓似的惬意。 陈迹正拨刮着墙上的土硝,门外竟响起轻微的敲门声。 他皱起眉头,是等待世子出去玩的江湖人吗?可世子还没来呢。 陈迹将竹筒藏在水缸后面,轻轻靠近门边:“谁啊?” 门外有人和和气气说道:“金猪。” 陈迹心中一凛。 密谍司十二生肖,金猪? 怎么来得这么快! 原本他以为,新的洛城主事人起码要一个月之后才能抵达,他也有一个月的时间来慢慢准备。 但金猪来得很快,不仅超乎他的预料,恐怕也超乎军情司与刘家的预料! 陈迹思索片刻,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医馆大门推开,笑脸相迎:“敢问是密谍司金猪大人?” 门外站着个胖胖的年轻人,脚踩草鞋,头戴斗笠,身上穿得是粗布衣,宛如刚从乡下田庄进城的佃户。 对方笑容和煦,完全没有云羊与皎兔的阴翳杀气:“是我,密谍司金猪,本名宋乾。我来洛城第一件事情,便是来找你。” 陈迹不动声色的让开身子:“怎么是金猪大人来了,云羊与皎兔大人呢。” 按照逻辑,他一个医馆学徒是不该知道这两人被主刑司抓走的,所以做戏要做足。 金猪走进医馆,一边打量着医馆正堂的环境,一边笑着回应:“云羊和皎兔闯了大祸,如今已锒铛入狱……没人来知会你一声吗?” “没有,”陈迹摇摇头:“云羊与皎兔大人待我不错,他们为何入狱?” 金猪摇摇头:“你误会云羊与皎兔了,恐怕还不知道他们抢你功劳的事情,放心,这次我来,谁也抢不了你的功劳了。” 陈迹试探道:“金猪大人是从京城来的吗?” “不是,云羊与皎兔到洛城的时候,我便已经洛城外的解烦卫孟津大营了。你别说,孟津地界的黄河大鲤鱼真的很好吃,尤其是当地的红烧浇头,香得很。” 陈迹惊讶:“金猪大人一直都在洛城?!” (本章完) 第49章 上三位 第49章 上三位 金猪看向陈迹,笑眯眯说道:“内相大人运筹帷幄,他知云羊与皎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便让我早早在旁边等着,等他们阴沟里翻船时赶紧顶上。此时军情司与刘家恐怕都没想到我已经在洛城了,正是暗算……抓捕他们的好时机。” 陈迹心中危机感大增,这内相好深沉缜密的心思。 原来云羊与皎兔只是被推出来迷惑视线的,一旦云羊与皎兔翻船,敌人便会因短暂的胜利而松懈下来,此时再由金猪悄然入场,敌在明,我在暗,定然有所斩获。 恐怕提前半年提拔云羊和皎兔成为十二生肖,就是为了这一刻! 连自己人都算计得如此凶狠,也难怪外界都称其为“毒相”! 陈迹拱了拱手:“金猪大人,我并不是密谍司的人,还望大人不要将机密泄露给我。” 金猪走过来,亲昵的握住陈迹的手,笑容满面:“当然要告诉你了,我还指望你加入密谍司帮我立功呢!对了,还没告诉你好消息,内相大人有旨,特批伱加入密谍司。往后咱们便是同僚了,以你的才智,必然青云直上。” 陈迹的手被金猪那肥硕的手掌握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赶忙谦卑道:“金猪大人过奖,我哪有那个本事。” “你当然有!”金猪赞叹道:“我原本以为云羊在周成义那里就会翻船,只需一天便得灰溜溜的离开洛城。却没想到他们不仅找到了罪证,还钉死了刘什鱼,连刘家老太爷假死之事都调查出来了。当时我还纳闷,这俩货杀人倒是厉害,可何时又会其他本领了?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你!” “不是我,”陈迹摇头:“金猪大人,我不过是个医馆学徒。” “别谦虚啦,林朝青已经将事情经过禀报内相大人,梦鸡也将梦中审讯你的事情报于内相大人,两件事对在一起,自然真相大白。” 陈迹恍然,难怪金猪会来找自己,原来内相已知晓自己的存在。 他好奇道:“我听闻云羊大人说,密谍遴选非常严格。” 金猪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你在刘什鱼案里表现抢眼,令内相大人起了爱才之心,自然特事特办。” “加入密谍司有什么好处吗?俸禄是多少啊,”陈迹问道。 “俸禄?”金猪哈哈一笑:“雀级一年俸禄二十四两白银,雉级二十六两。到了鸽级,一年俸禄二十八两白银,此时已可与大县县令平起平坐,再到海东青就更了不得,寻常知府见你都要客客气气。你可知海东青为何物?此獠天性凶柄,若是饿了,天上什么东西它都会攻击。” “十二生肖呢?”陈迹又问道。 “你想当十二生肖?”金猪饶有兴致的打量陈迹,嘴上却不停:“十二生肖自然是比海东青更厉害一些,手持王令旗牌,遇事可先斩后奏……只是十二生肖之间也有不同。” “啊?” “十二生肖分为甲乙丙丁,丁三便是鼠、兔、羊。” 陈迹心中暗忖,原来云羊与皎兔在十二生肖里地位最低。 金猪继续说道:“接下来便是丙三,如今是金猪、宝猴、梦鸡。” “乙三呢?” “尸狗、山牛、玄蛇。” “甲三呢?” 金猪笑道:“甲三可就厉害了,正所谓铁打的‘上三’,流水的‘下九’。这些年来其他生肖基本都换过人,唯有上三位如不倒翁般,从未办错过差事,从未换过人。” “这三人便是白龙、天马、病虎!” “上三位生肖的权柄自然也与我等不同,我们还需要向吴秀大人禀报,再由他转达。上三位却是直接向内相大人汇报事宜的,他们要做什么、在做什么,也不是我们可以打听的。若有调度,下九生肖必须无条件服从上三位。” 医馆里安静下来,直至此刻,陈迹才对密谍司有了一个完整的概念。 金猪不再说话,他摘下自己的斗笠放在柜台上,容陈迹消化这些内容。 陈迹在这宁谧的环境里迅速思索,对方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么多?是因为城府不深吗,不会的。 若对方城府不深,也不会耐心等到此时才出现了。 这哪里是金猪,分明是个扮猪吃虎的主儿。 陈迹问道:“敢问……云羊和皎兔两位大人如今去哪了。” 金猪笑道:“原本是要押送京城听候发落的,结果内相大人的旨意来了,不用回京,直接发配岭南。” 陈迹摇摇头:“金猪大人,我可以不加入密谍司吗,连云羊与皎兔大人那么厉害的人物都落得个锒铛入狱,我的下场肯定也好不到哪去……” “放心,我会保你的。” 就在此时,后院忽然传来动静。 陈迹往后院看了一眼,再回头时,金猪已然不见了! 他抬头向上看去,却见金猪那臃肿的身形不知何时跃上了房梁,蹲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陈迹:“……” 这位金猪,有点风吹草动真是躲得比谁都快啊! 金猪在房梁上微微眯着眼睛,如临大敌,他低声道:“小子,去查看一下。” …… ……后院院墙处,白鲤的脑袋从后面露了出来,小心打量着院子,当她看见陈迹时,忽的气馁了。 她还以为今天出来得晚,等陈迹睡了就可以省一笔过路费,却没想到这医馆学徒竟是不用睡觉似的! 白鲤扒着院墙看向陈迹,好奇道:“喂,你大半夜的在院子里干嘛呢?” 陈迹理直气壮道:“收过路费啊。” 白鲤更生气了,她翻过院墙,顺着梯子爬了下来,气鼓鼓的从荷包里掏出四枚银生,狠狠地拍在陈迹手心里:“你以后别叫陈迹了,叫陈黑心吧!” “咦,怎么是四枚?”陈迹疑惑。 此时,墙头又冒出个脑袋,是个陌生女孩。 白鲤对她招招手:“灵韵,里面有梯子,顺着梯子下来。” 却见女孩穿着一身藏青色衣服,头上插着一根青玉簪,做男孩打扮,轻巧的翻进院中。 世子与小和尚紧随其后。 名为灵韵的女孩,看着陈迹手心里的四枚银生,奇怪道:“这是做什么。” 白鲤解释道:“这是给他的过路费呢。” “过路费?”朱灵韵怔了一下,下意识便说道:“太医院不是咱们王府的吗,他不过是咱们王府养着的医馆学徒,为何还要给他过路费。” 陈迹看向白鲤:“这位是?” “这位是我妹妹,朱灵韵,”白鲤笑着介绍道:“她以前都不怎么出门,这次带她出去玩玩,你别介意她说什么哈,她有些门第观念。” 却见朱灵韵惊诧:“白鲤,你怎么跟一个下人如此客气!” 白鲤小脸沉了下来:“什么下人不下人的,父亲一直叮嘱我们不要高高在上,你怎么老学你娘那一套。” 朱灵韵也不高兴了:“你竟然为了个外人跟我置气?我娘又怎么你了!” 白鲤不纠缠这些:“道歉,父亲教我们的你全都忘记了!” “我凭什么道歉,他不就是个下人吗!”朱灵韵不服气。 一旁世子和小和尚看着这一幕,赶忙说和:“别吵了别吵了,有什么好吵的嘛……灵韵,你不该这么说陈迹。” 朱灵韵瞪着她大大的杏仁眼,难以置信的看向世子:“哥,你又帮着白鲤!?” 世子沉默片刻:“我不是帮谁,我只是就事论事。在东林书院的时候,福王世子朱玉天天趾高气扬,最后还不是被先生们撵走了?你可别在东林书院被那些文人捧久了,就忘了父亲的教诲。” 朱灵韵眼里蓄起了泪水,沉默半晌后,竟返身爬梯子回了王府:“你们去玩吧,我不去了!” 陈迹从始至终沉默着…… 世子一声叹息,转头看向陈迹:“不好意思啊,让你看笑话了。灵韵其实人挺好的,就是有些小脾气。” 陈迹笑着回应:“无妨。” 他退还一枚银生给白鲤,白鲤惊诧道:“到手的钱都可以吐出来?” “不该赚的我不赚。” 世子竖起大拇指:“有原则!” 陈迹回到通铺,轻轻拍醒了梁猫儿:“喊着你哥跟世子喝酒去,记得去了红衣巷多吃点。” 梁狗儿忽然坐起,两眼冒着精光:“喝酒?去哪里喝酒?” 陈迹:“……” 梁猫儿:“……” 待到这些人离去,医馆重新恢复宁静。 金猪轻飘飘的跃下房梁,看向陈迹探寻道:“你似乎与世子、白鲤郡主关系很好?” “不算好,”陈迹摇头。 金猪笑眯眯的说道:“刚才白鲤郡主维护你的话,我可都听到了。” 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少年郎,入我密谍司好处多多,跟着内相大人做事永远输不了。从今日起你便是密谍了,先交给你个任务,跟着世子,他的所有行踪都要报备给我,走了。” 陈迹站在医馆的晦暗中,看着金猪离去的背影,轻声应了:“明白,金猪大人。” 随着医馆大门轻轻合上,他回到后院捡起竹筒,在这凉爽的秋夜里挽起袖子,认认真真的刮起墙霜来。 (本章完) 第50章 封口费 第50章 封口费 清晨的薄雾里,晨鸡报鸣,一架马车缓缓停在医馆门口。 白鲤掀开帘子跳下车来,伸了个懒腰。 她打量着四周,却未见那个扫地的瘦削身影。 奇怪,明明昨天这个时候,对方还在门口扫地来着,今天怎么不见了? 在睡觉吗? 此时,梁猫儿也背着梁狗儿慢吞吞跳下马车,往医馆里面走去。 梁狗儿身形高大,在梁猫儿身上却轻若无物,往日里他背着对方走十几里地,也跟没事人一样。 梁猫儿憨厚的笑着,与世子和白鲤郡主告别:“世子、郡主,感谢款待,我先带我哥回去睡觉了。” 世子笑着摆摆手:“去吧去吧。” 待到梁猫儿回学徒寝房的时候,白鲤踮着脚往寝房里瞟了一眼,仍旧没看到陈迹的身影:“奇怪,那个黑心人去哪了?” 陈迹并未在医馆,他正走在前往东市的青石板路上。 他在下面走,乌云则在他身旁的屋檐上轻盈跳跃。 一人一猫并行,屋顶的黑猫,就像是默默守护着陈迹的精灵。 东市已热闹起来,南来北往的货物在此集散,一个个肌肉虬结的工人扛着麻包,往来络绎不绝。 陈迹寻了个早餐铺子,在店外的小木桌坐下,乌云轻盈的跳进他怀中,藏在衣服里,只从领口探出个脑袋来。 “陈迹,包子!” 陈迹笑着跟伙计招招手:“伙计,两笼酱肉包子,一碗热豆浆!” “好嘞!客官你稍坐片刻,包子马上就来!” 待到包子上桌,陈迹右手捏着包子大口咬下,左手则拿着一枚包子递到胸前,由着乌云一口口吃掉。 他吃的很慢,默默等待着。 就在他吃完第二个包子时,隔壁杂货铺来了位中年客人:“老板,土硝怎么卖啊?” 老板坐在店里翘着二郎腿:“三百文一斗,三里内可以让伙计运到您指定的地方……客官,您买土硝做什么?” 那位顾客笑着回应道:“我家是做火寸条的,每天都少不了土硝,原本每天都是去老李家进货,可不知道怎么的,他家今早竟没有开门。老板,三百文一斗有点贵,能不能便宜些?” 然而老板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道:“爱买不买。” 顾客沉下脸来,甩袖就走:“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会不会说话?东市里好些个卖土硝的,又不是非买你家!” 老板翘着二郎腿嗑瓜子,浑不在意:“那伱去别的地方买。” 陈迹看着那位客人离去,紧接着,早餐铺子里一名‘纤夫’打扮的年轻人,连饭都不吃了,立马放下筷子,起身缀在那位顾客身后。 双方隔了十多步,盯梢的年轻纤夫就在人群中,死死的盯着那位顾客。 经过陈迹身旁时,他看见年轻人右手虎口处长着厚厚的茧子,那是常年手握兵器才会留下的痕迹。 陈迹心中明悟:金猪已然出手。 这位金猪比想象中还要聪明与低调,对方料到景朝最想得到的就是火器,所以对方来到洛城后不动声色的布局,收铺子、安插密谍假扮货商,追查每一个想要购买土硝的人! 金猪藏在这洛城的暗处,如一只蜘蛛,趁着景朝军情司放松警惕的时机,织出了一张大网。 云妃交出的军火,应是有人里应外合,从匠作监库存里偷出来的。 如果金猪足够聪明,恐怕已经开始清点库存,追缴丢失的赃物……不知道云妃和刘家,是否经得起金猪追查? 景朝军情司与刘家,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对手。 陈迹不动声色的低头吃包子,他和乌云足足将两笼包子吃完才起身离开,一人一猫同时打了个饱嗝:“真满足啊!” 陈迹在东市上晃晃悠悠,路过铺时,他快速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老板是认认真真在卖红、白的,有达官显贵的仆人买走红、白,也并未有人跟踪监视。 观察许久,他走到摊位前询问:“老板,红和白分别怎么卖啊?” 老板笑着回答:“客官,红八十文一斤,这白色的霜嘛,十两银子一斤。” 陈迹瞠目结舌,这白简直贵得离谱! 不过他很快便想通了: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家用的还是红,而制作白的方法已是各家之秘,绝不外传的东西。 如今,只有达官显贵才能吃上白色“高雅”的霜,属于真正的奢侈品。 陈迹心里嘀咕,要不要自己制作一些白? 做不了。 《天工开物》中有记载过黄泥淋水脱色的方法,也就是将黄泥水淋在红上,由此制得白。 可实际上,陈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里,从未有人成功复刻过“黄泥淋水脱色法”,这一门技术已然失传。 陈迹掏出一枚碎银子来:“老板,买一两霜,只要一两。” 他拎着牛皮纸包,又买了一竹筒烧刀子酒,至此,制作火药的材料齐全了。 陈迹走在人群中,如今他已不再像是一个外来客,更像是这洛城土生土长、来赶集的少年郎。 …… …… 夜晚。 世子与白鲤郡主许是玩腻了,今天没有再翻墙出去。 陈迹等到所有人都睡熟,这才取出装着土硝的竹筒来到正堂。 然而制作火药的第一步,并不是简单的将土硝、硫磺、木炭按比例混合在一起,而是材料提纯。 这也是陈迹坚信,自己的火药,一定比宁朝火药威力大的原因:宁朝化工学科不够发达,恐怕压根不知道怎么提纯这些材料,只能依靠土法。 陈迹取来一只稍大些的陶碗,小心翼翼的架在油渣灯上方。 乌云蹲在柜台上,歪着脑袋,好奇的喵了一声:“陈迹,你这是做什么?” 陈迹一边准备材料,一边回答道:“在成为真正的行官之前,制作一些自保的手段……乌云,你听力好,只要听见有人靠近正堂就立马告诉我。” 他知道,这世界上恐怕存在着连火药都不怕的大行官,例如金猪所说的白龙、天马、病虎,对方只要速度够快,还没等你火药爆炸就能早早躲开。 但自己并不用跟这些人打交道,火药够用。 只是,正当他准备将竹筒里的土硝倒入陶碗……医馆正堂里忽然飞进了一只乌鸦! 陈迹和乌云同时僵住,一人一猫眼神交流了半天也没交流明白。 乌云喵了一声:“它会不会把这些事告诉你师父?” 陈迹一边默默地将竹筒重新合上,一边心中快速思索着对策,如今他在制作火药,此乃宁朝匠作监需要用两千精兵驻守的秘密。 哪怕被人发现自己在偷偷收集土硝,恐怕都会惹上大麻烦。乌云看向陈迹:“要不我把它抓住?杀鸟灭口!” 下一刻,乌鸦用翅膀指着乌云嘎嘎大笑起来,讥讽意味十足。 乌云不服气的跳去抓它,可乌云快,乌鸦更快。 只见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在医馆正堂里上下腾挪,陈迹已点燃十六盏炉火,乌云身影在正堂里穿梭,几乎看不清身影。 可就是这么快的速度,却连乌鸦的一根羽毛都碰不到! 这乌鸦也不知随姚老头修行了多久,已然成了精! 正当陈迹想要喊住乌云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行了,大半夜的都不睡觉,在这里闹腾什么?” 陈迹僵住,他缓缓看向姚老头:“师父……” 姚老头瞥陈迹一眼,却见他缓缓走到柜台旁,好奇的打量着油渣灯、竹筒、陶碗,总觉得有些古怪。 可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没看明白陈迹在做什么…… 他皱眉问道:“你把厨房的陶碗拿到这里做什么?” 陈迹说道:“没做什么啊师父,这陶碗是我刚刚用来盛水喝的。” “哦,这样吗……” 正当陈迹松了口气时,却见姚老头又从袖子里取出六枚铜钱,掷于桌上。 铛啷啷声响里,六枚铜钱落定。 陈迹心里一惊,虽然姚老头看不出自己做什么,但对方可以算卦! 姚老头念念有词的解卦,陈迹心中忐忑,如等待审判,不知对方能算出什么来。 片刻后,姚老头摇了摇头:“奇怪,怎么看不出来?” 说罢,他竟又来到窗边,推开窗户,手扶窗棂,探头朝夜中星空看去,嘴里念念有词:“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 下一刻。 姚老头豁然回身望向陈迹:“何物如此刚健霸道!” 陈迹:啊? 不是,老头你真的有挂?! 陈迹不知此卦何解,可姚老头说“刚健霸道”,可不就是火药的特点? 姚老头直勾勾盯着陈迹:“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领,竟能做出这种东西。你做这东西干什么,想要谋反?!” 陈迹赶忙说道:“没有没有!” 却听姚老头说道:“你知不知道,此事若是捅出去,你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别说我不保你,便是这宁朝天下也容不得你。” 陈迹沉默,他不确定姚老头到底是什么立场,如果对方真的要举报自己,那自己只能逃。 可惜,他才刚刚在这医馆站住脚,还以为能在这里安身立命。 陈迹抬头说道:“师父,我没想……” 姚老头打断道:“封口费,六两。” 陈迹:“?” …… …… 医馆正堂里昏暗,有秋夜凉风从窗户中卷入,卷得油渣灯焰苗一阵晃动,光影投在陈迹脸庞上明灭不定。 “合着您老人家说那么多,就是为了封口费?”陈迹凝声道。 “也不是,”姚老头好整以暇道:“我可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救你的命。” 陈迹痛心疾首:“您知不知道,六两银子可以买很多东西了?” 姚老头捋了捋胡子:“知道,可以买你给白鲤郡主架梯子。” 陈迹:“……” 合着人家什么都知道,难怪连金额都和两次过路费一模一样! 姚老头冷笑道:“医馆是我的医馆,世子和郡主从我这里过,过路费交给我有什么不对的吗?” 陈迹说道:“那我也付出劳动了啊,我给他们搬梯子了!” 却见姚老头返身回到正屋,竟直接搬了一张竹躺椅出来,搁在正堂与后院之间的走廊上:“我在这里给你放风,我也付出劳动了。付我六两,你安心做你要做的事,有我守着,谁也发现不了。” 硕大的竹躺椅,在九十二岁高龄的老头手里,轻得像玩具一样。 陈迹:“……还可以这样?!” 姚老头却不管那么多,只是坚定的伸出手来:“银生呢。” 陈迹心痛的从袖中取出那六枚银生,拍在了姚老头手上。 姚老头乐呵呵揣进袖子里,哼着小曲躺在了竹躺椅上闭目养神:“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 陈迹看着对方沉默半晌,愣是不知道该拿这老头怎么办才好。 最终,他咬咬牙道:“师父,别说我没提醒过,您收了钱,往后可就是共犯!” 姚老头轻呵一声:“威胁我?你还嫩着呢,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出什么东西来。” 陈迹不再说话,他在陶碗里加入白水,架于油渣灯上慢慢升温,直到水温升至七十五度左右。 这个时代没有正式测温的方法,陈迹只知道水煮到八十度的时候,碗底会开始冒泡,一旦开始冒泡便将油渣灯移开,等待水温慢慢冷却五分钟,便是他想要的温度。 陈迹又取来土硝和草木灰,以8:1的比例置于陶碗,用竹签缓缓搅拌一刻钟,再以宣纸缓缓过滤。 姚老头不知何时起身,竟站在一旁聚精会神的观看。 陈迹没管他,只再次煮沸土硝水,直到碗中水只剩下三分之一。 他移开油渣灯,专注的等待碗中浓稠的液体缓缓降温。 待到陶碗中的液体降至人体腋温之下时,陈迹以竹签取了一滴碗中液体,轻轻点在柜台上。 却见那滴液体遇到凉冰冰的柜台,瞬间凝结成透明晶体,宛如点水成冰! 姚老头眼睛骤然瞪大。 陈迹长长的舒了口气:成了! …… 今日一章 (本章完) 第51章 往事 第51章 往事 姚老头活了一辈子,自诩见过大风大浪,可偏偏就是没有见过沸水成冰之术。 房梁上,乌鸦遥遥看了半天,最终也忍不住飞到柜台上端详。 乌云想要趁机扑它,却被乌鸦轻描淡写的用翅膀挥开了。 姚老头抬头看向陈迹:“这是何道理啊?” 陈迹为难。 饱和溶液在温度下降时,溶解度降低,析出结晶。 这对他来说是一句很简单的话,但他想要给宁朝人解释这句话,恐怕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讲起。 姚老头拨动着那枚小小的晶体,怎么一碗水煮来煮去,最后竟煮成了冰?可摸着也不冰冷啊。 “小子,这是什么东西?”姚老头疑惑道。 陈迹笑道:“便是您刚刚所说,刚健霸道之物。” 姚老头更疑惑了:“你从哪学来的炼金方术,黄山还是老君山?可那群道士也不会外传这种东西啊……难道是无极山和太极山?” 陈迹沉默,他没法解释自己从哪学来的。 姚老头嗤笑:“行吧,不说就不说吧……我只问你,这玩意威力能有多大?” 陈迹思索片刻,保守道:“……目前还没制成,如果制成的话,毁一栋楼应该没问题吧?” 姚老头捋着胡子,似在斟酌着语气劝诫道:“你我这一门虽说又被称作‘吞龙’,可也得缓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待伱学了医术,大把的官员会在临终时请你登门问诊。切忌急功冒进,须知贪多必失。” 陈迹懂了,师父这是担心自己丧心病狂,用这玩意去谋杀宁朝官员获得冰流…… 他赶忙说道:“师父,我不是为了加快修行速度,我是为了自保。” “哦……”姚老头点点头,躺回了竹椅上:“那就好,你继续吧。” 正堂里,屋里躺椅上悠哉的老人,挽着袖子干活的少年,追逐打闹的乌鸦与猫,安安静静的。 陈迹忽然说道:“师父,谢谢您。” “谢我?”姚老头挑挑眉头:“收你六两银子把你给收傻了?你可不要大半夜的发癫啊,钱到我手里是不会退的,不要打感情牌。” 陈迹笑着问道:“师父,天造草昧,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水雷屯。这一卦,到底如何解?” 这是陈迹去晚星苑前,姚老头卜的那一卦。 姚老头躺在竹椅上晃啊晃的闭着眼睛,许久之后才说道:“绝境中孕育新机,得此卦者,向死而生。” 陈迹点点头:“所以,那天晚上去晚星苑,不是您怕危险,是您卜出来那一趟能收获冰流。” 姚老头没有回答。 陈迹继续说道:“您嘴上说着危险别来沾边,但我在周成义府上那晚,您还是来救我了。” 而且,这位师父面冷心热,若对方真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怎会允许梁狗儿住在医馆里教自己练刀呢? 医馆里安静宁谧,乌鸦静静地看着陈迹,眼神中似有赞许。 可姚老头却开口道:“这都是你自己瞎猜的,不要年纪轻轻整天胡思乱想。” 陈迹认真道:“不管您怎么说,还是谢谢您。” “谢我做什么?以后别恨我就好喽,”姚老头沧桑道。 “恨您?” 姚老头呵呵一笑:“你以为我予你修行门径就是好事吗,大家年轻的时候都以为,只要自己拥有了超脱人间凡俗的能力,就能成为这江湖里了不起的大英雄。可你以为修行门径是什么?那是困住天下行官的诅咒与牢笼。” 陈迹默然不语。 姚老头感慨道:“有了修行门径之后,师要防徒,父要防子,兄要防弟,好好的一家人给弄得分崩离析。你瞧梁狗儿快乐吗?若快乐,他也不需要喝酒了……而且,你现在应该担心的是,若再遇到其他修行‘山君’门径的行官该怎么办。” 陈迹小声嘀咕道:“您也不说把他们杀完了再传给我,还留点后遗症……” 姚老头瞪眼:“这还怪我了?那怎么办,现在你给我十万两银子,我去替你把他杀了!” 陈迹转移话题:“您觉得外面还有几个山君?” 姚老头若有所思:“现在你用一支人参能点燃几盏炉火?” “两盏。” 姚老头在躺椅上闭着眼睛轻飘飘说道:“这个很好推算,在你成为山君之前,我用一支人参能点燃三盏炉火……那么,外面应该就只剩下一个山君了。待到我死后,你用一支人参便能点燃三盏炉火;若把另外一个山君也杀了,你用一支人参便可以点燃六盏炉火,动心吗?” 原来,人数增减对于修行的影响竟如此直观。 想到这里时,姚老头缓缓坐起身来,惊疑不定的看着陈迹:“你制这刚健霸道之物,不是用来对付我的吧?!”陈迹哭笑不得:“您想什么呢,我肯定不会背刺您的,放心吧。” 姚老头不置可否:“人心隔肚皮,你心里想的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 陈迹靠在柜台上一边提纯土硝,一边思索着,自己这位师父其实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冷漠,可是不管谁想接近,对方都会主动拒人于千里之外。 “师父,您是不是亲手……”陈迹话到一半,不再说了,因为他不知道能不能问。 却听姚老头平静道:“你是想问我,是不是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是。这问题憋在心里很久了吧,终于忍不住问我。” “您为什么杀他?” 姚老头森然冷笑:“因为我嫌他耽误我修行进度,太医虽不靠俸禄活着,每年光是达官贵人的诊金都能收个几百两银子,但哪架得住山君门径这么烧钱?少一个同修者,自然少一点钱。所以,我就亲手把他给杀了。” 陈迹此时刚将所有土硝提纯完毕,他拿起抹布擦了擦手,随手将抹布丢在柜台上:“您也不用吓唬我,若您是这种人,也不会早早就将传承传给他了。” …… …… 姚老头闭着眼睛沉默许久:“我这一生无妻、无儿、无女,正德十四年腊月,我从太医院下值回家,正走在路上,天上下起大雪。我见一小乞儿冻倒在屋檐下,那时我还心善,便从家里烧了碗热姜汤端给他。” “小乞儿醒来求我收留,我便问他是如何变成乞儿的。他说父母死于徭役,自己被叔叔婶婶撵出了家门。” “我当时尚未婚配,收留个乞儿算怎么回事,所以犹豫不决。那时我初学卦术,卜了十次都是下下,但我想应是自己学艺不精吧,便没有信。最终,我决定赌一下缘分,问他生辰八字。” “正德四年,腊月十二日,夜里丑时三刻生,”姚老头似有感慨:“偏偏就那么巧,生在了山君门径的传承之时,我当时想,这恐怕就是上天赐下的缘分,便将他当儿子来养。” 此时,陈迹已停下手中的事情,盘膝坐在摇椅旁边的地上,静静地听着,乌云蹲在他的肩膀上。 姚老头继续慢悠悠说道:“我无意求长生大道,于是早早在他十六岁时便传他山君门径,我记得他吸收的第一道龙气来自工部杨监丞。” “孩子很聪明,学什么一点就通,从我这里学了一手好医术。京城达官显贵极多,我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让他去给人问诊。可我渐渐发现,经他手治疗的病危官贵,竟是一个都没救回来。我开始心中起疑,夜里登门求证……督察院刘御史患肺气肿,明明能治,他却开了有毒的方子。” “他太聪明了,聪明到把药理学得通透,即便开了相克的毒药方,其他大夫也发现不了。这人啊,一旦太聪明就容易走捷径……” “我训斥了他,罚他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当时他跪着哭着认错,我以为他诚心悔过,便没有将他送去大理寺衙门。可就这么一心软,便犯下弥天大错。” “往后一年里,他行事更加隐蔽,甚至偷偷在我膳食里下毒,我的第一只乌鸦便是被他药死了。” 说完,姚老头看向医馆里的那只乌鸦:“第一只陪了我二十一年,这是第二只,陪了我五十三年。” 乌鸦扇动着翅膀落在姚老头肩膀上,用自己的喙,轻轻帮姚老头梳理着白色的头发。乌云也跳上躺椅扶手,用毛茸茸的爪子拍了拍姚老头的手背。 陈迹好奇道:“后来呢,您中毒之后发生了什么?” 姚老头摇摇头:“不想再说了,乏了。” 姚老头没说他中毒后发生了什么,也没说他到底是怎么杀死那位养子的,似乎还藏着其他秘密。 陈迹忽然回想起,自己从周府出来的那天夜里,姚老头曾卜卦避开小乞儿,原是正德十四年十二月的那场大雪,将老人的心给凉透了。 这人世间的一腔热血和善心,似乎总会化为一声叹息。 姚老头睁开眼睛看向陈迹,沧桑平静的眼神里,他像是在透过陈迹看另一人,又像是在透过陈迹看曾经的自己。 姚老头缓缓起身回屋:“放心,我不会碍你事太久,你我也无需有师徒情谊。” 待到姚老头消失在正屋门里,乌云喵了一声:“他怕你是下一个小乞儿。” 陈迹嗯了一声:“不会的。” 姚老头带他来靖王府边上,既精心安排他收取冰流,又收留梁狗儿教他刀术,不管对方是何态度,陈迹都不会忘记对方为自己做了什么。 等等。 云羊说,姚老头在京城太医院德高望重,却突然选择来到洛城,住在了靖王府边上…… 靖王府?! 陈迹忽然惊觉一件事:按照他推测,姚老头是想临终前再找一个徒弟,将山君门径传下去。 可怎么才能让自己徒弟快速成长呢?需要快速获得冰流。 若是其他人,那便只能碰运气,等待达官显贵死去。 可姚老头精通卦术,自然可以精准算出哪里会有灾祸,哪里可以吸收冰流! 姚老头突然辞官来洛城,必是对方算出,靖王府将有大祸! …… 今日一章 (本章完) 第52章 变节 第52章 变节 靖王,朱由孝。 母亲‘丽妃’早早去逝,年幼的靖王被收养在当今太后膝下,与宁帝一同长大,亲如同胞。 宁帝十一岁登基时,朱由孝十四岁,太后刘氏把持朝政。 六年时间里,朱由孝多方奔走,为宁帝拉拢北方文官及督察御史,削弱外戚力量。 宁帝十七岁终于亲政,二十一岁时封朱由孝为靖王。 原本一切风平浪静,只是这些年,靖王在宫外整顿吏治、修河赈灾、为边军筹备粮草,声望越来越高。 司礼监便开始想尽办法与靖王府过不去,靖王旧部中多人锒铛入狱,连靖王身边的大太监也都换成了司礼监新派的人。 有人说宁帝与靖王有了嫌隙,也有人说靖王渐渐起了不臣之心。 连去年宁帝四十二寿辰,靖王却因修河赈灾没有回京。 昔日的兄弟,忽然陌生起来。 就像说书先生的故事里,所有人一旦当了王,便会变得无趣。 陈迹想到师父那精湛的卦术,心中忽然升起深深的忧虑,若师父真是要借靖王府的龙气来培养徒弟,那靖王府这一劫,恐怕过不去了。 景朝军情司、宁朝密谍司、刘家,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靖王府卷入海底。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有灾祸的地方才有冰流,师父这哪是用卦术趋吉避凶,分明是在用卦术带着自己精准踩大坑! 乌云与陈迹道了晚安,翻墙回了晚星苑。 陈迹一个人站在柜台旁,静静地思索着眼下的处境。 正思索时,却听后院传来动静。 咚咚咚。 门外传来敲门声。 陈迹皱着眉头,已经是子时,再有两个多时辰便要天亮,怎么还有人登门? 是金猪吗,不知金猪此时来医馆有何意图? 他走去开门。 可是,当医馆正门被拉开的一瞬,陈迹竟一瞬间心悸,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 却见来得不是别人,赫然是已经死去的百鹿阁元掌柜! 元掌柜面目白皙,笑容诡异,浑身散发着森冷的气息。 陈迹曾亲眼所见,司曹捏着元掌柜的下颌,将刀子一寸寸插入对方的心脏里,将心脏整个拧碎。 可心脏碎掉的人,怎么能死而复生?! 轰隆隆,天上竟响起了沉闷的秋雷声,黑云不知何时笼罩洛城,飘起冰冷的雨。 这还是陈迹来到洛城后的第一场雨,不像秋雨连绵细密,反而又大又急。 在电闪雷鸣中,陈迹不再后退,他抽出不知何时藏在袖中的短刀,以短刀直刺元掌柜脖颈。 可刀还未至,却见元掌柜轻轻抬手,两根手指便捏住了刀尖,使陈迹寸进不得。 刀尖就这么停下了,如凝固了时空。 元掌柜笑道:“不用这么紧张,不是元掌柜的鬼魂来找你了,是我,军情司司曹。” 陈迹惊愕,他打量着面前的元掌柜,表情自然,没有半点异样,谁能想到这竟是一张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 这种东西,他只在故事里听说过。 先前他还在想,百鹿阁元掌柜无端死亡之后,掌柜会由谁来接替,没想到竟是司曹自己扮成了元掌柜的模样。 陈迹手上慢慢松下力气:“司曹大人,抱歉,我不知是你。” 却听司曹笑着安抚道:“有警惕心是好事,我怎会怪你?” “司曹大人这么晚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要告诉伱一个不好的消息,”司曹凝声道:“先前为了安排那些知道你存在的谍探撤回北方,导致一名鸽级谍探叛变。我们已找了他两天,但至今下落不明。我怀疑,他会变节投向宁朝密谍司……或者已经变节。” 陈迹心中一紧。 一个知道自己存在的景朝谍探变节了?这岂不是要自己死? 他凝声问道:“是哪位谍探,对方见过我吗?” 司曹走入医馆里,返身将医馆正门合上,这才缓缓说道:“他是周成义的下线,他在周成义府中见过你。” 见过我? 陈迹在脑海中快速思索着,如果对方在周成义府中见过自己,那对方也一定知道自己的医馆学徒身份。 此时,这位谍探应该还没有变节,如果真的变节了,恐怕金猪早就带人杀上门来。 可对方为何会叛逃呢? 陈迹故作疑惑:“安排撤退回北方景朝有何不好,不用在宁朝提心吊胆了,为何会导致他叛变?” 司曹解释道:“此人为我军情司最优秀的谍探之一,做事向来利落狠辣。我让人给他传话准备撤离,他却以为我要灭口,所以他杀掉传话之人,消失不见了。” 不不不,不会是这么简单。 陈迹皱眉。 以这位司曹的秉性,恐怕是真的要杀人灭口,但他派去的人没想到这位谍探会如此棘手,被人家反杀了。“司曹大人,他知道您为何……安排他撤离吗?”陈迹问道。 “此事当然不会告知他,”司曹回答。 所以,叛变的那位谍探,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被灭口。 但是,一旦对方真的倒向密谍司,一定会将自己知道的全都抖漏出来,届时……自己便危险了! “司曹大人,敢问他有可能藏在何处……嗯?”陈迹察觉不对,飞速向后退去。 可他退的速度,哪有对方追击的速度快? 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陈迹便被对方单手掐住了咽喉,提在半空中。 司曹大人叹息道:“不要出声,不然我还得杀一整个院子的人。” 陈迹奋力挣扎着,脸憋得通红。 然而在司曹这种修行多年的行官面前,他这个初入门径的新手,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陈迹想高声呼叫,喊熟睡的梁狗儿出手,可他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挣扎着用手指在对方手背上写道:为何杀我? 司曹不答,只是静静的注视着陈迹的瞳孔,像是在注视着死去的标本。 陈迹心念电闪,司曹之所以杀他,是因为对方要将那位叛逃密谍可能会抖出来的情报线彻底清洗。 这是所有情报机构惯用的清洗政策,情报工作非同寻常,一旦出现一个破绽,就需要整组人马全部撤离或清洗。 如果叛逃谍探供出陈迹,陈迹说不定就会供出百鹿阁。 百鹿阁作为景朝军情司在宁朝境内最大的财源之一,不容有失! 陈迹心中大急,他快速环顾四周,打量着可以自救的方法,但火药没有制作完成,就算完成了,现在这个距离也最多是和司曹同归于尽。 这世界最有重量的两个词汇,无非是权力与实力。 陈迹幻想过自己安安心心的住在医馆里当个太医,也幻想过浪迹江湖脱离密谍司和军情司,可这一切幻想没有实力和权力支撑,都是妄想。 修行! 修行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可现在怎么办? 就在此时,医馆竟又响起敲门声! 咚咚咚。 那声音在雨幕里显得有些沉闷,却格外突兀。 司曹瞳孔骤然收缩,他提着陈迹迅速来到正堂角落,眼神明灭不定,似乎在思索着要不要直接杀了陈迹,再闯出去。 他看向陈迹,陈迹快速以手指在他手背上写道:我来应付! 医馆内静了下来,只余下外面的雨幕声。 片刻后,司曹低声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若是求救,你必先死。” 陈迹挣扎着点了点头。 司曹将陈迹放下,缓缓松开了手。 陈迹揉了揉脖子,语气镇定问道:“谁啊?” 门外之人淡定说道:“金猪,开门吧,有事找你。与云羊、皎兔的约定一样,出手一次五十两银子。” 司曹与陈迹相视一眼,陈迹压低了声音快速说道:“他必然还没抓到叛变的密谍,不然说话不会如此客气。” “那他来做什么?” 陈迹急促道:“必然是你们搜捕叛谍的动作惊扰了密谍司,他们恐怕想在你们之前找到这个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可以借密谍司的手去找他,看看密谍司掌握了什么线索。” 司曹面色沉稳,看不出情绪,门外再次传来催促声:“小子,快开门。” 陈迹再次说道:“司曹大人,虽然云羊与皎兔已锒铛入狱,但我已获取金猪的信任,一样可以接近内相。我知道你关心百鹿阁,我与你一样关心,这便是我对景朝的忠诚。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这个叛谍,想办法除掉他!” 司曹微微眯眼:“做事前想好后果,你若向金猪求救,必然会暴露自己景朝谍探的身份。到时候,哪怕你投诚,金猪也必然不会放过你,你知道他们有多痛恨我们。” “明白!” 司曹慢慢退入柜台后面蹲下,竖起耳朵听着。 陈迹则一边整理着领子掩盖掐痕,一边走向门口,拉开大门。 门外金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站在哗啦啦的雨幕里:“怎么磨蹭这么久?” 金猪身后,还有十多名谍探披着蓑衣肃然而立。 陈迹低声说道:“刚刚有人起夜尿尿,所以耽搁了……金猪大人登门何事?” 金猪说道:“跟我走,我们在红衣巷抓了个军情司的谍探,他们好像正在抓捕一个变节的谍探,我们得先一步找到这个人,这个人很重要!” 说罢,金猪让人扔给陈迹一套蓑衣。 陈迹一边披蓑衣,一边漫不经心的扫视医馆柜台。 他最终没有将司曹点出来,只是披好了蓑衣,转身走进大雨。 (本章完) 第53章 送功劳 第53章 送功劳 大雨滂沱的黑夜里,十余名谍探沉默赶路,任由雨幕淋在蓑衣和斗笠上。 拐过安西街口,有密谍牵出十余匹战马来,众人翻身上马,往东市疾驰而去。 马蹄踩在积水里发出踏踏踏的声响,如地面绽开一朵朵浪。 陈迹劫后余生,此时心中仍不由得心悸,只能紧紧勒住缰绳去适应战马奔腾的节奏,勉强不坠于马下。 脖子上的疼痛,几乎让他错以为,那位司曹仍旧掐着他的脖子。 只是,陈迹心中还有许多疑惑…… 金猪骑于马上,转头看他:“今日你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心事重重的。怎么,太平医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陈迹心里一沉,这位金猪擅长察言观色,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 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回应道:“回禀金猪大人,晚些时候被师父教训了一顿,让我不要经常往外跑,得专心学业。” 金猪知陈迹在暗示‘没事别来找我’,却故作不知的笑了笑:“姚太医啊,早些年在京城常常见到,他在京城的时候治好了内相大人的腿疾,咱密谍司上下都对他客气的很呢。不妨事的,你可以坦然将自己密谍身份告诉老大人,他会理解你的。” 他见陈迹不说话,便缓言宽慰道:“伱是担心抓捕景朝谍探过于凶险?放心吧,咱密谍司精兵强将,白龙、玄蛇在京城将景朝军情司司主打得不敢露头,尸狗与宝猴在金陵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江山还是咱宁朝的江山,容不得他们放肆。” 陈迹听闻此话,却忽然陷入沉思。 宁朝密谍司有十二生肖坐镇,景朝军情司难道就只有一位司曹苦苦支撑着吗? 要知道,景朝军情司的体制里,司曹再往上可就是司主了。就这两个人撑着偌大的军情司,怎么看都觉得势单力薄。 然而,偏偏此事让陈迹心生疑惑:今日所见司曹,似乎也与上次所见不同。 在百鹿阁,那位司曹杀人时,刻意避开了死者的眼睛,而今晚,对方却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似乎喜欢看死者渐渐失去神采的目光。 在百鹿阁,那位司曹喜欢用刀,哪怕是对付自己这种小角色,也一定会掏出短刀来。而今晚,这位司曹并没有取刀。 在百鹿阁,那位司曹数次提及自己舅舅,而对方今晚只字未提。 陈迹越想越觉得有些古怪,那司曹的面具下,是否为同一个人?若真是同一人,百鹿阁日常事务便足够繁忙,这位司曹还哪有精力去处理整个军情司的情报网络? 陈迹忽然问道:“金猪大人,那位军情司司主藏匿于我宁朝京城吗?” 金猪点点头:“嗯,起码得到的情报是这样,但我们抓捕的谍探级别都还太低,至今没人见过他的真容。” 陈迹又问:“那金陵那边,是军情司的什么人在潜伏?” “自然是军情司司曹,却不知这次是谁来了洛城。” 陈迹陷入沉思。 …… …… 金猪看向陈迹,笑着问道:“怎么问起他们的司曹和司主了,想要抓他们吗?有志气!若真抓住,保不齐你就真的晋升十二生肖了,届时修行门径不会缺的,内相大人保你青云直上。” “哦?修行门径?”陈迹疑惑道:“内相大人那里有许多修行门径吗?” 金猪哈哈一笑:“内相大人何等人物?十年前荡平江湖可是搜罗了不少好东西,不然你以为云羊和皎兔为何想要立功?还不是功法卡在了先天境界上,想突破寻道境,得立大功才行。” 陈迹心说原来如此,难怪内相能控制一众行官。 他又问道:“金猪大人,既然已抓到了景朝谍探,对方应该知道要抓捕的人是谁、什么长相,为何还需要找我?” 金猪嘿嘿一笑:“本座自有安排。” 陈迹皱眉,他没明白金猪的意图。 金猪与云羊、皎兔明显不同,脸上虽永远笑着,却像是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看不穿、猜不透。 众人穿过雨幕,最终来到红衣巷中。 红衣巷乃是洛城夜晚最热闹的地方,青楼、赌坊、食肆林立,若是哪家想在洛城扬名立万,就必须开在红衣巷中。 此时,那灯火通明的错落楼宇之上,雨幕冲刷着屋顶,再由屋檐垂下形成雨帘。 不知多少姑娘身穿明艳的衣物,对楼下来往的客人挥手调笑,便是大雨都阻挡不了红衣巷的火热。 只是,当密谍司十余骑抵达时,所有姑娘与客人看到那肃杀的斗笠与蓑衣,都纷纷往楼里躲去,甚至有人赶忙吹灭了屋中的烛火。 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密谍司的身影宛如一盆冰水浇下,偌大的红衣巷噤若寒蝉,万籁俱寂。 金猪哈哈一笑,看向陈迹:“瞧见没有,什么是密谍司?这便是密谍司!” 众人在一家名为“朝仓”的赌坊飞身下马,径直往里走去。却见赌坊里面不知何时已经被数十名密谍控制起来,赌客与囊家俱都蹲在一旁。所谓囊家便是这个时代的荷官角色,又称录事。 金猪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个叛逃的谍探在哪?” 一名密谍拱手躬身:“大人,在楼上,他已经愿意招了,只是得亲口告诉您,说有条件与您商量。” “带路!” 陈迹站在一旁,心中莫名震骇:密谍司已经抓住了那名叛逃谍探?! 自己若就这么跟着上了楼,岂不是当场被对方认出来? 怎么办?杀出去吗? 这么多密谍在,就凭自己刚刚入门的行官身份,对付一两个密谍还可以,凭什么杀出去? 金猪走上楼梯,回头疑惑的看向陈迹:“咦,怎么不上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莫要耽误时间。” 陈迹说道:“大人,属下想在楼下查看一下,是否还有其他谍探隐藏在赌客之中。” 金猪笑着摆摆手:“不必不必,快上来。” 陈迹无奈,只能压了压斗笠,硬着头皮往楼上走去。 来到二楼,金猪推开一旁的房门,只见天板上吊着个人,双手被麻绳捆缚着悬于房梁之上,周围则有四名密谍手按腰刀看守。 陈迹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去,却惊愕发现吊起之人面色已经乌青,七窍流血,死得不能再死了。 死人自然是无法指认他的! 陈迹手心因紧张有些发麻,却故作镇定的问道:“金猪大人,既然是叛逃的谍探,可谓至关重要,何必杀了?” “此人并不是那名叛逃的谍探,而是负责抓捕那位叛逃谍探的谍探……真拗口!哈哈,此人被我们抓住后,咬毒自尽了,”金猪笑着说道。 陈迹的心又再次提起,那个叛逃的谍探还没死! 却见金猪环绕着吊死的谍探赞叹道:“景朝谍探一个个都是死士,他们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些年来,我密谍司想抓住个活口都很难,你可知为何?” 陈迹摇头:“不知。”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自己清洗的足够快,只要一发现有人暴露,立马从上到下清洗整条情报线路,弃车保帅。杀几人保全局乃为明智之举,正所谓义不经商、慈不掌军,那位军情司司主是个厉害的人物啊。” “另一方面,他们专挑有家有口的谍探前来潜伏,一旦谍探变节,便会将其在景朝的家人满门抓捕,年轻的呢,男的为奴,女的为娼;老的呢,直接问斩。” 陈迹心中一肃,两朝谍探之间的斗争竟如此严酷。 他问道:“不知金猪大人接下来是何打算,需要属下去寻那叛逃谍探的踪迹吗?” “不急不急,我们如今只知那位谍探受了伤,原本可顺着血腥气寻他,却没想到被一场大雨冲刷了痕迹,如今已是不好找了,但没关系……”金猪看向一旁密谍:“我们进来之后,可有人去通风报信?” 密谍轻声道:“便是大人您怀疑的那位密谍,悄悄往茅房去了。” “由他去吧,我们就在这里等景朝谍探来杀人灭口!” 陈迹忽然明白了,金猪今晚没有抓到叛逃谍探,也不打算去抓那个叛逃的谍探。 对方封锁了整间赌坊,封锁了消息,直接对外宣称自己抓到了叛逃的谍探,引军情司司曹杀过来! 金猪赌的就是,景朝军情司也没抓到叛逃谍探,必须前来杀人灭口……好厉害的应变能力! 这种人,要比云羊和皎兔难对付多了! 陈迹沉默片刻:“金猪大人为何对我和盘托出?” 金猪笑着握住他双手:“你有所不知啊,我与皎兔和云羊是不同的。他们喜欢抢功劳,我则是喜欢送功劳!” “哦?”陈迹疑惑。 金猪拍拍他手背:“那两个杀坯一心修行,想拿功劳换修行门径更上一层,我却没那野心,也不求长生。坐到十二生肖的位置已经不易,再往上走,怕是只能净身入宫去取代吴秀大人了,我不在乎什么上三位还是下九位,下九位就挺好,天塌了都有高个子顶着呢!” 陈迹无语,这位金猪大人倒是深谙中庸之道。 金猪继续说道:“我喜欢交朋友,内相大人亲自下旨提你入密谍司,我便知道你入了他的法眼。上一次这么特批进密谍司的,还是天马……” “哦?” 金猪笑道:“你可知天马最开始做密谍时,在谁的手下?在我的手下。那时,我一步步帮他立功,硬是将他送到了天马的位置上。如今他已成就上三位,自然记得我的好。放心,我不怕你将来地位比我高,你们坐得位置越高越好……莫忘了我就行。” “所以今晚大人喊我来是……” “今晚若抓住景朝谍探,功劳你一半,我一半。” …… 今日一章 (本章完) 第54章 海东青 第54章 海东青 “功劳我一半,你一半,如何?” 原本热热闹闹的赌坊,此时安安静静。 红锦绿的包间里,胖胖的金猪坐于圆桌边上。 圆桌之上,吊死的尸体在房梁上晃荡,金猪却笑眯眯的跟没事人一样,仿佛身边坐着个红衣巷里卖笑的姑娘。 陈迹在桌子对面坐下,好奇道:“金猪大人,若是今晚抓到景朝谍探,功劳可不小,你就这么让给我?” 金猪给陈迹倒了一杯热茶,慢条斯理道:“这些年呢,托内相大人信任,让我管理着密谍司的钱袋子。我一开始不太懂,什么粮油铺子啊、青楼啊、赌坊啊、成衣铺子啊,被人坑得踩了好多个坑,亏了不少钱。但内相也没说什么,只告诉我不用怕犯错。” 陈迹忽然意识到,这位金猪恐怕也是内相收养的孤儿。 对方年纪轻轻便手握密谍司财权,连亏钱都能被内相包容,双方必是有极深厚的关系。金猪几乎每句言语里,都透露着对内相的仰慕之情。 对外界来说那是毒相,但对金猪来说,那是父亲一样的人物。 金猪继续说道:“后来呢,我也确实有经商天赋,慢慢学会了生意里的门道。我发现啊,三流的投资是投力气,学人劳心劳力干个小买卖,如面馆;二流的投资是投技术,做别人做不了的,如霜;一流的投资是钱生钱,一本万利,如钱庄。可这些投资都不算最高明……” 陈迹若有所思:“那最高明的投资是什么?” 金猪笑道:“当然是投资‘人’。” 他感慨道:“这些年来啊,我最正确的投资,就是帮了天马。那会儿我还不是金猪,他也只是个小小的密谍,每次抓谍探的时候他都冲在最前面,干完活了甭管再累,请他吃一碗牛肉面就能抹抹嘴,开开心心的去睡觉。看他吃面的样子,仿佛牛肉面就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一样。” “后来我成了金猪,他还只是个小小的鸽级密谍,我便把自己的功劳都让给他,帮他换到了修行门径,成为如今的天马。这些年来,下九位如落流水般来来去去,唯有我和玄蛇坐稳了没变过,玄蛇是因为白龙照拂,我呢就是因为天马了。” 一时间,陈迹竟在冰冷无情的密谍司里,感受到了一丝人情味。 他想象着笑里藏刀的金猪在抓捕谍探后,带着年轻的天马,坐在面馆里吃牛肉面是个什么画面,两人应该会一边剥蒜一边聊天,说一句‘刚才好险’。 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真实。 也难怪对方明明只是下九位生肖,却比云羊、皎兔硬气许多。 “敢问金猪大人,升到什么级别才可以得到修行门径?”陈迹轻声问道。 金猪将盏中茶一饮而尽:“海东青,这是一个槛,等你成为海东青以后,可就不是小密谍了,连那些文官都不敢再俯瞰伱。同时,你也将拥有窥探长生大道的机会,” “那么,我若得到提拔,金猪大人需要我做什么?”陈迹好奇问道。 金猪笑道:“如今洛城‘海东青’的位置悬而未决,不知是内相大人有意留着,还是真的没有好人选,但总归是要有人顶上的。我麾下产业有不少在洛城,自然需要有人看顾一二。不用做别的事情,别让人骚扰就好。” “大人有哪些产业?”陈迹好奇道。 金猪哈哈一笑:“刚刚才添了一家,正好也让你熟悉熟悉……把人带进来!” …… …… 两名密谍拖着一个瘦瘦矮矮的富商进来,让其跪在地上。 富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大人啊,小人朝仓,一向本分经营,此赌坊与景朝谍探绝无关系啊!” 金猪蹲在他面前平静道:“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若无关系,景朝谍探为何会从你这里穿堂而过?又为何在你店里发生厮杀?老老实实的将房契签了,可免受皮肉之苦。若不然,全家抄斩或流放岭南……把纸和笔给他。” 密谍将写好的契约丢在地上,冷冰冰说道:“朝老板,签字按手印吧。” 陈迹:“……” 合着金猪名下的产业,都是这么来的?! 这哪是什么一本万利,明明是无本万利! 赌坊老板颤颤巍巍的,最终还是按上了手印,如一滩烂泥似的被人拖了下去。 陈迹疑惑问道:“金猪大人,这位生意人,应该不是景朝谍探……主刑司不管吗?” 金猪看了他一眼,苦口婆心道:“他当然不是,但我管着密谍司的钱袋子,那么多人需要养活,自然要想办法为内相大人开源节流,为他分忧。嘿嘿,主刑司林朝青今日不在洛城,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若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陈迹好奇道。 金猪起身拍了拍他肩膀:“赌坊害人不浅,那位朝老板罪孽深重,今晚便会畏罪自杀,放心,谁也发现不了。” 说到这里,他笑眯眯的看向陈迹:“我可是拿你当心腹才给你说这些话的,你该不会告发我吧?放心,跟着我,比跟着皎兔与云羊滋润多了,往后朝廷每年给你发二十四两银子俸禄,我这里还会再给你发二十四两,合计四十八两。” 陈迹心说,四十八两也不够自己修行烧钱的:“是只有少数人有,还是人人都有?” 金猪回应道:“人人都有。兄弟们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一年二十四两银子够干什么?文官限制我们的俸禄,内相大人自然有他的办法。许多人小瞧我这个位置,说我浑身上下只有铜臭味,可他们懂什么,密谍司内部的津贴与抚恤都由我管着,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不精打细算怎么行?” 他看着陈迹的神色,慢悠悠补充了一句:“待你成了海东青,有了修行门径,每月还会额外分你修行资源。” 陈迹探寻道:“寻常海东青能分到什么,分到多少?” 金猪想了想:“以寻常武人的修行门径来说,当月没有功劳的话大概分六支老山参,有功劳的话,功劳越多,分得越多。” 陈迹心中一动,原来这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宁朝十二州合计两百多座城市,也就是两百多位海东青,每月光分发修行资源便是天文数字! 仅仅这一个月发的六支人参,合计一百九十两左右,便是许多人十年都赚不来的钱了! 金猪直勾勾的看着陈迹,认真说道:“可你得记住,这是内相给你的,不是朝廷给你的。” 陈迹懂了,金猪掌管的并非是市舶、银场、织造等衙门,那些衙门赚来的钱是要给皇帝内廷用的。而金猪所掌管的,是内相自己的小金库。他起身抱拳道:“金猪大人,属下必为内相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金猪笑了笑,起身拉着他的手:“今晚诱杀景朝谍探功劳是一件,若能抓捕到叛逃的那位谍探,又是大功一件。我知你聪明过人,此事还得靠你呢。” 陈迹思索片刻:“金猪大人,可有什么线索?” 事实上,这才是陈迹最关心的事情。 这个景朝谍探见过他的长相,他必须在密谍司之前将这个人找出来。 一天找不到,他就一天不踏实。 说起叛逃谍探的线索,金猪也骂骂咧咧起来:“这个谍探受了重伤,原本很好抓的,偏偏一场雨断掉了他的行迹。现在想要从洛城里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时,窗外有猫叫声响起,无人在意,只当是个在屋檐下避雨的野猫。 陈迹拱了拱手说道:“那金猪大人继续在这里等待景朝谍探,我下去看看有没有那叛逃谍探的线索。” 说罢,他出了包间门,压低了自己的斗笠。 包间里,一位密谍说道:“大人,他已知晓我们的诱敌计划,是不是得小心他通风报信?” 金猪点点头:“看好他,不要让他有走出‘朝仓’的机会。虽然梦鸡测试过他不是景朝谍探,但小心使得万年船。” …… …… 陈迹从二楼往下走,一个个密谍手按腰刀把守着各个通道,几乎人人腰间都挎着一只手弩。 这种布控下,景朝军情司若要来杀人灭口,必然付出惨痛代价。 可这跟陈迹有什么关系,他只在意自己是否会暴露。 然而正当他下楼梯走到一半时,无意间向下望,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便是他那位嫡亲二哥,陈问孝! 奇怪,陈问孝为何会半夜出现在赌坊?难道也与景朝谍探有关? 不对,对方面色虚浮,眼圈发黑,没了白日里那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分明就是个真正的赌鬼! 陈迹忽然想起自己那赌鬼的传言,总觉得另有隐情。 正思索间,陈问孝悄悄抬头打量四周,陈迹压了压自己的斗笠,往别处走去。 赌坊里,铜币与银钱散落一地,一条血迹从门口滴到了后院,想必就是那位叛逃谍探的逃亡路线了。 陈迹顺着血迹往后院方向找去,楼上,金猪身旁的那位密谍扶着木栏杆,目光紧紧跟随着陈迹的脚步。 当他看到陈迹想要走出赌坊时,目光一紧,隔空对楼下两名密谍打了手势,示意跟上去。 然而陈迹在走出赌坊前停了下来,又拐到了另一个角落,密谍们这才放松下来。 陈迹来到某处角落,一边弯腰装作寻找线索,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乌云,乌云?” 角落的阴影里,乌云浑身湿透,喵了一声:“我在这呢!” 陈迹的表情都笼罩在斗笠之下,他低声问道:“你是怎么找来的?” “我想去医馆跟你说,静妃打算让春华勾引你来着,结果发现你不在医馆里,”乌云回答道:“我一路上问了好多猫,才找到这里。” 陈迹惊愕间问道:“等等,你问了好多只猫?” “对啊,”乌云有些不理解陈迹的惊愕:“你们人类会找人类问路,我们猫找猫问路有什么稀奇?” “它们能回答问题吗……我是说,那些没开过灵智的也能回答你问题吗?” “胖橘和奶牛猫肯定不行,它们不太聪明,问啥都白搭。但狸猫们可以,它们比较聪明,很能打,管的地盘也大。但狸猫有些不太好打交道,脾气差,”乌云回答道。 陈迹心中翻涌,这还是他从未设想过的展开方式,这洛城里流浪猫可遍地都是啊。 他快速问道:“那你能不能让它们帮我找个人?对方身受重伤,夜里从朝仓赌坊逃走后不知所踪了!” “逃哪了?” “不知道。” “那不太好找……”乌云沉默片刻:“得找只三才行,她们猫缘好,让她们去各个地盘找狸猫问。” “此事关乎我身家性命,一定要在密谍司之前,找到这个人!” 乌云团起爪子将自己胸口敲的邦邦响:“包在我身上,放心!” …… 今晚凌晨上架还有一章,稍后会有个短些的上架感言,可看可不看 (本章完) 第55章 上架感言 第55章 上架感言 时隔一年半,重新回到起点开书,感觉像是又把自己重启了一次。 这一年半里我时常会想,干脆退休得了,旅旅游,养养猫,玩玩游戏,快乐地虚度这一生。 但总觉得还有故事没讲完,其中就包括陈迹的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幻想时,就脱离了我的舒适圈,因为我实在想写点和过去不一样的东西,至于能不能写好,另说。 在过去的创作里,我会经常忽略逻辑性的故事剧情,有些故事剧情过于刻意,然后显得有些尴尬。 为了爽而爽,为了热血而热血,为了搞笑而搞笑,等等等等问题。 这是一个创作者自身如何拿捏尺度的问题,很明显,我过去做的很差,这一本我想尝试着进步一下。 人总要进步的,哪怕很累也不能停下。 在过去的创作里,我会过于急于推进剧情,从而忽略细节的描写,以至于画面感不足。 当然这一本大家也看到了,我也在努力试着进步,我先用了几个月搜集大量资料,在自己的脑海里构建出这么一个扎扎实实的幻想中的洛城。 写得时候,我会尽量让自己沉浸在那个环境里,思考某个人物在那个环境会做怎样的动作,说怎样的话。 这部分还在学习,希望自己可以学的快一点。 在过去的创作里,我描写的人物有些投机取巧,重要的人物我会很多笔墨去描写,例如影子、何今秋。 但在我创作目标里不是那么重要的人物,我会偷懒将他标签化,以至于人物细节描写不足。 我不去思考每个人物存在于当下时代里的成长经历,以及他们自身真正的诉求。 但这样是不对的。 在这一本里我尝试着做出改变,我希望这本书里每一个人物他都是鲜活明亮的,哪怕是前期只出场一次的袍哥与二刀,叔叔和婶婶。 这次的创作量非常庞大,以佘登科、刘曲星举例,虽然他们只是个小人物,但我也为他们写了人物小传,他们出生于什么家庭,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哪怕他是个小人物,也有他们的悲欢离合。 还有云羊、皎兔、金猪、病虎、天马……好多,几百个。 我希望他们“复杂”的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而不是为了我的创作目的来服务,为了推进某个剧情来服务。 这种工作量很大,但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乐此不疲,也确实感受到了这种创作方式的乐趣。 在过去的创作里,我是没有完整清晰大纲的,只有细纲。但这样一来,其实写着写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创作一个怎样的故事,定一个怎样的基调。 这就是夜的命名术和大王饶命面对的最大问题,所以我回到了第一序列的创作模式,先有了那个我最想要的结局,然后才有了大纲,有了这个故事。 可这样写也会有问题,就是创作者作为这个故事的旁观者,知道了太多事情,忍不住就会剧透一些后期才应该出现的剧情…… 亦或者太渴望那个结局了,希望早一天抵达。 我也在慢慢适应,希望自己可以在这方面做得更好一些。 在过去的创作里,因为网文的特殊连载方式,读者朋友们对更新量有很高的要求。但这一本我想先跟大家聊聊这个问题。 在夜的命名术时,大家知道,我当了很长时间的榜一。 榜一是有一种魔力的,当你更新八千字的时候你就是榜一,更新四千字的时候你就是榜二了,当伱掉到榜二的时候,就会拼了命的想要回去。 那段时间我日更一万二,感觉整个人都升华了…… 但实际上,一个作者精力有限,一旦更新量卷上去,自然就会放弃对细节的把控,因为你没有时间去审视整个故事。 所以,这一本我从开书起没有求过一张月票,没有求过收藏,没有求过推荐,不去关注什么榜单,希望自己可以沉下心,写一个对得起自己的故事。 我不会刻意摆烂,只是每天写多少就发多少,保证写出来的质量是自己心里可以过得去的。 当然,如果写不好也是水平有限,我很羡慕那些天赋型的写手,他们的故事跌宕起伏、文字华丽,是我怎么学也学不会的。 我只能先学着做好自己。 这本书成绩目前和夜的命名术上架前差不多,还高了一些,这是我没想到的,毕竟主角生活一直很坎坷,更新也很慢……在此感谢所有看书的乡亲父老,希望我这次能写个对得起自己的结局。 感谢各位。 再次感谢。 今晚凌晨见,凌晨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56章 赌徒 第56章 赌徒 陈迹注视着乌云缓缓退入阴影,消失在赌坊里。 乌云钻入雨幕,不顾滂沱大雨浇在身上,一路朝红衣巷各个角落找去。 它翻入一个后院,轻轻掀开一只竹簸箕,显露出里面的胖橘猫来。 乌云见是橘猫,略微有些失望,但它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今晚有没有见过一个受伤的人类逃走?” 胖橘抬头喵了一声:啊? 乌云忍着脾气:“我说,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人类……” 胖橘疑惑的又喵了一声:啊? 乌云重新把竹簸箕盖住:“我就多余问你!” 它顶着大雨,重新爬上红衣巷最高的那栋楼宇,“金坊”的屋顶。 它站在檐角上俯瞰着整条红衣巷,并快速分析着三和狸可能出现在哪里。 然而乌云忽然看见,附近几条街道中,正有上百名密谍正披着蓑衣悄悄藏在暗处埋伏,不仅如此,还有一些密谍扮做平民,正挨家挨户的搜查着。 虽然大雨冲刷之下,搜索那名叛逃谍探很困难,但金猪并没有真的放弃! 乌云心中急迫的跃下檐角,自己必须得在密谍司之前,找到那个人。 此时,陈迹透过赌坊后门,看着外面的黑夜,心中也有种危机正在逼近的忐忑。 即便陈迹再怎么擅长推理,也不可能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将那位叛逃谍探找出来。 好在乌云带来了转机……就看乌云能不能在密谍司之前找到那个叛逃谍探了。 陈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蓑衣,压了压斗笠的帽檐,转身回到赌坊大厅。 他找到一名密谍,指了指人群中蹲着的陈问孝:“将他拖进屋子里吊起来,我有事情问他。” 陈问孝蹲在地上太久,以至于双腿发麻,不停的变换着姿势,宛如尿急。 正说着,一名密谍来到陈问孝身边,提起他的发髻就走:“伱,跟我来。” 陈问孝的头发被揪得生疼,只能龇牙咧嘴的被拉到了楼上包间里,以绳索捆缚着吊于天板上。 许久之后,密谍退了出去,陈迹戴着斗笠走进来,缓缓问道:“姓名。” “我父亲是洛城同知陈礼钦,你们不能这么对我!”陈问孝怒吼着想要看清陈迹的长相,可他在房梁上悬着,目光全被陈迹的斗笠所遮挡,根本看不清。 砰的一声,陈迹用一根鸡毛掸子抽打在陈问孝身上,冷声道:“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陈问孝双手嘞得生疼,再也没有了纵马洛城时的优雅。 “姓名。” “陈问孝。” 陈迹问道:“为何勾连景朝?” “啊?”陈问孝人傻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与这泼天大罪搅在一起。 陈问孝慌张道:“冤枉啊,我没有勾连景朝啊,我只是来赌坊玩的!” “冤枉你?”陈迹冷笑着问道:“那为何整条红衣巷的赌坊账册里,从来都没有你的借据和账目往来。你不是这的赌徒,分明是景朝谍探,来此接应同僚!” 陈问孝急了:“我刚从东林书院回来没几天啊,如何有账目往来和借据?” 陈迹阴沉道:“看来你没有证明自己的手段了?那便随我去內狱吧。” 陈问孝听见內狱二字,吓得都要失禁了,这数年间,有几人能活着走出內狱?别说他是五品官员之子了,连五品官员死在里面的都不知凡几。 他想了许久:“等等,我在去东林书院之前,都是用我弟弟陈迹的名字从赌坊里借的钱,所以才没有我的名字。你可以翻翻各家账册,绝对能找到陈迹!” 陈问孝补充道:“这三年时间里,我每年春节都会回家探亲一个月,每年这个时候的账目上,绝对能找到陈迹这个名字。” 陈迹默然无语。 他有各赌坊的账册吗?当然没有,他只是根据自己的猜测,诈陈问孝而已。 曾几何时,他真的以为自己前身是个赌徒,陈家厌恶自己,也是因为自己真的有过恶劣行径。 可现在,陈迹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低着头,轻声问道:“既然写的陈迹名字,那赌坊该找谁要账?” 陈问孝回答:“自然是找我父亲,我父亲不希望家丑外扬的话,只能将那一张张借条给认下来。” 陈迹疑惑:“你父亲知道这是你的债务吗?” “不知道,他还以为是陈迹的。” 陈迹更疑惑了:“难道陈迹自己不会辩驳吗?” “他辩驳过,可他辩驳有何用,这些年他的名声早就被搞臭了,我父亲根本不信他的话啊……大人,求求您将我放下来吧,我真不是景朝谍探,吊在上面太难受了。” 陈迹轻轻舒了口气:“我现在还不确定你所言是否属实……看在陈大人的面子上,我可以暂且放过你,但你得将方才所说的都写下来,签字画押。若有不属实的地方,我密谍司还会去陈府找你。”陈问孝喜极而泣:“大人放心,我说的句句属实,一定写得清清楚楚!” 陈迹走出包间,对密谍叮嘱了几句。 却见两名密谍走进包间关上屋门,没过一会,其中一名密谍拿着一张写满了字的宣纸走出来递给陈迹:“他写好了。” “谢谢,”陈迹点点头转身往二楼走去,小心翼翼的将这份供状塞进怀里,庇护在蓑衣之下。 “大……大人,”密谍不知陈迹品级,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但他见陈迹跟在金猪大人身旁,应该也是金猪的心腹人物:“屋里面的人该如何处置?” 陈迹踩着木楼梯拾级而上,声音轻飘飘的传过来:“继续吊着吧。” …… …… 正当陈迹上楼时,却见门外飞奔进来一名密谍,对方将满是雨水的蓑衣甩脱在地板上,按着腰刀便冲上二楼。 来到二楼包厢门前,密谍拱手对里面正在喝茶的金猪说道:“大人,幸不辱命,卑职终于找到了一名目击人证。人证乃是一位走街串巷的小贩,他于今日晚间看见一人捂着腰部伤口,往西边跑去!” 陈迹的心情渐渐沉入谷底,他没想到金猪表面说没法找,却还是安排了大量人手去摸排线索。 偏偏还真被找到了! 那位叛逃的谍探如今在哪,会不会还有其他人看见,对方被抓捕之后会交代什么?陈迹一无所知。 陈迹镇定下来,看向金猪:“恭喜大人,功劳近在咫尺。” 金猪笑眯眯的站起身:“派人继续往西去找,他逃难之时必然还被其他人看见了,将所有目击人证都摸排出来!景朝军情司派了这么多人抓捕他,此人身上必然藏着大秘密!今晚,务必找到他!” 密谍领命,匆匆下楼往门外走去。 然而正当他走出赌坊大门时,却听轰隆一声,整个人倒飞回赌坊,压烂了赌坊的桌子! 锵的一声,所有密谍抽刀而出,将腰间手弩对准赌坊大门外的黑夜射去。 可来人身披一袭蓝色大氅,对方只是将大氅从领口摘下,在面前抖手一卷,便将所有弩箭卷进了大氅之中,自己毫发无伤! 那泼天的雨幕落在他身周,竟像被磁铁推开似的,一滴都没有落在他身上。 陈迹听到身旁金猪冷笑一声:“这可不是景朝的谍探,看这出手更像是某位行官,早些年听说他隐姓埋名归隐山林了,没想到今日重出江湖……动手,我要活的!” 下一刻,一名密谍掏出铜哨吹响。 红衣巷外传来喊杀声,上百名密谍从阴影里掩杀而至,将那位行官团团围住。 金猪从容不迫的走下楼梯,缓缓行走在包围圈外,他手里掂着几枚铜钱,似乎随时准备脱手而出取人性命。 陈迹默默观察着局势,他根本不在乎这场厮杀是军情司胜利,还是密谍司胜利…… “喵!” 一声猫叫突兀响起,陈迹转头看向窗外,却见乌云正站在窗台上:“找到了,有狸猫说看见对方逃到了安西街,就在那家刚刚搬走的布匹铺子后院里。” 陈迹皱起眉头,对方怎么好巧不巧的偏偏逃到了安西街?! 安西街附近并非交通要道,也不如东市、西市鱼龙混杂方便藏身,反而因为靠近王府,连夜里巡逻的士兵都要多一些。 这位谍探是要去寻自己,还是真的恰巧逃到了安西街?不可能那么巧! 越是擅长推理的人,就越不相信巧合! 陈迹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了,他必须去解决这个谍探! 可是该怎么离开呢? 正思索时,头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陈迹抬头看去,那木顶木梁之上,似乎正有人踩着沉重的脚步来到房檐处。 不仅如此,其他方向也依次传来脚步声,奔向这赌坊二楼的一个个窗户。 门外那行官是用来调虎离山的,这些四面八方入侵进来的谍探,才是杀人灭口的。 呼的一声,一名蒙面黑衣人由房顶倒翻进窗户,如一头鹰隼般,二话不说抽刀劈向陈迹! 狭窄的屋子里,陈迹拎起身旁椅子朝谍探砸去,自己则快速退出包间,来到二楼走廊高呼:“金猪大人,有人从楼上潜入!” 他这一声呼喊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金猪眉头一挑,转身便杀了回来。 就在这回赶之时,金猪看见一名谍探持刀追杀到了走廊上。 谍探刀法凌厉,劈砍之间木屑翻飞,陈迹一个柔弱的医馆学徒,只能拼命的左躲右闪,毫无还手之力! 嘶的一声,刀尖从陈迹胸前割过,将他身上蓑衣豁出了一条巨大的口子,血液从衣服中渗透出来。 正当所有人以为陈迹要死时,却见陈迹不知道从哪爆发出来的勇气,竟怒吼一声不退反进,一头撞进了景朝谍探的怀里! 奋力之下,陈迹用胳膊将谍探持刀的手箍于腋下,推着谍探重新撞回包间,一路从二楼窗户撞了出去! 金猪怔了一下,却见他双腿微用力,肥胖的身形却如羽毛般飘上了二楼。 他赶至窗户边上,正看到摔下楼去的那名景朝谍探,步履踉跄的追着重伤的陈迹,杀入红衣巷外的黑夜雨幕中。 金猪站在窗棂前,任由夜雨扫在自己身上:“奇怪,景朝谍探是来杀人灭口的,为何弃目标于不顾,反而玩命似的追杀陈迹?” (本章完) 第57章 选择 第57章 选择 雨夜里,陈迹扯去了身上沉重的蓑衣,只戴着一顶斗笠狂奔。 他低头查看,只见一条半个小拇指甲深的伤口,从锁骨横裂至胸口。 伤口还在流血,血水与雨水混在一起将衣服湿透。 陈迹甚至能感受到,仿佛随着血液流出,自己的生命也正一点一点流走。 “真倒霉啊。” 他原本的计划,只是浅浅的挨上一刀,以苦肉计来演戏逃离。 然而他终究不是常年修行之人,对身体掌控不足,导致这一刀挨得有点深了。 此时此刻,伤口钻心的疼,饶是冰凉的雨水也无法减轻半点火辣之感。 但现在不是思考伤口的时候,陈迹一边撕下衣摆做简单包扎,一边回头去:“快跟上,若是抓不住那叛逃谍探,司曹大人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景朝谍探:“……” 两人一前一后撞破层层雨幕,距离红衣巷越来越远。 待到跑远,景朝谍探忽然气喘吁吁说道:“大人,大人,别跑了,您得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陈迹跑进一条小巷,确定小巷子里没人之后,肃然道:“朝仓赌坊是一个陷阱,密谍司根本就没有抓到人,金猪对外宣称已经抓到人,是因为他想引你们去。” 景朝谍探将信将疑:“可我们得到情报……” “卧底的密谍是吗,金猪早就发现他身份了,那是他故意放给你们的!” 谍探还是没法相信,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柄,一步步逼近陈迹:“大人,可还有其他能够证明身份的事情?” 陈迹思索片刻后说道:“百鹿阁,这个够不够?昨夜伱们曾在红衣巷‘金坊’接收过一批货物,对不对?暗号‘罗天’!” 谍探不知道百鹿阁的存在,所以前半句没听懂。 但是昨夜接收货物的行动里,他是参与者之一。 谍探深知,以陈迹对此次行动的了解程度,若陈迹是宁朝密谍司的人,那他们昨夜一定被包围剿灭了。 所以,陈迹不可能是密谍司的人,只能是他们景朝军情司的卧底。 谍探看着陈迹肃然起敬:“兄弟辛苦,卧底疏不易,我刚才还不小心砍伤你。” 陈迹压了压手:“都是为景朝效力,你方才不知我身份,不怪你。” 谍探问道:“我们现在做什么?” 陈迹回答道:“我已经知道叛逃者在哪,你随我去抓捕他。” 然而谍探犹豫了片刻,最后笃定道:“不行,此时司曹还在围攻赌坊,我必须先去告诉他们那里是个陷阱。这样,你告诉我叛逃谍探位置在还何处,我禀报了司曹之后,即刻率人与你汇合……等等!” 下一秒,陈迹忽然向谍探扑去,谍探惊恐间想要抬刀抵抗,却被陈迹雷霆般一拳捶在手背上。 当啷一声,刀应声掉在石板路上。 “你?!”谍探瞳孔收缩,两人厮杀在一起,拳拳碰撞。 可此时的陈迹,完全不像在赌坊时那般柔弱,一举一动间速度极快,根本不是他能招架的。 明明双方同时出拳,他的拳才打到一半,陈迹的拳头便已经击打在他脸上。 谍探这才明白,原来在朝仓赌坊时,对方是在演戏! 恍然间,陈迹已矮身,用肩膀、用肘臂朝谍探怀中撞去。 谍探如遭战马冲撞,一步步后退摔在了小巷子的墙壁上! 景朝谍探本就因摔下二楼有了重伤,此时再经此重创,已是气都顶不上来了,只能缓缓跪在地上。 陈迹一点点靠近过去,谍探奋起最后的力气,从靴子中拔出匕首刺来。 却见陈迹一脚踢掉匕首,从谍探腰间拔下刀鞘,绕至背后,将刀鞘横在对方脖颈紧紧勒住。 两人一同向后倒下,他们躺在青石板路上,仰头看着雨滴从苍穹落入狭窄的小巷。 像是躺在天井里,视野只剩下这世界的一小方。 陈迹双手用力,刀鞘压碎了谍探的喉结,堵住了气管。 谍探彻底没了声息,他至死也想不明白,一个宁朝密谍,为何会知道他们军情司那么多事情。 片刻后,陈迹虚弱起身,将谍探藏于小巷的杂物堆中。 他在雨中伫立片刻,最终提起谍探的刀走出小巷。 他今晚的时间很紧。 …… …… 安西街商铺林立,总会有人因经营不善搬走,再有新的生意人搬进来。 半个月前布匹店倒闭,到现在店面都还没有盘出去。 此时,陈迹慢慢爬上布匹店隔壁的屋顶,猫着腰小心翼翼走在屋脊上,俯瞰观察布匹店的后院。 这一夜费尽周折,为的只是自保,不被人出卖身份。 而现在,目标就在眼前。 陈迹小声问一旁的乌云:“确定是这里吗?” 乌云点点头喵了一声:“我问的那个狸猫,本来带着小弟在这里落脚,结果被那人惊扰,只能跑街上去避雨。” 陈迹神情古怪:“你是怎么说通狸猫给你指路的,不是说它脾气不好吗?” 乌云昂起脑袋,挥着爪子比划起来:“猛猛敲!不过,我答应它了,下次它们跟安东街的那群猫打架时,要帮它出手一次。” 陈迹:“……”猫猫的社会关系也这么复杂? 乌云担忧的看向陈迹:“你的脸色好差,伤口有没有事?” “有事,”陈迹坦诚道:“但现在有比伤口更重要的事,走吧,结束这件事。” 他扒着屋檐,轻轻落入布匹店后院,如猫般蹲在地上悄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正屋大门洞开,敞开的房门上还有一只血手印。 陈迹给乌云指了指窗户,一人一猫分为两个方向往正屋靠近过去。 雨滴落在灰瓦屋顶,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若没有厮杀,一定是个适合裹着被子睡上一觉的好天气。 陈迹倒提着长刀来到正屋门口……屋内并无埋伏。 只见那昏暗中,一个狼狈的身影平躺在地上,呼吸微弱。屋内地上满是血迹,躺着的人身上,少说有十余道伤口。 当陈迹靠近时,却见地上之人翻身而起,对方手里翻出一柄匕首来,如毒蛇吐信般割向陈迹的脖颈! 陈迹抬手以长刀将匕首架开,可对方如跗骨之蛆,出手阴狠毒辣、连绵不绝! 此人明明不是行官,杀气却远超陈迹所见过的所有谍探与密谍! 陈迹只能一步步后退,等待乌云从背后偷袭。 此时,双方一个追杀,一个飞退,来到正屋门边。 可当那叛逃谍探借着外面的光,看清陈迹斗笠下的面目时,竟惊呼一声,瞬间收回了匕首。 陈迹惊愕间,对方毫无防备的跌坐在地上,仿佛油尽灯枯一般虚弱道:“陈迹,你舅舅在景朝政治斗争失败,正有人秘密剪除他的所有党羽!司曹是陆观雾的人,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你也要小心!” 说罢这句话,对方像是用完了所有的力气,重新躺了下去。 陈迹:“……” 他设想过进屋后会有一场厮杀,也设想过对方可能已经重伤死去。 他本是为了杀人灭口而来,却没想到故事的展开,完全颠覆了他的想象。 难怪此人不往城外逃,也不往人多且鱼龙混杂的地方逃,偏偏像送死一样来到安西街,原来是为了给自己通风报信…… 可对方说的是真相吗,亦或是为了生存编的谎话?陈迹无法确定。 他打量过去,却见伤者年纪约二十七岁,面色苍白且呼吸微弱,衣着朴素,打扮得像个普通轿夫、苦力。 陈迹因失血而一阵眩晕,他拄刀靠在门框上,平静问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司曹为何派人追杀你?” 伤者仰躺着惨笑起来:“我是你舅舅培养出来派到宁朝的,司曹当然第一时间就想派人杀我。可惜那几个臭鱼烂虾,实在不经打。” 说着,他吃力的抬起手来张开五指:“我杀了五个,他们五个想杀我都没能成功,厉害吗?” 陈迹不为所动:“我如何信你?” 伤者沉默片刻,喘息着笑道:“不错,这些年带教你,一直教你不要听信任何人的话,你终于听进去了。” 陈迹默然。 此人竟还是自己进入军情司后的带教老师? 若以目前线索来看,对方似乎是自己舅舅专程派到宁朝,领自己进入军情司的人物。 可陈迹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陈迹,他连对方名字都喊不出来,他也无法相信对方所说的话。 他也从未见过自己那位舅舅。 而且,对方所说的那些话里,还有许多逻辑对不上的地方:若司曹真想杀自己,今晚在太平医馆的时候为何不杀? 等等,若像自己先前判断的那样,司曹面具下不止一人来扮演,那会不会有人想杀自己,有人则不想杀? 不确定,太多的不确定了,陈迹感觉自己脑子像是被搅成了浑浊的泥水。 陈迹问道:“你都快要死了,为何还要拼着一身伤势来给我通风报信?” 伤者明显愣了一下,他缓缓看向陈迹,有些难以置信道:“你我搭档数年,兄弟一场,这还用问吗?你把我吴宏彪当什么人了?!” 陈迹:“……” 这话真没法接。 他都不知道自己曾经和这位吴宏彪有过怎样的情谊。 此时,吴宏彪缓缓说道:“我可能回不去景朝了,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陈迹平静道:“你说。” “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妹妹还在景朝,若你哪天有机会回到景朝去,请务必求你舅舅救下她,他虽下野,但这点小事还是能办到的,可以吗?!” 陈迹沉默了,他无法答应。 吴宏彪见他不答,立刻情绪激动起来,牵动了伤口,连呼吸都费尽全身力气。 他缓了许久,怒目等着陈迹:“陈迹,你怎么变了?!我先前还开玩笑说,等回景朝了撮合你俩。陈迹,求你,我叛逃之后军情司不会放过她的,如果你舅舅不救她,她这辈子就完了。” 陈迹依然不答,他拎起刀,慢慢走至吴宏彪身边,将刀刃抵住对方的脖颈动脉。 吴宏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昏暗的屋子里,陈迹的所有表情都藏于斗笠的阴影之下。 屋外忽然雨停,世界寂静。 仿佛连命运都在等着他做出选择,要不要杀掉一个‘可能’冒死来给他通风报信,却‘可能’导致他暴露的人。 最终,陈迹将刀收起,慢慢走出屋子。 他站在院子里长长舒了口气,轻声道:“乌云,帮我看好他。” (本章完) 第58章 剑潮 第58章 剑潮 朝仓赌坊外,雨后的红衣巷如鹌鹑般安静。 黑夜里,洛城的灯火已熄灭,唯有上百名密谍手持火把,封锁着红衣巷搜索景朝谍探下落。 此时,那位原本嚣张不可一世的行官,正被人用一圈圈指头粗的铁索缠绕捆缚,跪于地上。 此人一身横练功夫惊人,被上百名密谍围攻,尚且能鏖战半个时辰。 然而正如姚老头所说,这世上再厉害的行官也怕军阵,莫以为自己厉害便天下无敌,权力才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东西。 金猪提起衣摆,捡起地上破损的蓝色大氅为这位行官披上,笑眯眯的在对面蹲下身子:“河州赵家世传的行官,赵忠。我记得你曾是徐家一位公子的护卫,如今怎又沦落到给景朝卖命?还是说……今日徐家也有参与?” 赵忠面色铁青:“阉党,鹰犬,呸!” 他一口唾沫奔向金猪面门,金猪似早有防备的从怀中拿出一把折扇,撑开挡在面前。 金猪也不生气,只笑着的说道:“堂堂赵家传世的行官,如今也不过是阶下囚而已,押往內狱,早晚叫你将修行门径给内相大人吐出来,带走!” 说罢,他站起身来看向那些手持火把安静伫立的密谍们:“今日大捷,兄弟们将人押往內狱之后早点休息,明天睡醒,我请大家去八仙楼吃这洛城最好的席面!” 一旁的心腹密谍低声提醒道:“大人,陈迹被追杀出去了,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金猪一拍脑门高声道:“哎呦,差点把他给忘了,一个小小医馆学徒被谍探追杀,八成要死。内相大人刚擢拔他进密谍司,隔天就死在我手下,这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嫉贤妒能呢,快,去寻他,可千万保住他性命!” 然而刚高声说完,金猪转身便低声对身旁密谍交代道:“虽然他拼死抱着谍探摔下二楼没什么问题,但之后,他也没想过要绕回赌坊与我们汇合,反而朝外面跑去……现在就算有人说他是去给景朝军情司报信,我都信。今晚务必派人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人,如果他还活着?” “那就让他说清楚今晚做了什么,为何没有回来与我们汇合!” “大人,如果死了呢?” “死了就死了呗,好好安葬。” 密谍疑惑:“大人,您不是要投资他吗?” 金猪朝心腹翻了个白眼:“投资当然是真的想投资,你知不知道被内相大人钦点进密谍司的含金量?但我总不能投资一个景朝谍探或者死人吧!” …… …… 雨后的空气里,有一股独特的泥土气味。 陈迹正贴着一面面灰墙灰瓦的阴影悄然潜行,他浑身已经被雨水淋透,只觉得沾着水的衣服穿在身上,越穿越冷。 他翻开自己包扎伤口的布条,看到伤口边缘的皮肉已经被水泡得发白,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会大病一场。 可他现在哪有空去治伤?从赌坊逃出来之后,不论他演得如何逼真,金猪都必然心生疑窦。 若事后他解释不了自己的去向,才是真正的致命。 此时此刻,陈迹没有回太平医馆,而是要重新回到自己杀死景朝谍探的那条小巷,伪造厮杀现场,假装自己厮杀后晕厥在那里。 等等。 陈迹忽然原地站定,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细节,这个细节极有可能导致自己暴露。 是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 陈迹忽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的伤口,这才意识到自己漏掉的细节是什么。 却见他拿起景朝谍探的那柄长刀,在自己右侧大腿上,小心翼翼的割开了一条口子,这才继续赶路。 陈迹踉跄着,时不时还要避开街上经过的打更人,他只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虚弱到快要睁不开眼睛。 某一刻他在想,自己今晚拼了一身伤势却没能解决掉隐患,到底值不值? 那个吴宏彪于他而言,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似的,突然就出现了,搞得他有些措手不及。 吴宏彪有没有说谎?陈迹倾向于没有。 双方甫一见面时立刻厮杀在一起,当时吴宏彪尚有一战之力,完全不用伪装。 但他在认出陈迹后,立马放松了心神跌在地上,连刀都扔了,这等于把生命交到了陈迹手上。 一个冒死来给自己通风报信的人,即便陈迹从来就不认识对方、没有感情,他也还是无法下手。 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这个时代固然是病态的,可他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眼看那条小巷子越来越近……就在距离那条小巷还有一个街口时,陈迹看见远处的火光迎面而来,似有人正举着火把寻找什么。 他迅速躲入墙下的阴影里,快速思考对策。 来者必然是密谍司,自己若是就这么走过去,一定会和对方撞上的。 要直接退走吗? 不行,他必须回到那条巷子里,才能将今晚的事情圆上。 陈迹吃力的爬上房顶,小心翼翼的猫着腰避开搜寻,好几次有密谍朝房顶望来,他都只能先趴下,缓缓匍匐前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迹的体力也将消耗殆尽。 终于,那条小巷子近在眼前,他扒着墙头悄悄滑了下去。可落地时,他只觉得脚下一软,摔倒在积水里。 失血过多,虚脱了。 陈迹挣扎起身,从杂物堆里将景朝谍探拖出来,将周围伪造成厮杀后的痕迹。 然后摆弄着景朝谍探的尸体,让双方恢复成他最后以刀鞘勒死对方、仰躺在地上的姿势,假装自己是在杀人后,因伤势过重而晕厥。 但是,他的伤势还不够重,不够消除金猪的疑心! 陈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将匕首握于景朝谍探手中,自己则握着景朝谍探的手,狠狠挥刀向大腿先前割开的伤口处刺去,直至匕首没至刀柄! 刹那间,钻心的疼痛袭来。 陈迹浑身痉挛,额头上的冷汗也如黄豆般落下。 可从始至终,他都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不仅如此,陈迹还用手捧着地上的积水,不停的淋在伤口上,这样伤口渗出的血才不会出现雨前、雨后的差别。 陈迹强撑着做完这一切,直到朦胧间看到巷子外有火光攒动,才缓缓闭上眼睛放松心神,真的昏死了过去。 …… …… 不知过去多久,金猪在密谍指引下来到陈迹身旁蹲下查看。 他先是扒开陈迹的眼皮,取来一支火把在陈迹眼前晃动:“眼皮没有抖动,瞳孔收缩慢……还真是昏迷过去了啊。” 金猪又摸了摸景朝谍探脖颈上的伤口:“用刀鞘勒死的,临死前还扎了这小子大腿一刀……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能单独杀死谍探啊,是我小瞧他了。” 金猪话锋一转:“可景朝谍探身手远超常人,这小子又是如何取胜的呢?难道真的吉人自有天相……等等,将陈迹衣服全部解开,我要查看一下伤口,他很有可能中途离开过,然后回来补的伤势。”下一刻,密谍撕开陈迹的裤子和上衣,露出里面的刀伤来,却见两处刀伤都因长时间泡水而泛白肿胀。 好在陈迹提前在腿上割开了一条口子,任由其泡水肿胀,不然此时金猪若发现这伤口是新伤,必然暴露。 这便是陈迹差点错过的细节。 密谍对金猪说道:“大人,刀伤都有一阵子了,没有作伪。腿上顶着这样的刀伤,是没法自由活动的,他应是与谍探厮杀后就昏厥在这里了。” 金猪松了口气:“看来真的没有问题……难道是我太多疑了?” “大人,现在怎么办?要送他去医治吗。” “不行,”金猪摇摇头:“抬去內狱,请医生到內狱给他医治,若他醒了第一时间告诉我,我还有些事情要询问他。人在虚弱的时候,最容易问出东西。” “明白。” 然而就在此时,巷子外传来声音:“各位大人,是否见过我的徒弟?瘦瘦高高的,穿着一身黑色衣服。” 金猪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巷子口,却见须发皆白的姚老头正站在巷子口,询问密谍。 正询问着,姚老头转头看向巷子里,皱起眉头:“金猪大人啊,伱怎么也来洛城了?” “姚太医晚上好,这大半夜的来寻徒弟?”金猪笑眯眯的往前走了一步,将陈迹挡在身后。 姚老头一步步走过来问道:“你看见我徒弟了吗?” “没有,”金猪摇摇头:“姚太医去其他地方找找吧。” “金猪大人身后是谁?”姚老头已走到近前,看向地上躺着的陈迹:“这不就是我那徒弟吗,金猪大人为何说谎?他为何躺在这里?” 金猪尴尬道:“哈哈哈哈,原来他就是您的徒弟啊,我先前不知道啊。他被景朝歹人所伤,我正要送他去医治呢。” 姚老头点点头:“那就劳烦大人派两位密谍把他抬回太平医馆吧。” 金猪下意识说道:“不行。” 姚老头疑惑:“这洛城还有哪里治病比我太平医馆更厉害的吗,难道是我这徒弟犯了事情?” 金猪迟疑了一下:“没有犯事,反而有功。” 姚老头松了口气,语气却凝重:“他若是犯了事情,金猪大人可随意处理,可他若没有犯事情,那我要写信给内相大人,问问他,密谍司扣下我徒弟是何道理。” 金猪沉默许久,最终对密谍挥挥手:“帮姚太医把陈迹抬回去。” 他站在小巷子里,看着姚老头远去的背影,皱着眉头。 片刻后,金猪喃喃自语:“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 …… 昏睡中,陈迹躺在马车上晃晃悠悠,仿佛正乘船漂泊于海上。 他丹田附近的十六盏炉火摇曳不停,宛如油尽灯枯般随时都会熄灭,体内沉寂已久的冰流,正蠢蠢欲动。 陈迹似乎又被冰流席卷到黑色云海之上,如一叶孤舟般不知漂流了多久,再次漂流到那个古老战场上。 喊杀声,金铁交鸣,如神仙打架。 陈迹看见天空之中有数不清的远古鸟类飞旋,拖着长长又绚烂的尾翼! 陈迹看见地面上人类的战阵不断推进,人类骑兵坐于高大的战马之上,不,准确来讲那已经不是马了,八尺以下为驹,八尺以上则为龙! 人类战阵的另一边,数不清的巨兽似乎围绕着什么,不停的哀鸣! 陈迹坠下云海,落于战场边缘的一座青山之上,他看见那战场之中有一高大身影,身披金色铠甲,正手持王旗,一步一步坚定行于万军之中。 于他身旁,一道青色光影如流星环绕,穿透着一个个袭来的敌人。 很久之后,陈迹这才看清那璀璨的流星,其实是一支无柄的“剑”! 然而就在此时,那高大巍峨的身影,骤然看向山上的陈迹:“还吾神道!” “还吾剑种!” “还吾青山!” “不然便将性命拿来!” 下一刻,遮天蔽日的剑光如潮水一般弥漫过来,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山风呼啸,刮的陈迹衣袂猎猎作响。 可这一次陈迹没有恐惧,他正视那巍峨身躯、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剑潮,平静问道:“凭什么?” 这说话声如一柄巨斧劈在山峦之上,发出轰隆隆回响。 话音落,陈迹体内骤然点燃一盏盏炉火,一盏、两盏、三盏……六百一十八盏、七百二十盏! 那炉火之光透体而出,仿佛恒星一般璀璨! 在这一颗颗恒星面前,剑光潮汐如遇到岛屿般,被一分为二! 那巍峨的身影沉默片刻,继而朗声大笑起来,笑声盘旋云霄:“你回来了,竟然是你回来了!” …… …… “陈迹?陈迹!” “你喊他干嘛,他现在还昏迷着呢,别喊他!” “可我看到他眼皮动了呀……诶诶诶,你看他睁眼了……师父!师父!陈迹醒了!” 陈迹缓缓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躺在医馆的学徒寝房。 他第一时间感受自己体内,却发现炉火还是十六盏,原来刚刚只是一场大梦。 他又抬眼看去,却见面前凑满了脑袋……佘登科、刘曲星、梁狗儿、梁猫儿、世子、白鲤郡主、小和尚? 陈迹没想明白,后面这仨人怎么也在这昏暗的学徒寝房里。 他想要撑着胳膊坐起身来,却又被刘曲星按了回去:“别动别动,师父让你不要动。” 陈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竟还是黑夜,他疑惑道:“我昏迷了多久?” “整整一天!”刘曲星说道:“把我们都吓死了!” 陈迹心里一咯噔,自己竟昏迷了整整一天? 也不知道自己骗过金猪没有? 吴宏彪怎样了,是逃走了,还是被密谍司、军情司找到了? 不过,他醒来时起码没有身在內狱里……这就是好消息。 (本章完) 第59章 杀司曹 第59章 杀司曹 昏暗的学徒寝房里只点着两盏油渣灯。 陈迹躺在通铺上,身上换好了干净的衣服,胸口与大腿上都缠着白布,整个学徒寝房里都弥漫着一股中药味道。 如此浓烈的中药味,像是一种垂死的气息。 但陈迹来不及想这些,自己昏迷一天一夜,足以发生太多事情。 在昏迷之前,金猪率领的宁朝密谍司已经找到目击者,正在往吴宏彪逃亡的方向排查。 现在陈迹还没被抓,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密谍司排查较慢,昨晚雨夜行人稀少,没有再找到新的目击人证,还没抓到吴宏彪;或者吴宏彪已经被抓去內狱,但还没有把陈迹供出来。 如果是前者,陈迹还有挽回的余地,可如果是后者,陈迹总不能杀进內狱救人或灭口吧? 而且,就算吴宏彪没有被抓。 陈迹受了重伤,吴宏彪也受了重伤,陈迹有人医治,吴宏彪却没人医治。 别说医治了,对方躲在布匹店后院里连口吃的都没有…… 正思索间,白鲤郡主转身去屋里水盆中投洗毛巾,然后拧干了放在陈迹额头上,换掉了原先的那一个。 甚至又将换下的毛巾投洗一遍,抬起陈迹的胳膊,给他擦了擦腋下降温。 “额,郡主你在做什么?”陈迹格外诧异。 “你还发着烧呢,”白鲤郡主瞪了佘登科和刘曲星一眼:“两个大老爷们,干点小活都干不明白。你师父让他们给伱敷毛巾降温,结果他们连毛巾都拧不干净就往你脸上糊,裹着伤口的布也不知道换。” 佘登科和刘曲星尴尬低头:“我们以前都这么做的啊。” 白鲤说道:“那也不能这么粗心,哪有这么照顾病人的!” 世子叹气感慨:“白鲤啊,那也不能你来做这些事情……” 白鲤也瞪他一眼:“在东林书院,先生们不让带书童,你生病不也是我这么照顾你?” “可陈迹毕竟是外人啊,”世子急了:“这要传出去,你还怎么成亲?” “成亲?”白鲤郡主拧起眉毛:“我就陪在父亲母亲身边,为什么要成亲?我就纳闷了,从去年开始你们一个个都在说成亲成亲,我为什么就必须成亲?” 梁狗儿在一旁幽幽道:“因为每个人都该有属于自己的报应……” 世子:“……” 白鲤:“……” 梁猫儿赶忙捂住他的嘴,将他拉到了院子里:“哥,你快闭嘴吧。” 陈迹躺在床铺上,看着一身白衣的白鲤,半夜跟哥哥去红衣巷、去赌坊,结交江湖人士,自己便顶天立地,就像是一个做事绝不拖泥带水、不被约束的女侠。 佘登科见屋内气氛尴尬,赶忙说道:“我给陈迹做吃的去,你们饿吗,我多做点大家一起吃。” 梁狗儿冲回屋内举手:“腊肉,我看见厨房有腊肉。” 梁猫儿也跟着腼腆道:“我吃点咸菜、喝亿点粥就行。” 世子若有所思:“豆腐,锅塌豆腐。” 陈迹:“喂,等等……我想吃什么你们是只字不提啊。” 佘登科笑着解释道:“陈迹,我去给你煮粥、蒸鸡蛋羹去,师父说你昏迷这么久不能吃其他东西。” 待到佘登科出门做饭,陈迹疑惑的看向一旁:“世子与郡主你们为何在此啊?” 世子乐呵呵解释道:“我们今晚本来准备出去玩呢,翻进来之后没见你,只看见刘曲星、佘登科端着水盆忙前忙后。本来没见到你可以省下一笔过路费的,但白鲤坚持要把过路费给你,便找刘曲星打听你在哪,我们这才知道你重伤了。然后白鲤就说不出去玩了,留下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 白鲤转头看向陈迹,疑惑道:“陈迹,你是被什么歹人所伤啊,贼人也太嚣张了,洛城境内也敢行凶……我还以为洛城很太平呢。” 佘登科闷声道:“郡主,洛城夜里并不太平,尤其是西市,那里是人牙子厮混的地方,一个个凶狠着呢,您可别去。” 白鲤皱起眉头:“待父亲回来,我一定将此事告诉他,务必让洛城天朗气清!” 世子笑着对众人说道:“我这妹妹啊,天生便有正义之心,打小就见不得我们做不义之举。我们偷别人俩西瓜,能被她教训一天,非得回去放下二十枚铜钱才可以。” 白鲤翻了个白眼:“人家辛辛苦苦种了几个月西瓜,你们偷了还有理?别说这些废话了,陈迹,你还记不记得伤你之人长什么样子、在哪里,我让王将军去捉拿他!” 一旁梁猫儿也赶紧说道:“不用王将军,我哥就可以,一刀活劈了他!” 陈迹躺在床上笑着摇摇头:“谢谢大家,谢谢郡主,伤我之人已被绳之于法。” 白鲤郡主点点头:“那就好。” 此时此刻,小小的学徒寝房里站满了人,以至于看起来格外拥挤,大家七嘴八舌说着话,乱糟糟的。 然而太平医馆的后院还从来没有聚过这么多人,也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关心过陈迹,眼前这乱糟糟的环境,竟让他感觉到了一丝……温馨。 说话间,姚老头黑着脸、背着双手进屋。 他看着拥挤的房间,立马驱赶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世子与郡主也不要在这里逗留,先回王府去吧,陈迹需要休息。” 世子原本就想赶紧把白鲤带走,一听此话立马起身告辞:“姚太医说的有理,我们这就回去了……陈迹,我们明天早上再来看你啊!” 陈迹笑着应道:“谢谢世子和郡主。” 姚老头瞥了他一眼,转头对屋内众人说道:“梁狗儿、梁猫儿,你们两位先在院子里等等,我有话跟陈迹说。刘曲星,你也去厨房帮忙,没叫你别进来。” …… …… 待到屋中没人,姚老头彻底不再给陈迹好脸色,陈迹则心虚不敢说话。 彼此沉默着,连油渣灯的焰苗都矮了一些。 许久之后,姚老头凝声问道:“布匹店里的那个人是谁?既然要杀他,为何又放过他?” 陈迹心中一紧,师父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姚老头耐人寻味的说道:“还打算隐瞒?你怎么不问问,金猪有没有抓到他?” 陈迹立马老实,抬头问道:“师父,他现在怎么样了?” 姚老头背着双手站在通铺旁,讥笑道:“今天清晨时,密谍司就已经找到了新的人证,往这边排查过来,眼看着再有几个时辰便会搜到布匹店。我趁布匹店那小子昏迷之际,将他一身血衣扒了下来,丢去了西市外的小巷子里。有守在那里的密谍发现了血衣,如今已包围西市,正在里面一家一家的盘查。” 原来是师父帮自己引开了密谍司! 这位姚老头嘴上说着大家不必有师徒情谊,但最终还是出手了。 可让陈迹感觉奇怪的是,虽然彼此是师徒,虽然姚老头有点面冷内热,但大家之间的感情,还没有好到足以让对方为自己去对抗密谍司吧? 他总觉得有些奇怪,似乎此事还另有隐情。 姚老头见他不说话,便冷笑道:“你伪造的现场骗过了金猪,却骗不了我,乌鸦看着你差点把命都折腾没了,赶忙回来喊我救你。你真该好好谢谢它,若不是它,你现在就是內狱里的一具尸体。还不打算说吗?这一卦我算你是大凶之兆。” 陈迹心中叹息,最终还是选择坦白自己的秘密:“师父,我不仅在帮宁朝密谍司做事,还在帮景朝军情司做事。” 姚老头挑挑眉毛:“这我知道,说点我不知道的。” “啊?”陈迹傻了:“这您也知道?” 姚老头嗤笑道:“你还以为自己做得多隐蔽,要不要我把你跟云妃聊的内容复述一遍?” 陈迹彻底傻了。 他实在想不通师父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当时也没有乌鸦在场啊…… 等等。 飞云苑里的那颗柿子树……自己与云妃交谈时虽然院内无人,但树上正有喜鹊啄柿子,门前也时不时有喜鹊落下又飞走! 如果说乌云可以和所有猫沟通,那么乌鸦也一样可以和所有鸟沟通。 喜鹊有没有智商?当然有,喜鹊是鸟类中智商排名前五的品种,不仅可以记住上千个藏匿食物的地点,还能清楚的将食物分门别类,智商甚至超过许多哺乳动物。 姚老头见他眼神闪烁,便讥笑道:“我在山君这门径上修行了多少年?你才修行了几天?” “那您怎么不早点教我?” 姚老头痛心疾首:“你给我时间教你了吗?这才领你获得龙气多久,你就闹出这么多幺蛾子?!” 陈迹迟疑片刻:“那您作为宁朝人,发现我给景朝军情司做事之后,难道不生气吗?” 姚老头摇摇头:“此事我不想解释,以后你会明白。先说你的事情,那布匹店里的人是怎么回事?” 陈迹见对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谍探身份,干脆选择和盘托出:“布匹店内之人名叫吴宏彪,是我舅舅从景朝派来的,由他来教我谍探方面的知识,做我的搭档。我舅舅是景朝某位大人物,目前政治斗争失败了,他的对手‘陆观雾’在暗中剪除他的羽翼,吴宏彪恰好在剪除名单中。他来到布匹店,是为了给我通风报信,让我小心危险。”姚老头陷入沉思。 陈迹问道:“师父,我现在该怎么办?” 姚老头没好气道:“问我干嘛,你自己闯下的祸还要我帮你圆到什么时候?” “吴宏彪还活着吗?” “那就不知道了。” “这大冷天的,您把他血衣扒了以后,有给他换上别的衣服吗?” “没有,这我管不着。” “那您有没有给他弄点吃的……” “关我屁事。” 陈迹忽然从床铺上坐起身来:“坏了!” 好惨的吴宏彪! 姚老头真是只管保着自己不死,完全不想管其他人死活啊。 却听姚老头嗤笑一声:“你难道不该感谢我吗,若是他就这么死了,你便可以心安理得的收起你的妇人之仁。放心,他死了也不是你害的,是我害的。” 原来,师父是想直接拖死吴宏彪。 陈迹认真道:“师父,这不是妇人之仁。” 说罢,他挣扎着起身想要出门去,但他很快又镇定下来,重新坐回床铺上:“不行,得等所有人睡下。” 姚老头呵了一声出门去了:“倒是还不傻……我劝你还是尽量别跟那个吴宏彪扯在一起,我观他掌心生命线短小精悍看起来还挺可爱的,跟他扯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陈迹:“……” 师父您去把别人衣服扒了,顺带还看了个手相? …… …… 夜深人静,学徒寝房内鼾声此起彼伏,陈迹在鼾声中悄悄起身,艰难的给自己披上衣服。 动作一大,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额头尽是冷汗,却不敢发出一声。 陈迹小心翼翼的一瘸一拐出了门,院子中,乌鸦正站在这棵杏树树枝上闭眼休憩,仿佛与杏树融为一体。 它见陈迹出来便睁开眼睛,静静凝视。 月光之下,银色的光辉洒在它身上,竟出现斑斓的色彩,仿佛为其披上了一层神性的外衣。 陈迹认真道:“乌鸦叔,谢谢你。” 老人说乌鸦跟着修行了五十三年,他喊一声乌鸦叔并无问题。但乌鸦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喊自己,于是有些好奇的打量着陈迹。 陈迹轻声笑道:“师父说若不是你,我昨天就死了。我现在得出门一趟,您若发现异常劳烦去通知我一下,我就在隔壁的布匹店里。” 乌鸦沉默片刻,挥了挥羽翼,示意他放心去。 陈迹从衣柜里取了一套衣服,去厨房取了四个杂粮饼子,又用竹筒装了清水,往怀里揣了些蛇床子,这才走出医馆。 他身上伤势极重,只能扶着墙,贴着房屋间的阴影里一点一点踉跄前行。 仅仅一百米的距离,陈迹浑身疼出的汗水便宛如刚刚跑了五公里,大腿上的伤口崩开,血液再次浸湿了裤子。 他咬着牙从围墙翻进布匹店后院,却见乌云正躲在阴影里,守着正屋的大门。 乌云见他这般模样,立马喵了一声:“你怎么了,是谁伤了你?!” 陈迹靠在墙上喘息休息,惨笑道:“先不提这个,吴宏彪还在里面吗?” 乌云回答道:“还在里面,他大部分时间在昏迷,醒来也没打算逃跑,似乎一直在等你。” 陈迹沉默着,某一刻他也会希望吴宏彪先前是演的,这样他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杀掉对方,永绝后患。 “他今天吃东西了吗?”陈迹好奇道。 乌云说道:“我趁他昏迷的时候,抓了几只老鼠扔在他身边。他也不讲究,醒来拿刀剥皮后便生吃了老鼠腿上和背上的肉。” 陈迹往屋里看了一眼,地板上一片血污,还有三只剥开的老鼠尸体丢在一旁。 “他怎么喝水的?” 乌云解释道:“他渴了就到院子里,捧了地上的积水喝。” 陈迹知道吴宏彪想活下去,对方的求生欲超越常人,难怪能在追杀之下活到今天。 “乌云,他见过你吗?” “没见过。” “好。” 陈迹往屋里走去,原本睡着的吴宏彪骤然睁眼,见是他来了,才放下心来苦笑道:“我还以为你已遭遇不测……不过你看起来也比我好不到哪去。” 陈迹将食物、药物、衣物丢给吴宏彪,开门见山:“想杀你的司曹是哪一个?” “哪一个?”吴宏彪冻得瑟瑟发抖,赶忙将衣服披上,疑惑道:“司曹只有一个啊。” 陈迹问道:“是不是带着青面獠牙面具,擅长使刀,身上穿的衣服在肘部打着补丁?” “没错,就是他。” 陈迹早在心中有八成笃定,司曹之名背后,绝对不止一人在扮演这个角色。 百鹿阁元掌柜是一位,带青面獠牙者则是另一位,目前看来想杀自己和吴宏彪的是那个使刀的…… “你与这位司曹共事多久了?”陈迹问道。 吴宏彪吃力的坐起身,靠在墙上啃着杂粮饼子:“我与他共事大约四年,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知道他在景朝时名为李熙龙。但我来宁朝时,曾听你舅舅说起此人是他的老部下,会对你我进行关照。” “那他为何还要杀你?” 吴宏彪被杂粮饼子噎住,他接过陈迹递来的竹筒,喝了好大一口水才说出自己的推测:“我猜他恐怕也刚接到景朝来的消息,先前你舅舅也只是被朝廷撤掉了中书省左丞的职务,还让他继续担着军略使。如今连军略使都撤了,换成曾经的政敌陆观雾上位。于是李熙龙为了保住自己的司曹之位,已彻底倒向陆观雾了,打算拿你我当投名状。” 陈迹心说留着吴宏彪果然没让自己失望,对方在军情司里的地位也不低,知道许多秘辛。 李熙龙…… 陈迹靠在正屋的门框上,神情有些疲惫。 他已经察觉到危机正在逼近,如今对方找不到吴宏彪,一定会寻机会对自己下手的。 陈迹看向坐在地上的吴宏彪:“你身体怎么样了?” 吴宏彪拍了拍胸脯:“我有修行门径在身,死不了。” “也没感觉你有多厉害啊……” “你小子又欠收拾了,”吴宏彪骂骂咧咧道:“昨天我是因为重伤在身,而且我被李熙龙那狗娘养的卡住了,明明功劳足够,他却一直不给我下一层修行门径。”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陈迹好奇问道。 吴宏彪说道:“我打算回景朝,我必须尽快回去拜托你舅舅救我妹妹,我还得帮助你舅舅东山再起,我必须尽快回去……” 屋内安静下来,月光从背后投下,将陈迹的影子在屋中拉长。 长久的沉默之后,陈迹直视着吴宏彪说道:“抱歉,你还不能走。” “留下做什么?” “杀司曹。” (本章完) 第60章 敌人与朋友 第60章 敌人与朋友 “杀司曹?”吴宏彪心中一惊:“咱俩?” “对,咱俩。” 布匹店的小屋里空空如也,吴宏彪盘膝坐在地上,陈迹则靠在门口的门框上,两人无声对视。 这一刻吴宏彪向门口看去,陈迹正站在背着月光的地方,看不清神情。 他耐心劝解道:“你入军情司时间短,没怎么与这位司曹打过交道,可莫要生出这么危险的想法。” 陈迹发现,饶是吴宏彪这种最精锐的谍探,也对“杀死司曹”产生了退缩的念头。 他不禁问道:“司曹厉害到什么程度?” 吴宏彪凝重道:“你不是行官,所以不晓得行官的厉害。我不过是个‘后天境界’的武夫,那位司曹从军已久,少说也是先天境界圆满的行官,距离寻道境恐怕也只有一步之遥……” 陈迹面露疑惑。 吴宏彪无奈,一边啃着杂粮饼子,一边解释道:“也罢,这些境界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我以最简单的方式举例:曾经在金陵,司曹行踪暴露,密谍司上百人军阵都没拿下他,硬是被他杀了数十人,最终钻入秦淮河里逃走了。” 陈迹追问道:“若先天境界便已如此厉害,那寻道境得厉害到何种程度?修至寻道境难吗?” “当然难,”吴宏彪叹息道:“伱看我如今想从‘后天’突破到‘先天’都不得诀窍,更何况‘先天’突破‘寻道’?放眼整个洛城,恐怕也只有两位寻道境高手,一位是梁狗儿,还有一人应藏在刘家控制的‘偃师’。” 吴宏彪严肃道:“到了寻道境,若非五百人以上军阵冲杀,是绝对拿不下这种高手的。梁狗儿二十四岁踏入寻道境,那一年他前往宁朝边军,于两军对垒中连斩我景朝八名将军,一时间名声大噪。可惜,梁狗儿的修行路被人断了,不然他是宁朝境内最有希望再进一步的人物。” “被人断了?” 吴宏彪思索片刻:“我一直觉得这可能是我景朝的手笔,甚至就是你舅舅的手笔。” 陈迹怔了一下:“为何这么说?” 吴宏彪解释道:“梁狗儿被断修行路后,我景朝边军里曾出现过一位女刀客,刺杀了宁朝边军一位颇有将才的总兵,有人认出她用的便是梁家刀术。她应是我景朝有人专程培养出来的人物,来宁朝嫁给梁狗儿,就是为了坏掉梁狗儿的心境,断了他的修行。” 这位女刀客不仅断了梁狗儿修行路,还骗走了梁家世传的刀法,可谓一箭双雕。 真是诡计多端的斗争。 陈迹疑惑:“可你为什么说这是我舅舅所为?” 吴宏彪打开拔下竹筒的塞子,喝了口水:“三年前你舅舅被人刺杀时,他身边也出现过一位女刀客。” 陈迹:“……” 自己这舅舅成分非常复杂啊。 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对那位舅舅有个清晰的认知,总感觉对方身上始终披了一层迷雾,似正似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陈迹喃喃道:“后天,先天,寻道……寻道境之上是什么?” “神道境,”吴宏彪说道:“据你舅舅所说,此境界全天下一只手便数的过来了,我景朝武庙的山长‘陆阳’是其中之一,宁朝黄山上的‘使徒子’掌教也是其中之一。便连洛城道庭老君山、宁朝宗门‘罗天’都没有此等人物。” “如陆阳山长这般人物,已是摸到了天人门槛的宗师了。另外,景朝百姓一直对他‘甲子荡魔’的传奇津津乐道,你听说过吗。” “没听过。甲子荡魔?这世上还有魔?” “是分散在景朝境内的魔宗,以献祭人牲为修行门径,常常拐骗儿童、妇女,甚至屠村,极其恶劣。陆阳山长出武庙荡魔,便是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剩了。” “因为是甲子年杀的,所以叫甲子荡魔?” 吴宏彪摇摇头:“不,是荡魔荡了一甲子。” 陈迹噎住,一甲子可是六十年,谁家的魔宗也经不起神道境宗师跟自己死磕六十年啊! 武庙。 梁狗儿曾提过这个地方。 对方曾提及,陈迹不该练刀,应该前往景朝武庙学习对方的‘剑种’。 直至今日,陈迹才算是对天下行官有了个模糊的概念,只是他自己如今……恐怕连后天武夫都算不上。 面对司曹那样的人物,他甚至都担心自己用火药炸不死对方,如何让对方老老实实待在原地被自己炸都是个难题。 吴宏彪说道:“你现在还想杀司曹吗?放弃吧。” 陈迹沉默许久:“可如果不杀他的话,他会杀我。” 吴宏彪也沉默了。 他的表情似有挣扎,似有犹豫,他和陈迹不一样,正因为他知道司曹的厉害,所以他才知道仅凭两人是不可能的。 但最终,吴宏彪说道:“那就杀他……可怎么杀?” “我来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陈迹斟酌片刻,忽然问道:“你说,我舅舅为什么不让我回景朝?” 吴宏彪思考片刻:“我也揣摩不了他的心思,但他曾说过,所有勋贵子弟都应到前线历练,不然只能成为一个个纨绔,整日里斗狗嫖妓。当年他便是冒死南下来了宁朝,以刺杀陈家兵部尚书的无上功勋回到我景朝,一手建立起军情司。我想,他可能希望你成为和他一样的人吧。” 吴宏彪向往道:“我景朝军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崇拜你舅舅,想要成为和他一样的人物。我觉得你也该立志如此,走他曾经走过的路。” 陈迹怔然,原来军情司是自己舅舅建立的吗,还真是一天一个新发现啊…… 可如果自己必须刺杀个尚书阁老才能回去,那这景朝不回也罢。 宁朝挺好的。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明明自己都快要死了,为何还要来给我送信?” 吴宏彪咧嘴笑了笑:“我说过咱们是兄弟啊。” “明白了,”陈迹转身离去:“我不便在此久留,这几日我会每天夜里送些食物和水过来,你好好养伤。” …… …… 出了门,陈迹站在月光下的布匹店后院里,长长出了口气。 想杀司曹,或许要好好计划才行,起码得先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平日里用什么身份掩护。 他吃力的翻出院子,回到学徒寝房里躺下,屋里鼾声依旧,陈迹心里却觉得格外宁静。 胸口和大腿上的伤又疼了起来,这些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弱小便是这世界的原罪。 陈迹躺在通铺上静静地看着房梁,脑海里始终激荡着今夜那些关于行官的话。 他缓缓闭上眼睛,调动体内十六盏炉火里的熔流,分出一半来凝缩于自己的心脏之中。 刹那间,炉火势衰,如风中残烛般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陈迹丹田里的冰流感受到镇守自己的力量衰弱,立刻蠢蠢欲动起来! 它从天枢穴渗透,一路蔓延至陈迹全身。 久违的寒冷袭来,陈迹再次坠入那片神秘又未知的黑暗云海,回到那古老的战场中去。 以往,他都是被迫坠入此间,他十二岁之前不止一次被这噩梦袭扰,父母甚至以为他生了重病,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而这一次,陈迹主动回来了。 如小和尚所说,陈迹身上一直都有赌性,只不过别人赌得是钱,他赌得是命。 感受着云海的雾气在身旁流淌,他宛如一颗陨石从苍穹之上穿透而下,带着满身的黑色云气落在青山之上。 奇怪的是,这一次古老的战场上不再有喊杀声,仿佛一切都静止了。陈迹看见一头三足金乌凝固于天上,尾翼都没有丝毫抖动;他看见一支从金色的羽箭正从战阵里穿梭,却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悬停在空中,满弓怒射之人也定在原地;他看见一名巨人如夸父追日般朝战场赶来,却停在了一脚踏出的姿势。 这方战场就像是一个庞大又孤独的琥珀,将一切禁锢了上万年。 只是,那位身披金甲、手持王旗、号令战阵的帝王却不见了踪影。 “你还敢来这里?”宏大的声音在陈迹身后响起。 陈迹豁然转身,却见那身姿巍峨如山峦的金甲之人正站在他身后,于青山之上的山巅上俯瞰自己。 他没有畏惧,只是平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吾名,轩辕。” 轩辕二字声若洪钟,仿佛得天地回应,连苍穹之上的黑云都正在慢慢荡开。 陈迹又问:“我又是谁?” 轩辕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哈哈大笑起来:“你不记得了,你竟然全都不记得了!” 只是笑着笑着,轩辕的语气却寂寥起来:“归墟的桃,东昆仑山上的雪,蓬莱外的海,你全都不记得了……” 陈迹皱眉:“我到底是谁?” 轩辕转身看向青山之外:“这是我一万五千年来听过最大的笑话……连你都忘记了自己是谁,那我又是谁?那我这一万五千年孤独又算什么!” 陈迹静静的看着对方,他忽然意识到这绝不是一个真实的战场,那些战阵、那些神异的飞禽走兽、那些人,都是假的。 而面前的金甲帝王‘轩辕’,则是这方世界里唯一的生灵了。 却见对方慢慢平静下来,声音威严道:“来我世界所为何事,不怕我借你重临世间?” “怕。” “那你还敢来?” 陈迹认真道:“传我剑种。” 他去不了景朝武庙,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前往景朝,可那太久了,他等不了。 轩辕听到陈迹的话明显怔了一下,宛如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继而再次哈哈大笑起来:“传你剑种?哈哈哈哈,这是我一万五千年来听到的第二个笑话!” 陈迹无言片刻:“……这么好笑吗?” 轩辕回身,将手中王旗拄于山巅之上,沉声道:“你可知,你我曾是敌人?” “不知,但或许也曾是朋友。” 这次轮到轩辕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沉声说道:“那你可知道,曾经你最看不起的,就是我修的剑种?” 陈迹赶忙说道:“看得起,现在看得起了,猛猛的!” 轩辕:“……” 青山之上两人相对无话,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尴尬。 轩辕认真的打量着陈迹,仿佛需要重新认识他一次:“你变得太多了。” 陈迹认真说道:“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不是你认识的什么人,我叫陈迹,只是太平医馆里的一个小学徒。我没有看不起剑种,也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只是不希望自己很轻松的被别人杀死。我不知道你与那个不存在的人有什么恩怨情仇,我只想跟你赌一场。” “哦?”轩辕来了兴趣:“怎么赌?” “你想借我重临世间?” “没错。” “你传我剑种,若有朝一日你借我重临世间,那我此时修行便是帮你修的。” 轩辕沉思:“你要赌我永远也无法重临世间?” 陈迹抬头直面那巍峨的山峦:“赌吗?” 金甲帝王笑道:“连你都会用激将法了……剑种可以传你,却不是因为这可笑的博弈。” 陈迹疑惑:“那是为何?” 轩辕打起了哑谜:“为了归墟里的那十里桃。” 陈迹没听懂。 但为了桃就为了桃吧,为了梨也可以,为了山茶也不是不行。 “怎么修行剑种?”陈迹问道。 轩辕高深道:“修我剑道,需以星辰养剑意,夺他人剑意铸剑种。我选了紫微帝星,满天繁星,你可自选其一。记住,选了,便不能改了。” “如何以星辰养剑?” “我现在教你。养剑须有耐心,星辰遥远不可及,我第一次以神识触碰到紫微帝星,用了四百三十四年。” 陈迹:“……” …… …… 不知过去多久,冰流渗透进陈迹的心脏里,招来了熔流的汹涌反扑,将一切冰流重新镇压回丹田之中。 晨鸡报鸣。 陈迹缓缓睁开眼睛,他忍着大腿疼痛,掀开被子,艰难的起身,慢慢挪到院子里。 他看着满天繁星,很快找到了紫薇帝星的所在。 所谓紫微帝星其实就是北极星,距离他所在的位置大约434光年,北斗七星围绕它四季旋转。 若把苍穹比作漏斗,那紫微帝星则是这个漏斗的顶尖,正居当中。 陈迹思索着轩辕所说的话,养剑之星辰一旦选定便不能再更改了,必须慎之又慎。 可按轩辕所说,光是用所谓神识去接触到紫微帝星就用了足足四百三十四年,那自己想要修行此门径,生命线得从手心一直长到脚后跟去才行。 就是老死了,他也修不成啊! 陈迹披着衣服靠在杏树旁,除了伤痛,还多了些许少年之惆怅。 乌鸦好奇的打量着他,不知道他又怎么了。 陈迹问道:“乌鸦叔,你说怎么才能活到四百三十四岁?” 乌鸦张嘴,无声的讥笑起来。 然而此时旭日初生,一缕金光于天际最远处激射而来,染遍层云。 陈迹忽然怔住了…… 众所周知,太阳才是距离他最近的那颗恒星。 (本章完) 第61章 养剑 第61章 养剑 天上的星辰有时很近,它们仿佛就悬于头顶,镶嵌在深邃黑暗的苍穹,站在山上时,好像伸手就能碰到。 可实际上,我们看到的星辰,可能已是它们在几万年前投来的光影。 陈迹不知道轩辕的寿命有多长,以至于对方可以轻描淡写的耗费434年,也只是为修行做了个铺垫。 他看向乌鸦:“乌鸦叔,你知道景朝武庙的山长陆阳吗?” 乌鸦竟点点头。 陈迹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他多少岁了啊?” 话音落,还没等乌鸦做出回应,却见姚老头背着双手走出来:“你一大早不睡觉,打听陆阳做什么?” “额,”陈迹想了想回答道:“梁狗儿不是说我适合学习剑种吗,听说景朝武庙里的山长陆阳修的就是剑种,所以便打听打听。” 姚老头嗤笑起来:“伱想学就能学啊,有人愿意教你?不是已经退烧了吗,怎么还在说胡话。” 陈迹:“……您先给我说说陆阳多少岁了。” 姚老头轻描淡写道:“按传闻应该是一百三十岁了,他的修行层次高,自然活得久一些。” “他几岁成名?” 姚老头瞥他一眼,寡淡道:“我凭什么告诉你这些事情?问别人去。” 陈迹思考片刻后,从屋里帮姚老头把竹躺椅搬出来,扶着对方躺下。 他一边给姚老头捶腿,一边诚恳说道:“师父,我倒是可以去问别人,但别人没您渊博啊。俗话说的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守着您这座宝山,何必再去找别人呢,他们能跟师父您比吗?比不了!” 姚老头瞥了他一眼,沉默许久,这才缓缓开口:“你刚刚问的什么来着?” “陆阳几岁成名。” “几岁成名?”姚老头陷入沉思,眼神中满是回忆:“这可是个传奇人物啊,江湖上少有的还活着的传奇。” “陆阳出身景朝勋贵之家,父亲陆宵乃景朝冠军侯,于崇礼关一战中落下残疾,所以早早将陆家世传的剑种门径传于陆阳。传说陆阳十二岁入先天,十六岁入寻道,二十一岁入神道境,二十二岁入主武庙,成为景朝最年轻的‘山长’。” “陆阳入主武庙后两次南渡宁朝,第一次南渡时,登静海山灵化寺,打碎了灵化寺门庭里的那口铜钟,废了灵化寺主持的修行。” “第二次南渡时,陆阳杀上临虚山玉清观,杀了玉清观道首,劈了玉皇殿前的那块牌匾。在数百名玉清观弟子围攻下,烧了玉皇殿牌匾温酒喝。临走时,留下一句‘不过如此’。” 陈迹震撼,这神道境的高手,竟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他为什么要杀上这两个山门?” 姚老头笑了笑:“因为陆阳是武痴,,入神道境之后一直想在景朝给自己找个对手,偏偏找不到,于是就来了宁朝。那位灵化寺主持、玉清观道首,都号称是宁朝最有希望迈过天人门槛的神道境高手。” “两位神道境高手很轻易的就败了?”陈迹不解:“大家不都神道境吗,凭什么陆阳就更厉害一些?” “狗屁神道境,真当神道境是大白菜啊满地都是?”姚老头摇摇头:“当时风气不同,很多人为了招揽门徒,虚报自己的境界。当年虚报实力境界的人很多,江湖上随便拉个马夫出来都是寻道境,水分大得很。实际上,灵化寺、玉清观那两位也就寻道境而已。” “啊?这也敢虚报?” 姚老头躺在竹椅上,说起当年趣闻:“陆阳初入神道境时年轻气盛,他听说魔宗有人即将摸到天人门槛,就想要去挑战。武庙元老劝他不要去,万一不敌,会损景朝元气。但陆阳只留下一句‘寇可往,我亦可往’,便下山杀了景朝魔宗整整六十年。” “他找到那位魔宗高手了吗?” “找到了。” “对方是神道境吗?” 姚老头笑出声来:“陆阳甲子荡魔回到武庙时,武庙里也有人这么问过他,他回答:‘寇说谎’。” 陈迹:“……不装这么一下,也不会招来杀身之祸了。” 却听姚老头继续说道:“那些年,他不光杀魔宗,还顺带挑战所有号称‘有望晋升神道境’、‘有望跨过天人门槛’的高手,以至于这三十年里,基本没人敢虚报实力境界了。陆阳这二字,就像一座大山似的压在天下高手头顶上,搬不走,移不动。” 陈迹肃然起敬,这不专业打假斗士吗。 他疑惑:“宁朝就没有人能抗衡他吗?” “据说黄山那位使徒子道首可以,两人三十年前曾在崇礼关外厮杀一个月之久,之后使徒子回去养伤,再没下过黄山,陆阳则闭关了三十年,再也没有出过武庙。” “陆阳输了?” “没输,但也没赢。”姚老头感慨道:“听闻使徒子前些日子下山了,想来两人之间还会再有一战……” “师父您是不是认识陆阳啊,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陈迹疑惑。 姚老头没有回答,反而再次问道:“你想学剑种?我劝你放弃,陆家剑种没有外传的先例,以陆阳神道境修为起码可再活一百年,这种有望触摸天人门槛的人,不会收徒弟。” “他二十一岁就修行到神道境了,为何一百多岁还没跨过下一个门槛,是因为还有其他人在修行剑种吗?”陈迹问道。 “没错,”姚老头明确的回答:“陆阳曾说,这人间应该还有一个人在与他同修剑种,所以他一直都没能跨过最后一道槛。早先几十年里,整个景朝都在帮他寻找另一个修行剑种的人,但始终没找到,也不知道藏在哪里。 陈迹暗自思忖,如果陆阳十二岁便进入先天境界,那他多少岁开始修行剑种?单以距离这里最近的恒星‘比邻星’来算,对方怎么都要四年多的时间才能以神识触碰到。 陆阳是怎么养剑的啊?! 陈迹看向姚老头,干脆问道:“您知不知道陆阳是用什么养剑的?” 姚老头诧异:“你连养剑都知道了,是布匹店里那小子告诉你的吗?” “……嗯!”姚老头想了想:“这也不算什么秘密,景朝北方有北海,宽阔无垠。陆阳以偌大北海养一剑,当为天下第一。” 陈迹:啊? 用偌大北海养剑? 没有用恒星? 这怎么跟自己修的剑种不太一样啊,是轩辕少说了点什么吗? …… …… 杏树旁。 姚老头穿着松松垮垮的布褂子,踩着黑布鞋,捋了捋胡子斜睨陈迹一眼:“莫要好高骛远了,山君门径也不比修行剑种差,只是修行难度大,以后你会明白的。” 陈迹明白,若要将山君门径修到神道境,怕是半个宁朝的官员都要死光了才行,难度确实挺大…… 但能不能修行剑种,得试试才知道。 陈迹悄悄打量了姚老头一眼,要瞒着师父偷偷修行吗?好像也不用瞒,若是对方想害自己,自己早死十次八次了。 他试探道:“师父,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能修行剑种门径,您会生气么?” 姚老头戏谑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可以修行剑种,那你就修,正好修了剑种砍官员砍皇子,山君门径修行更快!” 下一刻,陈迹不顾姚老头和乌鸦诧异的目光,用轩辕教的方法,以短刀轻轻割破眉心。 一滴鲜血从眉心渗了出来,缓缓向下滑落,陈迹用右手拇指将血滴往上一抹,这一抹,便让眉心多了一抹殷红。 宛如张开了第三只眼睛! 陈迹盘膝坐于杏树之下,以沾了血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掐住左手无名指根,左手拇指则掐着中指指尖。 姚老头腾的一下从竹椅上站起身来,莫名诧异:这不是道家的子午诀吗? 无名指根为“子”,中指指尖为“午”,双手交叠于身前,这确实是道家人拱手行礼的子午诀,一模一样。 奇怪了,陈迹这小子从哪里学来的? 然而陈迹并未理会姚老头的惊诧,当子午诀成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仿佛用眉心那条伤口看见了“世界”。 可这世界与正常世界不同,只有浩瀚星海,无边无际。 天狼、天枢、玉衡、参宿、猎户、北落师门……群星璀璨! 可陈迹没有去看它们,而是将目光紧紧锁定最近的太阳。 下一刻,他轻飘飘的飞起,宛如神游一般向天上飞去。 一低头,陈迹看见太平医馆那小小的四合院里,‘自己’正盘坐在院子当中的杏树下,乌鸦叔歪着脑袋好奇的打量着他,在树枝间来回跳跃,不停变换着角度观察。 姚老头在自己身边踱来踱去,眼睛瞪得像铜铃。 医馆对面的早餐铺子前,正有伙计卸下门板;安西街的青石板路上,一个挑着干柴的老人匆匆赶路,扁担在他肩上有节奏的上下摇晃。 再往远处看,陈迹甚至看见乌云正蹲在布匹店的屋顶,对面蹲了一只狸猫,双方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似乎骂得很脏。 狸猫朝乌云扑了过去,而乌云则将狸猫按在地上,团起爪子,在狸猫头上‘邦邦’暴击…… 陈迹从未有过这般体验,仿佛自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又仿佛世界已经属于自己。 不知为何,那些因云羊、皎兔、金猪、司曹而长久积累下来的郁郁之气,竟一扫而空。 陈迹情不自禁想畅快高呼一声,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想往其他地方飞,却根本无法控制,只能被太阳一点点牵引。 陈迹骤然转身,以极快的速度朝那轮正冉冉升起的旭日飞去,似乎过了很久,但又似乎没有多久,他穿过遥远的距离,来到那熊熊烈日旁。 没有烧灼感,面前爆裂翻腾的火焰,对“神识”没有丝毫影响,他感受不到温度的变化。 陈迹轻轻伸出一只手指,触碰了太阳那翻滚的‘熔岩’。 刹那间,他开始向下飞速坠落,触碰了太阳的指尖则连着一条红火的匹练,由眉心回到了自己身体里! 一切恢复如常,陈迹又感受到了风、听见了声。 他感受着自己与太阳建立了一种奇妙的联系,正有源源不断的热量,从那条拉回的匹练汇聚到他身上。 体内十六盏炉火熊熊燃烧着,似在与陈迹从太阳引来的暖流遥相呼应。 一股无形却锐利的气,在他经脉、血液里游走着,仿佛一柄小小的剑。 原来这就是剑种! 原来这就是可以斩心中不平事的剑气! 陈迹睁开双眼,抬手抹去眉心的伤,伤口转瞬愈合不留一点痕迹。 姚老头在他旁边一个劲的惊叹:“你?你?你!” (本章完) 第62章 认错 第62章 认错 小小的太平医馆四合院里,乌鸦在树枝上蹦来蹦去,好似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姚老头从竹躺椅上站起身来,一时间惊得连说好几个你你你。 陈迹盘膝坐于地上,感受着体内那道若隐若现的剑气。 姚老头弯腰拧住陈迹的耳朵:“醒神了,刚刚是怎么回事!?” “疼疼疼,”陈迹龇牙咧嘴。 原本他还在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结果被姚老头这一拧,立刻拧回了现实。 就像所有孩子长大后,不管在外面已经混得多厉害了,回家了也还会被父母唠叨一样。 陈迹赶忙问道:“怎么了师父?” 姚老头松开拧耳朵的手,站直了身子,没好气道:“我问伱,你刚刚修的是剑种门径?!” “昂。” 姚老头捋着胡子,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问什么了,词穷。 不是他没见识,所以才被此事惊到。 恰恰是因为他知道剑种门径意味着什么,才会被惊到。 姚老头憋了半天:“你怎么修了剑种门径?!” 陈迹无辜道:“您不是说,我修了剑种可以砍官员砍皇子,两种门径相辅相成……?” 姚老头听到此话又是一惊,他瞪着眼睛说道:“你可别胡说八道啊,我那只是说说而已,你可别乱来!我给你说,山君门径修行最好的办法还是等那些大官自己死,这样才不会招祸上身。” 说着,他又耐心劝解道:“整个内阁加起来还没十颗牙,那都是些将要腐朽的老东西,活不了太久的,你再等等,不用那么急。” 陈迹意识到,师父是真的在担心自己那么干啊! 他赶忙笑着说道:“跟您开玩笑呢,我又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姚老头纠正道:“那些阁老倒也不是无辜之人……但你杀的多了,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哪个阁老身边能没有大行官守着?” “嗯嗯,知道了,”陈迹点头。 姚老头此时已经缓过神来,坐在竹躺椅上认真问道:“你从哪学的剑种门径?这是景朝武庙最大的秘密,你怎么可能学到?难道景朝一直找的那个人就是你……不对,年龄对不上,你还没出生呢。” “难道是你舅舅或者你娘传给你的?也不对,他们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剑种门径呢……” 陈迹坦然回答道:“师父,是梦中仙人托梦教我的。” 姚老头翻了个白眼:“不想说也不用编瞎话,给我滚一边去。” 然而陈迹却认真道:“师父,我没有撒谎,梦中仙人名叫轩辕,我从记事儿起就常常梦见,只是过去看不清楚,也无法对话,如今我可以与他好好交谈了。” 姚老头仔细观察着陈迹的表情,少年无比真诚。 他从袖子里掏出六枚铜钱撒在地上,可这一次,任他撒多少遍,卦卦都不一样。 “卦象乱了啊,难道真是仙人在帮你?”姚老头砸吧砸吧嘴:“没想到你人脉还挺广。” 陈迹:“……” 姚老头长长叹了口气:“……这也能学到剑种,上哪说理去。你知不知道,若将这天下修行门径也分个三六九等,剑种门径称第二,尚且无人敢称第一。” “你知不知道,陆阳一生沉迷武道不曾婚娶,没有子女。多少景朝年轻俊彦入了武庙,就是想等陆阳在大道无望时传下剑种门径,结果又有多少人从少年时等到年老,空空熬白了头。” 说着,他看向陈迹,悠悠道:“若景朝得知你在修行剑种门径,必举整个军情司之力杀你,你不害怕吗?” 陈迹低声道:“师父,我悄悄修行……陆阳会亲自来杀我吗?” “那倒不会,陆阳一生修行,不是为了成就大道之后长生久视,而是为了寻找新的对手,”姚老头摇摇头:“他甚至会期待你修至神道境,再与你厮杀一场。可即便他不出手,你也活不成啊,来,让我看看你生命线,之前可能看错了……” 陈迹说道:“师父,我不会让别人知道我在修行剑种门径的。” 姚老头直视着陈迹的双眼:“可我知道。” 小小的四合院里安静下来,乌鸦也不再蹦蹦跳跳,仿佛有一只大手拢住了这里,连气压都变得紧密。 姚老头缓缓说道:“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谨慎的人,谨慎到从周府回到太平医馆的路上,一路握着那枚碎瓷片,我问你有没有杀人,你也说没有。可既然你足够谨慎,为何敢当着我的面修行,你可知道这世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你又怎么敢肯定我不会出卖你?若将这消息告诉景朝,我或许可得黄金万两,说不定让景朝给我搭个金屋子都可以。” 陈迹盘膝坐于地上,低头沉思片刻:“一个人背了太多秘密,就像是背着一座大山,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愿意相信您不会害我,反正您救我两次了,如果您真打算拿我换黄金,那就换吧。” 姚老头打量陈迹许久,最终缓声道:“莫要再告诉别人了,谁也不行。” 乌鸦也打量着树下这一老一少,总觉得这两人的关系……终于变好了一些,多了一些信任。 姚老头说道:“你不是修了剑种门径吗,让我看看你的剑气。” “好,”陈迹催动体内剑气,由经脉之中游弋,最终从右手指尖飚射而出,击打在地面上。 荡起了一些灰尘。 “呵,”姚老头嗤笑了一声:“原来一个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一下,佘登科放个屁都比你这剑气威力大些,刘曲星不行,他老放蔫儿屁。” “……您多损呐,我这不是才刚刚修行不到一个时辰?” 姚老头思索片刻:“陆阳以景朝北海养剑,你以什么养剑?当年陆阳父亲带他走遍山河大川,足足走了一年才选了北海,你方才选养剑之地太过随意,莫不是选了我这太平医馆?” 说到这里,姚老头怒其不争:“你既有了剑种门径,当早些告诉我,我好带你出去走走,选个最好的养剑之地,不管是西南的十万大山,还是密宗的七神山,都比这里强啊!这种事怎么可以随意决定!” 陈迹指着东边说道:“师父,我养剑之地选了太阳。” 姚老头面色一滞,缓缓抬头看向正在升起的那轮朝阳:“你……” …… …… 此时,院墙外传来鬼鬼祟祟的声音:“白鲤白鲤,你踩着我爬上去,慢点慢点别摔了。” 乌鸦飞上天空,提前离去。 陈迹转头朝院墙看去,正看见白鲤郡主探出个脑袋来,悄悄的打量着院里。 “哇,陈迹,姚太医,你们醒着呢?早上好啊,”白鲤踩在世子肩膀上,摇摇晃晃的打招呼。 陈迹疑惑:“白鲤郡主你和世子也起这么早?” 白鲤郡主笑着解释道:“我们都去王先生那里上完早课了。王先生可凶了,我哥今天早上手心又挨了板子。” 院墙之外,世子催促道:“白鲤,你先翻过去再聊。” 白鲤双手一撑,翻了过来,顺着梯子来到院里。 姚老头看着对方熟门熟路的样子,挑挑眉毛,面色沉凝的看向陈迹。 陈迹赶忙道:“师父,过路费都给您了。” “差点忘了,”姚老头眉头舒展开来,起身拎着竹条进了学徒寝房:“你们聊吧,我去喊佘登科和刘曲星起床。” 片刻后,屋里响起两位师兄的鬼哭狼嚎,一个捂着屁股去挑水,一个捂着屁股去扫地,梁猫儿则乐呵呵的钻进厨房生火做饭。 令人意外的是,白鲤郡主竟也挽起袖子,进厨房里熟练的挖了一勺猪油丢进锅里,看样子是准备帮忙做饭了。 陈迹疑惑道:“郡主为何如此熟练?”白鲤笑道:“我们在书院的时候都这样啊,先生们不让带书童的,人人都得自食其力。” “所有人都自食其力?” “也不是,”白鲤想了想说道:“有些家境极好的,就会掏钱让家境不太好的同窗帮忙洗衣做饭,他们过得比较滋润一些。我哥也想这么做,但我写信给父亲,把他给告发了!” 世子靠在厨房外面的门框上无力道:“白鲤,你要这么想,有些门庭中落的学子想上东林书院,光是学银便已举全家之力。可他们往后还有乡试,乡试之后还要去京城参加会试,若会试高中还得在京城买房置地,这可都是要银子的。我们省了力气,他们赚了银子,有何不好?” “反正不行!” 嗤啦一声,郡主熟练的起锅烧油,洗好切好的白菜倒入锅中,做的是一道酸辣白菜,香味飘进院里。 以前的太平医馆,就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如今却像是个充满烟火气的大杂院。 这烟火气,将陈迹从行官的世界拉回了人间。 他挣扎起身,躺在竹椅上,疲惫的缓缓闭上眼睛。 陈迹收拢起十六盏炉火里的熔流,任由冰流蔓延至经脉的各个角落,再次坠入黑暗云海深处,回到那古战场里。 …… …… 陈迹落于青山之上睁开眼睛,却见轩辕身披金甲,正手拄王旗坐在悬崖边,眺望着远方。 旌旗不再飘摇,金甲也不再发出铿锵声响。 他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却见那边是片雪山,覆盖着万年不化的积雪。 往日里每次来,对方都如战神般厮杀于万军之中,这一次,轩辕却像是孤独的旅人,坐在属于自己的琥珀里。 陈迹来到悬崖边上,在轩辕身旁站定:“你在看什么?” 轩辕豁然转头看来,目光如雷霆电射,锐意至极:“你怎么又来了?想要养剑,需下数百年苦功,不是告诉你,在选好养剑之地以前都不用来了吗?” “选好了,”陈迹说道。 “光选好了没用,你需要沉下心来,付出时间去跨越星海与它沟通,将它变为你的养剑星辰,”轩辕缓缓说道:“届时你会明白,苦心孤诣四百余载,一切都是值得的。” “沟通好了。” 轩辕缓缓站起身来:“你以前不会说谎……你选的是哪颗星辰,让我猜猜,以你的性格应该会选天上最亮的那一颗,天狼。可即便是天狼,神识也需要数年之久才能抵达,你怎么可能一个时辰便完成?” 陈迹沉默片刻:“我选的太阳,挺近的,你可能没意识到,太阳也是一颗星辰。” 轩辕怔然许久:“太阳……你竟然选了太阳?曾经你就摘走了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却没有珍惜,如今你又摘走了另一颗……” “嗯?” 青山之上,威风拂过旌旗,轩辕站在悬崖之上岿然不动,宛如化作了一座雕塑。 陈迹认真问道:“我借太阳之火,修成了第一缕剑气。可剑气威力极小,而且用完就没了。我先前见你战场之上的那柄剑穿行如梭,锐意无比,无坚不摧,怎么才能铸就那样的剑?” 轩辕忽然说道:“你回去吧,我不想教了。” 陈迹惊愕抬头:“说不教就不教了!?人要讲诚信的啊,一个时辰前你还说可以教,一个时辰你又说不教,是不是太草率了一点?” “随你怎么说,反正不教了,”轩辕擎起王旗往山下走去:“以后都别来了。” 陈迹急了,他跟在轩辕身后,一路跟下了山。 轩辕一步跨十余丈,如履平地,陈迹却只能绕着山间小路,跌跌撞撞的往下追去。 幸好他在这梦境里无病无伤,不然光是跑下山就得疼死。 “喂,你慢点走,咱们再商量商量啊,”陈迹喊道:“怎么就不教了呢,是因为我选错了养剑之地,还是因为我们过去的恩怨?” “你不必知道,”轩辕一边走一边说道:“你我有仇,我不想教我的仇人。” 陈迹赶忙说道:“虽然我确实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但我观你英俊魁梧、刚正不阿,想来你和他有仇,一定是他的不对。如果他做了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我替他给你道个歉哈。” 轩辕在山下豁然转身,面色平静的看着陈迹:“?” 他愣住了,难以置信:“你给我道歉?这么容易就道歉了?” 陈迹点头:“很真诚。” 轩辕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听到了吗,他给我道歉了!他竟然给我道歉了!” 陈迹:“……” “你这么想学剑种门径?”轩辕凝声问道。 “想学。” “行,”轩辕大手一挥。 却见那凝固的战场活了起来,战阵当中走出一名魁梧士兵,手持长戟,单膝跪地:“王,何事召唤?” 轩辕指了指陈迹:“杀了他。” 说罢,他又看向陈迹:“我不占你便宜,他的境界已压低,只比你如今高出一线。赢了他,我教你。” “诶?”陈迹看着那壮汉持戟挥来,巨大的青铜长戟在空气中划出呼啸的风声,震得耳膜生疼! 嘶! 陈迹倒吸一口冷气,从竹躺椅上醒来。 他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巨戟士砍死了,痛觉都那般真实,仿佛刚刚的一切并不是梦,而是真的死了一次。 这轩辕是在借机报仇泄恨吧? 此时,白鲤还在厨房炒菜,世子则坐在竹躺椅旁边嗑瓜子,他见陈迹惊魂未定的醒来,便好奇道:“怎么,做噩梦了吗?” 陈迹摇摇头:“没事。” 说罢,他竟再次收拢熔流,迅速坠入黑暗云海,落在了青山之上。 然而这一次,巨戟士竟早早便等在了这里,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又被青铜戟刺中心脏。 轩辕讥笑道:“连战斗意识都忘记了吗?这世间一切战斗便是兵不厌诈、用尽全力,你若连战斗意识都忘记了,学我剑种门径又有何用?” 然而,陈迹却任由鲜血从嘴中喷出,转头看向轩辕笑道:“再来!” “嗯?”轩辕挑挑眉毛,眼里有光亮起。 下一刻,陈迹在竹躺椅上平静的睁开双眼,又重新闭上,返回战场。 他在落下黑暗云海的刹那间矮身,避过了头顶呼啸的风声,铁戟从上空横劈而过,却劈了个空。 陈迹竟从地上捡起一块石片握在手中,趁着青铜戟去势已衰的时机,朝巨戟士扑去。 当他靠近,却见巨戟士忽然放弃青铜戟,从腰间抽出一柄青铜短刀,朝他刺去。 巨戟士以为这一刀会刺中陈迹,但是没有。 他怔然间抬头,竟发现陈迹竟扛起地上那柄被丢弃青铜戟,往山下跑去…… 轩辕第一次出现了迟疑的神情:“……认错了吗?” (本章完) 第63章 见钱眼开 第63章 见钱眼开 轩辕注视着那个肩扛青铜长戟的小贼,注视着那个崎岖小路上,狼狈跑下山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认错了人。 对方挽着袖子,扛着青铜戟,就像是扛着一支扁担。 这哪像是个战士? 若陈迹是那个人,对方即便比巨戟士弱小,也能轻松以天生的战斗本能取胜,但如今这位,只能狼狈的满山逃窜…… 若那位在,面对再强大的敌人也不会逃跑。 便是有巍峨大山挡住去路,他也会将山搬开。 而眼前这位……会绕路。 此时此刻,陈迹扛着青铜戟气喘吁吁。 他回头查探,却见那巨戟士奔走于山间,黑色铠甲摩擦出哗哗声响,红色斗篷向后招展,身形之魁梧宛如一架战车。 陈迹心说这种猛将,只比自己高了一个层次吗?大哥你说的高一个层次,怕不是后天境界和先天境界的差别吧? 不对不对,若是司曹在这里,自己哪有机会扛青铜戟跑路? 不是先天境界就行。 两人一前一后下山,陈迹扛着青铜戟越跑越慢,越来越喘,轩辕的目光也越来越失望。 然而就在此时,陈迹忽然不再气喘吁吁,步伐也不再沉重,却见他目光沉凝,骤然转身! 陈迹拧腰、转身、抬手动作一气呵成,手中青铜长戟以雷霆之势向身后刺去。 这一刺来得刚刚好,巨戟士冲撞之下,仿佛自己迎着戟尖撞上去一般,这巨大的碰撞之力连铠甲都挡不住,黑色铠甲硬是被陈迹这一戟给刺穿了,刺进了巨戟士腹部! 陈迹心中松了口气,可轩辕嘴角却微微翘起,似有戏谑:“徒劳。” 下一刻,巨戟士竟毫不在意腹部伤势,他以双手握住青铜戟的尖刃,悍不畏死的将青铜戟拔出来。 却见他双手微微一抖,陈迹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震得双手发麻,不由得便松开了握住青铜戟的手。 巨戟士任由腹部血流如注,将青铜长戟高高举起,再如泰山压顶般竖劈而下! 从始至终,巨戟士神情中都没有痛苦,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腹部被刺穿也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嘶!” 陈迹从医馆的小院里醒来,贪婪的喘息着。 “又做噩梦了?”世子好奇道:“你这一会儿就做了好几个噩梦,是不是先前遇到歹人被吓到了,你……” 说话间,世子看见陈迹的眼神。 这学徒少年明明都没有看他,他却觉得自己心神一悸,仿佛有猛兽在侧呼吸,吐出浓重的血腥气。 梁猫儿端着饭菜走出厨房,熬的白粥搭配着酸辣白菜与小咸菜,清淡可口。 他看向陈迹:“先吃饭再睡啊。” 陈迹摇摇头,缓缓闭上眼睛:“我现在不饿,谢谢了。” 世子回过神来,他再仔细打量陈迹,却发现对方只是疲惫的躺在竹椅上,并无稀奇。 应是自己看错了。 此时,陈迹已再次回到战场之中,却见那巨戟士完好无损的站在青山山巅,并没有立刻出手。 轩辕坐在一块巨石之上,看向陈迹:“是否得到教训?” 陈迹沉默。 轩辕嗤笑道:“这世界上绝不是只有伱敢对自己凶狠,能上战阵冲杀之人,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的猛士?面对巨戟士这样的猛士,光靠争勇斗狠没用,凶狠之徒我们见得多了。你必须要学会摒弃一切里胡哨的想法,掌握真正的厮杀技艺。” 陈迹思索……真正的厮杀技艺? 轩辕平静道:“你让我教你剑种门径,可你连普普通通的厮杀与斗志都没有,给你剑种门径,就像是将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剑放在小孩子手里,不仅能伤人,也能伤己。” 陈迹点点头:“开始吧,再来!” 轩辕说道:“这次,不可以跑下这山顶,若你跑了,我便不会再教你剑种门径。” 陈迹疑惑:“可在厮杀里,打不过就跑也是一种明智之举。” “你比曾经聪明了许多,但聪明固然是好事,可人不能只有聪明,”轩辕冷笑道:“可这世界上总有你永远都绕不开的山,那个时候,你需要一些斗志和勇气。” 轩辕走到巨戟士身边,手指点在巨戟士肋下:“人体三十六死穴,分别为太阳穴、气门穴、风池穴、檀中穴……” 他将死穴一一点给陈迹看:“若刚刚你长戟所刺之位再向左偏移一寸,巨戟士就算有天大的力气也使不出来,这就是有厮杀技艺和没有厮杀技艺的区别。另外,你刚刚回首那一戟虽然好看,但没用,杀人不需要好看。” 陈迹深吸了口气:“明白了。” 他不知道轩辕经历过多少厮杀,他只知道,这便是自己能遇到的最好的老师! 巨戟士不再等待,挥出青铜长戟袭来。 陈迹也不再逃避,只在这山巅上辗转腾挪,寻找厮杀之法。 他紧紧盯着青铜长戟劈下的方向,身子往右轻轻一侧,便见青铜戟贴面而过,从鼻尖外一寸之处劈下! 轩辕眼睛一亮。 然而还没等他夸出口,却见巨戟士手腕一翻,那青铜戟的月牙刃一转,切进了陈迹的腹中。 这青铜戟在巨戟士手中宛如活物,明明是一柄笨重的兵器,却在巨戟士手里变得刁钻至极。 待陈迹再次来到青山之上,轩辕沉着脸:“刚刚明明躲的很好,为何躲完不预判对手可能会有其他手段?厮杀如下棋,也要下一步想十步,同样的实力,谁能料敌先机谁就能赢!” 陈迹认真点点头:“明白了,再来!” 他从早上厮杀到中午,再从中午厮杀到晚上,没有赢过,却越杀越认真,越杀越亢奋。 他没算过自己死了多少次,只是死得越多,他的打法便越粗粝,也越直接。 宛如钢坯送入炉火重塑,再用重锤一次次锻打成型,将杂质都锻打出去。 陈迹忽然意识到,这般锤炼出来的技艺,没有套路,不用表演给谁看,更接近杀人技的本质。 轩辕看着陈迹一次次厮杀,如不知疲惫一般,这少年没有那位的战斗本能,却有一模一样的斗志。 偏执。 痴魔。 “现在才终于有点像你了。” …… …… 傍晚时,陈迹在太平医馆的小院里睁开眼睛,轩辕令他休息半个时辰。 他缓缓松了口气,像是从炼狱回到了热闹的人间。 这一次他与巨戟士厮杀一炷香时间,难分难解,醒来时已是疲惫至极。 陈迹一抬头,却见世子、佘登科、梁狗儿、刘曲星正在饭桌上推着牌九,白鲤郡主与梁猫儿正站在一旁观战。 刘曲星面前堆满了铜钱,还有一枚从世子那里赢来的银生。 白鲤郡主看向陈迹,惊讶道:“呀,你醒啦,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吗?” 陈迹笑了笑:“郡主怎么没有跟他们一起玩?” 白鲤摇摇头:“我不赌博,我父亲也不让赌博。” “啊?世子不是在赌吗?”白鲤笑了笑:“没事,回头我就举报他。” 陈迹:“……真是兄妹情深啊。” 他感到一阵饥饿,可还没等他说什么,却听门外有几位江湖人士喊道:“世子,世子,准备去白衣巷了!” 世子眼睛一亮:“今天是秦淮河的柳行首来洛城的日子,听说这位柳行首,诗书琴棋四绝,人也长得如天仙一般,咱们一定要去看看!” 梁狗儿拍掌叫好,他好几天没喝酒了,肚里酒虫正闹得凶。 然而白鲤郡主却泼了一盆冷水:“陈迹还受着伤呢,大家都走了谁来照看?哥,你还口口声声说要和他做朋友,这么对待朋友,还是不是人?” 世子挠挠头,有些为难。 柳素便是在金陵秦淮河上也当得头牌,对方今日来洛城为白衣巷新开的绣楼剪彩,怎么能错过? 梁狗儿低声道:“世子,要不咱们去,留猫儿和郡主晚上在医馆就好。” 世子有些为难:“钱在白鲤身上呢。” 梁狗儿:“……” 陈迹:“……” 果然,白鲤才是真正的金主,所以世子才要去哪都带着她。 小院里安静下来,大家也没了推牌九的心思。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思虑对策,唯有陈迹养精蓄锐,准备继续进入战场厮杀。 此时,一旁的梁狗儿出主意道:“世子,咱们把陈迹也带去照看不就好了?!” 陈迹:“……我身上有伤,去不了。” 世子看向梁狗儿:“对啊,他身上有伤,而且伤在胸口和腿上,背都背不成。” 梁狗儿为了蹭酒毫无底线,当即拍着胸脯:“我和猫儿抬着他的竹椅去,等喝完酒,我俩再给他抬回来!” 陈迹:“……” 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只要能喝酒,什么都干得出来。 下一刻,梁狗儿招呼着梁猫儿,抬起竹椅就往门外走去,宛如抬着一顶竹轿子。 陈迹在摇摇晃晃的竹椅上坐起身来:“诶?我不想去啊!” 梁狗儿毫不在意:“现在也由不得你了,跟我们走吧!想睡觉你就直接躺在竹椅上睡,放心好了,摔不着你!那可是白衣巷,那可是柳行首,你是老爷们吗,对这种事情都不感兴趣?” 陈迹无奈:“我身上还有伤啊!” 世子跟在竹椅旁边说道:“听说想见柳行首一面不容易,得有诗词递上,柳行首看得中才能放人进去……你这两天还有新写的诗吗,我买!” 陈迹安静下来,如今他还有九十四两银子藏在床下的砖头缝隙,最多能买三支人参,再点燃六盏炉火。 可若是想杀司曹,只怕是远远不够。 陈迹沉默片刻:“又偶得了几句,也许能派上用场。” 白鲤郡主眼睛一亮:“走,去白衣巷!” 众人来到门外,门口早早等着一众江湖人士,一个个腰胯长剑与长刀。 他们见梁狗儿、梁猫儿抬着陈迹,顿时面露惊诧,相互窃窃私语:“何人如此威风,竟让梁狗儿与梁猫儿一起抬轿子?” 陈迹赶忙尴尬笑道:“跟我没关系啊,我是因为腿上有伤不想去,梁狗儿大哥却非说要带我去白衣巷涨涨见识,不是我让他抬轿子的。”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一路上,十余人热热闹闹嬉嬉笑笑,世子不像是世子,更像是江湖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浪荡客。 陈迹坐在竹椅上,时不时便有路人朝竹椅投来目光,他脸皮不够厚,干脆闭眼再次沉入战场,回到厮杀中去。 他感觉自己快要触摸到某个门槛了,巨戟士也并非不可战胜。 …… …… 白衣巷‘绣楼’门前摆满了篮,一路摆出了数百米,甚至占用了别家的门庭。 宽广的绣楼二层露台处,一根根木栏杆挂上了红绸,看着格外喜庆。 绣楼东主姓名张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可有人传说他曾是沪地徐家二房里的一个下人,这便让所有人必须高看他一眼。 徐家,内阁首辅徐拱的徐家。 世家不会沾染白衣巷、红衣巷、秦淮河的生意,名声不好,但私下里都有各自的白手套。所有人都知道张畅背后是谁,大家心照不宣。 所以,绣楼刚一开业,不仅刘家刘明显前来捧场,还有不少世家子带着文人朋友结伴前来,有人是来看柳行首的,有人是来给徐家生意抬轿子的,各有各的心思。 绣楼门前,两位身穿素白襦裙、披着白貂的姑娘,俏生生立在秋风凉意里,笑容满面的对门外来客说道:“各位老爷、公子,咱们这绣楼今晚广迎宾客,一楼雅座很多,宽敞明亮。可各位若想上二楼去见我家姑娘,得有一首拿得出手的诗才行。若我家姑娘中意,一首诗可带三人同行。门前就有桌案、笔墨,各位请吧。” 一名年轻士子当即在桌案前提笔,快速写下一首诗来递给两位姑娘。 其中一位姑娘拿着宣纸跑上楼去,不消片刻又跑了回来,娇俏笑道:“这位公子,我家柳行首说,您这诗不行。” 这柳行首竟是一点面子都没给,说不行就是不行,半分都不愿委婉。 那位年轻士子羞臊得面红耳赤,低头钻入人群。 经此一试,好些个肚子里没真东西的人,立马心生退意。 门外,梁狗儿等江湖人士直犯嘀咕,大家交头接耳,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进这绣楼。 有人说翻进去,有人说杀进去,没一个正经的。 此时,世子打起了退堂鼓,低声说道:“白鲤,咱只有半首诗啊,能不能行?” 白鲤想了想:“她若识货,这半句能顶其他人百十首,肯定行。” 梁狗儿凑过来说道:“可一首诗只能带三个人,咱们这可十二个人呢。” 说罢,世子和白鲤郡主,一起看向竹椅上正在睡觉的陈迹…… “陈迹,还有别的诗吗?” “陈迹?” “陈迹,醒醒啊。” 不论世子如何呼唤,陈迹都没醒来。 世子快急死了,却丝毫没办法,若没诗,他们怎么进去? 此时,白鲤思索片刻,从自己那小荷包里掏出一枚金瓜子,塞进陈迹手心里。 陈迹睁开双眼:“有了。” (本章完) 第64章 真菩萨 第64章 真菩萨 白衣巷里的热闹,与红衣巷的热闹不一样,红衣巷的店家叫青楼、叫茶室、叫下处、叫窑子,这里的店家叫‘清吟小班’。 白衣巷有干干净净的青砖铺路,青砖上甚至还雕刻着梅兰竹菊等纹。 这里没有招揽客人的声音,也没有妖娆女子站在二楼依栏招客,只有琴瑟声从楼里、院里飘出来,女子唱腔婉转动听,撩人心弦。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如女子怀抱琵琶,遮起了自己的模样。 陈迹睁开眼,金灿灿的瓜子,沉甸甸的落在手心里。 刚刚他也不是故意等金瓜子落手才睁眼,实在是刚刚再次被巨戟士挑翻在地,差点没回过神来…… 此时,绣楼前再次热闹起来,将所有人注意力吸引过去:赫然是洛城同知陈府家马车到了。 一架宽敞的马车停于门前,陈问宗、陈问孝、林朝京三人联袂下车,谈笑间来到桌案前。 陈问宗笑着问道:“朝京兄,是你来还是我来?只需一首诗便能进四个人,咱们谁出手都可以。” 言语笃定,似乎可轻松拿下。 林朝京笑着谦让道:“自然是问宗兄你来,离开东林书院半月有余,许久都没欣赏过你的诗了,想念的紧,近来可有新诗?” 陈问宗笑答:“有的。” 这三位士子风度翩翩,如今天气见凉,三人身上也早早披上了素净的皮裘。 皮裘也分三六九等,其中以三人身上的白狐腋下皮最为贵重。 一旁的刘曲星撇撇嘴低声道:“还没到冬天呢就把皮裘穿出来了,也不嫌燥得慌?怎么手里不再抱个暖炉呢!” 下一刻,却见陈问宗身后有马夫帮他摘掉了肩上的皮裘,他则提起桌案上的毛笔,快速写下四首诗词。 写罢,他笑着看向绣楼门外的两位迎客姑娘:“我们是三人同行,也不占柳行首的便宜,便一人一首诗换得二楼的雅座。” 迎客姑娘笑道:“怎么还多写了一首呢?” “这是单独送给柳行首的。” 围观看客纷纷叫好,称赞陈问宗才是风流才子的做派。 陈问孝笑着说道:“兄长大才,此次乡试定能高中解元!” 陈问宗面色似有不悦:“伱也要努力才是……算了,今日不扫你兴。” 却见那位迎客姑娘将四首诗拿上二楼,不过一会儿,她又回到门前笑着说道:“我家姑娘说,问宗公子心思巧妙,四首诗便写足了春夏秋冬,三位公子请上楼!” 白鲤郡主看了看陈问宗,又看了看陈迹:“你父亲太偏心了。” 陈迹笑了笑:“无妨,我现在过得也挺好。” 世子感慨道:“你那嫡二哥陈问孝在东林书院时候,也比我好不到哪去,我还在山下酒肆里见过他呢,现在却装得人模狗样。大家也就是看在陈问宗的面子上,才给他几分尊重。” 白鲤皱起眉头:“哥,不许在背后说人坏话!” “我说的是陈问孝……” “谁也不行,这不是君子所为!你若对他不满,就应该等会儿当面骂他!” 世子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说了……” 正说着,迎客姑娘说道:“诸位,二楼所剩雅座不多,若有诗词作品的,快拿来吧。” 这话听得世子急眼了。 世子趁其他人不注意,压低了身子凑到陈迹边上:“快快快,还有什么诗?” 陈迹思索片刻:“除开先前那句,还得两句才行吧,一枚金瓜子可不够。” 白鲤又掏出一枚金瓜子塞进他手心里,小声抱怨道:“怎么跟菩萨许愿似的,还得捐香火钱。” 世子乐了:“妹妹啊,你给菩萨捐香火钱,菩萨未必理你,但你给陈迹捐香火钱,他可立马理你,你就当他是菩萨吧。” 陈迹思索片刻,一边将金瓜子拢进袖子里,一边又选了两句诗词,低声教给世子。 白鲤在一旁眼睛亮闪闪的:“怎么都只有半句啊,若是能把整首诗词写出来该多好,现在多可惜……喂,怎么又睡了?!” 陈迹并未回答她,已然再次回到青山之上厮杀。 世子与白鲤来到绣楼前,有人认出他们:“是靖王府的世子与白鲤郡主!” 也有人小声道:“是东林士子们提到过的草包世子吗……” “嘘!你不要命了!” “没事,世子人好,不会计较。” 这世间的道理很奇怪,人越恶,别人越不敢欺你,可若你偏偏是个好人,那便谁都敢来踩上一脚。 却见世子来到桌案前,大笔一挥,意气风发的写下两句诗,待到第三句时,他压低了声音问道:“白鲤,第三句是什么来着?” “千山鸟飞绝……”直到白鲤提醒,世子才写下第三句。 世子搁笔,抬头看向那两位迎客姑娘:“写好了,只是我与其他人不同。” 迎客姑娘也从旁人那里听出了这位的身份,笑着问道:“敢问世子,有何不同?” 世子得意洋洋:“其他人得写一整首诗词才能入得门去,可我比他们写得更好,半句足以!拿去吧,让柳行首看看!” 迎客姑娘怔了一下,取了宣纸便往楼上跑去。 “我听一个从东林书院回来的士子说,这位世子天天挨先生们责骂,每天不是上山抓野鸡野兔,就是溜下山去城里喝酒,你看他们那边的一群人,哪像文人啊,一个个舞刀弄剑的,土老帽。” “柳行首应该会看在他世子身份,放他上去吧?” “这你有所不知,先前在金陵秦淮河上,胡家嫡孙拿不出诗词还想要上船,大闹一场,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徐家一位公子将那胡家嫡孙给揍了一顿,扔进了秦淮河里!所以,世子要想摆谱,那可真是摆错了地方,这位柳行首可是有内阁首辅徐家护着呢,徐家不用给一个藩王面子……” 此时,众人依然议论纷纷,世子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只等那迎客姑娘下来,好奇问道:“姑娘,柳行首怎么说?” 迎客姑娘娇笑道:“我家姑娘说,世子并未说大话,您的半句能顶别人十句呢!请上楼!” 围观众人一惊:“草包世子还能写诗?”世子眼睛微微眯起,转头朝人群中扫去,想要找到说话之人是谁。 却见他模样俊秀,头戴世子乌纱,身着银丝暗纹蟒服,只是收起笑容便自有威严在身上,一时间有点不像是曾经的那个浪荡子了。 那说话之人也不傻,不过是仗着人群混乱罢了。他见世子隐隐有怒意,哪敢真的挑衅这份威严,立马缩在了人群之中。 有人于人群中喊道:“把世子刚刚写的诗拿出来,让我们看看是不是柳行首放水了!” 世子沉默片刻,继而潇洒的朗声大笑,竟是再也不将这些攻讦自己的话放在心上:“随你们怎么说,反正我能上二楼,你们上不去,气死你们!喝酒去喽!” 世子大手一挥,颇有江湖豪情。 他不再理会这些人,转身兴奋的对梁狗儿招招手:“快快快,抬着陈迹一起上楼喝酒!” 所有人目光朝陈迹他们看来,这怎么还抬着个睡觉的? “为什么这么多人抬着他啊?” “可能身有残疾,腿不能行?” “好可怜。” 梁狗儿和梁猫儿抬着竹椅往前走,刘曲星笑道:“这下,陈迹要在洛城里出名了。” 佘登科于心不忍:“还不如把他放在医馆里,也免得被人说是残疾。” 梁狗儿大大咧咧说道:“你我江湖儿女,喝酒怎么能少了一个人,他一个人在医馆多苦闷,自然要一起喝!喝到早上,咱们再抬着他登上鼓楼看日出,那才叫一个痛快!” 这会儿陈迹已经又死一次醒来了,但他听着周围议论,实在没有勇气睁眼…… 他闭着眼睛,咬牙切齿道:“别聊了,赶紧走!” 梁狗儿与刘曲星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醒着呢!” 入得绣楼,楼内清幽淡雅,大堂当中竟还挖了一方鱼池,养着三五条锦鲤。 众人正要上楼,迎面从楼梯走下一位好看的侍女,世子忽然抬手,示意梁狗儿带着梁猫儿在侍女面前停下。 世子拍了拍陈迹:“陈迹,看看这位姑娘,长得极好。” 侍女捂嘴浅笑。 陈迹不肯睁眼,死活也不干这种丢人的事,可世子竟贱嗖嗖的不走了。 不知僵持多久,如坐针毡的陈迹快速睁开眼睛,又迅速闭上,牙都快要咬碎了:“看过了,快上楼。” 世子哈哈大笑:“只是看看怕什么,莫要害羞!” 陈迹:“……” 你们倒是没把我当残疾人,但你们也没把我当人…… 世子走在竹椅旁调侃道:“平日里见你挺淡定,今日怎如此矜持。” 陈迹转头看着他:“你也是被抬过来的?” “哈哈哈哈。”众人欢笑声冲上楼顶,仿佛在房梁盘旋着,经久不散。 陈迹只觉得万分尴尬,可尴尬片刻,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骂骂咧咧说道:“等我伤势好了,把你们全杀了。” …… …… 就在远隔数十丈的街道上,金猪与一名密谍做富商打扮,正悄悄关注着绣楼。 金猪正低声说道:“此绣楼要重点关注,如今洛城正值多事之秋,今天也不是什么良辰吉日,他选择今天开业事有蹊跷。还有那柳行首,金陵待得好好的,突然跑洛城来干嘛?” “大人,我朝各地清吟小班开业剪彩,请金陵秦淮河上的行首过来已是惯例,毕竟名声在外,大家都知道秦淮河上的才是最好的。” 金猪却摇摇头:“不同不同,这段时间所有出现在洛城的生面孔,我们都要盯紧了。还有这位世子和郡主,东林书院一个月前就休业了,就算乘马车回来要半个月,那另外半个月里他们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查一下。” “在洛城地界,惹靖王府会不会……” 金猪微微眯起眼睛,冷笑道:“如果没有靖王府撑腰,刘家敢通敌吗?就算谋逆造反,他也得给自己找个新主子才行。若没靖王,他刘家难不成自己坐龙椅?他也配!徐家、陈家、齐家、胡家、羊家还不生吞了他?” 金猪很清楚一个道理,刘家即便谋反成功,也坐不了那张椅子,所以对方必须选个人来坐。 那么对方选的是谁?福郡王、齐郡王、安郡王?这三个都还年轻,根本没有一呼百应的本领,唯有靖王才有资格成为刘家的底气。 正聊着,金猪眼睁睁看着陈迹被梁狗儿、梁猫儿抬进了绣楼,一旁还有白鲤郡主帮忙抬着扶手…… 他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是我吃了什么脏东西眼了吗,你快看看,梁猫儿和梁狗儿抬着的人,是不是陈迹?” 心腹密谍干涩道:“是他。” 金猪更惊了:“这小子在靖王府的地位这么高?!我明日得去探望探望他,交代他好好看住世子与郡主,想办法把王府勾连景朝的证据挖出来!” …… …… 上得绣楼二层,却见这里布置奇怪:所有雅座被一层层从房顶垂下的纱巾帷幕隔挡着,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世子惊奇道:“这是何意?都坐在这帷幕后面,还怎么看得到柳行首?” 侍女在一旁解释道:“这便是今晚的游戏,秋高气爽,我家姑娘说要以秋为题,人人得做三首与秋相关的诗词来才行。雅座外遮挡的帷幕有三层,写出一首便揭一层,三首写完方可见我家姑娘。” 世子环顾四周,却见正有侍女揭去陈问宗那边的三层帷幕,对方竟是已把三首诗都写完了。 再看另一雅座,正有人从帷幕之后递出一张宣纸来,很快,有侍女来将雅座外的帷幕揭去,显露出里面正襟危坐的刘明显来。 世子下意识看向陈迹,可陈迹竟再次进入梦乡。 他催促道:“白鲤,快,捐香火钱!” 白鲤郡主从小荷包里掏出三枚金瓜子塞进陈迹手心里,可这一次,躺在竹椅上的陈迹并没有醒。 世子低呼一声:“坏了,给钱都不好使,是真菩萨!” (本章完) 第65章 红衣巷 第65章 红衣巷 绣楼二层合计二十一个雅座,白色纱巾帷幕如瀑布般从房顶垂下,周围还用瓶摆放着今日刚刚采摘来的鲜,令人如坠仙境。 只是,其他雅座的帷幕都被侍女先后摘去,唯剩下世子的三个雅座还被帷幕遮挡。 世子、白鲤、陈迹、梁狗儿、梁猫儿在一个雅座里,佘登科、刘曲星及其他江湖人士坐在另外两个雅座里。 梁狗儿倒是不在意,即便帷幕没有摘下,也有侍女将酒食源源不断的送进来,他嫌这清吟小班的酒杯小,干脆又换成了碗。 世子撸起袖子,怔怔的坐在帷幕里、坐在桌案前,提着笔绞尽脑汁也写不出来一句诗。 他缓缓看向陈迹,陈迹依然皱着眉头熟睡,应该是指望不上了。 他又缓缓看向梁狗儿、梁猫儿……算了! 最终,他看向白鲤:“那个,白鲤啊,你能写一首吗?我记得你以前也写过诗的。” 白鲤为难道:“我写的东西被先生们批评过‘乱七八糟’,我写不了,写出来也闹笑话。” 梁狗儿乐呵呵笑道:“这清吟小班就是喜欢故弄玄虚,明明就是要赚钱的,却还要给你设置重重阻碍……可文人士子偏偏就吃这一套!要我说,白衣巷不如红衣巷敞亮。那金坊的烟儿姑娘酒量一绝,伱喝几杯,她就陪几杯,当真痛快。” 梁猫儿撇撇嘴:“哥,你那是喜欢她的酒量?我都不想拆穿你!” 此时帷幕外,陈问孝的笑声传来:“这怎么还有三个帷幕没有摘下,里面的朋友难道是觉得这样更雅静吗?” 世子隔着帷幕反唇相讥:“佳句天成,妙手偶得。写诗不在多,在精,若是不够精妙,写再多有什么用呢?我是觉得柳行首这游戏有些草率,逼着大家立马写三首与秋有关的诗来,写倒是可以写,但如此仓促之下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诸位觉得自己刚刚写出来的诗,能流传千古吗?” 帷幕外安静下来,有人在思索着世子这些话,有人在思索着‘佳句天成,妙手偶得’这八个字。 陈问宗沉默片刻:“听不清,摘了帷幕说话。” 世子:“……” 他转头看向陈迹,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陈迹醒来。 世子有些担忧:“陈迹不会是死了吧?” “不可能,还在呼吸呢,”白鲤郡主想了想说道:“应该是受伤之后又被你们抬出来折腾,太累了。” “再拖一会儿,看他会不会醒。” …… …… 陈迹没有醒,他已厮杀得天昏地暗。 青山山巅之上,陈迹与巨戟士皆气喘吁吁,方才两人相互出手试探上百回合,谁也没能将对方拿下。 轩辕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黑色王袍,袍袖以金丝绣着紫微垣居中央,太微垣、天市垣陪衬两旁。 金甲与王旗都不见了踪影。 轩辕正襟盘坐在巨石上时,明明只是坐在巨石上,却依旧像是一尊坐在黄金椅上的帝王。 他的神情威严,肃穆。 如他身上王袍的黑色一样,冷静,理性,不容置疑。 轩辕见两人不动手,便语气冷漠的催促道:“这一场已经打了两炷香的时间,你们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到了真正的战场上,战阵之间摩肩接踵,哪有给你喘息的时间!” 巨戟士得到号令,当即挥舞起青铜戟呼啸而来。 陈迹眼神没有躲避,他紧紧盯着横劈过来的戟刃,身体只微微后仰,戟刃从他鼻梁前划过,却没有伤他分毫。 这一闪轻描淡写,仿佛与世界同呼吸,浑然天成,举重若轻。 陈迹体内炉火已点燃十六盏,力气早已超过寻常人,即便与景朝谍探角力也稳稳占据上风。 但他骤然得到一身力气,甚至都不熟悉自己的身体,也无发力技巧。 发力技巧就像是一支杠杆,没有这支杠杆的话,十成力气只能用出八成,有了这支杠杆,十成力气便能发挥至十二成。 如今,陈迹已经知道自己这具身体到底是什么样,自己的力气藏于哪里! 然而巨戟士也不是弱手,他见一戟未中,当即腰身反拧转身,硬生生以腰胯之力改变了戟刃的走向。 明明是由左至右的行扫千军,却忽然反向一挑! 戟刃从陈迹胸口划过,留下一条伤痕,逼退了陈迹的趁势偷袭。 可是,陈迹受伤之后并未低头去看伤口,而是依旧紧紧盯着巨戟士,仿佛伤口没有疼痛似的,如猎豹般微微弯腰。 虽然受伤,却没有落于下风的迹象。 轩辕曾说陈迹已经没有了战斗本能,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仅仅一天时间里,他亲眼见证对方从狼狈的漫山逃跑,到如今与巨戟士厮杀得不分上下。 步伐、技法……甚至连发力技巧都越来越粗粝,又越来越本真。 随手一拳一脚明明看起来很仓促很笨拙,却充满了暴力又直接的霸道。 “才六个时辰啊,”轩辕轻声感慨。 对方那身体里的战斗本能,像是万年不见天日的不朽长剑,正在被一点一点擦去灰尘。 可轩辕虽然这么想,嘴上却戏谑道:“六个时辰了,还无法取胜吗?此巨戟士不过是我军阵之中的一名士兵而已。” 陈迹一边喘息着一边看向巨戟士,笑着说道:“他这人不太会说话,你别介意啊,你很厉害的,战胜不了你很正常。” 轩辕挑了挑眉毛。 陈迹神情疲惫,鏖战六个时辰,巨戟士可以一次次精力充沛的站在这里,他却不行。 此时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自己一天之内死了多少次? 四十次?还是六十次? 记不过来了。 某一刻,陈迹想过,要不放弃算了,这剑种门径不学也罢。 可是,当他想到自己又学到了一些东西、又多了几分把握,便又燃起新的斗志。 下一刻,巨戟士再次挥戟而来,陈迹身形一动,却牵动了胸前伤口,以至于动作一滞,身体侧偏不及时,整个左臂都被削去了一块血肉! 这一击如分水岭,从此之后陈迹只能狼狈躲闪,再无主动进攻的机会。 轩辕对陈迹讥笑道:“我看你是没希望了,要不你干脆让我重临世间,留下遗言,想杀谁,我帮你杀。” “还是我自己来吧,”陈迹一边躲闪巨戟士攻击,一边喘息道。 “哦?你对那个世界很留恋吗?” “我还有一只猫呢,若我没了它怎么办。” 轩辕疑惑:“……猫?” “我还新交了几个朋友。” 轩辕哈哈大笑起来:“你也需要朋友吗?你早就说过,你不需要朋友了!” “我们曾是朋友吗?” “是,但早就不是了。” “那就重新认识一下。” 当青铜戟再次竖劈而下。陈迹骤然俯身向巨戟士冲去,他的双眼如钩子般紧紧锁定着对方的戟刃。 那青铜戟的月牙刃当头劈下,巨戟士已经做好陈迹躲避后的诸般变化,可这一次陈迹偏偏没有躲! 却见陈迹再次提速,竟越过月牙刃劈下的位置,来到戟身处,双手如托举山峦般握住细长的戟杆,硬生生止住了青铜戟落下轨迹! 巨戟士想要将青铜戟抽回,可他却震惊看到陈迹将戟身拉下来,双手奋力一抖! “松手!” 莫名沛然的力量传递到青铜戟身,竟震得巨戟士不由自主松了手,那古怪的夺戟招式……明明是巨戟士先前用过的,却被陈迹给学了去! “咦!”轩辕眼睛一亮,这千锤百炼的夺兵刃之术乃是他战阵中的绝技,竟一天时间就被学去。 只见陈迹抡起青铜戟如一轮圆月,逼得巨戟士连连后退,水泼不进。 转瞬间,一追一退,巨戟士在青山边缘退无可退,只能站定,而陈迹手中青铜戟并未砍在他身上,而是在脖颈处停下。 “怎么样?”陈迹喘息着问道:“现在可以教我了吧?” 久违的胜利喜悦,充斥着他的心脏。 炽热的呼吸里,陈迹像是又翻阅了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如一路登山至山顶,看到日出破开云海般的宁静却又高亢。 轩辕坐于巨石上慢悠悠说道:“这就满足了吗,如今你的实力在我军阵之中,也不过能胜任一名士兵罢了。” “嗯?”陈迹疑惑。 却见轩辕面对那被时间凝固的战阵招了招手,竟又有一位腰胯长刀的朴刀士走出队列,走到这青山之上,面对轩辕单膝跪地:“王,何事召唤?” 轩辕指了指陈迹:“这小子已经熟悉巨戟士的攻伐,如今换你上。” 陈迹瞪大了眼睛,他看了看山下那十八般兵刃俱全的战阵,顿时面色一变:“今天是不能再战了,我朋友还等我喝酒呢,明天再见吧!” 说罢,他竟主动纵身一跳,落入青山之下。 轩辕看着空空如也的悬崖边缘,怔怔道:“我确实需要重新认识一下你了。” …… …… 绣楼二层,三个雅座的帷幕还未摘去。 梁狗儿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了,世子却还坐在桌案前抓耳挠腮:“秋……秋字能写什么诗啊。” 却听有人在身旁轻声说道:“我醒了。” 世子转头看去,却见陈迹已缓缓睁开眼睛,眼里俱是血丝,如猛虎捕食。 白鲤嘀咕道:“做了什么梦啊,杀气这么重?” 世子大喜过望,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终于醒了,快快,需要九句诗,就等你了!” 陈迹看着自己手里那一把金瓜子……这都没能唤醒自己吗? 他一边将九枚金瓜子收入袖中,一边斟酌道:“九句是吗,白鲤郡主,我说,你写。” 白鲤眼睛一亮:“好,我来写。” 然而就在两人一说一写时,却听帷幕外面的陈问孝又问起来:“这三个雅座里的朋友,还没写出与秋字有关的诗词吗?若你们迟迟不写,岂不是耽误了大家与柳行首交流?” 世子笑着应道:“已经在写了,在写了。” 陈问孝:“若能写出,何必等到现在。” 林朝京的笑声响起:“我听出帷幕之后的朋友是谁了,原来是世子。这样吧问宗兄,不过是九首与秋相关的诗词而已,你我与世子同窗三年,便一起帮帮他,我写四首,你写五首。之后便当做是世子他们写的,将帷幕摘去了吧。” 陈问宗迟疑:“这似乎不妥。” 林朝京笑了笑:“那我便写九首。” 却见他敛起袖子,唤来这绣楼的侍女取了笔墨纸砚,只大笔一挥便有一首诗词落定。 众人围上前去,却见对方九首诗词一气呵成,如信手拈来般轻松。 林朝京将诗词递于侍女:“且送去给柳行首看一下,若写得还可以,便将世子那边的帷幕摘去了吧。” 侍女浅笑:“不用给柳行首看呢,连我这粗鄙的丫鬟都能瞧出这些诗词的好,我这就去将帷幕摘下。” 其实,三个雅座帷幕迟迟没摘,绣楼也有点急了。 然而,世子听到陈迹字字珠玑,又看到白鲤健笔如飞,顿时就急了:“等下,我们自己能写,别摘!” 可这话说得已然晚了。 却见一层层帷幕摘下,三个雅座展露在众人面前。 梁狗儿在大口喝酒,已喝得半醉,梁猫儿在一碟一碟的吃菜,如吃流水席一般。 再看佘登科、刘曲星及其他江湖人士们也好不到哪去,桌案上已一片狼藉。 噗嗤一声,陈问孝哈哈大笑起来:“怎么都吃上喝上了?” 林朝京端坐在桌案后面,面色沉凝:“今晚难得柳行首从秦淮河来到洛城,若她瞧见洛城文人是这副德行,该有多失望?世子,今晚是文人雅会,何必带这些粗鄙的江湖武夫来凑热闹?” 世子看向林朝京:“我也是写了诗才上来的,怎么,你能来,我朋友就不能来?” 林朝京摇摇头:“不是说不能来,而是不合适来。这几位江湖朋友吃吃路边面摊,逛逛红衣巷多好,也符合他们的身份地位……来这里岂不是暴殄天物?” 世子沉声问道:“什么人该去红衣巷?” “自然是粗鄙的寻问柳之人。” 世子又沉声问道:“那什么人才适合来白衣巷?” “自然是你我这等有学识有身份的人。” 世子缓缓起身,众人以为他动怒了要与林朝京动手,可他却忽然转身向佘登科等人拱了拱手,抱歉道:“不好意思,今日因我鲁莽,带各位见到了此等无知傲慢之徒,我向各位赔个不是。若白衣巷都是此等文人雅士,那我们往后不来也罢!我一人受辱且无所谓,可连累朋友受辱,是我的不对,走吧!” 梁狗儿纳闷了:“世子,咱们去哪?” 世子站直了身子朗声大笑:“走,去红衣巷喝酒!” 说罢,他竟拂袖带头往楼下走去。 梁狗儿与梁猫儿抬起陈迹的竹椅跟上,一大群人同进同退,一点也不沮丧,宛如要参加婚礼般喜庆。 白鲤坐在桌案后面,提着笔,呆呆的看着一群人乌泱泱离开。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才刚刚把陈迹念的诗句写完啊。 世子在楼梯上呼唤:“白鲤,走了!” 白鲤本打算将写好的诗带走,思索片刻,却又将卷起的诗词放下,这才追下楼去:“来啦来啦!” 绣楼二层重新安静下来,陈问宗狠狠瞪了陈问孝一眼,这才起身来到世子桌案前,拿起方才写好的诗词来看。 只是这一看便怔住了。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无一秋字,读之却觉秋风萧瑟,落寞桥下。 (本章完) 第66章 好时光 第66章 好时光 陈问宗站在桌案旁,捧着宣纸默念一句句关于秋的诗词,沉静如玉。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升起一丝惋惜与遗憾。 他遗憾的是这些诗词除了那首“枯藤老树昏鸦”以外,俱都只有一句。诗词单拿一句出来固然精妙,但总归缺了一些完整的意境,不能算是完整的作品。 陈问宗刚想放下宣纸,却又拿起……偏偏是这一句句不完整的遗憾,又让他心痒难耐。 他打量着诗词的字迹:字体娟秀,必然不是世子所写。 陈问宗回忆起先前侍女摘下帷幕时,是白鲤郡主在提笔,难道是郡主写的吗?下次若再见郡主,定要问问这些完整的诗词是什么样。 这位洛城陈府嫡长子被诗词吸引,全然忘了刚刚自己那弟弟陈迹也在席间。 “兄长,怎么了,为何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陈问孝问道。 “嗯?我在看诗,”陈问宗回过神来。 此时,林朝京也起身踱步过来,想要看看陈问宗手里拿的是什么:“是那位世子写的诗吗?之前在东林书院时,我便规劝过他莫要在书院里胡闹,结果他偏偏不听……” 说着说着,当林朝京看清陈问宗手里拿的那九句诗,也怔住了。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这张桌案前,白鲤郡主总共三页宣纸,于是这三页宣纸便在不同的人手里流转。 两名侍女走上来,笑着说道:“诸位相公,我家姑娘来了!” 却见柳行首从木楼梯缓缓拾级而上,她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年纪,长相并没有多么艳丽,反而比起那些红衣巷里精心打扮的女子来,有些平庸。 但偏偏眉目间眼波流转,有一种生动的可爱。 柳素上得楼来,却见所有文人士子都聚在一张桌案前,没人看她一眼。 侍女想要再次出声提醒众人,柳素却笑着拦了下来。她踮着脚尖轻轻凑过去,笑意盈盈的问一位士子:“这是看什么呢?” 直到香风扑面,那位士子才反应过来:“啊,我们在看诗。” 柳素看向宣纸上的诗词,好奇道:“咦,这是哪位公子写的?” “靖王府世子写的,如今已经走了。” “走了?”柳素来到窗边,扶着窗棂向下绣楼下面看去,却见世子一行人正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走出绣楼。 楼下的景色,却要比楼上有趣多了。 柳素笑着说了一句:“他们好热闹啊,还挺想留下他们喝酒的,或者跟他们一起去喝酒。” 侍女怔了一下:“姑娘,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我去请他们回来?” 柳素笑了笑:“不用了,有趣的人远远看着就好,离得近了反而就没那么有趣啦。走吧,还要应付那些无趣的男人呢。” “那空出来的三个雅座,是否再找人填上?” “好啊,赚谁的钱都一样。” …… …… 世子从绣楼里出来,明明是被气出来的,却趾高气扬的像是个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军。 门口有人见他出来,好奇:“世子不是进绣楼了吗,怎的这么快又出来了?” 世子坦坦荡荡笑道:“不会写诗,所以就出来了呗!” “见到柳行首了吗?” “没见到,还好没银子,不然亏大了!” 此时,白衣巷的青石板路旁,家家都挂上了造型好看的灯笼,有锦鲤状、有楼宇状,精致有趣。 街上往来都是文人雅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世子他们大大咧咧的走在这条小路上,显得格格不入。 待离绣楼远了,世子低声问白鲤:“我今天做得没错吧?” 白鲤笑着说道:“没错,不愧是我哥,做人就该这么干脆利落。” “嘿嘿,”世子得意的抻了抻身上的衣服:“他们嫌弃咱们,咱们还嫌弃他们呢!既然比诗也比不过,那以后就不比了!” 白鲤笑的眼睛弯了起来:“对,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 刘曲星补充了一句:“你看林朝京刚刚那个显摆的样子,跟孔雀开屏了似的。” 佘登科闷声道:“师父的医术你没学到多少,损人的本事却得了真传……”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刚刚的不愉快也一扫而空。 此时,梁狗儿问道:“世子,咱们现在去哪?去红衣巷金坊还是其他地方?” 世子挥挥手道:“先不去红衣巷,这会儿小和尚应该念完经了,咱们接了小和尚之后,再一起去金坊!这么快乐的事情,怎么能丢下他不管,腿瘸的都抬出来了,还差个和尚?” 陈迹:“……那回到王府以后,你们能不能把我放在医馆别管我死活了,我不想去喝酒。” “不行!” “走,回王府接小和尚,一个也不能少!” “接小和尚!” 陈迹眼睁睁看着这群疯子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脑子一抽便要走上半个多时辰,回王府接上小和尚,再走上半个多时辰回东市来…… 就好像所有人年轻时,可以肆无忌惮的张狂与浪费时间。只要伱还翩翩的站在青春里,一觉睡去,世界就会原谅你。 某一刻,你会被世俗说服,这是不对的。 可等你站在垂暮之年再回首,才忽然发现这世上本没有错与对、成功与失败,你与朋友们站在桌子上放声歌唱到天明、看着心仪女孩就会傻笑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好时光。 因为你再也回不去了。 陈迹问道:“白鲤郡主,你哥他们平时也这么癫吗?” 白鲤郡主浅笑着:“平时可比这会儿更癫呢,前年上元节回洛城,他喝多了非要跑去陀罗寺撞钟。他和几个狐朋狗友半夜三更偷偷翻墙进去,钟声把附近数百户居民都给吵醒了,父亲把他吊在房梁上揍了一天。” “他为什么要去撞钟?!” “他说要撞醒那些叫不醒的世人……” 陈迹肃然起敬:“确实叫醒了不少。” “我现在跟着他出来,也是担心他再去做这么离谱的事。” “心疼你哥挨揍啊?” 白鲤摇摇头:“上次我父亲揍他一天就累得病倒了,足足半个月才痊愈。父亲本来就忙碌疲惫,再被他气到可就不好了。” 陈迹:“……父女情深啊。” …… ……待到众人接了小和尚再回到东市时,已是深夜。 红衣巷依然灯火通明,两排红灯笼从街头挂至街尾,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烟火。 当梁狗儿抬着竹椅从楼宇间经过,楼上的姑娘娇笑着挥舞手帕:“这不是狗儿哥嘛,今天又傍了哪位金主来喝酒啊?别去金坊找烟儿姑娘了,你喝不过她,来找我喝嘛,两杯我就倒喽!” 梁狗儿笑骂道:“我不跟你喝,我怕你吸我阳气!” 楼上的姑娘骂骂咧咧起来:“梁狗儿,你买的酒都够那烟儿再开个金坊了,被人哄了还不听劝,她跟你喝的根本不是酒,是水!” 梁狗儿继续抬着竹椅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笑着回应:“我乐意!” 此时,一位明艳动人的姑娘从金坊迎了出来:“狗儿哥,你来啦!” 梁狗儿哈哈一笑:“烟儿姑娘,今天可莫要去招呼旁的客人了,喊姑娘们来招呼好我们这一桌,不要怠慢我的新朋友。” 烟儿打量了一下世子身上银丝暗纹蟒服,当即笑着应道:“好嘞!” 她引着众人上了二楼,安排了一个极宽敞的雅座,菜品、酒水如流水席般端上来,不带重样的。 不过一会儿,一群姑娘带着香风冲了进来,白鲤看了她们一眼,指了指陈迹:“他不需要陪,他身上有伤。” 此时,一位姑娘想坐世子腿上,世子看了白鲤一眼,讪讪笑道:“使不得使不得,喝酒就好。” 这时,外面有客人说道:“听说了吗,靖王府那个草包世子在绣楼写了十二句诗。” “哦?写得怎么样?” “哈哈,林朝京知道吗,今年最有希望和陈问宗夺解元的那位,说世子写得狗屁不通。每首诗都只写出半句来,句句都不完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拾来的,亦或是买的。” “其他人怎么说?” “其他人也是这么说的,说世子的水平也就只能拼个半句诗。” “草包世子嘛。” 世子所在的雅座里安安静静,他喝了一大海碗的酒,呼出一口酒气问道:“姑娘,我且问你,‘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这句诗写得如何?” 姑娘笑着说道:“好哥哥,你说这些我可听不懂。” 世子挠了挠头,又问:“‘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这句写得好不好?” 姑娘将酒重新给他满上,笑着说道:“世子别为难我了,您要是想用诗来吸引姑娘得去白衣巷,在我们红衣巷不如先把酒给满上,咱这可容不下文人士子!” 世子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这里好,这里好啊!我也不待见那些文人士子!” 姑娘掩嘴笑道:“也有中年文人喜欢悄悄来红衣巷,上床前他们会悄悄就着酒吃下治阳痿的海狗丸,让我等等,别着急。药效还没起来的时候,他会跟我聊汉史、聊经义,从天文聊到地理,那会儿我好仰慕他。待到药效起来时,我问他天狼星在哪里,他说别问了,赶紧把衣服脱了吧。” 小和尚听得面红耳赤,一边听一边念经,一边念经一边听。 世子回想着刚刚其他客人说的话,原来他以前心心念念的诗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我以前刚到东林书院的时候,看到陈问宗、林朝京他们吟诗作对,心里羡慕得要死,他们怎么就能风度翩翩、风雪月,我怎么就不行。是不是如果我也写出好诗来,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样的好句,就可以和他们站在一起。今天我忽然想明白了,原来我与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必勉强。” 世子端起海碗来遥遥对陈迹举起:“抱歉,连累你的诗与我一起受辱。” 陈迹笑着安慰道:“没事,你付钱了的。” 世子喝得多了,话也变得多了:“还有书院里的先生们,口口声声要求我们自力更生,他们自己却将小妾都带进了书院……呵,东林党人。” 白鲤皱着眉头狠狠拧了一下世子腰间的肉:“哥,你说话注意点。” “哈哈,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这一夜世子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陈迹本不想喝酒,竟也不知不觉喝得晕头转向。 什么密谍司,什么军情司,什么厮杀技艺,什么剑种门径,统统抛到了脑后,只余下红衣巷里香甜的酒。 陈迹忘了自己为何喝了这么多,他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时,有人高喊了一声‘走,上鼓楼看日出’,于是一群人便抬着他出了门。 临走前,梁狗儿拉着烟儿的手问道:“去不去看日出?” 烟儿姑娘笑着说道:“金坊里还有生意。” 梁狗儿再问:“去不去?” 烟儿姑娘回答:“去。” 他们在夜色里狂奔到洛城鼓楼前,白鲤给看守鼓楼的士兵塞了枚银生,对方这才放行。 来到鼓楼之上,凉爽的秋风一吹,陈迹睁开眼睛。 他看见世子落寞的坐在栏杆上,好像随时被风一吹,就会掉下去。 世子高声问道:“刘曲星,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接我师父的衣钵,成为御医!” “好,以后你就是我靖王府的御医!” 世子又高声问道:“梁猫儿,你以后想做什么?” 梁猫儿想了想:“我想置几亩地。” “明天就送你!” 世子继而问道:“陈迹,你以后想做什么?” 陈迹迷迷糊糊道:“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先活下去吧。” 众人哈哈大笑:“活下去算什么想法。” “世子,你以后想做什么?”梁猫儿抬头问道。 “我想做一名大侠客!”世子笑着说道:“才发觉读那些经义是没用的,往后风吹哪页读哪页,哪页难读撕哪页!击鼓!” 说罢,他拿起鼓槌,便要敲响楼上巨鼓。 然而白鲤拉住他:“哥,你可想好了,你一槌敲下去,楼下看守鼓楼的士兵就得发配充军!” 世子讪讪松手:“那便不敲了。” 陈迹又看向另一边,梁狗儿迷离的看着天空,烟儿姑娘则轻轻的靠在他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梁狗儿揽着她:“琉仙,你这些年去哪了?” 烟儿抓紧梁狗儿的衣襟,像是要抓紧这位浪子身上的温度,她轻声道:“已经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话音落,有人高喊一句:“太阳出来了!” 陈迹抬头看去,却见一轮红日正慢慢在世界的尽头升起,云朵流动,橙红色的光渐渐照在所有人身上。 身边有一群傻子在发酒疯,可连秋天里的朝阳都那么温柔。 白鲤看了看陈迹:“你在想什么?” 陈迹笑着说道:“我想让天上的那朵云停下来。” (本章完) 今天晚更,10点前 今天晚更,10点前 如题 (本章完) 第67章 两位司曹 第67章 两位司曹 故事的开始总是温柔至极,故事的结尾总是残酷无比。 玩的时候有多痛快,玩完之后挨揍就有多狠。 清晨,太平医馆的正堂里,佘登科与刘曲星两人在柜台前站成一排。 姚老头回后院拎出两根竹条,将两人揍得鬼哭狼嚎:“学会夜不归宿喝酒了是吧,你们爹娘掏着学银将你们送到我这里,就是为了让你们喝酒的?号脉都号不准,什么时候才能指望伱们去给病人问诊?” 刘曲星哭嚎着:“师父,我能号准脉,号不准脉的是佘登科!” 佘登科哭得吹出鼻涕泡泡:“刘曲星你大爷!” 这时,姚老头恶狠狠转身,看向竹椅上正在看戏的陈迹:“还有你!” 陈迹眼睛往上一翻:“师父,我伤口好疼。” 说罢,假装晕了过去。 然而姚老头却不管这些,劈头盖脸的一顿竹条,抽得陈迹醒过来嗷嗷乱叫:“师父,我有伤,我有伤!” “现在想起来自己有伤了?玩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呢!”姚老头换着学徒一顿轮流乱抽,一根抽断了就换另一根,大家这才知道对方为何要直接拎两根竹条出来…… 抽完学徒,姚老头又看向世子:“世子去东林书院学了三年,学成归来天天留恋烟之地,看来东林的先生们也不怎样嘛。” 世子下意识认同:“确实不怎么样……” 他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赶忙笑着找补:“不是,您别误会,昨天实在是太高兴了,我们真的意气相投……” 姚老头缓缓抬起手来,世子赶忙缩着身子躲在了白鲤后面,小声嘀咕道:“想必您年轻的时候也这么任性过……” 白鲤上前一步扶着姚老头的胳膊:“您就别生气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姚老头挑挑眉毛:“昨晚没你吗?站回去。” 白鲤悻悻的垂着脑袋退回队列里。 姚老头又看向梁狗儿:“在我太平医馆好吃好喝的住着,然后带坏我的徒弟?” 梁狗儿也垂着脑袋:“您放心下次肯定不会带他们夜不归宿。” 姚老头瞪着眼睛,胡子都吹起来了:“还有下次?”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就像是所有人的长辈,公平的训斥了除梁猫儿以外的每一个人,世子和白鲤、梁狗儿也都垂着脑袋没有反驳…… 然而奇怪的是,按理说姚老头只是靖王府里的太医,但对方训斥起世子和郡主来,连世子等人都觉得如此合理和自然。 姚太医冷声道:“都给站这好好反省!” 说罢,他转身回了后院,众人长长送了口气。 刘曲星抽噎着:“师父揍得太狠了。” 梁狗儿懒洋洋的靠在柜台上,胳膊肘撑着台面:“你就知足吧,这年头还有人愿意教训你就不错了,当年要有人狠狠抽我一顿,我可能也不会天天喝酒了……” 梁狗儿看向世子:“您和郡主不用在这罚站啊,老头又管不到你们,干嘛留下来挨训?” 世子嬉笑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好朋友要同富贵、共患难啊!” …… ……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姚太医在吗?” 医馆内众人纷纷松了口气,有外人来,有救了! 姚太医慢悠悠回到正堂,他瞥了佘登科一眼:“滚去开门!” 佘登科赶忙往外跑去,没过一会儿,引着客人进了后院。 陈迹抬头,却见百鹿阁元掌柜笑眯眯的拎着两兜东西,有水果有点心,甚至还有一挂新鲜的羊腿肉。 这一刻,什么梦想、什么歌女、什么香甜的酒,全都因元掌柜登门而烟消云散,昨夜的一切都仿佛只是场好梦。 自受伤以来,陈迹仿佛远离了纷争一般,一边在青山上学习厮杀技艺,一边被世子带着胡闹。 过得充实且踏实,就好像那曾经的阴影都已远去,再也不会回来。 可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姚老头问道:“我太平医馆前几天刚补过药材,元掌柜怎么又亲自来一趟?不用做生意了吗。” 元掌柜笑呵呵回应道:“有百鹿阁的伙计说,昨天在街上看到陈迹被人抬着,应是受伤了,我就寻思着来看看他。” 陈迹知道,必然是自己昨天与世子、郡主一起招摇过市,引来了景朝军情司的注意。 他知道对方可能会来,却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快。 姚老头瞥了元掌柜一眼,寡淡道:“元掌柜大忙人,竟还来我太平医馆探望个小小学徒?” 元掌柜对姚老头的刻薄并不在意:“先前小陈大夫常来我百鹿阁进药材,我与他一见投缘,所以便拎着东西来探望一下。您先忙,跟我小陈大夫说说话。” 姚老头点点头:“嗯,那你俩聊,佘登科你滚去挑水,刘曲星你滚去拖地,梁猫儿你滚去做饭,梁狗儿……你去睡觉吧。” 梁狗儿讪讪道:“我在太平医馆白吃白住,您让我也滚没问题的,不用跟我客气。” “行,那你滚去把柴劈了!” “好嘞!” 世子赶忙赔笑道:“我们也留下来干干活再走,白鲤你去找块抹布,把正堂里的台面擦擦……” 白鲤笑道:“行!” 元掌柜趁着所有人都去忙碌,低声问道:“你前天晚上可有找到那名叛逃的谍探?”陈迹摇摇头,认真说道:“那天晚上我身受重伤昏厥过去,后面的事情全都不知道了。但密谍司既然现在没有来抓我,想必并没有抓到吧。” 元掌柜背着手在正堂里若有所思,正堂内的气氛忽然凝实如冰。 太平医馆的门还关着,窗外晨曦透过窗户上的白纸,照进这昏暗的屋子里。 陈迹默默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一言不发。 片刻后,元掌柜问道:“这两天有没有军情司的人来找你?” 陈迹摇摇头:“没有。” 元掌柜凝视陈迹:“真的没有?” 陈迹坦然回视:“真的没有。” 元掌柜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他话锋一转:“上一批货已经运往北方,给你一天时间,想办法告知王府里的那位大人物,该交下一批货了。只要这批货到位,司主就会立刻动身南下。” 陈迹为难道:“可是司曹大人,您看我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联系那位大人物?能不能等我伤好了再说。” 元掌柜面色沉了下来,他竟弯下腰,伸手按住了陈迹大腿上的伤口。 陈迹如遭雷击,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上落下,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后背的衣服便被汗水打湿了,可他不敢发出声音。 梁狗儿就在后院,陈迹高呼一声对方就能听见,可听见了之后呢,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军情司的谍探? 不行,不能暴露。 元掌柜低声说道:“我不喜欢有人跟我讨价还价,怎么联系是你的职责,不是我的职责。留你一命你该领情才是,莫要影响我的计划。” 此时,白鲤拧着抹布从后院走回来,她的心情不错,嘴里还哼着小曲。 元掌柜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对陈迹说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只给你一天时间。” “明白了。” 元掌柜转身离去,他推开门,却在门内站定,似被人挡住了去路。 陈迹目光越过他身侧,却看见门外一位头戴竹篾斗笠、衣服上打着补丁、脚踩草鞋的人,手里提着一柄短刀,低垂着头站在清晨的薄雾里,无法看清面目。 对方与元掌柜隔空对峙,彼此不发一言,却杀机弥漫。 等等,这是军情司另一位司曹! 陈迹心中恍然:如密谍司有十二生肖,军情司的司曹也并不止一位,仅洛城就有两位:一位是假扮元掌柜的胖子,一位则是曾戴着青面獠牙面具、喜欢使一柄短刀的瘦子。 陈迹察觉危险,转头对正在擦桌子的白鲤说道:“郡主,可以帮我倒杯水喝吗?” 白鲤对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不知情,只是笑着回应道:“好,我这就去给你倒水。” 待到白鲤离开后,却听元掌柜平静对另一位司曹说道:“你来做什么?” 对面那位司曹冷笑道:“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如今洛城归我管,你需摆正自己的位置,”说罢,元掌柜上了马车,匆匆离去。 那位带着斗笠的司曹静静注视陈迹良久,这才离开。 陈迹糊涂了,两位司曹为何会齐聚太平医馆门口? 此时,白鲤端来一杯白开水:“给,温温的……” 陈迹没有接水,而是抬头打量着白鲤郡主:“郡主,我可以信任你吗?” 白鲤笑着说道:“当然可以,我很靠谱的。” 陈迹忽然从竹椅上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挣扎着向外面走去,走到门口,他回头看向白鲤郡主:“我离开后关好门,帮我保密,谢谢。” …… …… 陈迹趁着街上行人还不多,快步来到布匹店后院的墙外。 只是刚拐进这个小巷子,他便愣住了,只见乌云蹲在白墙灰瓦之上,身后则跟着十余只狸猫俯首听命。 乌云的对面,一只瞎了半边眼睛的狸猫蹲在灰瓦之上,身后也跟着十余只猫,有胖橘有奶牛猫。 大战一触即发。 陈迹顾不得思索怎么回事,当即对乌云招了招手:“乌云!” 乌云喵了一声:“你先退后,等会儿别让血溅你身上。” 陈迹:“……” 有杀气。 他说道:“先别打了,有很重要的事情拜托你。” 乌云听到此话,顿时收了杀意看向陈迹:“怎么了?” 陈迹说道:“方才有个头戴斗笠的男子从太平医馆离开,往南边去了。对方衣服上打着补丁,脚踩一双草鞋,你现在追的话肯定能追上。一定要帮我悄悄跟着他,我要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乌云喵了一声,不再管先前与它对峙的猫群,转身带着十余只狸猫分散到各个巷子里,往南边追去。 与此同时,一架马车缓缓停在医馆门前。 金猪撩开车帘跳下车来,笑眯眯的来到太平医馆门前敲门。 白鲤来到门边,小心翼翼的问道:“谁啊?” 金猪听到郡主的声音也是一愣:“您好,我是陈迹的朋友,听说他受伤了,来探望他。” (本章完) 第68章 天生神力 第68章 天生神力 清晨的洛城小巷里,乌云轻盈的穿行在小巷子里,不慌不急,颇有大将之风。 在它身后,只剩下六只最矫健的狸猫追随着。 当它们路过时,有看门的狗冲出来狂吠,然而其中一只狸猫只淡淡瞥了看门狗一眼,看门狗便立刻呜呜着躲回了家里。 下一刻,迎面跑来一只狸猫迎面狂奔回来,喵了一声:没找到! 乌云也喵了一声:再探,再报! 狸猫转身飞奔而去。 不过一会儿,另一只探路的狸猫也拐了回来:没找到! 乌云:再探,再报! 它派出去了六只狸猫,分别走了六条路去追,它就不信找不到陈迹说的那个人。 这时,一只狸猫跑了回来:找到了! 乌云嗖的一声蹿了出去,黑色的身影如一缕流淌的影子般丝滑又凶猛。 司曹已走至长宁街,手中的短刀已消失不见,藏在了袖子中。他走在人群里时,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佃户,毫无稀奇。 洛城路上的行人已渐渐多了起来,家家户户都拎着马桶出来,将隔夜的粪便倒入官府建的临街‘都厕’中。 挑粪工人围在都厕旁,居民一边倒,他们一边捞。 这时代抢粪便已形成巨大的产业链,商人将粪便掺入坚硬的土壤使其成型,堆肥后卖给农户。 有人因这门生意积累万贯家财,挑粪工人也有了独特的称呼“倾脚头”。 司曹忽然停住脚步,他微微侧目,斗笠下的眼神锐利如刀,割在每一个行人的身上。 可是任由他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任何端倪。 奇怪,司曹心中总有种莫名的危机感,像是被人用针顶在了眉心,眉心酥痒。 每一次他被监视的时候都有这种感觉,可这一次,他没有找到监视他的人。 正审视着,一只狸猫大摇大摆的从他脚边走过。 司曹只轻飘飘看了它一眼,便又将目光移去了别处,丝毫没有多想。 是谁在跟踪自己? 密谍司? 还是那位元掌柜?亦或是刘家? 想到此处,司曹加快了脚步,他钻进一条死胡同,只轻轻一跃,便登上了墙檐。 他猫着身子来到一处屋脊后,谨慎的露出一个脑袋盯着那条死胡同,想看看会有谁追过来。 可是,司曹足足等了一刻钟,始终没有见到有人跟来。而这片民居的屋顶,也只有一只黑猫在不远处和狸猫打闹,并无异常。 司曹轻轻舒出一口气来,看来是最近脑子里那根弦崩得太紧,多想了。 …… …… 无人的小巷子里,陈迹靠在身边的灰墙上缓缓喘息着,他不确定乌云是否能追上司曹,但总要试一试的。 曾经,他在宁朝密谍司和景朝军情司之间并无立场,给谁干活都可以,给银子就行。 可过日子不能每天都在走钢丝……在鼓楼看朝阳的那一刻,陈迹看着身边的一个个宁朝朋友,忽然想有一个新的开始。 而军情司谍探的身份,便像是他迈向‘新开始’路上的一条鸿沟天堑。 想有新的开始,必须结束旧的身份。 如今,知道他军情司谍探身份的应该只有四个人:舅舅,两位司曹,司主。 那位传说中的舅舅已然下野,对方再也无法掌控军情司,也就自然无法掌控他。要是这位舅舅能被政敌彻底打倒,那真是最好的结果了,大家相隔两朝,永不相见…… 而剩下三位……自己只要将他们都杀了,便可以渐渐淡出景朝军情司的视野。 世子曾在鼓楼上问他未来想要做什么,他当时不知道,只说想活下去。 现在他知道想做什么了,他想要摆脱景朝军情司。 陈迹撑着墙,慢慢直起身子,刚刚被元掌柜按了伤口,又匆忙赶路,伤口再次崩开。直到此时掀开衣摆,他才发现自己裤子已被血液浸湿。 可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瘸一拐的顺着小巷子往医馆走去。 陈迹拢住衣摆,盖住裤子上的血迹,可他刚刚走出巷子,便又退了回去。 此时此刻,金猪就站在太平医馆门口,隔着门说些什么。 陈迹皱起眉头,金猪堵住了回去的路,这会儿若是白鲤给对方开了门,等对方进医馆后发现自己不在里面,必起疑心。 “白鲤,你可千万要帮我拖住啊,”陈迹心中忐忑的艰难翻上屋顶,他甚至不知道白鲤是否会帮他拖延时间,毕竟他也没给白鲤交代过这件事。 …… …… 太平医馆门口。 “你是陈迹的朋友?”白鲤郡主隔着门疑惑问道。 “对,”金猪笑道:“还请您开一下门,我给他拿了一些补身子的东西。” 此时,白鲤下意识想说陈迹出门去了,要不你等会儿再来吧。 但她回头看了看空空荡荡的竹椅,回忆着陈迹刚刚悄悄溜出去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说。 她思索几秒:“陈迹受伤挺严重的,这会儿还在睡觉呢,伱稍等一会儿哈,我去喊他。” 金猪在门外嘀咕道:“王府郡主不通人情世故啊,就算你去喊醒他,好歹让我进去坐着等吧,门也不开是几个意思……咦?” 他轻轻拉了拉门,又推了推,这才发现太平医馆的大门被人挂上了门闩,根本打不开。 金猪更加疑惑了,虽说医馆不像早餐铺子,不需要开这么早,但清晨起来都没人挑水的吗?对方闩着门,在里面做什么呢? 想到此处,金猪缓缓退后到安西街上,目光扫视着屋顶。正当他准备翻上屋顶,潜入进去看看的时候,却听太平医馆门内响起白鲤郡主的声音:“陈迹还在睡觉,但你可以先进来坐着等他,我来给你开门哈。” 金猪一听此话,便绝了潜入的念头,安心等待着。 可左等右等,迟迟没见屋门打开。 金猪凝声问道:“怎么还不开门?” 白鲤郡主在屋里急促道:“这门闩不知道怎么卡住了,竟然拔不出来。” 下一刻,金猪运劲将房门狠狠一拉,却听门闩咔的一下应声而断。 屋里郡主吓的后退好几步,金猪则直接笑眯眯的往里闯去:“这门闩兴许是腐朽了所以才打不开,下午我便派人来定做一只新的,保管好用。” 郡主急了,玩命拉着他的胳膊:“诶,你这人怎么私闯民宅啊,太不像话了!你不会就是伤陈迹那个歹人吧,休想再伤他了!” 然而郡主力气哪比得过金猪,竟被他拖着在地板上滑行起来。 郡主高声喊道:“哥,姚太医,狗儿哥,有人闯医馆!” “怎么了怎么了?”世子第一个冲过来,挡住了金猪的去路,伸手拽住金猪的衣服。 可金猪滑不留手,只转个身便将世子和郡主统统挣脱,撞在了梁猫儿身上。 他推了推梁猫儿,没推动,反而被梁猫儿抿着嘴推回到了正堂门口! “嘿,”金猪不信邪,与奋力与梁猫儿角缠起来,想要以摔跤术将梁猫儿掀翻在地。 可奇怪的是,梁猫儿底盘比他还稳,根本摔不动! “诶?”金猪诧异的看向梁猫儿:“天生神力?!” 梁猫儿扯着金猪的衣衫,瓮声瓮气道:“你干嘛闯医馆?” 金猪自知不能硬敌,当即如蜕壳一般脱掉了外衫,从梁猫儿腋下钻了出来,一头扎进学徒寝房。 他愣了一下,昏暗的学徒寝房里,陈迹正裹着被子躺在学徒通铺上沉睡,与他猜想的完全不同。 世子与郡主、佘登科、刘曲星等人一股脑冲进学徒寝房,想要将金猪给拖到门外。 可金猪脚下像生了钉子似的,任凭几人拖拽也纹丝不动。 郡主回头看向梁狗儿:“狗儿哥,帮忙啊。” 可梁狗儿却扫着地,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梁猫儿见状,扯着金猪的胳膊奋力一拔,竟生生将其拔出门来。 金猪被拔得双脚离地,惊呼一声:“卧槽?!” 梁猫儿提着金猪放到院中,一群人将其团团围住,堵在厨房门口。 白鲤站在门外双手叉腰,她皱着细细的柳叶眉,压低了声音斥责道:“你根本不是陈迹的朋友吧,哪有这么硬闯朋友家的?” 金猪赶忙笑着解释道:“我这不是担心陈迹吗,您迟迟不开门,我还以为里面出了什么事情。” “就是天塌了也不能这样!” 姚老头背着双手站在杏树旁缓缓说道:“金猪大人,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金猪提起双手拎着的点心和水果:“先前我们密谍司缉拿景朝谍探,不慎令谍探跑脱,这才伤了路过的陈迹。说到底,他是因为我们的疏忽才伤成这样,所以我心里过意不去,特来探望。” 世子和白鲤怔住,这胖子竟是密谍司的人,难怪方才梁狗儿不愿出手! 两人看了梁狗儿一眼,却见对方还在拿着竹扫把,像个没事人似的。 白鲤转头对金猪说道:“金猪大人,人你也看到了,礼也送到了,请回吧。以后请尽职尽责抓捕景朝谍探,莫要再放跑谍探伤人了……伤陈迹那个谍探,现在关押在哪里?” 金猪笑眯眯说道:“关押?不不不,他被陈迹杀掉了。” 世子与白鲤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回头看向学徒寝房,在此之前,他们完全没法将陈迹与杀人联系在一起。 白鲤回想着刚刚陈迹溜出去的举动,神色复杂起来。这位医馆学徒,似乎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正当所有人愣神之际,金猪如泥鳅般从人群缝隙中穿过,他钻进学徒寝房里,一把掀开了陈迹盖着的被子,显露出半个身子。 却见陈迹穿着一件内衬的寝衣,慢悠悠睁开眼睛:“金猪大人,你怎么来了?” 金猪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趁众人再次围上来之前,赶忙拱手笑着说道:“今天就不打扰了,待陈迹好些,我再来探望。” 说罢,溜之大吉。 陈迹坐在床榻上喘息起来,金猪太难应付了,对方多疑到每一处细节都不愿放过的性格,无疑是密谍司最需要的。 可与这样的人做对手,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 众人想要进来问问陈迹是怎么回事,却见白鲤站在门口轻声说道:“你们去忙吧,我有话想要问他。” 待到众人离去,白鲤问道:“你刚刚去哪了?” 陈迹沉默片刻:“郡主,我不想骗你。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不要问了。” “那你先告诉我,你跟在我和哥身边,是有人安排的吗?” “不是,我也不会做对你们不利的事。” “好,我以后都不再问了。你放心,我也不会把刚刚的事告诉别人。” 说罢,她转身出了门,招呼世子道:“哥,我们回王府吧。” 世子愣了一下:“这就急着回去吗,我还想留下吃午饭呢。” 陈迹坐在床榻上,听着他们踩梯子翻墙离开的声音,默然无语。 学徒寝房的窗户动了一下,却见乌云的脑袋挤开一条缝隙,如液体般钻了进来:“找到你要找的那个人了,他在刘家当车夫。” (本章完) 第69章 鲸 第69章 鲸 太平医馆里,因金猪到来发生的闹剧,让所有人沉默寡言。 学徒寝房里,一人一猫。 乌云低声说着自己的发现:“我们跟着他一路往南边走,这个人好警觉,稍有不对劲,就会立马停下来观察四周,然后故布疑阵引跟踪的人上钩。” “来来回回折腾了四次,他才终于放下心,在南边陀罗寺附近树林里赶出一架马车,等候在寺庙门口。没过一会儿,我看见刘明显从寺庙里出来,上了马车……” 陈迹惊诧:“他竟然是刘明显的车夫?当初从医馆接走师父去给刘老太爷问诊的,也是他……” 他思索片刻后说道:“我猜刘明显也不知道,自己身边竟然还藏着一个景朝军情司的人,不然的话,军情司哪还需要我与云妃对接?” 这位车夫司曹潜伏的位置太好了,对方不仅可以随时掌握刘明显的行踪,还可以窃听刘明显与人交谈。 刘家车夫都住在一起,如果其他车夫没有戒心,这位车夫司曹甚至可以打探到刘家其他人去了哪、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可是,如此聪敏且谨慎的司曹,今天早上为何会冒着暴露的风险来太平医馆……是来杀自己的吗? 陈迹回忆着两位司曹的对话,元掌柜说:“你来做什么?” 车夫司曹回应:“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紧接着,元掌柜说道:“如今洛城归我管,你需摆正自己的位置。” 陈迹喃喃自语:“‘伱需摆正自己的位置’,什么语境下会说这种话呢?” 乌云抬起一只爪子举手:“这个我知道,我前天收编一只领头的狸猫后,它依然不服从管教,我就又将它揍了一顿,然后说‘摆正你自己的位置’!” 陈迹惊愕,脑海中一缕星火闪耀:“原来是这样,洛城军情司的大权易主了,曾经是那位车夫司曹在管辖洛城,但现在轮到新来的元掌柜管辖,车夫司曹则受到了排挤。” 军情司权力更迭,自己舅舅下野之后大权旁落。 而那位车夫司曹,曾多次提及自己舅舅拜托他照顾,想必与舅舅走得很近,自然也成了被排挤的对象。 陈迹疑惑:“可他今天早上来太平医馆做什么,来杀我吗?” 乌云神情一肃:“他想杀你?!” “未必,”陈迹摇摇头。 先前吴宏彪说是这位车夫司曹要杀了他们交投名状,可陈迹一直有个疑惑: 那位车夫司曹看起来极其凶狠,可是…… 当景朝军情司怀疑自己出卖周成义变节时,不论下属怎样控诉,车夫司曹都没有对自己痛下杀手。 对方确实也曾将自己倒吊起来审讯,可审讯之后,自己连一块皮都没有破。 陈迹不管别人怎么说,只看别人怎么做,单以这两条疑点来看,那位车夫司曹其实并未对自己动过杀意。 就算车夫司曹改变了心意,想要杀了自己去交投名状,可时机也不对。 昨夜自己与刘明显同在东市,车夫司曹一定也在,并且注意到了自己。 对方要想杀自己,昨夜机会多得是,何必等这一大清早才来医馆? 所以,对方不是来杀自己的。 这下陈迹更加疑惑了:“那他早上来太平医馆做什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一个生性谨慎的人,必须趁着雇主去烧香拜佛的时候,悄悄来到医馆?是有什么变数吗。” 等等,是因为元掌柜来了。 车夫司曹不是来杀自己的,对方是来保护自己的! 陈迹被自己的推断给整笑了:“他保护我干嘛啊……但是,吴宏彪要么弄错了事情,要么就是在说谎,这个我必须得搞清楚。乌云,吴宏彪昨天有出去过吗?” 乌云回答:“没有,你昨天没给他送饭,我就回医馆找乌鸦叔要了两块杂粮饼子给他叼过去了,放心,我是趁他睡着放门口的,他没发现我。” “喝酒误事啊……” 此时,窗外传来梁猫儿的声音:“哥,刚刚你为何不出手?” 梁狗儿撇撇嘴,一边拨拉着竹扫把,一边低着头说道:“我说过自己有三不帮,你忘了?阉党不帮,和阉党作对的也不帮。” “可我们是朋友啊,”梁猫儿急得面红耳赤:“我们早上才一起去鼓楼看日出。” 梁狗儿嗤笑一声:“跟我一起去看过落日的人多得很,个个我都要帮吗?喝酒时候说的话别当真,这是酒场规矩!” 梁猫儿气得夺过他的扫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以前不这样的!” 梁狗儿嘟囔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屋内,乌云看向陈迹:“刚刚发生了什么?” 陈迹沉默片刻问道:“乌云,如果你的朋友有很多事情瞒着你,你会生气吗?” 乌云想了半天:“不知道,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应该会生气吧。” 陈迹内心一阵叹息,刚刚白鲤郡主负气而走,或许气的是:明明大家都一起挨过训、喝过酒、看过日出,她在心里已经把大家当做朋友了。可为什么还有人见朋友有难不愿出手,为什么还有人藏着那么多秘密。 但陈迹没有选择,有些秘密他只能烂在心里。 乌云拍了拍陈迹的手背:“我走啦,刚刚还有一场架没打完呢,手下都在等我。” 陈迹:“……行,血别溅身上。” …… …… 待到乌云离开,陈迹缓缓闭上眼睛思考着刚刚的线索。 如果车夫司曹真的没想过杀自己,那么吴宏彪到底有没有说谎?车夫司曹在这件事情里又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只能等晚上再试探了。 陈迹收拢起十六盏炉火,任由自己穿过黑色云海,落在青山之上。 曾经,陈迹无比厌恶这个梦境,夜复一夜的喊杀声仿佛梦魇,醒不来,睡不稳。 可如今他喜欢这里,不仅仅是这里有精妙的厮杀技巧,还因为他在这里便不用思考复杂的人际关系。 没有军情司、没有密谍司,没有父母,也没有舅舅。 陈迹在这里只需要一次又一次的厮杀,学会一个又一个技巧,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想。 他转身看见,轩辕身披黑色王袍,正拄着王旗坐在悬崖边缘眺望远方。 悬崖之外战场凝固,天上云卷云舒,连陈迹的心情也跟着安宁下来。 他无声与轩辕并排而坐:“这些年来,你都独自一人看着这一切吗?” 轩辕没有理他。 陈迹又问:“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梦境里?” 轩辕瞥了他一眼:“我在你的梦境里……你也配?这是我的世界。”陈迹:“……” 所以这里并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吗? 陈迹忽然问道:“你听说过四十九重天吗?” 轩辕疑惑:“那是什么地方?从未去过。” 这下陈迹也懵了,自己身边的人不知道四十九重天也就算了,连轩辕这等“仙人”都不知道四十九重天的存在吗,难道李青鸟是在胡说八道? “北俱芦洲?” “没听说过。” “那你听说过李青鸟这个人吗?”陈迹问道。 “没听说过,”轩辕摇摇头:“我见过‘青鸟’,但没听说过有人叫这个名字……你在说什么胡话?” 陈迹混乱了,难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四十九重天的存在吗? 轩辕站起身来:“别浪费时间了,奉槐,给他一柄刀,跟他好好练练。” 名为奉槐的朴刀士点头:“遵命。” “慢着慢着,”陈迹抬手说道:“可是有人给我说过,我不该练刀。” 轩辕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是专程来给我讲笑话的吗,你不该练刀?有人说你不该练刀?!哈哈哈哈哈。” 轩辕的笑声如洪钟般滚荡出去,连云都被这声音击散。 陈迹沉着脸:“有这么好笑?” 轩辕隔空指着他纳闷道:“你以前用的就是刀啊!” 陈迹:“……还有这事?” “剑乃百兵之君,刀乃百兵之胆,刀才是最适合你的,你不练刀练什么?!” “可能刀适合以前的我,但我现在想练剑了。教我的人说,我现在性格不适合用刀,会把基础练废。” “你现在的性格……他说的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轩辕讥笑道:“但就你那点基础,何谈‘练废’?待你练完刀,接下来剑、斧、枪、棍、锤……样样都得练。如果无法样样精通,你怎么知道敌人会使什么手段与你厮杀?等你全都练完便会知道这天下之道,殊途同归。” 梁狗儿不让练,轩辕让练,听谁的? 陈迹选择听轩辕的,因为轩辕的境界看起来比梁狗儿高很多…… 他看向轩辕:“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是你当年认识的那个人,那我当年用的刀是什么样的?” 轩辕凝视陈迹许久,忽然抬手从虚空中抽出一柄一人高的大刀来:“试试这一柄。” 却见刀柄长约三分之二,刀刃长约三分之一,刀柄上有金色龙纹,刀刃如雪。 轩辕隔空抛来,陈迹接刀时竟被刀身重量拉扯着差点摔倒。 陈迹双手持大刀挥舞几下,立刻摇摇头:“不行,用不惯。” 轩辕又从虚空中抽出一柄两尺腰刀,抛给陈迹:“再试试这一柄。” 此刀刀身赤红,如从岩浆中刚刚抽出来似的。 陈迹又挥舞几下:“不行,也用不惯,有点别扭。” 这种别扭感,就像是曾经习惯用自己某支笔的人,突然换了一支笔,都能用也都熟练,但还是想换回自己之前的那一支。 轩辕看了他一眼,一连从虚空中招出数十柄刀来,凌空而立:“挑吧,挑到你喜欢的为止。” 陈迹来到一柄一柄刀前,他将每一柄都取下来尝试着握在手中劈砍,有袖刀匕首,有偃月大刀,有直柄刀,有圆月弯刀。 他谨慎有仔细的对比着每一柄刀的区别,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轩辕却一声都不催促。 这一次,轩辕格外有耐心。 最终,陈迹在一柄雪亮的狭细长刀前停下脚步,刀身三尺三寸,刀柄二尺二寸,拄在地上时,刀柄高至他锁骨。 陈迹将这柄刀提于手中,好奇问道:“这柄刀叫什么名字?” “你不认识它了吗?” “我应该认识它吗?” “你当然应该认识它,因为它就是你的刀,”轩辕平静说道:“它叫鲸。” “我给它起的名字吗?” “不,我起的。” 陈迹默然,原来轩辕一直不出声耐心等待,就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选到这一柄。 而这青山之巅明明凌空悬着五十多柄刀,他没有选更长一点的,也没有选更短的一点的,偏偏就是这一柄。 陈迹握着这柄“鲸”,感觉莫名熟悉,仿佛寻到了久违的朋友。 某一刻他也在认真的想,自己会不会真是轩辕所说的那个人,对方并没有认错人。 这种冲击来的很突然,在此之前陈迹虽然替“曾经的自己”道过歉,也默认了轩辕的猜测,但其实内心里是不相信的。他只想在这战场里多学一点技巧,学会如何厮杀,学会剑种门径。 而现在…… 陈迹抬头看向轩辕:“我的刀为何会在你手里,你把我杀了吗?” 轩辕沉默了。 陈迹忽然笑道:“哈哈,干嘛这副表情,就算你把我杀了,我这不是又活了嘛!对了,这柄刀可以送我吗,既然你说这是你的世界,那这柄刀也是真实存在的吧?” 轩辕看了他一眼:“你若能三天之内打赢了奉槐,这柄刀便还给你。” 陈迹随手挽了个刀:“那还等什么,赶紧来吧!” 轩辕看向陈迹,严肃说道:“不要以为你一天之内能打过巨戟士有多么厉害,青铜戟是战阵里用来应付冲锋战马的,变化少且不够灵活,很容易被捉到弱点。刀不一样,能赢奉槐才说明你有了上战阵厮杀的资格。” 陈迹好奇道:“我看你选的巨戟士与朴刀士穿得都和别人不一样,他们不是普通士兵吧?” 轩辕瞥他一眼:“他们俩都是我麾下的虎贲,军中翘楚者,各类兵器的教头。” 陈迹无奈,原来自己是在跟技艺最好的人、用对方最擅长的兵刃厮杀:“我怎么感觉……你很想把战阵厮杀的本领都教会我?” 轩辕冷笑一声:“奉槐,砍他。” (本章完) 第70章 离开 第70章 离开 午夜。 陈迹从梦中惊醒,缓缓坐起身。 简陋的学徒寝房里,梁猫儿、佘登科、刘曲星正呼呼大睡,梁狗儿还不知道在哪里鬼混着,夜里也并没有回来。 平时形影不离的猫儿狗儿,今天并没有一起出门。 陈迹艰难的挪下床榻,小心翼翼的往院子里走去,他要去弄清楚,吴宏彪到底有没有撒谎。 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乌鸦站在杏树枝头。 陈迹转头看向架好梯子的院墙。 没人再踩着自己哥哥的肩膀,从墙檐探出头来,也没人在墙对面托着自己妹妹摇摇晃晃。 世子与白鲤郡主忽然不再出去玩了,又或者不再从医馆这里借路了,太平医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陈迹从厨房里取了一些剩饭与水,转身便要往医馆外面走去,然而乌鸦拦住了他的去路,指了指医馆外面。 “乌鸦叔你想说什么?”陈迹疑惑。 乌鸦张开翅膀比划,先指了指医馆外,又做了一个从腰间拔刀的动作。 陈迹怔然:“你是想说,太平医馆已经被人监视了吗?” 乌鸦欣慰的点点头。 陈迹心中一凛:“乌鸦叔,是谁在监视医馆,如果是密谍司,你就眨一下眼睛,如果是军情司,伱就眨两下。” 乌鸦眨了三下…… 陈迹:“……” 乌鸦咧开嘴,似在嘲笑陈迹大难临头。 陈迹皱眉思索着,这两方为何会监视他,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而且,这两方同时监视,自己该怎么出去见吴宏彪呢? 乌鸦不再看陈迹笑话,它挥挥翅膀示意陈迹跟上,然后飞上了医馆正堂的屋顶。 陈迹搬来梯子,鬼鬼祟祟的跟着乌鸦一起爬上屋顶。 午夜,一人一鸦从屋脊探出半个脑袋,偷偷看向正堂对面的铺面。 双方隔了一条安西街,黑夜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乌鸦指了指右边第三间铺面的二楼,屋里黑漆漆的却将窗户开了一条缝隙,正好能看见太平医馆的大门口。 乌鸦又指了指左边第二间铺面的二楼,同样是窗户开了条缝,对着太平医馆的正门口。 双方似乎都在观察着医馆都进出了什么人。 陈迹嘀咕道:“还好两边没有租到同一间啊……” 乌鸦无声大笑。 陈迹将脑袋缩回了屋脊后面,小声问道:“乌鸦叔,右边那间几个人?” 乌鸦眨了三下眼睛,三个。 “左边呢?” 乌鸦眨了三下眼睛,也是三个。 陈迹感到浓重的危机感,若只派一个人属于正常的监视行为,可若同时派三人,这是准备抓捕或杀人啊。 还好有乌鸦叔帮忙…… 陈迹转头对乌鸦笑道:“谢谢你啊乌鸦叔,又帮我忙了……您怎么愿意帮我呢?” 乌鸦无声笑了笑,没有回答。 陈迹又问道:“我该怎么绕到布匹店?” 乌鸦招了招翅膀,往后方绕去。 陈迹的跟随着乌鸦的指引,沿着安西街楼宇之间的阴影,翻进布匹店后院。 不单如此,乌鸦叔甚至还负责善后,待陈迹进入院子后,它便停在院墙上警戒。 听到翻墙的动静,原本躺在地上的吴宏彪盘坐而起:“终于等到你了,军情司和密谍司还在抓捕我吗?” 陈迹说道:“还在抓,不过他们已经被引去西市。我听说布匹店最近要往外盘,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可能随时会有人来看铺子。” 吴宏彪想了想说:“那我明天将这里打扫一下,若有人来,我就先翻出院子,等他们走了再翻进来。” “总归不安全。” 吴宏彪想了想说道:“你找到司曹的真实身份了吗?” 陈迹沉默片刻:“你先回答我一些问题,帮我做一件事情,我才能回答你的问题。” 吴宏彪仔细打量着陈迹:“你变了。” 陈迹靠在门框上,任由月光将影子拉长。曾经的好兄弟,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地上,一个比一个狼狈,像是一起落了难的难兄难弟,却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吴宏彪轻声说道:“曾经的你没有接受长期苦训,戒备心很差。当然这也与你生长的环境有关,我们在景朝十二岁便被征入北方最苦的军营中,从小在苦寒之地培养,一年时间里有半年都是冬天。军营之中的饭菜就那么多,你不够优秀就要饿肚子,饿两顿肚子就会被冻死。在那里,想吃顿饱饭都要相互算计。” 吴宏彪继续说道:“你生长在鸟语香的南方宁朝,这里有艳丽的舞女与歌姬,还有风流倜傥的文人与举子,秦淮河上船桨灯影,在这里生活,自然……更软弱一些。” 陈迹平静问道:“那现在呢?” 吴宏彪认真回答:“现在不一样了。虽然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事情,但现在的你,更像是一个合格的战士。虽然不被信任会有些失落,但我发自内心为你高兴,只有这样的你,才能熬到你我再相见的一天。” 陈迹低着头:“那你被景朝背叛了,没考虑过投靠密谍司吗?” 却见吴宏彪面色一肃道:“不是景朝背叛了我,而是司曹背叛了我。我以前就与你说过,我绝不会因为某些人的政治龌龊,动摇我的信仰。我也相信,你舅舅他们一定会东山再起,肃清朝野宵小。我景朝百姓已经够苦了,我不会因为几个小人就背叛我的祖国。” 陈迹默然,这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听到“信仰”这个词汇。 他不想纠结这个问题,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你说是那位带青面獠牙面具、擅长使刀的司曹想杀我们,为什么这么说?” 吴宏彪奇怪道:“司曹便是司曹,怎的加了这么多形容词,司曹只有这一位啊。” 陈迹摇摇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吴宏彪回忆道:“来杀我的人先是骗我说司曹有令,调我前往东市漕帮接一批货物。我是鸽级谍探,整个洛城除了你,只有周成义与司曹有资格知道我的信息。另外,杀手来的当天我也要求他们出示司曹信物,他们也出示了。” “司曹信物是什么?” “印有‘荣宝斋’特殊印戳的《洛城志》,那枚印戳右上磕掉一角,仿不了。” 陈迹终于明白,其实吴宏彪并不知道有其他司曹,也不知道有新的司曹抵达洛城,将原先的司曹排挤掉。 所以,按照自己的推断,想杀他们的是那位元掌柜,而不是车夫司曹。 但是,陈迹必须验证吴宏彪没有在说谎。 他沉默许久后说道:“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见司曹。” 吴宏彪面露惊愕。…… …… 清晨,洛城知府衙门。 衙门悬挂金漆匾额“洛城府署”,府衙门口官吏们神色匆匆前来点卯,有小吏压低了声音说着:“快走快走,去晚了又要挨同知大人挂落。” 正说着,一架镌刻着金丝雀纹样的马车缓缓停在府衙门口,官吏也顾不得点卯了,纷纷停下脚步弯腰行礼。 车夫将帘子掀开挂在车身上的钩子,又拿起一张凳子垫在马车旁,这才低声道:“二爷,到了。” 刘明显身着蓝色官袍、头戴乌纱、腰间虚束玉革带、脚踩黑面白底皂靴,缓缓走下马车。 “通判大人好。” “通判大人好。” 刘明显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官吏们这才敢直起身子,匆匆往府衙里跑去。 按规矩,刘明显从五品官员是没资格坐这金丝雀马车的,但刘家刘阁老身居高位,豫州又是刘家的自留地,自然没人敢说什么。 待到刘明显进了衙门,车夫将马车驱赶到一边去,带上一顶斗笠蹲在门口,与其他车夫、轿夫聊起闲事来。 车夫笑着问道:“二牛,你家老爷昨夜又出门潇洒没?” 二牛笑道:“嗨,我家老爷哪天不出去潇洒?昨夜去了白衣巷绣楼,据说见着了那位柳行首。” 车夫咦了一声:“现在满洛城的老爷们都想看看柳行首长什么样,你家老爷怎么说?” 二牛憨厚道:“我家老爷说,柳行首当真是一位妙人,可惜对方有徐家护着,谁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车夫停顿了一个呼吸,继而又问道:“老李,你呢,昨晚干嘛了?” “还能干嘛,”老李打着哈欠:“昨夜匠作监来了一群密谍,说是要查匠作监库房账册,我家老爷一夜都待在里面,半步都不能离开。这不,今儿早上才被放出来,老爷连家都没回,直接来这了。” 车夫笑道:“那你可真够惨的,回去让你婆娘好好给你捶捶背。” “我那婆娘?捶我可以,捶背就算了吧!” 车夫轿夫们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刘明显的车夫无意间扫视街面,顿时面色一沉。 街对面,正有一位面无血色的年轻人站定,直勾勾的与他对视着。 车夫对旁人说道:“我早上还没吃东西,先去喝碗豆腐脑啊,你们聊着。” “行嘞,回来帮我带两根油条!” 却见车夫司曹快速走入人群,他走着走着,突然闪身至年轻人身边,扯着对方的胳膊便往小巷子里走去。 待到两人来到巷子中,车夫司曹低喝道:“吴宏彪你不要命了?密谍司军情司都在找你,你还敢留在洛城?!” 吴宏彪低声道:“我走不了。” 车夫司曹凝声问道:“你怎知我身份的,如何寻来这里?” 吴宏彪低着头:“以前跟踪过您。” 司曹冷笑:“你跟踪我?就凭你也能跟踪我?你是不是已向宁朝密谍司投诚?” 吴宏彪抬头与司曹对视:“我好歹也是陆大人手下的精锐,专程派来南朝的,不要小瞧人。” 司曹还是不信,他微微眯起眼睛,手也伸进袖中随时准备抽出短刀,他快速打量四周,却发现无人包围过来。 密谍司上次在秦淮河畔用了上百人都没能抓住他,若是吴宏彪已变节,密谍司恐怕已从孟津大营调解烦卫过来包围他了。 司曹若有所思:“你此时还不隐姓埋名藏起来,找我做什么?” 吴宏彪说道:“有人持着你的信物来诱杀我,我自然要来当面问清楚,司曹大人,你为何要杀我?” “不是我,是有人要清洗我们,”司曹沉声回答。 “如何证明?” 司曹冷笑:“若是我杀你,你能活到今日?莫要废话,你既活着,便立刻前往太平医馆将事情告知陈迹。给他说,明日傍晚,你们二人再来这条巷子,我安排你们离开洛城!” “去哪?” “会有行商带你们回景朝,回去吧,去找他舅舅,只有待在他身边才能暂时安全,”司曹说道。 吴宏彪转身离开,与此同时,屋檐灰瓦上,也有两只狸猫停止打闹,跳下了房顶,消失在这偌大的洛城里。 …… …… 晌午,乌云从房顶跳入院子,它抬起爪子轻轻拍了拍陈迹,却没能将其唤醒。 乌云耐心等着,直到陈迹倒吸一口冷气,从古老战场的噩梦中惊醒过来,他摸了摸脖子,刚刚奉槐就砍在这里…… 陈迹看向乌云:“你又受伤啦?” 乌云昂起脑袋:“凯旋!从今往后,安西街我说了算!” 陈迹肃然起敬:“猛猛的!” 乌云将今天监视吴宏彪的经过说了一遍,陈迹做出定论:吴宏彪没有撒谎,那位车夫司曹也没想过杀自己,对方昨天来,确实是来保护自己的。 想杀自己的,是元掌柜。 乌云忽然问道:“你要离开宁朝吗?” 陈迹沉默。 要不要走?走了以后起码可以不再过双面间谍的日子,景朝还有一个做过高官的舅舅,即便对方下野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即便没权,也能多买点人参吧? 虽然有些新交的朋友见不到了,但反正对方也不会再来医馆。 他唯独有点放不下的,竟还是姚老头……自己走了,对方怎么办呢,只能拜托佘登科与刘曲星了。 不管从哪方面考虑,陈迹都应该走,这不是他最想做的选择,却是最明智的。 陈迹看向乌云:“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乌云想了想:“虽然刚打下的安西街有些可惜,但你去哪,我就去哪。” 陈迹深吸一口气:“行,我们明天下午动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起身缓缓挪到院子里,看着院子东南角的大水缸,看着院子当中的那颗杏树,看着那个关着门的正屋,还有医馆里正在忙碌的正堂…… 陈迹来到这个世界并不久,可即便只住了十余天,当他想到要离开时,眼里也有了不舍。 此时,刘曲星回到后院洗手,他诧异的看向陈迹:“咦,你终于醒啦。” 陈迹笑了笑摸出一枚碎银子递出去:“师兄,能不能帮我买点肉和菜,我想做顿饭给大家吃。” (本章完) 第71章 告别 第71章 告别 上午阳光正好,陈迹拜托梁猫儿和佘登科,将他和竹椅抬到医馆正堂。 姚老头给人诊病,佘登科、梁猫儿给病患抓药,陈迹就在一旁看着,像是要把门外照进来的阳光、安西街上的烟火气,都留在脑海里。 若去了景朝,在他剑种门径、山君门径踏入寻道境之前,很难回来了。 刘曲星拎着猪肉、羊肉、鱼,还有一篮子蔬菜和一坛子薛家老酒馆的桂米酿,喜气洋洋的回到医馆。 姚老头正坐在柜台后面给人号脉,见他拎着一大堆东西进来,纳闷道:“你把脑子卖了吗,突然这么有钱?” 刘曲星:“……师父您说什么呐,这是陈迹给我钱让我去买的,他说中午要给大家做顿饭呢。” 姚老头怔了一下,疑惑的转头看向陈迹。 刘曲星将东西拎到陈迹面前,竹筒倒豆子般将菜价一个个报出来:“今天猪肉四十一文一斤,羊肉三十四文一斤,鱼是五十二文一条……” 说罢,他又从袖子里拎出一串铜钱来:“这是找给你的零头,我可一文钱都没往自己兜里揣。” 陈迹笑着接过铜钱:“谢谢师兄帮我买东西。” 刘曲星乐呵呵的:“我把这些都拎去厨房,先帮忙把菜择了。” 佘登科好奇问道:“陈迹,怎么突然想请大家吃饭了,有啥好事吗?” “没啥好事,”陈迹笑着回应:“我受伤的这几天,大家照顾我也挺辛苦,你和刘曲星师兄帮我换药包扎,梁猫儿大哥抬着我到处跑,师父还给我诊病开药,我请大家吃顿饭是应该的。” 其实,如果条件允许的话,陈迹甚至想给刘曲星买一顶李记的樱子瓦楞帽,给佘登科买一身绸缎做的衣裳,给梁猫儿买一盒正心斋的点心,给姚老头买一张新的竹椅。 但他明天傍晚就要离开了,去遥远的景朝,来不及。 陈迹忽然说道:“对了,咱们医馆的一些瓦被草顶开了,应该是有鸟粪中落在房顶,粪中的草籽没消化干净,长出了柳树苗。柳树苗对房顶的危害很大,如果不及时拔掉的话,以后恐怕会漏雨。” “咱医馆的窗户也该重新拿纸糊了,不然冬天肯定漏风。两位师兄的被也该去弹弹了,不然不保暖。” 姚老头狐疑道:“伱小子怎么像是交代后事似的突然絮叨起来了,放心,你那点小伤死不了。” 陈迹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他怕再说一些,会被发现端倪。 此时,姚老头拿起一张药方:“你们谁去广乐街一趟,将这两副药给王员外送去?” 佘登科抬手:“师父,我去吧,广乐街有点远呢,我腿脚好。” “行,那你去。” 陈迹撑着竹椅扶手缓缓起身,他将袖子挽至小臂处,慢慢挪到后面厨房,与刘曲星一起摘菜。 刘曲星乐呵呵笑道:“师兄弟之间彼此照应是应该的,也不值当你这么破费,对了你这些钱从哪来的,家里给的吗?” “郡主给的。” 刘曲星砸吧砸吧嘴:“郡主人真好,好得不像达官显贵。” “达官显贵该是什么样子?”陈迹问道。 “就该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样子,看你一眼就像在看一只蚂蚁,”刘曲星感慨道:“当年我和父母去参加刘老太爷的寿宴,当天官贵云集,有些人甚至是从京城、金陵、沪地赶来。你是没见那场面,刘家大院门口光是马车都排出好几里地。” 刘曲星继续说道:“我父亲只是个孟津县的小吏,在孟津县还被人尊重些,结果到了刘家大院,没人正看他一眼,刘家把我们安排到了下人那一桌。跟下人一桌也就算了,可那些官贵的下人都不拿正眼看我们。到了那地方,你才知道人真的有三六九等。” “没想过要考个功名吗?我看你学医就很努力,没道理学不通经义。” 刘曲星乐了:“科举那门路,小门小户走不通。那些学塾里的先生也看人下菜碟,你若只交学银,便只能在学塾里听些最粗浅的学问。可你若常常送上米面钱粮,他就会让你到他家中开小课,教你真正的东西!” 陈迹沉默。 刘曲星笑着摇摇头:“与其给那些人送几十两银子,倒不如抱着师父的大腿混个太医当当,再遇见那些学塾的先生,我给他们针灸的时候就故意多扎几针!” 陈迹乐了。 他之所以对这里有了一些不舍,或许正因为刘曲星这样有点市井又有点可爱的人。 陈迹看着低头摘菜的刘曲星说道:“刘师兄,你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太医,日子红红火火的。” “借你吉言,”刘曲星问道:“……中午你打算做什么菜呢?” “猪肉炖粉条、清蒸鲈鱼、葱烧羊肉、红焖茄子,再煮一锅白米饭,怎么样?” 刘曲星吸了一下口水:“听着就香!” …… …… 此时,佘登科从外面跑回医馆,高声喊着:“师父师父,快救我,我被路过的偷儿用刀片划烂了胳膊。” 众人望去,赫然见到佘登科袖子被人用利器划开,一路从手腕划到了肘部,衣服破碎,鲜血直淌。 姚老头扯开衣服上的口子,看见伤口皮开肉绽,顿时面色一沉:“哪来的偷儿如此心狠手辣?偷东西就偷东西,把人伤成这样做什么?!” 正说着,门口一架马车缓缓停下,却见元掌柜从车上跳下来,笑眯眯的拎着两兜点心走进医馆。 元掌柜穿着一身大红缎子,头戴金梁冠,富气袭人。 他将点心搁在柜台上,笑着拱了拱手:“姚太医,我又来探望陈迹了,他今天可有好些?” 姚太医冷冷扫他一眼,寡淡道:“陈迹在院子里呢,自己去看吧。” 元掌柜径直来到后院,拎起衣摆坐在了陈迹对面的凳子上。 陈迹一边扯下大葱的外皮,一边平静问道:“佘登科的伤,你干的?” 元掌柜笑眯眯说道:“我让你联系王府那位,可你昨天连门都没有出,也没有向我传递消息。我说过只给你一天时间,既然你要挑战我的耐心,那我也得让你知道挑战的后果。” 陈迹扔掉手中的葱,直视着元掌柜的眼睛:“如果我依然不帮你联系呢?” 元掌柜从地上捡起陈迹丢掉的那根葱,将其一层一层剥到了最里层,然后轻轻折断:“从今天开始,你一天不去联系,这太平医馆便一天死一个人。若死完了你还没联系,你也得死。” 陈迹无言。 如今梁狗儿不愿与密谍司作对,梁猫儿虽天生神力却无法提防谍探暗算。 若元掌柜真铁了心逼他,让太平医馆一天死一个人绝对不是空话。 而且,一旦对方发现自己有变节向密谍司告密的迹象,那负责监视太平医馆的三个人就会立刻杀人灭口。 陈迹凝声道:“我说了我身受重伤,行动都不方便,如何去联系王府里的那位?” 元掌柜压低了声音认真说道:“你知不知道,我景朝边军有多少人曾因宁朝火器丧命?为了得到这些图纸和配方,我军情司又前仆后继死了多少谍探?眼看就差最后一步,怎能因你一个人耽误?” 陈迹心中忽有明悟,那天雨夜里,元掌柜造访医馆,结果被金猪撞破。 对方当时就能杀了自己的,之所以没杀,并非对方心怀仁慈,而是对方担心自己死了以后,会耽误第二次交付货物! 一旦货物全部交付完成,元掌柜必杀自己!元掌柜盯着陈迹,将手里折成两段的葱扔在地上:“该说的我都说了,早一天拿到这批货,我景朝早一天可以研制这宁朝的火器,边军在边境死得壮烈,你我在宁朝也自当舍生忘死。” 陈迹沉默片刻回答:“知道了,我会尽快联系王府那位大人物,明天午夜之前一定拿到第二批货物的交付时间与地点。” 元掌柜欣慰的笑了,他起身拍了拍陈迹的肩膀:“这才对嘛。对了,我给你带了正心斋的点心放在柜台上,别忘了吃。做成此事,我定提拔你为鸽级,我朝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说罢,他大摇大摆的离开医馆,陈迹则孤零零的坐在院子中,陷入无穷无尽的沉默。 如今已不是何时何地交货的问题了,一旦自己离开,元掌柜也必然不会放过自己身边的这些人。 元掌柜不会放过,金猪也不会放过,两朝情报机构厮杀无数年,早就心硬如铁了,根本不在意平民的死活。 人命在他们眼中,如野草一般卑贱。 所以,走还是不走? 不走的话,大家一起死。 陈迹站起身来,按部就班的做菜,待到菜品端上桌,所有人都赞不绝口,连刚刚受伤的佘登科都包扎着伤口,干了三碗白米饭。 欢声笑语中,唯有陈迹沉默寡言。 这顿饭,本不该这么吃的。 正吃着,陈迹忽然试探着问道:“师父,佘登科被偷儿划了一刀,咱就这么算了?” 姚老头瞥他一眼:“那些市井里的偷儿都是有组织的,你报复了一个,便会有一群人来报复你,到时候还活不活了?” “哦。” 姚老头意味深长的补了一句:“该去哪去哪,该干嘛干嘛,莫要因为别人影响自己。” 陈迹怔了一下,他忽然觉得,师父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让自己赶紧走吗? 佘登科乐呵呵说道:“陈迹你就别惦记这事了,别再因为我这事伤了自己。” 待到吃完饭,陈迹重新躺回竹椅上。他缓缓闭上眼睛,回到那古老的战场中去,拿起那柄名为‘鲸’的长刀。 …… …… 夜晚,陈迹缓缓睁开眼睛,来到院中。 梁狗儿依然没有回来,世子与郡主、小和尚也没有翻墙借路,连个正经的告别都没有。 陈迹在乌鸦叔的指引下翻进布匹店后院,他看见吴宏彪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柄扫帚和一只木桶,正在院子里洗地、扫地。 他好奇问道:“你这一身伤势,怎么还大半夜的扫地?” 吴宏彪笑着说道:“院子里扔了些老鼠骨头,还有一些血迹,若是有人来看铺子时受到惊吓,恐怕会给店主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你心情好像不错?”陈迹问道。 吴宏彪笑着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今天见了司曹,并不是他想杀咱俩。另外,他安排了其他人送咱们离开,明天傍晚咱俩就可以回景朝了!” 陈迹嗯了一声:“可靠吗?会不会是想把咱俩骗出去杀?” 吴宏彪住着扫帚,思索片刻:“应该是可靠的,他今天拉我进小巷子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但他没有动手……他想杀咱俩,本也不必如此麻烦。” 说着,陈迹靠着门框,缓缓坐在了门槛上轻声道:“你怀念自己的家乡吗?” 吴宏彪拄着扫帚站在院子里,他一边看天上的月亮,一边憧憬道:“怀念啊,我十二岁就被拉去了寒营苦训,再也没机会回到家乡、见到父母了。这次回去,应该有机会回家。” “小时候在村子里,到了秋天,大家把果树上的梨子摘下来,好吃的卖到城里去,不好吃的留下等着做冻梨。我们做冻梨那品种又酸又涩,我奶奶管它叫‘噎死狗’,可偏偏往屋外一冻它就好吃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到了冬天,大人会背着硬弓、带着四五只猎狗上山打熊瞎子,我们在家里等着盼着,等他们拖了熊瞎子回来,奶奶会剥了熊瞎子身上的肥肉,给我们炸油梭子吃。很多人说腥,但我觉得好吃极了。” “等咱们回了景朝,我一定带你回我家乡看看,到时候我请你吃冻梨,吃油梭子,咱们还可以上山杀熊瞎子。” 陈迹默默听着,许是吴宏彪这段时间吃了太多苦,所以多了些感性,又或是对方来到宁朝后一直怀念着北国故土,如今终于要回去了,所以今晚的话格外多。 他最近也有听到过行商们的只言片语,知道景朝似乎有十个州,而吴宏彪的家乡所在,应是最东北方的州,“上京道”。 陈迹坐在门槛上,与吴宏彪一起望着月亮:“彪子哥,你当时身受重伤,干嘛还跑来给我报信呢,万一我出卖你了怎么办?” 吴宏彪笑着说道:“其实我逃来的路上也有点害怕,万一你小子真把我出卖了怎么办?但是……不来的话,我怕我会后悔。” “嗯。” 说完之后,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同时沉默了。 虽然境遇不同,但两人都心心念念的离开这是非之地,不用再天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可真的要走了,反而心情复杂。 陈迹忽然说道:“彪子哥,你回去吧,我不走了。” “嗯?”吴宏彪怔了一下:“你不走了?你留在洛城会死的!” 陈迹笑了笑:“你忘了吗,我父亲是洛城同知,我有的是办法。” “那我也留下来!”吴宏彪笃定说道。 陈迹与吴宏彪对视:“你妹妹怎么办?” 吴宏彪怔住了。 刚刚,陈迹是真的很想将吴宏彪留下来,帮他杀那位元掌柜,但他不能这么做。 他笑着说道:“你放心回去,我明天就搬回洛城陈府家中,我不信元掌柜敢潜入同知家中杀我,你觉得他敢吗?” 吴宏彪挠了挠头:“也是,他要真敢去同知家里刺杀,别说洛城容不下他,整个宁朝都容不下他……那你真的不走了?” “嗯,我留下来为景朝继续效力!” “……好。” 陈迹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明天可能没法送你,这次回到景朝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回宁朝。” 吴宏彪哈哈一笑:“我也不想再回来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啊,我在景朝等你。” 说着,他竟张开双臂。 陈迹迟疑了一下,最终也张开双臂,与吴宏彪拥抱了一下,翻墙离开布匹店。 翻出来时,乌云正蹲在隔壁院墙上,它好奇问道:“我们真不走了?” 陈迹笑着说道:“不走了,我怕我会后悔。你去揍白般若一顿,我有话跟它的主人说。” (本章完) 第72章 三不帮 第72章 三不帮 晨鸡报鸣,陈迹从梦境里的战场中脱离出来,缓缓起身,一瘸一拐的挪到医馆正堂里,坐在竹椅上等待着喜饼的到来。 梁猫儿换上一身灰布衣,也早早起床出门挑水。 陈迹想要帮忙扫地,却被他按在了竹椅上:“你的伤还得养一个月呢,不要乱动。医馆里的那些活儿,我一个人做就行了。” 陈迹好奇道:“其实你也能看出来,大家并不排斥你们在这里住下,所以猫儿大哥伱不用抢着把所有活都干完。” 梁猫儿低声道:“我干多少活都无所谓,只要你们别怪我哥昨天没帮忙就行,他有苦衷的。” “他为什么给自己定了三不帮?”陈迹疑惑道:“他以前常和司礼监打交道吗?” 梁猫儿挑着扁担,站在正堂里沉默许久,最终说道:“其实我之前说谎了,我嫂子离开后并不是完全失去了音讯。” “她去了哪?” 梁猫儿垂着脑袋:“我嫂子离开宁朝时被密谍司发现了,天马在边镇上截住了她,她哪里是天马的对手,当场就被抓捕了。当时内相派人找到我哥说,他可以不将我嫂子押入內狱,而是送回洛城,但条件是我哥以后不可与司礼监为敌,另外,还需要帮司礼监做三件事情。” “那你嫂子怎么没回来?”陈迹忽然意识到,司礼监一定早就怀疑那位女刀客的身份了,一直在等着她逃走,然后用她来拿捏梁狗儿。 梁猫儿笑道:“我哥答应了内相的条件,但他没让司礼监将我嫂子送回来,而是选择让司礼监放她走。” 陈迹默然片刻,他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答案:“红衣巷的那位烟儿姑娘……很像你嫂子对吗。” “嗯,”梁猫儿憨厚的笑着出了门:“我去挑水,待会儿还要做饭呢。” 正当他出门时,却见安西街的青石板路上,喜饼姑娘提着裙裾匆匆而来,正巧与梁猫儿在门槛处擦肩而过。 陈迹笑着起身迎接:“喜饼姑娘怎的这么早就来了医馆?” 喜饼姑娘见他便赶忙说道:“陈迹,正要找你。白般若不知道又被哪个歹人给打伤了,夫人唤你去给它医治呢……也不知道是谁如此歹毒,竟对白般若下了两次毒手!太缺德了!” 陈迹微微有些惭愧的低下脑袋:“喜饼姑娘,我没法去王府给它医治。前些日子我被歹人刺伤,腿上的伤到现在还没好呢。” 若按照情报传递原则,陈迹应该当面与云妃对接重要信息,以免信息传递错误。 可街对面的二楼还有金猪的人在盯着,若他瘸着腿去了王府,一定会惹金猪生疑。 陈迹站在红木柜台旁,提起毛笔说道:“我给你写张药方,待会儿抓了药让你带回去,给白般若外敷即可。” 喜饼犹豫片刻:“好吧。” 陈迹称好药材,以黄油纸包裹,再以麻绳捆扎。扎好之后,他将药方也一并塞在麻绳缝隙里:“回去吧,一天两次外敷,白般若不会有事的。” 喜饼从他手中接过药包,返回飞云苑。 到飞云苑的罩楼外,屋里传来云妃那温婉的声音:“白鲤,王先生说你最近上课总打瞌睡,照这么下去可不行,你父亲回来了肯定要说你的。” 白鲤嘀咕道:“王先生是大儒,怎么也背后说人坏话!” 云妃故作嗔怒的打了白鲤手心一下:“这哪是说你坏话,是对你负责,以后可不要再这么说王先生了。” “知道了……” 此时,喜饼快走几步来到屋中:“夫人,小陈大夫受伤了没能请来,但他给开了药方、抓了药。小陈大夫说,白般若只是外伤,敷点药就好。” “喜饼,把药包先放这里吧,你去给喜棠交代一声,就说王爷派了快马送回消息,他已经筹措完军粮准备返程,让喜棠带人将王府好好打扫一下,尤其是靖安殿与明正堂,连琉璃顶都要擦干净,”云妃说罢,转头对白鲤说道:“白鲤,你去温习功课吧,今晚要将字帖交给我,不然就断你月银了……白鲤?” 白鲤回过神来,起身接过喜饼手中的药包,抽出上面夹带着的药方,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除了些许错别字外没发现任何端倪。 可按常理,药包应该是直接交给健仆的,为何自己母亲会让喜饼将药包留在罩楼里,又找借口将喜饼支开? 这里一定有问题。 这一刻白鲤心中有无数个疑惑,她忽然想起:自己刚从东林书院回来时,也在飞云苑里见过陈迹,可那时并未在意。现在,她明知道陈迹身份有问题,再回想陈迹曾经登门问诊,便觉得陈迹身上的迷雾更多了。 外人或许不了解情况,可她与医馆众人熟悉,自然知道那三位学徒并没有出诊的资格。 一个被密谍司追查的人,为何会与飞云苑联系在一起? 此时,云妃漫不经心的从白鲤郡主手里拿过药方:“怎么了白鲤,忽然对药方这么感兴趣?” 白鲤摇摇头:“没事,就看看太医馆给白般若开了什么药。” …… …… 太平医馆外,一架牛车缓缓停下,元掌柜从板车上跳下,笑眯眯的走进医馆拱手作揖:“姚太医,又到补药材的日子了,我来给您送货。” 姚老头抬头瞥了他一眼:“看看成色。” 他慢悠悠来到牛车旁,解开板车上的一只麻袋,伸手从麻袋底部掏出一把罗汉果来,托在手心里端详。 姚老头瞥元掌柜一眼,将罗汉果丢回袋子里:“品相不错,看样子收药材的时候用心了。” 元掌柜笑眯眯说道:“咱百鹿阁的货物什么时候出过问题,肯定都是最好的。您瞅瞅,看看打算备哪些药材?” 姚老头从袖中抽出一张单子来:“按单子上的来,另外再加十支上了年份的野山参,记住,年份不够五十的我可不要。” 陈迹在医馆里怔了一下,师父一口气要十支人参做什么? 却听门外元掌柜为难:“姚太医,谁会没事带着十支人参到处跑啊,板车上可没有,都是些常用的药。” 姚太医慢条斯理道:“无妨,傍晚之前送来即可,你记下这个事情,我再检查检查其他药材的品相。” 此时,梁猫儿挑着扁担,大步流星的回了医馆。 陈迹一眼看见对方身上灰布衣的胸口处,被利器割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猫儿大哥,你这衣服怎么了?” 梁猫儿闻言低头一看,顿时急了:“定是刚刚撞我那人干的,我找他去……这是佘登科的衣服啊!” 梁狗儿、梁猫儿来医馆时都没带换洗衣物,他只能先借了佘登科的衣服凑合着。 如今衣服破了,梁猫儿急得上火,他怎么跟佘登科交代啊? 姚老头沉着脸,拉住想要找小偷算账的梁猫儿:“肯定是个惯偷,找不到的。你先挑水回院子里,稍后让刘曲星拿针线补补吧。” 梁猫儿急得都快哭了:“可缝补完还能看出来啊,佘登科就两身换洗衣服,他家里也不富裕……” 姚老头叹息一声:“别难过了,他不会怪你的。” 一向刻薄的姚老头,对梁猫儿却刻薄不起来。 趁着姚老头与梁猫儿说话,元掌柜笑眯眯走回医馆,他站在陈迹身边低声问道:“喜饼方才来了,是否定了第二批交货时间与地点?” 陈迹平静回答道:“今晚子时,红衣巷,金坊,依然是找老鸨报罗天二字。本不该在一个地方交易两次的,但我现在腿脚不方便,无法与王府那位当面对接,所以只能以药方传递情报,定了老地方。” “老地方就老地方,”元掌柜缓缓舒了口气,笑着拍拍陈迹肩膀:“很好,很好!此次成功,我必向司主如实汇报,为你请功。” 陈迹沉默片刻,他转头凝视着元掌柜:“今日为何还要伤人?” 元掌柜乐呵呵笑道:“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按我说的做了。而且,也好叫你知道,即便梁猫儿、梁狗儿在你身边,他们也成不了你的依仗,好好为军情司做事,不要有其他的想法。” “明白了。” 陈迹不喜不悲的看着元掌柜与伙计乘牛车离去,转身回到后院。在那架牛车后面,还有两只小小的狸猫跟着。 院子里,乌鸦立于杏树枝头,看着陈迹躺在竹椅上,越来越平静。 陈迹缓缓闭上了眼睛,再次回到梦境里的战场,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本章完) 第73章 火与药 第73章 火与药 夜晚,亥时。 医馆中所有人都沉沉睡去,唯有正堂还亮着一束光。 油渣灯的火苗在柜台上摇曳着,只照出了一小片光亮。 陈迹挽着袖子站在红木柜台后面,头发用一根木发簪束拢在头顶,全神贯注的将一根根木炭磨至粉碎,再混合他曾经买来的那坛高度数烧刀子酒,铺在柜台上。 他将油渣灯推得远了些,静静等待酒精、氢化物、氧化物挥发殆尽。 等待挥发时,他一边轻轻的扇扇子,一边抬头看向房梁。 房梁上正有一只小小的蜘蛛在慢慢结网,一只蛾蚋撞在网上奋力挣扎,蜘蛛往蛾蚋爬去,却没注意自己的蛛网边上,正等着一只壁虎。 此时,他背后传来声音:“屋子里怎么这么大一股子酒精味,你喝酒了?” 陈迹起身回头,看向突然出现的姚老头,笑着说道:“师父您还没睡呢?” 姚老头面无表情:“我徒弟要远走他乡了,我能睡得着?” “您算卦算到了?” 姚老头讥笑:“你又是给大家做饭,又是一副伤感的样子,我不算卦都能猜到。我不仅会算卦,还会用脑子。” “哦……” 姚老头站在他对面,漫不经心的打量着柜台上的炭粉:“说说吧,打算去哪里?” 陈迹摇头:“我不走,这次您可猜错了。” 姚老头怔了一下,他从袖中掏出六枚铜钱掷于柜台上,一边解卦一边说道:“咦,还真是没有走……你怎么不走了?” 陈迹笑道:“天造草昧,动乎险中,向死而生,这不是您给我算得卦象吗,我这人不适合逃跑。” “适合送死?南边宁朝的密谍司十二生肖在监视伱,北边景朝的军情司司曹想杀你,你不走留这里做什么?” 陈迹没有接话,他只是又抬头看了看房梁上的蜘蛛与壁虎,想看看壁虎将蜘蛛吃掉没有。 姚老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这一次,你是那只蜘蛛,还是那只壁虎?亦或,你是那只已经落入蜘蛛网中的蛾蚋?” 陈迹不答,只是趁将已经风干的炭粉聚拢起来,拿起铜秤来称量重量。 他取出先前已经提纯制备好的硫磺与土硝,还有白,均匀混合在一起倒入竹筒之中,再混入少量铁片。 这时,乌云从窗户缝里钻了进来,它在这凝重的气氛里,先看看姚老头,又看看陈迹,喵了一声:“和你猜得一样,金猪已经从匠作监查到端倪。” 陈迹没有抬头,他谨慎的将竹筒密封好,留下一根薄纸与火药搓成的药捻子。 直到这一刻,陈迹这才将竹筒放在柜台上,抬头笑着回答道:“师父,我不是蛾蚋,也不是蜘蛛,更不是壁虎。” 他看向柜台边缘的油渣灯:“我是那团火。” 一团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火。 陈迹取来一块布,将三支竹筒包在其中,绑在背上。 他对乌云招了招手,转身便要出门去。 姚老头注视他许久:“你体内还有多少冰流?够吸纳几支人参?” 陈迹想了想说道:“六支。” 姚老头走到药柜旁拉开抽屉:“将冰流都转化了再去。” 陈迹眼睛一亮,原来师父早上进货十支人参,是要留给自己:“谢谢师父。” “一支人参三十两银子,或三枚金瓜子。” 陈迹表情一滞:“我还以为您要送我。” 姚老头冷笑:“送你?我日子不过了?” “行吧,我只换五支。”陈迹从袖子里数出十二枚金瓜子放在柜台上,又从学徒寝房取出三十两银子…… 此时,他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就只剩下六十三两白银。 “师父,我走了,”陈迹拿起五支人参,将它们转化为透明的水晶珠子,一枚枚的喂给乌云。 他背着包袱走入后院,翻上屋顶,融入夜色里。 杏树旁,姚老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随手掷下六枚铜钱:“大凶。” 乌鸦嘎了一声。 姚老头不耐烦道:“自己选的路,自己走……你要想去,就去看一眼,我也不拦着。” …… …… 夜晚政和街上,正有一架炭车由两头牛拉着,缓缓往东市去。 马上入冬,柴炭成了必须品,例如京城一年发放给京官的柴炭便有七十二万根之多。 皇宫内用红箩炭,官贵推崇西山银丝炭,富庶人家烧桐木炭,普通人家则用黑炭,若没有木炭,冬天格外难熬。 这是炭商生意最好的时候,炭从山林里烧制好,由漕运送来洛城东市,再由东市发卖至各家各户,每日车来车往络绎不绝。 炭车与寻常的牛车不同,它四面封口,上方却是敞开的。 炭贩子架着牛车,一路上哼着小曲,丝毫没有注意路边阴影里有人肩上蹲着一只猫,正等待他缓缓路过。 当炭车经过阴影时,陈迹快走两步,轻巧翻入车斗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炭贩子察觉到车身轻微晃动,疑惑的回头看地上的石板路,以为自己是压到了小石子。 他见车轮并无异常,继续哼着小曲:“站阶头一更多,姻缘天凑。叫一声有客来,点灯来上楼,夜深东道须将就……” 陈迹听出这是红衣巷里流传出来的小艳曲……这些贩子白天赚钱夜里青楼,要么赌,要么嫖,总归剩不下。 他笑了笑,揽着乌云窝在脏脏的炭车里合上眼睛,任由炭车将自己带往东市红衣巷。 距离东市越近,陈迹心中越发宁静,他再次摸了摸袖中的短刀,缓缓闭上眼睛。 回到梦境中的那个战场。 “奉槐兄,刚刚你刀随身转的招式叫什么?” “行辕。” “奉槐兄,刚刚你以刀刃贴着我的刀刃逆势而上,逼迫我弃刀的招式叫什么?” “星火。” “奉槐兄,刚刚你砍击我刀背的招式是什么,这一招震得我手腕很疼,但好像没有什么用。” 奉槐腼腆笑道:“那一招叫错金,本该一刀断掉您的刀呢,是因为您的刀太好了,所以砍不断。” 朴刀士奉槐的每一次行刀轨迹、每一次进退步伐,都仿佛艺术般精致,无可挑剔。 对方就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自己这块钢坯上,锻打成型。陈迹用一次又一次死亡,换来一个又一个技巧。 陈迹还没用刀与外人厮杀过,所以并不知道自己的技艺够不够格,他只能不停的练习,好让自己慢慢趋近奉槐的技艺,然后超越。 一开始,陈迹一个时辰就会死亡二三十次,到现在,他大概一个时辰里只死三四次。 一开始,他满身都是破绽,到现在,双方见招拆招,往往百招之内双方谁也找不到彼此的破绽。 那些刀术,仿佛上万年前就已经刻在他骨头上,刻成繁复又精妙的图腾,正在被渐渐唤醒。 陈迹重新站直了身子:“再来。” 巨石上,盘坐着的轩辕依然一身黑色王袍,只是金线绣着的星象却变了,只剩紫微星垣。 轩辕开口问道:“你好像很赶时间?” 陈迹说道:“确实很赶时间。” 轩辕纳闷道:“外面有人想杀你?” 陈迹平静回应道:“不,是我有想杀的人。” 轩辕朗声大笑起来:“难怪今天进境比昨天快,这时候的你,才适合练刀!刀乃百兵之胆,没有想杀人的心,练不好刀!但我建议你还是先停下来,休息片刻再继续学习,疲惫的状态只会让你心浮气躁,并没有什么帮助。” 陈迹若有所思,干脆果断的盘坐在地上:“奉槐兄,你也坐下歇会儿吧。” 奉槐收刀坐下,身姿端正得像是一位学徒。 三人在青山之上席地而坐,云流在身边翻涌流淌,如在仙境,被仙人抚顶授长生。 陈迹感慨道:“奉槐兄,你的刀术真好。” 奉槐身披轻甲,二十岁上下的样子,俊秀且有些青涩,光看样子绝对想不到这是一位用刀的高手。 他听到陈迹夸自己,笑得更加腼腆了:“都是您当年教得好,当年我们跟着您练刀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的。” 陈迹愕然:“……我教的?那我怎么感觉,你砍我砍得这么兴奋?” 奉槐迟疑片刻:“这换谁能不兴奋?” 陈迹平静道:“……有道理,不练刀的时候对我客气一点。” 奉槐赶忙应道:“明白!” 陈迹忽然问道:“轩辕,如果今晚我死了,你是不是就可以通过我的身体再临世间?” 轩辕凝视着陈迹:“可以。” “那如果你真的再临世间,能帮我杀个人吗?” 轩辕冷笑道:“自己杀。” “行吧。”陈迹转头看向巨石上俯瞰着他的轩辕:“那个……我想商量一下,今晚‘鲸’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 “不行,”轩辕摇摇头。 “可我今晚要杀个人,没有‘鲸’,其他的刀并不是很趁手。” 轩辕冷笑道:“敌人会跟你商量吗,你遇到的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商量吗?我说过,聪明是好事,可这世上总有你绕不过的大山。想拿走‘鲸’,就得先赢了奉槐。” “明白了。” 这时,陈迹听到耳边乌云低低的喵了一声,他拄刀起身看向轩辕:“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做,如果一切顺利,明天见。” 轩辕沉默片刻:“明天见。” 陈迹在车斗里睁开眼睛,炭车已经缓缓停在红衣巷外,车夫则哼着小艳曲,乐呵呵朝红衣巷里走去。 他和乌云从车斗里悄悄探出脑袋,却愕然看见一架熟悉的马车在旁边停了下来。 下一刻,世子的声音传出:“从医馆借路多好,人家陈迹把梯子都架好了……现在好了,从后园翻出来给我袍子都挂烂了!” 白鲤郡主的声音紧随其后:“我就是不想从医馆走不行吗!” “行行行……” 陈迹见两人跳下马车,往红衣巷里走去,有心想拦住两人告诉他们今晚这里危险,可他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何在这里呢? 眼看着世子和白鲤郡主消失在红衣巷里,陈迹迟疑片刻,伸手从车斗里抹了炭粉擦在脸上。 “走,乌云,一起爬上房顶。” (本章完) 第74章 江湖 第74章 江湖 夜色下的红衣巷色彩浓烈。 巷头至巷尾张灯结彩,宛如天天新婚燕尔,夜夜酒酣愁消,满楼红袖招。 金坊之所以成名,便是在这大红色里,用金箔与金粉将自己一根根梁柱抹成了金色,楼内的千秋亭藻井镶嵌着一颗颗宝石,金碧辉煌,璀璨绚烂。 这种做法在金陵已司空见惯,在洛城却还独一家。 红衣巷外的角落里,乌云慢慢隐入黑暗,陈迹则双手悄然攀上墙檐,只轻轻用力便一跃而起,稳稳站在墙檐之上。 再轻轻一跃,双手抱住楼阁延伸出来的檐角,将自己荡上房顶。 他的右腿有伤使不上劲,好在如今已点燃二十六盏炉火,单凭臂力也能轻松攀楼。 陈迹蹲下身子,悄然打量着周围,楼下人流如梭,仿佛流淌的河,楼上一个个灰色的人字顶屋檐,如此起彼伏的山丘。 一条条屋脊如山脊,面向红衣巷的是有光的阳面,另一边则是无光的阴面。 确定无人,陈迹慢慢行走于房顶之上的阴面里,他轻轻踩踏着灰色的瓦,生怕惊动了楼下的人,好在这红衣巷本就喧闹,微小的脚步声不算什么。 他一边走,一边目光越过屋脊,朝楼下的红衣巷望去。 灰瓦上的陈迹走在夜色中,红衣巷的白鲤与世子走在灯火里,彼此仿佛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他转头盯着白鲤与世子的脚步,想看看世子要去哪里,心里只想着千万不要是金坊,那里会有危险。 此时,却见小贩挑着扁担来来往往,白鲤郡主停下脚步,从扁担里挑了一只攒盒,攒盒里则是饴与梅酱拌好的小菜,用竹签挑着,一边走一边吃。 人群与红色中,白鲤与世子皆一袭白衣,仿佛乱世浊流里藏着的两块羊脂玉,格外引人瞩目。 下一刻,陈迹听见身前、身后都传来瓦片翻动声。 他豁然转头,赫然看见两名腰胯长刀的黑衣人,架了梯子从楼下爬上来。 冷僻的房顶之上,陈迹一怔,两名黑衣人也是一怔。 这不知是密谍司还是军情司的精锐黑衣人,爬上楼顶想要居高临下俯瞰红衣巷,观察放哨……却刚好与陈迹相遇! 刹那间,两名黑衣人无声拔刀,一前一后踩着倾斜的灰瓦掩杀而来。 陈迹心中暗叫一声倒霉,刚刚爬上来的时候他就担心有人跟自己想法一样,所以他是确定屋顶没人才爬上来的。 那会儿他还在心里纳闷,这么好的观察哨位置就没人来占据吗,军情司和密谍司的小范围战场布局意识实在太差了。 谁成想,对方不是没想到这里,而是来的晚了! 楼下的红色里歌舞升平,楼上的夜色中杀机毕现,三人谁也没有呼喊说话,似乎都怕被外界发现。 陈迹快速奔跑起来,他尽量控制着自己无视腿上的疼痛,让自己跑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在两名黑衣人围上自己之前跑出包围,避免前后夹击的危险。 可这两名黑衣人也身经百战,看穿陈迹意图之后,立刻变化行动轨迹,一前一后联动封锁他的行动方向。 屋顶就那么大一片地方,陈迹退无可退,除非直接跳下房顶。 他站在房檐边缘,看着六米多的高度,再想到自己那条受伤的腿,斟酌再三之后还是退了回去。 正思索的功夫,两名精锐已杀至陈迹面前,同时挥刀横砍! 两柄长刀如剪刀似的朝他绞杀而来,长刀刀身上映照着巷里的红光! 呼吸之间,陈迹那刻在骨头上的刀术本能仿佛被唤醒,犹如铁锤锻打的声音在心中骤然迸发,他迅疾如雷般前后挥出两刀。 陈迹速度要比两名黑衣人更快,出刀虽晚却后发先至。出刀轨迹如林间白鹿,轻描淡写,浑然天成。 叮叮两声金铁交鸣,被淹没在红衣巷的嘈杂之中,却见一名黑衣人的锻钢长刀应声而断,断掉的刀身当啷落在倾斜的瓦片上,顺着房顶滑落进后面的昏暗小院里。另一名黑衣人的刀虽然没断,却也被震脱了手。 陈迹一怔,两名精锐也再次一怔。 三人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错金。 陈迹曾问奉槐,这敲击在刀身上将手震得生疼的招式是什么,奉槐回答,错金,以巧力寻破绽断刀,若不是鲸的材质特殊,也早就该断了。 而现在,一个本该在围攻下狼狈逃窜的医馆小学徒,在千锤百炼的本能下出手,竟是一出手便用医馆里用来铡药材用的短刀,砍断一刀,震飞一刀。若不是陈迹第一次对外人使用错金还有些生疏,恐怕两柄刀会一起断掉。 两名黑衣人相视一眼,他们只觉得今夜有点诡异,能在这冷僻的房顶上遇到这种级别的刀客也就算了,为何这刀客刚刚要跑,为何这刀客比他们还震惊?! 殊不知,陈迹与奉槐厮杀时只觉得有力气都用不出来,对方身上毫无破绽,往往都是压制着他打。与奉槐这种人做对手,他总会升起一种无力的挫败感,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没有练刀的天赋。 可当他把对手换成奉槐以外的人,好像一切都不同了。 两名黑衣人低头再看一眼断掉的刀口,心中升起一丝恐惧,但既然来了便没有退缩的道理。 两人裹挟着苦寒之地培养出来的坚决意志,同时丢掉断刀,从腰间抽出匕首刺来。 两人配合默契,一佯攻一抢攻,一虚一实,封锁住陈迹可能逃跑的路线。 然而陈迹忽然觉得,与奉槐相比,这两人竟浑身都是破绽。 当一前一后两柄匕首刺来刹那间,陈迹身子轻轻一侧,避开两柄匕首刺来的轨迹,而他左手抓住其中一人手腕,如铁钳般拉扯着对方无法将匕首收回去。 右手则轻轻一挑,刀刃便挑断了另一人的手筋,当啷一声,匕首掉落在房顶灰瓦上,滚到屋檐下的院子里。 被断手筋的黑衣人急速后退。 陈迹拉扯着另一人的手腕,如拉扯着一只木偶般,紧紧贴着后退的黑衣人追击,身催刀往。短刀一下又一下刺进心脏、脾脏、肝脏,最后一刀抹去脖颈。 另一名黑衣人手腕被钳制拉扯着,只能踉跄着跟上,他眼睁睁看着同僚被捅了一刀又一刀,却连站都站不稳。 还没想好该怎么挣脱陈迹的手腕,却见森冷刀光骤然倒转,于月色下划过他的脖颈。血星轻溅在陈迹沾满炭灰的脸上,他慢慢松手,任由黑衣人缓缓跪地倒下。 陈迹翻找尸体,他知道金猪麾下密谍都会带着一只铜哨,可以模仿鸟叫声传递信息,但这两人身上没有。 这是元掌柜的人。 …… …… 腿上的伤口刺痛,刚刚厮杀时还不觉得,现在陈迹才发现,厮杀时扯动了旧伤。 陈迹抹了抹手上的血迹,好让自己拿刀时不会滑腻,可是没用。 他低头从衣摆撕下一块布来缠在手上,再抬头,目光越过屋脊看向红衣巷里,世子与白鲤身旁不知何时聚了几名江湖人士,彼此交谈甚欢。 却见白鲤郡主和世子已经走到金坊门前,烟儿姑娘从门内走出,笑着将他们迎了进去。 果然是去金坊的。 陈迹心中叹息一声,默默站在屋顶,迅速打量着四周。 他也顾不得世子和白鲤了,必须尽快找到元掌柜才行。 红衣巷里,越来越多人走进金坊,却始终没见到元掌柜的身影,不知对方是没来,还是已经进去了? 等等。 陈迹看见红衣巷外的黑暗里正有人影攒动,只见上百名密谍腰胯长刀,分成两队从巷头和巷尾包围过来。人群之中,金猪也披上了一身轻甲,没了往日的和煦笑容,更像是一位殿前直驾的将军。 更远处,陈迹竟看到五百骑解烦卫用麻布包裹着马蹄,人人斗笠蓑衣,静静地持枪伫立在巷外的黑夜中。 为首之人横刀与马鞍之上,岿然不动。 林朝青…… 林朝青也来了! 陈迹感慨金猪太谨慎了,这才刚刚从匠作监查到丢失火器的线索,竟然不惜与主刑司合作,直接将孟津大营里的解烦卫都给调来了! 红衣巷口,林朝青坐于马上,淡然道:“密谍司十二生肖个个都冲动莽撞啊,皎兔云羊上一次调解烦卫害得自己锒铛入狱,不知金猪大人你这次会是什么下场?” 金猪嘿嘿一笑:“我与他们能一样吗?我已经找到景朝贼子了,而且不仅找到了外贼,还找到了家贼。” “哦?金猪大人口风倒是极严,先前没有泄露一点迹象,”林朝青讥笑道:“你到本座孟津大营之后天天嚷嚷着要吃黄河大鲤鱼,使唤我解烦卫去给你捞鱼,本座还以为伱只知道吃呢。有皎兔、云羊前车之鉴,这次你不说要做什么,我解烦卫是不会动手的。” 金猪笑了笑:“林指挥使别说气话,你统领豫州主刑司,我自然也有必要让你知晓为何调解烦卫来。林指挥使,你觉得景朝贼子最想从我们宁朝窃取什么?” “行军布阵图,朝堂机密,火器。” “没错,先前周成义一直想要策反匠作监官吏,说明他们最大的目标就是火器。所以我到洛城之后,第一件事是监视所有土硝、硫磺售卖,第二件事便是追查匠作监库存、账目。前几日,我发现匠作监里的库存火器与账册对不上,图纸也丢了几张。随后我顺藤摸瓜抓到了六个人,有漕帮的,有匠作监的,最终我发现,那批丢失的火器流到了这里,红衣巷。” 林朝青疑惑:“红衣巷青楼那么多家,是哪一家?你可知道能在红衣巷做生意的个个背景深厚,你总不会要解烦卫将所有青楼查抄一遍吧?” 金猪嘿嘿一笑:“先前我设局,在朝仓赌坊抓到了十二名谍探活口,十一名吞毒自尽,最后活下来一人变节,他告诉我,他曾受军情司司曹指示,来金坊接走过一批货物。按理说,景朝贼子应该不会蠢到在同一个地方交易两次,所以我一开始也只是安排几名密谍监视这里,算是走一步闲棋。哪知道,今天突然又有可疑人物运了一批货物进金坊,被我抓到了。” 林朝青不再质疑,他知道金猪是内相大人麾下红人,曾立下汗马功劳。对方之所以还是下九位生肖,不是因为能力不够,而是因为金猪与天马关系太好,内相大人不允许上三位生肖里之间关系这么好。 有人猜测,近些年如果病虎退位,可能会由金猪顶上。 但林朝青知道,以内相大人的性格,只要天马不死,金猪就永远没机会。 他思索片刻后说道:“金猪大人,今夜解烦卫随你调度,别犯错就好。”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金猪朝麾下密谍打了几个手势。 密密麻麻的密谍冲进红衣巷抓人,一时间兵荒马乱,一间间酒楼、青楼里的客人仓皇逃难,生怕被此事波及。 他们想要逃出红衣巷,却被解烦卫的骑兵堵在南北两个巷子口,根本走不掉。 陈迹躲在屋顶,忽然看见世子、白鲤与那些江湖侠客也从金坊里跑了出来,他们见两头路被堵死,干脆一头冲进了金坊对面、陈迹脚下的这栋酒楼中,想要穿过酒楼大堂,从后院翻墙逃走! 六名密谍发现他们逃走的企图,立刻放弃抓捕其他人,持刀追进了酒楼。 陈迹站在房檐边缘俯瞰脚下,却见世子身边那几名江湖人士来到后院,只轻轻一翻便越过了两米多高的院墙。 世子在后院里隔墙喊道:“诶,搭把手,帮我们翻过去啊!” 江湖人士们停下,一人跃起,趴在墙头上伸手道:“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们上来。” 可还没等世子抓住他的手,却见六名密谍已经持刀追了进来…… “快走!” 下一刻,江湖侠客们竟丢下世子与白鲤,转身在院墙外的小胡同里,跑得无影无踪。 陈迹皱眉,此事有蹊跷。 若世子来此只是游玩,那他只需要老老实实待着,等待密谍司盘查就好了。 待事情查清,没有嫌疑的自然没事。 何必冒险逃走? (本章完) 第75章 救人 第75章 救人 夜色里。 陈迹回到房顶边缘,伫立于高处空悬的屋檐上,平静地俯瞰着脚下。 世子有没有问题? 若说有问题,对方这三年都在东林书院里,根本做不了什么。 若说没问题,对方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又偏偏出现在金坊里。 陈迹皱着眉头,他想理清一些线索,却发现线索缺得太多。 院子中。 世子发现江湖侠客们丢下自己跑路,顿时骂骂咧咧转身:“不是江湖侠客吗,平日里不都说自己为人重义吗,这也太不讲义气了吧!” 六名持刀密谍已冲进院子,将世子与白鲤围堵在院墙之下,其中一名密谍冷声道:“拒捕者,罪加一等。” 白鲤开口说道:“我们是……” 还未等她说完,世子悄悄扯了她一下,接话道:“我们只是来红衣巷玩玩的普通百姓,并没触犯大宁律法啊,各位为何追索我们?” 密谍仔细打量他们,似是借着月光打量着两人,片刻后,他迟疑道:“……世子、郡主?我认得你们!我密谍司有确凿证据证明今晚有景朝贼子在金坊里活动,两位出现在这里实在太巧了,跟我们回內狱走一趟吧。” 世子心中暗叫不好,司礼监一直想抓靖王府的把柄,这些年靖王旧部已经有许多人被抓进內狱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到了內狱,王府世子的身份也不管用。 七年前,淮王因私藏铠甲、手弩被密谍司抓走,当天夜里便死在了內狱。六年前,关中大旱,晋王因饮酒时说这是宁帝不理朝政的天罚,被密谍司以‘妄称图谶’的罪名抓捕入內狱,当月便死在了內狱,连带着一起的还有钦天监五官灵台郎、五官保章正。 世子心知宁朝藩王在阉党面前命如野草,今日若进內狱,恐怕再也出不来了。 想到此处,世子快速以双手搭梯子:“白鲤,你先走!” 密谍面色森然:“谁也走不了,世子若没问题,怎么不敢和我们走一趟?” 世子唾骂一声,抄起院里的一根竹扫帚挡在白鲤身前:“跟你们去了內狱,没问题也变有问题,跟伱们拼了,有种就在这里杀了我!” 陈迹沉默的看着这一幕。 救不救? 不救的话,世子与白鲤不管怎么挣扎,一定会被抓进內狱去,金猪本就在找靖王府勾连景朝的证据,若恰好在这里抓到世子与白鲤,简直是瞌睡的时候有人递枕头,对方完全可以找借口刑讯逼供。 救的话,六名密谍非常棘手,而且随时会有其他密谍增援过来……关键是,陈迹今晚是来杀元掌柜的,并不是来救人的! 可这同样的红衣巷,同样的夜晚,若能喝完酒再去鼓楼看看日出该多么惬意。 陈迹手上缠着布条,右手紧紧握着的短刀上,正有血液慢慢滑落刀尖,最终汇聚成一滴殷红的血,坠落在灰色的瓦片上。 当血滴落在瓦片上时,陈迹已消失在原地。 …… …… “来啊!”世子横扫着手里的竹扫帚,试图将密谍击退。 可密谍司这些精锐哪是他能阻挡的?却见六名密谍呈扇形包围,一名密谍进身挥刀劈砍,仅轻轻一挥便将竹扫帚砍了两截。 世子看着被削秃的扫帚内心苦涩,他沉声道:“我可以跟你们走,但你们得放我妹妹走,她一个女孩子能懂什么?” 密谍摇摇头:“谁也走不了,若不是您二位的身份贵重,我们又何必好言相劝。乖乖跟我们去內狱,这样二位都不会受伤。待到我们查明您二位的清白,自然会放您二位出来。” 世子凝声道:“有几人能进內狱再出来,你们自己信吗?各位就不怕我靖王府报复?” “世子殿下,我们这些年连亲王都抓过,您是吓不倒我们的,上,抓住他们。” 几名密谍突进过来。 世子还想反抗,却被一名密谍闪身捶在腹部,他痛苦的弯下腰来,腹中的酒水与胆汁一并吐了出来。 这些密谍司的杀坯,是真的没将世子身份放在眼里。 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上司有多么想搬倒靖王府,立场决定思维。 拉扯之间,有人拧着白鲤的胳膊钳制在背后,白鲤疼得额头渗出冷汗,却一声疼都没喊,只倔强的盯着面前密谍。 混乱之中,她目光扫视周围时,忽然愣了一下。 一名密谍察觉不对,机警转身。 刹那间,他抬刀向身后劈去,可他持刀的手才刚举过头顶,还未落下便被一人影无声贴近身来。 对方左手钳住他的胳膊,让他这一刀怎么都劈不下去。 呼吸之间,那袭来的人影撑着他的胳膊连刺两刀,一刀腰间肾脏,一刀肋下肺叶,短刀在对方手里如毒蛇吐信,狠毒至极。 一旁的密谍同僚见状大骇,顿时劈刀回援,可那人影只轻描淡写的挥手一挡,短刀与劈来的长刀在黑夜里碰撞出火星,叮的一声,长刀断了! 密谍们面色一变,他们见过的江湖刀客如过江之鲫,可这种断刀如信手拈来的刀客却从未见过。 没有刀气,没有行官的神秘手段,对方只是用短刀轻轻一挥,自己这钢刀便像冰棱一样断掉了! 白鲤被密谍钳制着,怔怔的看着那道人影,对方脸上涂着黑色炭粉,眼神也格外陌生,可对方的身形怎么看都觉得熟悉。 这时,她忽然发现,这黑暗中袭杀而来的人,辗转腾挪之间,似乎右腿有些使不上力气。 此人似乎也知道自己右腿是个破绽,所以尽力掩饰着,但腿上有重伤,不论怎么掩饰也还是能看出来。 白鲤想到了一个人,对方腿上也有伤……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将那个扫地的邻家学徒,与眼前这位凌厉杀手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仿佛两个身影一明一暗,本就充满了矛盾。 白鲤神色复杂起来。 就在此时,她见密谍们从腰后摘下手弩对准了那个身影,顿时惊呼:“小心,有弩!” 战场忽然安静,陈迹托着密谍的胳膊,将尸体挡在自己身前,他在密谍垂着的脑袋后面露出半张脸来,静静打量着密谍们手里的短弩。 那名密谍被捅穿了肺叶,正无力的咳着血沫。 咳血的密谍,藏于他身后躲避弩箭的冷静刺客,一静一动,却格外的残酷又神秘。 白鲤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中那个答案又有些不确定了……她印象里那个人,微笑着仿佛永远都不会说一句重话,连被质疑了也只会低头沉默,不做反驳。 此时此刻,密谍们想寻找发射弩箭的机会,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射击的角度。 僵持中,那名咳血的密谍终于闭眼,他抬起刀的手缓缓落下,长刀脱手。 陈迹顺势丢掉短刀,接住了这柄落下的长刀。 趁着他接刀的间隙,咻的一声,一枚弩箭朝陈迹探出的半张脸射去。 众人眼睛一,却见陈迹只轻轻歪了一下脑袋便躲过弩箭,待到弩箭钉入他背后墙上,陈迹脑袋已再次偏了回来,依旧藏在死去密谍身后,平静的盯着所有人。 正当密谍想要重新给手弩上弦时,陈迹推着密谍尸体横冲直撞,一枚枚弩箭射来,要么钉在尸体上,要么射空。近身! 陈迹丢下尸体,从其背后闪身而出,以一敌四与密谍缠杀在一起,时不时便有密谍长刀应声而断。 密谍们从未觉得如此无力过,面前这位刺客身上仿佛没有一丝破绽,招招变化都护得全身周全,守得固若金汤。 饶是四人围攻,也找不到致命一击的机会。 别说致命一击了,他们的刀锋最多只能割破陈迹的衣服,连一道伤都留不下。 密谍们不知这是什么刀术,江湖上名气大的刀术就那几门,眼前这种水泼不进的刀术闻所未闻。 殊不知,陈迹与奉槐厮杀时,稍微露出点破绽便会被对方抓到时机,一个破绽便代表着他又要死亡一次。 这种疯狂极限的锤炼导致,陈迹先学习的并不是进攻,而是防守。 不死,才能进攻。 钳制着白鲤的那名密谍将刀夹在白鲤脖颈上:“放下你的刀,不然现在就杀了她。” 可陈迹仿佛聋了一样,依旧我行我素的与密谍厮杀在一起,手中长刀没有丝毫停顿。 密谍僵住,送郡主去內狱是一回事,在这里直接将郡主杀了又是另一回事。 他咬咬牙,忽然松开郡主,持刀去支援自己同僚。 白鲤已无人钳制,可她却没跑,只是怔怔站在原地心急提醒:“小心身后!” 支援过去的密谍一刀斜劈,砍向陈迹的背部。 陈迹听到提醒豁然转身,刀随身转! 却见两柄长刀迎面碰撞在一起,陈迹手腕一转,手中刀刃一路逆流而上,与密谍劈来的刀刃摩擦出迸发的火星。 密谍看着迸发的火被迷了眼睛,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陈迹手中长刀以反手上挑,从手臂割至脖颈! 鲜血喷溅! 陈迹看向白鲤与世子,沉声道:“快走,别在这里拖后腿!” 世子刚想说,要走一起走,结果白鲤却抿着嘴拉他去翻墙了:“快走,我们在这里帮不了他,只会让他分心!我们走了,他才能走!” “哦哦,”世子赶忙转身跑路。 有密谍想追,却被陈迹一刀砍翻。 他弯腰横刀,拦在院墙下,冷冷的挡住所有密谍。刀刃上的血水不断低落,光滑的刀面映照出了天上血红的月光。 待到世子翻过墙去,白鲤骑在院墙上灰头土脸的回头,她想到那些逃走的江湖人士,再看着面前血战的背影,神色复杂的说道:“你自己小心啊!” 说罢,她转身跳下院墙跑了。 院中安静下来,仅剩三名密谍呈扇形将陈迹牢牢堵在院墙下,他们缓缓变换着脚步,想要寻找陈迹的破绽,却怎么也找不到。 就在他们以为可以僵持到援兵来时,陈迹却主动厮杀过来。 曾经,陈迹与奉槐厮杀时,每次死亡都会觉得沮丧。可现在他才明白,以死亡无数次为代价温习的刀术,便是他的回报。 四人身影交错,陈迹手中刀光如一道道月弧,砍断了三人的刀,也割断了三人的脖颈。 …… …… 陈迹喘息着弯腰,捡起自己刚刚扔在地上的短刀藏与袖中。 他没有逃离,返身爬着梯子回到屋顶。 陈迹一瘸一拐来到屋脊处,趴在屋脊上静静观察着红衣巷里的情况。 红衣巷里,不知道多少个衣衫不整的狎客与姑娘,被密谍从青楼里撵了出来。 陈迹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元掌柜的身影,今晚交接货物是最重要的事,对方不可能不来亲自盯着。 可是眼看着一栋一栋楼阁都被清空,所有人都被赶到红衣巷的青石板路上,他却始终没找到元掌柜。 不对。 眼前画面跟陈迹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 红衣巷并没有乱做一团,没人尝试突破密谍司的防线,也没人与密谍司厮杀,连金猪专门从孟津大营调来的解烦卫都没派上用场! 林朝青头戴斗笠,平静的坐于马上:“金猪大人,看来你与皎兔、云羊并无什么区别,不过你比较走运一些,没有去开当朝阁老父亲的棺椁……我主刑司解烦卫、鱼龙卫为内廷直驾亲兵,却要天天跟着你们背骂名。” “别急嘛,”金猪笑眯眯的跳下马来,抓住一名刚刚想要逃跑的中年人,面色和善的问道:“叫什么名字?” “小人吴冬亮。” “做什么营生的?” “我是新安县城税吏……” 金猪挑挑眉头:“一个税吏而已,你刚刚跑什么……” 说到此处,金猪已经反应过来对方为何要跑了。 宁朝律法是禁止官吏宿娼的,去清吟小班这种地方还好,可来红衣巷这种地方若被抓住,立即革职查办。 这条律法是宁太祖早些年定下的,事到如今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闻,但偶尔也有官吏倒霉被人举报丢掉官职。 金猪心中道了一声晦气,交代麾下密谍立刻核实此人身份,紧接着又来到一位中年人面前:“你又是做什么的?” “禀报大人,小人是徽商,来洛城进些皮草去南方售卖……这是小人的路引。” 金猪接过对方的路引,只瞥了一眼便知,对方今晚才到的洛城。 他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查,给我查清楚所有人的身份,看看是否有可疑人物。” 此时金猪的心已慢慢沉入谷底,他没想到自己竟阴沟里翻了船……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密谍开始对所有人进行排查,这些人要么南边的徽商,要么是北边的晋商,还有市井商贩,洛城小帮派头目,每个人都能清清楚楚答上自己的来历,户籍与路引也没有伪造的痕迹。 陈迹默默注视着。 除了方才他在屋顶杀死的两名黑衣人之外,在场的人没一个像元掌柜的谍探! 是这些人伪装得太好了吗? 不,不是的,陈迹往红衣巷里搜寻过去,却发现,红衣巷的老鸨与烟儿姑娘也不在其中! 一定是有人通风报信,提前泄露了金猪的行动! 所以老鸨和烟儿才会早早跑路! 陈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当初车夫司曹在百鹿阁审讯自己时,曾提起过,对方清楚的知道云羊、皎兔从刘什鱼家搜走了哪些证物……金猪身边还藏着一个卧底! 这位卧底不仅能查看密谍司的证物,还有权限得知今晚的行动。 陈迹相信,以金猪的谨慎程度,为保万无一失,一定会小心小心再小心,可消息还是走漏了。 是谁? 正当此时,金猪豁然转头看向屋顶:“谁在那?抓住他!” (本章完) 第76章 爆炸 第76章 爆炸 “谁在那?抓住他!” 密谍们顺着金猪所指之处望去,只见一座酒楼的房顶上,正有一张黑黢黢的脸从屋脊后面探出来,悄悄窥探着红衣巷。 有密谍忽然一惊:“是人是鬼?!” 金猪笑眯眯的注视着楼宇之上的陈迹:“装神弄鬼,把他给我围了!” 密谍司今晚扑了个空,金猪面上笑眯眯的,心中却已怒火中烧。自己身边出了景朝贼子的卧底,若让其他生肖知晓,定会笑掉大牙。 下一刻,陈迹眼睁睁看着数十名密谍包围过来,将自己所在这栋酒楼包围得水泄不通。 有人攀着外墙往上爬,陈迹则揭起一块块瓦片砸下去,将那些想要爬上来的密谍砸得头破血流。 又有密谍搬来两架长长的梯子,想要顺着梯子爬上楼顶。 陈迹来到梯子处,奋力将梯子与梯子上的密谍一并掀翻,密谍们搭一次梯子,他便掀翻一次。 可密谍人数太多了,搬来的梯子也越来越多,攀楼的也越来越多,他一个人根本看顾不过来,失守只是早晚的事情。 他宛如守着一座孤城,面对着四面八方的攻城军。 此时,林朝青慢悠悠问金猪:“需要我解烦卫出手吗?如果金猪大人的密谍拿不下他,我等解烦卫可以为您排忧解难。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要是一个景朝贼子都对付不了,传出去让人笑话我司礼监无人。” 金猪笑着说道:“不劳解烦卫出手了,我密谍司可自己来。” 说罢,他摘下身上轻甲递给下属,竟亲自前去缉拿陈迹。 陈迹余光瞥见这一幕,心中暗道不好,若金猪亲自上楼抓他,可就真的在劫难逃了。他解开背后的布包袱,从里面掏出两支竹筒来! 下一刻,只见金猪朝酒楼这边奔袭而来,每一步都能跨出数丈距离。 来到楼前,金猪纵身一跃,那肥胖的身形竟如旱地拔葱般登上二楼。 他在二楼木栏处再一脚借力,竟直接飞上房顶! 如金猪这样的大行官,登数米高楼如履平地,早已超脱凡人。 然而,他才刚飞跨上房顶,便看见对面那黑黢黢的人影,正一手拿着一支火寸条,一手拿着一个竹筒,竹筒上的药捻子已经开始燃烧。 但陈迹点燃之后,并未第一时间丢出竹筒。他耐心等着药捻子快要烧完时,这才朝刚刚落在房顶的金猪掷去。 卧倒! 陈迹趴在房顶上捂紧双耳。 还未站稳的金猪见竹筒向自己飞来,下意识想要一脚踢开,可竹筒还没到他面前,便骤然爆裂! 轰然一声,金猪抬起双臂护住脑袋,整个人被庞大沛然的冲击波掀翻出去!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爆炸的火光将原本昏暗的天色燃烧起来,仿佛有神明降下怒火,至刚至阳。 红衣巷外,爆炸的雷鸣声荡出很远,一时间上百条看家狗狂吠,整座洛城都好像被惊醒了! 红衣巷里,狎客、歌女都被吓得汗毛直立,无数狎客与歌女趴在地上惊嚎着。 不止是他们,连解烦卫的马匹都惊骇嘶鸣起来,却见数十匹战马在青石板路高高仰起,险些将解烦卫掀翻在地。 林朝青座下战马也要仰起马蹄,却被他硬生生顿了下去。 这位主刑司指挥使面色凝重,抬起头平静看向天空,斗笠下锐利的目光电射。只见刚刚才登上房顶的金猪,正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来,直直的从数米高空落下。 金猪本来精致的交领大襟衣袍,此时袖子炸开了,裤子也少了半截,浑身破破烂烂,宛如一只破布袋。 有密谍惊呼一声:“救大人,别让他摔在地上!” 说罢,十余名密谍朝金猪落点扑去,赶在他摔落地面之前,硬生生将他给托住。 咔嚓几声,数名密谍只觉得手臂被这沉重的金猪一坠,臂骨直接断掉,腰也不堪重负! 一群人轰然倒下,但总算没让金猪砸在青石板路上。 “大人?!” “大人!” 这些密谍跟了金猪许多年,早已情同手足兄弟。 且不说金猪对景朝贼子如何凶狠,单说他对自己下属,确实极为关照且极会收买人心。可现在,金猪紧闭双眼、面色黢黑,连呼吸都停了。 密谍们当即悲从中来。 “咳咳咳咳,哭什么,嚎什么,老子没死呢,”金猪缓缓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惊疑不定:“这他娘的火药怎么威力如此之大,咱们匠作监里的东西可没这么厉害!” 先前,金猪看见竹筒与药捻子时,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猜到竹筒里必然是火药,一旦炸了自己必然受伤。可他根本没想到,这爆竹的威力远要比他预想中的大得多! 这东西,跟他以前见过的火药,简直不是同一种东西! 金猪低头看着自己衣衫褴褛,浑身上下烧灼般的疼痛着,骨头跟散架了似的,五脏六腑都移位了。 若不是他境界高,恐怕当场就要被炸死了。 奇怪,难道是匠作监里有人研制出了新东西却密而不发,悄悄卖给了景朝贼子? 不好,若叫景朝得到这东西,宁朝危矣! 金猪强撑着站起身来:“快快快,抓住那个人!若让这个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跑了,我还怎么有脸回去见内相大人!” 可是,他此时再抬头,房顶哪还有陈迹的身影?早就跳到其他楼顶跑路了。 林朝青坐于马上瞥他一眼:“金猪大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下次若没十足把握,就别来孟津大营调我解烦卫了,回营!” …… …… 红衣巷里安静下来。 金猪将一半密谍撒出去,试图追查刚刚那黑衣黑面人的踪迹……但他其实心里明白,恐怕不太好找了。 他率领心腹来到酒楼后院,静静地看着自己六名手下死于院中。 “都是刀伤……西风,你最擅长使刀,勘验一下,”金猪面无表情的说道。 名为西风的密谍蹲下身子,心里道了一声抱歉,这才将死去同僚的衣裳全部剥掉。 密谍取来清水将尸体的伤口洗净,细细观察:“对方使用的是一柄短刀,刀口有些奇怪,似乎并不锋利,甚至不像是专门杀人的刀……” “用的是什么刀?” “大人,刀的种类太多了,刺客似乎是随手拿来一柄刀便用了似的。此刺客用刀极为凌厉刁钻,伤口都在致命要害处,非常精准。对方是个经年的老刀客。若没有经年累月的苦修,不可能这么干脆利落。” “而且此人非常谨慎,他很清楚一刀下去,被刺者通常不会立刻毙命,所以他每杀一人都会往其他要害补好几刀。” 密谍倒吸一口冷气:“好狠辣的心思。” 金猪皱起眉头环顾四周,他忽然看向地上散落的密谍长刀:“咦,这些刀怎么都断了?!” 那名勘验的密谍起身看去,赫然发现这院子里六柄刀,断了五柄! 他拾起其中一片断掉的刀身,又寻来与之匹配的刀柄,双手将两段刀拼合在一起,大家这才看见长刀断裂处有一个明显的豁口。 密谍有些不可思议:“大人,这些刀是被人一击砍断的啊。我密谍司所用长刀俱是百锻钢所制,对方仅仅随手拿了一柄短刀,就能一击砍断我们的刀?” 金猪看向密谍:“你见过这种刀术吗?” 密谍摇摇头:“没见过,会不会是梁狗儿啊?” 金猪嗤笑道:“不是梁狗儿,若是梁狗儿在这,哪里还用费劲断他们的刀?而且,梁狗儿的脊梁都被打断了,他不敢与我密谍司作对的……那会是谁呢,如此厉害的刀客,总不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他站在安静的院子里,扫视着一地的血迹与尸体。 对方以一己之力杀六名密谍,必然是行官无疑。但行官金猪见得多了,刀术如此精湛的却不多。 等等,景朝军情司里,不就有个擅长使短刀的司曹吗?! 先前宝猴带队在金陵捉拿对方,却被对方搏杀十余人后,跳入秦淮河逃命了。当时,那位司曹用的便是一柄短刀啊! 金猪浑身火辣辣的疼着,皮肤里还嵌着数不清的碎铁屑。如今他每走一步都是煎熬,骨头跟散架了似的。 按理说他应该尽快去医治,可他一想起如此威力的火药落在景朝贼子手中,将来还会用在宁朝边军身上,便再也顾不得自己的伤了。 金猪狞声道:“西风,你持我腰牌去找洛城兵马司,要他封锁洛城所有城门。东风,伱去截住解烦卫,要他们现在就去漕运码头,三天之内不许任何船只离开!” 他阴沉道:“给我找,即便是掘地三尺,把洛城翻个底朝天,也要将此人给我找出来!” (本章完) 第77章 再次爆炸 第77章 再次爆炸 昏暗的街道上,世子与白鲤正低头逃离红衣巷,先往北逃,再往西折。 两人不复从容与淡定,衣服破了几条口子,头发也散乱下来。 两人正气喘吁吁跑着,忽听身后一声爆裂巨响,紧接着整座洛城都仿佛被惊醒了似的,家家户户的看门狗都在狂吠。 白鲤停住脚步,面露担忧的回头望着红衣巷:“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这种响声?” 世子想了想:“听起来像是有人用了火器……我随父亲观摩神机营演练火铳炮的时候,就是这种动静。” “火铳炮?!”白鲤心中一惊,转身就要往安西街折返回去。 世子面色大变,赶忙拉住她的胳膊:“小祖宗,你干嘛去?咱们可是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 白鲤回头急声道:“这火铳炮,会不会是在对付刚刚救下我们的那个人?那火铳炮的威力连大行官都要暂避锋芒,他如何挡得住?” 世子也纠结起来:“按理说神机大营在百里外,若是没有天大的事情,绝不会进洛城。而且,就算神机营来了,也不敢在城内擅自动用火铳炮啊。我猜应该不会是火铳炮,可能是其他东西……咱们回去救他?那位侠客救了咱们,咱们也不能狼心狗肺。” “有什么办法能救他吗?”白鲤问道。 世子思索片刻,咬咬牙道:“咱俩就这么跑回去肯定救不下他,你随我去千岁军大营,找王叔调兵过来围了红衣巷。只要你我能说动王叔调千岁军来,解烦卫再怎么精锐,他也只有五百人!” “我们能说动王叔吗,他不见父亲虎符是不会动的,”白鲤担忧道。 “我给王叔磕一个,保准好使!” 白鲤:“……”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世子赶忙拉着白鲤躲进黑暗的小巷中,并找来巷子里的废弃的竹篾箩筐将两人罩住。 片刻后,解烦卫五百骑从巷外路过,整齐的斗笠、蓑衣、腰刀在月色下的石板路上,格外森冷肃然。 林朝青身旁,一名年轻人勒着缰绳行于身侧:“大人,金猪此次会栽吗?” “不会,”林朝青平淡道。 “他擅自调动我孟津大营的解烦卫却无功而返,一个景朝贼子都没抓住,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将他缉拿回京?”年轻人疑惑道:“此事即便拿到内相大人那里,也是我们占理的。这些密谍司十二生肖行事嚣张跋扈,抓他们便是为民除害了。” 林朝青目视前方,虽骑于马上却腰杆挺直,宛如一杆长枪:“皎兔、云羊在密谍司内没有根基,办了也就办了。金猪不同,这些年他对内相大人忠心耿耿,且背后还有天马回护,单凭这么一件小事动不了他。” 说话间,解烦卫渐渐远去。 不知过去多久,世子确定巷外无人,这才摘去他与白鲤身上的破箩筐:“他们好像并没有抓到人啊,我们不用去救人了。这人好厉害,竟然能在密谍司与解烦卫手中逃脱?” 白鲤犹豫了一下问道:“哥,伱认识那个救我们的人吗,有没有觉得他有点熟悉?” 世子尴尬道:“当时光想着如何逃跑了,还真没仔细观察……会不会是我以前结交的江湖人士,看我们有危险便出来舍命相助?” 说起那些江湖人士,白鲤顿时没好气道:“你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一有危险就自己跑掉了!肯定不会是那些江湖人士,他们都是假朋友!” “也有不错的……” “反正以后我不会再给他们付酒钱了,”白鲤生气道:“这些人喝酒时钱如流水,吃要挑好的、酒也要喝好的,说起美食、美酒、美女头头是道,真到关键时候没一个靠得住。我不是心疼钱,我是瞧不上他们的满口侠义。” 世子挠了挠头:“好好好,以后不给他们付酒钱……对了,你刚刚说那位救我们的侠客有些眼熟,你认出是谁了吗?” 白鲤沉默片刻:“没有,我也没认出是谁。” 她心中其实有一个猜测,但她终究没有将猜测说出来,而是选择默默地把它埋在心里,准备自己去小心求证。 白鲤拔下发簪,抬起双臂重新束拢了自己的头发,这才再次出发。 两人一路东躲西藏的回到安西街,当他们远远看到靖王府的侍卫与匾额时,终于松了口气。 白鲤没有从后园翻回王府,她忽然对世子说道:“哥,我们从太平医馆回去,那里有梯子。” 世子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的惊讶道:“你今晚出来的时候还说,以后再也不走太平医馆了,绝不再让陈迹小贼赚你的过路费,这怎么又变卦了?” 白鲤翻了个白眼:“我不想翻墙了不行吗?有梯子多方便啊。” 世子也翻了个白眼:“女人都这么善变。” 两人悄悄溜到太平医馆门口,正要将门拉开,却发现门从里面闩住。 白鲤思索片刻,开口呼唤道:“陈迹,陈迹,我们来给你过路费了!” 安静。 沉默。 门里没人应答。 白鲤心中越发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她弯下腰,又对着门缝试探着喊道:“陈迹,这次给你十两银子!” 依旧安静。 依旧没人应答。 白鲤嘀咕道:“真的不在里面啊。” 话音落,吱呀一声,门开了。 白鲤一愣,缓缓抬起头来,却见姚老头平静的站在门口。 她尴尬道:“姚太医,是不是打扰到您了?陈迹呢,他怎么没来开门。” 姚老头面无表情道:“郡主和世子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我太平医馆干嘛?我老人家九十二岁了,经不起你们这般折腾。” 白鲤急中生智:“姚太医,我和我哥身体有些不舒服,能不能让我们进去,给我们把把脉?” 姚老头看了她一眼,竟隔着门槛,直接伸手捏住她的手腕脉搏。 片刻后,姚老头说道:“脑子有病,治不了,请回吧。” “您是不是号错脉了,您让我进去坐下来,再仔细号一号,”白鲤试图从姚老头身边挤进门去,可姚老头像是有预判似的,迅速将门合住。 哐当一声,木门紧闭。 姚老头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世子与郡主还是从其他地方回王府吧,再捣乱的话,待王爷回来了我一定会将此事禀报给他。”白鲤还想敲门,世子却拉着她赶忙离开:“走吧走吧,估计陈迹给我们借路已经惹姚太医生气了,我们别让陈迹为难,从后园走。若姚太医真将此事禀报给父亲,恐怕你的月银也要断了……” 白鲤被扯着一步三回头,目光一次次投向那扇紧闭的木门,却只能放弃探寻真相的想法。 她心中疑惑:会不会是陈迹还没回来,所以姚太医帮忙打掩护?一定是这样…… 可如果真像解烦卫所说,密谍司并未抓住陈迹,那陈迹此时会在哪里? …… …… 夜色下,陈迹正一瘸一拐的穿行在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 他慢慢停下脚步,气喘吁吁的弯下腰,将右腿伤口外缠着的布条解下,再重新勒紧。 胸前和腿上的伤口正钻心的疼,但今晚事情还没办完,他没有时间停下休息。 陈迹抬头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继续往自己与乌云约定的汇合地点跑去。 又拐过两个小巷,却见乌云蹲在小巷子的墙檐上关心道:“你还好吗?” 陈迹弯腰喘息着感慨:“金猪恐怕是寻道境的高手了,威力那么大的爆竹都没能炸死他,大行官的底蕴深不可测,这世界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恐怖一些啊。刚刚若不是有火药傍身,我这会儿应该正在被押回內狱的路上了。” 乌云再次喵了一声:“我是问你的伤怎么样了?要不回去找你师父吧,先让他给你治伤。” 陈迹摇摇头:“不行,必须先杀元掌柜。今晚密谍司围捕金坊,若他以为是我泄的密,此时恐怕已经在考虑如何杀我了……你现在能掌握他的行踪吗?” 乌云答道:“他中午给其他医馆送完货,下午便直接回到自己在通济街的住处,之后就没再出来过。” 白天时,元掌柜赶着牛车来给太平医馆送货,离开时便有两只狸猫偷偷缀上,一直跟踪对方。 方才陈迹与乌云分头行动,便是让它去寻那两只狸猫。 陈迹皱着眉头:“看来元掌柜中午便知道金猪的围捕计划了……是谁透露给他的呢?是那十几家医馆!乌云,他都去了哪些医馆?” 乌云摇摇头:“狸猫的脑子记不住这么多信息,最多能回忆起一部分。” 陈迹思索着:“好吧,只要元掌柜死了,谁给他传递过信息也不关我事了。” 说着,他扶墙起身,想要继续赶路。 只是,今晚他先杀了六名密谍,又在重创金猪后飞跃一个个屋顶跑路,几乎油尽灯枯。刚走两步,便觉得腿软了,有些走不动路。 乌云担忧道:“回医馆吧?” 陈迹摇摇头:“带我去他的住处,元掌柜今晚必须死。” …… …… 通济街历来是商贾聚集居住的地方,与文人世家的门庭不同,这里面前的石狮子一个比一个气派,门前停的马车一辆比一辆精致,匾额门楣一个比一个高,生怕被邻居比下去似的。 宁朝律法中,商贾与梨园戏子是不允许乘坐马车的,得有秀才之上的文人身份才可以。 只是近些年来宁朝的民间作坊越来越多,商贾也越来越多,他们背靠着自己的靠山,将货车改成马车,一旦被查便塞些银两糊弄过去,这项律法也渐渐成了一纸空文。 此时,通济街一座府邸内寂静如墓地,一个下人与仆从都没有。 元掌柜坐在正堂里门窗紧闭,明明已是深夜却依然穿戴整齐,似在耐心等待着漫漫长夜消耗殆尽。 嗤啦。 他忽然听见有奇怪的声响从门外传来,这嗤啦嗤啦的声响,在午夜里异常突兀。 元掌柜面色肃然的站起身,缓缓靠近到门口,贴着门缝听这声音到底是什么…… 吱呀一声。 元掌柜看到有人从外面拉开了他的窗户,丢进来一只竹筒后,又细心的帮他把窗户合上。 不好! 元掌柜看着那快要燃烧到尽头的药捻子,当即便要破门而出,可门外似是被人用一根木梁抵住了,竟一时间没有推开! “找死,给我开!” 却见元掌柜含怒出手,双掌在两扇门上重重一拍,两开的木门承受不住这沛然的力量顿时四分五裂! 这般境界的高手,哪里是一扇门可以阻挡的? 然而元掌柜将门击碎后并未看见门外的人影,而是看见门外不远处,还端端正正摆着一只药捻子已经燃尽的竹筒! 完了! 元掌柜一时不知自己该进还是该退! 轰然一声。 屋里屋外的两支竹筒同时爆裂开来,土硝、硫磺、木炭混合在一起剧烈燃烧,白在高温下混合着火药释放出海量的气体。 顷刻间,巨大的冲击波在屋内席卷,裹挟着竹筒内的碎铁片,将元掌柜身上的衣物分割破碎。 又是轰的一声,屋子的砖墙不堪重负,竟是再也撑不住屋顶的重量,无数灰瓦如山崩似的扬起巨大灰尘,将元掌柜活埋在屋里! 陈迹从院子角落里闪身出来,耳鸣中,仿佛有巨大的金属噪音在耳边狂躁。 他听不到外界的声音,警惕的看着那片房屋废墟。 元掌柜死了吗? 先前那枚竹筒在空中爆开,火药的威力并没有充分发挥。 这次竹筒在屋内爆开,饶是元掌柜已经破门,可威力依然几何倍增。 陈迹心中不停的期盼着,死了,元掌柜一定死了! 可是……没有冰流! 陈迹踉跄着走向废墟,想要将瓦片扒开再补上一刀。 可他才刚踉跄几步,却听咔的一声。 那片废墟竟突然拱了起来! 陈迹面色凝重的向后退去……元掌柜竟然还能动!? (本章完) 第78章 十位司曹 第78章 十位司曹 坍塌的废墟上,只剩下一根根房梁倾斜交错着。 残垣断瓦之下,砖石与瓦片被不停拱起,仿佛掩埋着一头杀不死的怪物,正要破土而出。 陈迹在耳鸣声中,一边伏低了身子靠近过去,一边从袖中抽出那柄短刀。他总共制作了三支竹筒火器,一支扔给金猪,剩下两支用来炸司曹,此时已经没多余火器,只能用刀杀。 下一刻,只听轰然一声,砖石四下纷飞。 瓦砾废墟中,元掌柜顶着一根粗重的木梁,硬生生从废墟中站起身来。 只见他披头散发,金梁冠不知炸飞到了何处。 元掌柜浑身上下扎满了碎铁片,脸上血肉模糊,血水与灰尘混杂在一起。一身大红缎袍破破烂烂的披在身上,宛如午夜恶鬼。 他抬手揉擦自己眼睛,爆炸后有太多灰尘砂砾迸进眼中,怎么睁也睁不开。 然而也正是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右手似乎被炸断了,根本抬不起来。 火器! 这就是宁朝的火器! 元掌柜与金猪一样,他们都见识过火器,但他们都还没见识过威力这么大的火器! 宁朝火器运用在战场上也不过百余年。 火铳一开始是以粗竹筒为枪身,内部装填火药与子窠,此时的火药威力连竹筒都炸不开,连续发射数次之后,竹筒才会被丢弃。 到了近几十年,宁朝才换了铁筒来承载威力更大的火药,但此时的火药仍旧不够完善,没有提纯工艺、配方比例也不对,只用在正面战场上,遏制景朝骑兵的冲锋。 元掌柜在面对竹筒时,他虽然知道自己来不及躲闪,但心里也并不觉得这玩意能杀掉自己,最多让自己皮开肉绽,伤不到筋骨。 可陈迹这一竹筒火药,威力远比他想象中的大了太多! 竟然连房子都炸塌了! 元掌柜勉强睁开眼睛,左眼充满了血,眼珠子猩红无比,只剩下右眼勉强视物。 他快速环顾面前,却发现前方空无一人:“宁朝密谍司高手围杀我一人,还需要东躲西藏吗?” 从始至终,元掌柜连陈迹人影都没看见。 他被火药炸了,便以为是密谍司高手带着火器来的,根本没往陈迹身上猜想! 可院子里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一柄短刀破风刺来。 元掌柜斜身,轻松躲过刺向他脖颈的这一刀,可陈迹并未停歇,又依次在他后背心口、后腰脾脏、左腿连刺三刀,这才后撤。 可是陈迹忽然发现,除了大腿那一刀之外,其他的全都刺空了! 不对,不是刺空了! 而是元掌柜一身横练功夫铜皮铁骨,寻常匕首根本刺不穿,难怪火药爆炸之后对方还能站起身来! 但对方应该也不是全身都坚韧,不然刺脖颈那一刀根本不必躲。 此时,元掌柜不顾大腿血流如注,闭着一只眼睛转身,恶狠狠盯着陈迹:“怎么是你?你偷偷私藏了靖王府和刘家给的火器?!” 陈迹不答,只沉默思考着自己该怎么杀掉这棕熊一般的元掌柜,也不知对方修得什么行官门径,仿佛永远也杀不死似的。 转瞬间,元掌柜如战车般冲撞过来,陈迹立刻向后退去,在院子里兜起了圈子。 可陈迹还没跑两步,却见元掌柜抬脚踢起一块砖石,朝他呼啸而来。 嘭! 碎砖从陈迹耳边擦过,呼啸的风卷动着他的头发,击打在不远处的墙上碎裂成渣。 这一脚恐怖至极,若不是元掌柜瞎了一只眼、失了准头,恐怕陈迹当场便要毙命! 元掌柜一击未中心中恼怒,一脚又一脚将砖石击飞,一块块砖石如火铳炮般呼啸而过,越来越准,越来越凌厉! 嘭! 一块砖石轰在陈迹背上,仅此一击便将他砸得翻滚出去。 陈迹只觉得心肺都被轰得移了位置,却一刻都不敢停的起身继续逃命,还没跑几步,却见元掌柜接连两脚击起砖石,一前一后击打在他后心与右腿。 陈迹再次倒下,短刀也飞出五六米去,他想要强撑着站起身,却怎么都站不稳。 元掌柜大步流星的来到陈迹身边,他垂着断掉的右手,伸出左手要去拧断陈迹的脖颈。 然而也就是这一刻! 无声的沉默中,伏在地上的陈迹骤然翻身面朝元掌柜! 元掌柜凝视着陈迹的眼睛,忽然觉得那眼中没有绝望,只有平静。 不对,不对! 这不是垂死之人的眼神! 呼吸间,陈迹体内积蓄了数天之久的那道剑种,如游龙般顺着经脉来到指尖! 以星辰养剑,破万物万法! 事发突然,如此近的距离,元掌柜避无可避。 只见无形剑气从元掌柜脖颈动脉处飚射而过,一道血箭顿时喷涌不止! 曾被姚老头取笑为佘登科放屁的剑种,不过是陈迹养了一个时辰的威力。 而陈迹这些天一边随奉槐学刀,一边养剑,耐心等待这无形剑气成为自己最后的底牌。 陈迹双手掰着元掌柜的手指,将那肥硕的大手缓缓掰开,落在地上狠狠咳嗽起来。 元掌柜难以置信的捂住脖子,一步步后退,血液从他指缝中汩汩流淌而出,正快速抽干他的全部力气。 “你何时成为行官的?这是剑种门径,伱怎么会懂武庙的养剑之法?!是你娘教你的吗,可她又怎么能掌握养剑之法……” “剑种门径……” “竟然是剑种门径!” 元掌柜轰然倒下。 陈迹瘫坐在地上,他托起手掌,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零星的雪,雪落在掌心里便立刻融化。 他一时间有些茫然,终于杀死元掌柜了? 这一夜他先救下世子与白鲤,又拖着一身伤来刺杀元掌柜,明明天还没亮,却仿佛熬过一个漫漫长季,从秋熬到了冬。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远传街面上已响起马蹄声……密谍司赶来了! 陈迹挣扎起身,想要迅速逃离现场,可刚站起身来却又重重摔倒,方才元掌柜踢起的最后一块砖石落在他腿上,将他腿上的伤口崩开了。 正当危急时刻。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凝声说道:“原来你在这里,找了你一整夜!” 陈迹愕然,这声音格外熟悉。 …… …… 通济街尽头,正有数十骑战马奔腾而来,金猪骑于马上面色沉静。 他方才在数里外的红衣巷,刚准备带领手下撤退,便听到熟悉的爆炸声再次响起。 金猪怎么也没想到,这掌握着火器的景朝贼子竟然没有逃,反而又流窜到洛城其他地方犯下大案。 只是这爆炸的声音有些奇怪,似是从商贾聚集之处传来的,金猪思考许久也想不到景朝贼子能在这里做什么。但一炸之仇,不可不报。 金猪一马当先驰入通济街,他远远便看到烟尘飞起之处:“来人,将通济街周围全部封锁起来。今晚开始只许进不许出,将这里每一寸都翻起来,一条蚯蚓都不要放出去!” 然而话音刚落,黑夜里却见一只乌鸦忽的落下。 乌鸦起落间宛如一股黑风,众人甚至看不清它的具体模样,迅疾至极。 乌鸦并不与人缠斗,只是一次次去啄战马眼睛,将一匹匹战马惊得高高扬起,撒着蹄子想要摆脱乌鸦,连带着将密谍也给甩在了地上。 却见金猪从马背上腾空而起,一脚踏于马鞍,纵身扑向空中的乌鸦。 战马因承受不住这反冲的力量跪在了地上,而他肥壮的身影与乌鸦交错而过……没抓住! 金猪顿时一惊,这乌鸦速度似乎比他还快:“这是什么东西,怎有如此厉害的乌鸦……行官?!” “用弩!把它射下来!” 密谍纷纷从腰后掏出手弩朝夜空射去,可乌鸦却辗转腾挪间发出嘎嘎声响,一边轻松躲避弩箭,一边讥笑着他们。 金猪确定这必然是某种行官门径,可他回忆自己所知的所有行官门径,竟对此种行官门径一无所知,对方好像从未在历史中出现过似的。 怎么会? 司礼监乃是掌管皇家内廷情报之处,天下只要出现过的行官一定会被记录在册,哪怕是民间传说也会被记录在案。 什么样的行官门径,竟然藏得如此之深,连司礼监案牍库里都没有一个字记载? “弃马!”金猪低喝一声,带头向烟尘四起的元府狂奔而去。 乌鸦急了,它拼了命的落下啄击密谍,可后面赶来的密谍越来越多,弩箭几乎在空中交织成了一张网。 只要它落得稍稍低些,便有可能被数箭刺穿! 乌鸦被逼得飞上夜空。 仅十余个呼吸的功夫,金猪已来到那座发生爆炸的府邸门前,他纵身一跃跨过高高的门庭落入院中,可此时的府邸里,只剩下一座坍塌的房屋、一具被扒光衣袍的尸体。 他再一抬头,乌鸦也不知道飞去了何处。 “追,杀人者跑不远!” …… …… 数百米外,陈迹被扛在一人肩上,后方还跟着一人。 他在颠簸中看着身后跟随之人,艰难开口:“彪子哥?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吴宏彪咧嘴笑道:“本来是打算走的,但司曹觉得你不走可能是想单独做点什么,于是带着我留下来了。我们先前听见红衣巷的动静便偷偷潜伏过去,只是没敢靠近,后来你从房顶逃走,我们便远远缀着。当时没认出你,还以为是什么法外狂徒。” 下一刻,却听扛着陈迹的车夫司曹冷声道:“先别急着聊天,小心气息乱了被人追上。” 说罢,他扛着陈迹左拐右拐,足足拐了半个时辰才来到一处暗巷,这里拴着一架牛车。 司曹将陈迹扔在车板上,自己则坐在前面挥鞭,驱赶着牛车往南赶去。 陈迹坐起身来:“我们去哪?” 车夫司曹平静说道:“先南下去扬州避风头,等密谍司解除了封锁再北上回景朝,宁朝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了,我们要回去找你舅舅。” 陈迹怔然,他回头看向正在倒退的楼阁与青石板路,自己终究还是要离开宁朝了吗? 他低声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别的办法,你今晚伤了金猪,又杀了良和庸,往后军情司与密谍司都容不下你。” “良和庸?” “便是你刚刚所杀的元掌柜。”司曹癸冷声道:“他也曾是你舅舅的人,只是为了向陆观雾交投名状,背叛了你舅舅。背信弃义之小人,人人得而诛之,就算你今天不杀他,我也会想办法杀了他再走。” 陈迹靠在车斗沉默许久:“你为何对我舅舅如此忠诚?” 司曹癸拉紧手里缰绳:“这与你无关。” 陈迹回忆起自己与元掌柜的厮杀,疑惑道:“他修的什么门径,为何铜皮铁骨连刀都刺不穿?” “他在来宁朝前,被你舅舅安排潜伏于我景朝盛京城里的苦觉寺,修得是金钟门径。此门径没有取巧办法,需在佛前十年如一日的撞钟,一天不落,门径自成铜皮铁骨。不过他只撞了十年,自然身上还有许多破绽,苦觉寺曾有一位老和尚撞了六十年,一身铜皮铁骨再无破绽。” 陈迹疲惫的靠在车斗里:“长见识了,原来撞钟就能修行。” 他回忆起世子身边的小和尚好像也是,只需要一遍又一遍诵念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便是修行。 这样一来,佛家、道家岂不是掌握着非常多的修行门径?难怪佛门通宝敢抢了钱庄的生意…… 来到宁朝这些时日,陈迹没在街面上见过一家钱庄,想必佛门通宝是一家独大的。 陈迹又问道:“我们军情司到底有几位司曹?” 车夫司曹沉默片刻,似是觉得彼此为自己人,便没有继续隐藏:“以前是三位,如今是十位,取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代号。” “你是什么?” “我是‘癸’,元掌柜是‘辛’。” 宁朝十二生肖,对应景朝十位‘天干’。 陈迹问道:“为何宁朝没我等容身之地了?” 司曹癸平静道:“原本军情司上下都是你舅舅提拔起来的,如今陆观雾迁升军略使,掌管我景朝所有军略情报,便将他旧部带了进来,打算慢慢肃清你舅舅的旧部。原本司主也是你舅舅的旧部,可我已经半个月都联系不到他了,恐怕已遭毒手。一旦新的司主上任,必然会再来一次清洗。” 陈迹忽然问道:“等等,如果我舅舅的旧部已经全都被除掉,那军情司里除了你、元掌柜、彪子哥,还有谁知道我的景朝谍探身份?” 司曹癸沉思片刻回答道:“司主也知道。” 陈迹深吸一口气:“但司主也被陆观雾除掉了,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军情司里除了你与彪子哥,再也没人知道我的身份?” 司曹癸思考再三:“是的。” 陈迹起身拉住司曹癸手里的缰绳,将牛车勒停,坚决笃定道:“你们去扬州吧,我回太平医馆。” (本章完) 第79章 后会有期 第79章 后会有期 缰绳握在陈迹手中,牛车停在前往南方的路上。 午夜里宁静的下着雪,雪落在三人身上,嵌在发丝之间。 司曹癸坐在板车最前面赶车,此时回身看向陈迹,凝重问道:“你要回太平医馆?怎么,你不信任我和吴宏彪,不愿意随我们离开?” 陈迹摇摇头:“信任。你们傍晚时就能远走高飞,却舍命来救我。若不是伱们,我可能已经在內狱里了。” 司曹癸又凝重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如果留下很有可能被陆观雾的人清算?” 陈迹缓缓松开缰绳:“如今军情司知道我身份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即便新的司主、司曹来到洛城,他们也不会再来为难我。” 司曹癸沉默。 陈迹神情严肃,义正言辞说道:“我如今好不容易留在靖王府,又好不容易混入宁朝密谍司,决不能因为自己胆怯便离开洛城。” 他又补了一句:“今晚我用来炸金猪、杀元掌柜的火器,便是从王府那位大人物手里拿到的。我这次可以拿到火器,下次便可以拿到配方、图纸、行军布阵图……我留下来,作用更大一些!” 吴宏彪肃然起敬:“你的信仰远比我坚定!” 陈迹思索片刻看向癸:“大人,你走了之后,司曹辛也身死道消,未来会是谁来接手洛城?” 癸沉思片刻:“早先有传闻,元掌柜曾与‘丁’争夺洛城大权,想必会由丁来接手。” “他是个怎样的人?” “不知道,”癸平静说道:“司曹之间互不见面,若不是我与‘辛’为旧相识,恐怕彼此也不会认出对方。不管是谁来接手,你都不要主动去接触对方,非常危险。” 陈迹又问道:“下一任司主会是谁?” 癸直接了当回答:“此事为军情司最高机密,别说我也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可告诉你。” “明白了。” 癸犹豫再三,还是劝道:“虽然你留下作用更大,但回到景朝你会更安全一些。待在你舅舅身边,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陈迹缓缓跳下马车,在这飘零的雪里向两位拱手道别:“我要回太平医馆了,经此一别你我相隔两朝,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后会有期!” 他看着车上的司曹癸,对方面庞瘦削、棱角分明,吴宏彪因伤势还未痊愈,显得有些虚弱。 他与这两人交情不深,可一人愿意冒死给他通风报信,一人愿意放弃远走高飞的机会回来救他。 陈迹面对他们时,虽然有许多感激,但还是在心里补了一句……后会无期。 这时,吴宏彪却没有直接与陈迹告别,他看向司曹癸:“大人,能否等我一下?” 司曹癸皱眉:“可以。” 却见吴宏彪拖着有伤的身子四处寻觅,终于找到了一家打烊的酒家。 他绕到后院悄悄翻了进去,没过一会儿便又拎着一小坛子酒出来:“应是店家重阳节没卖出去的菊酒,闻着就很香。陈迹,此次一别,也不知道何时才能与你再相聚了,咱们把酒喝了,算是为我们践行。” 陈迹怔了一下,他将酒坛子的泥封拆开,满饮了一大口菊酒,递给吴宏彪。 吴宏彪抱起小坛子也狠狠灌了一大口,又提给司曹癸。 司曹癸犹豫再三,终究接过酒坛子,浅啜了一小口:“待会儿还得混出城去,我得保持清醒,喝酒误事。” 月色下,细碎的雪飘进酒坛中,陈迹忽然笑着接过酒坛子:“你的那份,我替你喝了。” 说罢,他又灌了一大口酒,将酒坛子拍在牛车上,拱手说道:“后会有期!” 司曹癸与吴宏彪也一同拱手:“后会有期!” 牛车再次慢慢动了起来,木轮子压在石板路上,咯噔咯噔的远去了。 雪渐渐大了起来,越飘越大,大如鹅毛。 陈迹站在风雪中。 他想起先前丢下世子跑路的那些江湖人士,再看着正渐渐远去的这两位景朝谍探。 陈迹忽然觉得,这才是江湖。 …… …… “晨鸡报鸣,早睡早起!” 一名年老穷困的打更人提着灯笼,冒着风雪,敲着铜锣,慢慢从长街走过。 打更人在每个时辰喊的词都不一样。 一更天时念“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二更天时喊的是“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三更天时喊得是“无病无灾,平安无事”。 四更天喊的是“天寒地冻,小心路滑”。 五更天喊的是“晨鸡报鸣,早睡早起”。 城内百姓只要听到打更人喊的什么词,便能分辨出现在是几更天。 待打更人离开,陈迹从狭窄的胡同里慢慢走出,步履蹒跚的绕路翻回太平医馆。 院内无人,连乌鸦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杏树。 陈迹站在雪中,任由大雪落在头上、肩上。他觉得自己忽然松了口气,仿佛只要他回到医馆里,就能安下心来。 陈迹没有回屋睡觉,而是带着些许醉意,来到水缸前脱下衣物。 他站在这皑皑白雪里,将一瓢一瓢冰冷刺骨的水浇在头顶,洗去自己身上的血迹、灰尘、火药味与浮躁,直到浑身皮肤通红,这才擦干了身子。 陈迹回屋换上一身干燥的衣服,在厨房里燃起炉灶,将旧衣物丢进火炉里。 他坐在炉灶前的小竹凳上,任由橙红色的温暖火光将自己笼罩,干柴在灶火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格外安宁。 乌云踩着院子里的浮雪来到厨房,它轻盈跳上陈迹的膝盖,暖烘烘的窝起身子来:“好冷哦……我跟着癸和吴宏彪,确定他们安全出城才回来。” “他们是怎么出城的?” 乌云回应道:“洛城兵马司里有癸的下属,偷偷放他们通行了。我听他们路上还在说,如果你留下的话会非常危险,不考虑跟他们去景朝吗,感觉这两个新朋友确实很关心你。” 陈迹笑着抚摸乌云的脑袋:“我好像不太适合交朋友,每次刚交到朋友,很快就会失去。” 乌云想了想:“我会陪着你的。” 陈迹思索片刻:“如今洛城只剩下云妃知道我谍探的身份了,我得想想怎么才能保密。”“云妃,”乌云想起云妃就气:“就是她天天带着白般若来晚星苑揍我,很可恶!” 陈迹乐了:“以后咱们想办法报复回去!不过,她和静妃有些不同,应该是可以打交道的。” “为什么?” 陈迹分析道:“静妃与云妃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你在静妃身边时,一旦打不过白般若,连饭都没得吃,还会被春容骂。你看你都离开晚星苑这么久了,她也不曾派人出来找过。这种人很危险,因为她心里只有她自己。” “那云妃呢?” 陈迹一边回忆一边说道:“白般若受伤了她会给白般若请大夫,她院子里的柿子树上会留些柿子给鸟儿过冬,她做事是给别人留了余地的。还有,白鲤郡主也是她教出来的,我想能教出白鲤郡主这种女儿的母亲,不会坏到骨子里。” “也是哦。” 院子外传来声音,陈迹用铁签将还未烧尽的衣服又往炉火里捅了捅,这才将短刀藏在袖中,慢慢走出厨房去查看。 下一刻,他怔住了。 却见白鲤一大早便趴在院墙上,笑眯眯的跟他打招呼:“早上好啊。” 白鲤站在世子的肩膀上摇摇晃晃着,头发重新束拢过了,衣领扣子上挂着的那枚红色鲤鱼领坠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鲜艳。 陈迹迟疑了一下:“早上好。” 白鲤好奇问道:“你怎么在院子里,是不是一晚上没睡?” 陈迹沉默片刻:“不是,昨夜很早便睡了,这会儿刚醒。” 白鲤狐疑:“是吗?” “是的。” 白鲤又问:“你昨夜没出去过吗?你可别骗我啊,一般人骗不了我。” 话音落,世子在墙对面打断两人交谈:“白鲤,你能不能每次先翻过去再聊天啊,我的肩膀疼死了!小和尚,你来让她踩一会儿!” “世子,我怎能和女子肢体接触?” “在红衣巷那会儿,那些姐姐摸你脸的时候,你也没拒绝啊!” 只见白鲤双手一撑翻上围墙,顺着梯子一级一级的走下来。 她也没管世子翻进来没,只是绕着陈迹上下打量,甚至还稍微凑近过来闻了闻陈迹身上的味道。 陈迹无奈笑道:“郡主你这是怎么了,昨晚有发生什么吗?” 白鲤撇撇嘴:“不承认算了!” 陈迹摇摇头:“郡主,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白鲤忽然嗅了嗅空气:“什么味道,烧柴可不是这个味道吧。” 说着,白鲤转身往厨房走去,却被陈迹快走一步拦在门口:“郡主,厨房烟熏火燎的,你这一身白衣服进去会弄脏的。” “我不怕,回去洗洗就干净了。” “烟熏的污渍不好洗。” “噢,”白鲤转身离开,走了两步之后再次调转回来,想打陈迹一个措手不及,却还是被陈迹张开双臂拦了下来。 白鲤狡黠一笑,骤然弯腰,从陈迹腋下往炉火里望去。 只见那橙红色的灶火里,陈迹那一身旧衣物已经燃烧殆尽,却还剩一些刚刚烧焦的衣服布料。 白鲤起身,得意的用手指点了点陈迹的锁骨处:“放心吧,我嘴很严的!” 陈迹:“……” 就在此时,医馆有人敲门,刚刚翻进院子的世子说道:“我去开门。” 待到医馆大门打开,只见外面的风雪倒灌进来,梁狗儿邋里邋遢的站在门口,头发凌乱的像是一个鸟窝。 所有人一愣,自从上次金猪来过之后,梁狗儿便消失不见,陈迹还以为他去红衣巷鬼混去了,现在看起来并不像。 只见梁狗儿大步流星走入小院,将一只小小的瓷瓶塞进陈迹手里:“我去老君山找岑云子道首给你求的药,乃老君山药官门径出手炼制的‘软玉膏’,一般刀剑创伤三天就能痊愈,有奇效。” 世子与白鲤眼睛一亮。 陈迹看了看手里的瓷瓶,又看了看梁狗儿:“这是给我的?” 梁狗儿翻了个白眼:“不然呢?咱虽然不能帮你与阉党为敌,但咱绝不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来回三百多里山路,累死我了!” 世子好奇问道:“狗儿哥跟老君山岑云子道首有交情?那里的药可不好求。” 梁狗儿大大咧咧道:“我父亲跟他有交情,我跟他没交情。” 说话间,小和尚慢吞吞的笨拙爬上院墙。 他还没能顺着梯子爬下来,世子便忽然弯腰搓了个大雪球,哈哈大笑着砸在小和尚的光头上。 “哎呀!”小和尚趴在墙檐上,一时间进退两难。 白鲤趁着陈迹注意力被吸引,偷偷搓起一团雪塞进他背后的领子里。 看见陈迹被冰得龇牙咧嘴的,白鲤笑得前仰后合,却不防陈迹抓起一把雪塞进她嘴里。 梁猫儿、佘登科、刘曲星也被惊醒,三人披着袄加入战场,不知何时院子变成了雪球混战。 梁狗儿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群“小孩子”,也嘿嘿一笑,弯下腰搓起几个雪球来。 却见他掷的那枚雪球“嘭”的一声砸在佘登科脸上,这雪球裹挟着一道柔和的真气,把佘登科砸得一个踉跄。 却见他又掷出一枚雪球砸在白鲤郡主肩上,白鲤郡主一个站不稳趴在了雪上。 所有人都傻了,谁见过这种雪球?! 大雪纷飞里,世子一把抱住梁狗儿的腰,怒吼道:“你们快跑!” 天上云卷云舒,云儿飘走了,又飘回来。 …… 第一卷,初识,完。 (本章完) 第一卷总结 第一卷总结 其实本来没想总结的,但看到评论区大家呼声这么高,气氛都烘到这里了,不偷懒一天说不过去。 哈哈。 楔子、第一卷的剧情概括一下,就是陈迹初来乍到,他作为一个没有获得记忆的穿越者,需要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一步步探寻自己曾经的身份,解构自己的社会关系。 又因身份原因,卷入宁朝、景朝之间的斗争漩涡。 未来,后期之前也会一直围绕着这条情报系统的斗争主线去写。 目前,我尝试着用少数几人的戏份,为大家勾勒出这个世界的模样,先告诉大家我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怎样的环境里。 这个故事相比夜的命名术,没有那么爽。 与夜的命名术相反,楔子与第一卷其实是在压抑的氛围中度过的。 有书友、有作者、有编辑劝我写得爽一点,但不是我不想写爽,而是我仔细斟酌,在这样的故事背景下,陈迹在穿越而来的环境里,注定是爽不了的。 陈迹身边的人一个个杀人不眨眼,又有那么多行官环伺,他没有那么多挂,自然需要夹缝中求生存,连发挥智谋的余地都不多。 写爽固然有更多的读者受众群体,订阅更高,但抛弃逻辑强行让陈迹爽起来的后遗症也会很大。 楔子、第一卷决定了一本书的调性,也汇集了后续故事主线的铺垫,所以我在这个部分里写得比较克制,未来应该也会克制下去。 我分几部分总结一下当下的进度。 首先,总结一下目前出场人物,前三卷的大部分主要人物已经出场,大纲计划就是围绕着这些人物,慢慢去揭开整个世界的模样。 第一卷里,所有人出场都还只能算是亮个相,我自己代入到那个世界里,每个人物虽然鲜明了,但还不算丰满。不过没关系,计划里第一卷命名为“初识”,本身的计划就是亮相,第二卷、第三卷才能让他们继续丰满,用更多的剧情让书友们看见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子。 比较满意的是,至今出场的每个人物都不是无用的,即便离开的,未来也会在关键环节返场,去成就一些我特别想写的剧情。 比如云羊皎兔,比如癸和吴宏彪。 人物方面希望稳扎稳打,再接再厉。其次,总结一下目前出场设定,这本书的世界观是‘半架空’明朝,也就是脱胎于明朝,外加我自己50%的胡编乱造…… 修行设定呢,最核心的设定之一就是能量守恒,但第一卷目前只是阐述了这个概念,主角包括配角都还没有真正牵涉到这方面的斗争里,所以大家有个概念就好。未来会有很多重要剧情是围绕这一设定展开的,不仅是陈迹自己的山君、剑种门径,还有其他配角的修行门径。 与此同时,陈迹获得山君传承之后,已经必然的站在“皇权”对立面了。 再次,总结一下目前剧情,其实第一卷里有些剧情是我不太满意的,比如把陈迹在夹缝中生存的剧情写得有点绕,不是“复杂”和“简单”的区别,应该就是自己在剧情结构上没设计好,让它不够简洁有力。 当然,这暂时不算是特别大的瑕疵。 第一卷我想写一个危机环伺中的美梦,陈迹失去亲人来到这个世界,起初失去了生活的憧憬,直到他决定与乌云相依为命。紧接着遭遇同为学徒的佘登科背叛、来自陈府的冷落,他认为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不需要对这个世界有过多的期待。 直到他遇见了世子与白鲤。 这场美梦是关于侠义、友情的,我希望它足够克制却又足够美好,这种美好不是某种很艳丽的色彩与炽烈的感情,而是一种体温一样温柔的情绪。 目前来看,这部分完成度还可以,起码在我自己心中的及格线以上。 最后聊聊这本书目前的创作思路。 回顾我先前对自己设下的愿景,比较满意的进步是,这本书抛弃了过去那种用大段大段上帝视角阐述来描述剧情的写法,用剧情和人物来让书友们明白故事的发展。 另外就是剧情更紧凑了一些,也不会脑子一热就为了爽而爽,放弃许多逻辑性。 再另外就是,这本书相比以前的创作方法,更加注重自己对细节的把控,会更加沉浸在这个世界里,让书友也能有更清晰的画面感。 总体来说,除了更新量退步以外,其他的都有进步!有进步就是好事! 鼓掌! (本章完) 第80章 学刀 第80章 学刀 一场大雪将洛城高低错落的灰瓦楼阁,变成了白色的世界。 唯有通济街内,地上洁白的积雪,被来来往往的密谍司兵马踩成了黑色的泥泞,街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生怕沾惹是非。 被炸成废墟的府邸中,数十名密谍正在倒塌的废墟上清理着砖石瓦砾,试图发现有用的线索。 金猪感慨道:“人人都说瑞雪兆丰年,偏我高兴不起来……还有多久能将废墟扒开?” “大人,马上了。您先吃点东西,这是我遣人刚买回来的翁记大包子,在洛城很有名。” “都什么时候了还吃包子……确实挺香的哈,这肉馅是昨夜刚放了血的阉猪肉,没有腥臊气。调料里放了八角、葱、姜、麻油……好像还有他们自己秘制的油料,讲究!” 庭院里搭着一顶小小的牛皮行军帐篷,帐篷里燃着小火炉,烧着热水。 金猪大大咧咧坐在帐篷里,啃着热气腾腾的翁记大包子。 此时,一名密谍矮身钻进帐篷,低声说道:“大人,废墟已经清理完毕,除开一些正常的生活物品,没有任何异常。” 金猪嚼着包子含混问道:“杀手用了几只火器?” “从废墟里找出的竹筒碎片来看,应是两只。” “仵作怎么说?” 密谍回禀:“仵作已经检查过死者伤势,死者身上被碎铁片创伤多达四十二处,脖颈割裂伤一处,大腿上贯穿伤一处。比较奇怪的是,此人上半身最多只有擦伤,并无大碍。” 金猪举着手里的半个包子停顿下来:“那火器的威力我可见识过,两只火器把房子都炸塌了,他上半身没事?这要么是沧州的横练武夫,要么就是景朝苦觉寺的撞钟力士……景朝?去,把死者头发全部剃光,看头顶有没有戒疤!” 密谍快步走出门外,半跪在元掌柜的尸体旁,一手握刀,一手握着元掌柜的头发割了下去:“大人,有戒疤!” “还真是苦觉寺的和尚啊,想必是景朝贼子了,他们以前就从苦觉寺里偷过修行门径,”金猪将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囫囵咽下:“奇怪奇怪,杀手为何要赶来杀他啊?” 金猪被搞糊涂了:死者疑似景朝贼子,杀手也疑似景朝贼子,双方为何自相残杀? “通济街里的住户都怎么说,有人认出他吗?” 密谍摇摇头:“没有,街坊说这宅子已经空了一年多,从未见过有人出入。我们找了个牙人问话,这院子的契主是个南边的徽商,早些年在这里养了妾室,如今已将妾室送给知府张拙大人,很久没来过洛城了。” 元掌柜衣服被人扒了,模样没人认得出来,宅子还是荒废的,癸临走前扒走元掌柜的衣物、摘了对方的人皮面具,顿时让案子失了线索。 这时,府邸外一名密谍骑马赶来,他纵身下马高声道:“大人,大人?!” 金猪掀开帐篷帘子走出来:“喊什么,看你这慌乱的样子,咱们密谍司的天还没塌下来呢。” 却见那名密谍干涩道:“大人,我昨夜与洛城兵马司交涉之后他们满口答应闭门设卡。可今早我去城关看了一眼,洛城四座城门依旧正常通行,根本没有设卡。咱们的人去问怎么回事,兵马司的人说根本没人通知他们要闭门。眼瞅着进进出出的百姓已有数百人之多,城外道路上的雪迹也被破坏了!” 密谍们顿时杀气翻涌,不管在京城还是金陵,谁敢对密谍司如此阳奉阴违? 一名密谍轻声说道:“大人,洛城兵马司的刘震,要不要先抓进內狱再说?” 金猪沉默,隔了很久才笑眯眯的说道:“抓了也没用,说不定刘家正等着我们去抓刘震,备好了后手等着我们……刘家在这豫州真是只手遮天了啊。去过知府衙门没?” “去了,知府、同知,全都不在衙门里。小吏说,昨夜下雪时,那两位大人便连夜前往河堤设粥棚了,正在慰藉河堤上的工人。” 金猪被气笑了:“好好好,这就是我宁朝的文官!文官误国!” 一旁心腹密谍低声道:“大人,如今在这洛城地界,文官一个个对我们避之不及,刘家又从中阻挠,洛城密谍司当中还有景朝贼子的内应……” 金猪只觉得事情棘手起来,最关键的是,他不知道谁才是景朝内应,往后即便查出什么线索来,也会被景朝知晓。 他低声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带咱们自己人追查昨夜火器之事,不要让本地密谍插手了。” 密谍为难道:“可咱们只从京城带了十二个密谍来,大家还都不熟悉洛城,总得有个熟悉洛城又靠谱的人来领着才行……” 金猪忽然道:“我想到了一个人,备马,我去把他给找来,你们不用跟着!” …… …… 安西街银装素裹,喜气洋洋,满街都是小孩子撒欢似的跑来跑去,雪球满天飞。 街坊邻居一边清扫门前积雪,一边乐呵呵的彼此打着招呼。 白鲤郡主带着梁猫儿踏雪归来,两人手上各拎着两只菜篮子走进太平医馆。 梁猫儿双手篮子里拎的是猪肉与羊肉,白鲤郡主手里拎的则是大葱与蔬菜,因雪地难行,今日的菜价格外昂贵。 但白鲤不在乎。 医馆正堂,姚老头正拨拉着算盘。 他余光瞥见白鲤进来,头也不抬的问道:“郡主一大早出去买了什么?” 白鲤明媚笑道:“今天下大雪,中午给大家包猪肉大葱、香芹羊肉饺子吃!” 姚老头抬起头来捋了捋胡子,他倒是难得没有出言刻薄,反而仔细打量着白鲤:“郡主倒是个菩萨心肠,伱伸出手来,我给你看看手相。” 白鲤将菜篮子放在柜台上,笑着伸手摊开掌心:“您还精通相术?” 姚老头捏着白鲤那白净清瘦的手掌,端详了半天:“不是夭寿之人,去忙吧。” 白鲤怔了一下:“啊?这就完啦?您再给我说说其他的事情呗。” 姚老头问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白鲤站在柜台前思索片刻:“我会有什么大灾大难吗?” 姚老头摇摇头:“郡主福缘深厚,即便遇到危险也会有人出手相助,逢凶化吉。” 白鲤想到昨夜的经历,顿时眼睛一亮:“哇,您算得可太准了,老神仙!您再给我算算其他的,比如姻缘,或是未来还有没有需要注意的事情?” “那些我算不了,包饺子去吧,”姚老头挥挥手,将白鲤打发走。 待到白鲤郡主去了后院,他又从袖子中取出六枚铜钱掷于柜台之上,忽的眉头紧锁,后又放松下来。 后院里。 佘登科、刘曲星、世子三人正在梁狗儿指点下扎着马步,陈迹则坐在竹躺椅上旁观,身上还有人贴心的帮他盖着被。 刚刚敷了药,陈迹只觉得腿上、胸口的伤口不再那么疼痛,伤口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愈合。老君山药官,似乎比想象中还神奇,想必梁狗儿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药弄到手吧。 此时,世子三人扎着马步摇摇欲坠,一个个大冬天的出了一脑门汗,头顶汗气如蒸汽般清晰可见。 佘登科哀嚎道:“还要站多久啊?” 梁狗儿拎着竹条抽在他大腿上:“这么一会儿就撑不住了?我当年为练刀吃的苦,比你吃的盐都多!” 刘曲星想了想:“那也没多少……” 啪。 竹条抽在刘曲星屁股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唯独世子没有喊苦喊累,他是打心底里想学刀术的。昨夜被那些江湖侠客丢下时的无助、面对密谍时的绝望,都在提醒他,能靠得住的人只有自己。 所以,世子是真的想成为行官。 趁着三人扎马步,梁狗儿大大咧咧坐在屋檐下的小竹凳上,一旁,梁猫儿并排坐着择菜。 忽然,梁猫儿垂着脑袋,声音低沉道:“哥,那瓶软玉膏明明一直就在你身上,为何你要骗他们说是去老君山求的?” 梁狗儿不乐意的瞥了自家弟弟一眼:“不这么说他们会珍惜吗?只有来之不易的东西才会被铭记珍惜!” “那也不该骗人。我知道你是希望世子继续带你喝酒,可你不撒谎把药给陈迹,他们也一样会感谢你。” 梁狗儿轻呵一声:“药效没错吧?药是老君山药官给的,这也没错吧?只要能让陈迹早些好起来,一点谎言怎么了?” 梁猫儿声音更低沉了:“哥,咱梁家刀术入门可不是扎马步。当年爹都说了,梁家刀术自呼吸天地始,根本不用像其他武夫一样修横练功夫。” 梁狗儿有些不耐烦道:“天下武人练功都是从扎马步开始的,我这么教有什么问题?难不成还真将梁家刀术教出去?真这么做了,等咱俩去了地下,咱爹不得骂死咱俩!” 天下使刀的人多,可入道的人少,想要入各自的道,就必须有自己独特的法门。 这是梁家的不传之秘。 梁猫儿心情不好:“可他们人都很好啊,哥你如果不打算教真东西,就直白的告诉他们,别藏着掖着。” 梁狗儿沉着脸:“直白的告诉他们,咱俩还怎么喝酒,怎么住在这太平医馆?不然你就先把这梁家刀术学会,到时候你想传谁就传谁,我管不着。” 梁猫儿顿时气馁:“我学不会。” 梁狗儿直起身子:“我偏不信教不会你!等你学会了,你想传给谁就传给谁,到了黄泉路上你把事情一并揽下,你去挨父亲和爷爷的骂……” “我真学不会啊。” “学不会也得学!”梁狗儿凝声道:“跟着我呼吸,一万三千五百息,吞吐洪荒天与地,简简单单的呼吸而已,怎么就连入门都入不得?!坚持坚持,待到你胸腹中多那一股气……” 没人注意到,就在梁狗儿教梁猫儿呼吸吐纳之时,乌云蹲在一旁,似懂非懂的盯着,身体也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梁狗儿有时说的词语它有些听不懂,只能记在心里,慢慢琢磨。 乌云正若有所思的调整着呼吸频率,梁狗儿却无意间扫见它专注的模样,顿时乐了:“这小猫也想跟我学刀吗?哈哈哈,这梁家刀术要是让猫学了去,也不知道咱爹在地下会怎么想。” 梁猫儿一边择菜一边嘀咕道:“你教它吧,说不定它比我学的还快呢。” 梁狗儿哭笑不得:“你这说的什么屁话,猫连咱们说的什么都听不懂,学什么刀!你给我好好听,我还不信教不会你了!” 乌云没搭理他,自顾自的跳到梁猫儿肩膀上,一边假寐,一边偷偷听着梁狗儿为梁猫儿传道…… 它只觉得,这梁家刀术充满了吸引力,能不能听懂且不说,先听着。 …… ……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清脆的鸟叫声。 其他人没留意,陈迹却顿时睁开了眼睛,这是密谍司的铜哨声! 他诧异的撑起身子,透过走廊朝正堂看去。 金猪一身百姓打扮头戴斗笠,来太平医馆假装问诊,他来到柜台前笑眯眯的跟姚老头打了声招呼:“姚太医,我找陈迹。” 姚老头放下手中毛笔和账本,斜睨着金猪:“密谍司的人都死完啦?天天找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做什么?” 金猪讪笑道:“还不是您老人家教出来的徒弟优秀?” “去吧,他在后院呢。” 金猪探头往后院瞅了一眼:“劳烦您喊他出来,院子里人多嘴杂。” 姚老头冷笑一声,转头喊道:“陈迹,出来有人找。” 金猪赶忙道:“您可小点声,我偷偷来的!” 陈迹慢慢挪出来:“金猪大人,您怎么来的?” 金猪将陈迹拉至一旁,笑眯眯的说道:“先得恭喜你啊,上次咱们在朝仓赌坊立的功,赏赐已经下来了,如今你已是鸽级密谍,再往上一步便是主掌一方的海东青了。往后每年俸禄,朝廷发你三十两,我密谍司再额外发你三十两。” 陈迹嗯了一声。 金猪见他并不是很动心,便又补了一句:“为你破格求取修行门径的传书已飞往京城,想必过几日便会收到内相大人的答复。” 陈迹眼睛一亮:“真的?” “还能骗你不成!” 陈迹笑着说道:“金猪大人这次来找我何事?” “有大功劳送你!”金猪笑眯眯忽悠道:“你可知道,修行门径是海东青级别的大密谍才能得到的赏赐,虽然我已为你破格求取,但内相答不答应还两说。但这次如果再立大功,不仅修行门径板上钉钉,说不定能立刻晋升海东青,获得每个月的修行资源……你可听到昨夜爆炸声?” “没啊,什么爆炸声,”陈迹故作不知,医馆距离红衣巷好几里地,根本听不见那边的动静。 金猪说道:“昨夜有景朝贼子在红衣巷作乱,如今不知道藏匿在何处。我需要你来带队,将他给找出来。” 陈迹心说……这不巧了吗。 (本章完) 第81章 易如反掌 第81章 易如反掌 “金猪大人,我们要抓的景朝贼子,长什么模样?” “黑不溜秋的,没人看清他长相。” “具体身高呢?” “这个也不好判断。” 那就好办了…… 陈迹设想过自己可能会因某些疏漏被抓,也设想过癸、吴宏彪没跑掉,在內狱中将自己招供出来。 昨晚回到医馆之后,他始终处于一种高度警惕的状态,银子都揣在身上,随时准备和乌云一起亡命天涯。 但陈迹没想到,密谍司会让他自己抓自己…… 他有些疑惑:“大人,为何是我?您自身聪明才智远在我之上,何必由我代劳?” 医馆正堂,金猪一副佃户打扮,头上扣着个斗笠,斗笠的麻绳将他双下巴勾勒出来,稍显滑稽。 金猪将斗笠摘下来搁在柜台上,握住陈迹的双手诚恳说道:“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你能帮云羊、皎兔找到刘家罪证,自然有你的过人之处。我也不妨告诉伱,如今洛城密谍司遭人渗透,昨夜便是因为走漏了消息才没能抓到景朝贼子。如今洛城密谍司里,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了。” 姚老头收起账簿,默默往后院走去,他怕自己再不走,待会儿会笑出声来。 金猪在京城有三件事最出名,第一件是他对天马的提携之恩,第二件是他嘴巴刁钻喜好美食,第三件便是他的精明。 如此精明的人,此时正握着真凶的手谈信任。 陈迹默默将手抽了回来:“您为何不亲自抓这景朝贼子?” 金猪笑着解释道:“我如今最重要的事是将内应揪出来,所以你我二人分头行动,你忙你的,我忙我的。我会派六名密谍追随你,由他们护你周全。” 金猪补了一句:“你务必将景朝贼子抓住,若抓住了,你占首功;若没抓住,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我密谍司就是这样,哪怕亲兄弟也不能耽误正事。” 陈迹思索片刻后:“金猪大人,我可以试着去抓捕这个肆意行凶的景朝贼子,但我有一个要求,请大人为我的身份保密。您也知道这里是刘家地盘,与景朝勾连之人也绝对不止刘什鱼,若我屡次立功,恐怕会被刘家记恨上。” 金猪乐了:“放心,我做这副打扮来见你,本就是为了给你隐瞒身份。今晚亥时,红衣巷‘迎客酒楼’,会有人在那里等你。” 说罢,他重新带上斗笠,转身出门。 这时,一架马车停在医馆门口,车帘被人从里面掀起,车夫赶忙取了垫脚凳放于马车旁,扶着一位八字胡中年男人走下车来。 陈迹认出对方,陈府管家,先前他拎着东西休沐回家时曾见过。 管家头戴瓦楞缨子帽,脚踩厚实的皂靴,连身上衣物都是浅绿色的缎面袍子。这位管家不像是一位管家,更像是一位官老爷。 出门金猪与管家擦肩而过,他诧异的瞅了这位管家一眼,匆匆离去。 却见管家下车后,背着双手慢悠悠走进医馆,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医馆内的环境,他瞧见陈迹便微笑着问道:“在这里待得可好?” 陈迹平静的站在柜台旁:“你来做什么?” 管家笑着朝门外的车夫招招手,从车夫手里接过一串铜钱递给陈迹:“三百文,你清点一下。” 陈迹没有伸手去接,声音波澜不惊:“不用清点,放柜台上吧。” 管家递钱的手僵在半空中,片刻后,才随手将铜钱往柜台上一扔,慢条斯理的抹了抹自己的两撇八字胡:“你是嫌三百文少了?你可知道今年夏季一场洪水,豫州死了多少百姓,如今三百文钱在豫西、豫南甚至可以买个丫鬟的卖身契了。家中供你学医不易,莫要忘本。” 话音落,白鲤从后院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喊道:“陈迹,来一起包饺子啦,饺子要一起包着才好吃呢……咦,这位是?” 管家见白鲤,顿时面色一变,神态谦卑道:“白鲤郡主,我是洛城同知府上的管家,去年上元节曾随老爷来王府赴宴,远远见过您一面。” 白鲤诧异:“我们见过吗,我怎么没印象。” 管家迟疑片刻:“我在下人那边坐着……” “哦……你来找陈迹?那你们先聊,陈迹,聊完快来包饺子啊,”白鲤说着回了后院。 管家看着她的背影,惊疑不定的看向陈迹:“白鲤郡主为何在太平医馆?” 陈迹随口解释道:“她与我师父关系好,所以常来。” 管家放下心来,他还以为陈迹被打发到这医馆因祸得福,得了王府郡主的青睐呢。 他话锋一转,颐指气使道:“三天后便是问宗少爷和问孝少爷参加秋闱的日子,老爷昨夜交代,让我唤你后天晚上回家中一起吃顿饭。” 陈迹瞥他一眼:“劳烦回去禀报一声,就说我最近课业繁忙,回不去。” 管家面色一沉:“老爷的话你都不听了,可是忘记了陈府的养育之恩?若是这样,往后恐怕连每月三百文学银都没了。” 陈迹笑了笑:“没了就没了吧,往后少来太平医馆。” 管家气笑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陈迹点点头:“嗯,我自己说的。” 管家拂袖离去,来得快,去得也快,似是不愿在这里多浪费时间。 此时,白鲤从后面走廊探出脑袋来:“跟你家管家吵架啦?” “嗯。” 白鲤轻声道:“你那么聪明肯定能瞧出来,他压根不希望你后天回陈府。大宅院里的管家都不是傻子,绝不会平白无故得罪人。这位管家故意恶言恶相,就是为了激你说出冲动的话,再回府转述给你父亲……你不该着他的道。” 陈迹回身看向白鲤,笑着说道:“那陈府回不回都行,我也没打算再回去。” 白鲤哦了一声:“不回就不回吧,走,包饺子!” “好的,”陈迹望向门外的安西街,听着后院传来‘咄咄咄咄’的剁饺子馅声,心情顿时安宁下来。 …… …… 夜晚。 原本热热闹闹的红衣巷,忽然萧条下来。 青石板路的长街上,艳丽的红灯笼照常高高挂起,却不见行人与狎客。歌女与舞女凭栏而立,一个个无精打采的。 好不容易见着个客人从西边转进巷子,姑娘们刚准备抖起手中红袖,却在看见对方头顶的斗笠之后噤若寒蝉,纷纷退回了屋里。 迎客酒楼已歇业,客堂黑漆漆的连盏油渣灯都没有。六名密谍身穿黑衣,各自抱着长刀,靠在一根根木柱子上,如一尊尊等待猎物上门的杀手。 黑暗的沉默中,有人忽然问道:“西风,大人有没有说喊了谁来协助查案?一个协助查案的竟然摆这么大的谱,让我们整整等了一天,白白耽误咱们立功的时机。” “定好的亥时到这里,只剩一炷香便子时了,怎么还不见人?” 名为西风的密谍抬头,斗笠下锐利的目光在黑暗中扫向众人:“大人让等着,我们等着就行了。” 有人低声说道:“西风,眼瞅着你就要晋升海东青了,可别被其他人耽误了立功。若这次案子办得漂亮,你便能以海东青的身份外放。要是能让金猪大人帮忙走动到淮南、淮北,抄几个小盐商的家,说不定能攒下不小家业。” 却听西风冷笑道:“你说抄家就抄家?盐商个个背景深厚,南方文官又集体排斥我司礼监,哪里是说动就能动的。” “嘿嘿,西风哥你有所不知。我与宝猴手下的一位密谍是同乡,我听他说,每次有新的海东青赴两淮上任时,盐商商会都会推出一两个小盐商,送给新上任的海东青立威用。家随便抄,头随便砍,砍完之后大家相安无事,面子上都好看。上任三年,美女享用不尽,钱财也享用不尽。” 西风讥笑:“你当主刑司是吃闲饭的?真有这种把柄落人手里,将来还不是任人拿捏。我跟着金猪大人是要做大事的,怎可因小失大?” 有密谍忽然试探道:“我听说,金猪大人与沪地徐家有仇,是真的吗?” 西风声音冷了下来:“你们几个小子活腻歪了吗,竟敢打听大人私事?要不要我送你们进內狱凉快凉快?” “别别别,这不是闲着无聊吗……对了,金猪大人说的那人怎么还没到呢?” 话音刚落,迎客酒楼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众人肃然,恢复成不苟言笑的模样。 西风转头看去,却见来者带着斗笠,以灰布蒙面。 他怔了一下,下意识朝对方腿上打量过去,只见来者步履如常,并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咦。 西风跟在金猪身边知晓陈迹的能耐,而且陈迹也是洛城本地人,所以他以为今晚来的人会是陈迹。 但现在看来,来者并不是陈迹。 西风凝声问道:“为何迟到?可知耽误时机会放跑景朝贼子?” 陈迹在六人对面站定,他没有回答西风,只是声音低沉道:“你们是金猪大人麾下的密谍?” 西风怔了一下:“是。” 陈迹点点头:“金猪大人有令,你们今后归我差遣,助我抓捕景朝谍探。” 六名密谍面面相觑,眼神中意味不明。 金猪可没跟他们说要听这位的差遣,大家都以为这次是西风主事,来得不过是个协助查案的人。 西风思索片刻,没有与陈迹争辩此事。他给其余密谍使了个眼色之后,对陈迹抱了抱拳:“这位大人,我先领你看看厮杀之处,看看您是否有什么计策。” 他面色凝重的领着陈迹来到后院,只见六具密谍尸体横陈地上,连血迹都未洗刷过。 西风看向陈迹,轻声道:“大人,杀手昨夜就是在这里杀了六名密谍,尸体、物品,都没挪动过,您请查看。” 说罢,西风便闭口不言,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六名密谍目光灼灼,紧紧盯着陈迹。大家都看懂了西风的眼神,这是想给陈迹一个下马威,好叫陈迹明白,若是没有真本事,他便做不了六个人的主。 陈迹瞥了六人一眼,缓缓环绕院子一圈,低头陷入沉思。 密谍们的目光在斗笠下交织着,不停交换着眼神,最终一同看向西风:他要不行,我们一起支持你。 如今西风距离海东青只一步之遥,若让外人将首功占了,怕是西风又要再等一年。 倒不是大家讲义气,只是有外人在时,排外几乎是所有人下意识的选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迹始终低头沉思,没有开口说话。 有密谍用眼神暗示西风开口占据主动权,可西风也沉得住气,陈迹不说话,他便不说话。 下一刻,陈迹忽然动了。 密谍们目光一同望去,却见他来到院子角落站定,摸了摸钉在墙上的弩箭,平静道:“杀手是从这里进院子的,进来之后先偷袭一人,以短刀贯穿密谍肺叶与肾脏,然后躲在受伤的密谍身后,以此来躲避手弩。” 说罢,他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一名趴着的尸体旁:“杀手在这里丢下受伤的密谍,杀入人群之中。先后用短刀震断了密谍的长刀,再……” 六名密谍瞬间再次面面相觑,人人瞳孔紧缩。 西风按奈不住问道:“大人,何以推断这里只有一名杀手?我们可未说过这种话。六名密谍身上有两种刀伤,很可能是两人所为。” 陈迹轻描淡写道:“出现两种刀伤是因为他中途夺了密谍的刀,不是因为有两个人。” 西门沉默了。 他们从昨夜开始不停推演,数名厮杀经验老道的密谍,配合着数名仵作勘验现场,这才耗费两个时辰,推演出杀手的整个杀人过程。 而现在这位临时上司,竟然只看了一眼现场,便能在一炷香之内还原厮杀时的场景? 早知道对方有这能耐,他们上午还费什么劲? 西风顿时熄了继续给陈迹下马威的心思。 殊不知,陈迹也在感慨:原来推理也可以这么轻松,只需要把自己做过的事说一遍就可以了。 易如反掌。 西风放下试探的心思,忍不住问道:“大人,对方断刀如喝水似的轻松,我等在江湖上从未听闻有此刀术,不知您是否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 陈迹没有回答,只是淡然道:“先不急着下结论,我且问你,昨夜杀手只在此处厮杀了吗。” 西风解释道:“还有一处,在通济街。” “带我去。” 众人往酒楼外走去,陈迹与西风并肩而行穿过客堂。 然而待两人走至门口,将要出去时,西风忽然下意识停顿身形,让陈迹先走了一步,自己则默默跟在了身后。 (本章完) 第82章 阴魂不散 第82章 阴魂不散 黑漆漆的通济街。 若是往常,通济街此时应该是极其热闹的。 各个商贾会将戏班子请来家中宴请宾客,门前车马排着长龙,各家车夫蹲在墙角赌博、吹牛。 可今日的通济街静悄悄的,好些个商贾连夜离开,生怕被密谍司抓起来当做景朝谍探冒功。 废弃的宅邸里,七名黑衣人头戴斗笠,围着元掌柜的尸体肃然而立,宛如七座雕塑。 陈迹思索时,其余人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打扰了他的思绪。 方才迎客酒楼里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与洞察力极强的新上司在一起,密谍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像是被巨石压在了头顶。 陈迹看着地上没有挪动的元掌柜尸体,忽然问道:“刀刀刺向要害,与迎客酒楼杀手手法一致,说明两个现场确实是同一人所为。景朝贼子中,有人擅长使用短刀吗?使用短刀作为趁手兵刃的杀手并不多。” 西风赶忙说道:“有一人极其擅长短刀,金陵的同僚曾试图抓捕对方,却被这贼子杀死十多人后跳入秦淮河逃走……我们也怀疑是此人作案,只是,对方以前并未展现过断刀之技,又让我们有些不确定了。” 陈迹问道:“金陵一事是多久之前?” 西风回答:“好像是三年前。” 陈迹点点头:“三年时间已经很长了,兴许此人在这三年里又练出绝技也说不定,暂且将他定为最大嫌疑,发海捕文书。” 反正癸要回景朝,帮自己背一下密谍司的仇恨,应该没问题。 却听西风为难道:“没有,此人行事谨慎,上次厮杀时他带着一只青面獠牙面具,没人看清他的模样。这海捕文书,发不成。不过金猪大人已经率人出城去封锁各个交通要道,他们逃不掉的。” 陈迹心中一沉,原来金猪出城亲自设卡去了。 他漫不经心问道:“你们确定景朝贼子已经逃离洛城了吗?” 西风想了想说道:“无法确定,但景朝贼子最大的目标便是盗取我朝火器,如今对方已经得手,当务之急想必是将火器送回景朝去,留在这里没有任何好处。” 陈迹还不知,自己昨夜一连使用三支火器后,此事正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边军,被视为重中之重。通往北方的陆路、水路,正一个个封锁设卡,决不能让景朝贼子将火器带回景朝。 景朝其实并没有得到火器,但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已经得到了,密谍司正在以最高规格封堵所有北上路径。 还好癸没有选择直接北上,不然现在恐怕已经自投罗网。 陈迹蹲下身子,在元掌柜尸体旁思索着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首先,自己肯定不能去追查癸和吴宏彪,真抓到这两人,自己也会遭殃。 其次,自己必须抓一批景朝谍探,不然金猪不会放过他。 可是,抓谁呢…… 等等,他想到自己该去抓谁了。 陈迹平静问道:“西风,你们发现尸体时,他已经是赤身裸体了吗?有没有什么线索能证明他的身份?” 西风蹲在陈迹身旁,低声回应:“此人是从景朝苦觉寺出来的行官,应是一名景朝谍探,其他的身份还在调查……暂时没有其他线索了。” 陈迹皱眉:“没有其他线索了吗,你们今天都干什么了?” 密谍们顿感压力倍增,西风赶忙说道:“我们今天让通济街所有街坊过来逐一辨认,可是整条通济街都没人见过他。这宅邸是一名徽商的,已经废弃了一年有余……我们还找来了附近的牙人、里长来辨认,查了一天,能查的都查了。” 这尸体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附近方圆数里,竟没有一个认识此人身份的。 不是密谍们不努力,实在是没有线索了。 陈迹平静道:“天寒地冻的,此人不可能是自己赤身裸体走出屋子的,一定是杀手杀掉他以后将衣服扒走。对方为什么扒走他的衣服?一定是他的衣服足够有辨识度,可能会被人借此认出他的身份。” 西风问道:“大人,您想到追查的办法了?” “密谍司在洛城内还有多少人?” “金猪大人还留了四十二人守在洛城。” “将他们都调来,封锁东市,”陈迹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既然推理没作用,那就用笨一点的排除法。此人必然是生活在洛城的,他的失踪绝不会一点波澜都没留下。把东市的里长、牙人喊过来,以整个东市为范围,调查所有失踪人口。谁莫名其妙失踪了,死者就是谁。” 此时,百鹿阁里已经没有元掌柜了,这唯一的线索便是指向百鹿阁的。 只要确定元掌柜失踪,他就有理由查抄百鹿阁抓人审讯,对金猪有了交代。照着答案抄卷子,没道理会抄错。陈迹知道,癸扒走元掌柜的衣物,便是不希望密谍司查到百鹿阁头上,坏了军情司的财源。 可这跟陈迹有什么关系?百鹿阁藏着那么多人参,刚好是他需要的。 …… …… 深夜,里长被密谍从家中揪出来,战战兢兢的跟在密谍身后,生怕惹得身边这群活阎王一个不高兴,将他生吞活剥了。 西风手中擎着一支火把,领着密谍挨个敲开店家的大门,一家家的仔细搜查。 原本安静的店铺里传来惊惧声,正睡觉的掌柜与伙计们,来不及披上袄,便被密谍毫不留情的拉扯到街上,冻得瑟瑟发抖。 西风等人面色肃杀,直到里长确认店铺里没有缺人,密谍们才放这些掌柜与伙计回去睡觉。 陈迹一言不发的跟在密谍身后,他的心思不在这些无关店铺身上,只等着这么一家家查下去,越来越接近百鹿阁。 为免百鹿阁内的景朝贼子绝境反击、拼死一搏,他始终藏在最后面。 然而眼看着就要查到百鹿阁了,陈迹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太安静了。 百鹿阁里仿佛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情似的,没有人试图逃跑,就像是一户普普通通的店铺。 下一刻,西风走上前去,敲响百鹿阁正门。 门内,有人拔下门闩。 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名年纪轻轻的伙计睡眼惺忪,被火把的光亮一晃,眯着眼睛用手掌挡在眼前:“谁啊,大半夜的什么事?” 西风没说话,却见里长捧着户本走上前去,笑着问道:“通济街那边发生凶案,但没法确定死者身份,我们正挨家挨户查看有没有人失踪。小伙计,劳烦伱将店里所有人喊出来,我们核验完了就走。” “哦……”年轻伙计转身朝屋内喊道:“掌柜!里长带人来了,说是要看看咱们店里有没有少人。” 陈迹浑身肌肉紧绷起来,随时准备杀人或撤退。 然而,他忽然怔住了。 只见屋内一个肥硕的身影领着五名伙计来到门口,笑眯眯说道:“里长大人,咱百鹿阁店里的人就这些,都在这了。” 元掌柜! 陈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可他再三确认,面前那肥硕的身影穿着一身大红缎面袍子,头戴金梁冠,不是元掌柜又能是谁?! 某一刻,他甚至觉得有些恍惚。 在百鹿阁内,司曹癸割断了一位元掌柜的脖颈,在通济街,陈迹也亲手割断了一位元掌柜的脖颈,可现在百鹿阁内,竟是又出现了一位元掌柜! 对方仿佛怎么也杀不死似的,如一缕阴魂,怎么也驱不散。 他都想揪着对方的领子问一句,你是人是鬼?! 陈迹死死盯着元掌柜那白皙的面庞,他知道这面庞是一张新的人皮面具。景朝军情司发现司曹‘辛’死后,定是又寻了一位新人来顶替,连人皮面具都早早准备妥当。 自己要不要现在揭穿对方的人皮面具? 可揭穿之后呢,自己该如何跟西风解释,自己怎么知道对方脸上带的是一张人皮面具?西风不是傻子,到时候对方说不定还会察觉到,自己今晚就是奔着百鹿阁来的! 百鹿阁门前,却听里长对西风说道:“大人,百鹿阁是我东市里的老商户了,他们一直就这些人,错不了。” 西风看向元掌柜:“这些天洛城不太平,若是发现什么异常,也要及时汇报给我们。” 元掌柜笑眯眯说道:“一定一定,我们都是咱洛城安分守己的良民,帮助大人缉捕歹人乃是分内之事。” 西风嗯了一声,他只简单叮嘱一声“关好门窗”便去了下一家店铺。 陈迹最终没有开口揭穿,他转身跟着西风走了,留下元掌柜与伙计们平静的站在百鹿阁门槛内,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 此时,忽然有一名密谍从远处赶来,待到跑近,密谍对西风说道:“大人,我等带着牙人在李记制衣铺子那边排查时,得到了一个重要线索。那铺子里的掌柜说,昨夜他在红衣巷外看见咱们封锁红衣巷时,有四名带着刀剑的江湖人士偷偷从红衣巷后面跑了出来,这些人说不定就是景朝贼子!” 陈迹心中一沉,难道是舍弃世子与白鲤的那四个人?! (本章完) 第83章 灭口 第83章 灭口 “李记制衣铺的掌柜,昨夜看到有江湖人士从红衣巷里跑出来?” “是的大人,那四名江湖人士神色匆匆,相当可疑。” 洛城的积雪未化。 寒风贴地呼啸而过,摇曳的火把晃动,照着密谍们突然握紧腰刀刀柄的手,还有他们斗笠下因呼吸喷吐出的白气,如饥饿的野兽找到了新的猎物。 密谍们下意识看向陈迹,等待他做决定。 陈迹以灰布蒙面,低头沉思。 正所谓三击杀威棒打散江湖义气,三页口供,句句都有兄弟。这几名江湖侠客本就不是硬骨头,若密谍司抓住他们,势必会把世子与白鲤牵连出来。 可他如果故意不作为,西风也不是傻子。 摇曳的火光中,火把燃烧的油布被烧得融化,一滴滴火苗落在青石板路上。 忽然间,风停了,火光也不再晃动。 陈迹抬头看向那名报信的密谍,平静道:“将李记制衣铺子的掌柜带来问话。” 片刻,一名员外打扮的中年人谄笑着凑上前来:“各位大人万安,小人李兵。” 陈迹打量对方一眼,平静问道:“你在哪里看到那些江湖侠客的?仔细说说。” 李兵赶忙回道:“各位大人封锁红衣巷时,他们正从红衣巷的后巷里逃出来,其中一人刀都吓得掉在地上,跑了两步又回头去捡。” 陈迹皱眉失望道:“这般窝囊,也不像是景朝贼人的做派。” 西风在一旁也有些失望:“景朝贼人虽可恨,却个个训练有素,绝不是这种宵小之徒。” 李兵忽然又补了一句:“对了,当时后巷里好像还有人在呼唤他们帮忙翻墙。其中一人去帮,可还没等他帮人翻出来,就又逃出来对同伴说‘快走,救不了,他们被六个人围住了’。他们说话时经过我身边,我听得一清二楚。” 西风面色一变,看向陈迹:“大人,围住他们的应是咱们同僚,杀手就是要掩护这后院里的人才出了手!虽然不知被围住的人是谁,但一定非常重要!” 陈迹默默的深吸了口气,这位掌柜听得太仔细了,他想遮掩都遮掩不住:“李掌柜,你看见他们往何处跑了?” “沿着洛邑街往西,但小人也不知道他们最终去了哪里。” 陈迹又松了口气,偌大的洛城想要揪四个人出来也不容易,起码可以拖延一些时间。 然而此时,李兵说话大喘气:“但小人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陈迹:“嗯?” 李兵快速说道:“这四位江湖人士是半个月前来到洛城的,我对他们有印象是因为,他们明明穿得寻常且破旧,出手却很阔绰。这四人刚来洛城,便分别在小人的铺子里定制了两套行头,都是秋季常穿的立领大襟,还选了讲究的泥金瓜鼠纹。” 李兵继续说道:“这四人量好尺寸后便离开了,交代我做好衣服后,送往西边的福来客栈。” 所谓泥金瓜鼠纹是一种袖边、领边的绣纹,绣制工艺复杂,倍受官贵喜爱,价格不菲。 李兵说得越多,陈迹心情便越沉重。 他与这四人是见过的,当天白衣巷绣楼里见柳行首的十二人里,除开陈迹、世子、白鲤、佘登科、刘曲星、梁狗儿、梁猫儿、小和尚之外,便是这四人。 当时,这四人身上穿得便是立领大襟,且袖口绣有泥金瓜鼠纹! 而且,对方来洛城的时间也能对上,这四人原本生活窘困,也是结识了世子之后,日子才好过起来。 可即便世子对他们这么好,遇到危险时,他们还是将世子与白鲤抛下了。 西风在一旁看向陈迹的侧脸:“大人,我们怎么办?” 陈迹声音古井无波:“包围福来客栈,抓人。” 他现在唯一能指望的便是这四人没那么蠢,从红衣巷逃出来后还傻傻的回到客栈。 …… …… 福来客栈外,数十名密谍腰间挎刀,只短短十几个呼吸,他们便脚步轻巧的将福来客栈团团包围,后院、左右两侧、马厩,一处都没放过。 若那四名后天境界的江湖人士就在客栈里,插翅难飞。 无声中,陈迹当先迈过客栈门槛。 只见客栈一层是个简陋的酒肆。此时打烊,木椅子都已擦干净倒扣在桌子上,柜台后面,正有一名年轻伙计趴在算盘上呼呼大睡,旁边点着一盏油灯。 陈迹来到柜台前,轻轻拍了拍伙计的肩膀。 伙计睡眼惺忪的抬起头来,梦呓般说道:“几位客官要住店吗,天字号房间一晚上一百四十文,地字号房间一晚上四十五文,马厩凑合一晚上十二文……”说着说着,伙计看见蒙面的陈迹,还有他背后数名挎刀密谍,顿时清醒过来! 他哆嗦着说道:“几位大人,我……我没犯过事啊。” 陈迹问道:“别怕,只问你一个问题。” “大人请问。” “伱这里可住着四名携带刀剑的江湖人士?” 伙计赶忙答道:“有!” “他们还在客栈里面吗?” 伙计一五一十答道:“在,他们昨天出门时说要去红衣巷潇洒,可还没到半夜就提前回来了,神色匆匆的。之后,这四人都是直接叫了酒食到房间里,再没出来过。” 这是陈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他沉默片刻:“他们住在哪间客房?” 伙计指着楼梯:“上楼梯后右手第三间,天字号房,门前挂着‘春水’的牌子。” 还未等陈迹下令,西风给密谍们使了个眼色,便立刻有数名密谍抽出腰刀,小心谨慎的弯腰摸上楼去。 陈迹也要跟上去,却不防西风按住他肩膀说道:“大人,金猪大人说你没有武艺在身,专门交代了要我们好好护你周全。这种危险的事我们来就好,你千万不要以身涉险。” 陈迹打量着对方斗笠下的表情,认真诚恳,眼神坚定不移:对方不是怀疑自己,是金猪真这么交代过。 他心中叹息一声,站在柜台旁不再动弹:“你们小心。” 摸密谍骤然踹开春水间的房门,密谍手持长刀鱼贯而入,杀气腾腾。 然而下一刻,忽然有人大喊:“大人,快来看!” 陈迹当先端着柜台上的油灯冲了上去,他拨开走廊上的密谍来到房门口,抬头往房梁上看去,顿时呼吸一滞。 只见房梁上,他们要找的那四位江湖人士,正被四条白绫勒着脖颈,整整齐齐的悬于屋顶! 不仅如此,四人脸上皮肤尽数被人割去,只剩下血淋淋的面部肌肉裸露在空气之中,恐怖至极。 密谍们神情寡淡,似是见多了这种事情,但陈迹心中突然有一股寒意涌了上来,这四人被提前灭口了。 他忍住心中不适,前去查验尸体。 尸体冰凉且僵硬,僵硬范围扩散全身,起码死了两个时辰以上。 陈迹来到门边,门闩未损坏。 他又来到窗边,却见窗户上用来闭窗的铜片被利器切断,杀人者是从窗户进来的。 “将他们摘下来,衣服全都脱掉!”陈迹冷声道。 密谍们搭人梯,将四具尸体摘下来摆在床榻上。 待到四人衣服被剥去,所有人借着窗外月光看见,每具尸体心口上都钉着一枚铜钉,铜钉刺得干净利落,竟是没有流出一滴血来。 死者并没有呼喊求救过,杀他们的人必然是高手中的高手,甚至没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陈迹又掰开这四人的嘴巴,却见所有人舌头上也钉着一枚短铜钉。 “这不是灭口,是审判。” “是有人在惩罚他们!” 西风面色凝重,他们这才刚刚又找到新的线索,还没来得及高兴呢,线索便再次断开。 陈迹看向西风:“可曾听闻过这种审判手段?” 西风若有所思:“江湖上似乎有过两例,但具体的得去內狱案牍库查看才能知晓。大人,此事有蹊跷,他们先前抛下的人一定非常重要,为此不惜杀了他们,让他们永远闭嘴。而且,杀人者还专门割去他们的面皮,以免我们找到熟悉他们的人证。您觉得,会是谁做的?” 谁做的? 简单,谁收益最大,便是谁做的。 陈迹站在昏暗的房间里,左手还端着那盏油灯。他回忆着世子豪迈开朗的笑容,很难相信对方背后藏着如此深沉且毒辣的心机。 而且,世子身边若有此等高手善后,昨夜哪还轮到自己出手相救? 可若说这不是世子所为,还能有谁?! 陈迹记忆中关于世子的灿烂印象,忽然模糊起来,仿佛有一层阴霾,渐渐笼罩在了世子的脸上。 (本章完) 第84章 案牍 第84章 案牍 幽暗的客栈房间中,四具尸体被摆在床榻上,死状之惨,无比狰狞。 陈迹很难将眼前这一幕,与那位大大咧咧甚至有点傻气的世子联系在一起。 若一个人能将自己伪装得如此彻底,那这副伪装之下的面孔会多么恐怖? 陈迹低声对西风交代道:“去问问二楼住客,是否有人听到过打斗声,或者哀嚎声。” “是。” 西风抱拳离去,领着数名密谍挨个敲门。 片刻后,西风回来低声说道:“大人,有点奇怪,没人听到过哀嚎,他们应该是被人一瞬间杀死之后剥去了面皮?所以来不及哀嚎。” 陈迹不答,只是弯腰仔细检查尸体。他拨开死者的眼皮,意外发现死者瞳孔上都钉着两枚铜钉,铜钉旁的眼球一片殷红。 片刻后,他起身说道:“这四人是生前被剥了面皮、打了铜钉,活生生折磨了好一阵子。” 西风一怔:“生前剥下的面皮?”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给陈迹:“大人,擦擦手上的血迹。” 陈迹一边擦手,一边平静分析道:“若是死后剥的面皮,他们脸上不会流出这么多血,眼球也不会充血这么严重……奇怪了,既然是活着被折磨的,为何发不出一点声响呢?” 诡异的宁静中,密谍们手掌紧紧握住腰间刀柄。 饶是这些见惯了杀人场面的密谍,也不由得有些紧张与凝重,这四人不像是被人所杀,更像是被鬼夺了魂魄。 有人低声说道:“我家乡那边山里有吃脸婆,传说他们喜欢吃了死人的脸,冒充死人继续生活。” 西风冷笑一声,面色肃然道:“你身为密谍竟妄议鬼物?我宁朝官员怎会惧怕此等污秽之物!” 有人小声嘀咕:“那会不会是哪个行官驱使了鬼物做的?” 西风踹他一脚:“必然是杀手为了杀人灭口所为!” 这时代大多数人迷信,一切解释不清楚的事情,都可以推给鬼神来解释。即便是杀人不眨眼的密谍,也会信这种东西。 陈迹平静道:“不是鬼物所为,是人。我猜杀手的行官门径很诡异,能控制着这些人活生生遭受刑罚却无法挣扎。” 他没说的是,按照罪犯心理侧写来看,杀手应该也遭受过类似的生理、心理重创,这才会产生扭曲的虐待欲望。 陈迹看向西风:“密谍司记载的行官门径里,哪些人能做到这种事情?” “一些旁门左道的术士或许能做到。”西风皱眉道:“大人,这得去查京城的案牍库才行,而且最少是海东青级别才能进入的案牍库区域才能看到。这一类行官通常更加隐匿,也很少与官府作对,我们有官身,会让他们的‘术’大打折扣。” “哦?”陈迹诧异。 他是第二次听见这个说法。 上一次,林朝青在刘什鱼府中对皎兔说“本座有大宁四品官身,区区小术便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那时陈迹不了解行官,听见这句话时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现在结合西风所言,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宁朝官职本身就像是一种行官门径,官职越高,便越不用惧怕术法。 西风看向陈迹:“大人,现在怎么办?线索断了。” 陈迹默然不语,来之前他是希望线索断掉的,可现在线索真的断了,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开心还是该担忧。 自己该追查下去,还是该放弃? 西风见他不答,便疑惑起来,再次追问:“大人?” 陈迹转身往房间外走去:“带我去內狱案牍库,我要查一份卷宗。” 他依稀记得,当初帮皎兔、云羊查刘家案的时候,曾在卷宗扫过一眼类似的刑罚手段,只是有些记不清了,他得再看一眼。 另外,他可以再取走一部分冰流。 临出门时,陈迹忽然补了一句:“将这四具尸体入殓下葬吧,务必秘密行事,不要走漏了风声。” …… …… 黑夜下的东市洛邑街,一驾马车静静停在路边,高大健硕的马匹在寒风中打着响鼻,喷出潮汐似的白色雾气。 西风站在陈迹背后,为陈迹眼睛遮上一层黑布。 他一边绑着黑布,一边解释道:“大人见谅,因为洛城內狱先前被人渗透,如今进出內狱的资格需由金猪大人特批才可以,其余人进出一律蒙住双眼。” “理解,”陈迹在搀扶下坐进马车,待车轮缓缓滚动,他闭着双眼问道:“你跟随金猪大人多久了?”西风回忆着:“七年。” 陈迹哦了一声:“那已经跟着金猪大人很久了,你经常见到天马吗?” 西风笑着说道:“天马大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很难见到。不过每年上元节时,金猪大人犒赏下属的酒宴,他只要在京城就会来参加。” 宽敞的马车摇摇晃晃,布窗帘的缝隙时不时吹进冷风。 西风在车厢内拿出一支火寸条,细心的点燃一个铜手炉塞进陈迹怀中:“大人,暖暖手。” “谢谢,”陈迹摸摸索索的接过铜手炉,又问道:“伱见过白龙吗?” 西风一边合上火寸条,一边说道:“白龙大人见得更少些,他的行踪很神秘,只有非常重要的场合才能见到他。白龙大人出现时也会戴着面具,恐怕只有内相大人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陈迹沉默片刻:“那病虎呢?” 西风怔了一下:“没人见过病虎,这位大人仿佛鬼魂似的没有存在感。只有内相大人偶尔说‘此事交给病虎去办’时,大家才会想起来,原来密谍司里还有这么一位人物。” “从未出现过?!” “从未出现过,”西风仔细回忆着:“起码我入职密谍司以来就没见过他,六年前万岁爷摆驾南巡时,所有生肖都拱卫在左右,但依然没见病虎的身影……也可能藏在人群里,但我们不知道。” 陈迹追问:“内相大人一般交代病虎去做什么事情?是暗杀,还是探听情报?” 西风诧异的看了陈迹一眼,他总觉得陈迹似乎对病虎格外感兴趣:“大人,你也听说病虎大人要退位的事情了吗,但这个位置离我们太远了,争得人也太多,即便有金猪大人帮忙也不行的。” 马车来到內狱门前,西风当先跳下车来,扶着陈迹走入內狱那狭窄向下的楼梯。 摘去蒙眼的黑布,石道两侧墙壁上八卦阵灯的火苗一阵摇晃,夜里的內狱更加阴森,仿佛要走进地狱里去。 “大人,你想看哪些卷宗?”西风问道。 陈迹努力回忆着自己曾看过的卷宗:“嘉宁七年,甲字号卷宗。” 待狱卒抬来一只大箱子,他迅速翻看着每一页卷宗,一目十行的扫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却始终没有找到他想要的内容。 陈迹抬头:“不对,抬嘉宁八年、九年的甲字号卷宗来,你们也一起找,只要是死者身上钉了东西的,都找出来给我。” 先前他看了太多卷宗,只依稀记得有类似的案子,却有些记不清在哪个卷宗上了。 然而却有狱卒为难道:“大人,我们不识字……” “不识字?”陈迹一怔。 他知道这个时代识字率低,却没想到密谍司狱卒也不识字。文官垄断着纸张、书籍的产业,垄断着知识,寻常人家别说参加科举了,想识字都未必能找到门路。 西风说道:“大人,我来帮你找。” “行。” 两人一起坐在油灯前翻看卷宗,狱卒烧了水为他们沏上浓茶,直到两人眼睛发酸,西风这才忽然说道:“大人,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嘉宁九年,开封府吴家灭门案!” 陈迹接过卷宗,只见卷宗上记载着二十二年前,开封府银场监工吴卓一家十七口被一夜之间灭门的案件,案件中,吴家主母死后,口鼻眼耳,均被钉着木钉子,木钉子是棺材铺里用来封棺的那种。 不仅如此,吴家主母还被残忍割去下体。 他细细看去,却忽然觉得不对:“卷宗上记录吴家户籍应为十八人,还幸存一个。” 西风凑过来看着:“银场的……这是咱们司礼监二十四衙门的人啊,能监管银场的官员都有通天背景,得是上面有人才行呢,大肥缺。不过有点奇怪,咱司礼监向来护短,自己人被杀,却没捉住凶手?” 陈迹若有所思:“可能凶手没留下什么线索?” “那也不会将卷宗搁置着不管了,”西风解释道:“咱司礼监的规矩就是,哪怕当年没捉住凶手,往后每年都要重新查看一次卷宗,看看能不能和其他案子‘并案’,一天没捉住凶手,一天便不罢休。但是大人你看,这卷宗都压箱底了……” 陈迹轻声说道:“除非凶手是司礼监里的某位大人物。” 西风一怔,下意识退开一步,离卷宗远了一些。 陈迹有些糊涂了,此案件凶手与今夜杀手的手法极为相似,但如果凶手真是司礼监的某位大人物,对方为何要帮世子杀人灭口? …… 晚点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85章 夺嫡 第85章 夺嫡 司礼监尘封的旧案,狠毒的杀手,靖王府的世子。 一个个线索交织在一起,却并不能让真相的拼图更清晰……反而更模糊了。 世子到底有没有问题? 吴家灭门惨案因何而起,凶手为何要对吴家主母如此歹毒? 杀手究竟是谁? 查了一夜,竟没有得到答案,反而多了更多的问题。 內狱的案牍库中寂静无声,油灯焰苗笔直,仿佛空气都不再流通。 直到灯芯啪的一声炸开小小的火星,西风才低声劝道:“大人,咱们还是先别碰这个案子了,待金猪大人回来再说。” 陈迹坐在桌子对面嗯了一声,笑着说道:“这确实不是我们能碰的案子,你我就当是鬼物所为,不再追究。” 话音落,却见桌上油灯的火苗一阵晃动,內狱深处有寒风翻涌来上。 陈迹感受着冰流从內狱深层翻涌而来,如上次一样,只要他在这內狱待得够久,冰流自然会来找他。 西风感受到冷风,顿时警惕起身抽刀,冷冷的看向寒风来处:“大人,你感受到刚刚那阵阴风了吗?” 陈迹乐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不信这世间有鬼物。” 西风尴尬了片刻:“大家都说有,虽然从未见过,但总会心里犯嘀咕。这世间连神仙都有,万一真有鬼物呢?” 这次轮到陈迹怔了一下:“真有神仙?伱见过吗。” 西风低声道:“咱大宁朝钦天监的副监正徐术,便是一位转世的神仙呢。” “咦,”陈迹惊诧,他听过这个名字。 先前重阳节,佛菩萨在太平医馆门前巡游而过时,师父曾提起过这位徐术。据说是徐阁老徐拱的独生子,意外去世后,徐阁老重金请缘觉寺主持以七宝莲灯为其塑肉身,重活一世。 怎么到西风口中,对方却成了转世神仙? 陈迹疑惑问道:“我记得他是徐阁老的儿子吧,怎么成了神仙?” 西风思索片刻后说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成了神仙,但这是吴秀大人亲口给金猪大人说的,司礼监好多人都听见了,吴秀大人不会乱讲的。” “吴秀?” “咱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如今伺候在万岁爷身边,在内廷红透半边天的大人物。走吧大人,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去。” 陈迹想了想说道:“劳烦西风回避一下,我想趁着內狱的笔墨纸砚,给朋友写封书信。” 西风说道:“好的大人,我在外面等你。” 陈迹从桌上提起毛笔,斟酌着语气,在一张纸上写下一封书信。 待到字迹吹干,他将书信对折,塞入袖中。 出內狱后,西风扶着陈迹上了车。 不知马车摇摇晃晃多久,才将他放在东市的路旁。 马车缓缓离去,陈迹轻轻摘下眼上的黑布,瘦削的身影转头望着马车的背影。 陈迹往回走了许久,确定没人跟踪自己,这才找到一个卧在路旁的小乞儿。 他蹲在乞儿身旁,轻轻喂了一声。 小乞儿睁开眼睛,他见到蒙面的陈迹,顿时害怕的角落缩去:“别抓我……” 陈迹伸出手,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二十枚铜钱。 小乞儿立刻伸手去抢,却见陈迹又合起手心,收回了手。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来,递给小乞儿:“明天将这封信送去太平医馆,明天晚上我便给你二十枚铜钱,记住了,太平医馆” 小乞儿连忙点头:“好的官爷,明天一早就送到!” 天上又飘起了零星的小雪,轻飘飘的落在陈迹发丝之间。 小乞儿忽然说道:“官爷,先给一枚铜钱我买饼子吃吧,不然熬不住。” 朦胧的夜色下,陈迹丢下两枚铜钱,转身将双手拢在袖子中,往西边走去。 …… …… 清晨,安西街一大早便热闹起来。 梁猫儿披着袄,睡眼惺忪的走到医馆门口,正看见王府的健仆拎着一桶桶盐,一把把洒在积了雪的青石板路上。 他纳闷,昨日王府扫雪也只扫了自家门前,今日怎舍得拿三十文一斤的盐往整条街的地上撒? 不仅如此,健仆还拎着篮子,给各家各户邻居发着一把一把红彤彤的燕门枣,格外喜庆。 有人在医馆里好奇道:“这是做什么呢?” 梁猫儿回头看去,却见陈迹、刘曲星也穿好衣服来到门前。 此时,喜饼拎着篮子从太平医馆门前经过,她笑眯眯的凑上前来:“陈迹,把衣摆兜起来我给你多倒点枣子。” 陈迹笑着拎起衣摆喜饼姑娘竟是一口气往他兜起的衣摆里倒了半篮子。 刘曲星顿时酸了:“喜饼姑娘,你怎么对陈迹这么好?给我也倒些!”喜饼冲他翻了个白眼:“这是给你们所有人的,想吃去陈迹那抓。走了,还有好多家要发呢。” 陈迹看着喜饼姑娘的背影,疑惑道:“王府有大喜事?” 刘曲星想了想:“怕是王爷要回来了吧?安西街上的邻居都说呢,平日里王爷在的时候,王府可大方了,王爷不在的时候,王府就会变得抠门一些……” 正说着,却见那些健仆又取来竹扫把,将长街清扫的干干净净,仿佛没下过雪似的。 后院传来翻墙的声音,郡主呼喊道:“谁把梯子撤走了呀,帮帮忙,把梯子搬过来。” 刘曲星赶忙往后面迎去:“我来我来!” 陈迹回头望去,却见郡主顺着梯子爬下来,站在院墙下解开自己挂在腰上的小荷包,取了一枚碎银子递给刘曲星:“买六笼肉包子,四笼素包子,我昨天看猫儿大哥独自吃了四笼都没吃饱呢,今天多买些。” 梁猫儿憨厚笑道:“郡主真是菩萨心肠。” 话音刚落,一名脏兮兮的小乞儿,浑身破破烂烂,举着一封信想要冲进医馆。 梁猫儿眼疾手快的拎住他后脖领子:“你干嘛啊?” 小乞儿慌忙道:“有人让我给这里送封信,送到了有赏钱!” 陈迹接过信纸,撑开读起:“世子吾弟,惠信敬悉……给世子的信?” 他面色平静的来到后院,将信纸递给世子:“世子,给你的信。” “给我的?”世子诧异接过信来,只看了两眼便神色黯然下来。 陈迹仔细观察着世子的神情,好奇问道:“世子,谁写得信,你好像不太开心?” 世子叹息一声:“是先前与我们喝酒的张平、王全、王武、李博,他们……他们有事要离开洛城了,没法再一起喝酒。” 陈迹忽然觉得,世子好像并不知道这四人已经死了。 信是陈迹写的,他写这封信便是想看看,世子看见已死之人给自己写信时是什么反应。 若世子知道这四人已死,那对方不管演得多逼真,眼中总会有点疑惑吧。 可世子第一反应,没有疑惑,只有难过。 说话间,连白鲤也凑过来,只见她看到信后,面露鄙夷:“这些人是无颜见我们才走的,哥你为什么要难过?” 世子轻声道:“总归做过一阵子朋友。” 陈迹忽然觉得,世子应该没问题。 先说第一点,前夜金猪带解烦卫围了红衣巷,景朝军情司明明已经提前得到消息,连金坊的老鸨和烟儿姑娘都跑了,世子却还傻乎乎的自投罗网,这本就不正常。 再说第二点,世子在东林书院三年,若对方真有野心有魄力,应当耐下心来结交文人,而不是天天去山下酒肆结交江湖人士。 等等。 陈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一直想错了方向:世子前往红衣巷金坊未必是自己想去的,而是那四位江湖人士明知金猪要包围金坊,故意引世子过去。 若世子被抓去內狱,王府内谁有可能因此受益?自然是静妃与云妃。 靖王明显还有生育能力,若府中独子没了,他自然要想办法再与人生个孩子延续香火,到时候世袭靖王爵位的,便是静妃与云妃的子嗣。 而这靖王府内,谁会提前得到金坊即将被围的消息?云妃! 陈迹心中顿时升起一丝寒意! 云妃! 如果整件事是云妃为了夺嫡,一手策划送世子进內狱,再遣人杀了四名江湖人士灭口,似乎很多事情都说得通了。 他以前听说古人夺嫡之凶狠,都只是当做小说故事的艺术加工,并未真的亲身体会过。 而现在,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王府夺嫡的残酷。 不对不对。 陈迹转头又笑自己瞎猜胡想……要知道前天夜里白鲤也在金坊,白鲤可是云妃的亲生女儿,对方即便想要夺嫡,也不至于把自己女儿都搭进去吧。 而且,世子被抓进內狱之后,万一整个王府都受到牵连怎么办? 陈迹放弃了这个猜想。 白鲤凑过来,见他若有所思便疑惑问道:“想什么呐?我看你心情不太好。” 陈迹笑起来:“没事,我心情挺好的特别好。” 说话间,梁猫儿搬着高高的笼屉,蒸腾着白色的热气,一路小跑回医馆:“陈迹,郡主,来吃包子啊。” 陈迹笑着应道:“来了。” 他看了看世子,又看了看白鲤,只要世子不是城府极深、心思歹毒之人,便好。 (本章完) 第86章 治孤 第86章 治孤 小小的太平医馆院子里,一群人挤着一张小小的八仙桌,格外紧凑。梁猫儿稍微抬一下胳膊,差点把刘曲星挤到地上去。 桌子上垒着高高的笼屉,一个个包子蒸腾着热气。笼屉揭开的时候,左边一只手、右边一只手,转瞬间就把一笼屉的包子拿完了,像抢饭吃似的。 姚老头刚准备伸手拿个包子,却见梁猫儿伸手拉出一道残影,笼屉里的包子已经消失不见。 待他再想拿另一个包子的时候,包子已经到了世子手里。 姚老头神情寡淡的端着一碗小米粥,一口一口溜边喝着。以往他过惯了清淡冷清的日子,如今太平医馆这么热闹,他还有点不适应…… 吃个饭都叽叽喳喳的,太聒噪了。 “师父,怎么不吃啊?”陈迹好奇问道。 姚老头寡淡道:“我在给你们算卦呢。” “啊?您不知道世子他们的生辰八字吧,怎么算?” 姚老头讥笑道:“不用看生辰八字就知道你们克我,赶紧吃饭,吃完滚蛋。” 这时,门外热闹起来,数不清的百姓聚在安西街两旁,有人拎着水果,还有人提着一篮鸡蛋。 安西街上的空气都仿佛沸腾了一般,上一次这么热闹,还是世子与郡主他们刚回来的时候。 下一刻,门前忽然有黑色的直驾仪仗浩浩荡荡经过。百姓拎着手里的东西,走一路跟一路,非要塞在仪仗旁的士兵手里。 宁朝律法明确写着,大宁皇帝可用赭黄色仪仗,大宁藩王则是用黑色仪仗。 是靖王回来了。 “坏了坏了,”世子猛然起身,慌慌张张将手里半个包子塞进嘴里,含混道:“王将军不是说老爷子昨晚刚到巩义县城吗,怎么连夜赶回来了?!白鲤,快回府,若是让他抓住,恐怕你的月银也得断!” 白鲤也有些惊慌,提着衣摆噔噔噔翻上了梯子,消失在了院墙另一边。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世子,此时却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 陈迹等人走到门前,远远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进了靖王府,他好奇看向姚老头:“师父,为何靖王如此受百姓爱戴?百姓们一个个争着给他送东西。” 姚老头撇撇嘴:“这些年豫州不少人是托他才活下来的,自然尊敬他。” 这时,门外忽然有一中年人登门:“姚太医!姚太医!我爹摔了一跤,这会儿怎么喊也喊不醒,您快来给看看吧。” “诊金带了吗?” “带了带了!” 姚老头对佘登科招招手:“去背我的针灸箱子过来,动作快点,他爹抗不了多久。” 待到姚老头与中年人上了马车,梁猫儿起身收拾碗筷。 …… …… 姚老头出门,陈迹刚打算回后院收拾碗筷,却听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医馆门口响起。 “陈迹?” 医馆内的陈迹身体顿时一僵,上次元掌柜半夜登门,问的似乎也是这么一句。难道是景朝军情司又找上门来了?可癸不是说,知道他身份的已经都被处理干净了吗。 他缓缓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元掌柜那肥硕的身影。 却见说话之人是一位中年人,身穿一系藏蓝色陈旧长袍,领子是新缝补上去的,袖子的肘部打着补丁,对方发髻上插着一支朴素的木簪子,面色疲惫。 这是谁? 从未见过。 中年人打量着陈迹,片刻后问道:“怎么,已经不记得我了?” 陈迹迟疑。 中年人淡淡笑道:“看来是不认识我了,伱小时候在京城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的眼眉没怎么变,很像你娘。” 陈迹心中一惊……舅舅? 难道是自己那位景朝高官的舅舅为了躲避政敌,跑来宁朝避难?从模样上看,对方满身风霜,裤子、靴子上还有泥点子,确实像是风雨兼程赶路的样子。 可对方身上的补丁是怎么回事,自己舅舅也不至于混得这么惨吧。 最关键的是,陈迹才刚刚摆脱景朝谍探的身份,刚刚打算过些平淡的日子,对方怎么这时候找上门来? 荣华富贵的时候没有接自己回景朝,这时候还来干嘛啊,别是打算在宁朝东山再起吧?那自己还得被迫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给他卖命呢。 陈迹思索片刻,生硬说道:“有何贵干?” 中年人怔了一下,继而不在意的调侃道:“对长辈都不用一句敬语吗,你师父呢?” 陈迹听到‘长辈’二字语气更生硬了:“师父出去了,有事找我就行。” 中年人提起衣摆跨过门槛:“那便在医馆里等你师父回来好了,会下围棋吗,手谈一局打发打发时间。你娘棋艺很好,你的应该也不差吧。” 陈迹说道:“医馆没有围棋。” 中年人笑道:“怎么没有,不就在正屋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吗,你去取,我等着。” 陈迹微微眯起眼睛,这话听在他耳朵里更像是一种威胁,就像云羊第一次给他报酬时,直接将银锭放在他枕边一样。 潜台词都是在说:我能随意出入医馆,你却发现不了。 陈迹转身去了正屋,拉开第二个抽屉,里面果然放着一副围棋! 他端着围棋来到医馆正堂,将棋盘铺在柜台上,将几枚棋子握在手上:“猜先。” 中年人想了想:“双数。” 陈迹摊开手掌,却见手中三枚黑子:“猜错了,我执黑先行。” 中年人慷慨道:“好,你先,我可让两子。” 陈迹抬头扫了他一眼:“行。” 中年人棋力很强,强到大开大合之间,落子如泰山压顶,避无可避。仅六十五手,便将陈迹黑子切割开来,如一座座海浪中的礁石,孤立无援。 中年人笑着看向陈迹:“你的棋艺还需要再磨练,围棋讲究的是取舍,舍小就大才有大局,事事不想舍,则事事皆休。” 然而此时陈迹没听他说什么,只是在孤立无援处又落一子。像是执着的有些不服输,又像是孤绝的痴魔。 中年人一怔。 随一子。陈迹再落一子。 中年人再随一子。 却见双方你来我往,陈迹在第七十二手时,竟从孤立无援中杀出一条血路,与另一片孤棋连成一片。 中年人眼睛一亮,赞叹道:“吞龙?这是什么下法。” 陈迹抬头看他一眼:“治孤。” 所谓治孤,便是在孤立中利用对方棋型的缺点,使自己的孤棋杀出一条活路来。往往一粒孤子,却能反过来破坏对手的大局。 陈迹曾获洛城围棋比赛二等奖,靠的便是一手剑走偏锋的治孤之术,陈迹没有什么大局观,他只有一股子执拗。 他学着对方方才的语气慢条斯理说道:“世界之大,岂能无容身之所?只有狭小的空间,没有狭小的胸怀。” 中年人乐了:“怎么还教训起我来了。” 陈迹平静说道:“没有,我说的是棋。” 其实他是有气的,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自己不知道过去的身世,处处被人牵着走。如今好不容易送走癸与吴宏彪,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了,却又有人找上门来。 然而就在此时,姚老头领着佘登科从门外走进来,佘登科背着药箱,喜气洋洋道:“陈迹,你不知道,刚刚那老头明明气都断了,结果师父两针下去,立马醒转……咦?” 中年人转身看向门口,笑着说道:“姚太医,许久不见了。你这小徒弟的棋艺不错,比你强。” 姚老头看了陈迹一眼:“那倒是稀奇了……你怎么孤身一人来了?” “来帮我把个脉吧近来身体有些不舒服。” 姚老头瞥他一眼:“出去筹备个粮草,怎把自己搞成这副心力交瘁的模样?” 陈迹一怔,等等? 筹措粮草? 筹措什么粮草? 却见中年人在柜台对面坐下,满面疲态,勉强笑道:“我等刚到江南征税,便有人抬着自家媳妇的尸体来到衙门前,说是被我们征税逼死的。南方士绅如今将我们当做敌寇,听到些风吹草动便想方设法抵抗,征税不易啊。” 姚老头一边走到柜台后面,一边平淡道:“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他们怕的其实不是征税,而是怕你们想重新丈量田亩。” 陈迹越听越不对劲,自己很明显认错了人。 这是谁?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难道是某位税官?亦或是…… 中年人伸出手腕放在柜台上:“不过粮草还好解决,无非多费些周折,多动动嘴皮子。但前线要的糯米,却是难倒我们了。” 姚老头以三指搭在中年人脉搏上:“找不到糯米?” 中年人解释道:“今年被景朝破坏的城关太多,需要大量的糯米砂浆来垒砌城池。今年夏天一场水灾,许多人家连饭都吃不上了,如何还能腾出糯米去修筑城墙?” 说罢,中年人叹了一声:“其实糯米本也是够的,可惜初秋那一批被京城截留,送去给陛下修缮仁寿宫和陵寝。” 陈迹疑惑,这位中年人似乎和师父关系非常好,竟然什么话都往外说。而一向避讳胡言乱语的姚老头,也没阻止对方说下去。 他知道这年头糯米属于战略物资之一,因为所有修缮城墙所用的粘合材料,都是现场用糯米与熟石灰、石灰岩混合熬制。糯米砂浆里的支链淀粉有着极好的粘合作用,三年之后一旦糯米砂浆钙化,修葺的建筑更是可以历经上千年不倒。 但这个时代,许多百姓连饭都吃不饱,糯米是救命用的粮食,若用来修城墙,百姓便要饿死。 此时,中年人咳嗽几声,姚老头对陈迹吩咐道:“倒杯茶来!” 陈迹进了厨房,端了杯温茶放在中年人面前,低着头,低眉顺眼道:“您请喝茶。” 中年人抬头笑看陈迹:“怎么突然这么客气的用敬语了,刚刚不还教训我呢吗?” 陈迹尴尬道:“刚刚确实是在说棋,没有教训您的意思。” 中年人抬手隔空点了点他,笑着说道:“少年人有点张狂意气是正常的,不必如此谦卑。” 陈迹赶忙说道:“没有没有,不张狂。” 姚老头纳闷:“刚刚发生什么了,这小子口出什么狂言了?” 中年人哈哈一笑:“少年时谁不这样,我年少时也常常去找您治伤。跟着陛下打二皇兄时,陛下明知道打不过,还非要让我先上,害我被揍得老惨了。” 陈迹倒吸一口冷气。 终于可以确定,这是靖王! 但是,他怎么也无法将面前这朴素中年人,和那座巍峨辽阔的靖王府联系在一起。 没有架子,没有脾气,仿佛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员外,与想象中完全不同。 此时,靖王看向姚老头:“我的身体如何?” 姚老头淡淡说道:“给你开几副药,修养些时日即可。但最近不要再往外跑了,再不休息,恐怕会出大问题。” 靖王摇摇头:“有些事耽误不得,明年开春景朝骑兵还要南下,若是在那之前修不好城墙,崇礼关丢了会死很多人,连京城都岌岌可危。” 姚老头寡淡道:“我也就随口一劝,听不听还是你的事。不过我建议你留在洛城,正好也管教管教世子与郡主,省得把心玩野了,再玩出个三长两短来。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世子与郡主天天半夜翻墙出去玩,吵得我老人家休息不好。” 陈迹:啊? 不是,老登你怎么背后拍人黑砖。 他转头看向靖王,却发现靖王的面色更不好了…… 靖王缓缓问道:“他们几个最近闹出什么……” 话还没说完,却听后院传来动静,似是有人正翻墙过来。 紧接着,世子声音传来:“奇怪,明明咱爹人没回来,仪仗却先回了。也不知道摆这乌龙做什么,害我平白多翻一次墙。陈迹,来一起推牌九啊,看我今日大杀四方,将你们赢得干干净净……嗝!” 世子走到医馆正堂,看见靖王的瞬间,竟是吓得打了个嗝! 靖王把玩着手中的白棋,语气平静,不怒自威:“翻墙?牌九?” 世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都是小和尚带我翻的,不关我事!” …… 抱歉,晚上因为阅文直播耽误了,现在才写完 (本章完) 第87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87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太平医馆正堂里,姚老头慢悠悠的写着药方,再递给陈迹抓药。 陈迹称药时动作缓慢且安静,眼睛直勾勾盯着铜秤的刻度,都快看成斗鸡眼了,也绝不往其他地方多看一眼,生怕靖王的怒意波及到自己。 白鲤低着脑袋站在世子身边,一个劲的偷偷用脚尖踹世子,让他赶紧认错。 然而靖王不再看世子,只是看向陈迹:“先别称药了,难得遇见你这种棋道偏才,过来再对弈几局。” “哦……”陈迹低眉顺眼的来到柜台旁,将一枚枚棋子捡进棋篓里。 靖王笑了笑:“这次便不让你两子了,让两子可赢不了你。” 白鲤在一旁瞪大了眼睛,自己父亲跟小辈下棋时主动说不让子?这倒是稀罕事。 她一步步挪去偷看两人下棋,可才刚挪两步,靖王斜眼扫她,她便又老老实实退了回去,只能偷偷踮着脚瞄过去。 陈迹棋力远不如靖王,不过仗着靖王没见过如此偏执的治孤之术,一次次绝地反击。 靖王赞叹道:“明明是个很聪明的人,为何不走棋术正道,偏偏只爱这一种剑走偏锋的棋法?岂不是将自己的棋艺局限了吗。” 陈迹平静落下一子:“贪不得胜。” 靖王怔了一下,所谓贪不得胜也是棋术要诀之一。 陈迹的意思是,自己性格便是如此、也只擅长治孤吞龙这一道,如果非要学别人掌控大局、步步为营,反而没法赢了。 靖王拈着棋子感慨:“伱这般性格可做不成棋手,若是只能做棋子,甘心吗?” 陈迹不解,这该是一位王爷问医馆学徒的话吗?医馆学徒不过是芸芸众生,生如野草,摸不得青天。 这样的身份,谈何棋手与棋子? 他思索片刻,疑惑反问道:“必须活在这棋盘里吗?” 靖王爽朗一笑:“也可以活在棋盘外,那便是另一种活法了。” 跪在地上的世子悄悄抬头,与白鲤相视一眼两人都发现自己老爹与陈迹下棋后,心情竟渐渐好了一些…… 世子给白鲤使了个眼色,白鲤心领神会,赶忙端走靖王已经空了的茶杯,又续了一杯茶水。 此时,靖王一边与陈迹下棋,一边还能分心跟姚老头聊天:“姚太医,白鲤和朱云溪最近闯祸了没有?” 世子与白鲤顿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眼巴巴的看向姚老头。 姚老头站在药柜前,背对着红木柜台,一边抓药一边寡淡道:“大祸倒是没有闯,就是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出去玩耍。每日亥时出门,咱也不知道这么晚的时间,洛城还有哪里可以玩耍。” 靖王情绪稳定道:“自然是去白衣巷、红衣巷了。” 世子与白鲤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靖王慢条斯理道:“先前朱云溪的月银已经减了,没钱去这些地方,想来是白鲤给他掏了荷包。从这个月起,白鲤的月银也减。” 世子顿时一慌,完啦! 白鲤低声道:“父亲,我以后不给我哥钱了,您能不能别减我月银啊。” 靖王不答,只是拾起棋子,又要与陈迹再来一局。 他抬头看向陈迹:“云溪与白鲤去白衣巷和红衣巷,有你一份吗?” 陈迹认真道:“回禀王爷,草民努力钻研医术与课业,哪有时间去那种地方。” 世子:啊? 白鲤:啊? 靖王看了世子与白鲤一眼:“你俩倒是应该多和陈迹学学。” 世子突然说道:“这小子是跟我们一起去的!” 陈迹:“……” 谁都别活! 靖王乐呵呵看向陈迹:“你也去了?” 陈迹:“……” 靖王将棋子收入棋篓中,笑着问道:“所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是你写的?云溪什么本事我很清楚,他写不出来那些东西。” 陈迹诧异了,原来靖王什么都知道,对方不仅知道世子等人去了白衣巷、红衣巷,还知道世子用在绣楼里的每首诗。 是了,一位实权藩王,怎么可能对洛城一无所知呢。 世子更诧异了怎么自己去白衣巷就得跪在这,陈迹去白衣巷却能被好言好语对待?! 不公啊! 棋局继续。 靖王连续三局输给陈迹刁钻的治孤之术,面上却没有一丝不甘或怒意,反而眼中又多了几分探寻和兴致。 就这么一局局下着棋,陈迹越下越吃力,直到靖王堵死了他所有剑走偏锋的路子,让他再也没法治孤吞龙。 输了。 陈迹只是一个洛城市的围棋二等奖,放眼整个围棋界并不算什么,输是早晚的事,但他没想到自己输得这么快。 靖王笑着看向陈迹问道:“少年郎,我的棋艺如何?” 陈迹深吸一口气:“厉害。” “若让你用一个词评价,如何?” 陈迹想了想:“耐心。” 靖王真的很有耐心,对方步步为营,可以为了大局筹谋数十步。布局之时,仿佛求胜之心是多余的,是杂念。可再仔细看时,却发现对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赢。 此时,靖王看向姚老头:“姚太医,您对建州按察使马一鸣有救母之恩,九年前若不是您给诊病,恐怕他母亲早已过世。如今建州粮仓里还有些糯米,您是否能给他写封信,我想调用他的那些糯米解燃眉之急。我宁朝文官首重孝道,您写信一定管用。”姚老头点点头:“可以,我今晚便写,王爷明日遣人来取即可。” “待会儿便写吧,一刻都耽误不得啊,”靖王面色舒缓了一些,却还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建州那位按察使一直不肯交出这批糯米,也是为了一州之生计着想。如今我调走这批糯米,还得为他想办法用其他作物填补粮库,以免百姓饿了肚子。” 陈迹忽然陷入沉思,糯米砂浆在他的那个世界里,一直沿用至十八世纪末期。直到国外水泥技术进入国内才渐渐被取代。 那时,水泥被百姓称作“洋灰”。 糯米砂浆好用吗?好用。万里长城便是以糯米砂浆做粘合剂,历经千年不倒。某种程度上,它要比普通水泥更结实耐用。 但关键在于,糯米砂浆出现在一个生产力并不高的时代,本身就与民生产生了冲突。而且,使用糯米砂浆想要钙化后达到标准强度需要三年,而水泥想要达到标准强度则只需二十天,成本极低。 水泥一旦出现,对整个建筑领域都将是一次彻底的颠覆。 陈迹回忆着,水泥怎么制作来着? 正思索时,太平医馆外又热闹起来。 众人望去,却见门口有轿夫抬着一顶顶官轿往靖王府行去,只粗略估计便有三四十位官员一同联袂拜访靖王。 陈迹抬头看去,却见靖王仿佛没发现这些人似的,只是淡定落子,还提醒陈迹:“该你了。云溪,别跪在那丢人了,起来吧。” “噢。”世子欣喜起身,弯腰揉搓着自己生疼的膝盖。 没过一会儿,那些个官员前往靖王府无功而返,似是得到了靖王并不在王府的消息,只能打道回府。 待他们经过太平医馆时,却见一位轿中官员无意中掀开帘子,瞥见医馆柜台旁那熟悉的身影。 “停停停,”官员喊停了轿夫他定睛仔细看去,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倒不是他有多熟悉靖王,而是靖王这一身衣服穿了不知多少年,早就刻在官员们的记忆里。 落轿,一众官员身穿绿色、蓝色官袍,胸前打着白鹇、锦鸡、鸳鸯的补子,腰束革带,脚踩皂靴。 他们聚集在太平医馆门前,一时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一个个低声交头接耳。 下一刻,所有人看向为首的两名官员,其中一人蓄着长长的胡须,面色红润,他想了想说道:“待王爷赢了这局棋,我们再进去。” 众人安静下来,在寒冷天气里一边跺脚,一边搓手,鼻头冻得通红。 片刻后,为首那名官员轻咦了一声:“王爷棋艺精湛,今日怎有闲心和一个学徒少年郎对弈?这有何乐趣可言……诶?陈礼钦,我看那小子有些眼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洛城同知陈礼钦闻言抬头,凝目望去,却忽然发现与靖王对弈的少年郎,竟是自己那半年多不曾见过的小儿子! 他这才想起,自己将陈迹送来了太平医馆当学徒! 张拙转头看向陈礼钦:“想起来了,我在你府上见过他。我记得前年上元节时去你府上饮酒,他就坐在右下手位的最后一个……” 张拙十二岁考中秀才,十五岁便东华门外唱名,成了宁朝最年轻的那位状元郎,写得一手好字,更是有过目不忘之本领。 此人十九岁发妻过世,二十二岁迎娶当朝太傅徐拱侄女,从此之后平步青云,十五年便走完了别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官路。再等些时日,入阁也是早晚的事。 只是,张拙却没有知府的稳重内敛,他轻佻的用胳膊肘捅了捅陈礼钦:“你家小子怎和靖王一起下棋?好你个陈礼钦,偷偷走了王府门路却不告诉我,难怪你要将自己儿子送来当学徒。” 陈礼钦皱眉不答,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如何回答。 张拙的疑问,也是他的疑问:陈迹为何能与靖王一起下棋? 而且,此时太平医馆内,时不时还传来靖王爽朗的笑声,自家那小子似乎与靖王相谈甚欢…… 只听哗啦啦一阵声响,医馆内陈迹拾起黑子投入棋篓里,一局结束。 张拙拉了拉陈礼钦的袖子:“快跟上。” 两人跨过门槛来到靖王身后,陈礼钦只是拱手作揖,张拙却谄笑着一揖及地:“参见靖王殿下,您此次南下筹措军粮辛苦了。” 靖王缓缓转身:“两位也辛苦了我听闻下雪之时你们还去了河堤慰劳河工,此体恤百姓之举,当得起这一城的父母官。” 张拙抢先笑着说道:“哪里哪里,都是份内之事。只是咱豫南前几个月的那场洪水淹了许多田地,如今正有大量难民无家可归、无地可种,此时正往咱洛城逃难而来,得尽快想办法建造房屋安置才行。” “你倒是心系这一州百姓,”靖王缓缓道:“说说,有何难处?” “现在建造房屋,恐怕有些来不及了……” 张拙与靖王交谈时,陈礼钦目光一直往陈迹身上瞟。但奇怪的是,他这小儿子专心收拾棋盘,根本不多看他一眼。 待到他这小儿子收拾完棋盘再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对方也只是客气的微笑了一下打招呼,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陈礼钦眉头渐渐拧起,他当初也是因为陈迹好赌,才将此子送来太平医馆当了学徒。 他自问没有亏待陈迹,在太平医馆当学徒是个好门路,自己每月也都有交代管家送来学银。 可如今对方竟在医馆里连家都不回,见到自己父亲形同陌路,这是赌气与陈府恩断义绝?太不懂事了。 且不提陈礼钦心中疑惑,陈迹也有点不自在。 这么多官员在场,他守在棋盘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还有一位官员老是看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陈迹低头打量自己衣服,也没破洞什么的啊。 姚老头看出他的不自在,轻飘飘说道:“陈迹,去给两位大人倒杯茶水暖暖手。” “哎,好嘞,”陈迹回后院端出个托盘来,客客气气的端至陈礼钦面前:“大人,请喝茶。” 陈礼钦那方方正正的脸上,眉头快要拧在一起:“你喊我大人?” 陈迹怔了一下,不喊你大人,喊你什么?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却见张拙捧起温暖的陶杯,一边暖手一边笑着说道:“王爷,今年豫州秋闱可是备受瞩目,陈大人家公子陈问宗在东林书院时便得先生们夸赞,说是状元之才。好些江南士子不服气,扬言要在明年殿试时比一比呢。” 靖王看了陈迹一眼,也对陈礼钦笑着夸赞道:“陈大人教子有方,不仅长子教得好,这小儿子陈迹也教的好。方才对弈,他可赢了我不少局。” 陈迹心中一惊! (本章完) 第88章 先贤 第88章 先贤 坏了! 陈迹瞳孔骤然收缩,自己这具身躯的亲生父亲就在面前,自己没认出来! 难怪方才对方频频打量自己,难怪对方会诧异问“你叫我大人”。 这该怎么圆? 在这个封建迷信的时代,若连自己父亲都不认识了,会被当做脏东西烧死吧…… 只见面前陈礼钦身穿蓝色官袍、腰束革带,面孔因连续数月在河堤监工而晒得黝黑。 与张拙的红润面色不同,陈礼钦此时不像是一个文官,反倒更像一位武将。 靖王看着陈礼钦好奇问道:“陈大人,陈迹的棋道是你教的吗?想必陈大人的棋艺也很了得。” 陈礼钦拱手,谦卑答道:“卑职不善棋艺,也从未教过他棋艺。犬子烂泥扶不上墙,能赢您,想来是您谦让了他。” 听到‘犬子’二字,陈迹回忆起自己那位已经辞世的父亲。 那位父亲为人谦逊,但十三岁的陈迹被带去参加围棋大赛得了二等奖时,那位父亲会笑着跟所有人说“这小子也就利用业余时间下下棋,不然你们都不是他对手”,把其他棋手气得够呛。 一旁张拙笑道:“王爷您棋艺早已臻至化境,我记得七年前江南文会上,您对弈法门寺主持,慧通和尚第一百三十七手落定便以为您会投棋认负,他连禅修的定力都不要了,志得意满都写在脸上。但他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您一百三十八手的精妙一‘挖’,让他所有谋算前功尽弃。想必陈家小子赢您,是您让了子吧?” 靖王闻言,笑着说道:“我确实让了陈迹两子,但只让了一局。后面即便不让也连输了好几局呢。” “嗯?”张拙与陈礼钦一同看向陈迹。 靖王拈起一枚棋子解释道:“陈迹是个棋道偏才,伱们将来有空与他下过便明白了……倒是陈大人,我怎么看你们父子二人有些生份呢,见了也没打招呼,方才陈迹还叫你大人,没有称呼父亲。” 陈迹悬着的心,也跟着世子、白鲤一起死了。 他以为所有人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围棋上了,这怎么还有补刀的? 陈礼钦瞥了陈迹一眼,转头对靖王拱手道:“回禀王爷,卑职也不知怎么回事,犬子刚刚看我如陌生人一般,令卑职也好生诧异。” 靖王看向陈迹,饶有兴致的笑着问道:“怎么,连自己父亲都认不出来了?” 陈迹迟疑。 正当他思虑该如何回答时,却听姚老头对陈礼钦冷笑道:“你陈府将陈迹送来我这里当学徒,逢年过节见不到一份礼。如今连学银都一拖再拖,紧紧巴巴的,他不想认你,也很正常。你们这些文人天天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父不慈,子自然不用孝。” 陈迹听到自家师父开口,突然诧异转头看向师父。 医馆里,陈礼钦怔了一下:“姚太医莫要乱说,我送陈迹来医馆时便交代过下人,每月学银务必按时送到,逢年过节还要给您略备薄礼,陈家书礼传家,不会不懂这些规矩。” 姚老头淡淡道:“哦,那是我撒谎喽?反正我是没怎么见过你陈家的礼。而且,你陈家那么富庶,为何你们每月只给陈迹三百文钱,真真配不上你陈家的身份。要不这样,以后也不需要陈家再交学银了,我收陈迹为‘儿徒’,以后我管他衣食住行,他给我养老送终。” 张拙双手拢在官袍袖子里,听到‘三百文’时,疑惑看向陈礼钦。 单单陈礼钦官服胸背袍上的补子,价值恐怕都要百倍于‘三百文’。 宁朝官员补子是朝廷赠发的,但许多官员嫌朝廷发的补子不够精致鲜亮,便会请绣工重新用金银彩线重新绣制,甚至渐渐形成了一种‘补子消费’的潮流。 一块补子三十两白银,给自己儿子却只给每月三百文,父子之间怕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陈礼钦没有再与姚老头辩解,他也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沉默片刻问道:“姚太医,今年中秋节,我专门嘱咐管家送了礼金和礼品过来,他说已遣下人给您送来,您可有收到?” 姚老头捋了捋胡须:“你是说你家下人送来的一百文钱?嗯,收到了,谢谢你的仨瓜俩枣。” 陈礼钦:“……” 陈迹:“……” 自己师父这张嘴是真的损,从内到外都淬了毒似的。 陈礼钦皱起眉头,向姚太医拱手作揖:“姚太医我定查明此事,给您一个交代。” 靖王笑着圆场:“陈家家事想必是有什么误会,想必是下人出了差错。陈家世代钟鸣鼎食、诗书簪缨,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失了礼节。回想当年还在京城时,我常随二叔去陈府做客,陈家人热情好客且彬彬有礼,叫人记忆犹新……我记得那时候陈大人才刚刚参加完秋闱吧?” 陈礼钦拱了拱手:“王爷记得没错。” 靖王挥挥手:“好了,我也还有家事要处理,各位请回吧,明日再来靖安殿商议正事。” 陈礼钦看向陈迹:“陈迹,你随我回府,我今日便为你查清真相。” 可陈迹却沉默了。 他并不想回陈府。 虽然陈礼钦与他有血缘关系,但他心里的父亲只有一人,不打算再加一个。 陈府的是是非非,从他在陈府门前放下三百文铜钱的那一刻起,就无关了。 安静的气氛中,陈迹站在红木柜台后面,朝陈礼钦拱了拱手:“陈大人请回吧,我还有课业要温习,学业未成之前便不回陈府了。” “陈大人?” 此话一出,白鲤与世子同时瞪大了眼睛。 这个时代,所有人接受的教育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还没人敢离经叛道的忤逆自己父亲。一旦不孝的名声传出去,上流社会容不下你,官场也容不下你。 可陈迹,终究不属于这个时代。 陈礼钦面色一沉:“你若觉得自己在学银之事上受了委屈,我今日便替你查明此事。你若怨我送你来医馆,便想想自己曾经做过什么,难道还要我这个做父亲的反过来给你赔礼道歉不成?” 陈迹思索片刻,最终没有将陈问孝那封供状拿出来。 他只是笑着说道:“陈大人误会了,我没受过什么委屈。如今我在医馆过得很好,师父很照顾我,师兄弟很和睦,生活很充实。请回吧门外已经有病患排队了,不要耽误病人诊病。” 陈礼钦再三张口,欲言又止。 他碍于靖王无法当场发作,只得拂袖而去:“好自为之!” …… …… 数十顶官轿缓缓离去,太平医馆重新冷清下来。 靖王把玩着棋子看向陈迹:“陈家门第是多少人都高攀不起的,你还年轻,所以不知道自己放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粗茶淡饭也挺好。”陈迹看向姚老头:“师父,谢谢您。”姚老头嗤笑一声:“不必谢我,学银该交还是要交的。” 陈迹:“……好。” 说话间,靖王又重新看向世子:“方才打岔,一直没说你的事情。你自己觉得,该如何受罚?” 世子小心翼翼试探道:“一天不许吃饭?” 靖王顿时沉了脸:“从今天开始,你与白鲤的月银断了,去明正楼跪三天不许吃饭,半年内禁足不得出王府!” 世子面色大变:“爹,半年会不会太久了啊?!” 白鲤也急了:“爹,关我哥就行了,能不能不关我啊?” 靖王气笑了:“你们几个倒是都很讲义气。” 陈迹发现,这位靖王在其他事上都很有耐心,唯有在子女面前,仿佛一个普通的老父亲,随时可能会暴躁的抽出腰带。 这时,白鲤和世子一起给陈迹使眼色,示意他帮忙想想办法。 真要半年不出门,他们上元节灯会没法参加,开春的踏青不能去,会烂在王府里的。 陈迹说道:“王爷……” 靖王抬手凝声道:“你不要说话,此事你也有份,若不是看在姚太医的面子上,你也要一起受罚。” 姚太医刚刚给靖王抓好药,却见他一边用麻绳将黄纸包扎好,一边慢悠悠说道:“不用看我面子。” 陈迹却忽然说道:“王爷,咱们再下一局棋。若我赢了,您便听听我要说什么,给世子、郡主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哦?”靖王转头看向陈迹:“你那治孤之术对我已不好使了,还有把握赢我?” 陈迹轻轻挽起袖子,认真道:“试试。” 靖王来了兴趣:“看来还有压箱底的手艺没拿出来,猜先!” 说罢,他将几枚棋子握于手中,陈迹猜道:“单数。” 靖王摊开手掌,掉落两枚棋子来:“猜错了我执黑先行。” 白鲤诧异的看着这一幕,自己父亲以往遇到棋力比自己弱的朋友,都会主动让对方执黑先行。可现在,对方却像是个好胜的将军一样,寸土必争,寸步不让。 靖王以无忧角起势,他想以厚势欺负白子孤棋,彻底断了陈迹治孤吞龙的念头。 可这一次,陈迹的白棋竟毫不犹豫的贴了上去。 孤棋的弱点是自己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而少有人意识到,厚势也是有弱点的,它怕厚上加厚,越来越笨拙。 陈迹白子落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棋风诡异又缥缈,冰冷又理性。 靖王看不懂了,无往而不利的无忧角定式,竟被白子仅仅四手便硬生生撞破了。 陈迹这几步棋简直颠覆了他的所有认知,在宁朝所有棋手认知中,夹击时被人‘飞压’是劣势,可在陈迹这里,被飞压却成了优势。 匪夷所思! 靖王疑惑道:“为何你能将飞压变优势啊,这是哪位先贤的路数?” 陈迹不答,继续落子。 靖王越下越疑惑,简简单单七十二手,他仿佛在这七十二手棋路中,看见了所有先贤的影子,可又完全不同! 原来围棋还可以这么下? 靖王投子认负:“再来,我执黑先行。” 白鲤默默看着,自己父亲连猜先这一步都省去,默认自己便是需要执黑先行的一方。 第二局,靖王以小林流起势,想要以左中右三点位成势,可在陈迹缠斗面前,中间本该将大局连成一片的妙手,却像傻子似的孤零零留在中间,根本用不上。 第三局,靖王以星位三剑客起势,却仍然一败涂地。 他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陈迹,最终将黑子扔于桌上,他忽然想起自己先前所说“你不适合当棋手,只适合当棋子。” 而陈迹却反问“一定要活在棋盘里吗”。 某一刻,靖王隐约中真的以为,坐在自己对面的并不是一个小小的医馆学徒,而是某位棋道先贤坐于时光长河中,与自己对弈。 时代的车轮,轻描淡写的从棋盘之上碾压过去,让旧的时代从此成为历史。 靖王郑重问道:“小子,你的棋道老师是谁?” 陈迹没法回答,因为他没法告诉靖王,这是ai的下法。 陈迹也曾经历过靖王的疑惑,他十三岁时拿到围棋二等奖,本想继续学下去,却迎来了ai的时代。 人类过去喜欢将棋道赋予哲理与天道,可从ai诞生的那一刻起,围棋重新变回一个记忆力与算力的竞技游戏,从此之后陈迹便不怎么碰围棋了。 他本不愿用ai的那些新定式来赢靖王,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做了。 靖王长舒一口气:“说吧,既然赢了我,便说说看,你想怎么带云溪与白鲤戴罪立功?” 陈迹思索片刻:“您现在最大的困扰,是如何调拨足够的糯米去边境修筑城池,可糯米与民生冲突,若狠心调拨糯米,便会有许多百姓饿死。” 靖王一边从棋盘上收拢棋子到掌心里,一边慢悠悠说道:“此事难解,世间本没有那么多两全之法,我只能做取舍。” 陈迹笃定道:“我有两全之法。” 靖王动作一滞:“征调糯米乃为军略,你可知,军中无戏言?” 陈迹掷地有声:“您将世子与郡主借我一用,给我半个月的时间。若成功,我卖您一个两全之法,若失败,世子与郡主禁足一年,我发配岭南。” 靖王饶有兴致的打量陈迹片刻:“成交。” (本章完) 第89章 纲常伦理 第89章 纲常伦理 “成交。” 两个字掷地有声。 太平医馆外,车水马龙,人潮流动。 太平医馆内,瘦削困窘的医馆学徒站在柜台后面,与大宁朝实权藩王约定了一桩交易。 然而还未等陈迹继续说什么,白鲤反倒急了:“陈迹,你知不知道发配岭南有多苦?到时候你得戴上枷锁与镣铐走去岭南,能活着走到岭南的犯人还不足三成。” 白鲤继续急促说道:“我们禁足半年没什么的,你可别为我们犯傻呀。” 世子也连忙劝到:“没错,半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陈迹沉默不语。 靖王摩挲着手里那枚黑色的棋子,平静地看向他道:“念伱年幼无知,可以给你个悔过的机会。” 陈迹认真且坦诚的说道:“我不只是为了世子与郡主,这么做,也是想给自己找个赚钱的营生。” 靖王笑了笑:“生在陈家还需要自己寻找赚钱的营生吗?你陈家累世公卿,哪里需要自家小辈来赚钱。你只要不忤逆你父亲,不会缺吃少穿。” 陈迹笑着说道:“王爷,陈家门第我高攀不起。” 靖王忽然问道:“你很缺钱?” 陈迹缺不缺钱?当然缺。 山君门径烧钱如流水,想要点燃全身数百盏炉火,恐怕需要上万两白银。 这个数目让陈迹感到绝望,直到陈迹脑海里,出现‘水泥’这两个字。 此时,靖王见他不答,便笑着说道:“也罢,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需与你约法三章。” “王爷请讲。” “交易完成之前,尔等不得踏足红衣巷、白衣巷。” “好。” “不得喝酒。” “好。” “不得寻衅滋事。” “好。” 医馆柜台里是陈迹,医馆柜台外是靖王,两人隔着一张棋盘对视,年少的医馆学徒目光不避不让。 靖王凝视陈迹:“军中无戏言,军略无小事。记住你的承诺,若完不成我真会将你发配到岭南去,少年人切记不要耍小聪明。” 陈迹沉默片刻:“王爷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此时,一名面白无须、身穿褐色布衣的中年人走进医馆,细声细气道:“王爷,刘家刘衮与刘明显、刘明理三位大人已经到了府上。” 陈迹闻声抬头,下意识朝声音来处看去,那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声音却格外温和细腻。 靖王转身指了指世子与白鲤:“冯大伴,让这两人将自己身上的银钱都交出来,交代王府里,半年内谁也不许给他们银子。” 世子与白鲤脸色一黑,自己父亲做事滴水不漏,竟然还记得将他们的钱都搜走。 这下好了,兄妹二人,两个穷光蛋! 靖王转身离去,将两个穷光蛋留在了医馆。 世子看向陈迹,认真说道:“陈迹,我觉得禁足半年也挺好,我半年之后就可以出门玩,你也不用去岭南……” 白鲤则干脆利落抚平衣服褶皱:“多说无益。陈迹,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陈迹思索片刻问道:“洛城附近是否有烧瓷器的窑厂?” 白鲤与世子相视一眼,他们哪知道这个。 一旁姚老头慢悠悠说道:“出城沿着官道往南走十里,到龙门山下刘家屯,那里有几家烧瓷器的作坊。只不过,洛城的窑厂只烧些卖给老百姓的粗浅陶瓷器,比不得景德镇那边。” 陈迹想了想说道:“无妨,有窑炉应该就可以了。” 说罢,他又去后院找来梁猫儿:“猫儿大哥,能否帮我个忙,随我出去半个月?可能会很辛苦。” 梁猫儿憨厚的笑了笑:“没事的,只要能出力就行,我不怕吃苦。” 陈迹转头看向白鲤:“世子与郡主且回王府等我消息吧,我最迟半个月就回来。” 世子挑挑眉头:“什么意思,朋友之间自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梁猫儿大哥能吃苦,我们就吃不得?我们随你一起去!” 白鲤也说道:“对,我们也能吃苦!” 陈迹乐了:“哪有上赶着吃苦的人啊。” 世子拍拍胸脯:“这就是江湖义气!” 佘登科与刘曲星也来到医馆正堂,小心翼翼望向师父:“师父,我们能去吗?” 姚老头讥笑道:“去呗,一群穷光蛋凑一起多开心。你们都去,我老人家刚好能清净几天,省不少饭钱。梁猫儿,把你哥也扛过去,不然他这懒汉待在医馆里,还得赖着我老人家给他做饭。” 梁猫儿惭愧道:“好的姚太医,我一定把他扛去。” 陈迹见事已至此,便笑着嘱咐道:“世子与郡主回王府换身衣服吧,你们现在这身衣服可不适合干活。另外,所有人记得带两身换洗的,咱们得出去十天半个月呢。半个时辰后,咱们医馆门口汇合。” “行!” …… ……待到所有人离去,陈迹看向柜台后拨拉着算盘的姚老头:“师父,您让梁猫儿带上梁狗儿,是担心我们不安全?” 姚老头嗤笑一声:“别自作多情了,我只是不想在医馆瞧见他。” 陈迹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彼此沉默中,姚老头渐渐停下拨拉算盘的手,平静说道:“你应该也明白了,修行山君门径最缺两物,一个是权,一个是钱,所以你才急着赚钱。可你要知道,这世间,偏此二物最易使人迷失,希望你不要重蹈前人覆辙。” 陈迹笑道:“放心吧,师父。” 姚老头忽然说道:“你上次制的东西,闹出天大的动静,如今整个豫州交通要道被万岁军兵马钳制,只许进不许出。上次的事情还没完,这次你又要制何物?可莫要再闯大祸牵连我老人家!” 陈迹想了想回答道:“制出来您便知道了您放心,这次不危险的。” 姚老头打量他片刻,犹自不放心的从袖中取出六枚铜钱掷于柜台上,一边解卦一边嘀咕道:“坤元,安贞之吉,应地无疆,厚载万物……” 说罢,他猛然抬头看向陈迹:“你到底要制什么东西?” 陈迹笑着答道:“先前已经告诉您了,是可以取代糯米砂浆的东西。” 正说着,却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回头,正看见白鲤换上了一身丫鬟干活时穿的粗布衣裳,背着个布包袱。可即便是这旧时的粗布衣裳,也掩盖不了白鲤的富贵气质…… 因为白鲤发髻上插着一枚金簪子。 陈迹诧异道:“郡主,你这身衣服和金簪子不搭啊。” 白鲤慌张的拔下金簪子,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支木簪子将头发挽上:“嘘!我的银子都被父亲没收了,这是趁我娘不注意偷偷戴出来,用来换钱的金簪子,他们都没注意到呢!” “云妃夫人聪明细心,哪里会注意不到,不过是故意给你放水呢……” “啊,是吗?”白鲤愣了一下:“反正都已经戴出来了,我想着你要做事肯定是需要钱的,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呢。” 陈迹沉默。 白鲤笑了笑:“走吧,我已喊了一架牛车,咱们坐牛车出城!” “你们等我一下,”陈迹回到学徒寝房里,拔出床榻下那块松动的砖石,从洞里掏出自己所有家当揣在怀里,这才出门。 可他刚走到门口,却见一匹快马哒哒的从安西街尽头赶来,高头大马之上,一人身着青衫,发丝向后飞扬着,当真是风流少年,英姿俊朗。 陈迹慢慢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对方在医馆门前勒马驻足。 只见陈问宗坐于马上,喘息着说道:“陈迹,快随我回府,莫要再与父亲置气了!” 陈迹站在医馆门槛里隔着门槛抬头望向马上的嫡兄:“兄长误会了,我并没有与谁置气。” 陈问宗劝解道:“父亲已查明真相,是管家手下的一名小厮吞没了你的月银,如今母亲已将小厮杖毙为你出气,连管家也挨了十个板子。” 陈迹哦了一声:“可怜。” 陈问宗疑惑:“可怜?” 陈迹笑了笑:“我说那小厮很可怜。” 陈问宗不禁急声道:“陈迹,正所谓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你已改邪归正,为兄自然盼着你能早日归家团圆。我会说服父亲送你去东林书院念书,三年之后你也可以参加科举,你这岁数,现在去念书也不算晚!” 念书? 自己一理科生去学明经八股,那真是遭老罪了。 只是,陈迹抬头凝视着这位嫡兄长,对方此时真情实意,宛如说书先生故事里璞玉般的谦谦君子。 但人各有志。 陈迹笑着说道:“兄长,我们这会儿要出城去了,朋友们还等着呢。” 陈问宗跳下马来,诚恳郑重道:“陈迹,你虽读书少,但也该懂父子纲常的道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怎能一直与自己父亲置气啊!” 陈迹平静道:“兄长,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没与谁置气,请回吧。” 说罢,他背着包袱绕过陈问宗,坐上牛车末尾。 陈问宗追上两步,语气重了些:“陈迹!你这么做,将父子纲常置于何处?!” 就在此时,白鲤忽然抬头说道:“一口一个纲常伦理,那你们陈府可有一人知道陈迹先前被歹人所伤之事?他被歹人割开胸口、刺穿大腿,却也不见你们遣人关心过。” 陈问宗怔住:“郡主?” 他仔细看去,这简陋的车上不仅有郡主,还有世子! 这身份贵重的两人,竟穿着粗布衣服,和自己那庶弟挤在一架简陋破旧的牛车车板上! 白鲤盘腿坐在板车上,挺直了腰背继续说道:“陈迹受伤时,咱们在白衣巷绣楼可是见过的,当日你可问候过他?” 陈问宗彻底沉默。 白鲤不依不饶:“你在意的不过是你口中的纲常伦理。你来医馆劝他也只因为书院先生们教你要家和万事兴,经义里教你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仅此而已。” 陈迹拦下白鲤,转头对车夫说道:“走吧,再耽误下去,怕是天黑才能到刘家屯了。” 牛车发出吱呀呀的声音缓缓前行。 陈问宗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陈迹等人坐在露天的破旧牛车上,嘻嘻笑笑、打打闹闹。 这天寒地冻的季节里,他们新奇的模样不像是去干活,更像是春季里鲜刚刚盛开,要去踏青。 世子调侃的声音远远飘来:“哈哈,你们看见没有,白鲤方才像一头愤怒的小老虎。啊,你轻点掐!” (本章完) 第90章 改窑 第90章 改窑 午后翠云巷。 一匹白马缓缓在陈府门前停下。陈问宗动作轻盈的翻身下马,落地时,已有家中小厮迎上来,从他手中接过缰绳与马鞭。 陈问宗无声中轻轻提起衣摆,跨过高高的门槛,往朱门深处走去。 一名健仆端着锃亮的铜盆凑上前来:“公子,擦把脸吧。” 铜盆里是备好的热水,铜盆边缘搭着一块白色的帕子。陈问宗拾起帕子沾了沾热水,从额头到下巴抹了两遍,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一些。 陈问宗将白帕子叠好重新搭回铜盆边缘,轻声问道:“父亲呢?” 健仆低声道:“老爷下令将那昧了钱的小厮杖毙之后,便令人备车去了衙门,似是还有公务要处理。” “母亲呢?” 健仆答道:“夫人约了张夫人一同前往制衣局挑选绸缎。” “问孝呢?” 健仆继续答道:“二公子与朋友出门了,说是要去东市游玩。” 陈问宗一阵恍惚,今日家中死了一名小厮,但府中好像没有人受到影响,一切如常。 “管家呢?” “管家挨了板子后,被我们抬回屋里歇着了。” “我去看看他,”陈问宗穿过长长的朱红门廊,来到下人所住的后宅里。 刚进院子,他便听到管家咒骂的声音:“那小兔崽子如今傍上王府翅膀硬了,竟然还敢在老爷面前告状……啊,你涂药轻点!” 啪的一声,管家屋里像是有谁挨了一记清脆的耳光,很快便听到一名小厮慌张道:“我再轻些。” 陈问宗皱起眉头,管家此时的语气,与往日自己听到的完全不同,判若两人。 他走上前去掀开布门帘,只见管家光腚趴在床榻上,一名小厮为他涂着药,床榻边上还摆着一盘果脯与糕点。 管家余光见陈问宗进来,立刻起身提起裤子,感激涕零道:“公子您怎来这后院看望我了,这下人住的污秽之地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陈问宗缓声道:“你挨那十杖不轻,一定要好好休养才是……方才我去寻了陈迹,却没能将他带回来。” 管家凝声道:“公子您去寻他做什么,别看他此时装腔作势,无非是苦肉计想要骗老爷心疼他。您与老爷只要不理他,过些日子他自会想办法回陈府来的。” “为何?” 管家信誓旦旦:“你别看他如今一副不想回府的模样,他还真能舍了陈府的荣华富贵不成?” 是啊,陈家累世公卿,当今家主陈鹿池还是当朝户部尚书,有几人能放下这般门楣呢? 可陈问宗回忆着自己方才见到的陈迹,他分明觉得,对方神情笃定且平静,是真的想要与陈府恩断义绝。 他沉默许久:“管家好好休养吧,我去看书,交代后厨今晚不用备我晚膳。” “是。” 陈问宗出门穿过深邃的院子,回到自己屋中坐于桌案前,本想温习一遍经义,翻了几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后天便是秋闱了,他又以一方黑玉镇纸抚平宣纸,想要写一篇策论,毛笔沾饱了墨汁却迟迟没有下笔。 陈问宗脑海里,总是回荡着郡主的责问,还有牛车上的欢声笑语,无法平息。 片刻后,他竟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对门口候着的小厮说道:“备马。” 陈问宗匆匆来到门口翻身上马,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肚,纵马往城南驰去。 他想要认认真真给陈迹道个歉,弟弟受伤了却不曾关心过,自己这兄长确实愧对圣贤。 …… …… 化雪后的官道泥泞崎岖,且越靠近刘家屯,路面便越黑,满地都是从牛车上漏掉的煤渣。 刘家屯不似想象中那么僻静,只见屯子口往来商贩、牛车络绎不绝,有拉着粘土进去的,也有拉着瓷器出来的。 屯子里竖着好些烟囱,源源不断向天空喷吐着白色的烟气,力棒们初雪天里穿着单衣,踩着漏风的草鞋,忙碌着装卸货物。 整个刘家屯,就是一座巨大的陶瓷器作坊。 陈问宗骑于马上,招手拦下一位力棒温声问道:“请问……伱们有看见世子与郡主吗?” 力棒有些茫然:“世子与郡主怎会来俺们这种地方,这位公子走错地方了吧?” 陈问宗沉默片刻,他也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可陈迹在医馆门前分明说的就是刘家屯。 他又问道:“那你是否有看见一行八人来到刘家屯?其中还有位和尚。” 力棒恍然:“您说他们啊,他们刚刚用一枚金簪子,将老周家那弃置的窑厂盘下来。您左拐之后第三家便是。” “谢了,”陈问宗丢出两枚铜钱,策马在泥泞中继续前行。力棒们见他高头大马、器宇轩昂,纷纷避开中间的道路来。 没几步路,他便听见陈迹的笑声远远传来:“都用布条将口鼻捂好啊,若是吸进灰尘了可得好半天难受呢。” 陈问宗在窑厂门口勒马驻足,他低头看着路上化雪之后的泥泞,还有脚上干干净净的皂靴,一时间犹豫着要不要下马。 他抬头望去,只见窑厂大门敞开,院子里灰色的粉尘弥漫,陈迹等人灰头土脸,一个个用布条蒙住口鼻,推着院中巨大的石碾子,将一片片碎瓷器碾成粉末。 这与陈问宗想象得完全不同,他以为世子与郡主是开开心心的来踏雪寻梅,却没想到对方竟凑在一座破烂不堪的窑厂里干脏活累活。 周家窑厂大约占地两亩,左边是一排矮矮的黄土房,瓦片都破烂不全;中间是一个硕大的平窑,此时并未点燃;左边堆砌着如山高的残次瓷器,还有一个巨大的石碾子。 梁狗儿躺在黄土房屋檐下,用一片晒干的烟叶盖在脸上呼呼大睡,小和尚席地盘坐、闭目念经,陈迹等人一起推着沉重的石碾子,将一片片碎瓷器碾压成渣。 白鲤拿着一把短短的扫帚,不停将碾好的灰尘扫进竹筐中备用。 这时,一捧灰尘扬起,白鲤郡主脸上蒙了一层灰尘。 推着石碾的世子心疼道:“快来,哥帮你擦擦脸。” 白鲤闻言昂起小脸,可世子却没为她擦拭,反而在她脑门上写下一个‘王’字。 世子哈哈一笑:“这下更像小老虎了!” 白鲤怒从心头起,朝着手里的扫帚追杀上去,两人绕着石碾你追我赶,其余人合力推着巨大的石碾哈哈大笑。 刘曲星看向佘登科:“我也帮你擦擦脸吧?” 佘登科冷笑:“滚一边恶心人去,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这小子又在冒坏水,蔫儿坏!” 陈问宗坐在马上默默看着,他不知为什么,这些人灰头土脸的推个石碾子,也能推得这么快乐。 苦中作乐? 可世子与白鲤郡主这般贵重的身份,为何要像力工一样做这些事情? 犹豫再三,陈问宗终究跳下马来,落地时,黑色的靴面便溅上了泥点子。他没有贸然出声只是悄悄进到窑厂院子里,默默观察。 却听陈迹说道:“好了,咱们先磨这么多,我得看看成果才知道后续怎么调整,这次我们得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他对水泥的认知,来自广为流传的“两磨一烧”秘诀。说起来简单:将石灰、粘土煅烧后得到的原料以75:25的比例均匀混合即可,虽比不上特种水泥,但在这个时代绝对够用了。 窑厂里有堆积成山的碎瓷器,这都是以前窑厂淘汰下来的残次品,可以直接当做已经烧好的粘土原料。再说熟石灰,在宁朝名为垩灰,早已广泛应用在许多领域,买现成的就行了。 眼瞅着原材料都有了,似乎只剩下磨碎、搅拌就行。 可陈迹知道,如黄泥淋脱色的方法一样,许多事情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想要制出水泥简单,想要制出合格的水泥难。 此时,没人注意到陈问宗到来,他便默默注视着,想要看看世子等人想干什么。 陈迹将磨好的垩灰与瓷灰倒在窑厂空地上,又倒了同比例的水将一堆粉末搅拌成糊。 待到搅拌均匀他将水泥抹在一块青砖上静置晾干,一群人灰头土脸的人蹲在旁边等待。 世子抱膝蹲着,小声问道:“陈迹,得等多久啊?” 陈迹想了想:“初凝要三刻钟以上,终凝要三个时辰之内,才算合格。” “三个时辰,这么久?” 陈迹严肃道:“耐心,做大事需要有耐心!” “哦……那我们推会儿牌九吧?” “你带牌九了吗?” “没带,咱们明天再来时带上。” “行。” 白鲤笑道:“虽然不知道这个叫水泥的东西制成以后,能不能像陈迹说得那么坚固,但在这干活,感觉要比在书院里念书有趣多了,很充实。” 陈迹笑道:“郡主你们这只是一阵子新鲜感而已,若让你们像那些力棒一样,肯定是不乐意的。” 说到这里,白鲤忽的黯然:“我以前总喜欢跟喜饼、喜棠他们打听府外的世界,想看看百姓们怎么生活的。当时只听她们说,便觉得百姓过得很苦,可今日看到力棒大叔们冬日还穿着草鞋,才明白他们的苦不是能想象出来的。” 陈迹沉默片刻后说道:“郡主与世子出身富贵,所以不会懂的讨生活的艰辛,但你们愿意去了解这些,已是不易。” 世子撇撇嘴说道:“应该也叫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来看看,他们治下的百姓活成了什么样子。” 陈问宗看着这一幕,忽然在他们身后出声打断道:“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同样心怀社稷,他们日日殚精竭虑制定政令,救百姓于水火。要怪,便只能怪景朝与我宁朝连年征战,导致民不聊生。世子与郡主金枝玉叶本不该混迹乡里蹉跎时光,更不该背后编排朝堂诸公。” 蹲在地上的众人,闻声一起回头看向他:“咦,你怎么来了?!” 陈问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诚恳道:“世子、郡主,你们该回去好好读圣贤书,将来造福一方。” 世子蹲在地上大大咧咧道:“我们正在做军略大事你这书呆子不懂!” 陈问宗呼吸一滞:“你们在这脏乱的刘家屯里,如何能做出影响军略的大事来!” 世子乐呵呵笑道:“说了你也不懂。” 陈问宗凝声道:“你不说我如何懂?” 世子迟疑道:“……主要我也不懂。” 陈问宗喃喃道:“世子您还挺诚实。” 一旁的陈迹瞥他一眼:“兄长,你若想看便站一边看,不要扯东扯西的。你也不要看不起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学问的终点是经世致用造福百姓,空谈只会误国。” 陈问宗听此话便想动怒,儒家悌道兄友弟恭,可陈迹却丝毫不在意这些礼法,根本没把他这兄长放在眼中。 可他想到自己此行目的,终究忍了下来。他不想像眼前这些人一样蹲在地上辱没斯文,便站在一旁静静等待,想看看这群人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只是…… 陈问宗疑惑道:“我方才听你们交谈,此处似乎是陈迹在主事?” 众人相视一眼,不知道这算什么问题,世子思索片刻后反问:“不然呢?” 陈问宗怔住了,管家一直说陈迹奴颜屈膝傍上世子、郡主,可现在看来,管家说的根本不对! 白鲤扯了扯世子的胳膊:“哥,别理他,咱不跟他玩。” 陈问宗:“……” 不知道等了多久,或许两个时辰,或许三个时辰。众人蹲麻了腿便从屋里搬来木椅子继续等。 直到太阳西沉,陈迹忽然说道:“应该可以了。初凝时间与终凝时间都还算合格,只是不知道够不够坚固。” 世子凑上去查看,却见方才抹在砖石上的泥糊已然凝固,与青砖黏为一体。 他眼睛一亮,看向陈迹:“寻常糯米砂浆要多久凝固?” 陈迹道:“十天。” 世子又问:“若这玩意真能替代糯米砂浆,父亲便不用发愁了啊,那垩灰与粘土随处可得,许多百姓便不用因为征收糯米饿肚子!” 陈迹拿起青砖,仔细打量着水泥凝固的结构,突然说道:“不要高兴得太早。” 说罢,他伸手用拇指轻轻一搓,那本该结实坚固的水泥,竟如豆腐渣似的被搓掉了。 若拿这水泥去边镇筑城,恐怕还没等景朝来攻,便要垮塌。届时世子和白鲤或许没事,陈迹怕是会被砍头…… 问题出在哪里呢? 陈迹喜好看科普类知识,所以见识广。可见识广,通常意味着每个知识面都只是浅知,无法深究。 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真正做起来却要走许多弯路。 陈迹叹息道:“现在这样子肯定用不成。” 世子问道:“那怎么办?” 陈迹思索片刻:“这些磨出来的瓷粉要筛得再细一些,郡主,你带着佘登科和猫儿大哥再去屯子里找找,有没有目数更细的筛网。世子,你一会儿与刘师兄、小和尚再去买些垩灰来……” 陈迹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好像漏了极关键的一步。 陈问宗看着陈迹专注思考的模样,只觉得对方格外陌生。 往日在陈府里,陈迹单独住在一间院子里,吃饭是单独的,睡觉是单独的,就连上的学塾也与他和问孝去的不一样。母亲也总会以陈迹顽劣为由,阻止他们相处。 亲兄弟明明生活在同一处宅邸里,却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 直到这一刻,陈问宗才意识到,自己从不曾真的了解过这位弟弟。 正当此时,陈迹骤然抬头看向院子当中那座巨大的土窑:“不对,是这窑不对,难怪盘下这窑厂时老板支支吾吾!” 说罢,他拿来一根树枝蹲在地上画出一个葫芦来:“这是个升焰窑,温度无法达到烧制水泥的要求,得换成葫芦窑或者馒头窑,让升焰变成倒焰才行。世子,你去召集刘家屯的力棒过来。” 世子好奇:“你要做什么?” 陈迹笃定道:“我要改窑!” (本章完) 第91章 杏树红 第91章 杏树红 世子与白鲤带人去召集力棒。 只余下陈迹与陈问宗并肩站在窑厂门口,一人灰头土脸的,随便抖抖脑袋都会落下一些灰尘,像条土狗。 一人白衣如雪,宛如所有故事中的主角。 陈问宗皱眉看向乐呵呵的陈迹,也不知道自己这庶弟到底在乐什么:“陈迹,我见你安排事情井井有条,思路清晰。你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怎么甘心与这些泥泞为伍?” 陈迹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不以为意的笑着回应道:“我今天很快乐。你们看不上这破旧的窑厂,也看不上这灰头土脸的营生,但我越看它越喜欢。” 因为,这时陈迹第一次能在这个世界,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伱是想赚些钱?”陈问宗会错了意:“庶子虽然无法继承家业,但分家时,为兄一定会分给你一些营生。你只要迷途知返愿意去好好念书、参加科举,为兄怎么可能坐视你忍饥挨饿?” 陈迹乐呵呵的拍了拍陈问宗肩膀,在对方白色长衫上留下一个黑手印子,调侃道:“兄长,你其实是个好人,但我真不是读经义那块料,更适合踏踏实实干活种地烧窑。” 陈问宗向左侧退了一步,结果还是没避开黑乎乎的掌印,他皱着眉头说道:“子曰: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陈迹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陈问宗解释道:“至圣先师说,如果上位者秉持礼仪、诚信,老百姓自然会抱着孩子来投靠,哪里用得着自己种地?自己去种地干活,乃为下策,吾辈为学自当成为天下榜样,自然从者如云。” 陈迹沉默的看着陈问宗,他对儒家文化知之不深,所以不知道该怎么用经义来反驳这位兄长的思想。 此时,远处传来白鲤的声音:“陈迹,我找到能改窑的人了。他们说整个刘家屯里的烧窑都是他们建的,他们可以给咱们帮忙。” 却见白鲤身后跟着一个驼背老头,腰间别着一杆长长的烟斗,烟丝袋子如荷包似的在腰上晃来晃去。 在老头身后,还跟着七个精壮的汉子。 离得近了,驼背老头在窑厂门口站定,一边往烟锅里摁着烟丝,一边看向陈迹:“你是这里主事的人?” 陈迹平静道:“嗯,我是。” 驼背老头慢悠悠说道:“整个刘家屯的烧窑都是我们刘家人建的,想建窑没问题,先给二百两白银,建窑期间每天四斤白面、一斤肉,外加两斤好酒。” “什么?”世子瞪大了眼睛。 驼背老头仰头看他,面无表情道:“这是刘家屯做生意的规矩,除了我们刘家人,其他人不会堆半倒焰窑的手艺,也不敢给你们堆窑。” 陈迹疑惑问道:“刘阁老刘家的人?” 驼背老头身后,一精壮汉子笑道:“有点见识。” 陈迹思索片刻:“几位请回吧我们身上实在没有这么多钱,盘下这窑厂已经几乎光所有积蓄。” 驼背老头二话不说转身便走:“想通了,随时可以再来找我。” 陈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难怪老周要急着卖掉这窑厂,难怪他这破窑厂里只有个简陋的升焰窑。这年头干点营生,地头蛇扒一层皮,官府扒一层皮。” 白鲤为难道:“那咱们怎么办?抱歉啊,我不知道他们是这里坐地起价的地头蛇,不该带他们过来的。” 陈迹平静道:“自己动手吧,没了他们,咱自己也能堆窑。他会堆半倒焰的窑,那我就堆个全倒焰的窑。” 给他们一点小小的震撼。 几人往那座窑口走去,他忽然回头看向陈问宗:“兄长,我们人手不足,来帮忙搭把手?” 陈问宗站在原地沉默许久,他看着面前这群灰头土脸的人,再看看他们身后那座土窑,当即从袖子中取出一枚银锭递给陈迹:“抱歉,后天便是秋闱我不能在此耽误太久。我出门仓促没带什么钱,只能先给你应个急,若不够的话,我明日再遣小厮送来些。” 陈迹将银锭塞回陈问宗手里,退后一步拱手道:“那便祝兄长一举夺魁,高中解元!”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领着世子、郡主一起去拆烧窑。 陈问宗低头看着手里的银锭,一时间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沉默许久,他将银锭揣回袖子中,转身出了院子翻身上马,来时想说的道歉,却是没有说得出口。 在拆烧窑的破碎声中,白马归去。 …… …… 梁猫儿出大力了,却见他抡着锤子不消怎么费力,便摧枯拉朽的将旧窑毁去。陈迹一边往外清运建筑垃圾,一边赞叹道:“猫儿大哥没有白长那么大的饭量!” 梁猫儿有些羞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总算能出点力气。” 陈迹看向世子与郡主:“我倒是有点好奇,世子与郡主为何愿意干这脏活累活?你们看,我那兄长就不愿沾这些事情。” 世子乐呵呵笑道:“偶尔做做还行,你要真让我天天干这个,我也得跑!” 陈迹感慨道:“总觉得靖王与其他官贵大不一样,他好像……” 白鲤郡主想了想说道:“母亲说,父亲从小吃苦,自然与其他藩王不太一样。” “哦?” “我听母亲提起过,父亲刚出生没多久,便与他生母一起被赶到京郊的月慈庵里。” 陈迹愣住:“一般内宫之中即便母亲犯错被逐出宫门,也只会去母留子,不会把母子一起赶出宫去。” 白鲤解释道:“先皇七十九子,夺嫡之事闹得极凶。我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很多皇子与他们的生母被赶出内宫,先后死于宫外。父亲的生母也在赶到月慈庵的第二年,离奇死于月慈庵里。当时父亲才一岁多,据说多亏了内廷衙门的一位大太监暗中照拂,这才勉强活了下来。” “后来父亲于京郊司礼监某个衙门长大,每日与小太监们一同劳作,砍柴、烧炭、洗衣,直到八岁时才被当今太后接回宫中,与当今陛下一同生活。父亲比陛下大三岁两人一起在宫中生活六年,情同同胞兄弟。” “再后来陛下十一岁登基,父亲十四岁外放就藩,少年藩王合纵连横北方世家陈氏、胡氏、齐氏,他用了六年时间,暗中配合监察御史等清流文官肃清外戚,协助陛下亲政……当然我这些都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不一定准确。” “父亲从小就要求我们许多事情要自己做,我听说福郡王从小吃饭有人喂,穿衣有人帮,这些我们都是没有的。偶尔父亲闲暇时,我们还得跟他一起去乡下田庄砍柴烧炭呢。” 陈迹默默听了片刻,只觉得这短短的故事里,似乎藏着许多重要信息。刘氏便是郡主口中所说的外戚,可靖王少年时肃清外戚,为何后来又娶了外戚刘氏的女子,纳为静妃? 是政治上的妥协,还是另有意图? …… …… 夜晚,月朗星稀。 原本陈迹打算住在窑厂的,可这窑厂连个能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只好打道回府。 牛车晃晃悠悠走在回城的路上,车上所有人神情疲惫,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干了一天的活,众人腰酸、背疼,手也磨出了水泡。 不知是谁的肚子先响了一声,紧接着所有人肚子都咕噜噜响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哈哈大笑:“也不知道城里还有面档开门没?” “肯定没有了!” 梁猫儿说道:“回了医馆,我给大家擀面条吃,蒜汁面可以吗?” “什么都行,我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我能吃下两头!” 梁猫儿腼腆道:“我能吃下三头。” “我觉得猫儿大哥不像在开玩笑。” “哈哈哈哈。” 回到太平医馆门前。 吱呀一声,世子悄悄推开大门,领着众人猫腰往后院摸去:“都小声点,千万别惊动姚太医。这会儿把他吵醒,我怕他那淬了毒的嘴会把咱们训哭。” “哦?是吗?”众人一惊,抬头往医馆正堂的黑暗中看去,却见姚老头怀里抱着一只小黑猫躺在竹椅上。 他缓缓起身,慢悠悠问道:“世子,你来给我老人家讲讲,我这嘴是怎么淬了毒的?” 世子笑比哭还难看:“您肯定听错了,刚刚是刘曲星说的!” 姚老头没与他一般见识,只转身往后院走去:“厨房灶台的案板上有擀好的面条,想吃就自己下。” 世子咽了一口口水:“姚太医,您老人家就是活菩萨!” 片刻后,一群土狗在后院蹲成一排,一人端着一只大海碗呼噜噜吃面,筷子不停往嘴里扒拉。 世子一抬头,却见姚太医站在光秃秃的杏树旁,一脸嫌弃的望着他们。 姚太医怀里的那只猫,也一脸嫌弃的望着他们。 世子迟疑道:“姚太医,它好像有点看不起我们?” 姚太医冷笑道:“就你们这副吃相,我允许它看不起你们。” 世子:“……” 陈迹:“……” 姚太医看着他们悲悯道:“上午出去了八个人,晚上回来八条土狗。知道的人知道你们是去制作新奇玩意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被照妖镜照出了原型。” 他抱着乌云转身回屋:“我去睡了,吃完饭,记得把厨房收拾干净。” 世子吃完面,瘫坐在地上感慨:“陈迹,咱们能不能休息一天啊?” 白鲤赶忙说道:“不行,他跟父亲立了军令状的,万一完不成,父亲真的会将他发配岭南。” 世子语塞,最终小声嘀咕道:“你倒是比他还积极。” 此时,白鲤站在院子中的杏树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迹端着碗盘坐在地上,抬头好奇问道:“怎么了?” 白鲤忽然说道:“杏树叶子都掉光了,不好看……你们等我一下。” 说罢,她竟风风火火爬梯子翻墙进了王府。没过一会儿,又扯着一段红布翻了回来。 白鲤郡主将红布裁剪成一根根细细长长的布条,在上面写着平安、喜乐、顺遂、无忧,绑在树枝上。 她又单独写了一条红布,搬来梯子想要挂在杏树最高处。 陈迹看她搬着梯子笨拙的样子,便好心说道:“郡主,我帮你挂吧?” 白鲤急声道:“不行,我自己挂!” 不仅如此,她还把布条在枝头多缠了几圈,站在树下根本看不清写得什么。 白鲤慢吞吞退下了梯子,笑着招呼所有人:“你们也来写点啊。” 众人面面相觑:“写什么?” 白鲤笑得眼睛弯起来:“就写各自的愿望啊!” 刘曲星说道:“我知道写什么了!” 却见他提笔沾了沾墨汁,在红布上写下‘师父健康长寿’,佘登科怒骂马屁精,然后写下‘师父万寿无疆’。 梁狗儿写了天天有酒喝,梁猫儿写了置几亩良田。 世子迟疑片刻,竟也学白鲤偷偷写了一条,缠在杏树最高处不给任何人看。 他从梯子上爬下来,看向一旁的光头:“小和尚,你的愿望是什么?” 小和尚略显尴尬:“我不能随意许愿的,发大宏愿要完成,此事与修行密切相关。” “那好吧,你不用写!” 红布条挂满杏树枝头,像是开出了一朵朵红色的。 一群大老爷们住的院子,突然多了一丝温柔的秀气。 白鲤站在杏树前背着双手、仰着头,笑意盈盈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她转头看向陈迹:“陈迹,你打算写什么?你还没写呢。” 陈迹沉思片刻提笔,白鲤凑过脑袋去偷看,却见少年只写了简简单单四个字‘团团圆圆’。 白鲤小声嘀咕:“我还以为你会写‘黄金万两’之类的词呢,你很期待和家人团圆吗?可你那些家人……” 陈迹笑了笑没有解释,他写得团团圆圆,并不是指家人。 白鲤看着树枝上的祈福红布条,神色安宁:“有时候也会羡慕平民百姓的日子,我知道这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意思,但我还是希望家里能更温馨一些,团圆的日子更多一些。” 陈迹听到这句话,忽然试探道:“我看云妃夫人每个月都会给郡主许多月银,世子过得都没有郡主好呢,何出此言?” 白鲤也笑了笑:“女孩子嘛,在父母眼里只要好好长大,书也不需要读得多好,只要能按照他们的想法嫁人就可以了。父母对我没有那么严苛的要求,自然就会宽容放纵一些。母亲一直想再生个弟弟来着,你看我父亲好不容易回府,她立马遣人打扫整条安西街,还给所有街坊邻居发燕门枣。” 陈迹一怔,原来发燕门枣是有寓意的,只是不能做的太明显,所以没有给街坊邻居发生桂圆莲子…… 他忽然问道:“郡主,飞云苑里的那颗柿子树……” 白鲤笑着回答:“母亲本要砍掉换成石榴树,但我拦下来了,我觉得柿子比石榴好看一些。” “那为何柿子挂枝了却不摘?” “要给过冬的喜鹊留一些吃的呀。” “原来是郡主的善意……” 陈迹只觉得一股冰冷寒意顺着脊柱蔓延到脖颈,寓意早生贵子的燕门枣,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树,云妃想要生个儿子的心思几乎放在了明面上。 可生了儿子就能继承靖王爵位吗?不能,前面还有一个嫡兄世子呢,除非世子死在內狱里! 直到这一刻,陈迹的推测都有了合理的逻辑链条,云妃希望世子死在內狱之中,至于白鲤会不会被牵连,她根本不在乎…… 亦或者,云妃本意就是将白鲤也送进內狱,这样所有人都不会再怀疑她了。 陈迹神情复杂的看向白鲤,有心提醒,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前有亲手现杀爷爷的刘明显,后有歹毒食子的云妃,跟这两位一比,陈迹忽然觉得自己那位陈府父亲只是将自己送来太平医馆当学徒,显得有些仁慈。 这世道。 陈迹轻声道:“郡主。” “嗯?” “你的好心,会有好报的。” “是吧?我也觉得呢!走啦,回去还得将灰尘洗干净,明早见!” “明早见,明天咱们从城里喊些帮手一起去改窑。” 陈迹抬头望着白鲤翻过院墙,消失在黑夜中,他回头看向那颗温柔秀气的红杏树,久久不言。 某一刻,他有心想拆开最高处的红布条,看看世子与白鲤写下了什么心愿,却又觉得这样窥探他人隐私不好,只得笑笑作罢。 (本章完) 第92章 子嗣 第92章 子嗣 晨鸡报鸣。 乌鸦在床边,轻轻啄着姚老头发丝。 姚老头缓缓睁开眼睛,听着院子里轻轻流淌的水声。他披上袄子,抱着乌云出了门。 院子中,他见陈迹挽着袖子,正挑着扁担往外走。 姚老头嗤笑道:“看来昨天还是不够累啊,你要真不累的话,先给院墙上开个门吧,也省得世子和白鲤天天翻墙了。” 陈迹笑着解释道:“昨夜我们洗漱身上灰尘时用了太多水,所以我一早起来将水缸打满,免得做饭时没得用。吵到您休息了吗?下次我动作再轻些。” “倒也不用,”姚老头叹了口气,他注意到院中那棵变了样子的红杏树,感慨道:“来年春天杏树开出白的时候,应该会很好看。年轻时,能与朋友们一起做些事情真好,当时可能灰头土脸的,但几十年后再回忆,那些老朋友们身上却像是泛着光……” 陈迹诧异。 姚老头看向他:“还有红布吗?” 陈迹怔了一下,赶忙取来昨晚没用完的红布条,又去正堂柜台取来毛笔递给师父。 在他印象中,姚老头总是一副寡淡的模样,从不矫情,也见不得矫情。 今日对方却突然多愁善感起来。 只见姚老头接过毛笔,轻轻在红布上,写下自己的愿望:“小兔崽子们少来祸害老人家。” 陈迹面无表情,缓缓转头看向师父:“……” 姚老头慢悠悠说道:“不用挂杏树上了,挂你脑门上吧,这心愿你就能帮我完成。” 陈迹没好气道:“您这一大早拿我寻开心是吧?” 姚老头将红布条缠在最低的杏树枝上,语气寡淡道:“昨日傍晚时,金猪来医馆找伱,你却不在。” “他有没有说什么事?” 姚老头背着双手,转身往医馆正堂走去:“没说,密谍司的事情怎会随意给太医说?但我知道他为何来找你。” 陈迹挑着扁担跟在师父身后:“为何?” “密谍司没能抓住使用火器的那名景朝贼子,所以打算回归到金坊与匠作监这条线索上。昨天,他们去漕帮抓了不少人,兴许是有了新的线索需要你去勘破……你跑到刘家屯是在躲他?入了密谍司便没有退路,你以为自己能躲到哪里去?” 陈迹轻声道:“我怀疑云妃正打算将世子与郡主推入漩涡,所以干脆带他们远离是非。如今靖王回来,或许便没人再敢随意嫁祸了,但能躲一天是一天。” 姚老头挑挑眉毛:“云妃要害自己的孩子?” 陈迹犹豫片刻,还是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师父,当天景朝已经提前知道解烦卫包围红衣巷金坊的消息,金坊的主事之人提前逃走,却有人将世子与郡主故意引过去。除了云妃,暂时没有别人会做这件事了。我猜,她想要自己的孩子来继承靖王之位。” 然而陈迹也有些疑惑:“可我想不明白,云妃膝下也无儿子,她何必这么做?” “你问我?我又不是密谍!” 陈迹思来想去,总觉得少了一环关键的信息,就像是建成一座楼阁之前,榫卯结构里缺了最关键的一根木榫。 “师父,云妃这些年是否有孩子夭折过?” “没有,她就白鲤一个孩子。” “靖王府是否还有其他孩子夭折过?” “算上静妃前些日子夭折的,两个,上一个也是静妃的孩子。” 陈迹诧异了:“师父,云妃是否身体有恙?” 姚老头平淡道:“我为她号过脉,无恙。” 陈迹心中还有个疑惑:云妃如今也没有子嗣可以继承靖王之位,为何对世子、白鲤痛下杀手?要动手,也该是有了子嗣之后再动手啊。 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吗。 “等等,”陈迹看向姚老头:“师父,靖王多久没在飞云苑过夜了?乌鸦叔能与鸟类沟通,此事您肯定知道。” 姚老头嗤笑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会做这种听墙根的事吗?” 陈迹认真道:“师父,这很重要。” 姚老头捋了捋胡子:“我来洛城三年,靖王从未在飞云苑过夜,都是独自居住在明正楼。” 陈迹沉默,最后一根木榫填上,他似乎明白云妃为何要这么做了,对方要杀的恐怕不止世子与白鲤,还有静妃。 …… …… 正思索间,墙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陈迹与姚老头狐疑的走回后院。 下一刻,却见墙檐上探出世子的脑袋来:“陈迹!” 陈迹诧异:“世子来这么早?干活这么积极可不像你。” 世子面色一变:“看你说得什么话,昨天我干活难道不勤恳吗?陈迹,你说话可得凭良心!” “勤恳,非常勤恳!” 世子面色和缓下来:“跟你商量个事,昨天你说需要人手一起改窑,我给你找了几个帮手。” 陈迹笑着回应道:“有帮手是好事啊。” 世子略有迟疑:“这个帮手身份有点特殊。但你也不用有压力,他主要是好奇咱们在干嘛……” 陈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下一刻,院墙对面有人架了梯子,只见一个人影出现在墙檐上。 陈迹面色一变:“王爷?!” 请人帮忙,怎么还把靖王请来了?! 却见靖王依旧一身缝缝补补的衣裳,翻进医馆后笑着说道:“翻自己家围墙还挺刺激的,难怪云溪和白鲤不走正门呢。” 世子趴在墙檐上乐呵呵笑道:“是吧。” 陈迹赶忙给世子使了个眼色,低声道:“王爷在讥讽你啊,听不出来吗。” 世子笑容渐渐消失。 靖王慢慢走至杏树旁,抬手拈起一根红布条,默默看着上面写下的心愿:“这都是你们写的吗?倒是好久没有见到如此朴实的心愿了,平日里见更多的是求官与求财。” 陈迹放下肩上的扁担,好奇问道:“王爷要去给我们帮忙?” 王爷笑着说道:“我这身子骨干活肯定是不行的,但我还为你喊了其他的帮手。他们正在路上,应该马上就到。” 话音落,医馆外传来敲门声,有人透过门缝喊道:“王爷,我们到了。” 靖王抬手一指,对着刚刚翻进院子的冯大伴说道:“给他们开一下门。” 趁着冯大伴去开门之际,陈迹低声问世子:“世子你跟王爷说什么了吗?” 靖王是个极其务实的人,必然是世子说到了对方感兴趣的事情,才会一大早赶来。 世子也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天早课后,父亲就问我昨天做了什么。我拿你的话跟他吹嘘一番,说什么土窑不好用,地头蛇能改半倒焰窑咱们也看不上,咱们今天要堆个全倒焰窑出来。” 陈迹若有所思:“王爷怎么说的?” 世子耸耸肩膀:“他问我什么是全倒焰窑,烟囱该放置何处,进气口、喷火孔该怎么留,燃烧室放在什么位置,挡火墙要留多高……我哪知道这些,我说这都是机密,不能告诉他。” 陈迹一怔。 靖王如此专业? 所谓升焰窑、平焰窑、半倒焰窑、全倒焰窑,本质区别便是火焰如何在窑内流动。寻常人对烧窑的印象就是一个“土包”,很少有人关注烧窑的内部结构。 一个实权藩王,竟对此事如此了解,甚至还为此专程来凑热闹? 此时,太平医馆大门打开,只见十余名汉子鱼贯而入,汉子们皮肤黝黑,浑身上下肌肉虬结,孔武有力。 当先一名汉子对靖王抱拳行礼:“王爷,我带人来了,他们都是堆窑的一把好手。” 靖王点点头,又转头看向陈迹:“那便走吧?门口已准备了牛车。” 陈迹愣了一下:“您也坐牛车?” 靖王哈哈一笑:“咱是去干活的,不坐牛车坐什么。” 出了门去,白鲤下意识便要坐上陈迹他们那架牛车,却被靖王喊住:“你去哪?过来坐。” “噢……”白鲤低着脑袋,慢悠悠盘坐到靖王身边。 三架牛车缓缓启程,木轮子转动间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靖王在侧,陈迹他们这辆牛车上,一个个拘谨无比,。 靖王那边的两架牛车上,精壮汉子们一个个神情肃然、不苟言笑,低头啃着饼子。 到了窑厂,汉子们下车便干活,先将乱七八糟的窑厂清理得干干净净。 陈迹拿来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建造图来:“先挖出个地基来,两边各留一个燃烧室的位置……” 画着画着,靖王突然打断道:“内部竟是直壁上下,还是竖着的喷火孔?这样一来焰流岂不是全都喷到穹顶上去了,炉底温度能上去吗?” 陈迹解释道:“喷火孔的截面要小,这样焰流速度极快,只要穹顶是合理的圆拱,焰流便会在炉内倒卷向下。另外,挡火墙上要留孔洞,这样也是为了温度更加均匀。” 又有汉子疑惑道:“为何要留两个燃烧仓?” 陈迹继续解释道:“同样也是为了焰流的对流,让焰流从半倒焰的状态,变为全倒焰,温度能再升两成。” 靖王惊讶:“升这么多?你知道温度升两成意味着什么吗,那么多匠人想要升一成温度都煞费苦心也办不到,你说升两成就升两成?” 陈迹想了想:“应该没问题。” 靖王沉思片刻,转头看向他带来的汉子:“你们觉得可行吗?” 为首汉子迟疑道:“王爷容我们讨论一下。” 却见十余名汉子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着,最终一人说道:“试试看,试试便知道了,只要图画得没错,建一座这么小的窑,一天足矣。” 冯大伴从窑厂里找来一张勉强能用的椅子,擦拭干净后,为靖王垫一块粗布:“王爷,坐下歇着吧,您的身体不能久站。” 靖王抬手止住:“无妨,先看看再说。” 陈迹带着世子等人前去堆窑,却不料为首一汉子见他们堆了一会儿,干脆说道:“世子,你们退开吧,在旁边递一下砖头与黄泥即可,剩下的我们来。” 世子小声嘀咕道:“被嫌弃了啊。” 刘曲星小声道:“怎么办,要不要证明一下我们不比他们差?” 世子看着这些汉子干活之麻利,想了想说道:“不用,我允许他们嫌弃我。” (本章完) 今日无更,明天补 今日无更,明天补 今天的章节写出来了,但得改改,明天一起发出来 (本章完) 第93章 偷师 第93章 偷师 太平医馆里,只剩下姚老头独自一人站在柜台后拨拉着算盘。 拨着拨着,他忽然停下来,看着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往日里嫌弃一群小兔崽子在医馆里闹哄哄的,今日突然冷清下来,反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姚老头从袖中取出六枚铜钱掷于柜台上,一边解卦一边嘀咕道:“今晚不回来了?呵,倒是省得我还得给他们留饭了。” 后院传来喵的一声猫叫,他慢慢悠悠走到后院,却见乌云乖巧的蹲在墙檐上,而它身边则多了二十余只狸猫。 姚老头笑眯眯说道:“你们稍等啊。” 说着,他进屋取出那只正心斋的点心盒子,拉开抽屉将一枚枚点心捧于掌心,狸猫一个个排队跳下墙檐,颇有礼貌的将点心叼走。 最后轮到乌云时,姚老头干脆将盒子敞开:“想吃哪个自己挑吧。” 乌云没吃,反而抬头看了看他。 姚老头乐了,他摸摸乌云脑袋说道:“还知道惦记着我先吃呢?我吃不动了。” 乌云不解。 姚老头笑着解释道:“人都有生老病死,一旦吃不动东西,便到了该走的时候。以前也有不服过,但后来也看开了,能活九十二岁,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时,医馆正堂传来声音:“姚太医?” 姚老头挑挑眉毛,背着双手走至正堂,却见医馆里挤满了人,为首的则是陈礼钦,一身蓝色官袍。 陈礼钦身后,陈家小厮抬着八箱礼,门外聚着街坊邻居,探头进来看热闹。 见姚老头出来,当即有小厮高声说道:“陈府今日为陈迹补齐八样束脩,美酒两坛、腊肉十条、猪后腿一条、羔羊两只、点心一件、银铤十枚、绸缎两匹、银戒尺一柄。” 姚老头嗤笑一声:“嚷嚷什么,你是想让左邻右舍知道你陈府阔绰,还是想让他们都知晓伱们不懂规矩,学徒两年才送上束脩?陈大人好大的官威,来我小小医馆还穿着官袍呢。” 陈礼钦面色有些尴尬,连忙抱拳道:“中午还要参加秋闱入帘宴,所以便穿着官袍出门了。姚太医见谅,今日登门实为表达歉意,弥补我陈府礼数不周。” “好说,东西放下便走吧,”姚老头挥挥手。 陈礼钦没走,他犹豫片刻说道:“听闻犬子已改过自新,不知他在您这里表现如何?” “表现如何?”姚老头想了想说道:“每天一大早起来挑水、扫地、擦桌子,吵得我老人家不得安宁。” 陈礼钦又问道:“他可有继续赌博?” 姚老头捋着胡须摇头道:“好些人说他曾经烂赌成性,可他来我医馆,一天都没有赌过。” 陈礼钦舒了口气:“今日来医馆,其实还有一事想与您商议。” “何事?” 陈礼钦道:“陈迹自幼聪慧过人,这些年也是因我公事缠身,无暇照料,他才长歪了。如今他已改过自新,我便想着将他接回府中,明年开春送他去东林书院读书三年。” “读书?” “没错,陈迹今年方才十七岁,读书三年参加科举也来得及。” 医馆里,姚老头看着面前乌泱泱的陈家人,面色渐渐沉了下来:“自家教坏了就丢我太平医馆,学好了便接回去?世上有这等好事?你陈家以后子嗣都别自己教了,全送我这里来。” 陈礼钦诚恳道:“姚太医,您也明白的,读书科举才是正途。以前我是觉得他无药可救,如今他既已迷途知返,我这为人父的自然要为他前途着想。您如果也爱护他自然也会希望他以后更有出息,不是吗?” 姚老头讥讽道:“此事我不同意,将你们送来的礼也都收回去吧,我老人家不稀罕。昨日我便说了,往后你陈府连学银都不用付,我收他做儿徒,管他吃管他喝,他给我养老送终。” 陈礼钦面色也沉凝下来:“姚太医何必无理取闹,我昨日可没答应您。跟您学艺,最多当好一个七品太医,若是参加科举,日后守牧一方造福更多百姓。陈迹呢不如让他自己决定吧,我相信他知道该怎么选。” 姚老头挑挑眉毛:“他不在医馆。” 陈礼钦皱眉道:“您这样拖延时间是没用的。” 姚老头冷笑一声:“他在刘家屯的窑厂呢,你若想问他,便到那里去问!他若想跟你回陈府我也不拦着!” 陈礼钦疑惑:“他不在这医馆学习,跑那脏乱的窑厂,与污秽的泥瓦工为伍?姚太医,您为何不约束着他?” 姚老头翻了个白眼:“我徒弟想干什么干什么,你管着吗?” 陈礼钦拱手:“如今我更觉得陈迹该随我回府了,告辞。若他愿意随我回陈府,还请您莫要阻拦。” 说罢,陈礼钦出门上了马车,往城南刘家屯行去。 姚老头看着正堂里被丢下的束脩礼,久久沉默不语。 乌云轻盈的跃上柜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 姚老头看向乌云,慢悠悠问道:“行官门径已经教了,我也没什么东西能再教他。一边是太医馆的糟老头和这满屋药材的苦腥气,一边是当朝户部尚书的偌大陈氏,你觉得他会怎么选?”乌云没有回答。 …… …… 窑厂里,靖王背着双手,静如山峦般默默注视着面前那座正在成型的倒焰窑。 冯大伴在他身侧,温声细语提醒:“王爷,今日便是秋闱入帘之日。按照惯例,洛城府衙中午要在迎仙楼宴请内外帘官,您该动身去赴宴了,如此重要的日子,没您坐镇恐让官员们内心不安。” 按照习俗,秋闱开考前要先举办‘入帘上马宴’。 宴后,秋闱考官分为内帘官与外帘官,内帘官负责阅卷批卷,外帘官负责监管考场,彼此互不相见。 入帘上马宴,一般是当地最有威望之人来主持。 靖王平静道:“今日便不去上马宴了还是这里的事情更重要一些。” 冯大伴疑惑道:“王爷,您一大早听了世子几句话,便立刻遣人去匠作监唤来最得力的军匠,如今又缺席入帘宴……不过是一口烧瓷器的窑而已,往日也没见您对瓷器如此上心过。若喜欢窑,微臣这就遣人去景德镇挑选,何必自己烧制?” 靖王遥遥指着那座正在建成的窑,笑着问道:“瓷器?瓷器可没法让我上赶着跑到这里来。” 冯大伴更疑惑了:“王爷难道是为了小陈大夫所说,能替代糯米砂浆之物?” “是,也不是,”靖王缓缓说道:“如今朝廷每年官铁产量捉襟见肘,分给边军多了,民间便连铁锅都要价格飞涨。可如果给各州配额多了,边军便要吃苦。从边镇回来的将领,哪个不抱怨军器短缺?” 他继续说道:“冯大伴,你可知这倒焰窑若能将温度再提升两成,意味着什么?” 冯大伴拱手垂眸:“微臣不过一宦官,只知道如何伺候好、保护好王爷,别的不需要知道,知道太多心就乱了。” 靖王笑了笑:“冯大伴还是如此谨慎。” 冯大伴也笑了:“请王爷开悟,王爷为何对这烧窑如此上心?” 靖王缓缓解释道:“若这倒焰窑能将温度再提升两成,便意味着铁矿石能直接化为铁水,届时我宁朝边军再也不用拿着一些残破的军器修修补补,甚至可以憧憬一下重骑兵的风采。” 冯大伴露出恍然模样:“此为国策,与之相比,洛城秋闱确实算不得什么了。可王爷处事向来稳妥,何以将如此重注压在一个少年郎身上?万一他只是夸下海口怎么办?” 靖王笑道:“你信卦象吗?” “嗯?”冯大伴没听懂,靖王却不再解释。 靖王岔开话题,开口调侃道:“陈迹这小子聪明归聪明,但还是涉世未深。他一心只想做出那替代糯米砂浆之物,却没想过这改窑的技术才是真正的珍珠。” 冯大伴疑惑:“王爷要将这改窑技术买下来?” 靖王哈哈一笑:“买?先给这涉世未深的少年郎上一课。” 窑厂门口,陈迹正赶着牛车从外面回来,车上拉着高高摞起的青砖,梁猫儿与世子在后面推着车子。 一名汉子迎面走来:“小陈大夫,我有疑问,可否为我答疑解惑?” 陈迹唤了佘登科车来牵牛,自己则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笑着说道:“可以,咱们去烧窑那边说,你想问什么?” 却见陈迹在窑前站定,随手指着各处为汉子讲解。 “小陈大夫,主烟道为何要埋在烧窑的正下方,难道不该是在后面竖起烟囱吗?” “要在正下方埋吸火孔,才能让焰流在窑内形成倒卷。” “小陈大夫,为何喷火孔的大小,必须是炉栅的两成?” “因为再大就会将炉栅烧坏了。” 陈迹与一名汉子并排站在窑前,两人身后,一名汉子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用一根炭笔将陈迹的解释记下。 待到陈迹解答完,他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本子塞回怀里,继续干活。 白鲤默默注视着陈迹挺直的瘦削背影,只觉得对方此时不像是一位医馆学徒。 别管灰头土脸发丝散乱的样子有多狼狈,对方只消拍去身上灰尘,便像是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温和又从容。 这个温和的少年,与那一夜断刀的杀手,仿佛是割裂开来的两个人,如白天与黑夜般自然交替。 但她忽然发现那军匠的小动作,抬脚便朝陈迹走去告密。 (本章完) 第95章 四十九重天 第95章 四十九重天 晚秋黄昏,夕阳斜照。 牛车里的少年郎们笑笑闹闹,彼此在对方沾满灰尘的脸上写字。 笑闹之后,世子坐在牛车上看向陈迹:“这么多年能算计我爹的人不多,半年前,豫州洪灾时,他南下征粮。当地士绅联手瞒报田亩逃避征税,每户像打发乞丐似的捐了十石粮,同一天还在秦淮河上宴请宾客,将一百坛美酒倒进河中,美其名曰‘请天下共饮’。” “然后咧?”刘曲星来了精神,他们平常可听不到这种朝野趣闻。 世子乐呵呵笑道:“我爹没跟他们置气,反而请匠人运了一座一丈多高的石碑,当当正正立在金陵府衙门口。上面清清楚楚记着所有士绅捐粮数目,说是要歌颂这些士绅功德,其实是让百姓看看这些士绅嘴脸。当时,连茶馆里说书先生都在编故事,取笑士绅们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实际却为富不仁、虚伪至极。” 陈迹若有所思:“说书先生的故事,是王爷让他们编的吧?” 世子眼睛一瞪:“你怎么知道?” “后来呢?” “没出半个月,士绅们丢不起这个人,就乖乖捐粮了呗。” 刘曲星赞叹道:“王爷倒是善于用巧力拨千斤。” 世子看向陈迹,竖起大拇指来:“你小子能反过来算计我爹,是个人物!” 然而陈迹高兴不起来。 世子见他眉头紧锁,便好奇道:“你怎么不高兴呢,要我能算计他一次,我能吹十年!” 陈迹感慨:“伱爹哪是平白无故吃亏的人,我感觉他马上又要反过来算计我了。” 世子唏嘘道:“倒也是哦……” 刘曲星看过来:“陈迹,你从哪知道的倒焰窑?以前也没听你提起过这事呢。” “仙人托梦,”陈迹盘膝坐在牛车上闭目养神。 刘曲星撇撇嘴:“扯呢吧,要真有仙人托梦,仙人为啥只给你托梦,不给我托梦?” 然而世子却忽然说道:“这世上还真有仙人托梦,你们寻常人或许不知道,黄山道首使徒子可是能从四十九重天请神的。” “嗯?” 闭目养神的陈迹忽然睁开双眼,如炬火般紧紧盯着世子,嘴里却漫不经心问道:“四十九重天?” 终于。 陈迹终于听到有人提起四十九重天了。 他问师父,师父没听说过。 他问轩辕,轩辕也没听说过。 曾几何时,陈迹恍惚间以为青山精神病院里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弥留之际幻象出来的一场梦。 李青鸟、四十九重天、袍哥、二刀,甚至他自己,都是不存在的。 而现在,梦终于照进了现实。 世子坐直了身子,神秘兮兮的指了指天上的彩霞:“你们不知道四十九重天吧,据说是神仙们居住的地方呢。我爹说,黄山道门之所以厉害,便是因为他们能从四十九重天请神上身,据说道首使徒子与景朝高手厮杀时,曾将四十九重天的五斗星君请至凡间。” 陈迹身子微微前倾:“四十九重天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世子回忆着说道:“我爹偶然提起过,诸天神佛都在四十九重天呢,什么无极山、玉京山、利仞天、须弥山、蓬莱、方丈、北俱芦洲、南部瞻洲,便是每一重天的名字。不过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爹提得很少,似乎要避讳什么。” 说罢,他屁股抬起半边,身子探至人群中间,神秘兮兮说道:“我爹说过,每隔一阵子,便会有四十九重天的神仙转世下凡,隐藏于市井之中。或许我们都见过神仙了,但我们不知道。” 陈迹身子微微往后挪了挪,若无其事问道:“神仙有什么特征吗,我们该怎么知道谁是不是神仙呢?” 世子耸耸肩膀:“那就不清楚了。” 陈迹微微松了口气。 却听刘曲星好奇道:“世子,你见过四十九重天的神仙吗?” 世子摇摇头:“不知道,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 刘曲星又问:“这四十九重天的神仙用不用拉屎啊?” 佘登科乐了:“吃饭肯定要拉屎啊。” 刘曲星梗着脖子:“那万一他们不用吃饭呢?!” 佘登科也梗着脖子抬杠道:“不吃饭怎么活?他们肯定拉屎巨多!” 陈迹神情复杂起来。 他转移话题问道:“世子,咱宁朝历史上有没有已知的四十九重天神仙啊?” “有。” 众人循着声音看去,却见翘着二郎腿躺在板车末尾的梁狗儿,掀开脸上的草帽说道:“我家祖上曾遇见过一个,此人自称从四十九重天来,入人间修道家阳神,想以此门径合道。哪怕在黑夜,阳神也如煌煌烈日。” “那他最后合道了吗?”梁狗儿嗤笑一声:“没有,此人在宁朝边军之中,被景朝武庙设计伏杀,身死道消了。应该是两百年前的事了,具体我也不清楚。” 陈迹陷入沉思。 李青鸟曾对他说“四十九重天留不住你,去你该去的地方”,他确定自己就是从四十九重天来的,可他生活的地方跟神仙居所毫无关联,自己也根本不是什么神仙。 但不论如何,陈迹终于抓住了一些四十九重天的线索,如漂泊无迹的船,终于朝海底丢下了一根属于自己的锚。 …… …… 橙红色落日余晖里,慢悠悠的牛车从城南进入,刘曲星忽然说道:“你们看,贡院门前好多人。” 众人转头看去。 晚霞下,正有数百人聚集在贡院门口,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有抑郁不得志的中年、还有神情麻木的垂垂老者。 “是秋闱考生,”世子低声道:“那位老者我见过,我听说他已经考了一辈子,家里良田卖尽,妻离子散了也没放弃。” 却见贡院门前,秋闱考生们每人背着一只竹篾编制的箱笼,里面放着自己的被褥,还有三天的口粮。 排队入贡院前,外帘官会将箱笼一一打开检查,再仔仔细细搜身,以免考生夹带小抄。 当牛车路过贡院门口时,蓬头垢面的世子赶忙低头道:“快快快,低头,我看见好多熟人!”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有人无意间瞥见牛车,有些不确定的疑惑道:“咦,世子?” 秋闱考生齐齐转头朝牛车看来,贡院门口,正在接受外帘官检查的陈问宗、陈问孝、林朝京也一同转身。 “世子?” “牛车上那蓬头垢面之人是世子?” 牛车上,世子一边将头埋在胸前,一边抬起鞭子抽牛屁股,嘴里嘀咕着:“快走,牛哥快点走,丢死人了!” 可老黄牛不紧不慢的走着,根本没搭理他,反而甩着尾巴,拉出一坨草腥味的粪便来。 牛车边,有人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歪着脑袋想要确认世子身份。 忽然间,一人惊诧道:“还真是世子?世子,您怎么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世子抬头,勒停了牛车,尴尬笑道:“去干活了。” 陈迹转头,赫然看见自己那两位兄长,陈问宗、陈问孝正站在贡院台阶上回首往来,陈问宗眼中尽是失望与惋惜。 兄弟三人遥遥相望,夕阳越过陈迹背后的墙檐照在贡院门前,陈问宗与陈问孝两人身上仿佛亮着光辉。 此时,人群缓缓散开,林朝京排众而出,诚恳道:“我记得世子在东林书院时,说要与我等一同参加秋闱,看看自己是否能凭本事考中,今日却始终不见世子身影。” 世子面色平静下来,只笑了笑说道:“诸位大才,我自愧不如,索性便不来丢人现眼了。我在这里预祝各位同窗登科及第,金榜题名。” 林朝京拱手作揖,笑着说道:“多谢世子金口,只是有一事相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世子洒然:“请讲。” 林朝青道:“世子贵为靖王之后,如今靖王勤政,颇受百姓爱戴。还望世子收起贪玩之心,能好好修身养性,莫要辜负了靖王府的声望。” 世子也起身拱手回礼:“多谢提醒,我们先不打扰各位入帘了,告辞。” 说罢,他重新坐下,面色平静的抖动缰绳,牛车缓缓离去。 身后,只听有人低声说道:“世子顽劣,可惜了靖王勤政爱民……” 牛车上,刘曲星听到那议论声,垂着脑袋说道:“也就靖王亲善,他们才敢如此。若换了福王、齐王、安王,他们可敢讥讽?把他们家里的鸡和狗都杀了!” 陈迹默默转头看去,却见世子面色沉静,瞧不出喜怒来。 只是当夕阳彻底落下世界背后时,世子眼里的光也渐渐落了下去。 世子低声道:“我爹咋不再生个儿子呢。” 陈迹笑着问道:“再生一个跟你抢靖王之位?” 世子看向一边:“抢就抢呗,我什么都不要,全都让给他。” 下一刻,却见陈迹勒紧牛车缰绳,硬生生扯着牛首,将牛车调转回去。 世子转回头来,诧异问道:“诶?你要干嘛?” 陈迹朗声一笑:“人活一口气!咱们先不回去了,就住在窑厂里将水泥制出来为止,若一直制不出来,便永远不回去了!” 世子乐了:“非要制水泥做什么?” “青史留名!” (本章完) 第96章 去与留 第96章 去与留 亥时。人定归本,早安眠。 然而某个不起眼的小小窑厂里无人睡觉,军匠们连夜堆窑,陈迹与梁猫儿推着巨大的石碾子,世子与刘曲星、佘登科一起将生料筛细。 连小和尚都撸起袖子干活,不停搬来新的生料。 唯有梁狗儿翘着二郎腿,草帽一盖,谁也不爱。 世子蹲在石碾旁,用布条遮住口鼻,瓮声瓮气问道:“陈迹,咱们干成这事,真能青史留名?” 陈迹笑道:“能。” 世子再问:“留个什么样的名?” 陈迹答道:“嘉宁三十一年秋,朱云溪、朱白鲤、陈迹、佘登科、刘曲星、小和尚、梁猫儿所制水泥遗泽万世。水泥乃颠覆时代之物,不消百年,家家户户盖屋盖房都不再用黄泥和糯米砂浆,而是用我们的水泥。哪怕后世史书将福王、安王、齐王全都忘记了,也不会忘记我们。” 世子眼中闪亮:“干活干活!” 正当此时,一架马车停在窑厂门口。 众人望去,只见姚老头被车夫搀扶着慢悠悠下了车,手里还拎着两根竹条…… 刘曲星、佘登科面色一变:“坏了,晚上不回去的事没跟师父说,师父来揍我们了!” 两人齐齐看向世子:“世子,救命啊!师父看你面子一定不会下死手的!” 世子苦涩道:“我在姚太医那里,哪有什么面子。” 姚老头远远便嗤笑道:“世子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刘曲星主动凑到姚老头面前,讪笑着说道:“师父,拎着两根竹条累了吧,我帮您拎会儿。” 可他才刚伸出手,手背上便挨了一竹条。 姚老头语气寡淡道:“我记得上一次因为夜不归宿揍你们,也就前几天的事。我到底是老了,力气小了,抽你们一顿都长不了记性了。” 刘曲星眼珠一转,赶忙岔开话题:“师父,今天陈迹父亲来了窑厂,说已经与您商议过,要送他去东林书院,不用再在咱们医馆当学徒了。” “哦?”姚老头缓缓看向石碾子旁的陈迹:“这是好事啊,伱怎么没跟你父亲走,反而在这里推石碾子干粗活?” “师父,我想留在太平医馆。” 姚老头乐了:“陈家那锦衣玉食都不要了,没苦硬吃?我已经答应陈大人了,你快回陈府吧。” 陈迹平静道:“我不相信您答应他了。” 姚老头挑挑眉毛:“你父亲今天来医馆,客客气气送上八样礼,其中还有十枚银铤,一把银戒尺,我为什么不答应?别搞得你像什么宝贝似的,我巴不得你早早回家,少在医馆气我。” 刘曲星趁机给姚老头搬来一张椅子,扶着自家师父坐下:“师父,陈大人今天来时,陈迹已经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您消消气,他不想回陈府,还不是为了与您的师徒情谊嘛。” 姚老头沉默片刻,转头看向刘曲星:“马车里有些吃食,有驴肉火烧和蒜,去取来分一分。年轻人饥一顿饱一顿的不知轻重,待你们老了便明白有个好身体才最重要。” 刘曲星眼睛一亮,嘴中差点流出感动的泪水来:“还是师父心疼我们!” 傍晚时,他们脑子一热回了窑厂连饭都没吃,要不是军匠大哥们分了一点饼子,他们这会儿恐怕还在饿肚子! 众人奔向马车,陈迹却驻足没动。 夜色下的少年与老者遥遥对望,山君与山君,如旧时代与新时代的彼此凝视。 这位师父嘴上刻薄,却带来了一车的食物。 姚老头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说道:“回去吧,回陈府去。” 陈迹诧异:“为什么?” 姚老头抬头看着夜空,慢慢道:“陈府门第是别人几世也高攀不起的,回去对你有好处。不管你是继续钻研医术也好,还是去东林书院筹谋科举也罢,总比待在我这小小的太平医馆强。山君门径我已没什么好教了,你不需要留在我身边。” 陈迹一怔,他没想到,自己这位师父苦思一天,最终连夜赶过来却不是为了留下自己,而是要劝自己离开。 他知道,姚老头一开始一定是拒绝了陈礼钦的。 但姚老头左思右想了整整一天,不知经历了多少心思变化,还是为陈迹选择了一条更平坦的路。 只因为这条路对陈迹更好。 姚老头平静道:“山君门径烧钱如流水,留在太平医馆,即便你学到我这医术,也不过是一个病患一两银子慢慢攒钱。最终蹉跎一生,一辈子也摸不到神道境的门槛。若回了陈家,只要你考取功名,哪怕是庶子也会有大把银子供你销。” 陈迹嗯了一声。 姚老头今晚的话格外多,继续说道:“今日金猪又来医馆了,依旧没找到你,他的耐心总会消耗殆尽。你若回了陈家,他投鼠忌器,怕是也不敢拿你怎么样了。” “回去吧,陈家更适合你。” 陈迹说道:“可是师父,人不能总选适合自己的,要选自己想要的。” 他看着窑厂门口狼吞虎咽的世子等人,忽然问道:“师父,其实您早就算出王府会有大劫,所以如今您不想见我卷入这漩涡之中,选择送我离开,对吗?是不是只要我回了陈家,远离太平医馆、远离靖王府、远离世子、远离郡主,便能置身事外,躲过这一劫?” 姚老头沉默片刻:“是。” 陈迹认真道:“师父,既然我的命运都可以改,那靖王府的命运能改吗?” 姚老头凝视着陈迹:“靖王府的命运错综复杂,已不是一人一言便能改变的了,他们的命运已注定,可你的命还有无限的可能。你若不走,也只是飞蛾扑火,卷进不可知的火焰里。” 此时,饿了大半天的世子一边往嘴里塞满了驴肉火烧,一边傻笑。刘曲星靠在马车上,调侃着佘登科的吃相。 陈迹看着这些人的身影忽然说道:“师父,他们是很不错的朋友,我不能走。即便命已注定,我也想改一下试试。” 小和尚曾说,陈迹这一生已斩去贪、嗔二字,唯独留一痴字不可解。 痴是执拗,也是执着。 姚老头望着自己这位徒弟,久久不言。 许久之后,他站起身来:“你可以当我今晚没说过这些话,只是待你看到命运时,莫要后悔。” “不后悔。” 却见陈迹对世子等人笑着招手:“吃饱了吗?” “吃饱了!” “干活!” 刘曲星嘻嘻哈哈笑道:“陈迹,你也吃一个,我把驴肉最多的那个给你留着了!” 姚老头转身上了马车,上到一半时他回头去看那窑厂里,少年郎们已将手里的驴肉火烧塞进嘴里,重新推起石碾,宛如推动沉重的命运。…… …… 翌日下午,阳光正好。 一架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 白鲤郡主将窗帘掀开一丝缝隙,任由寒风抚动她两鬓的轻盈发丝:“爹,我哥他们昨天没有回府啊。” 靖王端坐在车厢末尾闭目养神,只轻轻嗯了一声。 白鲤轻咦:“爹,以往我哥要是夜不归宿,您可是会把他吊起来打的,如今怎么这般宽容?” 靖王眼都没睁:“以前对他要求严苛,是因为他早晚要成为靖王。坐在那个位置上,一言一行都影响着无数人的生计,自然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那今天呢,怎么没见您动怒?” “因为他在做正事。” 白鲤看向窗外,漫不经心的试探道:“爹,您这闭目养神了半天,是不是正在考虑如何算计陈迹?” 靖王缓缓睁开眼睛:“爹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白鲤合上窗帘,坐直了身子认真说道:“爹,您自己心眼有多大,您自己心里清楚。您就直说吧,昨天吃了个闷亏,您打算怎么算计他?” 靖王乐了:“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告诉了你,你岂不是转头就去告密?行啊白鲤,开始跟老父亲玩心眼子了。” “您别算计他了,回去我给您做红烧肉!” “爹现在不爱吃红烧肉了,太腻。” “那我给您捶背!” 靖王咦了一声:“你怎么这般向着这小子,他给你灌迷魂汤啦?” 白鲤郑重道:“他没家人可以依靠,我们这些做朋友的自然要为他着想。他可不是那些士绅,您不许用对付士绅的法子来对付他。” 靖王沉默片刻:“好,但有些事涉及军略,我不会让那些机密流落民间。而且你要明白有些东西让他独享如小儿怀璧,是会招惹祸端的。” 白鲤伸出小拇指:“反正您答应我了,拉钩。” “好好好,拉钩。” 马车缓缓停在窑厂门前,还不等冯大伴将脚凳放好,白鲤已经掀开车帘跳了下来。 冯大伴在身后急声道:“诶,郡主慢点,泥地路滑!” 话音刚落,白鲤已经跑进大门不见了踪影。 车内传来靖王的轻咳声,冯大伴转头看去:“王爷,您身体如何?” 靖王笑了笑:“喝了姚太医的药,好些了……此处为何如此温暖?进去看看!” 此时窑厂内,一座结结实实的倒焰窑落在当中,煤炭正被陈迹等人一铲子一铲子丢进燃烧室里。 熊熊大火燃起,在封闭的倒焰窑中席卷,生料一点点被火焰吞噬、熔融、烧结。 靖王默默站在窑前,他看不到窑内发生的一切,只能感受着热浪透过窑壁扑面而来。 他看向王恪之:“如何?” 王恪之艰涩道:“王爷,火焰接近白色,温度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高。” “他们这会儿在烧什么?” “水泥。” “还有多久?” “这已是第三炉了,早上天还未亮时,他们已烧出第一炉,且用那一炉熟料砌了一堵砖墙出来。” 直到这时,靖王才注意到,窑厂角落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堵砖墙,砖缝之间有泥灰黏连。 话音刚落,却见陈迹停下铲煤的动作,笑着看向靖王,并递出一柄锤子:“王爷且拿锤子敲一下那砖墙,试试我这水泥能不能替代糯米砂浆。” 冯大伴在一旁说道:“王爷,您才刚喝了药,微臣来敲吧。” 靖王看着那堵砖墙却摇摇头:“不必,我自己来。” 说罢,他拖着锤子来到砖墙前,奋力挥舞一锤,却见青砖被砸掉了一些石皮,可这砖墙却黏连得极为牢固,纹丝未动! 靖王再砸几锤,终于敲下几块青砖来。 世子看到墙被锤破,担忧的看向陈迹:“怎么办,这也不够结实啊。” 然而下一刻,却听靖王问道:“这堵墙是今早垒的?!” 王恪之解释道:“回禀王爷,今早我看着他们垒的。” 靖王继续问道:“若是糯米砂浆,想要达到这般强度,需要多久?” “回禀王爷,糯米砂浆需整整十天。若这水泥之物用于边镇修补城墙,恐有奇效。” 靖王又问:“他们熬制这水泥需要多久?” “回禀王爷,不到一炷香。若换糯米砂浆,需现场熬制四个时辰,再静置两个时辰,方可使用。” 靖王再问:“你们觉得此物成本几何?” “回禀王爷,此物原料不过粘土与垩灰,成本不足糯米砂浆五分之一,若能就地取材,撇去运输所需恐怕成本还不足十分之一……” 世子沉默了,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只有王恪之这样的军匠才能明白,水泥对这个时代的意义。 靖王看向冯大伴:“去请张拙张大人、陈礼钦陈大人过来。” 冯大伴疑惑:“王爷,这张大人今日还需主持贡院秋闱之事,陈大人还要处理河堤河务,恐怕来不了。” 靖王笑道:“那你便告诉张大人,他不是正愁如何搭建房屋解决豫州流民吗,现在他的问题解决了。有此物,流民便可有些临时的居所,今年冬天洛城若能不死人,便是他张拙天大的政绩。与此事相比,秋闱也不算什么了,他知道孰轻孰重。” “那陈大人呢?” “告诉他,他的河堤也有救了。” 世子骤然欢呼,白鲤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与刘曲星、佘登科一齐将陈迹举了起来:“成了!成了啊!” (本章完) 第97章 产业 第97章 产业 贡院之内。 张拙与陈礼钦两人身穿深蓝色官袍,手扶腰间革带,在一排排考房当中的小路上并肩而行。 考房当中是士子奋笔疾书,两人身后则是一众官员默默随从。 待到走出考场,张拙撇了一眼身旁的陈礼钦,屏退身后官员轻笑道:“陈大人倒是个好父亲,秋闱之日专程来贡院为你家两位公子撑腰,难不成还怕他们落榜不成?若叫御史知晓,定参你一本,告你不避嫌之罪。” 陈礼钦神情有些不自然:“大人误会了,我只是担心秋闱出乱子而已。” 张拙哈哈一笑,他拍了拍陈礼钦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道:“放心吧,此次帘官皆为徐老大人亲手批选,都是他的门生故旧,十拿九稳。” 陈礼钦缓缓展颜,他为洛城同知,管不得这内帘官阅卷之事,只能管外帘。 内帘官批选之权,一直在内阁首辅徐拱手中,张拙乃徐拱侄女婿,如今一应外事全由他打理。 张拙承诺下来,陈礼钦便可以放心了。 思索片刻后,陈礼钦迟疑着开口说道:“我家还有一犬子。” 张拙笑道:“是下棋赢了靖王的那位?” “正是,”陈礼钦坦然道:“先前他犯了一些错,我见他屡教不改,便将他发落到了太平医馆当学徒。” 张拙惊讶:“哦?我观那孩子品行不错,性格沉稳内敛,他能犯什么错?” 陈礼钦迟疑片刻:“他几年前被狐朋狗友领着去了红衣巷的赌坊,一年时间竟欠下数百两银子。” 张拙乐了:“我当是何事呢,谁年少时没犯过差错?何至于将他送去当学徒啊。伱看我那十多个儿子,又有几个是让人省心的?” 陈礼钦叹了口气:“我也不曾想到,他这两年竟能改过自新。我遣人寻了他的街坊邻居询问,个个都夸他知书达理、勤劳肯干。” 他看向张拙说道:“大人,我打算将他带回府中,明年开春便送去东林书院,届时还需要您帮忙疏通疏通。” 说是疏通,实际是找张拙再要个许诺。 寻常人想要科举极难,可此事对张拙、徐拱来说,再简单不过。 张拙捋了捋自己稀疏的胡须:“前些日子徐老大人有一张内阁票拟被户部驳了,事也不大,不过是徐老大人想要为家乡修几条路罢了,此事不知令尊能不能通融?” 陈礼钦皱眉许久:“我会给家父去信,向他提及此事。” 张拙眉开眼笑着拍了拍陈礼钦的肩膀:“陈大人是位好父亲啊,真是为自己儿女操碎了心。” 陈礼钦感慨道:“可惜儿女无法体谅父母苦心。也不怕大人笑话,我那犬子至今不肯随我回府,连声父亲也不愿意叫了。” “无妨无妨,”张拙劝慰道:“他如今不过是与你置气罢了,还能真舍了陈家的门楣不成?当个太医一年才能落几个钱?待他在市井吃够了苦,明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落寞,自会灰溜溜回家。” 张拙乐呵呵笑着说道:“前阵子我家老三说要去江湖上当个游侠儿,学人行侠仗义。他刚出门,我便遣人在街上偷了他的荷包,这小子早上辰时出的门,午时便回了家,刚好赶上吃午饭。要我说,你就干脆断了你那儿子的学银,他自会回家的。” “这倒是个办法……” 此时,张拙眼神闪了闪:“对了,不知令郎陈问宗可有人说媒?我有一女儿如似玉,正待字闺中……” “大人!”一名官员凑上前来禀报。 张拙不悦道:“何事,没看见我正与陈大人商议要事?” 那名官员为难道:“大人,王爷遣人召您前往刘家屯,说是已为您想到了解决难民之策,您的政绩有救了。” “什么?”张拙目光炯炯有神:“此话当真?” “当真,”官员又转头看向陈礼钦:“正好陈大人也在这里,靖王召您一并去刘家屯窑厂。” “召我何事?” “王爷说,您的河堤也有救了。” 陈礼钦一怔,刘家屯窑厂,那不是自己先前去寻陈迹的地方吗,那里怎会有救河堤之法? …… …… 窑厂内,众人还在欢腾。 “陈迹,咱们成了!” “先前陈迹说咱们能青史留名的时候,我还不信!可往后修筑河堤要用咱们的水泥,各州各府修筑城墙也要用咱们的水泥,史书想不记住咱们都不行!” 世子亢奋问道:“史书上会不会真这么写:嘉宁三十一年秋,陈迹、佘登科、刘曲星、梁猫儿、罗追萨迦、朱白鲤、朱云溪制水泥,遗泽万世!” 白鲤笑吟吟道:“等窑厂的活忙完,我请大家去迎仙楼摆一桌宴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醉方休!” 世子看向白鲤不解道:“爹不是将你的月银都没收了吗?” 白鲤理直气壮道:“我还藏了些!” 欢笑声中。 躺在一旁草席上偷懒的梁狗儿,透过鼻梁与草帽的缝隙,偷偷打量着那群正在欢呼的少年郎。 年少时最快乐的事情之一,便是和朋友们一起做一件事。 要说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快乐,那便是把这件事做成了。 他看见梁猫儿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间,嘴角也微微翘起,仿佛年少的时光也从自己身上又走过一遍。 可就这么看着看着,梁狗儿的眼神里的光又暗淡下来,他扯了扯帽檐,将自己的脸完全遮在了草帽之下。 “陈迹。” 此时,靖王开口,如敕令般让所有人欢笑声戛然而止。 世子和梁猫将陈迹缓缓放在地上,陈迹抻了抻自己被弄乱的衣服,平静说道:“王爷请讲。” 却见靖王手里拿着一块敲下的砖头,手指摩挲着粘在砖头上的水泥:“我们来谈谈这个生意吧。看你与云溪、白鲤是至交好友,我也不占你便宜。一口价五千两白银,你将水泥配方卖给我。” 陈迹陷入沉思。 靖王见他不答,便认真道:“两淮盐政一年财税不过九十五万两白银,朝廷一年财税收入不过五十五万两白银,五千两白银足以让普通人一生荣华富贵,莫要错过这泼天的富贵。” 佘登科缓缓看向陈迹,语气颤抖:“陈迹,五千两白银!”刘曲星也蠢蠢欲动:五千两是什么概念?寻常官员算上迎来送往、打点人情世故,一年费也不过一百两白银! 别说这两位学徒心动,即便白鲤也觉得自己父亲这次出手相当阔绰。 然而陈迹却笑了起来:“王爷在给我挖坑呢。” 靖王挑挑眉头:“怎么讲?” 陈迹细细算起:“王爷说朝廷一年收入是五十五万两白银,却不说朝廷财税以实物粮食为主,折合成银子恐怕要有几千万两;王爷说两淮盐政一年财税只有九十五万两,却不提两淮盐政多年积弊、收不上税的尴尬。” 靖王渐渐敛起笑容。 陈迹继续说道:“王爷更没提,这宁朝还有刘氏这样的文官世家把持着一州之地,一州财政七成入刘家,剩下的三成才归朝廷。王爷用朝廷财税偷换概念,心里拨算盘的声音我在五千里外都听得见啊。” 他看向靖王,诚恳说道:“王爷与我深知这水泥的价值,不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靖王直勾勾盯着陈迹,仿佛要看穿面前这少年郎的灵魂,可陈迹不躲不避,只等着他的回答。 靖王突然笑了,转头看向王恪之:“你们是否记住了配方?” 王恪之老老实实道:“记住了,小陈大夫也没有故意避着我们。” 靖王点点头:“很好,窑我们能自己改,水泥也能自己制,倒是不用再劳烦小陈大夫了。” 白鲤眼睛一瞪:“爹?!” 靖王负起双手,乐呵呵笑道:“白鲤莫要插手。水泥涉及国策,焉能掌握在几个少年郎手中?如今朝廷财库窘迫,能拿出五千两白银来已是我最大的诚意,愿意接受最好,不愿意接受的话,那便没办法了。” 实权藩王算计一个小小学徒不成,竟是耍起了无赖。 陈迹诚恳道:“王爷,此事太大了,我得回陈家问问,陈礼钦陈大人若拿不定主意,那便让他写信给那位陈氏家主问问,看看他们觉得我该以多少钱卖给您,亦或是他们对这生意感不感兴趣。” 靖王笑容再次敛起:“你不是不想回陈家吗?” 陈迹眼神真诚:“我可以回。” 靖王沉默着认真斟酌利弊,片刻之后,他看向陈迹问道:“你上一句说的什么?” 陈迹:“我得回陈家问问?” “再上一句。” 陈迹:“不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好。” 陈迹:“……” 靖王在窑厂里低头踱了几步,再抬头时坦陈利弊:“陈迹,你很聪明,所以你一定知道这生意在你手里是做不成的,为此丧命都有可能。” 白鲤皱眉:“爹,您别吓唬人……” 陈迹抬手拦住白鲤:“王爷说得没错,财帛动人心,通往利益之路,向来血腥残酷。” 靖王点点头:“你没有被利益冲昏头脑便好。那你也应该明白,以你庶子身份即便带着水泥回陈家,这份基业也不会落在你手中,而是被你陈家大房、二房瓜分。所以你最好的选择其实是靖王府,起码我靖王府做事比他们公道。” 陈迹认可道:“我明白。” 靖王看向陈迹,正打算继续说什么时,却见外面一架马车在窑厂门口缓缓停下。 众人看去,只见姚老头被车夫搀扶着缓缓走下车来。 姚老头慢悠悠走至众人面前,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视一圈,这才开口问道:“在商议什么呢,如此凝重?” 刘曲星赶忙说道:“师父,王爷想买陈迹制水泥的配方!” 姚老头哦了一声:“王爷开的多少钱?” 刘曲星答道:“五千两,但陈迹没同意,这会儿正争执不下呢。” 姚老头又哦了一声,只见他从袖中取出六枚铜钱掷于地上,而后转头看向靖王:“每年五千两。” “多少?!” 梁狗儿猛然坐起身子,草帽都掉落在地上。 白鲤怔然,这水泥的价码竟从五千两白银,变成了每年五千两? 姚老头看向靖王,慢吞吞说道:“此物王爷买了不会吃亏的。” 说罢,他又看向陈迹:“就这么多吧,钱再多你也拿不住。” 众人默默看向靖王,生怕这狮子大开口激怒了这位实权藩王。 可靖王却突然笑了笑:“成交。” 陈迹怔住。 成交了? 这就成交了? 陈迹骤然看向自己师父,他不知道自己这位瘦巴巴的师父,与靖王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竟能一开口便说服对方,让价格从五千两变成每年五千两。 这种关系,绝不是一两句话便能道明白的。 “师父,”陈迹问道:“您是专程赶来帮我的吗?” 姚老头斜他一眼:“你咋那么大的脸呢?我就来看看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陈迹:“……噢。” 此时,刘曲星难以置信的看向佘登科:“我没做梦吧,每年五千两?” 佘登科朝刘曲星胸口捶了一拳,捶得刘曲星连连咳嗽几声:“疼不疼?” “你他娘的!” 刘曲星刚要朝佘登科扑过去,却被靖王抬手制止:“别急,待我说完。每年五千两并不是没有条件的。除水泥配方之外,我要渗碳成钢之术。” 陈迹笑道:“好。” 他不贪,他只是想要谋一份安安稳稳的产业,养活山君门径而已。 (本章完) 第98章 带不回去 第98章 带不回去 “喂,佘登科,你如果有了钱打算干嘛?”刘曲星坐在石碾子的台子边缘,一边吃着师父带来的卷饼,一边含混问道。 “当然是先给我家人买个宅子啊。我想买个两进的院子,后面的院子住我爹和我娘、大哥和大嫂,前面的院子里住我二哥二嫂、三哥三嫂。他们这些年太辛苦了,全家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打地铺,翻个身都不容易。” “你自己呢,你自己住哪?” 佘登科将手里最后的卷饼塞进嘴里:“我住医馆啊,家里不用给我留屋子……刘曲星,伱有了钱打算干嘛?” 刘曲星想了想说道:“我想把我娘从刘家接出来,这样她就不用再看主母眼色了。每次她来给我送钱送吃的,回家都要遭人白眼,还少不了一顿奚落。” “有钱真好,”佘登科低头道:“钱像是个老神仙,能帮人圆梦。” 刘曲星忽然问道:“有钱以后,你还要在医馆当学徒吗?” 佘登科怔了一下,有些迟疑道:“是啊,有钱了还当学徒吗……” 啪的一声。 竹条落在了佘登科背上,火辣辣的疼起来。 佘登科转头一看,姚老头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侧,他怒目看向刘曲星:“孙子,你他娘的又给我挖坑!” 姚老头冷笑着看向两人:“行啊,有钱就不在我太平医馆当学徒了是吧。” 刘曲星赶忙从石碾子跳下来,谄笑道:“师父,那可是佘登科说的,跟我没关系。我肯定在医馆里踏踏实实跟您学医术,往后像您一样受人尊重!” 姚老头讥讽道:“几位富家翁何必来我太平医馆吃苦受累?” 佘登科慌张道:“师父您别误会,我们肯定要留在医馆伺候您的,这两年您对我们的好,我们都记着的。” 这时,梁狗儿躺在不远处的草席上,叼着根草茎,晃悠着自己的二郎腿:“五千两银子哟,你们打算怎么分呢?哈哈,古往今来多少兄弟反目成仇,不是因为共患难,而是因为共富贵。” 梁猫儿举手:“我本就是来帮个忙,我可以不分。” 梁狗儿猛然坐起来,恨铁不成钢道:“这几天除了陈迹,就你卖力最多,你凭啥不分?” 梁猫儿瞥他一眼:“哥你先别说话反正没你份。” 梁狗儿:“……”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他干脆往后一仰,草帽往脸上一盖,翘着的二郎腿比谁抖得都快。 众人渐渐安静下来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的。 五千两银子大家该怎么分呢?平分倒是个好办法,可谁都知道平分对陈迹不公平。 就在这沉默中,白鲤想要上前一步说话,却被靖王伸手拉到了一边。 他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群少年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有在真正的利益前,你才能看清一个人。你先别说话,咱们且看看你这些朋友们,能不能经得起考验。” 白鲤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可为什么要考验人性呢,这对被考验的人不公平。” 靖王一怔,继而笑道:“傻孩子,这世上哪有公平可言,你得学会保护自己。” 话音落,一架马车在窑厂外缓缓停下。 却见张拙掀开车帘,拎着自己官袍衣摆便跳了下来,落地后还不忘回头扶陈礼钦一把,这才一起大步流星走进窑厂。 两人来到靖王身边,张拙拱手:“王爷……” 靖王抬手阻止:“先莫要说话惊扰他们,且看看他们如何分钱。兄弟之间分钱向来都是好戏,你们二人来得正是时候,刚巧赶上了。” 张拙诧异:“分钱?分的什么钱?” 靖王笑着说道:“待会儿再慢慢解释给你们听。对了陈大人,陈迹也在其中。” 此时,张拙微微眯着眼睛,仔细分别人群中的每一个人,他将陈礼钦拉至一旁,压低声音问道:“咦,你家那小子怎么也在这里?” 陈礼钦迟疑了一下,小声说道:“我昨日便知道他在这,还专程来接他回府,但他没有跟我走。” 张拙意外道:“这孩子好大的气性,宁愿来窑厂干粗活重活,都不愿随你回陈府?” 陈礼钦叹息道:“先前也是我这做父亲的失察,他去太平医馆后,我每月嘱咐管家遣小厮去给他送月银。哪成想,这小厮偷偷克扣,将每月三两银子改为每月三百文,后来干脆拖拖拉拉的延误不给。想必他来窑厂,也是要给自己赚些学银?” 张拙打量了陈礼钦一眼:“陈大人,小厮下场如何?” 陈礼钦答道:“已经杖毙了。” 张拙捋了捋胡须又问道:“管家呢,杖毙了没有?” 陈礼钦摇摇头:“没有,杖十略施惩戒。” 张拙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家这小子倒是比我家小子有韧性,宁肯吃苦受累也不回去受这窝囊气,想必流连赌坊也是被狐朋狗友所害?听我一句劝,你先给你家那小子二百两银子压住心慌,再将你家那蠢管家杖毙给他出气,保准能将他带回去。” “杖毙管家?”陈礼钦诧异看向张拙:“何至于此?此管家也是我从京城带来的府中老人,十多年兢兢业业打点上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张拙乐了:“先皇在时,胡广将军功劳够不够大?他收复崇礼关,挡住景朝铁骑十余载,功劳大到他敢手握兵权咆哮朝堂,最后是什么下场?先皇先是擢拔刘文成任兵部尚书入阁,随后又任由刘阁老剪除胡广将军羽翼,将胡将军抄家灭族。待到刘阁老被所有人骂成了奸相,先皇一纸诏书贬斥刘阁老回乡,立马被夸成了一代明君。” 陈礼钦面色一变:“大人慎言!” 张拙乐呵呵一笑,言语笃定道:“你是正人君子,自不会去阉党那里告我的黑状,只是过于迂腐了。” 陈礼钦被说迂腐,心中不快,加重了语气道:“张大人不像读书人,倒更像一个小人。” 张拙洒然拱手,浑不在意道:“过奖过奖。” 寒风凛冽。 刘曲星等人手被冻得通红却兀自不觉,都闭嘴盘算着五千两银子该怎么分。 众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谁也不愿先说话。 陈迹于沉默中开口,他看向刘曲星等人笑着说道:“我也不与各位谦让,这银子我每年取走三成,剩下的你们分。” 取三成? 张拙下意识看向陈礼钦,他数了数,场间六七人,陈家小子开口便要分走三成?那剩下人该怎么分。陈礼钦眉头紧锁,他向靖王拱手道:“王爷,卑职教子无方,今后一定会带回府去严加管教,教他谦逊礼让。” “哈,”靖王朗声一笑:“陈大人莫急,连分钱的都没急,你急什么?” 陈礼钦一怔。 下一刻,却听佘登科瓮声瓮气道:“不行!” 窑厂内再次安静下来,陈礼钦皱眉看去,生怕陈迹因分钱之事与其他人厮打起来,有辱斯文。 然而佘登科却忽然说道:“陈迹,我们心里都清楚,没你压根就不会有这么一笔钱。我们虽然也出了力其实也不过就是挨了两天冻,干了两天的体力活,这种活你去东市几两银子寻力棒照样能做。你分走一半吧,剩下的我们分。刘曲星,你觉得呢?” 刘曲星面色一黑:“你看我干嘛,好像搞得我有多贪财似!” 佘登科追问道:“你倒是说你同不同意啊!” 刘曲星咬牙道:“同意!同意!你个大傻子,他都开口说分三成了,你直接应下来不行吗,你知不知道少分两成是多少钱?” 佘登科一瞪眼:“你这孙子,总算把你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世子哈哈一笑:“好好好,若大家都憋在心里,日子久了反而生闷气。如今都把心里话说出来,倒也坦荡。说实话,连我看这份钱都眼馋,今晚也别让白鲤请吃饭了,必须得陈迹请客。迎仙楼最好的包间,就点他们最出名的八仙过海,陈迹要敢皱一下眉头,咱们就揍他!” 刘曲星心痛道:“对,他拿了这么多钱,请客的时候要敢皱一下眉头,咱就揍他!” 陈迹笑道:“放心,绝不皱一下眉头。小和尚持金钱戒不能碰钱,剩下的世子、白鲤郡主、猫儿大哥、佘师兄、刘师兄,你们五人平分好了。” 小和尚双手合十,好奇问道:“那吃完饭之后,咱们去红衣巷吗?” 众人哈哈大笑:“你这和尚!” …… …… 白鲤笑吟吟看向靖王:“没有如您所愿厮打起来!” 靖王惋惜:“我还以为能看到一出好戏呢,倒是都有赤子之心,难能可贵。只盼望着赤子之心,莫叫着人间洪炉炼成了黑色。” 到了此时,张拙与陈礼钦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先前他们以为是在分这苦窑的工钱,可若只是工钱,怎么还能去得起迎仙楼和红衣巷? 张拙看向靖王疑惑问道:“王爷,他们在分多少钱?” 靖王笑着解释道:“每年五千两白银。” 张拙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所以,陈家小子一人独独分走两千五百两白银?” 靖王点头:“没错。” 张拙缓缓看向陈礼钦:“陈大人,你家这小子,你怕是带不回去了。 陈礼钦沉默不语。 张拙继续说道:“你陈家一年阖府销恐怕还没他这每年两千五百两白银多,他在外面过日子,可比在你陈府过得舒服多了。先前的话都当我没说,想拉他回去不能用钱,恐怕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陈礼钦不理他,只是上前一步,疑惑道:“王爷,五千两白银乃是巨资,从何而来?” 靖王领着两人走至那堵砖墙,让二人持大锤敲打:“他们研制出这名为‘水泥’之物,凝固的时间要比糯米砂浆快数倍,成本还只是糯米砂浆的两成。我王府已买下此物配方,许诺分润他们每年五千两白银的分红。怎么样,两位大人觉得这配方值不值?” 张拙眼中爆出精光来,他拈着一点水泥揉搓着问道:“成本只有糯米砂浆的两成,还比糯米砂浆凝固得快?值,太值了!王爷,您说这东西是那群少年郎制出来的?” 靖王点点头:“正是,配方是陈迹想出来的,事是他们一起做的。” 张拙恍然大悟:“难怪众人分钱时,他说分三成,其他人却让他分五成原来这东西是他搞出来的。” 陈礼钦这时也才回想起,昨日陈迹对靖王说什么“渗碳成钢之术”,靖王还出手拦住自己,不让自己带陈迹回府…… 窑厂中,陈礼钦神色复杂的看向人群中被簇拥着的陈迹。 他以为,只要自己收拾了家中小厮,让陈迹把这口气出了,再好言相劝,总归能将陈迹带回去的。 他还以为,也许自己断了陈迹的银钱,陈迹就会乖乖回家。 可事到如今,那个被他撵出家门的儿子,已经不需要那个家了。 此时,陈迹几人拱手与靖王说道:“王爷,我们累了几天,今日要回去换身衣服庆祝一下,便先告辞了。” 靖王挥挥手:“去吧,今日许你们喝酒。” 陈迹笑着应道:“谢谢王爷。” 说罢,他犹豫了一下,转身朝张拙与陈礼钦拱了拱手:“张大人陈大人,告辞。” 陈礼钦一言不发。 张拙看着那几个少年坐上牛车,晃晃悠悠出了窑厂,他眼神闪烁着:“你家那小子似乎傍上王府了,若他能混成靖王跟前红人,你我说不定能借他搭上靖王,从刘家这豫州分一杯羹再走。” 陈礼钦微微皱眉:“张大人,刘家凶狠,你我二人在豫州尚且束手束脚、提心吊胆,又何必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牵涉其中?” 张拙翻了个白眼:“又不是让他去冲锋陷阵,你急着护犊子做什么。你早点看顾好他,也不至于让他一句句喊你陈大人,现在跟我装什么!” 陈礼钦脸色愈发黑了:“你!” 然而正当此时,张拙忽然抬手止住陈礼钦的话。 他沉思片刻后,开口问道:“陈大人,不知陈迹是否有人说媒?吾家有一女初长成,正待字闺中……” (本章完) 第99章 醒来 第99章 醒来 洛城官道上。 老黄牛一步一步,慢吞吞的拉着板车走进黄昏里。时间仿佛也跟着它的步伐慢了下来,任由橙红色的夕阳光芒,如潮水般温暖的吞没所有人。 官道上车水马龙,有人赶着牛车前往洛城,也有人挑着没卖完的果子返回郊县。 白鲤坐在牛车上,朝一挑着扁担的老人招手:“老人家,您这橘子怎么没卖完,扁担里还剩这么多。” 老人挑着扁担凑到牛车边上来:“这位俊俏客官,前些天大雪冻坏的橘子,没人愿意买啊。” 白鲤好奇道:“您这橘子怎么卖?” 老人赶忙道:“两文钱一斤。” 白鲤笑着从发髻里摸出一枚碎银子递出去:“给,您的橘子都给我们吧,省得您再辛苦挑回去了。” 老人闻言一惊:“这可使不得,冻坏的橘子放不了多久,您不用买这么多。” 白鲤心情极好:“无妨!猫儿大哥,帮忙下车拿衣摆兜一下橘子,咱分了吃。” 梁猫儿憨厚笑道:“好嘞。” 白鲤扶着板车边缘,探着身子从老人扁担里摸了个橘子剥开。 她掰下一瓣放进嘴里后,当即默默将橘子递给世子。 世子乐呵呵往嘴里塞了一瓣后,又笑嘻嘻的将剩余橘子递给陈迹。 就这么平静的传着传着,最后传到梁狗儿手里。 梁狗儿一口将小半个橘子都塞进嘴里:“……呸呸呸,我说你们怎的这么好心给我剥橘子,酸掉牙了!” 直到此时,先前吃过橘子的众人才面容扭曲起来,继而一起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难怪老汉一个橘子都没卖出去!” 笑声在夕阳里传出很远坑朋友的时光总是那么快乐。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当嬉闹的车子再次走过贡院门前时,世子下意识的昂首挺胸、扬眉吐气。 可秋闱之试要三天才结束第一场,今天没有观众。 世子吐出一口浊气来:“真想叫那些文人士子知晓咱们做了何等丰功伟绩,现在这般默默进城,如锦衣夜行!可惜了!” 白鲤坐在板车上,抱膝笑道:“哥,你什么时候能收收你那张扬的性子,以后要是当了靖王还这样,可是会被人笑话的。” 世子大手一挥:“无妨,咱爹起码还能再稳坐王位几十年,几十年后我肯定就成熟稳重了。” 白鲤反驳道:“可是爹在伱这个年纪,已经帮陛下压制住外戚了啊。” 世子一怔,突然便有些心灰意冷:“帮陛下压制住外戚有何用,现在陛下还不是任由我们被阉党打压?阉党可恨!” 陈迹好奇道:“阉党这些年一直在打压靖王府吗?” 世子冷笑道:“这些年主刑司一直盯着我爹的旧部,抓进內狱的便有二十余人,密谍司还多次在王府安插密谍,监视我们的衣食起居。冯大伴你也瞧见了,他也是内相的人,就这么被安排在我爹身边寸步不离。” 就连白鲤也抱怨道:“阉党嚣张跋扈,着实可恶。” 陈迹沉默,虽非自愿,但他如今也确确实实是阉党一员。他夹在靖王府与阉党之间的缝隙里,不知如何左右逢源。 然而就在此时,他目光所及之处,却见一胖胖的身影站在街边,正笑眯眯的打量着他。 那身影如洪钟,敲醒了一场美梦。 就仿佛升起的太阳总会落下,再美的梦境也总会醒来,陈迹躲去刘家屯时便知道自己躲不了多久,该来的总会到来。 金猪。 只见金猪在人潮中,笑眯眯的对他招招手示意跟上,而后,不由分说的转身汇入人群。 陈迹迟疑片刻,转头对白鲤说道:“郡主,你们先回去,我刚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些事情要办。” 说罢,他跳下板车,追上金猪的身影。 刘曲星坐在板车上,冲陈迹背影高喊:“喂,你这别是不想请客的借口吧?咱们等会儿还要去迎仙楼呢,早点回来啊!” 可陈迹没有回答。 他面色平静,看着前方金猪的背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金猪脚步一直未停,他引着陈迹拐过不知道多少个街口,直到行人渐渐稀少,才在一条死胡同里驻足转身。 陈迹停下脚步:“大人,引我来这死胡同里做什么?” 金猪笑眯眯的看着他没有说话,下一刻,一架马车忽然停在陈迹身后的胡同口,将口子堵得严严实实。 风声呼啸而来,还未等陈迹反应过来,便有人一手刀击打在他脖颈上,将他打晕过去。 …… …… 陈迹做了个梦。 他梦见傍晚的绚丽晚霞下,自己还坐在那架破旧的牛车上,朋友还在身边。 大家吃着香甜的橘子,橙红的微风拂面吹动着每个人的发丝,白鲤笑吟吟的轻声唱着歌谣。 可天色渐渐暗下时,有两人从板车末尾跳下车去。 他们站定转身,弯腰拱手,笑着对车上的陈迹笑道:“后会有期。” 车未停,陈迹只能看着下车的朋友消失在身后的夜色里。 待到那两人再也看不见时,又有三人跳下车去,拱手笑着说道:“后会有期。” 朋友们一个接一个跳下车告别,如好戏落幕,观众散场。陈迹想要记住他们的模样,可那些朋友的面目笼罩在黑夜里,始终看不清楚。 他问身旁:“他们这是要去哪啊?” 没人回答。 陈迹诧异的左右打量,却发现这晃悠悠的牛车上,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的。 这时,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泼醒了这场漫长的梦。 陈迹缓缓睁开眼睛,抬头看去,自己双手被捆缚吊在內狱房顶,冰冷的铁链将手腕勒得生疼。 再低头,他看见自己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凌乱的发丝与下巴还在滴着水。 冰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寒冷刺骨。 內狱。 这是密谍司的內狱。 幽暗的內狱密室里,墙壁上八卦阵灯上的火苗摇曳不定,却没有一丝温度。 金猪放下水桶,坐在他面前的暗红色八仙桌旁,用筷子轻轻夹起鱼腮帮子上的一片嫩肉:“醒啦?” 陈迹低声道:“醒了。” 金猪闭上眼睛吃下那片嫩肉,细细品味,赞叹了一声:“鲜嫩!” 他睁开眼睛,又笑眯眯的从鱼腹上夹了一块肉,站在椅子上喂到他嘴边:“吃吧,全都咽下去。” 鱼腹的鱼刺未挑,陈迹连着鱼刺一并嚼碎,咽入腹中咽喉处被碎鱼刺割得生疼。 金猪竖起大拇指赞叹道:“一声不吭的吃下去了,硬气!” 他坐回八仙桌前好奇道:“小陈大夫,你想躲着我?” “是。” 金猪用筷子将鱼头拆开,又挑出一筷子嫩肉送入口中:“这次为何没躲,你躲进靖王府里我也不敢拿你怎么样嘛。” 陈迹平静回应道:“金猪大人铁腕,找不到我想必会拿医馆其他人出气。” “聪明……”金猪纳闷道:“可既然你这么聪明,为何看不出来我是真心想要捧你上位?若你也成为十二生肖,你、我、天马在密谍司里相互照应,岂不美哉?” 陈迹答道:“那晚我与西风一起追查江湖人士,发现将他们灭口之人来自司礼监内廷,我觉得此事过于危险不想再参和了。” 金猪感慨道:“是啊,如今你傍上了靖王,确实可以抽身远离是非,可我密谍司岂是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 说着,他将盘中鱼肉全部剔去,又起身将整条鱼骨递到陈迹嘴边:“吃了吧,补补你这一身硬骨头,吃完了再说话。” 陈迹没有犹豫,张嘴将鱼骨嚼碎,生硬的咽了下去。 金猪站在椅子上,背着双手与他对视着:“虽然那几名江湖人士被人剥了面皮,但还是让我查到,他们几人曾与靖王府世子厮混在一起喝酒,他们身上的银子也是世子赠予。你不愿追查下去,是不想让世子卷入这谋逆大案里?” 说至此处,金猪声色俱厉:“你想替世子遮掩什么?” 陈迹直视着金猪的眼睛:“世子不可能参与此事。若他真的参与此事,便不会留下那么多线索。一个敢勾连景朝谋逆的人,怎会如此轻易让你查到他曾和这些江湖人士厮混在一起,金猪大人也是聪明人,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金猪面色稍缓。 他跳下椅子,慢慢坐回八仙桌前,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陈迹,你也莫要怪我将你吊在此处,入了密谍司便没有回头路可走。躲?你躲不掉的,我都躲不过,你又怎么能躲过呢?” 陈迹轻声道:“金猪大人也想过要躲?” 金猪看着墙壁上摇曳着的火苗,面露回忆神色:“我本是洛城巩义县一商贾之子。早些年家父以走街串巷卖起家,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别人五更起来卖,他便三更起来挑着扁担出门。因为这份勤恳,家中日子过得还不错。” 陈迹静静听着。 金猪继续说道:“家中母亲温柔和善,还有一姐姐疼我爱我。我记得每次过年姐姐都舍不得置办新衣裳,却要给我置办两身。父亲若从河里捞了鱼回来,他们都会将鱼头、鱼腹最嫩的肉留给我吃。若无意外,我该过得很开心才对。” “可惜我八岁那年,父亲发现了制霜之法,此法可在七日间将红淋晒成干干净净的白色霜。霜一经问世,颇受官贵青睐。我还记得那一年中秋夜里,父亲在煤油灯前笑着给我说,我们家终于要发达了,到时候他要给我姐姐备下厚厚的嫁妆,寻一个好人家,绝不叫她在夫家面前抬不起头。他还要给我捐一个官当当,再也不做地位低下的商贾。” “他也不知从哪里听人说,我宁朝捐一百石米便可换个国子监监生,两百五十石米可换个九品散官,虽无实权,却也体面。” 金猪又自斟一杯酒灌下:“可结果呢?那天夜里,洛城府衙官差突然破门而入,以征徭役的名义,将我全家拉至刘家的煤场中。在那黑乎乎的煤场里,父亲母亲被活活累死,临死前我哭得嗓子都哑了也唤不回他们。” “我姐姐为了让我活下去,便委身于那些煤场监工换一口吃的。她每天省下口粮给我,自己却被监工传了脏病。我能怎么办?只能看着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像是被人一根根抽去骨头。临死前,姐姐睁眼说要再看看我,我想抱抱她,她却叫我走开,莫要碰她。” “那会儿,我以为我也要死了,突然有一人将我带到个瘸腿的大官面前。那大官问我,想不想给家人报仇,我说想。” 陈迹吊在房顶低头问道:“内相?” 金猪握着酒杯,出神道:“那大官看起来好威严,他的皂靴干净,官袍红得像血,所有人站在他背后恭恭敬敬。我想着,这么大的官,一定能帮我报仇吧。我说求求您,帮我报仇吧。” 陈迹问道:“内相怎么说?” 金猪笑了笑:“他说他会替我报仇,可我得将命交给他。我当时想,自己这条烂命竟然还能换来给家人报仇,简直太好啦!” 说着,他抬头看向陈迹:“这些年,我将当年官差一一找出来杀了,又将那些煤场监工找出来,将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一个一个剥皮抽筋,有些已经死了的,便刨出来挫骨扬灰。” “可我还是恨!”金猪一字一句咬牙道:“我恨,因为抢夺我家霜生意的刘家,却还好好活着。当内相选我来洛城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内相这是想要刘家死绝哇!” 陈迹低头看去,却见这位永远笑眯眯的生肖,额头青筋毕现。 金猪直勾勾看着陈迹,狰狞道:“陈迹,我与你说这么多,是想你能助我。如今洛城密谍我信不得,解烦卫我也信不得,我需要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只要你帮了我,我一定玩命捧你去夺生肖之位,助你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谁误我,我杀谁。谁不帮我,我也一并杀了。” (本章完) 第100章 名与利,爱与恨 第100章 名与利,爱与恨 安静的內狱密室之中,金猪捏碎了手里的酒杯,任由青釉刺进掌心,滴出血来。 他缓缓松开手掌,任由瓷片混着鲜血落在桌子上:“小陈大夫,我密谍司从来都不是一个和善之地。外人说我等嚣张跋扈、阴狠毒辣时,我从不辩解,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不管是我,还是云羊与皎兔,我们得先踩着同僚的尸骨爬上来,然后才能踩着别人的尸骨报仇。” 金猪用八仙桌上的白布擦了擦手上的鲜血,慢条斯理道:“所以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都得等你爬到我这个位置再说。放心,我不会阻你晋升的,只要伱能助我灭刘家满门,我们的承诺就永远有效。” 陈迹认真道:“金猪大人,我能理解你。” 金猪平静道:“你理解不了的。” 然而,陈迹真的理解。 他知道为父母报仇是种怎样的感觉,你首先得把自己变成疯子,然后沉沦在偏执的世界里无穷无尽,不得解脱。 陈迹思索片刻说道:“金猪大人,我可以助你报仇。” 下一秒,金猪变脸,和善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他站上椅子为陈迹解开铁链,又扶着陈迹坐下来递上筷子与酒杯:“只要愿意助我,那便是我的亲兄弟。” 密谍司之内,人人如疯子一般变脸极快,只要有共同的利益,曾经有怎样的过节都可以暂时放下。 陈迹沉默坐于桌前。 金猪见他不动筷子,便主动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到他碗中:“我知道你也是记仇之人,没关系,只要杀刘家满门,随便你怎么寻我报仇。你想给世子、郡主洗刷嫌疑对不对,大家正好各取所需,我只要刘家死,其他人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迹依旧不答。 金猪笑道:“你已经将世子、郡主当做朋友了对不对?” 陈迹摇头:“没有,相互利用罢了。” 金猪哈哈一笑:“不用否认,我心里跟明镜儿一样。” 陈迹拿起酒杯,将杯中黄酒一饮而尽:“那我也不需多言了,我来帮世子、郡主洗脱嫌疑,也祝大人大仇得报。” 金猪笑开了:“好好好,这才对嘛,彼此坦诚相见,何必遮遮掩掩。” 陈迹放下酒杯,看向金猪,忽然问道:“金猪大人,内相大人是在你姐姐去世后多久出现的?” 金猪夹了一口菜吃:“你其实是想问,内相是不是从一开始便知道刘家巧取豪夺的意图,却不管不问坐视我全家惨死,然后在我最恨的时候,将我收入麾下?” 陈迹不答。 金猪哂笑:“内相大人正是这种阴狠毒辣之人啊,不然大家为何都称他为‘毒相’?内相大人行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曾与我言,世上唯有两种东西最锋利,名与利;他又曾与我言,世上唯有两种情绪最好利用,其一便是恨。” “其二呢?” “爱。” 陈迹一怔。 金猪给陈迹斟上一杯酒,又给自己新酒杯里斟满一杯,隔桌举起:“内相大人手段毒辣,他将我调来洛城,知道我必然与刘家不死不休,这是阴谋吗?不,这是阳谋。爱与恨做饵,你即便知道他在利用你,你也没有办法放弃。”他笑道:“密谍司养密谍如养蛊,人人带仇宛如人人带毒,同僚之间相互倾轧,刚加入的小密谍还好,海东青以上密谍彼此毫无信任可言。这般疲惫的生活,你以为我不想逃离吗,可大仇未报之前,我又怎么肯走?” 陈迹意外:“金猪大人不在意?” 金猪笑道:“不是我不在意,而是内相大人不在意‘我在不在意’。这便是他高明之处了,即便我连他一起恨了,也得按他说的做。” 陈迹忽然觉得,金猪是仰慕内相的,如父亲一样敬仰着。但对方心中也是恨着内相的,恨与敬仰交织在一起,已经变成了一种自己也分辨不了的灰色情绪。 他放下酒杯:“金猪大人,我会协助你寻找刘家罪证的,现在是否可以走了?” 金猪也放下酒杯,渐渐收敛起笑容:“你还急着去迎仙楼赴宴?莫要急了,在事情有进展之前,你回不去的。你若真想帮世子、郡主洗脱嫌疑,便赶紧想想办法将真正谋逆之人抓出来。清者自清,他们若没有问题,自然不怕查。” 內狱密室里再次安静下来,陈迹与金猪对视着。 片刻后,陈迹缓声问道:“大人如今都有哪些线索,可以与我分享一下。” 金猪坐回桌子对面,思索片刻说道:“说起来也是惭愧,我顺着匠作监的线索,从漕帮里揪出了几个家贼,审讯后得知红衣巷金坊有交易,却走漏了消息;我在豫州边境设下重重埋伏,想要抓住那个使用火器的景朝贼子,却也被他走脱;如今我想要抓住刘家把柄,刘家却如缩头乌龟似的再也不动弹,让我无处下手。” 金猪看向陈迹:“不瞒你说,屡屡受挫已让我在司礼监饱受质疑,连我自己都有些不自信了。我这人坚信一点,跟成功之人做成功之事,先前你能抓住刘家把柄,这次你也一定能。” “可有近期线索的所有案牍?” “有。”金猪出门,去而复返时带来厚厚一沓卷宗。 陈迹快速翻看后,抬头问道:“金猪大人只要刘家?” “只要刘家。” 陈迹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天刚黑。” “洛城通判刘明显此时在哪。” “迎仙楼。” 陈迹一怔,刘明显怎么也在迎仙楼。 金猪解释道:“今晚刘明显老部下迁官偃师县县令,在迎仙楼摆下宴席,感谢刘明显提拔之恩。” 陈迹起身往外走去:“备马,我们去迎仙楼找他。” 金猪跟着往外走去,略感疑惑道:“直接去找他吗,你是想搂草打兔子?先逼急了他,再看看他动向,这倒是个捉他马脚的好办法,可是太激进了。” 陈迹说道:“不,我是保守之人。” “你保守?” 陈迹走在內狱那漫长又幽暗的甬道里,轻声道:“我觉得搂草打兔子还是太保守了。” (本章完) 第102章 赌命 第102章 赌命 午夜东市的小面档里,油光锃亮的木桌子前,陈迹低头将热腾腾的牛肉面扒拉到嘴里,将面碗里唯一的两块牛肉留到了最后。 金猪坐在木桌子对面,感慨道:“你和天马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他总会先把碗里的牛肉吃掉,哪管后面的白面还有没有味道。你这种性格不适合江湖,因为你活得不够痛快。” 陈迹哦了一声,面已吃完,他将最后一块牛肉夹进嘴里,然后看着金猪面前还剩下半碗的牛肉面:“金猪大人不是说自己年少时,最喜欢吃牛肉面吗?” “可我已经不再年少了啊,”金猪笑眯眯说道:“事成之后我也请你去迎仙楼吃,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不用,粗茶淡饭就够了。” 金猪渐渐收敛起笑容:“面也吃完了,身子也暖和了,现在告诉我,你给刘明显的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 陈迹用手背擦了擦嘴:“我约他天亮时在牡丹桥下见面。” 金猪疑惑:“约他做什么?” 陈迹淡定道:“问问他有没有与景朝谍探勾连。” 金猪:“……” 陈迹哈哈一笑,起身往外走去:“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直接问人家身份。走吧大人,我们还得在天亮前赶到牡丹桥呢。” 面档外,迎面走来一个挑着扁担的老人,扁担上一前一后挂着两只木箱子,木箱子上则摆着一副副薄薄的木面具,面具上刻有猴子、猪、兔子、羊,惟妙惟肖。 扁担旁围着一群小孩子,拉着父母的手想买副面具,却被父母阻止。 陈迹上前随手拿起两只面具:“老汉,面具怎么卖。” 老汉放下扁担笑着应道:“二十文钱一只。” 陈迹拿了两只,一兔一羊,却被金猪按住手腕。 金猪给自己换了一只牛面,又给陈迹换了一只虎面:“戴兔和羊可不吉利,戴虎吧,图个好彩头。祝你早日青云直上,接了病虎大人的位置。” 陈迹疑惑道:“金猪大人真不怕我成了上三位之后找你报仇?几个时辰前,你还将我挂在房顶上呢。” “等你到了那个位置,自然明白利益才是永恒的,”金猪拍了拍陈迹的肩膀调侃道:“陈迹大人到时候可留我一命,我对你有用呢,走吧。” 陈迹转身看了一眼远处依旧灿烂的迎仙楼,转身走入黑夜。 …… …… 寅时,天未亮。 牡丹桥旁一处宅院里亮起灯火,有小厮提着灯笼匆匆穿过宅院里的月亮门,来到一处寝房门前呼唤道:“二爷,二爷,到时候了。” 屋里传来声音:“知道了。” 深宅之中,两名身着绸缎睡衣的美妾,从内里一左一右掀开拔步床的床帘。 刘明显下床张开双臂,任由美妾将衣服披在自己身上,他平静问门外:“偃师的三位客人可曾赶到?” “回禀二爷,已经到了,他们正在马车旁候着呢。” 刘明显穿戴整齐,从容不迫的走出门去。 跨过门槛时,他轻飘飘道:“赏。” 小厮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两锭金子扔在屋中地上,两名美妾赶忙委身跪在门前,目送刘明显的背影离开。 来到门前,刘明显朝那三位刘家供奉拱了拱手:“今天辛苦三位,明日会有人将酬劳送去各位住处。” 一名瘦巴巴的老头干笑着,腰间以红绳挂着一枚朱砂画就的山鬼钱:“大人客气了,本是分内之事。阁老交代过的,务必护您周全。” 刘明显笑着问道:“我父亲近来可好?” 老头答:“阁老一直守在祖地陵园里丁忧,没有出来过。” 宁朝立国以来,朝廷官员在位期间,如若父母去世,必须辞官回到祖籍,为父母守制二十七个月。 期间要吃、住、睡在父母坟前,不喝酒、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 如今刘衮已辞去吏部尚书一职,在刘家祖陵内结庐而居。 刘明显漫不经心道:“三位,既然已来我身边做事,便在城中安顿下来罢,父亲那边有冯先生一人守着便够了。” 一旁,一名健硕男子低声道:“遵命。。” 刘明显打量着面前的汉子,笑着问道:“徐参兄弟,你们二人从边军回来之后,可有怀念过边镇的风光?” 名为徐参的汉子拱手道:“边镇苦得很,日日风餐露宿、枕戈待旦,哪有洛城自在。还得感谢阁老对我们兄弟二人的器重,赏我们一口饭吃。” 刘明显笑了笑:“以后你们便会懂得,跟着我刘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老头赶忙谄笑:“懂得,懂得的。” 刘明显满意的点点头:“这座宅院以后归你们三人居住,里面的人也都赏赐给你们。那十几个扬州瘦马,可都是几百两银子买回来的。” “多谢二爷!” 车夫掀开马车门帘,刘明显弯腰上车。 三位供奉没有上车,老头如裹脚老太太似的小碎步跟在车旁,步伐虽小却偏偏能跟上马车的速度。 徐参兄弟二人一路大步流星走在车前,如两尊巨灵神一般为马车开路。 直到行至牡丹桥,三人忽然停下。 老头贴着马车车窗低声道:“二爷,到地方了,人不在桥下,在桥上。” 刘明显坐在车内,神色平静的掀开窗帘缝隙看去,只见桥中间正有两人头戴面具,冷冷的注视着桥头的他们。 一人面戴牛,一人面带虎。 牡丹石拱桥长约三十丈,合计二十四孔,可供两架马车并行。 车旁的老头对徐参兄弟二人使了个眼色,下一刻,徐参、徐楚二人分别跃上拱桥两侧的石头凭栏处,一步一步朝桥中靠近过去。 老头摩挲着腰间朱红的山鬼钱,慢悠悠走在桥当中,三人默契如锋矢,直至与桥上那一牛一虎只剩十步,才缓缓停下。 刘明显下车,走至老头身后,隔空与面具对望。 牛面背后的金猪眯起眼睛,他看了看老头腰间的山鬼钱,又转头看了看两名壮硕汉子脖子上的诡异纹身,浑身绷紧。 金猪悄悄看了陈迹一眼,他不知道陈迹在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竟将边镇两个消失已久的杀坯给招了过来。 难不成陈迹已将自己卖了,想要与刘家设伏围杀自己? 不对,陈迹的手很平静,手是心胆,手不颤便是心安。 陈迹很镇定。 但金猪还不知,陈迹为何这么镇定。 月色下,双方谁也未说话,桥上越发凝重。 慢慢的,秋日清晨的雾气泛起,远方天色渐亮。 正当金猪想要开口打个圆场时,只听陈迹平静问道:“你刘家从匠作监偷运火器时手尾处理得不干净,走漏了消息,坏我等大事,此事该如何算?司主已抵达开封府,本拟定今日来洛城会晤,如今怎么叫我等给司主交代?” 金猪:啊?! 司主? 会晤? 金猪在那张木牛面具背后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下意识想要把陈迹扔在这里独自跑路。 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明白,陈迹竟是要直接假扮景朝军情司来与刘家接洽。 这哪是在办案? 这分明是在赌命! 金猪也不是傻子,他已明白陈迹是想赌红衣巷被围后,景朝军情司暂时不敢出来走动,全城搜捕之下,也不敢与刘家联系。 趁着这个间隙,他们可假扮景朝军情司,牵着刘家一步步走进圈套里来,主动交出罪证! 可此事如走钢丝,万一景朝军情司与刘家还保持联系,万一景朝军情司与刘家还有什么特殊的约定暗号……稍有差池,他们俩今天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剑走偏锋的疯子! 正思索间,刘明显听陈迹质问,微微眯起眼睛:“匠作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陈迹平静道:“莫要再耽误时间了。” 刘明显冷笑:“我刘家奉公守法,如果尊驾今天约我前来,只是为了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可要拿下两位当做景朝贼子送去密谍司了。” 陈迹淡定问道:“云羊、皎兔开棺之日,刘大人杀了自己祖父,谋逆弑祖之人,谈何奉公守法?当日若无我等提醒,刘大人恐怕已是阶下囚了。” 金猪一怔,他听陈迹侃侃而谈,根本不像是演的。若不是梦鸡亲手试过陈迹,他几乎以为身边真的站着个景朝谍探,少说也得是个司曹才行。他心中也有狐疑。 看过卷宗的明眼人都知道,云羊、皎兔第一次开棺时,刘老太爷确实不在棺椁中,那两位生肖不会在此事上开玩笑。 第二次开棺,必然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才让解烦卫扑了个空。 可陈迹怎么敢笃定,是景朝军情司给刘家报的信?是猜的?还是自己身边真的站着个景朝谍探,知道内情。 金猪心中猜忌越来越重。 另一边,刘明显面色沉凝如水,这是他最大的秘密。当日若无景朝军情司提醒他,恐怕早已背上谋逆欺君之罪。 听到此处,他已信了陈迹的景朝身份。 刘明显神情凝重道:“红衣巷被围非我所愿。撵走了云羊与皎兔,却又来了一个比他们狡诈十倍的金猪,此人极为难缠,一早便猜到我们会从匠作监动手脚,循着味道便咬了过去。” 陈迹冷笑道:“此事绝不是刘大人说一句‘非我所愿’就能交代的,尔等现在作何打算?” 刘明显缓缓道:“彼此合作肯定是为了把事情办成,既然这次交货失败了,那便再择一个新的交货日期便好。只是如今密谍司盯得紧,需要再缓缓。” 陈迹肃然道:“司主如今就在开封府,随时随地都有暴露身份的危险,哪有空慢慢等你们?若刘家心不诚,司主便要回北方了!” 刘明显皱眉:“那你们想何时交货?” “明日,依旧是这牡丹桥,我要见到货物。否则的话,司主即刻离开开封府,我军情司与刘家的约定,也全部作废。” 桥上安静下来,晨雾愈发浓重,以至于彼此相隔十步,都有些看不清对方。 许久之后,刘明显平静道:“好,那便定于明日。” “告辞。” 陈迹轻轻扯了一下金猪的袖子,两人慢慢退入晨雾之中。 …… …… 不知过了多久,金猪在一条小胡同里说道:“好了,没人跟着。” 陈迹摘下自己的面具,却不防金猪竟忽然掐住他的下颌,将他顶于墙上,皮笑肉不笑道:“小陈大夫,你别真是个景朝谍探吧?你怎确定开棺之事,是景朝军情司给刘家报的信?难道不能是刘家自己安插的卧底吗?” “自然是赌的,”陈迹平静反问:“金猪大人,我若是景朝谍探,何必将此事暴露给你,招惹你怀疑?” 金猪沉默。 陈迹又反问:“若我是景朝谍探,又何必帮你寻找刘家罪证?” 金猪更沉默了。 陈迹缓缓掰开金猪松动的手指:“金猪大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选择了我,当相信我的判断。你若怀疑我也无妨,尽管查便是了。” 金猪心中暗叹,陈迹说得也句句在理,若陈迹真是景朝那边的人,今晚根本不必暴露自己。 他思索片刻,忽然笑起来,帮陈迹抚平了衣服:“都是误会,别放在心上,密谍司待久了,看谁都觉得有嫌疑。对了,你小子今晚之所以始终不说计划,分明是担心我知道了计划后,便不敢来了!” “是的。” 金猪笑眯眯道:“瞧不起谁呢,下次记得提前将计划告诉我,免得打我个猝不及防。” “好的。” 金猪盘算许久,开口问道:“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陈迹说道:“接下来的计划便不需要我了,刘明显想要明日交货,今日必然选择铤而走险再闯匠作监。金猪大人只需安排好匠作监的布控,将偷盗者缉拿归案即可。只要有实证将刘明显抓入內狱,整倒刘家也是时间问题。” 金猪眼睛一亮:“是这么个道理,刘家长子刘明德一心求道,豫州一应事务都是次子刘明显在掌管,拿住了他,也就拿住了刘家。” 陈迹对金猪拱手道:“大人,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吧?” “可以可以,”金猪笑着挥挥手:“果然要跟成功之人做成功之事,此计虽然冒险,却堪称一步妙手。” 陈迹转身离去,金猪看着他走入薄雾之中,只觉得那平静的背影中,抑制着骇人的疯狂。 从昨夜到今晨,陈迹平静的去给刘明显送信,平静的吃完牛肉面,平静的扮演景朝谍探。 金猪自诩见过大风大浪,可此时仍心有余悸,反观陈迹,却像个没事人似的。 他心中暗骂一句,疯子。 …… …… 青石板路上。 陈迹慢悠悠走在回医馆的路上,背后贴身的衣服已然被汗水打湿。 赌命就仿佛走钢丝,每时每刻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但他也不是完全在赌。 密谍司不知道,但他知道司曹癸已与吴宏彪南下扬州,司曹辛被他亲手所杀,景朝军情司根本没人能和刘家继续接洽。 而且,景朝军情司过去一直是由周成义和刘什鱼接洽的,双方大人物从未谋面。 正是因为陈迹确实为景朝谍探,知道更多的内情,所以他才敢赌。 金猪会不会因此怀疑他? 会,一定会。 但陈迹不在乎,扳倒刘家并非终点,他会亲手补上最后一环。 太平医馆门前,陈迹抬头看着那块匾额,心中忽然便松了口气。 回家了。 似乎只要回到这里,他那颗躁动中趋于疯狂的心就能重新安定下来。只是,他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自己爽约的事。 又或许不用解释? 陈迹抬脚跨过门槛,而后面露疑惑。 后院传来世子声音:“陈迹怎么还没回来,这小子为了不请客,连家都不回了吗?” 刘曲星道:“师父,陈迹夜不归宿,等他回来了您可得好好揍他一顿!” 陈迹走至后院,惊愕看向世子、白鲤、刘曲星、佘登科等人:“你们怎么都在?” 白鲤双手叉腰,语气气愤:“当然是来质问你为何爽约啊!” 刘曲星嚷嚷道:“太抠门了吧!” 陈迹沉默片刻,轻声道:“抱歉,昨天确实有急事。” “哈哈哈哈哈。”世子忽然大笑起来:“你们看,我还是头一次见陈迹这副表情。” 陈迹看向众人,神情有些疑惑。 世子上前揽住他肩膀:“我们当然知道你有重要事情,大家是因为担心才在这里等你呢。白鲤说,你早上若是还没回来,便要我去千岁军调兵寻你了。” 白鲤好奇问道:“你若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一定要给我们说,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朋友之间,可不要藏着掖着。” 陈迹摇头:“我没事。” 梁猫儿憨厚笑道:“没事就好,赶紧吃口饭,我去热饭。” 说着,他提着两只四层的红漆食盒走进厨房,烧火热饭。 刘曲星两眼放光:“总算能尝到迎仙楼的‘八仙过海’了,昨晚想尝尝,白鲤都不让。” 陈迹疑惑:“八仙过海?” 杏树下,姚老头寡淡道:“这群小兔崽子想吃迎仙楼的八仙过海,自己兜里又没钱,他们便诓骗着一个江南来的公子哥请客。到迎仙楼之后,世子点了一桌子菜,一筷子没动便说家中有事先走,还将一桌子菜给带了回来,另外拐回来两坛绍兴雕。然后,在这里等了你一夜。” 陈迹:“啊?” 姚老头砸吧砸吧嘴:“懵了?我估计那位江南来的公子哥,比你还懵。别说他了,我老人家都没想过,堂堂靖王府世子竟然也会骗吃骗喝,真是只要活久了,什么事都能见到。” 陈迹迟疑片刻,笑着说道:“谢谢。” (本章完) 第103章 司主 第103章 司主 一大家子人围在一张小小的八仙桌前,每人一手端着一只小小的陶瓷碗,一手捏着筷子,热热闹闹。 不远处,杏树上挂满了红布条,平安、喜乐、健康、长寿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 “这就是八仙过海吗?” “对!” “这里面的食材,我以前都没见过呢,”佘登科看向陈迹:“陈迹你怎么不吃啊,别让刘曲星这小子一个人吃完了。” 刘曲星翻了个白眼:“你没吃吗?凭什么说是我一个人吃完的。” 陈迹笑着解释道:“我吃不惯八仙过海,还是吃点别的吧。” 刘曲星撇撇嘴:“没口福,八仙过海的食材可是漕帮从海上运回来的,迎仙楼也不一定每天都能买到新食材,想吃它还得看你运气好不好呢。” 陈迹笑了笑没有反驳。 所谓八仙过海,便是以鱼翅、海参、鲍鱼、鱼骨、鱼肚、虾、芦笋、火腿烩成一道菜。 这些食材对于这个时代的洛城人来说,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一次,但陈迹已经吃过很多了,便只盛了一小碗放在桌上,剩余的都让给其他人尝鲜。 刘曲星忽然问道:“喂,你们说海是什么样子?” 白鲤举手:“我知道,我爹说大海无边无际,海里的水全是蓝色,岸边还会有特别漂亮的贝壳和海星被海浪推到沙滩。沿海的大船家还会出海捕鲸,据说那种名为鲸的大鱼,能有一座楼那么大呢。” 刘曲星瞪大了眼睛:“吹牛呢吧,鱼能长那么大?” 白鲤不乐意了:“谁吹牛了?我爹就是这么说的!” 梁狗儿抱着绍兴雕的酒坛子问道:“王爷去过海边吗?” 白鲤迟疑:“……没有,可我宁朝有出海的船队啊,他们见过呢。” 世子满脸亢奋的提议道:“要不我们约定好,将来一起去海边看看吧?我听说,只需要乘车辗转三个月便能抵达海岸了,届时找船家买艘船,我们出海捕鱼,直接在船上自己做八仙过海吃!” 众人面面相觑,眼睛越来越亮 佘登科忍不住问道:“我们真能去海边吗?” 姚老头放下筷子,慢悠悠说道:“看大海有什么难的?你们今天去把洛城府衙的牌匾砸了,下个月被发配岭南以后,天天都能看见大海。” 世子:“……” 白鲤:“……” 陈迹感慨道:“师父,您是懂怎么破坏气氛的。” 世子岔开话题,好奇的看向陈迹:“对了陈迹,昨天你彻夜未归到底去了哪里?若是有什么难处一定得给我们说,朋友之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迹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愿再回陈府,他一个小小医馆学徒又无处可去,确实无法解释去向。 他没法告诉世子,自己其实是对方最讨厌的阉党;他也没法告诉众人,自己昨晚其实是去给世子、郡主洗脱嫌疑。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守口如瓶,你告诉别人的秘密,总会不知不觉泄露出去。 沉默中。 刘曲星小声嘀咕道:“别是又去赌博了吧,我看他眼里都是红血丝,肯定一晚上没睡。” 佘登科在桌下踩他脚背,刘曲星拔高了嗓门:“踩我干什么,我这不是随口一说吗,我相信陈迹不是那种人!” 此时,白鲤想起陈迹的神秘之处,立刻说道:“行了别问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要需要帮助的话,肯定开口告诉咱们了。兴许陈迹是有喜欢的姑娘,昨天刚刚得到分红的承诺,要去把好消息告诉对方呢?是吧陈迹。” 刘曲星听见八卦,顿时来了精神:“真的吗?” 陈迹笑着解释道:“我天天在医馆里面对病患,哪有什么喜欢的姑娘。” 刘曲星问道:“那你家有没有给你定过亲事?” 陈迹也摇摇头:“没听说过。” 刘曲星乐呵呵道:“我有。” 佘登科无奈:“谁问你了?!” 刘曲星自顾自说道:“我娘给我说了门亲事,对方父亲是位秀才,如今在府衙管着讼状,双方也算是门当户对。两家约定好,等我成为太医入了品级,就拜堂成亲……从九品就行。”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不断飘向姚老头。 姚老头瞥他一眼:“点我呢?” 刘曲星赶忙道:“没有没有。” 这时,喵的一声,房檐上传来猫叫。 陈迹抬头看去,却见乌云理所当然的跃下屋檐,跳进了……姚老头的怀中。 姚老头端起自己碗里的八仙过海,凑到乌云嘴边:“吃吧。” 刘曲星一怔:“师父,这么贵的菜肴,您喂给猫吃啊?” 姚老头斜睨他一眼:“他可比你金贵多了。” 说罢,姚老头又转头看向梁狗儿:“当初咱们可是约定好的,你可以住在我这里,但前提是你得教我徒弟刀法,开始吧,都别偷懒了。” 梁狗儿意犹未尽的放下酒坛子:“成!世子、刘曲星、佘登科,都过来练刀!” 陈迹看着世子等人在院中扎起马步,梁狗儿却拉着梁猫儿到一边窃窃私语,乌云连八仙过海都不吃了,就这么乖巧的蹲在梁猫儿肩上,竖着耳朵。 他看看乌云,又看看姚老头,忽然有一个很荒诞的猜测:师父在帮乌云偷学梁家刀术?! “师父,这是……” 姚老头看向他:“滚去睡觉,乌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自己能每天活着回来再说。” “噢。” 姚老头冷笑一声:“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也不知道你图什么。” “师父,你说过命是可以改的。” “嗯?” “我要试试。” …… …… 夜深人静。 陈迹从青山梦境中脱离出来,轻微喘息着。 耳边是梁狗儿的呼噜声,满屋子都是对方呼吸出来的酒气,浓烈的仿佛闻一闻都会醉。若可以的话,如梁狗儿一般当个无牵无挂、没心没肺的浪荡儿也挺好。 陈迹看着一屋子熟睡的人,无声的笑了笑,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来到杏树下看着满树的红布条,忽然出了神。 咚咚咚,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陈迹置若罔闻。 直到门外的敲门声急促起来,他才又看了一眼杏树最高处的两支红布,转身走去正堂:“谁?” 金猪说道:“是我,开门。” 陈迹拉开门闩,将两扇木门拉开,容金猪侧身钻了进来:“金猪大人可有收获?” 只见金猪头戴斗笠、脚踩草鞋,又扮做一副佃户的模样,凝重道:“一无所获。”“哦?”陈迹好奇道:“刘家没有动向吗?” 金猪皱眉:“今日从京城调来的密谍旧部也都到了,我命他们分别看管好匠作监库房与案牍库。” “然后呢?” 医馆正堂里,唯有一盏煤油灯在柜台上摇曳着。 微弱的火光中,金猪直勾勾看向陈迹:“我能保证,今天没有任何人闯入匠作监,也没有任何人从匠作监带走与火器有关的东西。东市倒是有人购买土硝和硫磺,但仔细一查,也全都没有问题……你好像并不觉得奇怪?” 陈迹平静回答道:“大人,我也不必将所有情绪都写在自己脸上。” 金猪绕着陈迹转了两圈:“你会不会是假意配合我演戏,实则暗地里给刘家通风报信?” 陈迹疑惑道:“大人,如今扳倒刘家才是最重要的,眼看着我们已经快要成功,何必相互猜忌?等您把刘家扳倒之后,再来猜忌我也不迟,我又跑不掉。” 金猪打量着陈迹的神情不似作伪。 他今天从早上等到傍晚,又从傍晚等到深夜,眼瞅着希望一点点落空,最后化为怒意。 昨夜,他几乎以为自己距离搬倒刘家只剩一步之遥,今天却又觉得那一步之遥,重新变成鸿沟天堑。 但金猪知道,陈迹有一点没说错:眼前这位医馆学徒,跑不掉,什么时候收拾都不迟。 他面色和缓,拍着陈迹的肩膀笑道:“小陈大夫别在意啊,咱密谍司出内鬼不止一次两次,所有海东青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肃清自己的队伍,以免被景朝贼子渗透进来。我这也是经年养成的多疑习惯,没别的意思。” 陈迹反过来劝慰道:“金猪大人一心复仇,可以理解的。” 金猪分析道:“如今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便是刘明显与景朝贼子重新建立联系,他与对方确认你我身份,发现咱们在作假;第二种便是时间太紧,刘明显没有胆量铤而走险,所以今天并未行动。” 他看向陈迹:“你倾向哪一种?” “大人有没有派人盯住刘家?” “刘明显身旁三人都是行官高手,寻常密谍根本盯不住。” 陈迹思索片刻:“大人,我们还是去牡丹桥看看再说,不论如何都得去印证一下才能知晓,” 金猪深深的看了陈迹一眼:“那便去看看。” 两人出了门,陈迹返身将大门合上,门外的风,吹得柜台上的那盏煤油灯一阵晃动。 …… …… “金猪大人,昨夜那位把玩铜钱的老者是何来历?”陈迹坐在马车车厢门口,掀开车帘,问正在驾车的金猪。 “那老头名为张果儿,手里的铜钱叫做‘山鬼钱’,”金猪随口回答道:“他曾是丐帮之人,后来销声匿迹。朝廷找了他许久,原来是逃进了刘家。” “逃?” 金猪冷笑道:“嘉宁八年冬的上元节,胡家嫡孙胡钧焰偷偷溜去上元节逛庙会,却不慎被丐帮之人掳走。胡家震怒,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这才将胡钧焰找回来。当时丐帮最重要的几人隐姓埋名逃脱,其中就包括这张果儿。” 陈迹皱眉:“丐帮拐卖人口?” 金猪嗤笑:“你当丐帮如说书先生故事里一样乞讨生活、行侠仗义?不过是些穷凶极恶之人凑在一起罢了,他们不仅拐卖人口,还将拐来却卖不出去的孩子弄瞎、弄残去乞讨,赚的钱可不比青楼少。” 金猪继续说道:“山鬼钱本是道门里用来辟邪的雷符,却不知是哪个邪修将它变成了邪乎的修行门径。此修行门径的行官需保持童子身,哄骗女子爱上自己,再在拜堂成亲当夜将对方杀掉,把魂魄收入山鬼钱里蕴养。” 陈迹心中一寒。 金猪笑道:“这就不说话了?西南那边还有更多邪门的门径呢,拿头骨、腿骨当法器的我都见过。” 陈迹沉默片刻问道:“大人为何对山鬼钱如此了解?” 金猪乐呵呵回答道:“此门径不止一人修行,光咱密谍司就杀过两个了。咱密谍司解烦楼地下密室里,还藏着两枚养了几百年的山鬼钱。这玩意养得越久便越红,咱解烦楼里那枚……啧啧,简直红得滴血。你若感兴趣,待你晋升海东青时,我便请旨让内相大人将此门径赐于你。” 陈迹将车帘放下:“多谢金猪大人好意,大可不必。” “到了。” 金猪将马车停在距离牡丹桥一里之外的小胡同里,两人将牛、虎面具戴上,缓缓走上牡丹桥。 两人才刚到,远远便有一架马车缓缓驶来。 那马车车夫的位置明明没有坐人,缰绳却无风自动。 金猪微微眯起眼睛,刘明显竟又来了?他还以为对方不会来的:“似乎可以排除第一种可能,若是刘明显已经与景朝贼子重新建立联系,他今晚便不该来。” 然而下车来的却不是刘明显,而是那位把玩着山鬼钱的老头。 下一刻,老头掀开车帘,单手拎着一只麻布包跳下车来。 麻布包口袋处缠着粗粗的麻绳,当老头跳下车来的时候,麻布包忽然剧烈挣扎抖动! 老头走至桥上,嘿嘿一笑将麻布包丢在地上,一边看着金猪与陈迹,一边解开麻布包上的一圈圈麻绳:“你们要的货物我带来了。” 麻袋解开,露出一名中年人惊恐的面孔来。 金猪身形微微一动似要有所动作,陈迹却忽然捏住他的手腕,开口说道:“我们要的可不是这个。” 老头将那中年人打晕,摩挲着自己腰间的山鬼钱笑道:“事急从权,密谍司看得紧,你们要的东西在匠作监里偷不出来了。” 说着,他用手指点了点中年人的脑袋:“但你们要的东西,都在他脑子里。此人是匠作监副监丞,你们若有本事将他运回景朝,想要什么造不出来?” 桥上安静下来,月色被云彩笼罩。 陈迹在面具背后轻轻吸了口气,他和金猪都没想到刘明显竟如此胆大包天,对方没有在匠作监里动手,而是另辟蹊径,将休沐归家的副监丞掳了过来! 金猪凝声道:“此去景朝上千里,合计十七道关卡,想要运一个人出去难如登天!” 老头嘿嘿一笑:“那便不是我们能管的了。” 金猪思忖片刻开口问道:“刘大人呢,在不在马车里?请他下来一叙。” 老头回答道:“刘大人?什么刘大人,此事我张果儿一人所为,我不认识什么刘大人。另外,贵司要求我做的,我已经做到了,何时能见司主?” 金猪刚想回答,陈迹却抢先开口:“我们要先将人运去开封府,三日之后,依旧是牡丹桥见。但是,届时可不是你能说得算了,喊个能当家做主的来。” 张果儿拱了拱手:“明白,小老儿告辞了。” 金猪凝视着渐渐远去的马车,轻叹一声:“先前误会你了,并非是你走漏消息才导致刘明显没有对匠作监动手,实在是……此人胆子太大了。” 陈迹轻声道:“胆子不够大的,也不敢行谋逆之事。” 金猪返身走下桥,朝一条小巷子里招招手,却见身着黑衣的西风闪身而出。 陈迹定睛一看,只见那小巷里竟还藏着密密麻麻的密谍手按腰刀。 他疑惑道:“大人,这是……” 金猪叹息:“原本是打算今晚就将刘明显抓入內狱审问的,却连对方人影都没见,现在怎么办?” 陈迹戴着面具低头沉思。 再抬头时,他看向金猪:“大人,这些密谍可信么?” 金猪笃定道:“可信,这些都是我一次一次甄选留下的,还了重金请梦鸡审讯过,不会有问题。” 陈迹看向西风:“今天开始,你便是军情司司主了。” 西风:“啊?我?” (本章完) 第104章 陆谨 第104章 陆谨 军情司司主。 这五个字对密谍仿佛有着某种魔力。 从加入密谍司的那一日开始,他们的教头、他们的上司,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们:寻找军情司司主,缉拿军情司司主。 当陈迹说出那句话的刹那,幽暗的小巷子里,竟传来几位黑衣密谍下意识的拔刀声! 夜色下,数十道目光齐齐转向西风。 西风站在灰瓦白墙旁,被盯得有些慌张,他看向金猪:“大人,我怎么成军情司司主了,我不是什么司主啊。” 金猪起初也是一怔,转念便明白陈迹要做什么,他笑眯眯的拍了拍西风的肩膀:“说你是,你就是。” 西风更慌了:“您不会是想杀良冒功,把我当做军情司司主交给朝廷吧?” 金猪面色一黑,他摘下脸上的木头牛面敲着西风的脑袋:“瞅你小子那怂样,难怪这么多年都没法把伱捧到海东青的位置上,也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提拔你!” 西风赶忙道:“当然是因为我对您忠心耿耿啊!” 金猪气笑了:“我们是让你假扮军情司司主去诓骗刘家,不是要把你交给朝廷。” 西风松了口气,可是很快便更慌张了:“我假扮不来啊。” 陈迹在一旁带着虎面,平静道:“各位,现在不是插科打诨的时候。军情司司主神秘,恐怕连许多景朝谍探都没见过他长什么模样,我们假扮他,可以钓出刘家更多的秘密。大人,如果你还信任我,接下来便由我来安排。” 金猪打量着陈迹,可陈迹的面目始终隐藏在那张虎面之下,他安静思考数秒:“你说我们该怎么做,这次听你安排。” 密谍们忽然看向陈迹。 有一密谍疑惑:“大人?” 金猪抬手止住他的话茬:“无需多言。” 陈迹看向西风:“西风,我且问你,军情司司主的上司是谁?什么职务?” 西风思索了两秒回答道:“军情司司主的上司自然是景朝军略使,上一任军略使是陆谨,现在则是刚刚赴任的陆观雾。” 陈迹又问:“陆观雾在出任军略使之前,是什么职务?” 西风回答道:“先前是……枢密院参军?” 陈迹问道:“再之前呢?” 西风怔住了:“陆观雾先前蛰伏于枢密院,名声未显,所以很少有人关注他以前是干嘛的。另外,我们这些大头兵也用不着记住这些。” 说着,他回头看向小巷里,一个个头戴斗笠的黑衣密谍:“你们知道吗?” 密谍们相视一眼,无声摇头。 陈迹看向金猪:“这便是问题所在,刘明显防备之心很重,三日之后见面必有试探。若想让西风假扮司主,首先要让他熟悉景朝的各种信息。” “有道理,”金猪点点头:“走,出发去內狱。京城每个月都会有新的邸报发往各州密谍司,用以更新一些信息。豫州的邸报,都存放在洛城內狱之中。” 陈迹疑惑:“先前我去內狱,为何从未见过这些邸报。” 金猪看了他一眼:“此邸报只有海东青以上级别的大密谍才能过目,自然是不能给你看的。不过事急从权今日怕是要破个例了。” 陈迹思索片刻:“不要去內狱了。內狱路途遥远,每次来回都要一个时辰,而且还得蒙着眼进出,颇有不便。不若这样,金猪大人派人护送这些邸报运往周成义府上,刚好在那里设一个临时的经略室。” 金猪一口答应下来:“一切听你安排!西风,你带人去!” 西风答应一声,喊人从另一条胡同里牵出马车来,他拿来脚凳放在地上:“大人,请上车吧。” “慢着。” 众人朝声音来处看去,却见陈迹缓缓走至马车旁,打量着西风:“这般做派可不像是堂堂军情司司主,哪有司主给别人鞍前马后的道理?” 西风诧异道:“不是要等三日后吗,我现在还不是呢啊。” 陈迹说道:“若不注意细节,迟早被对方发现端倪。从此时此刻起,你便是真正的军情司司主。来人,送司主大人上车。” 金猪笑眯眯走过来摆好脚凳:“司主大人,请吧。” 西风慌张道:“大人,还是您先上车吧。” 金猪笑容骤然收敛:“少废话,若三日之后误我大事,我便将你扒光了吊在教坊司门前,让你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西风闻言,深吸了一口气,昂首挺胸踩着脚凳登上马车。 正当他要自己掀开车帘时,陈迹上前一步伸手为他掀开车帘:“司主,请。” …… …… 摇摇晃晃的车厢内,伴随着木轮子压在青石板路的咯噔声响,西风坐于车尾当中,陈迹则与金猪相对而坐。 凝重的气氛中,坐立不安的西风,默默从座下掏出一只铜手炉来。 他从怀中掏出火寸条,想要点燃里面的银丝炭粉。 然而,却听陈迹平静道:“这不是司主应该做的。”西风讪笑:“天冷,给金猪大人暖暖手。” 陈迹却面色不改,郑重道:“我没有与两位开玩笑,这是我密谍司最接近刘家的一次,只要获取他们的信任,泼天功劳,唾手可得。” 他话锋一转:“刘明显精明奸诈,寻常儿戏必然瞒不过他,三日之后接头时他若发现端倪,恐怕会彻底龟缩不动。所以,两位务必认真演戏,只有演到你们自己都信了,才能让刘明显相信。” 西风一怔,而后看向金猪,声音颤巍巍道:“小……小金,为我点燃手炉?” 金猪:“……”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毫不犹豫接过火寸条与铜手炉,对西风谄笑道:“司主大人,这种小事还劳您交代,卑职罪该万死。” 西风身子抖了一下:“大人您别这样,我害怕。” 金猪按住他的肩膀,冷冰冰道:“你知道我有多想杀刘家满门,我要他刘家阖府上下男为奴、女为娼,永世翻不得身。在这件事面前,官职、面子、尊严,都不重要。坐直了,给我好好演!” 西风渐渐镇定下来:“是,卑职明白了!” 金猪冷笑道:“重新说!” “本座明白了。” 陈迹默默看着这一幕,他忽然有些相信金猪所说的故事了。 金猪一边点燃碳粉,一边看向陈迹凝声问道:“那个副监丞该怎么办?” 陈迹思索片刻:“做戏要做全,令密谍假装景朝谍探,偷偷将那位副监丞送往北方,事成之前不要回来。” “好,”金猪下意识将刚刚点燃的铜手炉揣在手中。 西风忽然伸手说道:“小……小金,铜手炉。” 金猪一怔,赶忙将手炉塞进了西风怀中。 马车缓缓停下。 金猪率先钻出车厢,如仆从般,为西风垫好脚凳、掀开车帘。 西风有些忐忑不安,陈迹淡定道:“回忆一下你见过最有气势的大人物,他们是何仪态?” 西风试探着问道:“吴秀大人?” “我没见过吴秀大人,你只管学便是了。” 西风闭上眼睛回忆,再睁眼时神态竟完全变了。 只见他一脸倨傲的走下车来,下车后挺直了腰杆,没有多看金猪一眼,旁若无人的走入周府。 刚跨过门槛,西风立刻惊喜回头:“大人,是不是要这种感觉?” 陈迹笑道:“没错,司主大人。” 西风摊开双手打量着自己,感觉还不错,转身便又换上倨傲神情,大步流星踏入后院。 一个时辰后,密谍从內狱运来了四只木箱子,箱子上还各贴着一张黄纸符箓封条。 周成义的书房内,金猪取来短刀割破自己眉心,以手指沾眉心鲜血涂抹在符箓封条后,这才将四张封条一一揭下:“三年内的都在这里了。” 陈迹拿出一本递给西风:“三天时间,务必将这些邸报全看完。三天之后,你要比密谍司里的任何人都了解景朝军情司,刘明显的每一个问题,你都必须回答上来。” 说完,他自己随手拿起一本邸报,坐在周成义的桌案前翻看起来。 金猪伸手按住陈迹翻书的手,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张虎面说道:“邸报为密谍司机要,不是鸽级密谍可以看的,西风因为任务可以破例,但你……我怎么感觉你是冲着这批邸报来的?” 陈迹挪开金猪的手打断道:“金猪大人,不仅我要看,连同你也要再看一遍。跟在司主身边的人却对景朝军情司一无所知,你觉得合适吗?大人,还有什么事情比扳倒刘家更重要?” 他坐在桌案前抬头与金猪对视着,虎面之下的眼神不避不让。 片刻后金猪突然笑了:“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正在和病虎大人一起办案的错觉,仿佛你真的成了那位上三位的病虎大人一般。” “借您吉言。” 金猪拉来一张椅子在陈迹对面坐下:“那便一起看。” 陈迹低头继续翻看邸报,然而第一份邸报便让他瞳孔微缩:嘉宁三十一年夏,司曹壬由津门转道进京,遣散随从后消失无踪,疑似与重要人物接洽。此事应与陆谨下野有关。 短短一句话却有太多信息,宁朝密谍司早就知道司曹不止一位,而且清楚知道十位司曹取天干地支为代号。 而且,宁朝密谍司也很清楚,景朝军情司正在进行权力交替。 正看着,陈迹无意间抬头,却发现金猪根本没有看对方手上的邸报,而是目光瞟着自己这边。 金猪见他瞧来,笑着说道:“你对这位陆谨陆大人感兴趣?这可是真正的大人物咱密谍司与他交手多年,吃过不少亏。” 陈迹心中一凛,而后漫不经心道:“感兴趣谈不上。我只是在思索,先前景朝贼子自相残杀,会不会正是因为陆谨下野这件事。” (本章完) 第105章 试探 第105章 试探 陆谨。 舅舅。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和称呼。 对方以一种传说的方式存在于陈迹的世界,远隔数千里,却如春雷湖旁的巍峨山峦,令人难以无视。 周府的书房内,只余陈迹、金猪、西风三人翻看邸报。 西风端坐在太师椅上,神情寡淡且蔑视,仿佛翻的不是邸报,而是景朝各行省直隶总督的奏折。 金猪坐在红木桌案旁,放下自己手中的邸报,看向对面那张虎面:“你觉得,先前洛城的火器爆炸案,皆因景朝军情司内讧而起?” 陈迹拿着手里的邸报,摊开给金猪看:“陆谨因政治斗争失败而下野,他的政敌必然会立刻剪除他的羽翼。这便能解释,为何袭击大人你的景朝杀手,却又和景朝苦觉寺来的和尚自相残杀。” 金猪鼓起掌来:“我费一天才想明白的事情,你竟只需要看这邸报上的一句话便能想明白,厉害厉害。” “原来大人知晓此事。” 金猪笑着说道:“军情司内部清洗之事不仅仅发生在洛城,京城、金陵、苏州、扬州、津门皆有乱象。” 陈迹不解:“他们如此内斗,不怕耽误大事?” 金猪意味深长道:“这世上还有比权力更大的事吗?” 陈迹思索片刻问道:“军情司内斗结束了吗?” 金猪笑着说道:“还早着呢。” “哦?” 此时,门外有密谍端着托盘,送进一壶热茶来。 金猪拎着袖子,一边给陈迹倒上热茶,一边感慨道:“陆谨不会甘于失败的,他这种人,不到他死去的那一刻,决不能轻易给他的成功与失败下定论。” “大人似乎很推崇他?” 金猪又给自己也倒上一杯热茶,慢悠悠聊起:“陆谨原是景朝武勋后人,家道中落,他便一狠心跪在枢密副使‘元忠’府邸门口,认元忠为义父,并将家中剩余所有田产、银钱奉上,换来了一个枢密院的‘司曹’职位。” “当时,那群景朝勋贵后代流行在枢密院里挂个闲差,每日遛鸟斗狗,赌博狎妓。” “但这位陆谨并没有在枢密院里混日子,而是请旨要建立军情司。元忠当众嘲笑他,让他在枢密院好好混日子就行了,别拎不清自己。陆谨没放弃,他干脆又跪在元忠门前三天三夜,元忠不耐烦了就当众说‘你去宁朝杀个阁老,我便让你建那不知所谓的军情司’” 金猪叹息:“从那天起,陆谨便消失了,再出现已是数年之后。再出现时,他竟拎着用石灰腌制过的我朝户部尚书的人头,站在枢密院的朱漆大门前。此事震惊两朝,我宁朝震怒,派了三十余批杀手去刺杀他,却无功而返。同一时间,陆谨被中书平章‘元茂’看中,一路平步青云。” 中书平章,景朝宰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陈迹有些奇怪:“大人为何对此事了若指掌?” 金猪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闭眼品味了片刻后,这才睁眼砸吧砸吧嘴说道:“上好的信阳毛尖,可惜过了应季……我知道此事并不稀奇,自打陆谨得中书平章赏识,元忠那个大嘴巴便天天喝完酒与人说起陆谨曾给自己下跪两次的事情。不仅如此,哪怕陆谨与他平级,他也拿陆谨当儿子一样呼来喝去。” 陈迹笑道:“这位元忠,恐怕坟头草已经一米多高了吧?” 金猪笑眯眯道:“若陆谨真将元忠杀了,那也不过是个俗套的故事,陆谨也不过是个俗套的人,不值得我密谍司如临大敌。事实上是,陆谨非但没有杀元忠,反而始终以义父相称,逢年过节都要奉上厚礼,感谢当年的提携之恩。” 陈迹一怔。 金猪赞叹道:“如今景朝百姓未必知道景帝颁过哪些法令,但一定知道,陆谨有恩必报。你只要帮过他,便如同有了一块免死金牌。” 陈迹疑惑:“此人政治智慧极高,为何会败给陆观雾?” 金猪摇摇头:“不是他败了,是中书平章元茂败了……不说了,继续看邸报。” “嗯。” 陈迹将一整箱邸报快速翻完,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所有邸报里,均未曾提及陆谨还有个妹妹。 仿佛那个女人从未真实存在过。 …… …… 然而就在此时,门外一名密谍趁着夜色叩开周府大门。 吱呀呀木门转动声中,那名密谍不等门完全打开,便侧着身子钻进院子,单膝跪地抱拳道:“大人,不好了!” 金猪抬步跨过门槛,由书房走到院中:“不是让你护送六条他们运送副监丞出城吗,你怎么独自回来了。” 密谍凝声道:“六条将那位副监丞塞进倾脚头的粪车夹层里,正要偷偷从北方青龙门运出去,结果洛城兵马司凑巧将那位副监丞搜了出来!还未等卑职上前营救,兵马司的步卒已将六条等人团团围住结成军阵,二十余精锐步卒组成的军阵,卑职没有把握。” 金猪面色一变:“什么?让你们运个人而已,竟闹出这么大的纰漏来!”密谍苦涩道:“此方法运人屡试不爽,没想到这次栽了大跟头。大人,现在怎么办,六条等人恐怕要吃苦了。大人,不若我们亮明身份叫洛城兵马司放人?咱们人,怎可落在这些土鸡瓦狗手中?” 陈迹此时也迈出屋子来:“不可。” 所有密谍看向他,宛如一柄柄刀子划在他身上。 金猪看向陈迹:“怎么说?” 陈迹看向夜空,思考片刻:“此时亮明身份,万一被刘明显知晓便是前功尽弃。金猪大人,是扳倒刘家重要,还是救几名下属重要?” “都重要。” 陈迹安抚道:“兴许他们天亮时就自己回来了呢?” “嗯?”金猪若有所思。 陈迹不再回答,而是转身回到屋中,继续从箱中取来一本又一本邸报快速翻看,不停的寻找着某个信息。 金猪回头看着屋内那个瘦削的背影,总觉得对方才是十二生肖,而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鸽级密谍的日子。 那时候,天塌了有高个的顶着,怎么也轮不到他‘宋乾’殚精竭虑。上司一声令下,他提着脑袋就冲上去抓景朝贼子,抓完景朝贼子回家路上吃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仿佛连脑海里的血腥气都吞了下去。 金猪兀自哂然一笑,也进屋继续翻看邸报,留下一众密谍面面相觑。 巳时,周府外的天色已然大亮。 西风困得不停点头,陈迹却精神奕奕的从第二只箱子里取来新的邸报。 他站在箱子旁,翻开第一页便看见一段话:嘉宁二十五年秋,陈氏陈礼钦赴任洛城同知,家中嫡子颇有才气,庶子木讷寡言…… 刚看到这里,旁边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手里的邸报拿了过去。 陈迹愕然抬头,金猪笑眯眯的将邸报合上:“这邸报是我密谍司发往各州供海东青、十二生肖调阅查询的秘密机要,需海东青与各位生肖取眉心血才能打开。今日能给你和西风看景朝方面的信息已是破例,剩下的便不能再看了。” 两人相视,气氛忽然凝滞。 陈迹沉默片刻,而后展颜笑道:“那便不看了。” 金猪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赶紧立功吧。待你成了海东青,自然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若是成了生肖,甚至还能前往解烦楼看更为机密的案牍。” 陈迹解释道:“立功还是其次,卑职此次协助扳倒刘家,主要是为了给大人你报仇。” “好兄弟!” 这时,几名密谍从灰瓦墙檐上翻进周府。 “咦?六条!”院中一名密谍疑惑:“你们不是被洛城兵马司抓了吗?他们怎么又将你们放了?” 金猪来到院中,肃然问道:“你们亮明身份了吗?” 六条摇摇头:“没有,昨夜临行前,您身边这位大人嘱咐不可亮出密谍身份,所以我们只能任由兵马司捉拿。对方将我们带去城楼上羁押起来,而后又将那位副监丞单独带离审讯。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兵马司的刘大人便来告诉我们,我们可以走了,三天后恭候司主大驾。” 众密谍一怔:“就这么让你们走了?” 金猪问道:“有人跟梢么?” “有,但被我们甩开了。” 密谍们看向金猪:“大人,有蹊跷。” 陈迹平静道:“这是刘家的试探。那位副监丞应是刘家的人,刘明显故意将他交给我们,便是要看看我们会如何处理他。你们被抓后没有亮明身份,我们扮演景朝军情司的计划,先成了一半。” 金猪赞叹道:“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做事却滴水不漏。” 陈迹拱手道:“都是大人教导的好。如今刘家应该已经信了我们,三日之后再见面,想必会有惊喜,卑职在这里,预祝您大仇得报。只是,卑职这次出来时间太久,得赶紧回家去了。” “去吧去吧,后天夜里记得来这里汇合。” “明白。” 金猪站在书房门前的台阶上,望着陈迹的背影走出周府,笑容渐渐收敛,他对六条招手:“遣一人快马前往开封府请梦鸡过来,刘家事毕,我有许多人要审。” 此时,西风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疑惑道:“……本座与你相处七年,怎么不知道你还和刘家有仇?” 金猪一愣,而后感慨:“司主,您倒是入戏挺深。” (本章完) 第106章 张拙 第106章 张拙 周府书房中。 金猪坐在红木桌案后,斜睨着西风,似笑非笑:“司主,你演技这么好,平日里对我忠心耿耿的模样,不会也是演的吧?” 西风:“啊?” 金猪这句话,仿佛一道雷霆,劈中还沉浸在司主角色里的西风。 劈醒了。 西风心中叫苦不迭,赶忙说道:“大人,我对您的忠心可昭日月,绝无半分虚假。” 金猪笑了笑,不在此事上过多纠缠:“你觉得刚刚那位戴虎面之人,如何?” 西风当即说道:“挺厉害的,反正比我厉害。” 金猪意味深长道:“若我告诉你,他只是某个店铺里的小伙计,你会信吗?” 西风一怔:“怎么可能?!” 金猪将身体完全靠在椅子上,缓缓闭上眼睛:“是啊,怎么可能。” 按说梦鸡审过的人,自己便不该再怀疑了。 可金猪之所以继续怀疑,正因为这一句“怎么可能”。 陈迹先是帮皎兔、云羊渡过难关,又帮自己抓刘家把柄,还能和世子、郡主厮混在一起成为朋友,甚至入了靖王的法眼。 这是一个小小学徒能做到的吗? 关键是,密谍司邸报里明明写着陈府庶子木讷寡言,可如今这陈迹,哪有一点木讷寡言的样子? 西风问道:“大人,您大代价请梦鸡来,就是为了审讯他吗?” 金猪随口答道:“我找梦鸡来,本意是为了审讯刘家人,但既然人都从开封府请来了,再多审一个也无妨。此人不会籍籍无名的,不审干净,我不放心。” 西风好奇道:“您打算什么时候审他?” 金猪思索片刻:“解决刘家之事后,立刻将他秘密抓进內狱。” “明白。” 书房内安静下来。 西风忽然问道:“大人,您真和刘家有仇么,和您有仇的不是徐家吗?” 金猪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眼睛:“是谁说我和徐家有仇的?” 西风将茶杯端至金猪面前,小声说道:“玄蛇大人说的。这事好像在咱密谍司传开了,前些天还有人偷偷问过我。” 金猪没有接茶杯,任由西风双手举着茶杯,漫不经心问道:“玄蛇都说了什么?” “玄蛇大人说您家当初是做海贸的,货物最远能卖到吕宋、占城、爪哇,后来徐家将您全家都强行征了徭役,只您一个活了下来。” 金猪皱着眉头:“他有没有说他怎么知道的?” “没说。”西风悄悄打量着金猪:“大人,此事是真的吗?” 金猪终于接过茶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云淡风轻道:“真的。” “那您怎么不去找徐家报仇,”西风不解。 金猪站起身来,背负双手看向窗外:“咱们那位内相大人啊,若没有榨干你身上最后那一分余热,是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我也在等,等他允许我报仇的那一天。” “届时,卑职一定为大人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金猪嗤笑道:“一天到晚表忠心,不嫌腻歪吗?” “不腻歪,习惯了!” 金猪回头打量着西风:“这么多年,我压着不让你晋升海东青,你怨我吗?” “有一点点吧。” 金猪乐了,他忽然感慨:“你还挺实诚,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到了海东青那位置上,便进了内相大人的眼。届时你得到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当一个鸽级密谍挺好的,俸禄也不少,提着脑袋干活就好了,不用想那么多。” “大人,您这句是真话还是谎话?” “滚出去。” “哦……” 西风溜出门去,金猪坐回椅子上,缓缓靠向椅背。 他拿起一份邸报盖在脸上。 谎话说得多了,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谎话。 …… …… 车水马龙中,两名密谍远远在陈迹身后缀着。彼此之间像是连着两根无形的线,如何也扯不断。 忽然人群中热闹起来,只见一匹快马在街道上疾驰,一名腰缠红带的汉子高声道:“陈府陈问宗,解元!” 在他身后,还有一年轻汉子骑着快马同样高呼:“洛城同知陈府家公子,陈问宗,高中解元!” “林家公子,林朝京,高中亚元!” “洛城同知陈府家公子,陈问孝,高中经魁!” 一个接一个的‘捷子’争先恐后抢去报五魁。 所谓报五魁,便是‘捷子’们清晨便守在贡院前等着放榜,放榜之后,立刻抢着去给前五名报喜,最先赶到五魁家的人,能领到重赏。 少则五两,多则五十两,例如陈府这般门楣,必是五十两这顶格的厚赏了,所以捷子们人人争抢,路上打起来都有可能。 陈迹默默看着,突然有些恍惚,好像前一天还在窑厂里与水泥灰尘为伴,一转眼秋闱都放榜了。 某一刻,他也想坐在窗明几净的书院里,无忧无虑的学习……还是算了吧,经义这玩意,学不了一点。 陈迹笑了笑:“我还是更适合与人赌命啊。” 此时,街上百姓纷纷让路,连牛车都拉至一边,仿佛这世间再重要的事情,也得给秋闱报喜让路。两名密谍没有去看捷子,而是紧紧盯着人群中陈迹的背影,可当快马经过彼此之间时,只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快马疾驰而过,眼前却已没了陈迹的影子,宛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疾驰的快马仿佛一柄快刀,斩断了彼此之间的那根线。 半个时辰后,陈迹拎着两只烧鸡站在太平医馆门口,任由赶早集的人流从身前身后经过。 他深深呼吸了几口空气,用手搓了搓脸上略显疲惫的神情。 待到自己面色柔和,这才笑着抬脚跨入门槛:“师父,我回来啦。” 红木柜台旁。 姚老头正隔着柜台与人下棋,他听见陈迹声音,抬眼看来:“你还知道回来呢?想回就回,想走就走,你把我太平医馆改名叫太平客栈得了。” 这时,与姚老头对弈之人转过身来:“小陈大夫回来了,我还担心等不到你呢!” 陈迹一怔。 来者赫然是这洛城知府,张拙! 只见张拙今日罕见的穿了一身便服儒衫,带着一顶时兴的缨子瓦楞乌纱帽,踩着崭新的皂靴。 对方看起来不像是一位官员,反倒更像是要去赴宴的风流人物。 陈迹将手里烧鸡递给佘登科,疑惑问道:“张大人怎么来了?” 张拙亲切的拍了拍他肩膀:“你制那名为‘水泥’之物,解了我燃眉之急,自当上门感谢一番。” 陈迹笑着说道:“张大人不必谢我,我也是为了生意。” 张拙面色一肃:“怎么能不谢呢,你可知道咱们豫州每年冬天要冻死多少人?” “多少?” 张拙说道:“嘉宁十九年,豫州三十一家义庄,合计收敛冻死尸体三万三千四百二十一具,嘉宁二十年,合计收敛……” 陈迹听着这位张大人历数每年冻死人数,越听越心惊,仅豫州一州之地,每年都要冻死这么多人? 却听张拙说道:“今年若能在第二场雪落下之前,再盖出一批房子来,想必洛城能少死很多人。我作为洛城父母官,理当来当面道谢。” 陈迹笑着说道:“能为洛城百姓做点事情,与有荣焉。” 原本他以为彼此寒暄客套一番,张拙便会告辞离去,却不防张拙并没有走,反而拉着他的胳膊拽到棋盘前:“来来来,听王爷说你棋艺一绝,你我手谈几局。” 陈迹下意识看了看姚老头,他总觉得有些奇怪,这位张大人突然跑到医馆来,说是感谢,却不拎礼物登门。 仓促感谢之后也不走,反而要下棋。 再拖一会儿,可就到午饭时间了,说不得还要留下吃顿午饭。 这是什么古怪跳脱的性格? 姚老头见他看来,嗤笑一声:“张大人喊你下棋你就下呗,看我干嘛。好事,别人想跟知府大人下棋,还没这个机会呢。下得张大人开心了,说不定把你招府里天天下棋。” 这话把陈迹说糊涂了。 听师父这意思,难道张拙此行前来,是要邀自己去做府衙的幕僚? 陈迹站在柜台里,手里一边拾着棋子,一边盘算着如何婉拒。 然而张拙并未出言招揽,反而慢悠悠说道:“少年郎心高气傲是好事,别人觉得你离经叛道,我却觉得你有骨气。只是,一个人若没了家,也就没了根底,如无根浮萍只能漂泊……还是要有家啊。” 陈迹皱眉:“张大人是来给陈大人做说客的吗?” 张拙乐了:“当然不是,要我说你不回陈家是对的。陈氏一家子清流腐儒,人人都说他们是君子,偏我觉得他们榆木脑袋不懂变通。就说修河堤一事,陈大人非要事事过问,搞得上上下下全都没有油水可捞,最后工期一拖再拖,没人愿意干活啊!” 张拙继续说道:“再说你陈家之事,没有上面人授意,一个小厮敢每月贪墨二两银子?打死他也不敢啊。你可千万别回去,回去了一样受气。再说了,你现在每年能从王府分润两千五百两银子,在外面分家过日子,不比在陈府舒坦?你要回去,你就是冤大头!” 陈迹彻底被张拙给绕懵了。 这位张大人到底干嘛来了? 陈迹疑惑:“那您今天来医馆是?” 张拙哈哈一笑,答非所问:“下棋下棋。” 只见张拙越过‘猜先’,当先落下一子。 陈迹怔住:“您怎么直接落子了,不用猜先吗?” 张拙乐呵呵笑道:“不猜先了,我这棋路,执黑先行更容易赢。” 陈迹:“……” 对弈第一局。 陈迹原以为张拙是个臭棋篓子,可他才刚刚显露出治孤吞龙的意图,便被张拙生生按死在角落里。 当初靖王还需三局才能摸清陈迹的路数,而张拙只用半局,便拿捏了陈迹。 陈迹面色沉静下来,他以阿法狗的路数抢角,只要见到张拙落二子以上的地方,立刻不守定式的撞上去。 张拙眼睛一亮,也有样学样、死缠烂打。 围棋在文人眼中,本是蕴含天道之艺术,在这两人手上,却忽然变成了街头混混似的王八拳,只要能赢,无所顾忌。 张拙抬头看了看陈迹,赞叹道:“也是个为了赢不择手段的人,很好,很好!” 陈迹疑惑道:“先前听张大人吹捧王爷棋艺,几乎说成了中原第一,却没想到张大人比王爷还厉害。” “嘘,”张拙乐呵呵笑道:“输几局怕什么,面子才值几个钱?若是王爷赢棋之后一高兴,答应我所求之事,造福的可是这洛城数十万百姓。” 陈迹若有所思。 正当此时,后院传来翻墙的动静,张拙探着脑袋往走廊一看,只见白鲤郡主刚刚跨过灰瓦的墙檐。 他回头对陈迹笑了笑:“今日还要赴宴,改天再聊!” 说罢,张拙头也不回的上了门外的官轿。 陈迹茫然看向姚老头:“他到底来干嘛的?” (本章完) 第107章 风评 第107章 风评 午时阳光正好。 医馆门外,四名轿夫缓缓抬起张拙那顶暗红色的官轿,汇入安西街的人流。 医馆内一阵暗香涌动,白鲤凑到柜台边上,望着门外问道:“我好像看见张拙张大人了,他怎么探头看见我们就赶忙走了?” 陈迹将棋子一一收进棋篓:“张大人说中午还要赴宴,便先走了。” 白鲤疑惑:“张大人专程来找你的吗?是不是想给陈家当说客,劝你回家?” 陈迹也一脑门问号:“不,他好像是来劝我不要回家的……” 白鲤:“啊?” 刚刚翻墙进来的世子,一边低头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调侃道:“也许是张大人看中了你的才干,想要招你去府衙当官来着。” “不科举也能当官?” 世子笑道:“当然能,以张大人的身份背景,给你举荐个官职易如反掌。他搞不好真是想邀请你出任官职的,你可以先去府衙当两年幕僚,紧接着便是外放一地任职。” 刘曲星酸涩道:“陈迹能当什么官,他学医术都没我学得好,年初的时候,我都能摸准十二正经的位置了,他还记不住涌泉穴在哪呢……” 佘登科双臂抱于胸前冷笑:“你倒是记得住穴位,可你记不住别人对你的好。” 刘曲星梗着脖子面红耳赤:“你放什么狗臭屁!” 世子感慨:“太平医馆没有一张嘴是白长的啊。” 此时,姚老头在一旁拨拉着算盘珠子,一边提笔记账,一边头也不抬的寡淡说道:“甭乱猜了,那位张大人一进门便问我陈迹有没有中意哪户人家的女子。我说没有,这小子脑袋可能还没长好,所以还没往这事上考虑过。” 刘曲星呼吸一滞。 姚老头放下毛笔,抬头继续说道:“紧接着,张大人便开始夸自家女子温柔识大体,善操持家务。张大人的意思,你们还不懂吗?” 医馆里突然安静下来。 刘曲星张大了嘴巴,默默看向陈迹,欲言又止。 陈迹看向刘曲星:“师兄想说什么?” 刘曲星咬牙:“你真该死啊!” 陈迹:“……” 师父都挑明到这份上,他再装傻充愣也不合适:“师父,您没接他话茬吧?” 姚老头嗤笑道:“我又不是你爹,我有什么资格接这种话茬?不过人家一大早便赶来医馆,就是想近处看看你是什么品行,如今满意离去,恐怕不是要去赴宴,而是去陈府。” 陈迹皱眉:“这么草率吗?我与张大人合计只见过三面吧,他便能断定我的品行了?” 这次轮到姚老头一怔:“三次还不够?他能为此事专程来医馆一趟,已是颇有诚意了,看样子,他这位女儿很得宠爱。” 陈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时代的婚姻,彼此双方挑选的并不是人,而是门第。 如师父所说,张拙能亲自跑来医馆一趟见见陈迹的品行,已是对女儿极其负责了。 佘登科闷声道:“张大人有几个女儿,他如今是要给哪个说媒啊?” 世子斜靠在柜台上,若有所思:“张大人女儿只有两个,年纪大些的已经嫁入刘家,应是年纪稍小的那个,可是……” 陈迹疑惑:“可是什么?” 刘曲星直白道:“可是,剩下的那个女儿是嫡女,而你却是庶子,会不会是张大人还有个私生女啊?” 世子摇头:“陈迹即便是庶子,那也是陈氏的庶子,陈氏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如今家主陈鹿池又贵为当朝阁老,任户部尚书。张大人若为私生女登门说媒,可是会被陈大人打出陈家的。所以,张大人要说媒的,恐怕正是他那位嫡女。” 嫡女嫁庶子……刘曲星更酸了。 正思索间,白鲤在一旁说道:“但是,这位张拙张大人的风评……” “恩?”陈迹看向白鲤。 白鲤迟疑许久,轻轻扯了扯世子的衣袖:“哥,你来说。” 世子无奈嘴替:“在张大人手下若想升官,升迁一县主簿八百两银子,升迁一县县令三千两银子,明码标价。张府每天门庭若市,门外都是排队求官之人,据说还有其他州府的官员。不过张大信誉倒是极好,你只要给钱,他是真给你办事。” 一旁的刘曲星来了精神:“我听说张大人纳了几十房美妾,是真的吗?” 世子笑道:“是真事,每年给他送美妾的官员都不计其数,他也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刘曲星感慨道:“那得需要多少宅子啊?” 世子说道:“张大人给自家美妾分了三六九等,上三等留在自己宅子里,下六等统统发去田庄干农活去了……” 白鲤在一旁说道:“陈氏是北方清流,朝堂上与南方徐家向来有嫌隙……” 陈迹摇摇头:“朝堂上这些不是我考虑的事情,我只是对此事没兴趣。” 姚老头讥讽道:“说得好像你能决定此事一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是你能做主的?” 陈迹回答道:“张大人思及此事,恐怕也是看中了我手里的水泥配方吧,如今我与王爷还未签转让配方的契子,事情还有转机,所以张大人便打起了主意。我只需要尽快与王爷签下契子,让张大人知道水泥之事再无转机,他自会弃我如敝履。” 姚老头捋了捋胡须:“倒也是。此人无利不起早,乃真小人是也。” 世子忽然说道:“不过,张大人年少时并不是这样的。他十二岁考中秀才,十五岁高中状元。当时他已有结发妻子,徐阁老托人说媒,想让他休掉发妻迎娶徐家女,被他给拒绝了。当时他对媒人说‘贵女无我,仍为贵女,吾妻无我,恐为骸骨’。” “十九岁时,张大人结发妻子因病亡故,他心灰意懒之下辞官回了湖广江陵老家。” 白鲤疑惑:“咦,那他怎么又娶了徐阁老的侄女?” “据说是张大人在家赋闲一年后想通了,转头便迎娶了徐阁老侄女,从此平步青云。” 然而就在此时,白鲤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陈迹,医馆对面有人在盯着我看,我见过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陈迹用余光看去,却见一名矫健的中年汉子站在包子铺的雨棚阴影下,默默注视着白鲤。 这中年汉子一身黑色劲装,虎背蜂腰螳螂腿,极为精悍。 陈迹想看清对方长相,可对方头戴斗笠,面目都隐藏在斗笠之下的暗处。 是密谍司的盯梢密谍吗?不像,密谍不会这么直勾勾盯着人看。 他想了想问道:“郡主见过他几次?” 白鲤回忆道:“四五次,第一次是在东林书院山下的酒肆里。那天我跟着我哥下山,他就独自一人坐在酒肆里。此人身材特殊,气质也特殊,所以看了便很容易记住。” “之后还在哪里见过?” “我想想,从书院回来,刚进洛城的时候他便站在路旁呢。”白鲤说道:“一开始看见他还挺害怕的,以为是什么江湖上的歹人,可后来慢慢习惯了,他就只是看着,看一会儿便走了。” “他有没有什么其他特征?” 白鲤回忆半晌,忽然说道:“我想起来了,有一次与他擦肩而过,我看见他挽起袖子的手腕上有纹身,好像纹着一尊佛陀。” “佛陀吗?”陈迹皱眉朝医馆外看去,只是包子铺雨棚下,早已没了人影。 (本章完) 第108章 张夏 第108章 张夏 陈迹望着医馆门外,包子铺前已空无一人,仿佛从未有人站在那里凝视过他们。 他开口说道:“得先搞清楚,此人是在跟踪世子,还是在跟踪郡主。世子,你有单独被此人跟踪过吗?” 世子摇头:“没有。” “郡主,你单独出门的时候,有遇到过此人吗?” 白鲤回道:“遇见过,我记得去年上元节庙会,我哥和江湖朋友喝酒,我带着丫鬟去猜灯谜,那人也是藏在人群之中偷偷看我。” “郡主有没有跟云妃夫人提过此事?” “说过,母亲让我别胡思乱想,说不定只是巧合。” 陈迹微微一怔。 若按正常人的逻辑,自己女儿被一个陌生汉子跟踪,第一反应是派人保护,而不是告诉女儿别胡思乱想。 云妃很可能知道那个人是谁。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打断了陈迹等人的思绪,只见门前一匹枣红色骏马急促停在太平医馆门前。 医馆众人停下交谈,目光纷纷投去,那枣红骏马和骏马上的人,仿佛天生便是舞台上的主角,不管唱青衣还是唱旦,都永远是最璀璨夺目的那一个。 枣红色骏马浑身汗液淋漓,在初冬的阳光下,蒸腾着氤氲的雾气。 木贴银的马鞍上镶嵌着金缕与宝石,马鞍之上,一袭红衣的女孩翻身下马,将手中马鞭随手一丢,骏马仿佛有灵性似的将马鞭叼在嘴中。 缰绳也不需要拴在何处,枣红骏马便停在医馆门口,哪也不去。 女孩穿着一身打马球的利落装扮,径直走进太平医馆,高声问道:“谁是陈迹?” 所有人下意识朝陈迹看去,陈迹站在柜台后面平静道:“我是。” 只见女孩旁若无人的来到柜台前,仔细打量着陈迹头上的木簪子、身上灰布衣已洗得脱浆泛起白色。 女孩隔着红木柜台看向陈迹,直接问道:“读过书吗?” “读过。” 女孩又问:“《大学》、《论语》、《孟子》、《中庸》,最擅长哪篇?” 陈迹一怔:“这些都不擅长。” 女孩微微皱眉,又问:“五礼、五射、六乐、六御、六书、九数这六艺,你通哪一样?” 陈迹思索片刻回答道:“九数应该还可以。” 女孩眉头皱得更紧了:“会写诗吗,如果写过,拿出来看看。” 陈迹摇摇头:“不会。” 刘曲星、佘登科、白鲤、世子等人面面相觑,都还没搞清楚状况。 这女孩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突然就生猛的出现了。 却见女孩站在柜台前审视着陈迹,沉默半晌,似是纠结似是挣扎。 最终,她干脆利落的挽起袖子,将纤细的手腕搁在柜台上:“给我诊病。” 陈迹轻声道:“这位姑娘,我只是这太平医馆的小小学徒,学艺未成,还不会给人诊病。那边的老者是我师父,诊病要找他。” 噹的一声。 女孩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枚银锭拍在柜台上,生硬道:“就要你诊。” 陈迹刚要说什么,却见姚老头已经将银锭收了起来。 姚老头一边将银锭塞进袖子里,一边慢悠悠道:“病患有这种要求,我们做大夫的便该顺从其意,毕竟心病也是病。” 女孩看向陈迹:“你师父已经开口了,不要墨迹。” 白鲤见她态度蛮横,当即便要上前一步理论,却被世子拉着胳膊扯回原地。 陈迹打量着女孩,对方头上带着一支殷红色的玉簪子,通透如傍晚的火烧云,一双丹凤眼锐气十足。 可他哪里会诊病? 原本刚穿越来时,陈迹还想过要恶补一下医术来着,后来他发现姚老头亲传弟子教的根本不是医术,而是山君门径,便彻底摆烂了。 现在,该怎么给人诊病? 陈迹沉默片刻,而后说道:“姑娘你好,我现在需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回答后,我会根据我的判断,按照‘无’、‘很轻’、‘中等’、‘严重’、‘非常严重’这五个程度来做出评分,可以吗?”这个他熟。 柜台对面的姑娘先是一怔,而后面色凝重起来:“你在耍我?” 陈迹平静道:“是姑娘先来耍我的。” 火焰一样的姑娘皱眉道:“我何时耍你了?” 陈迹说道:“您并不是来诊病的,一进门便追问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甚至都不知道您是谁、叫什么名字,能回答那些问题,已是很礼貌了。” 姑娘抿了抿嘴唇:“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医馆待了两年都学到了什么。” 陈迹平静道:“我学到什么、没学到什么,与您也无甚关系。想来您也是直来直去的豪爽之人,有话可以直说,并不需要拐弯抹角的试探。” 姑娘没有发火,反而慢慢平静下来:“你倒真像坊间传闻那般。” “坊间如何传我?” 姑娘想了想说道:“坊间传你性情木讷乖僻,喜怒无常。常年滥赌且流连红衣巷这等烟之地,来太平医馆当学徒也是被家里撵出来的。” 陈迹点点头:“他们传的都是实话,确实如此。” 姑娘怔了一下:“你不做辩解?” 陈迹笑着说道:“既是事实,无需辩解……或者,无需与您辩解。” 姑娘挑挑眉毛:“我叫张夏。” “张夏?”陈迹眼中微有迷茫的看向一旁,刘曲星着急比划着,却没人能看懂他比划了什么。 张夏疑惑:“你没听说过我?” 陈迹诚恳道:“没听说过。” 张夏站在柜台外,旁若无人的自顾自说道:“你也不用装作没听说过我的样子。我今日来医馆,是嘱咐你一些事情:未来我想去哪里、做什么,都是我的事情,莫要管我。非要斤斤计较,只会给你自己找不痛快。” “只要你能老老实实的,我自会每月给你发银子。但你不可再去赌坊,不可再去红衣巷,若教我知道你在外面丢了我的脸,我便断了你的银钱。” “对了,陈家也要少来往。逢年过节,我自会替你安排好礼品送去,但你最好少回去。” 太平医馆安静下来。 佘登科提着铜秤称药的手悬在半空,刘曲星嘴巴长着能塞下一整个包子,世子拉着白鲤胳膊的手力气越来越大。 姚老头慢慢捋着纯白色的胡须,神情复杂。 陈迹轻叹一声:“张夏姑娘是不是误会什么事情了,你说的这些我都听不懂。” 张夏双手撑在柜台上,沉声道:“我父亲此时正在你陈府之中,你说你听不懂?我来这里不过是给你提个醒,教你往后如何相处。” 陈迹见对方说的直白,便将手里棋子尽数丢入棋篓中,摊牌道:“张二小姐,我连陈府都不回,他们也决定不了我的事。我能看出来你瞧不上我,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去说服你父亲打消这荒诞的想法?” 张夏摇头道:“此乃父母之命,他们决定即可。另外,对我来说和谁过日子都一样,听话就行。你也不必觉得委屈,我身为嫡女,嫁给你这庶子,也算给你长了脸面。往后吃穿不愁、衣食无忧,自可过些好日子。” 陈迹望向柜台对面的张夏:“劳烦回去与张大人说,我今日便会与靖王签下契子,还请他不要打水泥配方的主意了。张二小姐,不论你怎么想,我暂时还没有成家立业的打算,请回吧。” 张夏诧异:“你没瞧上我?你凭什么?你与你那嫡亲哥哥陈问宗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也不知道父亲看上你什么了。” 白鲤在一旁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方才说的那些话,与入赘有何区别?即便陈迹是庶子,也绝不会没骨气到入赘你张家!” 张夏斜眼看向白鲤:“你又是何人?我与他之事,跟你有何关系?” 白鲤怒气冲冲:“我们都是他的至交好友,容不得你这么轻贱他!还有,你说他不如陈问宗,我们偏偏觉得他比陈问宗、陈问孝强一百倍!” 张夏疑惑:“你患失心疯了吗?陈问宗今日刚夺解元,通读四书经义,精擅君子六艺,你说陈迹比陈问宗强一百倍,强在哪里?” 白鲤气得脖子青筋直跳:“就是比陈问宗强!” 张夏也不与白鲤继续争辩,转头看向陈迹:“你若瞧不上我也正好,自去与你父亲说,让他断了我父亲的念想。若你不敢去说,就按我刚刚说得办。” 说罢,张夏转身出了医馆。 只见她跨出医馆门槛,从骏马嘴中去下马鞭,翻身上马:“枣枣,回家!” (本章完) 第109章 越想越气 第109章 越想越气 张二小姐风风火火的来,又风风火火的去。 名为‘枣枣’的骏马喷吐着白箭似的鼻息,载着那抹火红色的身影飞也似的走了。 佘登科听着远去的马蹄声,环视众人惊愕问道:“她怎能如此豪横?” 医馆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沉默半晌,刘曲星感慨道:“整个洛城除了刘家和靖王府,确实没有比张家更豪横的主儿。” 佘登科瓮声瓮气:“可郡主没有像她一样啊,我觉得郡主就很好,从来不仗势欺人,也不端着架子。王府的门楣,总要比她母亲背后的徐家厉害吧?” 世子一只胳膊肘靠在柜台上,忽然意味深长的笑道:“我宁朝藩王的门楣,还真不一定有徐家高。在这洛城一亩三分地上,王府也得事事与刘家商量着来。北方三个世家齐、陈、胡,与南方三个世家刘、徐、羊,彼此虽然不对付,但面对皇权时,向来同气连枝。” 他继续说道:“先前我父亲想算计水泥配方,结果陈迹一说要带着配方回陈家,我父亲便立马松口。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这水泥配方若落在陈家手里,连靖王府也要不回来。” 佘登科瞪大了眼睛:“世家再厉害,还能与朝廷抢东西?” 世子笑道:“在他们眼里,他们才是朝廷……” “打住,”姚老头斜眼看向世子:“这是我老人家该听的话吗?你是不是看不惯我老人家活九十二岁,所以打算送我一程?” 世子讪讪道:“不说了。” 此时,白鲤走到红木柜台对面,紧紧盯着对面的陈迹:“你不生气吗?她都那么说你了,你怎么跟没事人似的。” 陈迹不答,而是端着棋盘与棋篓,转身往后院走去。 刚走两步,却见白鲤踮着脚,隔着柜台拉着陈迹的胳膊,将陈迹给拉了回来:“跟你说话呢,别走!” 陈迹无奈站定,笑着问道:“郡主是说她看贬我的事情吗?” 白鲤认真道:“她根本就没了解过你,凭什么说你比不上陈问宗?反正她那么说你就不对。” 陈迹反问:“郡主是希望我向她证明自己?” 白鲤想了想:“起码也得让她知晓,你并不比陈问宗差啊。” 陈迹笑着说道:“然后呢?” “嗯?” 陈迹说道:“然后她发现这门婚事其实还不错,便开开心心将婚事认下来。到时候张大人学人榜下捉婿,硬绑着我去完婚。待到成亲之后,咱们再想一起出门喝酒可不行了,我得在家学针线活呢。” 白鲤一怔:“啊?那……那还是别了吧。” 此时,刘曲星问道:“方才张二小姐也没认出郡主与世子,你们没见过面吗?” 世子解释道:“我印象里,张大人是嘉宁二十七年来洛城赴任,当时并未携带家眷,好像是去年上元节前才将家眷接过来,那会儿我与白鲤已经去了东林书院。你们听说过这位张二小姐么,为人如何?” 刘曲星嘀咕道:“我只见过她两次,每次都在城里风风火火的纵马疾驰,惊得路人纷纷避让。她马术好像不错,倒也没听说她骑马撞到过路人。” 梁猫儿在一旁说道:“我跟我哥去喝酒时听说过她。据说刘家大房的公子喜欢她,刘家遣媒人上门提亲,却被张大人婉拒了。不止刘家,仰慕她的文人士子还不少嘞。” 白鲤嘀咕道:“也不知道这群人眼睛长在了哪里,为何仰慕她?” 世子乐呵呵笑道:“张二小姐生得俊俏,又是张大人最宠爱的女儿,自然有人趋之若鹜。寒门士子若娶了她,少走三十年弯路。” 白鲤忽然看向陈迹:“陈迹,你也觉得她生得俊俏吗?” 陈迹啊了一声:“我没仔细看。” 白鲤靠在柜台上有些气闷。 世子好奇道:“你还在生气啊?” 白鲤气鼓鼓道:“方才张夏在时,光她气我了,我却没气到她。现在我想好该怎么反驳她,她却已经走了!” 越想越气! 白鲤转身往外走去。 世子赶忙拉住她:“你要去哪啊?” 白鲤气愤道:“我要去找她再说道说道!” 世子哭笑不得:“别闹,人家都走远了。” 他看向陈迹,笑着说道:“若论家世,张二小姐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也许她只是听了坊间传闻,因为不了解你才急着来约法三章。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总有一天会重新认识你的……不再考虑一下?” 陈迹笑着说道:“现在不了解的,往后也不必了解。” …… …… 夜深人静时。 陈迹从青山梦境里脱离出来,缓缓睁开眼睛。 他默默数着鼾声,确定身旁之人都已睡着,这才轻手轻脚起身。 然而陈迹刚拉开房门,却见姚老头背着双手站在杏树下,注视着树枝上的一根根红布条。 “师父?您怎么还没睡。” 姚老头寡淡道:“生前何必久睡,死后必当长眠。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总觉得这世间的景色,看不够。” 陈迹一怔:“您身子还硬朗着呢。” 姚老头冷笑:“我说,我要在你把我连累死之前,多看看这个世界。” 陈迹:“……”姚老头回身看他:“在刘家面前扮演景朝军情司司主,此事如同刀尖上行走,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您都知道了?” 姚老头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陈迹一怔。 一老一少两人站在杏树下相视。 陈迹回忆起自己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跟在师父身后慢慢走过青石板路,自己迫切的想说些什么,老人却对危险避之不及,什么也不想听。 而现在,老人却主动问起。 陈迹笑着说道:“您以前可不会主动问起这些事的。” 姚老头也是一怔,继而微怒道:“不想说便不说,别搞得好像我有多关心你似的,我老人家只是担心被你连累!” 陈迹斟酌片刻,最终说道:“还是不告诉您比较好。” 姚老头冷笑一声:“不说就不说吧,好自为之。” 陈迹转移话题:“师父,乌鸦叔呢,好久没见它了。” “它出去避避风头。” 陈迹又问:“那乌云呢?今天也没见到它。” “它也出去避避风头。” 陈迹:“?” 这是一院子的法外狂徒吗? 陈迹纳闷道:“乌云犯了什么事,竟需要出去避风头?” 姚老头转身慢悠悠走回正屋:“你若想找它,沿着安西街往东边走一里地,拐进柴记粮油铺子旁的小巷,它今晚应该在那。至于它为何要避风头,你见到它时便明白了。” 陈迹往外走去,月光下,一路循着安西街往东走。 只是路途才刚刚走到一半,他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陈迹豁然转身,只见他身后漫长的青石板路宛如一条通透的隧道,一眼望到头,却没一个人影! 漫漫长街与月光中,唯有瘦削的陈迹一人站定回望。 空旷。 刹那间,陈迹脖颈后的汗毛直立。 他回忆起山鬼钱的故事,想到刘家那无人驾驭、缰绳却无风自动的马车…… 这青石板路上,仿佛有着看不见的影子正贴在他背后,如跗骨之蛆,裹挟着无尽的黑色怨气,寒彻刺骨。 自己被那名为‘张果儿’的丐帮老头盯上了吗?对方是如何找来太平医馆的? 不对,应该不是山鬼钱,山鬼钱驱使之物,不该有脚步声的。 陈迹转身低头快走,刚走几步,背后那细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他不再回头,反而渐渐加快了脚步,直至奔跑起来。 下一刻,陈迹突然拐进一条幽暗小巷。 只是,当他身子刚刚没进阴影的瞬间,猛然从怀中抽出一柄短刀出鞘,回身下劈。 短刀从阴影劈到月光里,仿佛那柄短刀就一直藏在阴影里,而后怦然乍现。 却听有人呀了一声,下意识挥起长刀去挡,可阴影里劈来的短刀不偏不倚砍在长刀腰身上,噹的一声,长刀断了! 短刀劈断长刀后,顺势向上挑去,可陈迹听见那‘呀’的一声便觉不对,刀尖堪堪停在不速之客的下颌处。 不多不少,再刺进一分便要见血。 陈迹站在阴影里,打量着面前不速之客,怔住了。 郡主!? 小巷外的月光下,只见白鲤手持一柄断刀,白皙的脸上神情惊骇。 在她身后,还有世子、梁猫儿、梁狗儿! 想必方才,正是梁猫儿与梁狗儿出手帮世子、白鲤躲避,这才没让自己发现踪迹。 此时此刻,世子与梁猫儿呆滞的盯着陈迹。 唯有梁狗儿瞳孔微微收缩,面色肃然起来。 原本还吊儿郎当肩扛长刀的他,忽然站直了身子。 世子与梁猫儿呆滞,是因为被陈迹方才那凌厉的一刀惊到了,可他们只是惊异于,此时的陈迹和他平时认识的陈迹完全不同。 唯有梁狗儿知道,方才那一刀,已经没有破绽。 此般精湛、准确、霸道的刀术,即便天才如梁狗儿,也没法在陈迹这个年纪使出来。 这可不是一个医馆学徒该会的刀术! 陈迹看了梁狗儿一眼,缓缓将短刀收入刀鞘,慢慢走出小巷的阴影。 他看着世子与白鲤手中的刀,无奈道:“世子,郡主,猫儿狗儿大哥,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白鲤惊魂未定:“这两天你总是晚上出去,白天才回来。大家觉得你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又不肯说,便凑钱请梁狗儿大哥出手,跟来看看。陈迹,若真有什么难处千万别憋着,大家一起帮你解决!” (本章完) 第110章 猎人与猎物 第110章 猎人与猎物 青石板路上被撒了一层白色的月光,像是一层温柔的纱。 剑拔弩张的气氛,也被清风拂走了。 陈迹将短刀收入鞘中,他看着面前的白鲤郡主,轻声问道:“你们为了偷偷帮我,密谋了多久?” 白鲤有些不好意思的抠着腰间荷包:“一天半。” 陈迹纳闷道:“我怎么没发现你们在商量这些事?” 白鲤解释道:“你每次都是白天才回来,一脸疲惫,回来就钻进寝房睡觉。我们都是趁你睡觉的时候,在院子里小声商量的。” “你们不怕我是去赌博吗?” “不怕,你绝对不是他们口中说的赌徒。” “谢谢。” 陈迹能想象到,这群人坐在八仙桌旁围成一圈,窃窃私语的样子。 幼稚又真诚。 陈迹看了梁狗儿一眼:“话说,你们凑了多少钱给狗儿大哥出手帮忙?窑厂的分红还没拿到手,大家不是都没钱了吗。” 世子乐呵呵笑道:“十两银子,我和白鲤确实没啥钱了,这十两银子还是刘曲星掏的。你是没看见,刘曲星从自己衣服夹层里拆出那枚银锭的时候,脸都扭曲了。” 陈迹一时间语塞,他沉默许久才难以置信道:“刘曲星?” 世子哈哈一笑:“说好一人出二两银子,这算是他先帮忙垫的,等窑厂分红发了,我们再将银子还给他。” 白鲤问道:“陈迹,你到底遇见了什么困难……” 她向前一步,陈迹却后退了一步:“郡主,我不能说。也许有一天我会把事情都告诉你们,但绝不是现在。我先走了,今晚还有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狗儿大哥可以帮你的。” “不用的。” 说罢,只见陈迹一步步后退,最终转身大步流星离开,消失在长街尽头。 梁狗儿怀里抱着长刀,歪着身子靠在墙上。他望着陈迹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白鲤鼓足了勇气,想要继续跟上去,却被梁狗儿用刀鞘抵着锁骨拦了回去:“郡主,不要跟了。他的事,你可最好别参和。” 白鲤诧异看向梁狗儿:“为什么?” 梁狗儿笑了笑:“若是正常人遇到难事,怎么会拒绝我帮忙?除非他遇到的困难,来自阉党。陈迹要么是阉党的人,要么是与阉党为敌的人,他很清楚,这两种人我都不帮。” “可是……” 梁狗儿忽然说道:“恐怕世子与郡主都还不知道,自己身边藏着怎样的人物吧。” 世子疑惑:“什么意思?” 梁狗儿怀抱长刀,瞥了两人一眼:“这小子绝对杀过人,而且杀的人可不止一个。一个人是否杀过人,眼神是完全不同的……两位知道此事?” 世子与白鲤相视一眼。 世子清楚记得,在红衣巷的那一夜,神秘人如何一刀砍断密谍的长刀,而且连续见对方挥出三次。 所以当陈迹劈断白鲤手里的刀时,世子便已经知道陈迹的身份了。 陈迹当然杀过人,而且还是当着他面杀的。 世子迟疑片刻,回忆着最近白鲤的异样,低声问道:“白鲤,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 白鲤嗯了一声。 世子感慨道:“难怪……狗儿大哥,我们知道陈迹杀过人,虽然我们还不确定他是什么身份,但这不影响我们和他成为朋友。” 梁狗儿叹息道:“他的身份,恐怕要比两位想象的还要复杂些。” “怎么说?” 梁狗儿解释道:“白鲤与世子不通武道,所以对这小子的刀术没有概念,但你们可曾见过不用蛮力、只用巧力就能随手断人兵刃的刀术?那是足以惊艳许多刀客一生的一刀,与实力境界无关,只说那技巧,寻常人即便想学都学不会。” “关键是,这刀术是谁教他的呢?” 梁狗儿看向长街尽头:“方御侮?还是李折冲?不对,他们两个都不行……” “狗儿大哥,你行不行?” “我当然行了!” …… …… 陈迹循着一家家牌匾寻了过去,直到看见柴记粮油铺子,这才拐进旁边幽暗的小巷子里。 当他拐进去的瞬间,却见黑暗中,数十双绿油油的眼睛望了过来。 陈迹头皮发麻,他分不清着黑暗里那只眼睛是乌云的,只能轻声试探道:“乌云?” 没有猫回应,只是继续幽幽的注视着他,一动不动。 其中一双眼睛,对着他猛猛眨动几次。 沉默片刻后,陈迹再次试探:“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下一秒,却见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排众而出,从黑暗中走进月光里,倨傲冷淡的喵了一声:“找我什么事?” 陈迹轻咳了一声:“那个,有事想单独给你汇报。” 乌云回头对黑暗中那数十双眼睛喵了一声,只见那些眼睛缓缓消失在黑暗中。 乌云等了片刻,这才跳进陈迹怀里开心道:“刚刚那是什么名字,听起来好威武!” 陈迹笑着说道:“那是雷部最高天神的道号,掌管生杀枯荣、善恶赏罚、行云布雨、斩妖伏魔、号令雷霆。” 乌云肃然起敬:“猛猛的!以后有其他猫在场的时候,你能不能就叫我这个名字?” 陈迹沉默。 乌云赶忙说道:“回家了我可以给你捶腿!” 陈迹依旧沉默。 “踩背!” “成交,但不用你给我捶腿踩背,”陈迹笑着摸了摸乌云的脑袋问道:“你这几天怎么不回医馆?” 乌云想了想说道:“师父说我身上已经修出了梁家刀术的气机,若在医馆待着,会被梁狗儿感知到的。” 陈迹:“啊?” 真的学会了?! 陈迹好奇道:“只要同修门径,彼此见面就会感知到吗?” 乌云答道:“师父说,同修同一门径之人,相见第一次必然彼此心悸,如遇天敌。”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以人参化解冰流之后,见到姚老头的刹那,就曾心悸过,仿佛被恶虎凝视。 原来,那一刻师父便已经知道自己踏入修行了,自己还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呢。 所以,未来如果自己遇到景朝武庙的陆阳,对方第一时间便能知道自己也在修行剑种门径,然后一剑将自己劈了? “说正事,”陈迹看向乌云说道:“你得帮我个忙。” “什么忙?” “借一把刀,杀几个人。” …… …… 与刘明显约定之夜,陈迹如约回到周府。 今日无云,浓黑的夜色下,他站在红漆大门前戴上虎面,拾起门上的兽首衔环扣下。 大门敞开,只见周府院子中,正有密密麻麻的黑衣密谍盘膝坐在地上,擦拭着各自的腰刀。 当陈迹步入其中,一名名密谍一边擦拭长刀,一边冷眼默默注视着他,目光随他步伐慢慢转动。 金猪从书房迎了出来,笑眯眯说道:“你倒是挺守时。” 陈迹疑惑道:“大人,今夜不是要假扮司主与刘明显见面吗,为何唤来这么多密谍,还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金猪笑着解释道:“原本我也是想按照你的计划,让西风假扮司主,慢慢从刘明显那里套取一些信息。但我后来转念一想,景朝贼子虽然现在没有联系刘家,可不代表他们永远不会联系,只要他们一联系,咱们可就穿帮了。” 金猪继续说道:“未免夜长梦多,只要今晚刘明显来赴约,便已坐实他勾连景朝的嫌疑,我就算抓了他,刘家也说不出什么来。届时,只需要将刘明显带往內狱,有梦鸡在,不怕他不招。” 陈迹一怔:“梦鸡?大人将梦鸡从开封府请来了?” 金猪漫不经心问道:“怎么,有何不妥吗?” 陈迹笑了笑:“没有,我的意思是只要有梦鸡大人在,刘明显自然无从狡辩。” 金猪意味深长道:“是啊,梦鸡出手,万无一失。” 陈迹问道:“大人,既然您已换了计划,是不是便用不着我了?您也知道我是个医馆学徒手无缚鸡之力,不适合参与抓捕行动。” 然而话音刚落,却见两名密谍从地上站起身来,慢慢走至陈迹身边,隐隐将陈迹辖制。 陈迹面色一凛,豁然转头看向金猪:“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地上盘坐着的密谍全部无声起身,他们手持长刀,鹰视狼顾。 似乎今夜的小院里,所有人都是猎人,只有陈迹是猎物。 金猪拍了拍陈迹肩膀说道:“兄弟,你还是得配合着我们继续演戏才行,毕竟要先把刘明显给勾出来嘛。你也别多想,我知道你手无缚鸡之力,所以你身边这两位同僚,是专门派来保护你的。” 陈迹问道:“大人,您确定他们是来保护我的?” 金猪笑了笑:“不然呢?” 说罢,他看向院中密谍,冷声道:“今夜务必将刘明显缉拿归案,只要抓贼时悍勇,功成自不会少了各位的赏赐,出发!” 周府那沉重的朱漆大门再次被人拉开,密谍们鱼贯而出。 两名密谍将长刀收回鞘中,声音冰冷道:“走吧,大人,别让我们为难。” 陈迹面目隐藏在那张虎面之下,沉默许久:“好。” (本章完) 第111章 押注 第111章 押注 黑夜里的洛城如同一座巨大的棋盘,青石板路笔直,将楼宇割成了方方正正的纵横二十一道。 密谍们身着黑衣、手按腰刀。 如一枚枚黑色棋子,沿着一条条不同的路,布往自己该去的地方。 若从天空俯瞰,那无声之中连成一片网似的密谍,仿佛一条黑色大龙,盘踞在棋盘上。 安静的兴隆寨街上,西风脸上戴着一只刚刚雕刻好的龙首面具走在最前方,陈迹与金猪戴着面具并肩而行。 在他们身后,金猪安排的两名密谍始终跟着陈迹,封锁着他可能逃跑的路线。 走着走着,陈迹忽然站定转身。 刹那间,两名密谍骤然将腰刀拔至一半,眼神冰冷的注视着他。 陈迹不解:“金猪大人,这到底是要保护我,还是要羁押我?现在就把我当犯人对待,下一步是不是该将我抓进內狱了?” 金猪拍了拍他肩膀叹息道:“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非要把话挑明呢。” 陈迹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金猪大人,我帮你找到了抓住刘家把柄的办法,眼看着大功将成,你却要过河拆桥!你到底何时才能信任我?” 金猪笑道:“等你何时能解释身上的诸多疑点,我才能信任你。” 陈迹凝声问道:“哪些疑点?” 金猪思索片刻说道:“你身为医馆学徒,却能破解景朝密信;手无缚鸡之力,朝仓赌坊那次却能在景朝谍探手中活命;不善侦缉,却能甩掉我的两名下属。你可知道,即便是我密谍司里能做到这些事的人都不多,更何况你只是一名小小的医馆学徒?” 金猪背着双手,饶有兴致问道:“所以,你能帮我解答这些疑问吗?” 陈迹不答。 金猪哈哈一笑:“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待此间事了,梦鸡自然会问个明白的。” 陈迹突然问道:“大人就不怕等会儿与刘明显虚与委蛇的时候,我突然开口破坏你的布局?你还需要我来配合演戏,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金猪慢悠悠问道:“什么交易?”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密谍突然低声说道:“大人您何必与他做交易?你们每次与刘明显见面时都戴着面具,如今刘明显根本不知道面具之下到底是什么人,谁戴着都一样。不如我来戴他这副面具,届时我只要不开口说话,刘明显绝对不会发现异常。” 金猪笑着看向陈迹:“不好意思,博弈的这张桌子上,谁手里筹码最多,谁才能笑到最后。如今你手里已经没有筹码了,可我还有。” 话音落,金猪竟一把摘下陈迹脸上的虎面。 他看着陈迹平静的眼神,又看向陈迹不自觉握紧的双拳,忽然感慨道:“我知道你其实很愤怒,但你也不用愤怒。我知道被人背叛肯定会不好受,但如果你真的没问题,我会亲自给你赔罪,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将他带下去押在一旁,勒住他的嘴,莫让他出声搅局。” 两名密谍上前,用布条狠狠勒住陈迹的嘴巴。 金猪笑了笑,他掂了掂手中那块木头虎面,最终递了出去:“六条,你戴上面具吧,从现在起,你便是军情司司曹了。” 说罢,金猪、西风、六条三人戴上面具继续往牡丹桥走去,而另一名密谍则押着陈迹钻进了小巷里,去与其他藏在暗处的密谍汇合。 小巷里,陈迹放慢脚步,试图拖延时间。 可他才刚刚放慢脚步,背后便被密谍用刀鞘狠狠抽了一记:“走快些,不要动歪脑筋。” 陈迹背后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可面色却越来越平静。 寅时,四更天。 所谓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 四更天时夜色最浓,人睡得最沉,正是杀人放火的最好时机。 金猪已远远看见牡丹桥,他缓了缓脚步,低声叮嘱道:“切记,稍后务必等我确认刘明显是否现身。若刘明显没出现,今晚行动便取消,继续博取对方信任……如今这朝局纷乱,我等务必将刘明显捉个现行,才能堵住衮衮诸公的口诛笔伐。” “明白!” 金猪再三确认自己三人已戴好面具,再无疏漏,这才缓缓往牡丹桥走去。远处,正传来打更人悠远的报更声:“平安无事,无病无灾!” 金猪摇了摇头,人人都说打更人艰辛,需每夜起床五次报更,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可他密谍司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他才走至牡丹桥头,刚刚看见桥上等待着的马车,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错漏了一些细节:“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 “大人,周围已被咱们的人布控,安静才是对的。” “不对不对!” 金猪骤然抬头看了一眼星象:“‘平安无事,无病无灾’是三更天的报更语,此时分明已进入四更天了,他为何会报错?” 西风浑身肌肉骤然紧绷:“打更人与击鼓人若报错时辰,可是要入大狱的,时辰错不得!” “刚刚报更之人,不是真正的打更人!” “有埋伏!” ………… 安西街上,一位老头踩着一双白底黑布鞋,手里拎着两包点心,慢悠悠走至柴记粮油铺子旁。 当他凝望那条幽暗的小巷子时,小巷子里也有数十双绿油油的眼睛转而望向他。 彼此沉默中,老头笑着招招手:“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话音落,却见一双眼睛排众而出,对方从阴影走至月光下,慢慢显露出黑乎乎毛茸茸的身形。 乌云抬头喵了一声:“师父,您怎么还没休息?” 姚老头感慨道:“就陈迹干的那些破事,我怎么睡得着?我生怕一觉醒来天都塌了。来,我给你带了两包点心,你给身后的猫猫都分一分吧。” 乌云叼起纸包上的麻绳,转身叼去了黑暗中。 下一刻,那一双双眼睛瞪得更圆更绿了。 乌云喵了一声,却见巷子里的眼睛一双双相继消失,点心也不知被叼去了何处。 它重新走回月光下,轻盈的跃至姚老头怀里:“师父您长命百岁!” 姚老头砸吧砸吧嘴:“听起来像是没几年好活了似的。” 乌云:“……” 它与人打交道时间不长,只知道这时候要夸人,却还不知道怎么夸最合适呢。 乌云转移话题道:“师父,您怎么来了?” 姚老头摸了摸乌云的脑袋:“今晚我给陈迹算了一卦……可自打他学会剑种门径,我那卦术便好像对他失灵了似的,模模糊糊的,时准,时不准。我现在只能算出他今晚有危险,却不知结果如何。” 乌云怔了一下:“他说自己没有危险的。我本来说要跟着,他也没让我去。” 姚老头笑了笑:“他应是不想让你也遇到危险。” 乌云赶忙道:“那您帮帮他!” 姚老头沉默几秒:“我为何帮他?我先前便说过,我与他没什么师徒情谊。” 乌云疑惑:“那您这么晚出门,是要去干嘛?” 姚老头想了想:“我只是去看看用不用给他收尸。” 乌云肃然起敬:“您心真善。” “若不会夸,可以不夸,”姚老头乐呵呵道:“我心可不善,若我心善也活不到这个年纪。乌云啊,这世间的所有大人物,站得位置越高,心里的血便越冷。” 姚老头低头看向乌云:“他临走前来找过你,都说了些什么?” 乌云想了想说道:“他让我天亮的时候去跟您说一声,他可能好几天都回不来,但他不会有事的。” 姚老头轻咦了一声:“他猜到自己这几天回不来了吗?可如今金猪那小子已经开始怀疑陈迹,为此还专门请来了梦鸡,他凭什么笃定自己不会有事?” 乌云不解:“金猪先前还说要投资陈迹的,怎么又怀疑陈迹?之前是在说谎吗。” 姚老头笑着说道:“想投资是真的,因为金猪的修行门径就是要在其他人身上下重注。只要他押注之人的修为有增长,他便能从中分得好处。先前他押注天马成功之后,天马十年时间便摸到了神道境的门槛,与此同时,连带着金猪的修行境界都带上了一个新层次。” “金猪尝到甜头后,天天想要挖掘下一个天马,可接连好几次失败,让他境界不升反跌,竟从寻道境跌回了先天境……如今他看到了陈迹的潜力,自然想再押注一番,帮陈迹搞到修行门径和修行资源。” “原来如此。” “先说正事,”姚老头问道:“三天前,陈迹见你一面之后,你便消失了,那天夜里你去了哪里?” 乌云迟疑。 姚老头讥笑道:“不能说吗?” 乌云老老实实答道:“陈迹说,若您再三问起才能给您说,您现在才问了两次。” 姚老头乐了:“……那现在我问第三次,那天夜里你去了哪?” “我去给刘家大宅送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了什么?” “司主是假扮的,可寻百鹿阁掌柜印证。” 姚老头微微眯起眼睛。 瘦巴巴的老头站在长街之上,转头看着无边无际的青石板路铺到黑夜里去,仿佛一眼看到了世界的尽头:“他想治孤吞龙?” (本章完) 第112章 面具 第112章 面具 一位老人一只猫,长街上孤零零。 “师父,什么是治孤吞龙?” “就是用一处孤棋,斩杀别人大龙的剑走偏锋之术,步步杀机,置之死地而后生。”姚老头抱着乌云慢吞吞走在青石板路上:“陈迹棋风如此,做人也是如此,人们常说以棋观人,不无道理。” 姚老头叹息:“这一次若无变数,金猪这小子怕是要被陈迹坑死了。” “您似乎和金猪很熟?连他的修行门径都知道。我听陈迹说过,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修行门径呢,会有杀身之祸。” 姚老头想了想:“倒也不熟,只是我在京城时,亲眼看着他从小胖子变成大胖子,从一个愣头青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乌云忽然说道:“师父,陈迹说您有很多秘密。” 姚老头乐了:“我?他是怎么说的。” 乌云想了想:“这个可以跟您说吗?” 姚老头也想了想:“他有交代不能说吗?” “没有。” “那就是可以说。” 乌云点点头:“他说您明明知道四十九重天,却说不知道。” 姚老头一怔:“他怎么知道我知道?” 乌云说道:“他说,先前制出火药时,您问他这炼金之术是何人传授,您问他是不是无极山传授的。后来他与世子闲聊时发现,无极山便是四十九重天之一。” 姚老头砸吧砸吧嘴:“跟这小子说话真得滴水不漏才行,稍微漏点马脚就被他抓住了。你说他这么聪明,怎么偏偏聪明得不是地方呢?还是不够聪明。” “那该在什么地方聪明?” 姚老头说道:“若他真的聪明些,就该带着你远走景朝,远离这些是非。真正的聪明人,便该少沾因果,无牵无挂才没有破绽。” 乌云点点头:“原来您是他的破绽。” 姚老头气笑了:“算了,我跟你这小猫说不明白!” “师父,咱们现在去哪?” 姚老头想了想说道:“自然是要去牡丹桥那边看看的,陈迹算得清楚,可他用驱狼吞虎之计杀金猪,自己却也得以身入局。金猪确实会被他坑死,他自己又该如何独善其身呢?” 乌云昂起脑袋:“师父,陈迹说他有计划的。” “哦?” 乌云回忆片刻说道:“他说自己从一开始就戴上面具,待到关键时便故意与金猪撕破脸。金猪为了避免他搅局,肯定会找人换面具戴上,因为这对金猪来说是最简单的方法。陈迹说,人都是有惰性的,大家习惯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金猪也不会例外。” 姚老头思忖片刻,长叹一声:“金猪非要招惹这小子干嘛。” “师父,咱们还去牡丹桥那边吗?” “去。” “您要去帮他?” 姚老头没好气道:“他都那么聪明了还需要我帮?我去看看热闹不行吗。” …… …… 浓烈的夜色下。 金猪戴着牛首面具,静静凝视着牡丹拱桥,他只觉得面前这座桥像一张血盆大口,一口能将巨龙吞下。 二十余丈开外的马车旁侍立着五个人,夜色黑得看不清模样。 马车遮蔽得严严实实,不知里面是人还是鬼。 金猪深吸一口气,下意识问道:“陈迹,你觉得咱们该不该撤?” 六条怔了一下:“大人,我是六条,陈迹被押解着,没有过来。” 金猪微微转头,默默看向身旁的那张青色虎面,久久不言。 他心中自嘲一句,而后开口道:“你们觉得,刘家设埋伏,是不是已经看穿我们身份了?” 西风保持着挺拔且倨傲的姿态,在面具下低声说道:“大人,刘家埋伏人手兴许是为了以防万一,并不是针对咱。换咱们去接洽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会提前安排人手布控的。” 六条低声道:“有道理。” 金猪低声驳斥道:“事关身家性命,怎可有侥幸心理?” 西风沉默片刻:“大人,要不咱们先撤吧?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抓他。” 六条说道:“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金猪沉默不语,难以抉择。 这便是他先前要去找陈迹的原因:自己身边竟是连个帮忙出谋划策的人都没有。 就在此时,那架马车的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刘明显披着一袭黑色狐皮大氅,手中抱着一只小巧的铜手炉,缓缓走下车来。 他与金猪等人遥遥相望,隔空笑着问道:“几位既然来了,怎么不上桥一叙?” 桥上桥下两方对峙,空气渐渐凝固,连桥下洛河都静悄悄的。下一刻,金猪低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上桥!刘明显已现身,稍后听我号令行事!” 西风抬脚上桥。 刘明显见他们登桥,便笑着说道:“诸位何必如此谨慎?” 西风身后的金猪冷笑道:“你把匠作监副监丞交给我等之后,又授意洛城兵马司将人夺回,此事已违反了彼此的约定。今夜我等还愿意前来,已是对你刘家天大的恩赐。” 刘明显渐渐收敛笑意:“以我刘家门第,谁有资格谈及恩赐?” 金猪笑着说道:“哦?你刘家早些年依仗着自家有太后和阁老,作威作福、嚣张跋扈,留下了不少把柄。这些年朝堂局势逆转,刘家门生故吏被御史言官参倒了一半。眼看着大势已去,只能龟缩在豫州一地,再有数年,怕是连豫州都保不住,最后落得个抄家灭门的地步。” 金猪声音渐冷:“若非如此,你刘家又怎么想到要联系我景朝?” 刘明显忽然哂笑起来:“景朝……诸位真是景朝人吗?金猪大人,您何时变成景朝军情司的谍探了?” 金猪听见对方喊出自己名字,当即面色一变,拉着西风与六条向后退去。 刘明显骤然爆喝:“此三人乃景朝贼子,吾乃洛城通判,自当为朝廷除之,杀,格杀勿论!” 撕破脸了! 刘明显身后的张果儿从腰间取出一支铜哨吹响,尖锐的哨音撕碎夜色。 刹那间,一座座安静的民居豁然洞开,数百名披着棕色皮甲的精锐掩杀而出,与分散藏在一条条小巷子里的密谍厮杀在一起! 金猪飞退之际,却见身后有十余人嘴中横咬着长刀,从牡丹桥下爬上来,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西风急促道:“大人,是刘家在偃师大营里藏的精锐!” 金猪想要拉着西风、六条跳河,却被那摩挲着山鬼钱的张果儿,与那两名纹身的汉子拦住去路。 他面色阴沉的听着夜色中的金铁交鸣声,转头看向刘明显:“刘大人私调甲士进城,是要谋反吗?” 刘明显意味深长道:“我可是在捉拿景朝贼子啊,怎么会是谋反呢?” 金猪冷笑道:“说我等是景朝贼子,刘大人可有证据?若没有证据,擅自围杀密谍司与谋反无异。” 刘明显摩挲着怀里的铜手炉,笑着说道:“先前你们约我来牡丹桥的密信我都还留着呢,密信上分明就是用景朝军情司才会用的密信藏字手段,这便是证据。即便没有这个,我照样能捏造出不少证据来,此事便不劳金猪大人操心了。” 金猪缓缓摘下面具,却见刘明显转头对身侧一人说道:“元大人,先前我方泄露机密导致贵司险些被围,此事确实是我刘家的不对。今夜,金猪项上人头便是我刘家送上的厚礼,以此当投名状,可够诚意?不知司主可否南下,我刘家有要事相商。” 一个低沉的声音慢悠悠回应道:“刘大人诚意十足,若真能取金猪项上人头,司主定然南下来见。” 金猪瞳孔收缩,豁然看向说话之人:刘明显身旁一名带着斗笠的肥硕身影。 他想看清对方面容,可对方不仅低着头,脸上还蒙着灰布。 景朝军情司! 难怪刘明显拆穿了他们的身份,原来是与景朝军情司重新联系上了! 可关键是,三天之前刘家分明还没与景朝重新建立联系,怎么就突然联系上了呢?!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金猪看着慢慢围上来的刘家精锐,狞声问道:“杀出去!” 六条看看身前的三名刘家行官,又回头看着身后那些精锐。 他忽然有点后悔提议由自己戴上虎面了,若不然,此时死在桥上的应该是陈迹,而不是他! …… …… 一刻钟前。 狭窄的小巷子里,陈迹被密谍推搡着踉跄前进。 看押他的密谍为了防止他动歪脑筋,竟直接用绳索将他双手捆缚于背后。 陈迹忽然站定不往前走了,身后那名密谍一脚踹来,陈迹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侧过身体避开。 密谍一脚踹空,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你他娘的……” 他站稳身子想要抓住陈迹,可陈迹却像一条泥鳅似的滑不溜手,根本抓不住。 陈迹双手被捆在身后踉跄跑着,两人在小巷子里你追我赶,竟是渐渐跑出小巷,沿着洛城岸边越跑越远。 密谍眼见自己与同僚汇合无望,顿时急得拔了刀:“你若再跑,老子一刀砍了你!” 陈迹站住,他支支吾吾着,嘴巴却被勒住,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密谍不耐烦的摘下他嘴上布条:“你到底要说什么?” 陈迹活动一下下巴,背着双手沉声问道:“这位大人,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陈迹急促说道:“这一片怕是有上百户居民,这洛城平均十户有三户人家养狗,可上百名密谍潜入布控这里,却听不到一声狗叫,狗都去哪了?” 他继续说道:“而且,不光是听不见狗叫声。四更天天还未亮,可那些挑粪的倾脚头、赶集卖货买货的人却该出发了,大人,咱们走了这么久,你可见过一个人出门?” 密谍细思极恐,他也不是傻子,陈迹说得句句在理! 然而就在此时,却听远方传来一声尖锐哨音,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却见小巷子里的两户民居里大门被踹开,分别冲出五六名皮甲精锐来! 密谍看到这十余名精锐便倒吸一口冷气:“偃师大营的象甲卫!” 狭窄幽暗的巷子里,象甲卫中一人低喝,当先挥刀劈来:“杀!” 然而当长刀劈来时,陈迹被捆缚着双手迅速转身,这一刀竟当当正正从他双手之间的绳索上劈过! 呲的一声,绳索应声而断。 …… 还有一章会很晚,大家明早看 (本章完) 第113章 天马流星 第113章 天马流星 夜。 高墙,灰瓦,青石小巷。 巷头巷尾十余名甲士持刀肃杀,将陈迹与密谍死死堵在中间。陈迹活动着手腕,摘下自己嘴上的布条。 一名甲士低头看向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刚刚斩断的麻绳就在那里静静躺着,切口整齐。 甲士面色骤然一变,他将刀锋缓缓横在自己面前,警惕又严肃的打量着眼前的陈迹。 自己方才那一击本要杀人的刀,却无意中救了人。刀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未伤陈迹分毫。 刚刚那一瞬极快,别人或许没看清,可他却很清楚自己要砍向哪里。 巧合? 不可能。 他面前刀锋缓缓偏转向陈迹,低声对同僚说道:“有高手。”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绑他之人,恐怕要更厉害些!” 甲士们缓缓合围。 狭窄的小巷里,密谍数次尝试突围却无功而返,而且,他忽然觉得这些象甲卫似乎有意针对自己,次次出手均全力以赴,格外凶猛。 象甲卫一步步逼近,如压下的山峦,缩小着密谍与陈迹的活动空间。仅仅数个回合试探交手,密谍左臂与胸口已各挨一刀,鲜血淋漓。 甲士们相视一眼,此人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厉害! 有古怪! 杀! 下一刻,甲士们再次挥刀劈来,陈迹一边侧身躲避刀势,一边压低声音问道:“密谍司的铜哨呢,呼唤同僚过来支援……” 手中连柄刀都没有,陈迹只觉得厮杀起来处处别扭。 先前他拖延着时间,迟迟不愿靠近牡丹桥,生怕被刘家与密谍司的厮杀波及到,没成想刘家铁了心要金猪死,秘密拉来了这么多精锐。 仅一条小巷子里便有十余名,整片里坊得有多少? 如今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必须先逃离! 陈迹继续说道:“喂,你的……” 话未说完,他却忽然愣住。 只见密谍扯着他的衣服,竟用他身体挡在前面当盾牌,试图冲杀出去。 甲士们正要扑上来,却忽然缓缓停下脚步。 却见陈迹忽然握住密谍长刀刀背,只手上轻轻一抖,密谍便不由自主松了手,刀身上传递而来的奇怪震颤宛如电击。 还未等密谍反应过来,甲士们便看见陈迹骤然转身,右手握着刀背,反手将刀尖斜刺进密谍肺叶。 密谍难以置信的看着陈迹,嘴中只能发出“嗬嗬”的倒气声。 昏暗的巷子里,陈迹用左手推着密谍的胸口,将刀缓缓抽出密谍肺叶。 安静中,他看着甲士们沉默片刻:“是刘大人让你们来救我的吗?带我离开。” 甲士们见他神态镇定,不似作伪。 正当其他甲士想要收刀时,一名象甲卫忽然说道:“刘大人从未交代此事,拿下!绑起来再说!” 忽然间,远方泛起火光。 一把熊熊烈火将整片里坊照亮,仿佛有人手掌沾着猩红颜料随手在黑色的画布一抹,破败又辉煌。 火光越过白墙灰瓦,小巷里的人影也随之晃动不停,所有人都感受到热浪正在席卷而来。 呼吸。 陈迹挥刀似星河倒悬,光在锃亮的刀上流动,仿佛刀也燃烧起来,席卷着火。 首当其冲的象甲卫抬刀格挡,可陈迹刀太快,还未等他将手抬起,刀已劈在他肩上。 皮革割裂声响起,这一刀切开皮甲之后,竟只在甲士肩上留下一条半寸深的伤口,并不致命。 陈迹皱眉后退,他看了看刀刃,又看了看对方的皮甲。 自己手上这柄刀,和青山之上的那一柄,相差太远。 早早倒地的密谍咳着血沫,绝望的看着这一幕,眼中皆是不甘心。他很想去告诉金猪,此人确有问题。但他没机会了。 象甲卫侧过头看了伤口一眼,面无表情道:“能劈开象甲,是行官,但修行境界不会太高。结阵,就地格杀。” 火光摇曳中,甲士相继从倒地的密谍身上跨过,他们的影子一个接一个从密谍脸上掠过,如生前最后的倒影。 熊熊烈火正不断逼近,冬日里,火焰在洛城中连成一片火海。 热浪在小巷里涌动,发丝也在灼热的空气里发焦卷曲。 陈迹不退反进,双方接触的刹那,象甲卫仗着自身皮甲坚韧,大开大合不留余地。 可陈迹不再硬敌,却见刀锋以诡异角度从皮甲缝隙处割过,宛如羚羊挂角般,缥缈不着痕迹。 呲的一声,刀尖带着一抹鲜血划过,血液溅在白墙上。 甲士们被这一刀所惊,纷纷向后退去。 被割伤之人掀开皮甲查看伤势,赫然发现自己腋下被一刀挑开,血流如注。 大动脉破裂。 初时还不觉致命,可三个呼吸之后,甲士便觉得自己浑身力气如河水泄了洪似的流走了。 这一刀,击碎了皮甲赋予甲士的自信,赖以勇猛的象甲竟再也挡不住刀了! 彼此都是久经战阵之人,自然知道这一刀的水准。 他们默默打量着陈迹,只觉得面前行官境界不会太高,可这一手刀术要比境界更重要。 其中一人狞声道:“杀!” “杀!” 甲士们再次扑上。 小巷狭窄,每次最多有四名象甲卫围攻陈迹,一人死去,便有活着的人补上。 一名又一名象甲卫倒下,一名又一名象甲卫补上战阵,直到某一刻,所有人忽然发现他们身后无人可补。 陈迹在小巷当中辗转腾挪,宛如一座石碾子,将这巷子里的甲士全都碾碎了。 不知过去多久,陈迹浑身浴血,小巷中的白墙上血液喷溅,仿佛一幅万山红遍的山水画。巷子中只剩最后一名甲士,陈迹上前一步,甲士后退一步。 甲士转身狂奔,可才跑两步,却见陈迹将手中长刀奋力一掷,刀尖竟跨越数米距离,直直洞穿了甲士的脖颈。 火光中,陈迹以手撑墙,弯腰剧烈喘息起来。 “嘶!”他收回手来,这人间炼狱里,血是滚烫的,空气是滚烫的,竟连墙壁都是滚烫的。 陈迹站起身来,茫然看向巷头与巷尾,不知为何干呕几声,继而强行站起身子。 他思索片刻,将一具具尸体丢进火海里,转身披上一具皮甲往外逃去。 …… …… 里坊与火海中全是尸体,随处可见象甲卫来回逡巡,捕杀剩余的密谍。 陈迹穿着皮甲,低头朝着洛河河畔低头狂奔,今晚这一局,他要亲眼确定金猪身死才可以。 穿过一层层小巷,水流声越来越近。 当他从那宛如迷宫似的巷子里穿出时,只觉得世界豁然开朗,连空气都清新无比。 陈迹扶着河岸旁的木栏杆,一边贪婪的呼吸,一边转头朝牡丹桥遥遥望去。 迷蒙的晨曦与火光交织着,刚好看见金猪狼狈厮杀中,竟奋起最后的力气拎住西风与六条的衣领,将他们二人狠狠丢出去,飞越人群,落入冰冷刺骨的洛河水中。 噗通两声,西风在水中挣扎片刻钻出脑袋,撕心裂肺道:“大人!” 金猪在桥上怒声道:“快滚!” 说罢,他也不再挣扎,缓缓站定。 刘明显身披黑色狐皮大氅,将铜手炉放于马车上,轻轻鼓起掌来:“没想到丧尽天良的密谍司十二生肖,竟也会舍己救人。” 金猪嗤笑道:“我是要送他们去给内相大人报信,待内相请示万岁爷,立刻调万岁军来杀你刘家满门!” 刘明显摇摇头:“仁寿宫那位可不会管这种掰扯不清的屁事,他只会盘坐在他那张白鹤榻上修道,等下面的人杀个你死我活再出面调解。只有你我杀得狠,他才坐得稳。这些年,我刘家便是这样一点点被蚕食的,我比你懂。” 金猪沉默。 片刻后,他干脆滚刀肉似的往地上一坐:“不费劲了,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刘明显饶有兴致问道:“金猪大人有没有兴趣为我刘家做事?你只需写一封指骂毒相与朝廷的状子,我刘家可饶你一命。” 金猪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臭屁,想让老子骂内相?你算什么东西!刘家没人了吗,怎么会让你一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来掌家,你老子呢?让他过来给老子捶腿!” 刘明显冷笑:“阉党鹰犬,杀了他。” 一旁元掌柜平静道:“以石灰腌制好,我要送回景朝去。金猪这些年杀我景朝不少人,想必军略使一定很喜欢他的项上人头。” 河岸边,陈迹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也听不见金猪与刘明显在交谈什么。 他只远远看着张果儿走去杀金猪时,金猪竟拼着重伤暴起偷袭,在打断张果儿一条腿后,又重新跌坐在地。 待到另一名纹身汉子靠近金猪时,金猪竟再次偷袭出手,将对方打出一口鲜血之后再次跌坐桥上。 直到第三次,金猪又要故技重施,却因速度慢了一拍,终于被人一脚踹翻在地。 这一次,他真的油尽灯枯了。 刘明显气笑了:“早听闻十二生肖金猪嘴里没一句真话,今天见识了。” 金猪不再搭理他,自顾自闭上眼往桥上一趟,闭口不言。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即便再豪横之人,面对死亡也不可能真的面不改色。 然而就在此时,陈迹忽然透过桥拱,看见桥的另一侧竟有一艘乌篷船缓缓驶来,船首伫立着一袭白衣青年,手中空无一物,却骤然摆出满弓引弦之姿! 刹那间,空气中出现一张白弓闪烁着璀璨星光。 嘭的一声,弓弦震荡。 一颗流星脱手而出,拖着长长的彗尾,直奔桥上刚刚站起身来的张果儿! 那颗流星在晨曦与火光中,远远画出一条微乎其微的抛物线,一弹指、一呼吸、一眨眼的功夫,流星如长了眼睛似的,径直从张果儿心口透体而过! 噗! 张果儿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他低头看着自己心口上的破洞,喃喃道:“你娘嘞……天马!” 话音落,只见伫立船首之上的天马引弦满弓,一颗颗流星拖着彗尾激荡而至。 白衣天马人还未到,箭矢便已将桥上一个个象甲卫贯穿,其中一箭贯穿四人后,去势仍然不止! 金猪听到天马二字,便已激动的睁开眼睛。 他猛然坐起身来,目光越过围栏看向远方河面,放声狂笑:“天马来了,天马来了!你们他娘的都得给爷死!” 说话间,一颗流星从金猪头顶飞过,这枚箭矢没有射任何人,只是为了用这特殊的方式与金猪打个招呼。 下一颗流星,狠狠贯穿元掌柜大腿,若元掌柜没有提前躲避,这一箭恐怕会射穿心脏。 但天马没放弃,再次引弦满弓,嘭的一声,一颗流星以极快速度奔向元掌柜心口! 金猪忽然大喊:“等等,别杀他!我要让梦鸡审讯他!” 刹那间,射出的流星竟在空中微微改变方向,从元掌柜脸颊前飞过,带动着他的发丝剧烈抖动,宛如一匹天马从面前呼啸而过! 元掌柜面色阴沉的看了刘明显一眼,转身一瘸一拐的投身洛河之中,往天马相反的方向游去。 金猪急声道:“西风,六条!给我跟住他!” 可他话音刚落,桥下便传来西风与六条的惨叫声。 金猪骂骂咧咧站起身,跑到石栏旁探头往下看去:“你们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死没死啊,没死吱个声!” “没死!” 金猪扶着栏杆,眼睛眯起来,恶狠狠盯着元掌柜往上游越游越远。 可此时,他忽然轻咦了一声:“等等,那是谁?” 目光所及之处,洛河岸边竟有一少年郎脱去身上皮甲,一猛子扎进水中消失不见。 金猪瞪大眼睛:“看身形,怎么有点像陈迹?!” (本章完) 第114章 审讯 第114章 审讯 天光未亮,河水如黑色的墨汁。 陈迹脑袋从水面浮出,大口大口呼吸着,冰冷的触觉仿佛从皮肤渗透进骨头缝里,钻入骨髓。 浸透的衣服贴在身上,留不住一点温度。 陈迹环视周围水面,试图在波澜中寻找元掌柜踪迹,却忽然被头顶景色吸引。 河面上一颗颗流星飞过,拖着长长的彗尾,如数年难得一见的流星雨,绚丽,灿烂,光辉。 满弓引弦之下,流星飞掠百步距离,桥上二十余名象甲卫竟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被一一洞穿。 桥上一名纹身汉子躲在马车另一侧,避开一颗颗流星,从腰间掏出铜哨吹响。 密密麻麻的象甲卫听见哨声从小巷中涌出,如棕色的洪流般冲向牡丹桥。 纹身汉子怒吼:“抓了金猪,掩护二爷离开!只是来了一个天马而已,我不信他能连开数百弓!” 可话音刚落,却听远方传来铁蹄声。 那铁蹄由远及近,仿佛有宏大的战阵,正踏破冰河而来。 陈迹豁然转头,只见远方一处楼阁檐角上,正有一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中年人静静伫立。 对方宛如一只黑色鹰隼,在飘摇的火光里,手擎一面黑色旌旗,遥遥指向牡丹拱桥! 旌旗之上,金线绣着解烦两个大字! 是林朝青,天马将孟津大营的解烦卫也调来了! 陈迹凝视着桥上的金猪,对方正狼狈的弯腰躲蹿,最终趁机跃入水中。今天看样子杀不掉金猪了,刘明显虽布局庞大,可司礼监破局似乎更胜一筹。 大局已定。 可陈迹今晚要做的事情还没结束。 此时,身旁不远处传来水波声,只见元掌柜正奋力朝西边游去,搅动水声不断。 陈迹小心翼翼缀上,即不靠近,也不远离。 元掌柜回头冷冷看他一眼,游得更快了。 两人一前一后,背后是冲天的火光与喊杀声,而此处只余下水飞溅的声响,火光映在黑色的河面上,仿佛连这冰冷的洛河水,也燃起了冰冷的火焰。 陈迹一边游一边喊道:“不要逃了,你腿上中了贯穿伤,又能逃到何处去?” 元掌柜冷笑一声,并不作答。 陈迹继续喊道:“与我密谍司合作,或可饶你一命!” 元掌柜依旧不答,只是向岸边游去。 陈迹奋力游了几下跟上,元掌柜却冷不丁的回头一脚踹他脑袋上。 暗流涌动中,陈迹被这一脚踹入河底,口鼻钻进冰冷河水,若不是在这水中有阻力,恐怕他当即便要昏厥过去。 他晃了晃脑袋,双腿在河底重重一蹬,竟是再次咬牙跟了上去。 元掌柜回头看了一眼,只觉得身后跟着一头孤狼,似要在无人的荒原上活生生将自己拖死。 片刻后,他一瘸一拐的踩着鹅卵石,缓缓蹚水上岸。 元掌柜低头看了一眼伤口,只见大腿处一条拇指粗的血洞还在流血,将裤子都浸成紫色。 正低头时,破风的呼啸声传来,他微微偏头,一块飞来的石头擦着耳朵落在远处滩涂上。 元掌柜回首看去,只见陈迹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弯腰从水里捡起几块鹅卵石抓在手中,一块又一块的丢过来。他气笑了:“你他娘的到底是谁啊,捡了几块鹅卵石也敢追着本座过来?!密谍司一个月才给你发几两银子,你跟本座玩什么命?” 陈迹不说话。 元掌柜想要低头扯下衣摆缠住伤口止血,若再不止血,他也逃不了多远。 只是,他才刚一低头,便又听见石头破风而来。 元掌柜轻松避开一步,作势要重新回到河里将陈迹杀了再说,可他才刚动身,陈迹立马蹚着水回到河里。 他气的脑门青筋直跳:“就凭你也想拖延时间?” 说罢,元掌柜干脆不再理会陈迹,连飞来的鹅卵石也不避着了,专心低头包扎伤口。一个普通人掷出的鹅卵石,即便砸中也不伤筋动骨。 下一刻。 咚的一声。 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在元掌柜额角,砸得他眼睛一黑,向右踉跄了好几步。 他怒目圆睁望去,只见陈迹又吃力的从河里怀抱出一块头颅大的石头来。 河里的少年郎面色发青,嘴唇发白,浑身冷得颤抖,像这洛河水底的鹅卵石一样又冷又硬。 “你他娘的有完没完?”元掌柜眯起眼睛:“莫要再纠缠本座,日后送你一生都不完的钱财,比你在密谍司当差强多了。” 陈迹冷笑:“你活过今晚再说吧。” 也正是这时候,不远处有人笑眯眯说道:“瞧不起我密谍司的俸禄?难道你军情司能给得更多吗。劳烦问一下,眼前这位可是军情司司曹?我们找你找得好辛苦。” 元掌柜豁然转头,却见金猪不知何时赶至,浑身衣服都还滴着水,缓缓从河中蹚水走上岸来。 河中央,一艘小小的乌篷船上,一位蓑衣老人撑着长蒿,载着白衣天马缓缓靠近。 天马伫立于船首之上纹丝不动,如一根定海神针,仿佛只要他在,河水便翻不起惊涛骇浪。 元掌柜想往河堤上逃,可他才刚刚转身,便看见身后正有一人蹲在河堤上,笑嘻嘻的盯着自己。 此人身穿亮棕色对领大襟的男人,起身从河堤下至滩涂。 他衣袍上绣着数十只颜色鲜亮的野雉,面白无须,发丝整齐滑亮,仿佛戏台上粉墨登场的大青衣。 梦鸡。 元掌柜狞声道:“十二生肖已至三位,连上三位的天马都现身了,可谓兴师动众。只是你们不去抓刘明显,却全都来找我玩?” 金猪笑道:“内相大人要刘家死,他便没有活的道理。刘明显不过是个小角色,刘家根基就在豫州,他能跑哪里去?莫要挣扎了,束手就擒吧。” 元掌柜不答话,反而转身要朝陈迹扑去,打算临死之前将缠住自己的小贼一并带走。 可这一回头,他才发现陈迹似是料到他意图,早早提前回到河中。 下一刻,一颗流星从河心飞至,洞穿了元掌柜另一条好腿。 金猪笑眯眯走上前来,将元掌柜翻身按在地上。 他从袖中掏出一柄小刀,割去元掌柜的一缕头发递出去:“梦鸡,直接在这里审他。还有河里那小子,一并在这里审了。” 金猪蹲在地上,转头看向河里的陈迹,慢幽幽道:“审完他,我才能安心。” (本章完) 第115章 只看热闹 第115章 只看热闹 “现在就审?” “现在就审!” 远方是熊熊烈火烧红了朝霞,近处是如墨的河水。 金猪一改往日笑眯眯的神情,直勾勾盯着河里的陈迹狰狞道:“今日刘家忽然设伏围杀我,若不是天马赶到,我恐怕已经死在桥上了。搞不清楚是谁在背后作祟,我怎么睡得着觉?!” 说罢,金猪不顾元掌柜咒骂,竟生生踩断了对方的手脚,硬是将颈骨、桡骨全部踩碎,这才长长舒了口浊气。 今夜,他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陈迹踩着脚下的鹅卵石,缓缓蹚水上岸:“金猪大人不会是怀疑我有问题吧?若我是景朝谍探,何必拼死拼活追上来呢。若没我拖延时间,想必大人要抓他也没这般容易。” “万一你们二人联手演戏呢?”金猪恶狠狠道:“刘家今日在桥上设伏,而你偏偏在上桥之前与人换了面具。我有理由怀疑,你提前便知道牡丹桥上有危险。” 陈迹平静道:“大人,换面具的想法,并不是我提出来的。而且,若我真是景朝贼子的同党,亦或是刘家的同党,我就该和大人一起上桥才对,他们要杀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金猪一怔。 是啊,如果陈迹是景朝贼子,上桥反而不会有危险。 然而金猪把心一横:“今日我谁也不信!你也别怪我多疑,换谁死里逃生都会把身边的人怀疑个遍,还是那句话,若我怀疑错了,自会想办法补偿。” 说罢,他转头看向梦鸡:“审,审完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梦鸡看着滩涂上一地乱泥与枯草,手掌翘着兰指在鼻子前扇了扇,嫌弃道:“非要现在审吗,不能找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 金猪一刻也不想等,他从左手腕摘下一串佛门通宝递出去:“审!” 梦鸡接过佛门通宝,仔细打量了一下佛珠上镌刻的文字,这才戴在手腕上,眉开眼笑道:“啧啧,这价钱够我施展甲等梦了,金猪老板阔气啊,掌管咱密谍司钱袋子果然油水丰厚。” 说罢,他掀起衣摆盘膝坐在地上,轻轻咬开手指,以鲜血画符,又以符纸包裹着元掌柜的头发吞入口中。 陈迹看见那团符纸如鸡蛋一般,从梦鸡喉间滑落,而后,梦鸡双眼骤然上翻,只余下眼白。 趴在地上的元掌柜咒骂声戛然而止,与梦鸡一般无二,只剩眼白。 金猪开门见山:“你是什么职务职属?” 元掌柜双眼无神:“我乃景朝军略使陆观雾麾下,新一任司曹‘辛’,以百鹿阁掌柜身份潜伏,统管洛城一应事务。” 金猪沉声问道:“你们是何时与刘家重新建立联系的?又是怎么建立联系的?” 元掌柜答道:“前天,刘家张果儿登门造访百鹿阁。对方说,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刘家大宅放下一张纸条,拆穿你们身份,并让刘明显直接向我求证。” 金猪面色一变,他瞥了陈迹一眼,而后肃然问道:“刘家有没有说,纸条是谁放的?” 元掌柜平静答道:“刘家也不知道。” “刘家也不知道?他刘家大宅守备森严,怎么被人潜入了都不知道,”金猪惊诧道:“那你知不知道?” 元掌柜这次竟迟疑了片刻:“应是司主,只有司主才能如此神通广大。” 金猪神色一凛,军情司司主已经到洛城了? 他凝声问道:“司主是谁?身在何处?” “不知。司主身份神秘,只能他联系我,我无法联系他。” 金猪看了看元掌柜,又看了看陈迹,这位医馆学徒肯定是没本事潜入刘家的…… 他突然问道:“你既然统管洛城事务,那应该认识所有谍探。我且问你,你是否认识陈迹?” 元掌柜微微皱起眉头:“陈迹是谁?” “就是刚刚追杀你那小子!” “不认识。” 金猪不甘心:“他不是你景朝谍探吗?” “不是。” 金猪哑然。 自己天天怀疑陈迹是景朝谍探,可若连掌管洛城一应事务的军情司司曹都说陈迹不是,自己还怀疑个什么劲? …… …… 河边柳树的阴影下,姚老头抱着怀里的乌云,默默看着注视着河堤下。 乌云有些疑惑:“陈迹为什么玩命似的追杀元掌柜,他们好像没有仇。” 姚老头嗤笑:“这小子八成盯上人家库房里的人参了……谁家好人为了图谋药铺里的人参,就把人家掌柜骗出来杀了?” 然而就在此时。 姚老头思索片刻:“等等,他先前让你给刘家送的纸条上说‘司主是假扮的,可寻百鹿阁掌柜印证’。其实他只需要写‘司主是假扮的’就足以坑到金猪了,又何必扯上这位百鹿阁掌柜呢。” 乌云说道:“这个我知道!” “哦?” 乌云解释道:“陈迹说金猪多疑,他要给自己找一个‘不是景朝谍探’的人证,而这个人证最好的人选,就是那位百鹿阁的元掌柜。” 姚老头沉默。 是啊,还有什么人证比一位景朝军情司司曹更有说服力? 陈迹是不是景朝谍探?是。 百鹿阁元掌柜知不知道陈迹身份?他真的不知道。 难怪陈迹玩命似的也要缀着元掌柜,这是担心自己的人证跑了。姚老头笑了笑:“陈迹算盘倒是打的响亮,但他恐怕想不到金猪这小子能多疑到什么地步,且再看看。” …… …… 此时,金猪背着双手,围着元掌柜踱来踱去:“怎么可能不是呢?喂,梦鸡,你这梦到底靠不靠谱?” 梦鸡缓缓睁开眼睛,冷笑道:“你若质疑,便干脆别请我来,请我来又不信我,什么意思?连内相大人都没质疑过我,你比内相大人还厉害?” 金猪烦躁道:“不管那么多了,接着审陈迹!” 梦鸡整理了一下鬓角:“你可想好了,这小子我先前可审过一次,那次便已确认他不是景朝谍探了?我劝你还是收收自己多疑的性子,别浪费钱了。” 金猪从右手腕上又摘下一串佛门通宝来:“审!” 梦鸡转着弯的‘哟’了一声:“日子不过了?为了审这么个医馆学徒,竟把家底都掏出来了?” 陈迹皱眉道:“金猪大人,连这位景朝司曹都说我不是谍探了,您还怀疑我?难道非要将罪名扣到我头上才算满意吗?” 金猪皮笑肉不笑:“真金不怕火炼,若你真的没问题,便割一缕头发给梦鸡自证清白。” 说着,他将短刀递给陈迹。 河心处,天马伫立在船首之上,冷冷注视着河岸,陈迹与金猪对视良久,最终接过短刀割掉一缕头发。 梦鸡重新画符,用符纸包裹着陈迹的头发吞入口中。 下一刻,陈迹感觉一阵困意袭来。 恍惚间,陈迹又回到周府书房中。 轰的一声,他体内二十六盏炉火燃烧起来。 陈迹记得自己上次便是这么恢复神智的,他此时只能赌,这一次也可以。 等等。 陈迹忽然有些奇怪:他这次根本没有失去神智。 他记得自己是陈迹,也记得自己正在被审讯,上一次分明不是这样的! 就在这梦境之中,有宏大的声音如铜钟般穿透苍穹传来:“你是不是景朝谍探?” 陈迹回答:“不是。” “是不是你给刘家送的纸条。” “不是。” “你是否知道,谁给刘家送的纸条。” “不知道。” “你是否知道,刘家会在今晚设伏。” “不知道。” 金猪沉默,不再问话。 陈迹心中无比惊讶,这太奇怪了,自己原本以为万事皆休只能赌命,可现实却是,自己根本不用受这梦境束缚。 是因为自己上次已经解过梦,所以再也不会被梦鸡控制? 亦或是另有隐情? 却听梦境之外,金猪声音又忽然问:“你知不知道上次使用火器炸我之人是谁?” 陈迹回答:“不知道。” 金猪说道:“好了,没什么可审的了。” 直到此时,梦鸡才缓缓走进周府书房中,饶有兴致问道:“小子,你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才得到那位大人青睐?” 陈迹皱眉:“谁?” 梦鸡一怔:“还真是个走了狗屎运的,竟然什么都不知道,没劲。” 梦境骤然消散,周府的世界渐渐淡去,陈迹又听见了洛河流淌的声音,看见远处晃动的火光。 他下意识看向梦鸡,却见对方没有看向自己,只是站起身来拍拍灰尘,慢条斯理说道:“行了,该问的也问完了,我可以回开封府了吧?后天云海班主到开封府搭台唱戏,据说要唱定西山,我可不想错过了。” 金猪沉默许久:“可以,辛苦了。” 梦鸡鄙夷道:“咱密谍司还没抓住过司曹这个级别的谍探呢,明明捡到了泼天的功劳,怎么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没意思!走了!” 说罢,他意味深长的看了陈迹一眼,转身朝河堤上走去。 远处一颗柳树的阴影下,姚老头笑着摸了摸乌云的脑袋:“热闹看完了,咱们也回家去吧。” 乌云愣了一下:“师父,真就只看热闹吗?” “不然呢?” “我还以为您会帮他呢……” 姚老头嗤笑道:“我凭什么帮他?我老人家才不管他那些狗屁倒灶的闲事!” (本章完) 第116章 舍小就大 第116章 舍小就大 “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进退俱要听号令,违令难免吃一刀,三军与爷归营号!” 陈迹抬头,只见那一袭棕色大襟的背影,哼着小曲一步步上了河堤,消失在一排排柳树后。 对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如戏台上的名角,演罢了自己的高光,便退进戏台外的黑暗里。 这一次,陈迹已经准备好用体内炉火硬扛梦境,甚至准备尝试将梦鸡反向拉进轩辕的青山里。 万一事情败露,他可能会被抓入內狱,若能争取个发配流放的机会,他便在流放之地潜心修行剑种门径,等再回归中原时,一剑把这些狗贼都杀了! 当然,他也可能争取不到流放的机会,届时他就搞点小发明,争取一些从轻发落的机会。 陈迹入梦前想过很多种可能。 但他没想过,梦鸡放水了。 陈迹没有从梦鸡身上感受到敌意,他只觉得对方看自己时……有些羡慕。 他回忆着梦鸡所说“得到那位大人青睐”,忽然意识到:有人授意梦鸡不要审他。 谁? 谁有资格给梦鸡授意呢? 陈迹心中有一个答案。 此时,金猪打断他思绪,诚恳拱手道:“兄弟,以前多有误会,还望多多包涵。我说过,只要能证明你的清白,我一定会想办法补偿。往后但凡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只需要言语一声,我必不推辞。” 说着,他便要热情的握住陈迹右手,可陈迹却平静地退后一步:“大人,我申请辞去密谍司的职务。” 金猪赶忙笑着上前一步:“怎么突然要退密谍司呢?我密谍司薪俸要比其他同级官员高一倍……” 陈迹摇头:“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 金猪立马换了说辞:“此间事了,我定向内相大人禀明你的功劳,必为你请到一条修行门径。若能在三十六岁前突破寻道境,长命百岁也不在话下!” 陈迹退开第二步:“大人,先前你便承诺我修行门径,可我已把性命豁出去了,也没见到修行门径的影子。咱们密谍司的大人物,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受不起。” 金猪再进一步:“待你成为生肖,有了我宁朝五品官身,寻常宵小门径的术法便对你无用了。你看那张果儿,寻常人怕他,可他豢养的污秽之物,根本近不得我身!” 陈迹刚要退第三步,却被金猪抢先拉住:“别退了别退了,这次我即便跪在解烦楼前长跪不起,也要给你跪来一个修行门径!” 陈迹沉默许久。 此刻金猪态度两极翻转,倒是再也不说威胁的话了。 金猪凝声问道:“成交吗?我为你求来一条修行门径,咱们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陈迹抬头:“成交。” 刹那间,这世界似乎寂静了一刻,连远方冲天的火光都停滞了一瞬。 金猪长长舒了口气,就连脸上的肌肉都轻快了许多。 不知怎的,陈迹忽然觉得金猪有种解脱感,仿佛终于解决一桩人生大事。 金猪乐呵呵拍了拍陈迹肩膀:“往后你的命比我的命还金贵,放心,谁要为难你,便是跟我过不去。” 说着,他有些感慨:“兄弟,你也别怪我谨慎,实在是我已经输不起了。” 陈迹疑惑:“大人,这是何意?” 金猪神秘一笑:“以后你会明白的。” 天色已亮。 陈迹看见河堤上渐渐人多了起来,街坊邻居拎着盛满了水的木桶,奔往火海。可火势已成,那汹涌火龙不烧尽整片里坊是不会罢休的。 金猪站在河畔感慨道:“这次又有不少百姓遭殃了,非我所愿也。” 陈迹瞥他一眼:“大人,若无密谍司与刘家争斗,也不会有这一场大火。” 金猪想了想回答道:“陈迹我且问你,一场大火会有上百户人家遭殃,可刘家如果不除,让他们继续盘踞在豫州吞并田亩、瞒报田亩,会有多少户人家遭殃?” 陈迹摇摇头:“大人不用与我说这些,我没打算明白那些大道理。” “随你吧。” 金猪转身看向河心,只见乌篷船上天马一袭白衣伫立。 秋日寒江的清晨,河面正升起一层薄薄的雾。 天马立于其中,如安静的谪仙人。 金猪朗声道:“不用管我了,去抓刘明显吧。” 却见天马在船首静静比划了几个手语,金猪也回了几个手语,而后乌篷船缓缓调头驶入渐浓的雾中。 一切都很安静。 陈迹诧异看向金猪:“金猪大人,天马大人这是?” 金猪看着天马远去的背影,轻声道:“他能听见,只是从小患了失语症,说不出话来。内相大人请太医轮流给他诊病,草药试过,针灸也试过,全都治不好。” 陈迹问道:“我师父有给他诊治过吗?” 金猪说道:“姚太医也给天马诊治过,但姚太医看他一眼之后,连脉象都没摸便转身走了。我问怎么回事,姚太医说天马的嘴巴没问题,不能说话是因为心病。”“心病?” 金猪自嘲:“呵,我密谍司多的是天残地缺之人,要么身体残缺,要么心里残缺。” 陈迹好奇问道:“金猪大人缺什么?” 金猪看着自己两只空空如也的手腕,悲凉叹息道:“我现在很缺钱。” 陈迹忽然问道:“大人,刘明显是否抓住了?” “没有,刘家客卿与象甲卫玩命护着他逃走了。” “这是个好机会。” 金猪看着牡丹桥的方向冷笑起来:“他跑不了,我密谍司这次哪怕将洛城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他找出来。这些年刘家都是刘明显在主事,只要抓住他,刘家便完了。” …… …… 洛城官道上,一架马车疾驰,倒退的风卷着窗帘晃动,木轮子压在石板路上发出咯噔咯噔声响。 刘明显掀开车帘,只见他面色苍白,急声催促:“快,回刘家大宅,让人去偃师大营将象甲卫全部搬来,以免解烦卫将刘家大宅给围了!” 驾车之人并不回答他,马车也并没有向南走。 刘明显厉声问道:“这不是回刘家大宅的路!你要带我去哪?” 驾车之人平静道:“二爷,老爷先前有交代过,若您事情败露,便第一时间带您去祖陵见他。这会儿,老爷应该在祖陵等您呢。” 刘明显松了口气:“原来是老爷子的安排……有老爷子在就好!” 他跌坐回车厢里,只觉得太阳穴一阵胀痛。 掌权八载,他在这豫州如皇帝一般。 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没想到最终还是要请父亲出山。 马车兜兜转转上了洛城北邙山。 当刘明显来到碑石如林的祖陵时,刘衮正穿着一身白麻孝衣、头戴孝帽,安安静静跪在刘老太爷陵寝前,烧着一沓黄纸。 刘明显匆忙道:“父亲……” 刘衮轻声道:“你也来跪下,给你爷爷烧些纸钱吧。” 平静的声音里仿佛有着让人镇定的力量。 刘明显心不甘情不愿的跪在一旁,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沓黄纸,一口气全部丢进火盆里。 刘衮慢慢说道:“你小的时候,你爷爷最疼你。便是你要天上的星星,他恐怕也得想办法给你弄下来一颗。” 刘明显神情一滞。 刘衮继续说道:“我说要你去京城做官,见见世面。可你爷爷舍不得你去京城受委屈,便非要将你留在身边,做了八年的豫州通判。你知道自己输在哪里吗?你与你姑姑都输在眼界。” 刘阁老抬头看着薄雾中的茫茫邙山,叹息道:“你姑姑眼里的世界,只有那紫禁城里芝麻大的三宫六院。你眼里的世界,只有这豫州一州之地……你们怎么可能赢呢?” 刘明显怔然。 刘阁老缓缓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来陪我手谈一局吧,你我父子二人,好像很久没有对弈过了。” 侍卫铺好草席,抬来桌案,摆上棋子。 刘阁老跪坐草席上落子,以小飞守角开局,仅三十二手便将刘明显逼入长考,不知如何落子。 他越看,越发觉得自己手里白子如刘家处境,左右夹击、四面埋伏! 这邙山之上仿佛响起战鼓声,又仿佛有人猛然拨动琵琶琴弦,杀机毕露! “犹豫不定吗?”刘阁老叹息。 刘明显咬咬牙:“父亲,我这棋,已经没有活路了。” 刘阁老指着棋盘‘壶’位:“落子此处,舍小就大,当可再挣扎一番。” 刘明显豁然抬头:“父亲!” 下一刻,他的脖颈忽然从后面被人勒住,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刘明显挣扎着踹翻棋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面色青紫,眼睛如死鱼眼般直勾勾盯着刘阁老,似要问个为什么。 刘阁老一粒一粒拾起地上棋子,重新丢入棋篓之中,感慨道:“阿显,最想护着你的人,已经被你亲手杀了啊。” 说罢,他起身脱去麻衣与孝帽,龙行虎步往山下走去:“将他的尸体交给金猪,就说此逆子一心诛杀景朝贼子却险些酿成大祸,在家中畏罪自杀了。” “老爷,密谍司不会信。” 刘阁老头也不回:“信不信,不重要。” 刘明显弥留之际看见,一个又一个偃师大营的灰衣死士从碑林里走出,沉默着追随在自己父亲身后下了山。 (本章完) 第117章 同心同德 第117章 同心同德 一场大火,冲天的浓烟,将洛城人都吸引到了牡丹桥。 百姓不上工了,纷纷探着头赶去看热闹,连小贩都挑着扁担大步流星。 陈迹沉默着往安西街走去,人流皆往他背后赶去,唯有他瘦削的身影逆流而上。 他想赶紧回到医馆去,因为他有太多问题想问。 回到太平医馆门前时。 门里飘出白粥与炝油的香气,陈迹甚至能听见后院里刘曲星与佘登科吵闹的声音。 他在门外伫立良久,这才深深吸了口气跨过门槛,当跨过门槛的刹那间,一阵疲惫涌上脑海,心里却仿佛有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陈迹长长舒了口气,将门外的不如意全部一吐而尽:“我回来了!” 姚老头独自站在柜台后面,一边低头拨拉着算盘,一边嘀咕道:“回来就回来,喊什么?!” 乌云揣着两只手卧在算盘旁打盹,见陈迹进门才睁开眼睛。 陈迹站在柜台对面,凝视着眼前的师父,斟酌着如何开口。 姚老头停下拨拉算盘珠子的手,抬眼斜睨着他:“有屁快放。” 陈迹问道:“师父,今天是不是您帮了我?” 姚老头挑挑眉毛:“我帮你什么了?你在说什么胡话。” 陈迹皱起眉头,有些狐疑:“没有吗?” 姚老头指了指乌云:“我一晚上都与这个小东西在一起,你问它,看我有没有帮你。” 陈迹看向乌云,乌云喵了一声:“好像确实没有帮。” 姚老头捋了捋胡子,得意的笑起来:“对嘛。” 乌云又喵了一声:“但师父很关心你,他带着我去河边看你追杀元掌柜,清晨确认你平安无事了才回医馆的。” 姚老头砸吧砸吧嘴:“谁问你这个了?!” 这时,梁猫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出来,直接递给陈迹:“师父刚刚让我煮的姜汤,一人一碗驱驱寒气,正好你回来了,赶紧趁热喝掉。” 陈迹捧着姜汤沉默许久,最终将姜汤一饮而尽。 他将瓷碗放在柜台上,平静说道:“师父,今日金猪请梦鸡过来审我,但是梦鸡在梦中告诉我,您已授意他不要配合金猪审我。您不用瞒着我了,谢谢您帮我度过这一劫。” 姚老头讥笑道:“还想诈我老人家?我诈别人的时候,你爹都还没遇见你娘呢!” 陈迹:“……” 姚老头斜睨他:“能指使十二生肖做事的,得是司礼监里能通天的大人物了。我若是这般身份,岂能容你一个景朝贼子在我面前跳来跳去?” 陈迹陷入沉思。 当梦鸡说有大人物青睐他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便是自家师父出手帮自己了。 可师父此时说的也有道理,司礼监的职责之一便是缉捕景朝谍探,若师父真是司礼监的大人物,怎会容自己活着。 陈迹转而问道:“师父,您对金猪有没有了解?” 姚老头:“不了解。” 乌云:“了解!” 姚老头面无表情的缓缓转头看向乌云。 陈迹好奇问道:“今天金猪与我达成一项交易。达成交易的一瞬间,我好像察觉到有一些变化,却说不上来这变化是怎么回事。另外,达成交易之后,他似乎真的放下了戒心……” 乌云说道:“师父说,金猪要靠投资押注别人才可修行,这便是他的修行门径。先前他投资天马,一跃突破至寻道境。可他后来接连投资失败两人,便从寻道境跌回了先天境界。如今他选择押注你,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陈迹心中一惊,还有这般古怪的修行门径?这修行门径的名字莫不是叫“赌狗”? 难怪金猪说,哪怕是跪在解烦楼前,也要给自己跪来一条修行门径,原来是要借自己修行。 陈迹赶忙问道:“我与金猪会有怎样的牵连?若他出事,会影响到我吗?” 乌云看向姚老头:“师父,这个您没有说。” 姚老头不耐烦道:“自然是不会的。他便是死了也跟你没关系,只是往后你修行境界突破一层,他便会从中受益。” “受益多少?” “约莫五成吧。” 陈迹眉头紧锁:“那岂不是说,他能知晓我的修行进度?您怎么不早点提醒我……” 姚老头哂笑道:“多个十二生肖当保镖有什么不好?若是你这会儿再遇到危险,金猪比你爹娘兄长都上心。” 陈迹有些疑惑:“若我死了,他不过是再跌落一次境界,何至于此?” 姚老头慢条斯理道:“寻道境是人生大劫,踏进去便是不同的人生了。可寻道境与寻道境也有区别,若是三十六岁前踏进寻道境稳固境界,可脱胎换骨、延年益寿,活百岁不成问题。若三十六岁之后踏入寻道境,与常人无异生老病死。金猪如今已三十一岁,所剩时间不多,最后的希望便着落在你身上。” “原来如此,”陈迹不解:“那他还这般怀疑我做什么,不是将我往死里得罪吗。”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他虽然怀疑你、审讯你,却比你还希望你是清白的。” 医馆正堂安静下来,姚老头又重新拨拉起算盘来。 陈迹忽然说道:“师父,您不用隐瞒,梦鸡真的全都给我说了。” 姚老头没好气道:“滚一边去!”说罢,他看向柜台上的乌云:“梁狗儿该醒了,你也滚!” 乌云灰溜溜出门当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陈迹灰溜溜回寝房换了身干燥的衣裳。 …… …… 陈迹坐在昏暗的寝房床榻上发呆。 景朝军情司知道自己谍探身份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宁朝密谍司内怀疑自己的金猪,也放下了戒心。 生活似乎终于安定下来,可以喘口气了。 陈迹抬头看向头顶。 房梁上的蛛网该清扫了,屋顶上的破瓦也得换换。 院子里好几块砖都破了,下雨天还会积水。 得去买些崭新的砖瓦,趁着还没彻底入冬,用水泥打底将瓦片和青砖全都换一遍,这样就不怕漏雨、积水。 嗯,今天就去买! 这时,屋外传来爽朗笑声。 陈迹弯腰穿好靴子,出门一看,赫然是张拙站在杏树下,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树上的红布条。 张拙今日一身红色官袍,倒是与杏树上的红布条相得益彰。 只见他看遍红布条上的心愿之后,转头问刘曲星:“劳烦这位小刘大夫,不知医馆内还有没有红布条,我也想写一条挂上去。” 刘曲星赶忙跑去正堂:“您稍等,红布条还剩好些呢。” 待他取来布条,将毛笔递出去,又双手抻开布条在张拙面前。 张拙提笔写下四字:同心同德。 而后,亲手将红布条系于空枝。 刘曲星面色古怪起来:“张大人这寓意是?” 张拙哈哈一笑:“祝你们师兄弟三人同心同德还不好吗?” 刘曲星小声嘀咕道:“好是好,但同心同德后面缀着的,一般是举案齐眉这四个字……” 这时,陈迹发声问道:“张大人今日怎来太平医馆了?” 张拙转身看向陈迹,当即耐心解释道:“小陈大夫,今早我才听说,夏儿不知从哪道听途说来的消息,竟擅自医馆闹了一通。我这是专程来向你道歉的,她这孩子从小性子急,但本性不坏,你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陈迹哦了一声:“这么说,张二小姐说的事,并不存在?” 张拙捋了捋胡子:“当然。强扭的瓜不甜,我张拙为人开明,绝不做那种强人所难之事!小陈大夫且将心放回肚子里,我欣赏你的为人,自会为你考虑周全。” 这下倒是让陈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他思索片刻:“张大人为何欣赏我?咱们并未见过几面。” 张拙来了兴致:“我看人只看两点,第一点看他乍富时做什么,有没有嚣张跋扈,有没有振衣作响;第二点看他穷困时不做什么,有没有守住本心,有没有作奸犯科……” 正说着,却听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靖王径直来到后院,身后还跟着那位身材高大的冯大伴。 姚老头嘀咕道:“小小的太平医馆,倒是比靖王府还热闹些。” 靖王入得院中,瞅见张拙也有些意外:“张大人不是说自己去督造流民营房了吗,怎的跑来太平医馆?” 张拙略微尴尬:“路过,路过。” 靖王也不与他打趣,转头看向陈迹:“今天清晨,你父……陈礼钦陈大人来寻我。” 陈迹平静问道:“不知陈大人找王爷何事?” 靖王笑了笑:“求学。” “求学?” 靖王解释道:“陈问宗、陈问孝二人开春便要进京赶考,届时举国士子共济一堂,难度可不是秋闱能比。刚巧王先生回洛城丁忧,白日在我王府负责给云溪、白鲤、灵韵授课,所以陈大人便想让陈问宗、陈问孝也来听课,以免这两人赋闲家中,耽误了明年会试。” 陈迹不言。 靖王笑着说道:“陈大人将你的学银也一并交了,想让你也去听听王先生教诲。我仔细思量了一下,也觉得你们这个年纪该多听些学问,索性将刘曲星、佘登科的学银也一并交了。你大可放心,王先生与其他书院先生不同,连陛下也对他推崇备至,定能让你们有所裨益。” 陈迹思索片刻说道:“这个我做不得主,得师父同意才行。” 说罢,他转头看向姚老头,使劲眨了几下眼睛。 姚老头慢悠悠说道:“我没意见,让这三个小兔崽子去听课,我每天还能清闲半晌,挺好。” 陈迹:“……” 然而就在此时,一旁张拙眼神微微闪烁,忽然开口说道:“犹记得王道圣当年殿试时那《平倭十二策》何等惊艳,可惜如今一身才学无法施展。王爷,我家张夏能不能也去他那里听听课,好叫他规训一下我闺女那野性子?” 靖王乐了:“当然可以。” (本章完) 第118章 修行门径 第118章 修行门径 张二小姐也来一起听课? 陈迹微微诧异。 靖王打趣起来:“张大人,你家张夏来随王先生听课倒是没问题,但你与王先生同年殿试,他为榜眼,你为状元。你与其将张夏送去王先生那里,倒不如留在自己身边教导。” 张拙嘿嘿一笑:“当年是陛下觉得他年轻气盛,故意不点他为状元,若论才学,我不如他。” 靖王微微一笑:“张大人谦虚了。” 张拙摇头:“并非谦虚。还记得当年在奉天殿那重檐庑殿顶之下,一排排斗拱如井,陛下坐于金色龙椅之上,我连头都不敢抬,王道圣却敢与陛下对视,单论这份勇气,我便不如他。” 张拙手扶腰间革带,抬头看向杏树回忆道:“当日殿前,陛下遥遥问我为何读书,我便老老实实回答,为了做官。陛下轻声一笑说‘你那篇《赋税论》足以做官了’。陛下又问王道圣为何读书,王道圣却回答,读书自然是为了做圣贤。陛下淡淡说了一句‘《平倭十二策》做官倒是足够,做圣贤还差些’。于是,那年我十五岁,他二十三岁,我成了状元,他成了榜眼。” 说罢,张拙又是嘿嘿一笑:“我这些年每日与官员同僚觥筹交错,学问都荒废了。跟我学,不如跟他学。另外,张夏才来洛城三年时间,一直都没什么朋友,若能与其他人一起学习,也可改改她那孤僻的性子,多交些上进的朋友。” 刘曲星小声嘀咕道:“她可一点也不孤僻……” 正说话时,却听疾呼声从墙外传来:“陈迹,快跑!我父亲收了陈大人的贿赂,要让你去王先生那里学习,好缓和你们兄弟三人的关系!你快跑吧,千万别让我父亲给算计了,王先生好严厉的!” 太平医馆的小院内忽然一静。 所有人缓缓看去,片刻后,只见院墙那灰瓦之上,探出白鲤郡主的脑袋来。 “呀!” 白鲤看清院中情形,顿时一惊,整个人向后仰去。还好她脚下世子反应迅速将她接住,不然这下要摔惨了。 世子埋怨道:“都翻几十次墙了,怎么还能失误?” 白鲤压低了声音:“快跑,父亲在医馆!” 世子面色大变:“闯祸了,快跑!” 靖王冷声道:“你们还能跑哪去?给我滚过来!” “哦……” 院墙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白鲤、世子、小和尚先后翻进院子里来,低头站成一排。 靖王瞥了陈迹一眼,转头凝声道:“白鲤,你说说我收什么贿赂了?” 白鲤小声道:“我本是去明正楼找您要窑厂分红的,却在外面听见您给陈大人提条件,说是只要户部给边军批一笔额外的银子采购手套,您便为他当说客,劝陈迹进学。” 靖王挑挑眉毛:“此乃家国大事,我又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何错之有?” 白鲤嘀咕道:“爹,您怎么被拆穿了还如此理直气壮。” 靖王一点也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反而笑着问道:“陈迹,崇礼关冬季苦寒,边军将士人人手脚长冻疮,手上硬是连一块好肉都看不见,你说他们该不该添一件手套?” 陈迹迟疑片刻:“……该。” 靖王欣慰:“见你如此识大体我便放心了,白鲤,陈迹都答应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白鲤无奈:“没有。” 陈迹抬手:“王爷慢着,此等家国大事……” 靖王打断陈迹的话,回头看向冯大伴:“分给他们吧。” 却见冯大伴面容和煦的从怀中掏出几串佛门通宝,一一发给陈迹等人。 靖王感慨道:“陈迹,这笔银子本是用来采购的,但靖王府守信,只能先将银子分红给你们。我也不强求你与陈家和解,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只需要去王先生那里装装样子,便算是帮我一个大忙了。” 陈迹低头看着手中那串佛门通宝,实打实的两千五百两银子,可以换七十支人参,点燃一百四十盏炉火! 他转头看向刘曲星与佘登科:“两位师兄想去随王先生学习吗?” 佘登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学不会。” 刘曲星挣扎片刻,最终说道:“我更想留下伺候师父。” 陈迹将佛珠揣进袖子里,回头看向靖王:“王爷,我一人去王先生那里便可以了,医馆若是无人,我师父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靖王抚掌笑道:“小陈大夫深明大义,钦佩钦佩。那便说好了,明日清晨卯时一刻,你自可前去王府旁的知行书院找王先生应卯。” 说罢,靖王离去,留下医馆内众人面面相觑。 佘登科瓮声瓮气道:“刘曲星,你不是想当官吗,怎的不去随王先生学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待他丁忧之后官复原职,说不定会为你安排官职。” 刘曲星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那位王先生为官二十载,被贬五次。哪怕江州剿匪、闽州平倭屡立奇功,照样不受陛下待见。若真成了他的弟子,反而未必是好事。” “那陈问宗、陈问孝为何要随他学习?” 刘曲星不耐烦道:“那两位是陈家的人,我能跟人家比吗。与其凑那个热闹,倒不如专专心心跟着师父学医术,我这点小聪明,当个七品太医还行,当个七品县令搞不好就要被发配岭南了!” 一旁张拙捋了捋胡须笑道:“小刘大夫知进退,这才是最难得的,我若在你这个年龄便明白这个道理,说不定此时已经回京城迁升吏部尚书了!” 刘曲星这才想起来张拙还在一旁,赶忙拱手:“大人见笑了。” “无妨无妨,”张拙看向世子与陈迹:“张夏本性不坏,还望几位少年郎莫要计较先前的误会。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多相处相处,你们便会明白她的为人,告辞。” 白鲤看着张拙走出医馆的背影,迷茫道:“我怎么觉得张大人话里有话?” …… …… 此时,医馆外传来鸟鸣声。陈迹皱眉,这是密谍司铜哨模仿出的信号。 他快步走出医馆,只见川流不息的安西街上,一架马车停在对面的包子铺门前,门窗被深蓝色布帘子遮蔽得严严实实。 马车旁,西风一副车夫装扮,戴着斗笠。 金猪从里面掀开一丝窗帘的缝隙,用口型无声说道:“上车!” 陈迹回头看了一眼医馆,转身穿过人流钻进马车里。 金猪敲了敲车身,西风扬起马鞭,驾驶着马车不知驶向何处。 昏暗的车厢内,陈迹疑惑道:“大人,才分别几个时辰,怎的又找来医馆?” 金猪神神秘秘道:“别问那么多,你且在马车上休憩片刻,等到了地方你就明白,有天大的好事等着你呢!” 陈迹看着对方此时的热情模样,顿感不适:“大人,要不你还像原先一样怀疑我吧,你现在这样子,我有点害怕。” 金猪哭笑不得:“你这说得什么话。我晓得你心中有气,但往后都是自家兄弟了,何必跟我一般见识。等我为你求来修行门径,你便知我诚意了。” 陈迹换了个姿势靠在车厢上:“我怎好意思为难您去为我求内相。无功不受禄,我可以慢慢攒功劳,待到晋升海东青再修行也不迟。” 金猪面色一变:“不行!” 陈迹看向金猪,狐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金猪赶忙笑着说道:“你这少年郎是不知道修行门径的好处啊,天马你也见过的,那一手流星箭雨气势之盛,哪怕百人军阵也要暂避锋芒……你难道不羡慕吗?” 陈迹摇摇头:“再厉害那也是别人的本事,不羡慕。” 金猪无奈,只能继续蛊惑道:“等你有了修行门径,便再也不是那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而是高高在上的行官。若你能尽快踏入先天境界,哪还用委身于太平医馆当个小学徒?” “我在医馆挺好的……” 金猪恨铁不成钢:“我知道你与陈氏有嫌隙。我换个比喻,若你能踏入寻道境,你父亲也要对你客客气气的,若你能踏入神道境,你与陈氏家主陈鹿池都可平起平坐。” 陈迹来了兴趣:“大人,您是神道境吗?” 金猪呼吸一滞:“不是,整个宁朝的神道境也不过三人,我如今是先天境界。” “大人修行了多少年?” “十五年……” 陈迹思索片刻:“那我恐怕修不到寻道境。” 金猪急了,他身子前倾,几乎凑到陈迹面前:“我是有特殊原因才从寻道境跌下先天境的,你肯定不会和我一样!” 陈迹漫不经心问道:“大人为何对我修行一事如此上心。” 金猪干笑着向后仰了仰身子:“都说了嘛,往后是自家兄弟。” 陈迹不再说话,他此时终于确定,金猪已押注自己。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停下,西风在门外低声道:“大人,到了。” 金猪没下车,只是掀开帘子默默注视着。 陈迹透过缝隙,赫然看见马车竟停在百鹿阁不远处。 百鹿阁门前已被密谍围得水泄不通,整条街的行人都躲进了临街的店铺里,生怕殃及自己。 陈迹不解:“大人带我来此处做什么?” 金猪看了陈迹一眼解释道:“这便是景朝军情司在洛城的据点之一,景朝贼子用它来传递消息、归拢军费,养活了不少谍探。如今我密谍司将它端掉便是大功一件,我已飞鸽传书给内相,此功劳归你一人独得,用来换解烦楼里甲等的修行门径。放心,最迟半个月,修行门径便会送来洛城。” 陈迹问道:“咱们不下车吗?” 金猪紧紧盯着车外,头也不回道:“没到时候,待主刑司的人走了再说。” 此时,第一批密谍们押着一个个五大绑的百鹿阁伙计出来,第二批密谍则抬着几口大箱子置于门口。 门前早有披着蓑衣、腰胯长刀的主刑司鱼龙卫等着,竟是对密谍挨个搜身,以免有人抄家之后私自夹带银钱。紧接着又开箱点验查抄物资,一一登记造册。 金猪暗暗骂了一声:“这群孙子天天就知道查自己人,若不是他们,本座哪里用得着偷偷摸摸搞钱。” 半个时辰后,密谍与主刑司一并撤了,金猪这才悄悄摸摸的下了车,撕下百鹿阁封条。 进得门内,屋中凌乱不堪,柜台、桌椅全被翻了个底朝天。 金猪弯着腰,从一地狼藉中翻找着什么,并使唤着西风说道:“西风,你去库房看看六条他们把东西藏哪了!陈迹,关门!” 陈迹将大门合上,好奇问道:“大人在找什么?” 下一刻,却见金猪翻开一堆垃圾,从下面寻出一只小小的木箱子来面露欣喜:“找到了!” 后院也传来西风声音:“大人,藏后院的也找到了一只。” 金猪打开箱子查看,而后塞进陈迹怀里:“这里有十五支上了年份的老人参,价值四百两银子,你且收着,待修行门径从京城送来后,有大用!” (本章完) 第119章 变节 第119章 变节 百鹿阁内门窗紧闭,一地狼藉。 屋中飘荡着浓烈的中药味,一缕阳光从门缝里穿透进来,照见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陈迹低头看着手中的木箱子,人参被仓促塞在一起纠缠着,就像是一团不值钱的乱麻,可体内躁动的冰流证明,这些人参货真价实。 他抬头看向金猪:“大人,所有修行门径都需要人参吗?” “并不是,”金猪耐心解释道:“我司礼监掌握的修行门径里,有一半是不需要人参的,但我为你求的那条修行门径需要。” 陈迹将小小的木箱盖好,抱在怀中,漫不经心问道:“大人怎么确定我能踏入修行门径?万一我没有行官潜力,岂不是浪费大人的一片苦心?” 金猪嘿嘿一笑:“梦鸡第一次审你之后,给内相的密报里写过你有行官潜力,得动用甲等梦才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你天生便是行官的料。” 陈迹恍然。 原来金猪那时候便盯上自己了,难怪云羊、皎兔锒铛入狱之后,对方第一时间来太平医馆登门拜访。 就在此时,一名密谍推门而入,午后阳光猛然照进百鹿阁。 金猪面色一变:“你要死啊,这时候进来干嘛?” 黑衣密谍单膝跪地:“大人,內狱有消息送来,那景朝司曹开口了,他说他有刘家与靖王府的情报要当面给您说。” 金猪神色肃然:“这就出发去內狱!” 陈迹看向金猪:“大人,您也一夜未眠吧,不用休息一下吗?” 金猪对他郑重道:“内相给修行门径,向来是一层一层给的,只有成为上三位生肖,才能拿到完整的修行门径。往后的日子,你吃肉我喝汤,但凡能有立功的机会,咱们都不能错过!” “陈迹,刘家与靖王府,就是你青云直上的登天之梯。” …… ……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一盏铜炉将空气烘得温暖,仿佛沐浴在温水里。 陈迹一夜没睡,如今终于熬不住了,靠在车壁上昏昏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景朝谍探身份败露,亡命天涯。 潜逃路上,他刚要混在商队里逃出崇礼关青龙门,却被城墙之上的天马一箭射穿胸膛。 暮色中,巍峨崇礼关下,金猪跪在他尸体边上悲痛欲绝,求他别死…… “醒醒,我们快到了。” “醒醒!” 陈迹缓缓睁开眼睛,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里并无伤疤。 金猪坐在他对面笑着问道:“做噩梦了?” 陈迹嗯了一声。 金猪调侃道:“做噩梦不丢人,当年我刚学会杀人时,害怕得浑身颤抖。不像你,你好像天生就适合吃这碗饭。” 陈迹掀开帘子,让窗外的冷气灌进来,顿时清醒:“大人第一次杀人时几岁?” “十岁。”金猪眼神深邃:“如我、云羊、皎兔、天马、囚鼠这样的孤儿被内相大人收留之后,都会送往同一个地方。待到学会了杀人、学会了再也不相信任何人,才能出来做事。” “如果学不会呢?” “学不会的都死在里面了。” “那个地方叫什么?” “我们管它叫无念山,一座出来之后便再也不会想念的大山。” 陈迹好奇问道:“大人,我听闻景朝贼子骨头硬,为何这位司曹愿意开口,其中会不会有诈。” 金猪乐了:“越是底层的谍探骨头越硬,可一旦他们变成小权贵,明白自己不过是大权贵手里的工具,骨头便酥软了。所以若是抓住小谍探,我连审都懒得审,但像司曹这种级别的人物……可以谈一谈了。” 马车缓缓停下,西风将铁门敲开。 铁门背后,那漫长的甬道阶梯之下,传来恶臭气息与叫骂声、哀嚎声。 走下石梯,陈迹看见牢房里关满了犯人,有人哀嚎着自己只是一名步卒,听令行事;有人怒骂着阉党,朝金猪吐来唾沫。 金猪离远了些,笑眯眯看向甬道里的狱卒:“你们有唾面自干的能耐,本座可没有。” 狱卒们面色一变,立马从內狱底层打来一桶桶冰冷的地下河水,隔着铁栅栏泼进一间间牢房之中。 金猪背着双手,笑容满面的从这人间炼狱中穿过。 走至內狱深处,只见元掌柜双手钉于木架子上垂着脑袋,双手十指的指甲被拔得一干二净。金猪在元掌柜面前站定,慢条斯理道:“想说什么赶紧说吧。你百鹿阁的人都被我抓干净了,你不说,也会有别人说。” 元掌柜缓缓抬头,目露凶光:“他们怎么可能有我知道的多?我所知之事要是说出来,怕是能让你再立奇功。可我若说了,你又能给我什么?” 金猪笑容和煦:“我能留你一条狗命,够不够?” “不够,”元掌柜狞声道:“我要你密谍司的海东青身份,必须加盖司礼监印信,以邸报昭告内廷二十四衙门!” 金猪饶有兴致道:“你倒是挺会狮子大开口。但我完全可以将梦鸡喊来,到时候我想问什么根本不用麻烦。” 元掌柜放声大笑起来:“我猜梦鸡也不是万能的,若他能一直审我,怎么不在河边就审个干净?他那梦境,必然有着不为人知的限制。金猪大人不必装腔作势,我入军情司二十载,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你唬不住我!若是梦鸡真能将我审得明明白白,我便认栽!” 金猪也不恼怒,话锋一转道:“你肯定也知道,想成为海东青,那得是内相亲笔批红才可以。信鸽往返京城得半个月,我若等到那时,你的同党早就跑了。” 元掌柜盯着金猪:“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先给你些甜头尝尝。待我说完,你们自会知晓我的价值。” 这位元掌柜浑身鲜血淋漓的钉在架子上,神智却异常清醒。 金猪思索片刻:“你且先说来听听。” 元掌柜喘息着说道:“你密谍司有我军情司的人潜伏,而且就在洛城,密名长鲸!先前你们围红衣巷的消息,便是他传递出来的!” 长鲸。 陈迹再次听到这个密名。 金猪瞳孔微缩:“长鲸在洛城?他是什么身份,真名叫什么?你若将他供出来,我现在便为你写信请旨!” 元掌柜哈哈一笑:“原来金猪大人听说过长鲸这个密名,是谁将这个名字供出来的?让我猜猜,李宝余、王川、田极……” 陈迹看向金猪,金猪耐心解释道:“长鲸潜伏我司礼监最少八载时间,曾多次破坏我们计划,若不是他,我们恐怕连司主都抓住了。金陵、京城、扬州、苏州,他好像能分身似的,哪里都有他。” 陈迹低头分析道:“各个城市的密谍各司其职,能频繁调度于金陵、京城等地的密谍并不多,身份应该很好排查才对。” 金猪点点头:“可我们排查之后,发现所有人都排除了嫌疑。” 陈迹忽然问道:“主刑司的鱼龙卫排查过吗?” 金猪摇头:“我们怎会疏漏主刑司。排查之后,同样筛掉了所有人。整个司礼监内,就没人同时去过那么多地方。长鲸这密名之下,应不止一个人。” 他看向元掌柜:“你将长鲸供出来,我保你海东青之位。” 元掌柜摇摇头:“我也不知,长鲸的身份比我还高些,这次若不是他主动透露你们围红衣巷的消息,我都不知道他就在洛城。” “你们是如何传递消息的?” “百鹿阁每日都会给方平医馆送药材,医馆大夫是我们的人,去抓吧。” 金猪高声道:“西风,方平医馆抓人!” 说罢,他打量着元掌柜:“这点线索恐怕抓不住长鲸,要想让我现在请旨,你还得再吐点东西出来。” 元掌柜闭口不答。 金猪眼神微闪,对门外说道:“六条,快将元掌柜放下来,为他包扎伤口!” 两名密谍将元掌柜扶至桌上躺着,仔仔细细用烈酒为他清洗创口。 烈酒往伤口上一浇,元掌柜顿时撕心裂肺的痛呼起来。 昏暗的囚室里,金猪趁机俯在对方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是想放些小饵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可你若只知道这些,我也帮不了你。” 元掌柜嘴唇微微颤抖:“我肚子里东西多着呢,往后你们会知道我有多大用处。我且再告诉你个消息,军情司在靖王府中也有一个谍探,他专门负责为王府大人物与军情司传递消息。” 金猪眼中爆出精光来:“他是谁?” 元掌柜不答。 金猪又急促问道:“靖王府那位大人物是谁?靖王?云妃?静妃?世子?郡主?” 元掌柜嘿嘿一笑:“你去请旨,待我见到内廷二十四衙门的红批邸报,再告诉你也不迟。” 金猪呼吸粗重了些许,眼神惊疑不定,这一桩功劳太大了,若是能帮内相铲除靖王,陈迹必升海东青! 然而这囚室内只有陈迹知道:元掌柜在诈。 若对方知道自己身份,早在河边就将自己给供出来了,何必等到现在。 但陈迹不确定的是,元掌柜是否知道云妃的身份? 如今,云妃是他身份之秘的唯一破绽,若云妃被缉拿归案,他也跑不掉。 金猪笑声打断陈迹的思绪:“我不信你,若你只愿意透露这么点消息,那你还是死在內狱吧。” 元掌柜忽然开口说道:“送你们个消息。我知道刘家今晚要做一件大事,他们要将张拙和陈礼钦全部撵出豫州,拿回洛城知府与洛城同知之位。” (本章完) 第120章 陈家老三 第120章 陈家老三 张拙? 陈礼钦? 刘家要对这两人动手?这两人可是朝廷命官! 幽暗的囚室内,墙壁上的油灯火苗忽然一滞。 元掌柜平躺在桌子上任由密谍包扎伤口,密谍的动作也慢慢停了下来。 原本俯在元掌柜耳边的金猪,下意识起身,瞪大眼睛看向陈迹:“他们要杀张拙和陈礼钦?要不我派些密谍保护他们两位,陈大人毕竟是你……” 陈迹的右手忽然按在元掌柜伤口上,刹那间,元掌柜的惨叫声响彻內狱,将其他声音全部压制下来。 片刻后,陈迹缓缓问道:“刘家怎么说的?” 元掌柜喘息道:“刘明显笃定说,明天之后,这豫州之内只有刘家,再无人染指。” 陈迹又问:“他有没有说具体计划。” 元掌柜面色惨白:“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看你是在胡说八道,”陈迹面无表情的按向元掌柜大腿伤口,原本已经止血之处再次崩开,元掌柜猛烈惨叫起来。 正当他要继续撕开伤口寻找大动脉时,金猪扯着陈迹胳膊走出囚室,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救父心切,但你没学过刑讯手段,下手没有轻重,千万不能将如此重要的犯人整死了。” 陈迹沉默。 他根本不在意陈礼钦的死活,只是想借机‘失误’弄死元掌柜,免得牵连出云妃和自己。但现在金猪及时制止,已经没了机会。 陈迹只好叹息:“大人,是我心急了。” 金猪嘿嘿一笑:“先前我听说你要与陈家恩断义绝时还纳闷,怎么有人真能斩断血缘亲情?想必你当时只是说的气话,气你父亲送你去太平医馆当学徒罢了。” 陈迹嗯了一声。 金猪拍了拍陈迹肩膀:“莫着急,我保证不会让陈大人有事。方才我仔细思虑了一下,刘家确实有能力在豫州杀掉张拙和陈礼钦,但他们现在绝不会与朝廷撕破脸。所以刘家要做的只是将两人撵走,不会害他们性命。” “刘家会如何做?” “陷害。” 陈迹看向金猪:“大人的意思是,刘家要陷害张拙与陈礼钦,迫使他们迁至其他官职……大人可知这两位大人今晚的行程?” 金猪当即答道:“今日两人要宴请所有新科举人,办一场鹿鸣宴。” 科举两宴:第一场为秋闱之后的鹿鸣宴,宴请新科举人;第二场则为殿试之后的琼林宴,宴请新科进士,此乃宁朝数百年之旧例。 陈迹问道:“鹿鸣宴要在哪里办?” “迎仙楼,”金猪招呼着西风,大步流星往外走去:“咱们这就去迎仙楼,今晚不仅要保护好陈大人,还要抓住刘家把柄!他们敢动手陷害朝廷命官,不光我密谍司容不下他刘家,连带着朝廷、徐家、陈家,全都容不下他!” 陈迹看了一眼金猪的背影,又无声看向元掌柜。 金猪驻足回头,目光穿过幽暗漫长的甬道回头看来:“走啊,愣着做什么?” “来了。” …… …… 迎仙楼本名富贵坊。 只是开张大吉那一日,有仙鹤西来,落在房顶那橙色琉璃瓦上。 于是,东家临时找匠人打造一尊石鹤置于门前,并改名迎仙楼。 此时。 迎仙楼前车马云集,拱手作揖之人络绎不绝。 陈礼钦与张拙身披大红官袍,在一众蓝袍官员中鹤立鸡群。 趁举子们进楼落座时,张拙凑到陈礼钦耳旁道:“陈迹已答应靖王去知行书院念书,但你那点小心思都被白鲤郡主戳穿了。要我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你府上那管家杖杀了给他出气,何必搞这些弯弯绕绕的?那管家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礼钦看了张拙一眼:“我府上管家兢兢业业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张大人张开闭口都是打打杀杀,有辱斯文。” 张拙没好气道:“你真以为他们三兄弟在同一个学堂念书,就能拾起兄弟情谊,就能念你的好?你不如去城隍庙或者老君山烧香,请道君显灵!” 陈礼钦黑着脸:“他只要能学到些真才实学,我这做父亲的也算是为他做了点事情,至于他念不念我的好,那是他的事情。” 张拙气笑了。 他甩了甩袍袖,转身往楼内走去:“你别忘了咱们的约定就行!” 迎仙楼后门外,金猪头戴斗笠,轻轻敲了敲门。 西风从里面拉开木门,将金猪与陈迹迎了进来:“大人,周围已布下天罗地网,若刘家人来闹事,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金猪讥笑一声,往前迎仙楼里走去:“你倒是挺能吹牛皮的,你要这么厉害,还要我来做什么!” 西风小声嘀咕道:“昨日还喊我司主……” 金猪豁然转身:“你他娘的嘀咕什么呢?肯定没放什么好屁!” 西风赶忙笑道:“没事,大人您英明神武!” 金猪冷笑一声,领着陈迹潜入迎仙楼,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无声观察。 大堂内,三十余名举子坐在一张张圆桌旁举杯共饮,气氛热烈。主桌上,秋闱五魁坐于张拙、陈礼钦身边,竟是比其他官员的位置还要高一些。 席间,一名官员举杯起身,笑着对张拙与陈礼钦道:“还未向两位大人道喜呢。”张拙怔了一下:“邢大人,这是道的什么喜?我儿子又没参加科举。” 蓝袍官员笑着说道:“前日,张二小姐亲口在马球赛上说,您要将她许配给陈府的公子,这可不会有假。如今您二位同府为官,两家又喜结连理,可谓是喜上加喜。” 此话一出,迎仙楼内竟是安静下来,举子们默默朝主桌看来,目光扫过陈问宗与陈问孝时皆是艳羡。 邢大人目光也在陈问宗与陈问孝身上摇摆,好奇问道:“两位大人,不知张二小姐许配的是哪位公子?” 未等陈礼钦开口,陈问孝在一旁笑着说道:“不是我们兄弟二人,张大人看上的,是我家老三。” 金猪在柱子后面缓缓看向陈迹,这不就是陈家老三吗? 陈迹未理会他的目光,只低头听着。 席间有人小声说道:“陈家老三?是那个被送去医馆的赌徒吗?” “嘘,莫叫陈大人听见了!” “奇怪,张大人为何不将女儿许配给陈问宗,哪怕陈问孝也行。” 金猪默默打量着陈迹。 他看见陈迹只是静静地站在柱子后,仿佛席间讨论之事与他无关似的。 下一刻,陈礼钦开口道:“此事乃是一桩误会,张拙大人先前也只是玩笑时提过两次,我二人并未当真。犬子顽劣,配不上张二小姐。” 邢大人举起酒杯的手僵住,尴尬道:“那张二小姐为何……” 张拙笑着解释道:“那不过是她偷听我与陈大人交谈之后,错以为我与陈大人已将此事定住。小姑娘嘛,听风就是雨,自己跑出去到处乱说,闹了一场误会。还望大家不要乱传。” 邢大人讪讪的坐了回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然而张拙话锋一转,饶有兴致道:“不过我觉得你们是误会陈迹那小子了,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与他见过几面,私以为他并不像各位口中那般卑劣。不光是我,如今连靖王都对他赞赏有加,想必先前是有什么误会。” 陈礼钦诧异看向张拙。 柱子后面,金猪压低了声音,乐呵呵道:“你爹与你兄长都不曾为你说话,倒是这位张大人与我英雄所见略同!莫搭理他们,好好修行、好好立功,待你升到十二生肖,将他们一个个抄家灭门易如反掌!” 陈迹神情复杂的看向金猪,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 …… 月上三竿。 迎仙楼里的蜡烛与灯盏换了一次又一次,新科举人们争相吟诗作对,在张拙面前表现风采。 然而,一切安然无恙,陈迹与金猪等待的狂风暴雨,并没有来。 眼瞅着鹿鸣宴即将散去,刘家若是再不动手做些什么,恐怕便没机会了。 金猪在柱子后面站得腿都麻了,纳闷道:“他娘的,别是又走漏了风声吧?” 陈迹摇摇头:“不会,西风专门盯着密谍们不许离开,没人能通风报信。” 金猪靠在柱子上揉了揉太阳穴:“难道是那景朝贼子在诓骗我们?” 陈迹闭目沉思。 不对。 元掌柜没有骗人,此时对方正要取信密谍司活命,怎么可能在一件小事上诓骗他们? 可是,刘家到底要做什么呢? 刘家做什么事才能让张拙与陈礼钦灰溜溜的离开豫州? 金猪说道:“他们要散场了,我们也撤吧。” “不行。” “嗯?” 柱子后的黑暗里,陈迹忽然睁开双眼看向金猪:“刘家要动手的地方不是这里!” 金猪诧异:“嗯?” 陈迹问道:“大人可带王令旗牌?” 金猪摇摇头:“那种东西怎能随身携带?若是丢了,可是要掉脑袋的。等等,你问这个做什么……”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 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抹灰布蒙在脸上,压低了斗笠的帽檐,快步来到张拙身边:“张大人,我密谍司有事需要协助,请随我们走一趟。” 张拙微微眯起眼睛:“密谍司?本官乃当朝五品知府,你说让我协助,我便协助?” 陈迹沉默片刻,对张拙郑重道:“张大人放心,我等并不是要捉拿您去內狱,而是有事需要协助。若错过了时机,恐怕城外上万难民会死,您也要丢了锦绣前程。” 张拙听着陈迹的声音,忽然面露狐疑神色。 他凝视着陈迹的眼睛,陈迹不退不避。 最终,张拙从容起身,双手抚平自己那大红官袍上的褶皱,淡然道:“本官便随你们走一趟。” (本章完) 第121章 民变 第121章 民变 灯火辉煌的迎仙楼里,陈迹有些意外的看向张拙。 司礼监与文官对立已久,水火不容。 他本以为若无王命旗牌在手,想要请走张拙必须费一番周折,哪知张拙刚听见难民有危,便立马起身愿意跟自己走。 为什么? 张拙有些好笑的看着陈迹:“怎么,我敢跟你走,你却不敢带我走了?” 席间渐渐喧嚣,一位新科举人站起身来,借着酒胆高声道:“大人,您万万不可随阉党离去,若是他们想借机将您抓去內狱可如何是好?” “大人,不能上了阉党的当!” 然而张拙忽然抬手,席间声音为之一收,他笑着对陈迹说道:“请吧,正事要紧。” 说罢,这位知府大人竟当先往迎仙楼外走去。 出得迎仙楼,张拙站于白衣巷的石板路上,回头看向身后陈迹,洒脱道:“且说说看,需要本官做什么?” 陈迹快速解释道:“烦请张大人立马开粮仓,调一批粮食前往西城门外。” 张拙捋了捋胡须:“开粮仓?少年郎,洛城粮仓乃军略机要之所在,事关重大……你为何没去找陈大人,偏偏找我?” 陈迹平静道:“陈大人刻板迂腐,如今洛城唯独张大人有能力、有魄力做这件事。” 张拙笑骂道:“少来给我扣高帽,你这话若是当着陈大人的面说,我或许还能更痛快些。” 说着,他敛起笑容:“我需再确认一次,你可知道自己此时在做什么,是否能承担后果?” 戴着斗笠的灰衣陈迹,一身大红官袍的张拙,两人相视而立。 许久之后。 陈迹笃定说道:“张大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张拙不再多问:“你知道就好。” 陈迹转身对迎仙楼旁的小巷子高声道:“西风备车,你们护送张大人前去调粮,越快越好。” 西风从小巷子里牵出一架马车来,数名密谍骑着战马,护卫在马车旁。 陈迹说道:“张大人,请上车吧。” 可张拙没有上车,反而利索的解下马匹身上的套索,翻身跨上马去。 他朗声一笑:“马车太慢了!稍后城西见,若让我发现你们在故弄玄虚,徐文和也保不住你们!” 说罢,张拙双腿一夹马肚,快马扬蹄,疾驰而去。 陈迹看着那一袭红袍拐出白衣巷消失不见,竟觉得那官袍革带上,若是再悬挂一柄宝剑,或许看起来更登对一些。 正思索间,金猪从迎仙楼跑出来,嘴里念叨着:“疯了疯了……” 陈迹疑惑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金猪埋怨道:“我密谍司虽豪横跋扈,也抓过不少文官,但在鹿鸣宴上带走一位五品朝廷命官的事,可是从来都没干过,犯忌讳了啊!” 陈迹解释道:“但我们并不是要抓张大人,而是要救他。” 金猪无奈:“那些文官可不这么想!你做这件事之前,好歹与我商量商量嘛!” 陈迹问道:“若我问了,大人还让我这么做吗?” 金猪没好气道:“那肯定不同意啊……算了算了,你爱干嘛干嘛!现在去哪?” “城西!” …… …… “陈迹。” “嗯?” 金猪骑于马上,看着身侧那面色平静的医馆学徒,忽然感慨道:“你天生便是吃这碗饭的料,先前你说过要辞去密谍之职,可密谍司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大人为何这么说?” 金猪看着长街尽头:“你太喜欢剑走偏锋了,早晚会摔跟头的。” 陈迹换了话题:“大人,刚刚张大人说‘徐文和都保不住你们’,徐文和是谁?” 金猪乐了:“那是内相大人的名字,只是如今大家要么叫他毒相,要么叫他内相,都快将这名字给忘了。张拙倒是好大的胆子,五品官员竟敢直呼内相名讳!” 陈迹好奇道:“我总感觉,张大人和那些文官不太像,倒像是个游侠儿。” 金猪笑眯眯道:“还真被你说准了,张拙结发妻子身故后,他还真去当了一年的游侠儿,每日与江湖人士厮混在一起,不务正业。” “那他后来又为何回来娶了徐阁老的侄女?” 金猪讥笑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文官们不都这么想的吗,哪有啥为什么。对了,他要将闺女许配给你的事,咋回事?若真能成,可省了你三十年弯路……内相大人曾言,张大人是宰辅之相!” 陈迹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 此时,有密谍惊呼:“大人,有火光!” 白衣巷在城东,待陈迹等人纵马赶至城西时,已是子时。 还未出城,金猪等人便远远看见城外燃烧着冲天的大火,火星在夜空中四散飞舞。 金猪震惊看向陈迹:“还真被你料到了?你怎知城西会出大事!” 陈迹面色沉凝如水。 金猪急声问道:“城外有什么能烧出如此大的火势?” 陈迹回答道:“恐怕洛城府衙用来抚恤灾民的粮仓。” 金猪面色一肃,他也不傻,当即明白其中关节:“城外聚着一万多名豫西灾民,饥不果腹、衣不蔽体。若粮仓被烧,再有人混入灾民中煽动,恐怕灾民会立时化身土匪,冲入洛城烧杀砸抢。若发生民变,张拙与陈礼钦二人前途尽断!” 一名密谍疑惑道:“大人,洛城兵马司也不是吃干饭的,若有民变,他们会立即关上城门等官军前来弹压。若不及时关上城门,可是杀头的大罪,刘家给他们塞再多钱也不好使。” 金猪冷声道:“我猜,西城门这会儿应该已经被刘家打开了。” 话音刚落,数人策马拐过一个街角,正看见西城门豁然洞开,城门前的士兵皆被人抹了脖子,尸体倒了一地。 遥遥的,陈迹已透过敞开的城门,看见密密麻麻的灾民正高举火把,手里拿着钉耙与木棍,气势汹汹朝洛城奔来。 有密谍急声问道:“大人,现在怎么办?” 金猪心生退意,张拙与陈礼钦丢不丢官职,与他有何干系?这群灾民冲进洛城烧杀抢掠,与他又有何干系? 他又不是此地的父母官! 金猪看向陈迹:“你我今日已然尽力了,是他们文官之间斗来斗去酿成大错,与我等无关!反正你那父亲也不待见你,他丢了官职刚好给你解气!” 陈迹驻马而立,斗笠下的目光默默望向城门外的火光,城门外,仿佛躁动着不安的气息,随着火把的焰影跳动。 陈迹问道:“若是灾民冲进城里来,会死多少人?” 金猪看着陈迹眼中跳动的火光,惊声道:“你管他死多少个呢,这些灾民杀不到安西街的!陈迹,今晚只当我们没来过行不行。只要我们不插手,此事便与我们没有关系,一旦插手,不是我们的错,也会被那群文官安在我们头上!” 然而话音刚落,却见陈迹伏低了身子策马直奔城门:“关城门,莫让灾民冲进来!” 密谍们心中一惊,转头看向金猪。 金猪看着陈迹的背影咬牙道:“莫管他,让他自己死去!” 可他纠结数个呼吸之后,竟狠狠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狞声道:“妈的,随我关城门!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个玩意儿!” 众人纵马赶至城门,眼瞅着灾民相距只余百步,密谍们合力推着两扇巨大的红漆城门,缓缓合拢。 待到门内顶上木桩,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陈迹与金猪走上城楼,隔空望着城下的灾民。 陈迹手举火把,高声呼喊道:“何人擅闯城池?” 城下那密密麻麻的火把中,有人怒吼道:“朝廷烧了施粥的粮仓,不叫我们活了!快开门,我们要进城讨口吃的!” 金猪皱眉:“怎会有人相信如此离谱的谣言,朝廷烧你们粮仓干嘛!” 陈迹呐喊:“此事必有奸佞挑唆,各位不要听信谣言!” 话音落,灾民中却有人呼喊道:“莫管这些狗官说什么,他们在城里吃饱喝足,站着说话不腰疼,破门!” 下一刻,陈迹眯起眼睛,这才发现黑夜中有三十余名灾民,肩挑麻绳,抬着一根重重的巨木朝城门冲来。 有备而来! 轰隆一声,陈迹与金猪站在城楼上,只觉得地动山摇,整座城池都震下簌簌碎石与灰尘。 陈迹问道:“城门能顶多久?” 金猪头皮发麻:“我也不晓得啊,我没去过边镇,没见过攻城啊!” 陈迹观察片刻:“坏了,城门年久失修,恐怕很快便要撞开了。” 金猪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黑压压的洛城:“这一次民变,恐怕要有数万人遭殃。” 说罢,他犹豫片刻后,竟从怀里掏出一支金色令箭,高高举过头顶:“王命旗牌在此,如陛下亲临!我宋乾乃陛下钦点巡抚,巡行天下,抚军按民!我已知晓豫西灾情,并调度洛城知府张大人前去开仓放粮,赈灾的粮食马上就到!” 灾民们渐渐停下呐喊,抬头看向那枚金光灿灿的王命旗牌,一时间犹疑不定。 陈迹神色复杂的看了金猪一眼,这位十二生肖嘴里,真是一句真话都没有啊。 此时,人群中有人喊道:“肯定是假的,我见过真的王命旗牌,根本不长这样!” 金猪气得跳脚直骂:“放你娘的屁嘞,这是陛下亲手交给老子的,你敢说是假的?是谁在人群里煽动民变?!粮食马上就到,若天亮之前不到,老子敞开大门随你们进城祸害!” 又有人挑拨道:“莫信他,他肯定是调官军来镇压我们了,我不信朝廷真会开仓放粮!” 灾民在挑唆与王命旗牌之间摇摆不定,金猪急得满头大汗:“我他娘的也没处理过这种事情啊!现在怎么办?” 城楼上,密谍们神色紧张的面面相觑,手指紧紧握住刀柄,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当灾民要重新撞门时,陈迹忽然对城下喊道:“我下去与你们一起等张大人开仓放粮,卯时之前若未见粮,各位可一刀杀了我。” 说罢,他竟从城楼里寻来一根麻绳递到金猪手中:“大人拉着绳子这一头,放我出城。” 金猪震骇:“你他娘的疯啦?犯得着这么玩命吗?这底下必然有刘家的人在煽动民变,万一他们煽动灾民杀你怎么办?” 陈迹思索片刻:“我认知中的百姓没那么大胆子,除非要饿死了,不然他们是不会造反的……另外,天马大人来了。” 金猪豁然回头,却见一袭白衣的天马不知何时站在了城楼檐角之上。 他心中忽然安定许多。 陈迹郑重交代道:“若有人要杀我,必是刘家奸细,请天马大人射杀他们。” “等等,万一粮食没来呢?天马可拦不住那么多灾民!” 陈迹平静道:“我赌张大人能及时调来粮食。” 金猪扒着城垛往下望去,却见灾民竟没有围上来杀了陈迹,反而缓缓退开几步距离。 喊杀声戛然而止。 …… …… 子时三刻。 广济街上,十余骑快马奔腾,踩得青石板路哒哒作响,声音干脆利落。 马背上,迎面刮来的风将张拙发丝吹乱,他右手攥着缰绳伏低了身子,转头看向身侧的西风:“喂,刚刚那位少年郎是谁?” 西风警惕道:“张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张拙随口道:“你们皆未蒙面,只他一人蒙着面,本官不能好奇一下?” 西风解释道:“他身份特殊,怕招致景朝贼子报复,所以一直未将真面目示人。大人莫问了,此乃吾等机要。” 张拙眼神流转,换个话题问道:“那少年郎得罪了景朝?” 西风呵呵一笑:“得罪惨喽,因为他,景朝多次损兵折将来着。” 张拙若有所思,片刻后再问:“他是你们的上司?” 西风闷声道:“现在还不是,但应该快是了……大人,你怎对他如此好奇。” 张拙嘿嘿一笑,却不答话。 一炷香后,众人来到粮仓营寨门前驻马而立,营寨里有士兵举着长长的铁戟迎了出来:“何人半夜来此?” 张拙跳下马来:“本官乃洛城知府张拙,需调用粮仓三百石粮食救急,速速让开!” 然而营寨前的士兵并未退让,他们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校尉,对方面无表情,不点头、不摇头,更是一句话都不说。 士兵拄戟而立,回头对张拙说道:“并非穿了一身红衣官袍就一定是张大人,也有可能是景朝贼子假扮……尔等可携带府衙印信?” 张拙皱眉,他今晚要去赴鹿鸣宴,怎可能将府衙印信带在身上? 他目光越过士兵,看向后面的那名校尉,镇定道:“我见过你,你想必也见过我!上前说话!” 校尉手按腰刀,神色寡淡道:“吾等归洛城兵马司辖制,粮仓为军机重地,若要调遣吾等,不光要知府的府衙印信,还需刘将军身上的虎符才行。” 张拙眯起眼睛:“我若没有呢?” 校尉平静道:“没有便回去吧。” 张拙不语,对方所言皆是正规程序,若在往日他自可慢慢等,但现在不行。 他偏头低声问西风:“非要这些粮食不可吗?陈……那少年郎是否还有其他的计划可以选?” 西风:“没有。” 张拙又问:“他有没有说过,若是没调到粮食,会有什么后果?” 西风想了想答道:“他说刘家要将您和陈大人一起撵出洛城,若是没能调到粮,恐怕您的官职不保。” “他娘的,老子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刘家竟要搞老子的官职?”张拙低声喃喃道:“刘家好像知道今夜会有人来调粮似的,连个小小校尉都敢忤逆知府。可越是如此,便越说明那小子判断的没错。” 下一刻,张拙径直朝那校尉走去,不怒自威:“让开!” 校尉挑挑眉毛,却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如铁塔般不退不让。 张拙脚步未停。 当他来到校尉面前时,竟突然抽出对方腰间挎刀,反手一刀抹过校尉脖颈。 刹那间,校尉脖颈鲜血喷溅到张拙那红衣官袍上,殷出紫色的斑点。 张拙拄刀狞声道:“吾乃洛城知府张拙,今日事急从权来此调粮,若有不从者,以谋逆论处!” 西风瞪大了眼睛,他还是头一次见文官持刀杀人。 等他反应过来,立马大吼一声:“保护张大人!” (本章完) 第122章 事了 第122章 事了 城墙上,密谍们取下腰间手弩,躲在墙垛后面紧紧盯着城下的黑暗。 金猪背着双手来回踱步,不复往日淡定。 他时不时便要趴在城头往下看一眼,确定陈迹没事后才短暂放下心来。 宛如牌九桌上的赌徒,拿到一手好牌后不断搓开自己的底牌查看,一边担心自己看错了,又一边担心对手出老千、掀桌子。 仿佛陈迹赌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金猪的命。 好在。 或许是天马出现的缘故,灾民中隐藏的刘家之人并未出手暗杀陈迹,他们如毒虫般安静蛰伏下来,等待卯时。 天马站在墙垛旁朝下望去,只见陈迹独自靠坐在城墙旁,旁若无人的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似的。 天马看向金猪,比划手势:新人?他胆子很大,像是个疯子。 金猪面色顿时苦得像支紫茄子:我可能要跌回后天境界了,这小子早晚要把自己玩死! 天马意外:你竟然押注了他? 他的眼神里,出现一丝悲悯。 金猪感慨:梦鸡给内相大人的密报上写,这小子的行官潜力极高,和你一样都是甲等……我原想着甲等天才不好找,要赶紧抓在自己手里,却没想到要栽在他手里。 天马想了想,无声的比划着:你要助他成为十二生肖? 金猪点点头。 天马又比划:他也是孤儿? 金猪摇摇头。 天马迟疑片刻:那咱们什么时候除掉他父母? 金猪压低了声音,没好气道:“当十二生肖也不一定必须是孤儿,早些年好几个生肖都不是的。” 天马疑惑。 金猪翻了个白眼,赶紧说道:“真不用!” 天马若无其事的看了一眼星象:快到卯时了。 金猪心中一惊,他回头朝城内望去,却始终没有看见粮车的踪影。 …… …… 火把已熄灭。 陈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灾民一个又一个站起身来,如一片黑色干枯的森林,无边无际。 一名灾民怀中抱着个小女孩,干涩问道:“这位大人,粮食为何还没运到,我家娃娃已经饿得哭不出声了。” 陈迹沉默起身。 灾民怀里的小女孩,胳膊比竹竿还细。 陈迹轻声问道:“洪水已经退了,为何没有留在豫西耕地?” 灾民怒声道:“洪水退去以后,官府厘定好的田亩,莫名其妙的全都成了刘家的地。家家户户没有余粮,义马县城倒是有富户愿意借粮给我们,可那九进十三出的高利贷,若是背上了,世世代代都别想再翻身。但凡有一条生路,我们也不会走两百多里来洛城。” 灾民苦涩道:“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呼:“跟他废什么话,快要到卯时了,答应我们的粮食还没到!” “对,粮食呢?” “撒谎,他在骗我们!” “杀了他,破门!” 城墙之上,天马当即要引弦满弓,射杀带头哗变的灾民,却被金猪按下了胳膊。 金猪咬牙道:“不能杀,你杀不掉所有人的。若是将灾民激怒,陈迹那小子就真的活不成了。” 天马看向金猪,用手语说道:没有人会再听他说什么,他死定了。若不然,我给他一个痛快? 金猪急声道:“再等等!” 片刻功夫,城墙下的人群如黑色海潮,一瞬间将陈迹吞没。 有人挥拳,有人砸锄头,有人抬脚踹,陈迹只能勉强躲开致命的袭击,一步步向城门退去,最终后背抵在那红漆城门的圆铜铆上。 金猪扒着墙垛往下看,却发现陈迹已经被逼进城门洞中,再也看不见了。 此时,陈迹在城门洞里抓住一只捶向他的拳头,直勾勾盯着对方说道:“我说过粮食会到,便一定会到。我的身家性命就押在这里,我都没慌,你们慌什么?再等一刻钟,若一刻钟之后粮食还没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人群中却有人呼喊:“都等一夜了,还等什么?” “杀了他,破门!进城抢东西吃!” 陈迹面色一沉,刘家人不愿再等了! 但灾民迟疑着,迟迟不愿对陈迹下死手。 他们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真的杀过人,先前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下一刻,一名神情狠厉的汉子在灾民之中穿梭,他悄悄来到最前排,从缝隙中捅出一刀,直奔陈迹腹部! 混乱中,这一刀若将陈迹捅死,灾民与朝廷之间再无回转余地。 然而就在这一刀递出来的瞬间,汉子却惊愕发现这一刀竟被陈迹躲开了,他豁然抬头,正对上陈迹冰冷的目光。 汉子这才意识到,陈迹绝不像先前表现出来的那般柔弱! 然而,汉子见偷袭不成之后并没有犹豫,他狠辣的调转刀口,直直刺入自己腹部,哀嚎着举起自己沾满血的双手:“杀人了,官差杀人了,为我报仇!进洛城!” 陈迹神情一肃。 这是刘家豢养的死士! 张拙呢,为何粮食还没调来?出了什么意外?难道刘家在粮仓那边还有后手? 一时间,纷杂的情绪涌入脑海,陈迹只觉得自己陷入了刘家精心设计好的死局。 这不像是刘明显的谋算。更像是一位老谋深算的棋手临时起意,随手落子之间便堵上了他所有退路。 阴狠,狡诈,不留余地。 对方的计划环环相扣,仿佛不论你如何挣扎,最后都难逃注定失败的命运。 此时,有人喊道:“让开!” 人群纷纷让开。 陈迹抬头看去,却见灾民让开的那条通道尽头,正有数十人肩挑麻绳,抬着沉重的巨木朝城门撞来! 城门一破,民变必起,死局将成! 然而正当此时,城门背后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孤单却决绝。 灾民们喧嚣的声音,竟被这孤零零的马蹄声压了下去,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声音。 吱呀呀的声音传来,陈迹背后那沉重的朱漆城门,竟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 灾民惊愕望去,目光越过陈迹,看向那道越来越大的门缝。 朱红色的门缝里,张拙正坐于一匹黑色战马之上,脸上、红衣官袍上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张拙轻轻策马前行,战马打着响鼻一步步走出城门,它走一步,灾民们便后退一步,直到人挤人再也退不动。 这一人一马的身影,竟将数千灾民的气势比了过去! 陈迹回头看去,张拙是一个人来的,背后没有粮车! 他豁然抬头,难以置信。 粮食呢?!没有粮食来干嘛,送死吗? 然而张拙淡然坐于马上,不疾不徐的扬声道:“本官乃洛城知府张拙,救灾粮正在路上,不消一刻钟便能运到此处!所有人向后退出百丈,本官要在城下设粥棚,届时排队施粥,人人有份!” 灾民未动,没有粮食,说破天都不好使。 他们与张拙默默对峙着,数千人无声的压迫感,如城池一般厚重,凝如实质。 陈迹心中一沉,低声道:“大人,慢慢后退,我密谍司掩护你……” 却听张拙鼻音里冷笑一声,竟再次策马向前压去! 黑色的灾民人潮无边无际,一抹红色的身影挺拔,坚定,不容置疑。 哒。 哒。 哒。 哒。 缓缓的铁蹄声敲击在灾民心口处,张拙平静道:“本官乃天子所授洛城知府,张拙!不退者,按律当斩。” 也就是这个时候,有灾民透过城门看见,西风等人正拉着一车车粮食出现在长街尽头:“粮食来了!” “粮食来了!” “快,别阻碍张大人设粥棚!” 灾民们忽然像是溃败了似的,如潮水一般退去。 陈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张拙驻马于他身侧,乐呵呵笑道:“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怕死呢!” 陈迹疲倦道:“张大人,这世上哪有真的不怕死之人?我怕得要命。” 张拙低头仔细打量着陈迹,只见少年郎衣服被撕破,脸上有淤青,无比狼狈。 片刻后,他郑重道:“谢谢。” 陈迹随口道:“大人不必谢我,无事便好。” 张拙肃然道:“若无你提醒,我不会发觉今夜有民变;若无你拖延时间,灾民也等不到粮食。本官一谢你保住了我和陈大人的头顶乌纱,二谢你保住了这城门背后的数千户百姓,三谢你让这些灾民没有变成暴民,救了这些可怜人。” 说着,张拙跳下马来,对陈迹深深作了一揖。 陈迹微微侧开身子,只觉得今夜的张拙,和往日的张拙有些不同。 他缓缓开口:“如今有张大人在此主持大局,我也该走了。” “慢着!” “嗯?” 张拙看向陈迹说道,认真问道:“吾有大志,可否助吾?” 陈迹笑了:“多谢张大人抬爱,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玩命可以,但混不来官场。” 张拙看着陈迹的眼睛,并未因拒绝而恼怒,反倒展颜一笑:“无妨,强扭的瓜不甜。但有一天你若改变主意,可随时来找我。” 陈迹疑惑,总觉得这句话好像在哪听过,他笃定回答道:“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张拙哈哈一笑:“少年人莫将话说死,这世界唯一不变的,便是‘变化’。” 说罢,他主动移开话题:“此事确为刘家幕后主使?” 陈迹应道:“确定无疑。” 张拙看向乌泱泱的灾民:“你先别急着功成身退,刘家之人还藏在灾民之中,若容他们继续潜藏,恐怕还会生出变数。我且问你,你可有方法将他们找出来?” 陈迹闭目沉思。 再睁开眼时回答道:“有个方法,可以一试。” (本章完) 第123章 青史写我 第123章 青史写我 城门洞中,张拙牵马而立。 他看向陈迹,眼睛炯炯有神:“你有办法找出刘家人?若你能将他们找出来,本官……本官……” 张拙本想说‘本官保你立功升迁’。可转念一想,陈迹是内廷的人,他纵有再大权力也没法给陈迹加官进爵。 他思索片刻说道:“今日本就因你才保住乌纱帽,若你能再将这些人找出来,本官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你若遇到难处有事相求,只要是本官能做到的事,绝不推辞。” 陈迹疑惑:“没有附加条件吗,比如‘不可违背原则’?” 张拙笑着拍了拍陈迹肩膀:“放心,本官没有原则。” 陈迹:“……” 张拙抚平自己官袍上的褶皱,目光炯炯有神的看向陈迹:“说说吧,你有什么办法把他们找出来?” 陈迹看向黑压压的灾民,轻声道:“他们会自己跳出来的。” 此时,城内一架马车风尘仆仆驶来,旁边还伴随着上百名差役。 张拙下意识看了陈迹一眼,漫不经心道:“这是我洛城同知陈礼钦的马车,想必他刚刚听闻民变之事,所以不顾安危的赶过来。咳,我们这位同知大人虽迂腐了些,却也算是官场里少有的正人君子了。” 说到这里,张拙话锋一转,得意洋洋道:“当然,陈大人跟我一比还是差远了,起码我比他好相处。” 马车驶到近处。 不等马车停稳,陈礼钦便掀开车帘,从官差手里接过一支杀威棒,气势汹汹走来:“张大人,现在局势如何?” 张拙调侃道:“陈大人,若等你此时襄助,恐怕洛城已经有数千户百姓遭殃喽。” 陈礼钦神情一滞:“昨夜鹿鸣宴饮酒后,我早早便睡下了,我……” 张拙笑着摆摆手:“无妨无妨,民变暂且平息,陈大人不必自责。稍后,陈大人来主持施粥大局便可以了。” 陈礼钦松了口气。 张拙打量着陈礼钦:“陈大人这是从哪里来?” 陈礼钦沉下脸来:“今日是知行书院应卯的日子,我一早送问宗与问孝过去,也刚好拜会一下王先生,请他规训犬子时更严厉些。谁成想,第一天入书院,陈迹那小子便让我颜面尽失……” 张拙一怔,下意识想要看向陈迹一眼,却生生忍住。 今天是陈迹入学的日子啊! 王道圣的规矩是卯时点卯,可现在却已经卯时三刻! 却听陈礼钦还在继续说道:“张大人,昨日你还说陈迹答应了靖王,那时我想着只要他能一心向学,其他的便不必计较。可此子简直冥顽不灵、无药可救!” 张拙张了张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许久后,他迟疑道:“陈迹那小子会不会有更重要的事情?” 陈礼钦嗤笑一声:“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我原以为他是睡懒觉,那也还情有可原,毕竟少年心性贪玩贪睡可以理解。但我还专程去了一趟医馆,却发现他根本不在里面。” “姚太医有没有说他去了何处?” 陈礼钦越说越生气:“姚太医不肯说,他那两位师兄也不肯说,但想必此子又去了赌坊彻夜未归。说什么洗心革面,我看他是狗改不了吃屎!” 张拙见他越说越难听,当即也有了些许怒意:“你做父亲的怎么老是怀疑自己孩子,当初有人说陈迹是赌徒时,你可有认真调查过?” 陈礼钦不解:“赌坊拿着白纸黑字的借据找上门来,还能有假?” 张拙瞪大眼睛:“所以,你看到借据便信了?若有人来污蔑我家孩子,我必打破砂锅问到底,弄个水落石出不可。陈大人,好在你是同知,不是通判,不然这些年我洛城府衙要有多少冤假错案?!” 陈礼钦怒目相对:“你!” 一个声音打断两人争吵:“两位大人,不如我们先说正事。” 这声音平静的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两人头上。 张拙转头。 却见陈迹依旧戴着兜里,蒙着面目,只余下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他有些担心,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 然而陈迹只是分析道:“两位大人快些安排施粥之事吧,且不提拖久了会不会再有事端,我观那些百姓,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再吃不到东西,恐怕扛不住了。” 不知为何,张拙心中突然有种感觉,这位医馆学徒,是真的已经将陈氏那些血缘亲情尽数斩断。 如荒原上的一颗野草,无所谓从何处来,无所谓到何处去,肆意生长。可对方昨夜挺身而出之举,却又像是八月里的大雨,磅礴而有力。陈礼钦看向陈迹:“这位是?” 张拙指了指陈迹:“平息民变之事,多亏这位密谍司的同僚,小小年纪便有大将之风。” 陈礼钦一身红衣官袍,上下审视着陈迹,微微皱眉:“密谍司?” 张拙没好气道:“陈大人,你真该好好谢谢他,昨夜若不是他孤身一人在城外做人质拖住灾民,你我现在头上乌纱不保。” 陈礼钦平静道:“本官不会因为阉党偶尔做件好事,便与阉党同流合污。张大人,卑职劝你也离阉党远一些。” 张拙气笑了:“陈大人,你早晚要因自己的迂腐栽个大跟头!” 说罢,他转身挥手招呼府衙里的官差:“都愣着做什么,赶紧从近处百姓家中借铁锅熬粥!” …… …… 城外支起十六口大铁锅来,白米粥在锅中咕嘟咕嘟翻滚出浓稠的香气,灾民们一个个探着脖子、踮起脚尖看来。 可粥棚前,却被一排官差手挽手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人墙之后,陈礼钦巡视着每一口锅。 他左手搂起自己官袍长袖,右手拿着一支筷子插进稠粥里,直到确认插筷不倒后才放心下来。 张拙撇撇嘴:“陈大人,这些灾民能有一口稀粥吃就不错了,这会儿还讲什么插筷不倒、毛巾裹而不渗的规矩?” 陈礼钦肃然道:“张大人,插筷不倒、一天两顿乃是朝廷施粥的铁律,你我为朝廷效命,自当遵守。无规矩不成方圆,若人人皆可不讲规矩,最后得益的只会是权贵,受伤的只会是百姓。” “你陈家不就是权贵吗?”张拙讥讽道:“你可知,若像你这么施粥,洛城可动用的粮食最多也就顶十五日。十五天之后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你若真有本事,便按律法将世家手里的田亩都收回来发给百姓,届时百姓哪用得着你施粥?” 陈礼钦挥挥手:“张大人,论诡辩我不如你,我只按规矩、律法做事。” 两人争辩时,却见陈迹拎着一袋子沙土回来,并抓起一把沙子要投进锅中。 “你做什么?”陈礼钦抓住陈迹的手腕,怒目相对:“这是给灾民熬的粥,你往里面投沙子,不是故意作践人吗?” 陈迹抬头看他一眼,一言不发的将手腕挣脱出来,要继续将沙子丢入锅中。 可陈礼钦却怒喊道:“来人,将他给我拦下来!” 几名官差手持杀威棒挡在陈迹面前,金猪则带着密谍拦在陈迹面前,笑眯眯说道:“干什么呢,我等保住两位大人的乌纱,两位大人却用杀威棒招呼我等?” 陈礼钦含怒道:“且不提乌纱不乌纱的,这些灾民已经够惨了,为何还要在粥里掺沙子糟践他们?” 金猪迟疑了一下,回头看向陈迹。 陈迹解释道:“这灾民里混着刘家的死士,若不将他们找出来,早晚还有民变发生。可灾民这么多,从外表看,根本无法分辨谁是灾民、谁是死士。” “这与你掺沙子有何关系?” 陈迹拎着麻袋,抓出一捧沙子说道:“那些灾民将树皮都啃秃了,哪里会在意粥中有没有沙子。但那些死士不同,他们不饿,所以会格外在意粥里的沙子。说不定还会主动跳出来,借机再次煽动民变。” 陈礼钦摇摇头:“此举与我大宁律法不合,施粥便是施粥,不可坏了规矩。而且,若叫灾民以为朝廷官员为了克扣灾粮才在粮食里掺沙子,我等便说不清了。” 陈迹见他坚持,便将麻袋丢到一旁:“那还有个办法,洛城道旁多有大叶冬青,让官差采来投入锅中,增加白粥的苦味。” 当人类极度饥饿时,大脑中的弓状核、外侧区中的神经元会格外活跃。此时,人类对甜味的敏感度增加,对苦味和酸味的忍耐力增强。 这也是所有人在饥饿时,感觉饭菜更加香甜的原因。 所以,加大叶冬青提升苦味,也算是个办法,但不如沙子直接、有效。 陈迹看向张拙:“张大人,让官差去摘取大叶冬青吧。” 可张拙斟酌片刻后,却径自拎起麻袋,一把一把抓起沙土投入锅中:“什么狗屁规矩,此时再去采摘大叶冬青,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出问题,我一肩担之!” 陈礼钦甩袖站到一旁:“张大人倒是有魄力,但如此不爱惜羽毛,焉知史书会如何对你口诛笔伐?” 大锅前,张拙投掷沙子的手忽然停住,数个呼吸后,他重新抓起一把沙子丢入锅中,又拿起杀威棒搅拌锅中白粥:“随青史如何写我,张某人无愧于心。” (本章完) 第124章 冯先生 第124章 冯先生 陈礼钦冷眼旁观,金猪却不依不饶:“陈大人,弹压民变本是你洛城府衙之事,从你来这里到现在,本座还未听你说过一个谢字。” 陈礼钦冷哼一声,闭口不答。 金猪气笑了,转头看向陈迹高声道:“早告诉你莫要掺和此事,你非要掺和,怎么样,人家还不领情呢。走,往后我若再参和文官的事情,便是我自己不长记性!” 陈迹摇摇头:“大人,此事还不能走,还有事情没做完。” 金猪急声道:“你搬倒了刘明显,抓住了景朝司曹,已是大功一件。不出意外,修行门径很快便会送至洛城。此时抽身而退,往后他们再办砸了事情便与你无关,你若继续留在这里,指不定这些文官还会往你头上扣什么屎盆子!” 陈迹不答。 金猪冷笑一声:“罢了罢了,我不再管你死活,你想留这里便留这里吧。往后出了事,可别找我诉苦。” 说着,金猪竟领着天马转身离去,西风数次回头想要劝劝陈迹,却最终作罢。 张拙放下手中杀威棒,劝陈迹道:“其实他也是为你好。” 陈迹嗯了一声:“我懂。” 白粥渐渐浓稠,张拙命人熄灭了锅底的灶火。 一名官差问道:“大人,放粥吧?” 张拙摇摇头:“不可,要等粥凉些再说。” 待到放粥时,灾民一个个排队走上前来领粥,有碗的用碗接着,没碗的便用双手捧着。 直到这一刻陈迹才知道,张拙为何要等粥凉些再说,因为许多灾民逃难出来,连只像样的碗都没有。 这时,一名汉子捧碗喝下一口粥,骤然将碗摔在地上:“他娘的,这些当官的糊弄我们,竟在粥里掺了沙子!” 说着,他去拉扯一名双手捧粥的中年人,将对方手上的粥打散在地:“别他娘的喝了,抄起家伙跟他们干,咱冲进城里好吃好喝,不受这鸟气!” 那汉子还想鼓动灾民造反,可下一刻,周围排队的灾民竟纷纷冲过来趴在地上,混着泥土将地上的米粥扒进嘴里,根本无人理会他。 汉子一怔,他回头朝灾民之中看了一眼,缓缓退入人群之中。 灾民中,一些原本蠢蠢欲动的汉子忽然沉寂下来,他们领了粥以后,默默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吞着沙子,将白粥全部灌进了嘴里,一点不剩。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施粥从卯时持续到辰时,竟是不再有人骂过一声,陈迹想抓的刘家死士,彻底没了踪影。 张拙见状,对陈迹说道:“你的办法并未奏效。他们比想象中要聪明一些,一见事不可为,便立刻蛰伏不动。这些刘家豢养的死士不是莽汉,都是偃师大营里精锐中的精锐,有勇有谋。” 陈迹朝他拱手道:“如先前所说,现在需要辛苦一下张大人了。” “哦?” 陈迹解释道:“素闻张大人有过目不忘之能,经史子集倒背如流,方才交代张大人留意的细节,可曾记住?” 张拙朗声大笑:“原是早早便将我这过目不忘的本领算计进去了……放心吧,本官早就将你说的那些人给记住了!随本官抓人!” 说罢,他领着官差冲进人群中抓人,短短数个呼吸的功夫,便从灾民中揪出一人打翻在地。 那汉子被官差用膝盖压在地上,奋力嘶吼道:“大人,何故抓我?” “你可有父母在此?” “没有,草民父母死于洪水中。” “你可有妻儿在此?” “没有,妻儿也死在洪水中了。” 张拙冷笑道:“灾民饿了几日,领到粥皆当场喝完,恨不得再领一碗。你无妻儿父母,接了粥却没有当场喝掉,如何解释?” 汉子叫屈:“大人,单凭这个便要定我的罪?冤枉啊!” 张拙漠然道:“此法可能会抓错人,但事急从权,且将你们全都抓入大狱再说。若真有冤情,本官自会放你们离去。” 宁可杀错,不愿放过,只能行此特殊手段了。 然而就在此时,刘家死士见张拙行险,竟不再保留。 他们从袖中抽出短刀分散开来,绕过张拙与官差,从灾民之中穿梭着直奔粥棚! 张拙豁然回首,这些人竟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要杀陈迹! 他对官差怒吼道:“拦住他们!” 官差却退缩了。 自己一个月俸禄才几个钱,何必与这种死士换命? 二十余名死士杀气腾腾,陈礼钦骤然转头看去,却见陈迹面无表情的站在粥棚之下,冷冷的注视着死士们。 死士越来越近,陈迹却不退不让。 下一刻,却见城墙之上有流星飚射而来,如奔雷般将刘家死士的大腿一一洞穿。 死士们豁然抬头,天马竟去而复返。 天马一袭白衣立于墙垛之上,双手把持着无形之弓,引弦力射! 流星箭矢迸发之时,狂风卷起,搅动着他衣袂上下翻飞! 陈礼钦惊异不定道:“你方才暗示金猪与我争吵后离去,还故意在灾民面前提及是你扳倒了刘明显,便是要以身做饵?” 陈迹平静看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战场之中。一颗颗流星箭雨之下,刘家死士无处躲藏。 有人呐喊一声:“举盾!” 刘家死士力气极大,竟硬生生抓着灾民背后的衣服提于身前当做盾牌,想要用灾民逼迫天马投鼠忌器。 可哪成想,天马拉弓未停,那迸发的流星箭矢竟毫不留情的先穿透灾民的胸膛,再穿透死士的胸膛。 没有丝毫犹豫。 人质困境没有困住天马半分,仿佛此人骨子里的血,天生便是冷的。 又仿佛他眼里从未有灾民,只有灾民背后的死士。 这便是司礼监饱受诟病之处,如金猪所说,内相养人如养蛊,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更毒的蛊虫了。 “撤!”刘家死士转身逃命,上三位生肖无所顾忌冰冷出手,他们升不起半分斗志。 张拙拎起一柄腰刀怒吼一声:“别叫他们跑了!” 城门洞里响起铁蹄声,金猪一马当先冲出来,领着密谍冲杀而至,从背后将死士一一追上,砍翻在地。 陈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大局已定。 不知过了多久,张拙与金猪押着刘家死士回到粥棚时,得意洋洋炫耀道:“剩余六名活口,小子,赶紧审一审,看看他们的幕后主使……咦,人呢?” 此时粥棚下,哪里还有陈迹的身影? 张拙看向陈礼钦:“人呢?” 陈礼钦答道:“他说还有要事在身,先行离去了。” 张拙捋了捋胡须惋惜道:“可惜可惜,还想与他多聊几句呢。” 陈礼钦有些疑惑:“张大人与他相熟么?” 张拙想了想说道:“感觉要比你熟一些了。” 金猪转身便在粥棚里,硬生生拔掉刘家死士所有指甲,竟是当场刑讯起来:“说,此事何人指使?是不是刘明显!” 刘家死士一言不发,只恶狠狠的盯着场间所有人,带目光扫到金猪时,奋力吐了口唾沫:“阉党,鹰犬!” 金猪嘿嘿一笑:“够硬气,来人啊,给我拔掉他这一口黄牙,好叫他以后只能吃口软饭!” 可话音刚落,却听城门洞传来马车轮子压在石板路上的声响。 金猪转头看去,只见一架马车缓缓驶出城门,在粥棚前停了下来。 一位身着青衣儒衫的中年书生坐在车夫的位置上,笑着说道:“金猪大人,好久不见了。” 金猪眯起眼睛,如临大敌:“冯先生。” 青衣儒衫的冯先生跳下马车,拱了拱手:“车里有一份送给大人的礼物,自己看看吧。” 金猪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之上的天马,这才慢慢凑上前去,用刀尖挑开车帘:“刘明显?!” 冯先生拱了拱手,笑容春风和煦:“我家老爷说,此逆子一心诛杀景朝贼子却险些酿成大祸,在家中畏罪自杀了。” …… …… 安西街上,陈迹摘去斗笠狂奔着,他明明路过太平医馆却没进去,而是继续低头赶路。 他在一家小小的书馆门前站定,抬头看着“知行书院”的牌匾,屋里传来浑厚的读书声“《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 陈迹整了整身上的衣物,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抬脚跨过门槛。 走至后院,却见一位蓝色儒衫的中年人手持经卷,踱步时郎朗有声。 应是王道圣无疑。 院子里,陈问宗、陈问孝、张夏、世子、白鲤郡主跪坐在草垫上,白鲤郡主回头见是陈迹赶来,当即面色一变,给他使眼色。 此时,王道圣抬眼看向陈迹,放下手中经卷,不疾不徐的问道:“你便是陈迹?” 陈迹嗯了一声:“先生抱歉,我有要事处理,所以迟到了。” “何等要事?” “先生抱歉,不能说。” 王道圣淡然的挥了挥经卷:“前堂面壁站着去。” “好。” 陈迹走回前堂,面对墙壁,闻着一屋子的书卷气,只觉得疲倦袭入脑海。 两天两夜,便是行官之躯也顶不住了。 不知何时,他听着院子内的读书声,脑门抵着墙,缓缓闭上眼睛。 (本章完) 第125章 误解 第125章 误解 “喂,醒醒!” “陈迹,醒醒!” 陈迹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睡梦中,他下意识反身攥住那只手掌,将对方右手反剪在背后。 被擒拿之人痛呼:“疼啊,快松手!” 陈迹猛然惊醒,这里不是內狱,不是牡丹桥旁的火海,更不是那危机重重的城门洞。 他的鼻息之中,是知行书院里浓重的书卷气与松香墨水味,这里只有一排排书架,并无刀剑杀机。 陈迹赶忙松手,待他定睛看去,赫然发现自己方才擒住的,竟是一身火红色的张夏。 坏了。 自己怎的擒拿了这位!? 张夏一边揉搓着自己的手腕,一边皱眉道:“你这什么习惯啊,站着睡觉也就算了,睡醒了还打人?” 陈迹解释道:“抱歉抱歉,睡得昏昏沉沉。方才正在做噩梦被人追杀,被拍醒的时候下意识便要反抗。” 张夏狐疑的打量着陈迹。 她回忆刚刚那一幕,只觉得对方速度极快,自己完全没反应过来便被擒住了右手,动弹不得。 陈迹礼貌客气的问道:“张二小姐,要不等会儿随我回趟太平医馆,我请师父给你开些跌打损伤的药敷一下。” 然而张夏却小手一挥:“不必,我还没那么娇气!” 陈迹又问道:“张二小姐,刚才喊我有什么事吗?” 却见张夏开门见山道:“先前是我误会了父亲的话,以为咱俩要定亲。冲动之下跑去跟你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刚才找你本是想给你道歉的,但你今日扭我胳膊,咱们算是扯平了!” 陈迹疑惑:“道歉?” 张夏嗯了一声:“若你实在想要我道歉的话,我道个歉也无妨。” 陈迹打量着张夏,对方那双丹凤眼如两柄柳叶刀,利落得不像话。 他想了想说道:“先前只是个误会而已,不必向我道歉,说开了就好。祝张二小姐寻得良配,” 张夏瞧着陈迹:“你先前没生气吗?” 陈迹不愿过多纠缠:“没生气,我们就此揭过此事吧。” “行,”张夏见此事翻篇,却又说道:“今日你为何迟到啊,怎么一副彻夜未眠的模样?” 陈迹不语。 张夏话锋一转:“我听父亲说你正和陈大人闹别扭,不愿再回陈家。可你既有自立门户的志气,如今又有了跟随王先生学习的机会,自当好好珍惜才是,为何还要自暴自弃?” 陈迹认真道:“我确有要事在身,迟到非我本意。” 张夏疑惑道:“什么事?” “抱歉,不能说。” 张夏郑重道:“今日是入学第一天,纵有天大的事情也该往后推一推。这不仅是对你自己的前途命运负责,也是对王先生的尊重。王先生德高望重,寻常士子想见他一面都不容易,还望你能端正态度,好好随他学习。” 陈迹轻声道:“入学第一天迟到确实不对,稍后我会当面向王先生赔罪。” 张夏看着他眼中的红血丝,狐疑道:“你不会真像坊间传闻,去赌坊了吧?” 陈迹平静道:“随张二小姐如何想。” 话音刚落,却听一旁有声音道:“他若不是去赌,怎么迟到?” …… …… 陈迹看去,却见陈问宗与陈问孝二人并肩出来,陈问孝讥笑着继续说道:“张夏,他昨夜肯定是去赌了。你可千万要小心,万一张大人真要将你嫁给……” 张夏忽然打断陈问孝:“没有证据怎能如此武断?我嫁谁不嫁谁,又与你何干?” 陈问孝一怔。 张夏不屑道:“即便我真与他定亲,那也是我与他的事情。我说他可以,你说他不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秋闱经魁是如何得来的,我求父亲抄录过你们几人的文章,陈问宗、林朝京实至名归,但你写的那篇《治国策》狗屁不通,也不知道你这三年东林书院都学到了什么?” 陈问孝脸色瞬间潮红:“你……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我方才在帮你说话。” “我还用你帮我说话?”张夏冷笑道:“听闻你最近四处赴宴,接受别人道喜。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吧,省得与人谈起文章时,笑掉别人大牙!” 陈迹也怔住了,这位张二小姐好凌厉的一张嘴。 对方也并非针对自己,而是公平的瞧不起每一个没学识的人! 此时白鲤郡主与世子方与王道圣告别,刚走进前堂,便看见张夏气势汹汹的说着什么。 白鲤上前一步拦在陈迹面前,挑着细细的眉毛说道:“张夏,你又要做什么?” 张夏看了看白鲤,又看了看陈迹,轻咦了一声。 还未等她开口说话,却见门口停下一架马车。 张拙掀开车帘,探出身子与前堂里的众人打招呼:“诸位都在呢。” 世子、白鲤、陈问宗等人纷纷拱手作揖:“张大人。” 张夏来到门前,好奇问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张拙乐呵呵笑道:“刚好路过,接你回家。” 张夏皱眉:“我已经不小了,不用您接!若让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娇惯!” “顺路的事嘛,父亲接女儿也是天经地义的,旁人不会说什么的,”张拙跳下马车,越过张夏的身影,将陈迹拉到一旁。 前堂众人面面相觑,张夏看着自己父亲那心不在焉的背影,忽然觉得对方并不是来接自己的,而是找了个借口,来找陈迹! 一座书架背后,张拙压低了声音问道:“是否需要我向王道圣解释一二?” 陈迹面色古怪的看向张拙:“张大人是何时发现我身份的?”张拙得意洋洋的捋了捋胡须:“本官过目不忘,单单瞧一个人走路的姿态,甚至听一个人的脚步声便能将对方认出来了。” 陈迹内心叹息一声,拱手道:“还望张大人帮忙保密。” 张拙笑道:“放心,放心。” 说着说着,张拙却神色一暗:“只可惜,你没能走科举正途,不然等明年殿试之后前来助我,可使我如虎添翼啊。如今入了司礼监,一日阉党,终身阉党,那些文官便再也不会接纳你了。” “多谢张大人好意,无碍的。” 张拙问道:“你今日迟到一事,需要我去与王道圣解释吗?” “不必,”陈迹摇摇头:“我自去向王先生道歉吧,张大人也不要在此逗留了,容易惹人生疑。” “行,”张拙转身往外走去,牵起张夏的手腕上了马车。 马车里,张夏打量着自己父亲:“您不是来接我的吧?您分明是专程来找陈迹的!” 张拙想了想解释道:“昨日你鲁莽行事,跑去和人家陈迹说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我自要去给他解释解释。” 张夏赶忙说道:“父亲您放心,我已与他说清楚,我和他并未有婚约。不过这陈迹也很奇怪,入学第一天便迟到了,难怪大家都说他烂泥扶不上墙。” 张拙一时语塞。 他轻轻挑开车帘,看着陈迹站在书院门口,准备目送马车远离。 明明这少年郎昨夜居功至伟,救了西城门前的数千户百姓,却不能与身边人说起。 张拙轻轻感慨:“被误解的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张夏奇怪道:“父亲,您说什么呢?” 张拙放下窗帘,漫不经心道:“闺女啊,看人的时候,莫听别人说什么,得自己去了解。” 张夏说道:“管他呢,反正以后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关我事。” 说罢,她竟跳下马车,高喊一声:“枣枣!” 下一刻,一批枣红色骏马从小巷子奔腾而出。 枣枣经过张夏身旁时脚步未停,只见少女眼疾手快抓住马鞍,轻轻一跃便纵上马背:“父亲自己回家去吧,以后千万别来接我!” 张拙坐在车里,望着少女策马远去的背影,幽幽道:“闺女,话说早了哇。” …… …… 知行书院的前堂里。 陈问宗与陈问孝已然上了马车离去。 白鲤轻轻扯了扯陈迹的袖子:“我昨日向母亲打听了一下,那张夏就是个无法无天的疯丫头,你可千万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早些年她在京城的国子监旁听,将国子监里的博士都气坏好几个,偏偏徐阁老疼她,钦天监那位副监正徐术也宠她,谁都拿她没办法。” 陈迹笑了笑:“没事,郡主与世子暂且先回王府吧,我还要去当面给王先生道个歉。” 世子缩了缩脖子:“那你可得小心些,王先生严厉的很,我们也帮不了你。” 说着,世子拉着白鲤便往外走去。 白鲤皱眉:“哥,你别拉我啊,咱们也去帮陈迹求求情。” 世子压低声音说道:“咱俩去干嘛,凑上去一起挨骂吗,王先生看我不顺眼很久了!” 陈迹听着渐渐远去的声音,整了整自己身上的衣服,抬脚跨入后院。 后院干净利落,西南角种着一株梅树,此时苞已结,含苞待放。 那位身穿蓝色儒衫的王先生手持经卷,对方胸前配着一朵洁白的纸,正站在梅树下出神。 陈迹遥遥站定,拱手作揖:“先生,我昨夜因事……” 王道圣头也没转,只看着梅平静问道:“是很重要的事吗?” 陈迹认真道:“是。” 王道圣淡然道:“你觉得是今日按时入学重要,还是做成此事重要?” 陈迹迟疑片刻:“做成此事更重要。” 王道圣平静道:“那便足够了。” 陈迹疑惑:“先生?” 王道圣目光缓缓扫来:“我这知行书院给不了官场前途,只能教些做人的道理,可天大的道理也抵不过本心。若本心无暇,遵从本心即可。” 陈迹再拱手作揖:“明白了。” 王道圣朝正屋走去,进屋前却话锋一转:“但你得记住,坏了规矩便要受罚,世间规则如此,我知行书院的规则亦如此。下次再迟到,等着受罚便是。” “明白。” 陈迹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院落,又看了看那株梅树,只觉得这位王道圣有些奇怪,与张拙不同,与陈礼钦也不同。 仿佛一个离经叛道的读书人,只讲自己的道理。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去。 可他刚出门便怔住了,只见金猪正戴着一顶斗笠蹲在街对面,眼睛时不时瞄向隔壁的早餐铺子,铺子前的油锅里,正有菜角和油条翻滚着。 陈迹打量了一下安西街左右,而后快速来到金猪面前:“金猪大人,咱们才分别几个时辰,不必如此想念我吧?” 金猪听到声音,豁然抬头,眼中爆出精光来:“你当我想总来找你啊?是你的修行门径提前送到洛城了!奇哉怪哉,我为你请功的信应该昨日刚到京城才对,怎得修行门径今天便送过来了?!” (本章完) 第126章 遮云 第126章 遮云 安西街上人来人往,金猪却蹲在地上抬起头,不管不顾的直勾勾看着陈迹:“你可知道,修行门径今天送至洛城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金猪笃定道:“这份修行门径想要一天之内送抵洛城,需要昨天日落之前出京,一路经过保定、衡水、邯郸、鹤壁、新乡、郑县六座驿站,换六匹战马,一刻不停。你知不知道,便是寻常军情邸报也没这份殊荣,必是内相大人下了口谕,才可以调度这么多驿站的战马。” 金猪继续说道:“送来这份修行门径的人也非同一般,乃是……算了,这个不可告诉你。小子,你先前住在京城的时候,可与内相大人见过面?” 陈迹沉默。 陈礼钦是嘉宁二十五年秋来的洛城,如今是嘉宁三十一年冬。 也就是说,六年以前陈礼钦一家人都住在京城,陈迹也不确定自己见没见过内相,不能随意回答。 陈迹转移话题问道:“金猪大人,内相大人为何如此兴师动众送来一份修行门径?” 金猪笑眯眯说道:“小子,你入内相法眼了。” 陈迹沉默片刻:“好事还是坏事?” 金猪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好事,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只要你能为内相大人立功,他便能让你心想事成。恭喜你,从今日起,你才算真的入了密谍司。” 陈迹好奇道:“金猪大人为我求的修行门径是什么?” 金猪环顾四周的行人,低声道:“随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安西街上的人流,登上路边的一架马车。 西风守在马车旁,把门帘、窗帘放下,将车厢内遮蔽得严严实实,格外谨慎、隆重。 金猪坐在车厢内,神神秘秘的从袖中取出一支黑色的石筒,递到陈迹手中:“我为你求的是曼荼罗密印,乃是西南密宗宁派无上法门,可拘厉鬼藏于己身,拘不同的鬼便有不同的能力。我曾见有高僧拘无间恶鬼藏于己身,可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陈迹疑惑:“密宗法门,为何会在解烦楼中?” 金猪嘿嘿一笑:“此结印拘鬼之术,可是宁派的命根子,若没有天大的把柄抓在内相手里,他们怎甘心将它双手奉上?” 陈迹低头看去。 黑色石筒上有黑色蜡封,蜡封之上还盖着一个“解烦”的戳子。 陈迹抬手便要拆开蜡封,却被金猪按住手腕:“慢着,修行门径乃我司礼监机要,得授者按规矩只可自己观看,阅后即焚。不要当我面拆开,犯忌讳。” 然而,陈迹抬头看去,却见金猪始终眼巴巴的盯着自己手中石筒,目光都不曾偏移一下…… 他思索片刻,当即扣开蜡封,从石筒里倒出一支纸轴来。 金猪诧异:“你做什么?” 陈迹说道:“既然这是金猪大人为我求来的修行门径,让大人看看也无妨。” 金猪疑惑道:“你不知道修行门径要保密吗?” “云羊大人曾说过。” “那你还让我看?” 陈迹人畜无害的笑道:“大人以诚心待我,我便以诚心对待大人。” 金猪沉默许久:“先前我还多次怀疑你,如今想想,真是惭愧啊……快看看吧。” 陈迹缓缓抻开纸轴,只粗看一眼,却惊讶道:“大人,这纸轴上记录的,并不是曼荼罗密印啊。” 金猪一惊,探过脑袋去看纸轴,却见当先两个大字映入眼帘:遮云。 下一刻,他迅速缩回身子,惊疑不定的说道:“怎么是这条修行门径?!” 陈迹不解:“怎么了大人?” 金猪低着头面色变化数次,再抬头时严肃说道:“我可没看过你这份修行门径,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更不知道是何内容!若是内相大人问起,你可千万要这么说啊!” 陈迹看着手里的纸轴:“什么修行门径,竟让大人如临大敌?要不,我还是别修行此门径了。” 金猪面色挣扎许久,最终吐出一口浊气说道:“不,要修!此门径对你没有坏处,只是与一桩秘辛有关。” “什么秘辛?” 金猪幽幽道:“十二年前,齐家出过一位少年行官,本名齐云昌,九岁时忽然自己改名为齐遮云。他十二岁入先天境,十六岁入寻道境,二十一岁时便摸到了神道境的门槛,距离那青云之上的境界,似乎也只剩一步之遥。一手无形剑气出神入化,令人防不胜防。” 无形剑气? 陈迹若有所思,此修行门径,好像很适合自己。 他随口问道:“这齐遮云比天马还厉害?” 金猪感慨:“若论实力,不相伯仲,若论潜力,他恐怕要比天马还高一筹。齐遮云十六岁入边军,三年时间里,阵斩景朝大将十余人。嘉宁十七年冬,他率一支三百人骑兵深入景朝六百里,活捉景朝赤城侯。后被景朝铁骑围追堵截,所有人都以为他回不来了,他却带着那三百余骑在辽北兜了一大圈,最终杀至旅顺,乘船归国。此等功劳,陛下授三品龙虎将军,特许佩剑上殿。” 金猪继续说道:“齐遮云回来时,正是嘉宁十八年的上元节,陛下宴请群臣。宴席上,陛下问他有何志向。齐遮云佩剑上前,说要做景宁两朝的第一位武圣人,为陛下一统山河。” 陈迹好奇道:“这位齐遮云,如今何在?” 幽暗的车厢内,金猪神情诡异的看向对面的陈迹:“死了。” 陈迹一怔:“死了?!” 金猪继续说道:“你且听我慢慢讲。这位齐遮云身份非同寻常,有人前往齐家做客时,竟发现其父其母,将其敬若神明,彼此也并不以父母儿子相称。后来其父酒醉时曾说,这位齐遮云并非凡人,乃是四十九重天之上的仙人,来自‘东昆仑’。” 陈迹神情镇定下来。四十九重天! 又是四十九重天! 这四十九重天如凡尘世间最大的秘密,只被极少数人所知。可他原以为钦天监徐术这样的谪仙人百年难得一遇,却没想到,这样的‘仙人’不止一个。 算上这位齐遮云、徐术,再算上陈迹自己,已有三人来自四十九重天了! 这四十九重天到底是什么地方,自己又为何从四十九重天来到宁朝? 陈迹想得脑子疼:“金猪大人,齐遮云既然是仙人,怎么会死?” “来到凡间便是凡人喽,只要是凡人,终有一死,”金猪回答道:“嘉宁二十一年春,这位齐家行官从边镇回京述职途中遭人伏杀,死在了昌平。” 陈迹疑惑:“就这么死了?谁做的。” 金猪低头看向他手里的那支纸轴:“……你说呢?” 陈迹忽然觉得这份修行门径有些烫手了! 既然齐遮云的修行门径在司礼监手中,那此事自然是司礼监做的! 可司礼监为何要伏杀一位四十九重天的谪仙人?内相又为何敢将这份修行门径传授给自己? 难道不怕自己将此事泄露出去吗?! 陈迹如今满脑子问号,完全想不明白。 他仿佛看见一位中年人身披黑色蟒袍,端坐于幽暗的桌案后面,对自己发出无声的嘲笑。如一个老辣的国手,走了一步神鬼莫测的棋,令对手陷入无尽的枯坐长考。 陈迹想了想问道:“也许这并不是齐遮云的修行门径,只是同名而已呢?大人你看一眼,确认一下是不是那当年齐遮云的……” 金猪赶忙闭上眼睛:“拿开拿开,别给我看,别拉我下水!” 陈迹看了金猪一眼,干脆展开纸轴念道:“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 金猪啊的一声打断陈迹,睁大了双眼:“小子,你想害我?!” 陈迹笑道:“金猪大人,你我现在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谈什么害不害的。另外,这也不一定就是齐遮云的修行门径,若他是被伏杀的,怎么可能将自己修行门径说给仇人听?” 金猪撇他一眼,苦涩道:“你忘了梦鸡吗?我告诉你,此事最好别牵涉其中,一定还有更大的秘密。奇哉怪哉,我明明给你求的是曼荼罗密印,内相大人为何要给你这玩意啊。” 陈迹举起纸轴:“敢问大人,此修行门径是什么品级,甲等吗?” 金猪挥挥手:“甲乙丙丁那是咱们凡间的说法,四十九重天谪仙人的修行门径,谁有资格给它定品级?小子,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将陈迹撵下马车,喊上西风一溜烟跑掉了。 …… …… 时值正午,冬日里的寒风扑面,让陈迹清醒了一些。 密谍司如同一个深渊,似乎正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拉入深渊之下的寒潭漩涡之中。 陈迹紧了紧衣领,回到太平医馆门前,深深吸了口气。 他搓了搓脸颊,笑着说道:“我回来了!” 柜台后面只有刘曲星一人坐在柜台后面,用手撑着下巴打盹,他听到陈迹的声音顿时一激灵站起身来,怒道:“喊什么!” 陈迹环顾四周,好奇问道:“师父和佘师兄呢?” “师父和佘登科去王府出诊了,据说王爷每日在窑厂督造,染上了一些风寒,”刘曲星指指后院:“厨房灶台上留了你的饭。我给你米饭下面藏了四片腊肉,不然就全被佘登科那孙子抢没了。” 陈迹乐呵呵笑道:“谢谢师兄。” 他去后厨随意扒了几口,轻手轻脚回到学徒寝房里关好门,重新从袖子里掏出那支纸轴。 他静静凝视着纸轴上的经文,却不知该如何修行。 难道像小和尚一样不停诵经吗? “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是为黄庭曰内篇,琴心三叠舞胎仙。九气映明出霄间,神盖童子生紫烟。是曰玉书可精研,咏之万遍升三天……” “等等,咏之万遍升三天?谜底就在谜面上。” 陈迹盘膝坐于床榻上,一遍又一遍诵读,全篇二百三十九句,合计一千六百七十三字,通篇诵读下来需半柱香的时间。 他默读片刻,当第一遍读完刹那,忽觉身体中诞出一股紫气,在血液中循环往复。 陈迹喃喃道:“这么神奇?” 然而他话音刚落,体内那柄受太阳蕴养的煌煌剑气,竟追着那缕紫气,一剑斩碎! 陈迹瞳孔微缩,自从他确定金猪押注自己,便刻意藏起剑气不再养剑,哪知道这剑气关键时刻竟出来捣乱。 难道修行门径之间还会相互排斥吗?不行,再试! 此时此刻,一架正在东去的马车里,金猪浑身骨骼突然噼啪乱响,宛如睡醒时伸了个懒腰,浑身通畅。 修为增长虽不多,却能实实在在感受到! 金猪先是一怔,接着狂喜:“陈迹开始修行了?这么快便入了门径!” 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他辛辛苦苦确认陈迹身份无误,又极尽谄媚向内相求来修行门径,为的便是陈迹踏入修行门径后,能将修为反馈过来,早日再登寻道境! 可是。 金猪忽然‘诶哟’一声惨叫,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来。 一股钻心的疼痛涌入心头,仿佛被人生生抽掉了肋骨。他太熟悉这种疼痛了,分明是修为跌落的迹象! 金猪咬牙自言自语:“怎么回事,陈迹刚刚明明一只脚踏入修行门径,怎的又退了出去?!” 还未等疼痛完全缓和,他的身上又传来一阵噼啪乱响。 金猪刚要松口气,却又是面色一变:“等等,陈迹这小子不会……诶哟!” (本章完) 第127章 执着 第127章 执着 陈迹是个偏执的人。 为达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头破血流,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一遍又一遍诵读遮云,偏要在经脉中诞出紫气不可。 然而,那道如烈日般的煌煌剑气,比他还执着…… 陈迹盘坐在昏暗的学徒寝房里,足足诵读了一个时辰,合计十二遍。 诞出的一缕缕紫气,无一例外,皆被无情斩断。 “奇了怪了,”陈迹暗自嘀咕道:“山君门径与剑种门径可以相安无事,偏偏遮云就不行?” “难道是因为,剑种与遮云同为剑道,所以不能共存吗?再试!” 正当他要诵读第十三遍时,却听院子外响起急促的鸟鸣声。 陈迹听出那是密谍司的铜哨,可往日里的鸟鸣声清脆悦耳如喜鹊,这一次的鸟鸣声却急得像是鸟窝要被掏了似的。 他起身走出医馆,却见金猪的那架马车停在医馆斜对面。 陈迹轻车熟路的钻进马车,还未等他开口,金猪满头大汗的狰狞说道:“修不成,就别修了啊!” 陈迹:“……” 他故作疑惑:“金猪大人怎知我修不成,莫非在监视我?” 金猪自知失言,赶忙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道:“我是担心你刚刚拿到修行门径操之过急,所以专程来提醒你一下。你须知,修行门径虽然可让你超凡脱俗,但修行时也需张弛有度,万万不能盲目冒进。” 陈迹哦了一声:“谢谢大人关心。” 金猪眼珠子一转:“对了,你修行时有没有遇到什么困惑?也许我能帮你解答一二。” 陈迹摇摇头:“没有。” 金猪痛心疾首:“你再好好想想!” 陈迹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解释道:“大人,我修行此门径,总觉得一股气机将生未生,摸不着,寻不到。” 金猪思索片刻,关切道:“也许是你这几天太疲惫了,所以修行时无法静下心来。你想想,这几日你加起来也才睡了三四个时辰,怎么可能修行得好?不如好好睡一觉再说!” 陈迹嗯了一声:“大人言之有理,我这就回去好好睡一觉。” 金猪顿感欣慰:“很好很好,去吧。” 待到陈迹下了马车,他虚脱似的靠坐在车厢里,一个时辰被隔空抽走十二根骨头,这跟刑讯逼供有什么区别?恐怕落到景朝贼子手中,也就这个下场而已。 这一刻,金猪坐在昏暗的车厢里,独自享受着片刻的宁静,没有钻心疼痛,不用提心吊胆,格外轻松。 稍歇后,他小声嘀咕道:“这小子倒是挺勤奋的,比天马当年刻苦多了。只是,他这修行门径到底怎么回事,明明是甲等天赋,怎的入不了门呢?难道是修行门径的问题?” 他拍了拍车厢,对守在外面的西风说道:“回內狱,继续审那景朝贼子……诶哟!” 金猪面色大变。 你小子刚刚不是答应的挺好吗,怎么回去之后不好好睡觉,又开始修行?! 西风听到他惊呼,赶忙掀开车帘,探着脑袋问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啊?” 金猪咬牙切齿:“吹铜哨,唤陈迹出来!” 随鸟鸣声响起,须臾后,陈迹又钻进车厢里不解问道:“大人,刚刚才告别,为何又呼唤我?” 金猪严肃问道:“你可记得我的叮嘱,好好休息?” 陈迹坦然:“记得啊,我回去便睡下了,没有再修行。” 金猪哑然。 他很清楚修行门径对一个少年人的诱惑力,自己当年刚刚拿到修行门径时,不也是日日夜夜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才能踏进那个门槛? 少年人的心情他能理解,但他实在有点扛不住了! 此时,陈迹拱手道:“大人,若无事我便回医馆睡觉去了。” 金猪紧紧攥住陈迹手腕:“不行!” 陈迹挑挑眉毛:“嗯?” 金猪拍了拍车厢的木墙壁,高声道:“西风,回內狱,我与陈迹要再审景朝贼子一次!” 陈迹不解:“大人不是要我好好休息吗?” 金猪语重心长道:“刚刚想起那景朝司曹肯定还有许多情报可以套出来,若是他再吐出点什么,你也好帮我分析分析。若想睡会儿的话,就在车上睡吧!” 说着,他竟主动从座下掏出一只铜手炉,细心的倒上碳粉以火寸条引燃,然后塞进了陈迹怀里:“抱着睡吧,暖和!扳倒刘家与军情司是正事,想当年我为了盯一个景朝贼子,足足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你既然入了密谍司,也得慢慢习惯!” 陈迹道了声谢,缓缓靠在车壁闭上眼睛。 他已确定,自己修行时所获得的紫气,应该可以立刻反馈到金猪身上。而煌煌剑气斩断紫气之举,一定给金猪带来了不小的伤害,不然对方也不至于如此严防死守,甚至不敢让自己离开视线。 只是不知道,山君与剑种门径,是否也会立刻反馈给金猪? 还要再试试才知道。 …… …… 马车摇摇晃晃的走在青石板上,陈迹仿佛过上了漂泊无定的日子,终日来来往往,随波逐流。 车外,小贩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渐渐远去。 马车将他带进了落日的余晖里,带回了江湖中。“醒醒了。”金猪拍拍陈迹。 陈迹睁开眼睛,恍惚问道:“大人,到內狱了?” 金猪神色复杂道:“也是难为你了,小小年纪便要过上这刀尖舔血的日子。放心,待到扳倒刘家,我做主,给你放个长假。” 陈迹笑了笑,起身跳下马车:“那便提前谢谢大人了。” 两人低头钻进铁门,往內狱深处走去。 內狱最深处的囚室里,元掌柜已换上一身干净的白色囚衣,正坐在一张暗红色的八仙桌旁,一筷子牛肉,一口小酒。他十只手指血肉模糊的丢了指甲,握筷子的姿势格外怪异。 听闻囚室开门声,胖胖的元掌柜抬头,笑着看向金猪与陈迹:“两位大人,昨夜收获如何?观你们神情,应该是阻止了刘家的谋划吧。” 陈迹斜靠在门框上,不愿靠近这位景朝高手。 金猪却笑眯眯的坐在元掌柜对面,捏了一片牛肉丢入嘴中:“我们在外面打生打死,你的日子倒是逍遥快活。” 元掌柜摊开双手:“阶下囚而已,谈何逍遥快活。两位大人是否抓住幕后主使刘明显?若抓住,那可是大功一件!当为两位贺!” 说罢,他捏起白瓷酒盅,一饮而尽。 金猪平静道:“刘明显死了。” 元掌柜疑惑:“大人将他杀了?” 金猪答道:“不,是刘家将他杀了。” 元掌柜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石壁上油灯一阵晃动。 金猪皱眉:“什么事情如此好笑?” 元掌柜渐渐敛起笑容:“刘明显被刘家杀了,那便意味着,从此两位大人面对的不再是刘明显这位二世祖,而是那位朝堂上屹立三十余年不倒的刘阁老。” “刘阁老又如何?” 元掌柜凝声道:“宁帝恨刘家入骨,刘阁老尚且能把持吏部十五年,将豫州经营得宛如铁桶一般。这种巨擘人物,两位斗得过他吗?” 金猪又捏了一片牛肉丢进嘴里:“我二人又不是孤军奋战,本座背后,是宁朝整个司礼监,是内相大人。放心,你吓不退我,刘阁老身边那位冯先生也吓不退我。” 此时,金猪在衣袍上擦了擦手指上的油渍,话锋一转:“想从內狱出去吗?” 元掌柜笑道:“怎么不想呢?我将刘家计划坦陈给两位大人,不正是想换个自由身吗?” 金猪直勾勾看着元掌柜:“那便再吐点东西出来吧,我好去内相大人面前为你请功。” “我若不吐呢?” “你还有选择吗?” 囚室里安静下来。 金猪与元掌柜针锋相对相对,如两柄刀尖抵在了一处,谁也不肯退让。 片刻后,还是元掌柜先松缓了语气:“我帮两位大人立了大功一件,可我到现在还没看到密谍司的任何诚意呢。若要坦诚相待,总得让我看到些希望吧?” 直到这时,金猪才从袖中抽出一卷金绸布扎好的文书:“这是今日刚刚抵达洛城的内相手谕。要知道,我给内相大人的信件,应该昨天才到京城,可内相大人手谕今天便到了洛城,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这份手谕想要一天之内送抵洛城,需要昨天日落之前出京,一路经过保定、衡水、邯郸、鹤壁、新乡、郑县六座驿站,换六匹战马,一刻不停……” 陈迹在一旁,越听越熟悉! 他有些哭笑不得,这位金猪大人总是能在不经意间给自己一些小小的震撼。 金猪对面,元掌柜接过文书抻开,静静看了许久,面色不断变化,似在做着某种挣扎。 他放下手谕,抬头看向金猪:“若我果真能成为密谍司海东青,届时你们会明白,今日之决定有多么正确。” 陈迹疑惑,也不知这手谕上写了什么,竟能当场让元掌柜改变立场? 金猪拿着手谕起身,站在石壁旁,就着油灯的火苗将手谕烧成灰烬:“说说吧,你还能为我们做什么?” 元掌柜默默看着那烧掉的手谕,挣扎许久后说道:“我曾约了长鲸今夜见面,他答应了。” 金猪豁然转头:“此话当真?!” 紧接着,他摇摇头:“不对不对,如今百鹿阁被毁,牡丹桥一战人尽皆知,长鲸怎会赴约?” 元掌柜说道:“可当日牡丹桥一战,所有人都看见我跳河逃生,却未看见我在滩涂上被生擒……万一他赴约了呢?” 金猪眼神阴晴不定:“约在何处。” 元掌柜平静道:“今晚带我去,我给两位大人带路。” 金猪呵呵一笑,转身往外走去,高声道:“西风,唤所有密谍前来,今晚谁都不准单独行动!” 待囚室大门合上,他转头看向陈迹:“你怎么看?” 陈迹思忖后说道:“大人应该看得出来他想借机逃跑,不然的话,他也不必亲自为我们带路。不过,他与长鲸约定应该是真的,若无人帮他制造混乱,他也跑不掉。” 金猪冷笑着往外走去:“那便走一遭,正愁找不到这些景朝鼠辈呢。” (本章完) 第128章 好戏 第128章 好戏 子时。 內狱的铁门发出嘎吱声响,仿佛有一只枯瘦的爪子,挠在了心脏深处,令人牙酸。 金猪当先从门内走出,门外二十余名黑衣密谍肃然按刀而立。 他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站在密谍前方,面无表情道:“牡丹桥一战,兄弟们损失惨重。但我们吃的就是这碗饭,杀最凶的贼人,睡红衣巷里最美的娘们。今晚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我立功。” 说罢,他回头对西风说道:“将元掌柜带出来。” 元掌柜双手双脚锁着铁镣铐,踉踉跄跄的走出內狱,走动时,大腿被天马射穿的伤口渗出血来。 他在门外站定,蓬头垢面着仰起头颅,贪婪的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赞叹道:“真美味啊!” 金猪背着双手,笑眯眯说道:“今晚若能擒获长鲸,你便永远都不用回內狱了。” 元掌柜呵呵一笑,戴着镣铐拱手道:“借大人吉言!” 金猪押着他上了马车。 陈迹刚要抬脚跟着上车时,却被金猪回头拦住:“今晚你和西风在外围跟着,莫要靠近。” 陈迹不解:“大人不信我?” 金猪坐在马车里乐了:“我怎么可能不信你?只是今晚越靠近这景朝贼子便越危险,你还未踏入修行门径,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以身涉险。” 他语重心长的继续交代道:“今晚,一旦发现形势不对,你便立刻找地方藏起来,千万、千万、千万别做热血上头之事!” 陈迹听到金猪连说三个“千万”,面色顿时复杂起来:“大人,我不在车上,谁给你出谋划策?我不怕危险的。” 金猪略动容:“不行,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你才刚刚拿到修行门径不能死。” 说罢,他将车帘放下来,高声道:“出发!” 马车朝东市缓缓驶去。 陈迹站在內狱门前,默默看着车子的背影越行越远。金猪不愿他接近危险是好事,起码不用担心随时会被背刺。 可他本计划着今晚趁乱坑杀元掌柜的,以免将云妃牵连出来,现在只能随机应变了。 正思索间。 西风看向陈迹:“陈……大人,咱们也出发吧,远远缀着马车,以免金猪大人遇到危险时,咱们无法及时支援。” 陈迹看了他一眼:“你我同为鸽级密谍,不必唤我大人。” 西风谄笑道:“以大人的聪明才智,晋升海东青也是早晚的事。” 下一刻,他拿出铜哨吹向,密谍们一瞬间分散开来,于小巷子里穿行着。 陈迹身边只剩下西风一人同行,却听对方时不时便吹响一声鸟叫,调整着密谍们的队形,交叉掩护马车前进。 指挥间隙,西风贼头贼脑的看向陈迹:“大人给你的修行门径,是什么品级?” 陈迹瞥他一眼:“大人没给我说,你若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大人。” 西风缩了缩脖子:“我不问他,问了肯定挨骂。” 正说话间,前方的马车骤然加速起来,并在柏宁街左拐。 西风与陈迹相识一眼,陈迹说道:“不对,元掌柜说,他与长鲸约好今夜丑时一刻在漕运码头见面,但这不是去漕运码头的方向。” 西风问道:“怎么办?” 陈迹说道:“吹铜哨问问金猪大人。” 西风吹响铜哨,却听马车里回了一声铜哨,西风面色凝重:“大人让跟上。”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听大人的。” 密谍们在巷子中不断交叉前进,不停追赶着马车。 可还没等他们追上,马车竟然再次拐了个弯,换了新的方向! 众人跟在马车后面不断提速,一个个密谍跑得气喘吁吁,眼瞅着再这么跑下去,跑到地方也没了体力。 陈迹皱眉道:“用铜哨示意大人停下,不能再这么被那景朝贼子牵着鼻子走了!” 西风吹响铜哨,这次车里只回了两声简短的鸟鸣声。 陈迹疑惑问道:“一直听你们吹铜哨,该如何分辨这铜哨声传递了什么讯息?” 西风解释道:“铜哨总共能学三种鸟叫声,第一种是喜鹊,叫一声是召集、跟上,叫两声是包围、伏杀,叫三声是撤离,叫四声是干他娘的。” 陈迹挑了挑眉毛:“这么情绪化吗。” 西风气喘吁吁解释道:“这是我的通俗解释。第二种鸟叫声是竹鸡,叫几声分别代表着不同的队形;第三种鸟叫声是鹰隼的长鸣,只有一种情况会吹这种哨音,那就是遇到极度危险人物……” 话音未落,却听前方小巷子传来一声鹰鸣,宛如苍穹之上有鹰隼俯冲而下。 陈迹怔了一下问道:“是这种声音吗?” 西风说道:“就是这个声音……卧槽!敌袭!” 清冷肃杀的青石长街上,石板路光滑得能倒映月亮。在这石板上,正倒映着一柄长戟从楼阁屋顶之上飚射而至,仿佛一戟击穿了月亮。 嗡的一声,只见那柄长戟跨越长空,当当正正从马车中穿透而过,轰隆一声,木质的车厢竟四分五裂化为漫天碎屑! 噹! 长戟轰碎了车厢之后钉在青石板路上,木杆犹自震动不止。 随着漫天碎屑,金猪与元掌柜一左一右飞出车外,跌落地上。 西风惊呼一声:“大人!”他刚要上前营救,却见屋顶又窜出数名蒙面刺客,同时将手里长戟飚射而出,虽无第一支长戟那般恐怖,却封锁住了所有密谍前来支援的路线。 陈迹拉着西风躲进角落,探头看向第一支长戟飞来之处,只见一名蒙面的汉子站在楼宇屋脊之上,背上用麻绳捆缚着数支长戟。 汉子脚后跟向后一磕,刚好磕到一柄长戟尾端。却见长戟从他背后弹射而出,落于手中。 下一刻,那柄长戟脱手而出。 嗡的一声,长戟竟不是冲着金猪去的,而是直奔元掌柜胸腹之间!对方要先将重伤在身的元掌柜杀人灭口! 千钧一发之际,金猪连滚带爬的冲至元掌柜身边,提着对方的领子狠狠一拉。 原本要钉在元掌柜胸腹之间的长戟,生生穿透他的小腿上,钉在了地上。 “啊!”元掌柜哀嚎起来。 金猪怒道:“嚎什么嚎!亏你还指望你那些同僚救你,如今不是我密谍司想杀你了,是你那些同僚想杀你!” 元掌柜哆嗦道:“救我!金猪大人救我!” 刹那间,西风大喊:“大人小心!” 金猪猛然侧过身子,却见一柄长戟呼啸着风声,从他面前激荡而过,轰的一声钉在他身后石板路上。 他怒吼一声:“天马,此人是寻道境高手,你再不出手我就死了!” 可这一次,没有灿烂的流星雨划破夜空。 临时改变路线,让天马也等了个空。 金猪咬牙,起身跃上楼阁,朝二楼那名汉子杀去:“西风,去帮其他兄弟,拖到天马赶来!” 陈迹躲在角落里,默默观察着战场。 四处飚射的长戟在青石板路上交织着,只见元掌柜深深吸了口气,硬生生将腿上的长戟拔了下来。 他忍痛爬起身来,用手中长戟支着身子,趁没人管他的时机,一瘸一拐的朝小巷子里跑去! 陈迹缓缓退入阴影里,朝元掌柜逃离的方向追去。 他在小巷子里不停穿梭着,直到听见下一个拐角后有粗重的喘息声传来,这才忽然站定。 陈迹听着那喘息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 他骤然冲出巷子,以肩膀狠狠撞去。 当啷一声,长戟落在地上,元掌柜也被这一撞顶得翻滚在地。 陈迹悄无声息的打量着对方,却见元掌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诈死? 不,不是诈死。 陈迹定睛看去,只见元掌柜面色发黑,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方才那长戟上竟还抹了毒! 他从地上拾起长戟,一步步走向元掌柜,正当他要抬起长戟补上一击时,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不对。 他总觉哪里不对。 陈迹缓缓收起长戟,靠在墙上说道:“死在你们自己人手里,可真够窝囊的。下辈子,记得别做景朝人。” 这时,他抬头向周遭看去,却发现天马不知何时出现,正站在他头顶的墙檐上,低头默默注视着他。 陈迹心中一惊。 天马没与他打招呼,而是轻飘飘跳下墙来,从袖子中取出一粒丹药塞进元掌柜口中。 短短数个呼吸的功夫,元掌柜的呼吸渐渐粗重,连脸上的黑色也迅速褪去,红润起来。 凌乱的脚步声传来,金猪一瘸一拐的跑进小巷子,蹲在元掌柜身旁拎起对方的领子:“竟敢阴老子?” 元掌柜悠悠醒转:“大人饶命!” 金猪刚要一拳砸在他脸上,却被天马攥住了拳头。 他抬头看去,天马无声的摇摇头。 金猪面色数次变换,最终低头朝元掌柜看去:“如今景朝的人,比我们还希望你死,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你容身之所?说,到底愿不愿意配合我们?” 元掌柜赶忙道:“愿意!愿意!” 金猪凝声问道:“长鲸到底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 陈迹默默看着这一幕,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确定,今晚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密谍司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罢了。 刺客的长戟虽凌厉,但除了元掌柜却无一密谍身死;第一支长戟明明就有机会杀金猪的,可那一戟偏偏从马车正中飞过;金猪这么怕死的人,明明已经跌落至先天境界,却敢去迎战寻道境高手…… 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诡异。 但最关键的那个细节,便是:西风说,鸟鸣一声是召集、跟上,两声是包围伏杀,三声是撤离,四声是干他娘的。 金猪在车里第二次回应哨音,分明是两声。 (本章完) 第129章 连根拔起 第129章 连根拔起 夜色下的小巷子里,黑衣密谍将前前后后围得水泄不通。 陈迹靠在墙檐下,透过人群缝隙,默默注视着包围圈里的元掌柜。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往后可能没有机会坑杀对方了。密谍司对这位元掌柜的重视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这是密谍司抓住的第一位景朝司曹,利用好他,足以在景朝军情司身上,狠狠撕开一条巨大的伤口。 金猪没管元掌柜,而是钻出人群,将陈迹扯到一旁。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还没踏入修行门径呢就敢独自来追他?万一他有余力反抗怎么办,困兽尚且还有一息之争,若他真狠了心拉你当垫背,你上哪说理去?” 陈迹解释道:“大人,此獠身份非同一般,咱们还得借他审出新东西呢,怎能容他逃跑?” 金猪哭笑不得:“也是我的失误,担心你演得不像,才没将此计划告诉你。今晚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戏码,根本不会让他走脱的。” 陈迹笑道:“没有耽误大人的计划就好。” 金猪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如此莽撞了!” 他转身回到小巷子里挥退所有密谍,自己则蹲在元掌柜面前,凝重道:“元掌柜,缓过来了吗?若不是天马方才给你喂下黄山道首炼制的‘神桥’,你现在已经命丧黄泉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认得‘神桥’,”元掌柜忙不迭的点头。 金猪展颜笑道:“那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内相的手谕你也看到了,只要你肯配合,大好的前途正在等着你。” 元掌柜低头挣扎数秒,再抬头时说道:“我在洛城内,还有不少同党没被抓住!” 金猪嘴角微微勾起,眼神里藏不住的笑意:“哦?说说看!” 元掌柜咬牙道:“孟津县主簿康博是我们的人!” 金猪对密谍使了个眼色,当即便有人匆匆离去,快马加鞭前往孟津县抓康博归案。 元掌柜继续说道:“迎仙楼里的伙计,张同、赵广,都是我们的人。” 金猪赞叹:“这倒是个四两拨千斤的地方,迎仙楼里俱是达官显贵,席间随便聊些什么都有可能是机密。” 元掌柜摇摇头:“那些老爷们饮酒之后向来喜欢吹牛,我们藏在那里的人每天都能听见天大的情报,但后来往往印证为假。先前有个年轻文人喝完酒,说自己有个亲戚是两江总督,还说了好些两江秘闻。我们这边批了经费出来接近他、宴请他、策反他,后来竟发现,他只是远远见过两江总督一面!” 金猪张了张嘴巴,半天说不出来话。 元掌柜继续说道:“府衙旁边的粮油铺子也是我们开的。” “白衣巷里的铭泉苑、红衣巷里的红袖招,都是我们开的。” 随着元掌柜越说越多,金猪越听越心惊,他也没想到洛城里竟还藏着这么多景朝贼子,而这位元掌柜一开口,便将整个洛城军情司都肃清了! 然而,这都不是金猪最想知道的事情,他冷声问道:“这些边角料,什么时候抓都可以。我现在只想知道,靖王府里勾连你们的那位大人物,是不是靖王?!” 却听元掌柜说道:“不是靖王,是一位王妃。” 陈迹的心再次悬起,目光紧紧盯着元掌柜。 若对方将云妃供出来,自己该怎么办?想办法杀了云妃,还是趁云妃被捕前逃跑? 元掌柜面前,金猪眯起眼睛:“哪位王妃?云妃还是静妃?” 元掌柜道:“我也不清楚。” 金猪怒不可遏:“你是司曹,你说你不清楚?” 一旁陈迹走上前来:“大人,想必是静妃。” 金猪缓缓转头:“因为她是刘明显的妹妹?” “没错。” 金猪说道:“可我有线人说,静妃与刘明显不合已久,他们兄妹二人年初在刘家祠堂里便发生过口角,静妃断然不会配合刘明显的计划。” 陈迹思索许久:“可如果谋逆之事的幕后主使,一开始便是刘衮刘阁老呢?静妃能拒绝刘明显的命令,但她未必能拒绝自己父亲的命令。若刘家连自己人都不信任,又怎会信任外人。” 金猪若有所思:“对啊,终究是一家人。那就先按静妃的嫌疑查,布控静妃身边所有人,只要出王府的一律盯梢,看看他们去了哪、见了谁、说了什么。” 陈迹微微松了口气。 金猪转头,直勾勾盯着元掌柜没好气道:“你身为堂堂司曹,怎会连自己勾连的谁都不知道?” 元掌柜赶忙解释:“我也是刚刚上任,刚刚当上司曹啊。”金猪挑挑眉毛:“什么意思。” 元掌柜说道:“洛城原本由司曹癸负责,他本是上一任军略使陆谨的嫡系,待到陆谨下野后,上面调司曹辛来洛城顶替他。后来,司曹辛被人以火器所杀,司曹癸不知所踪,我这才有机会成为新的司曹辛。” 金猪纳闷道:“这么说,你是刚刚由海东青升上来的……但如此重大之事,你哪怕第一天当司曹也该知道啊。” 元掌柜解释道:“司曹癸一直将王府这条线牢牢抓在手里,如今他跑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王府取得联系。” 金猪怒道:“那你怎么不想办法重新联系靖王府?” 元掌柜无奈:“大人,我还没想出办法来,就被您抓了啊!只要您和内相大人能还我自由身,我有办法试出谁才是那位大人物!” 金猪漫不经心问道:“元掌柜打算怎么试?” 元掌柜想了想:“如今景朝军情司在洛城的势力已经被连根拔起,再也不可能有军情司的人去联系那位王府大人物了。您给我拨几个人,我好好训练他们一番,将军情司的暗语全都教给他们,叫他们前去试探静妃。到时候,是不是静妃,一试便知。” 金猪咂摸着,这不是先前西风假扮司主骗刘明显的那一套吗。 但这一套,确实好用。 元掌柜问道:“金猪大人,密谍司里是否有线人与王府交往甚密的?若有,那便最好了。将他训练出来,准能骗到那位大人物。” 金猪缓缓看向身边的陈迹…… 这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陈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向前一步:“大人,以大局为重,我可当此重任。” 然而金猪却没好气道:“你小子是不是疯了,怎么哪有危险你上哪去?你不能去!” 说罢,他招手唤来西风:“将我们安插在王府的那个线人调拨给元掌柜,半个月内,我要知道试探的结果!” 西风抱拳:“遵命。” 陈迹深深看了元掌柜一眼,不再说话。 元掌柜问道:“金猪大人,可否向外散播我已经死亡的消息了?另外,我需要专人保护我,直到我伤势彻底恢复。” 金猪笑眯眯安抚道:“放心,会有人保护你的,便是寻道境高手来了也伤你不得。待此事过后,内相大人许你的新身份与官职,也会一并给你。” 说罢,他亲切的搀扶着元掌柜起身,上了一架马车。 陈迹本要随西风一同撤离,却见金猪掀开车帘对他招手:“陈迹上车。” 他钻进车里还未坐稳,便听元掌柜忽然说道:“对了,两位大人,我还知道一桩与陆谨有关的秘密!” 金猪来了精神,身子微微前倾,连珠炮似的问道:“陆谨?那位下野的军略使?什么秘密?” 元掌柜斟酌着用词说道:“景朝军情司内一直有个传说,军略使陆谨其实还有个妹妹在宁朝,当年他能刺杀户部尚书,也有他这位妹妹的功劳。” 金猪拔高了嗓门:“陆谨还有个妹妹?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 陈迹的心忽然再次提起,仿佛被人用手攥住。 这个元掌柜不除,简直遗祸无穷,那新上任的军略使陆观雾也是个蠢材,竟派了个软骨头来洛城! 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元掌柜虚弱的靠在车壁上解释道:“这只是一个传闻,但卑职以为,并非空穴来风。” 金猪凝重起来:“说说看。” 元掌柜道:“大人可知,陆谨是如何刺杀户部尚书的?” 金猪回忆道:“我见过那份卷宗,那天是腊八,户部尚书陈鹿邑与陈氏族人一同前往缘觉寺敲钟、施粥。路上陈鹿邑临时有事,秘密回城,却在路上遭了陆谨的埋伏。” 他继续说道:“以战场勘验的结果来看,陆谨当时只有孤身一人,按说想杀一位户部尚书难如登天。可那一日,恰好陈鹿邑将随从护卫大部分留在了陈氏族人身旁,自己身边只带了四位客卿,这才给了陆谨可趁之机。最后陆谨杀了四名陈氏客卿,割去陈鹿邑头颅,一路逃回景朝盛京城。” 元掌柜问道:“大人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没人协助,他如何得知陈鹿邑行踪?陆谨潜伏宁朝隐忍数年,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那他隐忍这数年当中,都在做什么?” 金猪疑惑:“那也只说明陆谨有帮手,你怎么就笃定他有个妹妹?而且他妹妹就在宁朝?” 元掌柜说道:“陆谨一直都有个妹妹,只是他一直对外说自己妹妹年幼因天病夭折。然而就在七年前,陆谨以军法处决一名年轻勋贵,对方父亲得知此事后,为泄私愤便去刨陆家祖坟。祖坟里,本该埋着陆谨妹妹的坟墓里,是空的。事发后,陆谨以雷霆手段,令军情司杀手灭了这位勋贵满门。” 元掌柜嗤笑一声:“外人只当他是因为祖坟被刨的愤怒,可陆谨这种人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愤怒?我觉得,他只是想遮掩空坟这件事情而已。大人,顺着当年的线索再查一查,或许能将他那妹妹查出来。” (本章完) 第130章 游学 第130章 游学 夜晚的洛城,传来打更人遥远苍老的声音:“天寒地冻,小心路滑。” 寅时,正是起床的时候。 若在京城,朝廷重臣们便已经聚集在东华门内的文渊阁门前,哈着白色的气,在门外听候阁老们差遣。 陈迹掀开帘子,看着车窗外蒙蒙的天光与薄雾,心想自己得尽快赶回安西街才行,不然今天上学又要迟到了。 他轻轻放下车帘,摇晃的车厢内,金猪正慢慢回忆着: “那一年,户部尚书遇刺案轰动一时,陛下给大理寺七天时间缉拿真凶,如若破不了,大理寺从五品以上官员一律降三级,从五品以下官员,一律革职回家永不录用。” “当时的京城像是浸在了冰河里,所有人走在街上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张嘴就有寒气灌进身体里。可惜,到最后还是没能破案,直到陆谨在景朝加官进爵的消息传回来,大家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真是一个难熬的冬天。” 说着,他看向元掌柜,眼神深邃:“当年,那么多大理寺寺丞、司直,还有巡城御史,全都查不出端倪。如今时隔多年,我们想要查出什么,难如登天。” 元掌柜道:“金猪大人,若我侥幸成为密谍司海东青,定会将陆谨妹妹的身份查出来。我相信她一定没有回景朝,不然以陆谨的身份地位,她根本不用藏头露尾。” 金猪乐呵呵笑道:“那你觉得她为何没有回景朝?兴许是死了呢。” 元掌柜道:“如果死了,以陆谨的手段自然能将她尸骸找回去。若她没死,那么能留住女人的事情只有两件,一个是情,一个是孩子。” 金猪饶有兴致的鼓掌:“有道理!不过这么说来,你现在也没有线索和头绪?” 元掌柜点点头:“是的。” 陈迹微微松了口气,他开口说道:“大人,若此间无事……” 未等他说完,金猪话锋一转,问元掌柜:“且先不提陆谨妹妹的事情,先说今晚,我觉得元掌柜还有所保留吧?” 元掌柜神情一滞:“大人是何意?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金猪笑眯眯道:“你将自己在洛城的同僚都卖了不假,可你交代的官员里面,最高官职也不过是县城小吏。洛城百鹿阁账目里,目前还有一万八千两不知去向,敢问,这些银子哪去了?” 元掌柜感慨:“金猪大人厉害,这么快便将百鹿阁的账目盘清楚了。” 金猪摆摆手:“可不是我厉害,而是我司礼监有全宁朝最厉害的账房先生。” 元掌柜沉思片刻:“大人,改道,去通济街。” 金猪拍了拍车壁:“西风,去通济街!” 却听元掌柜说道:“大人,军情司内账是我留给自己加入密谍司后的底牌,其中皆是百鹿阁、红袖招、铭泉苑行贿给豫州各地官员的证据与账目,甚至不乏洛城高官。如今全都交给大人,还望大人往后能多多提携。” 金猪笑道:“好说,好说……对了,陈迹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原本打算告辞的陈迹,又安稳的坐在车厢里,他摇摇头:“没事。” 洛城高官?洛城算得上高官之人不超过一只巴掌:张拙、陈礼钦、刘明显。 这种时候不能走。 …… …… 马车悄悄驶入富商集聚的通济街,便是这快要天亮的时辰,某些商贾家中仍旧隐隐传来狎笑声、艳曲声。 金猪冷笑一声:“我等打生打死,便是护着这么一群玩意。” 马车来到一处雅致的宅邸前。 元掌柜说道:“就是此处了,账册藏在里面。” 金猪无声看他一眼,只伸手随意一推,便摧断了里面的门闩。 然而他没有从正门走进去,而是行至一旁,轻轻向上一跃,稳稳蹲在墙檐之上朝里面打量。 没有暗算,没有埋伏,宅邸中空空如也。 元掌柜笑道:“金猪大人,我既已决心弃暗投明,便不会再做无用之事。” 金猪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不是怀疑你,是习惯使然。” “明白。” 金猪押着元掌柜进得院中,院子并不算大,却假山鱼池应有尽有,鱼池中还有十余尾锦鲤游弋着。 元掌柜一瘸一拐的找来一柄铁镐,狠狠砸向一座假山。 哐当一声,假山碎裂,露出里面藏着的箱子来。箱子半人高,西风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本本账册。 元掌柜在一旁说道:“洛城知府张拙四千两银子、洛城通判刘明显两千两银子、洛城同知陈礼钦两千两银子。除此之外,还有开封知府、郑县县令……” 金猪下意识看了陈迹一眼,而后又看向元掌柜皱眉道:“洛城同知陈礼钦为人刚正不阿,怎会收尔等贿赂,你别是冤枉人吧?” 元掌柜哈哈一笑:“大人说笑了,这天下乌鸦一般黑,放眼宁朝与景朝,哪有不收贿赂的官员?不过这位陈大人向来不露面,都是让家中小厮出面收取的。这账册上面,何时、何地、何人贿赂都标记的清清楚楚,箱子上也标了记号。” 金猪给西风使了个眼色,西风当即在院中燃起一盆火。 正当元掌柜不明所以时。 金猪撕去陈礼钦那一页,随手丢向火盆,平静道:“陈礼钦为人正直清白,他从未收过尔等贿赂,明白了吗?” 元掌柜一怔,继而笑道:“明白,明白。” 可还没等那页泛黄的纸张落入火盆,一只瘦削的手稳稳将其接住,折了折揣进怀里。 陈迹看向金猪:“大人,这页纸,我留下了。” 金猪思索片刻,展颜笑道:“行,你倒比我想得更狠些,别人都是老子拿捏儿子,你这个当儿子倒想反过来拿捏老子。” 陈迹又看向金猪手里的那本账册:“大人,张拙那一页……” 金猪朗声大笑:“先前在迎仙楼里听闻你和张二小姐之事,我还真当是讹传,可后来遣线人一打听,才发现张拙张大人不过是在施缓兵之计罢了。这般关系,当然要卖你个人情,帮忙遮掩一二。” 说着,他竟真的撕下张拙那一页来。陈迹没有辩解什么,正要伸手去拿,金猪却忽然收回手来郑重叮嘱道:“如今都是自家兄弟了,我自然可以为你遮掩一些事情,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大人请说。” “好好修行,”金猪认真道:“只有你早日成为行官,才能早日为我做更多事。” 陈迹拱手:“大人放心,我回去一定刻苦修行。” 金猪咳了一声:“先好好休息,再好好修行。” 陈迹点头:“明白了。” 金猪将那页纸拍在陈迹手中,陈迹则平静地将纸页丢向火盆。 火光在他脸颊上,映照出一抹暖色。 他想起张拙在城门洞里说“吾有大志,可否助吾”,这也算是助过了吧。 这时,院子外传来打更人的锣声:“晨鸡报鸣,早睡早起!” 卯时,日出。 远方天际正有一抹白色泛起,层云尽散。 陈迹问道:“大人,今日是否还有事需要我?” 金猪笑眯眯道:“没了没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待到睡醒,再想办法踏入修行门径。这几日若无大事,本座便不去找你了。” “卑职告辞。” 陈迹朝外面走去,待到出了院子,忽然狂奔起来。 …… …… 安西街知行书院门前停着一架牛车,一位车夫戴着一顶草帽,正低头抓着一把草料喂进老黄牛嘴里。 长长的板车上放着一些行李,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牛车旁,白鲤踮着脚尖望向长街尽头,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世子靠在门框上,懒洋洋道:“这安西街一眼就能望到头,踮起脚也看不到更远啊。” 白鲤生气道:“刘曲星说陈迹昨天下午便出门了,直到这会儿都还没回来,你就不担心他出事了吗?” 世子打了个哈欠:“这小子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我都习惯了。就凭他那身手,等闲密谍都拿他没办法,他能出什么事?放心,他一会儿准能赶来。” 白鲤道:“关键他也没接到王先生要带咱们去陆浑山庄游学的消息,行李都还没准备呢。” 两人说话间,张夏从书院里走出来,好奇问道:“陈迹又迟到了吗?” 白鲤白了她一眼:“他肯定是有事耽误了。” 陈问孝也走出门来:“昨天有事,今天又有事,他一个医馆学徒,一天天哪来的重要之事?你们作为朋友也要好好规劝他一下,既然有机会随王先生学习,理当珍惜才对。” 王先生一袭蓝色儒衫,缓缓从门里走出来,平静问道:“陈迹还没到吗?” 白鲤有些为难:“回禀先生,陈迹肯定是有事耽误了,他绝不是故意迟到的。” 陈问孝拱手作揖:“先生,若不然,咱们便不要等他了吧。以牛车的速度,若是耽误久了恐怕日落之前来不及在伊川县城歇脚。另外,此子冥顽不灵,先生不必在他身上耽误时间。” 陈问宗皱眉:“住嘴!” 王先生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只平淡说道:“为人师表,诲人不倦,岂能因弟子一时顽劣便放弃他,且再等等。” 说罢,他背负双手,便这么静静等着。 远方传来奔跑声,众人望去,只见陈迹出现在长街尽头,一路狂奔。 待到陈迹来到书院门前,弯腰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喘息道:“先生,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王先生没有当即责问,而是对白鲤说道:“去,给他接杯水来。” 白鲤风一样跑进后院,再跑出来时端着一只木杯子举到陈迹面前:“赶紧喝点水。” 王先生随口说道:“刚刚跑那么急,不要直接喝下去,漱漱口便好了。早年我在江州平叛时,麾下便有士兵急行军时饮水而死。” 陈迹站直了身子,漱了漱口。 王先生这次什么也没问,只是吩咐道:“其余人坐车,你走路跟在后面。”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上了牛车。 陈迹看向白鲤,诧异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白鲤解释道:“嵩县陆浑山庄要办一场文会,届时陀罗寺的高僧、老君山道庭里的道士,还有南方的一些文人都会参加,王先生要带咱们去见识见识呢。” 她从行李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陈迹:“你还没吃早饭呢吧,里面是我带的点心,你赶紧垫垫。今天要走四十多里地到伊川县城落脚,饿着肚子可不行。” 陈迹想了想说道:“我得与王先生说一声,我可能没法跟着他学习了。” 白鲤怔了一下:“……这样也好,你若真不喜欢学习经义,不学也罢。” 陈迹朝牛车走去,却见那赶车的车夫忽然快步上前,将他拉到一边去:“小子,再坚持坚持,户部的银子马上便批了!待边军有了手套,你再退学也不迟!” 陈迹与白鲤这才看清车夫草帽下的容貌,惊愕道:“爹?” “王爷?!” (本章完) 第131章 授业之师 第131章 授业之师 “嘘,小声点,小声点!” 靖王瞪着眼睛,将食指竖在嘴边,警告着陈迹与白鲤。 他回头打量了一下身后,确认没人注意他们,这才看向陈迹与白鲤:“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偷偷乔装溜出来的,你们大呼小叫什么!” 白鲤疑惑道:“爹,您天天教训我和我哥不要翻墙,您自己还翻墙?” 靖王笑了笑:“瞧你说得什么话,你爹我是从正门走出来的。” 白鲤也笑了笑:“王将军就在正门轮值呢,我去问问他。” 靖王赶忙拉住白鲤的胳膊:“翻出来的,我从医馆那边翻出来的!” 陈迹疑惑道:“王爷,您就这么微服出巡,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们可担待不起。” 靖王笑道:“我如今只是个车夫,只要你们不说出去,谁会为难一个车夫呢?” 陈迹想了想还是继续劝阻道:“您还是带点护卫吧,或者让冯大伴随您一起,照顾您饮食起居。” “不行!”靖王拔高了嗓门:“若让他们跟着,天天劝我这不能吃、那不能喝、这不能做、那不能去,微服出巡还有什么意思?再说了,这次文会热闹得很,若是我以靖王的身份前去,大家不免拘谨。” 陈迹感慨:“先前我还纳闷世子怎么是这样的性格,合着是随您了。” 靖王挑了挑眉毛:“怎么感觉你小子在骂人?他和我哪里像了,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将那些文官们玩得团团转了!” 陈迹认真说道:“王爷,大家都认得你,不出一上午,大家就会发现你身份了。” 靖王摆摆手:“没关系,那时候我已经出了洛城,天高海阔!” 陈迹打断道:“王爷,且不提你微服巡游之事。您也看到了,我确实不适合学习经义,也无意踏足官场,不如就让我退学吧。至于边军军费之事,怎可因我一人而变,家国大事,怎能如此儿戏?” 靖王沉默片刻,意味深长道:“我也不用家国大义来绑架你,不如这样,你只需要学到明年开春,我便欠你一个人情。往后若你有事相求,只要不危害宁朝社稷,我可以帮你一次……如何?” 陈迹不答。 他不过是区区医馆学徒,如今却让洛城知府、实权藩王都欠他一个人情,说起来倒是好听,但这人情该如何兑现呢? 陈迹思考后说道:“那我现在便有一事相求,王爷您微服出巡实在太过危险,不如您还是回……” 话未说完,靖王神色一变,打断道:“停!少年郎,你现在还小,根本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怎可轻易用掉这个人情?” 这时,板车上的陈问孝喊道:“车夫,车夫,出发吧!” 靖王赶忙闷声道:“来了!” 他压低了草帽的帽檐,走至板车最前方背对着所有坐下,只随手扬鞭一抽,老黄牛便拉着车子缓缓走动起来。 白鲤笑吟吟的把布包袱塞进陈迹怀里:“世人皆知我爹一诺千金,你最好还是想想怎么利用好这个人情再说……别忘了吃点心!” 说罢,她追上几步,轻盈一跃便倒坐在板车末尾,两条腿悬在板车外面,随着板车颠簸起伏而晃动。 白鲤拍了拍身边的世子:“哥,咱们这次出门,你可得记住爹叮嘱的事情,一个月内不准喝酒。” 世子冷笑起来:“嘁,我都出洛城了,他还能管得着我?” 白鲤眼睛亮亮的:“哥,这不好吧,万一爹知道了怎么办?” 世子浑不在意的挥挥手:“他知道又怎样,我已过及冠之年,喝个酒还需要看谁的脸色吗?” 白鲤长长的哦了一声:“真厉害呀!” 眼瞅着靖王坐在最前面,挥鞭子的动作一顿,接着鞭子狠狠落下,抽得老牛哞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 ……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一架牛车、一匹骏马,跟着一个步行的少年郎。 冬日难得有一天云清气爽的好时光,陈迹忽然觉得出去游学一趟也不错,可以短暂的逃离是是非非、纷纷扰扰。 他不紧不慢的跟在牛车后面,解开怀里的布包袱,包袱里装着正心斋的点心,蜜三刀、金麻酥、桃酥、开口笑…… 正吃着,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张夏策马走在他身侧,俯瞰着他手里的点心,漫不经心问道:“你与世子、郡主的关系很好啊,郡主竟还专门给你备了点心。” 陈迹转头看她一眼:“我与世子、郡主是朋友。” 张夏疑惑:“朋友?” 陈迹平静道:“你没朋友吗?” 张夏直白道:“没有。来洛城以后,想和我做朋友的要么是想讨些银子,要么是想求我爹办事,这种朋友不交也罢。” 陈迹随口道:“那以徐家的门楣,想与张二小姐做朋友可不容易。” 张夏忽然说道:“我叫张夏,不必左一个‘张二小姐’、右一个‘张二小姐’的称呼我。” 陈迹随口应了:“好的,张夏。” 就在此时,白鲤看着陈迹走在后面,转头对王道圣说道:“先生,陈迹已经走了好几里地,要不让他上车吧?” 王先生放下手中书卷,默默看向陈迹。 白鲤见有戏,赶忙补了一句:“您看他也受罚了,下次肯定不会再迟到。距离伊川县城还有四十多里地呢,这要一路走过去,鞋都走破了。” 王先生对靖王说道:“劳烦停一下。”靖王头也不回的勒住缰绳,牛车缓缓停下。 正当白鲤准备招手让陈迹上车呢,却见王先生跳下车去,对靖王说道:“继续赶路吧。” 众人一惊:“先生,您这是做什么?” 王先生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抚平褶皱:“还好郡主提醒我了。我既然收了学银,便是陈迹的授业之师,他犯错,我也有责任,当一同受罚才是。你们且在车上坐着,我陪他一同走到伊川县城。” 陈迹开口说道:“先生,您不必如此。” 王先生却摇摇头:“此事与你无关,我也只是遵从本心行事罢了。” 陈迹有些惭愧:“抱歉,学生以后不会再迟到了。” 王先生却用书卷扫了扫他肩膀上的浮尘:“不,若再有比学习经义更重要的事情,你依然要去做。” “嗯?” 王先生平静道:“知行书院能教你的,只是做人的道理,而这道理,便是凭心做事。见乞丐倒地便想帮助的恻隐之心是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正义之心也是心,心到了便去做,没有错。” 陈迹有些疑惑。 一贯严肃的王先生难得笑了笑:“若只是错过我一堂课,我可以再给你讲一遍。但有些事错过了,便永远错过了。”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学生明白了。” 他突然觉得,这位王先生和他所见过的文人,好像都不相同。 “我也走路,”白鲤双手一撑板车,干净利落的跳下车来,与陈迹并肩同行,领扣上的红玉鲤鱼坠子如冬日里的一朵梅。 世子犹豫片刻,也心不甘情不愿的跳下车,嘴里却抱怨道:“好好的牛车不坐偏要走路,你们都疯了嘛……” 陈问宗也要起身,却被陈问孝按住:“哥,你要做什么?他犯错他便自己承担好了,凭什么我们一起受罚?这一路走到伊川县城,脚都要磨起泡了!” 陈问宗叹息一声,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张夏看着走路的人,忽然跳下马来,牵着缰绳与白鲤走在一起。 白鲤瞪她一眼:“你下来做什么?” 张夏大大咧咧道:“都是同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世子竖起大拇指:“江湖儿女!” …… …… 牛车慢吞吞的出了南城门。 只见城外聚集着许多难民,搭着窝棚住下,每日靠着官府施粥求活。 世子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前日夜里,西城门外差点闹出民变。最后是张拙张大人及时将粮食运到,还从灾民里抓了蓄谋煽动民变的歹人,这才将此事平息。” 陈问宗坐在牛车末尾,看向世子回答道:“我听家父提起过。他说那一日危在旦夕,灾民差点便要冲进洛城烧杀抢掠了。” 世子说道:“据说那天夜里有个戴着斗笠的蒙面人到城外做人质,承诺卯时粮食一定运到,这才压住灾民足足拖延了两个多时辰。这两天,各个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在城外,找灾民打听当夜的经过,打算将这位蒙面人的事给编成故事呢。” 张夏牵着缰绳,钦佩道:“我爹说那是位少年英雄,处变不惊、临危不惧,可为上将军。当时他不仅压住灾民拖延了时间,还找出了刘家安插在灾民之中的死士,很厉害的。” 白鲤下意识看了一眼陈迹。 前天,那不正是陈迹迟到的日子吗?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想到陈迹,这些话里,没有半个字提到陈迹,也没半分证据说那人便是陈迹。 可陈迹在她印象最深处,也是蒙着面的,也是处变不惊、临危不惧的。 陈问孝突然不屑道:“什么少年英雄,那是个阉党。” 张夏一瞪眼:“阉党怎么了?阉党也是实打实救了人的。” 陈问孝反驳道:“怎能因阉党偶尔做了件好事,便将他们说成英雄?他们也配?我爹说了,陈家若有谁与阉党来往,腿都要打断的!” 白鲤忽然又觉得,城外那人应该不是陈迹,只因陈迹救她的那一夜,便杀了六名司礼监的密谍。 杀阉党的人,怎么会是阉党? 一旁的王先生没有理会他们的争论,只是走到粥棚之下,对洛城府衙的官差说道:“今日便去登记造册,灾民里,家中有孩子的可多领半份粥,往后若孩童丢失,这一户人全都不准再领粥。” 官差不耐烦道:“你谁啊?滚一边去,轮到你来指手画脚?爷们想怎么施就怎么施!” 王先生也不恼怒,只是客气说道:“你便告诉张拙,这是王道圣说的,他自会明白。” 张夏好奇问道:“为什么孩童丢了,一家人都不许再领粥?” 陈迹随口解释道:“或许是要防止有人易子而食。” 张夏惊骇:“易子而食?父母岂会做这种事情?” 陈迹平静道:“大灾之年,只有强者和弱者。” (本章完) 第132章 口含天宪 第132章 口含天宪 简陋的茅草粥棚下,官差垒起青砖灶台,八口滚沸的大锅飘出淡淡米香味。 王道圣对官差耐心解释道:“大灾之年,即便没有到易子而食的地步,也必有青楼来买女童。放心,我不与你为难,你且将我名字报与张大人即可,我与他也算是老相识了。” 正当陈迹以为官差还要反驳时,却见官差已经偃旗息鼓,神情讪讪道:“原来是王大人,卑职有眼不识泰山。” 陈迹小声问身旁白鲤:“郡主,王先生很出名吗。” 白鲤诧异的瞅她一眼,轻轻凑过身子低声道:“王先生的名字你都没听过吗,早些年他考中榜眼的时候就已经闻名天下了。” 陈迹嗯了一声,他倒是真不知道自己这位新老师有这么大的名头,只是报出名字便能让府衙官差客客气气。 此时,官差看着王道圣,有些为难道:“王大人,登记造册的事我们可以去做,但您也看见了,粥棚这里的官差也就十几号人,待会儿施粥都忙不过来……可否等我们调些人手再说?” 王道圣看了一眼粥棚,又看了一眼官差的人数:“你们且去登记造册,粥棚由我们来。” 官差怔了一下:“大人,打勺子施几千份粥是个力气活,怎能让您代劳?” 王道圣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陈迹等人:“你们有没有问题?” 陈迹答道:“先生放心,我没问题。” 白鲤也笑吟吟的挽起袖子:“先生,我也没问题!” 张夏见状,当即将枣枣的缰绳拴在粥棚旁,也挽起袖子走过来:“先生,我们没问题的。” 这时,世子说道:“人不够。” 粥棚外的牛车上,陈问宗默默看着这一幕良久无言。 待到世子将目光扫过来,他当即要站起身,却被陈问孝扯着胳膊拽了回去:“哥你干嘛?咱们是来游学的啊,又不是来做苦力的。我见过那些官差施粥,舀几千勺粥,舀得胳膊都肿了。一般都是府衙里不受待见的官差,才会被派来做这种天寒地冻的苦差事。” 陈问宗神色肃然:“无需多言,你我读圣贤书十余载,岂能连这点是非都分不清楚?先前我没下车,那是因为陈迹自己犯了错,其余人不必因他受累。可如今是为百姓做事,你我岂可退缩?松手!” 他甩开陈问孝的手,跳下牛车挽起袖子:“先生,我也来帮忙。” 陈问孝孤零零一人坐在板车上,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低着头跳下牛车,与陈问宗站在一起。 王道圣掀开一只锅盖,却见云雾般的蒸汽升腾起来。待白气散去些,众人却皱起眉头:米汤寡淡,一眼便能看见锅底的米粒。 陈问宗面色凝重的看向官差:“粥怎么这么稀?我朝铁律施粥时插筷不倒,你们怎敢煮这么稀的粥?” 官差吓得脸色惨白:“可不是我们要煮这么稀的粥,是张大人这么吩咐的啊。” “张大人?” “没错,”官差解释道:“张大人说粮食不够了,想要让城西、城南百姓熬过冬天,万万不可熬稠粥。真要按朝廷的规矩去施粥,只需十五日,粥棚便会断粮。” “洛城粮仓里也没粮了吗?”陈问宗疑惑:“我记得秋粮上个月刚运到洛城。” 官差赶忙回答道:“张大人说,官仓里的粮食不能再动了。若军令来调粮,粮仓里却没有足够的粮,那是要掉脑袋的。”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张大人呢?” “张大人说去想办法了……” 张夏好奇道:“那陈大人呢?我记得陈大人最讲原则,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吧。” 官差迟疑。 张夏急性子追问:“你倒是说话啊!” 官差支支吾吾:“张大人找了一群讼棍和老光棍去衙门打官司,将陈大人拖在府衙里了……” 张夏一怔:“啊这!” 王道圣抬手止住交谈:“官差且去登记造册,这边有我们来施粥。” 说着,他开口对灾民说道:“上前领粥,老弱妇孺优先。” 只听那声音向外飘摇,明明并不大的声音,却硬生生传出数百米去。 陈迹一惊,他看见灾民慢慢站起身来,竟真的一个个让老弱妇孺走在了队伍最前面! 他在西城门前见过施粥,他也知道灾民是什么样的,大家饿成这副皮包骨头的模样,谁还顾得上尊老爱幼? 可王先生只一句话,便起了作用! 难道王先生也是行官? 陈迹默默看向世子与白鲤:“王先生方才……”白鲤小声道:“我父亲说先生走的是圣贤之路,口含天宪可教化众生呢,不过他也说过,先生还有些事情没想明白,所以算不得真正的圣贤。” 陈迹看了王先生一眼,默默抄起硕大的木勺子,挨个给排队的灾民舀米粥。 那木勺子对女孩子来说太沉了,白鲤只挥了几十下便胳膊酸得有些抬不起来了,只能咬牙坚持:“要是猫儿大哥在这就好了,他的力气使不完。” 而陈迹忽然发现,当他一勺一勺将米粥舀给灾民时……体内那二十六盏炉火颜色竟变化了一些,虽然极少、极慢,但这每一分变化都是实打实的。 就仿佛倒焰窑的火候一样,六百度时是樱红色,九百度时是橘黄色,一千三百度之上时便会变成白色。 二十六盏炉火初燃时是樱红色,如今那红色正一点一点淡去,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加磅礴的生命力。 陈迹想起,当初自己在青山梦境里,曾有一刻浑身炉火尽皆燃烧而起,那时的炉火,正是白色。 奇怪,炉火为什么变了呢?难道是因为自己在帮助灾民?可自己先前在西城门时,不也帮助过灾民吗。 等等。 此时与彼时唯一不同的是,彼时自己是蒙着面的。 未等陈迹想明白,城门处响起吱呀呀的木轮声。 只见数十辆板车拖着一袋袋粮食驶出城外,后面还跟着一顶官轿。粮食在一辆辆板车上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丘,连那顶官轿都被衬得有些不起眼了。 下一刻,轿夫将轿子放在地上,张拙一身红衣官袍,志得意满的迈出轿子。 他看向粥棚下的众人,惊奇道:“咦,你们怎么在此?” 张夏一阵风似的冲上前去,抱着他的胳膊:“爹,您又从哪找来这么些粮食?” 张拙乐呵呵的捋了捋胡子:“你爹我用仙术变出来的!厉害吧?” 张夏竖起大拇指:“厉害!” 王道圣走至板车边上,随手捏了捏麻袋便心中有数:“比官粮新鲜,这是商贾今年刚囤积的秋粮,他们竟然愿意捐给你……不,是你买来的。” 张拙乐了:“你带兵几年,竟还能隔着麻袋就摸出粮食新鲜不新鲜?我还当你早就读书读成书呆子啦!” 王道圣却笑不出来,他皱眉看向张拙:“扬州任上时你便因此做过出格的事,离任之后参你的奏折如雪片一样飞进京城,若不是徐阁老将你卖官鬻爵之事压下,你恐怕已锒铛入狱了。可你总是这么做,早晚会出事的。届时有御史言官查出端倪,只需在御前参你一本,你便功亏于溃了。” 张拙神情倨傲,气焰彪炳:“徐阁老只要还是内阁首辅,便没有哪个御史言官敢来参我。” 王道圣叹息:“若徐阁老不是内阁首辅了呢。” 张拙得意道:“那时候,我便是内阁首辅了!” 王道圣轻轻摇头,再次言道:“即便是一朝阁老也很难一手遮天。董时写信给我说,他已升任监国侍御史,正要巡察你在扬州任上的事情。他与徐家不合已久,若他……” 张拙不耐烦的挥了挥袍袖,他见周围没有官差与灾民,顿时怒道:“你不过比我年长几岁而已,莫要老是说教我。我拿贪官污吏的钱办百姓的事,何错之有?我若不这么做,这些灾民吃什么喝什么?等朝廷的银子吗,那得等到什么时候?灾民早就饿死了!” 陈迹听闻此言,忽然想起关于张拙的传言,还有元掌柜的那本账册,终于意识到这批粮食从何而来。 却听张拙继续对王道圣说道:“你若看不惯我,大可以向董时检举揭发我。我且问你一句,你想不想这些灾民活过这个冬天?” 张拙与王道圣两人相视而立,一人身着鲜亮的红衣官袍,胸前补子上的白鹇栩栩如生,一人身着蓝布儒衫,浆洗得褪了色。 仿佛命运里本不该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偶然相遇,针锋相对。 众人屏气凝息,犹如面对着两座大山压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出。 最终,却听王道圣轻声道:“我与董时相熟,过几日游学回来便给他去一封书信,让他莫查扬州之事。” 张拙哈哈大笑着拍了拍王道圣肩膀:“我就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与那些腐儒不一样。董时敬仰你的学问执弟子礼,你若愿意开口,他肯定罢手。待你游学归来,我去寻你饮酒。” 王道圣随手将张拙的手拍下去:“你迟早有一天要在此事上栽大跟头。” 张拙面色一变:“你这张嘴可不能乱说话,快呸呸呸。” 王道圣懒得理他,转身走去粥棚,继续给灾民舀粥:“放心,我没那么厉害的。” (本章完) 第133章 漏风 第133章 漏风 粥棚下。 王道圣给灾民施粥。 张拙取了一只陶碗,大大咧咧伸到王道圣面前。 王道圣平静的看他一眼,无声的用木勺将陶碗舀满。 张拙一仰头,将稀粥咕咚咕咚灌进自己嘴里,又用红衣官袍的袖子擦了擦胡须。 他将陶碗随手丢在青砖灶台上,好奇问道:“你不是带我闺女去陆浑山庄游学了吗,怎么游到粥棚这里来了?听说这次黄山、老君山两大道庭的人,还有缘觉寺和陀罗寺的高僧都已到场,每天都有非常精彩的辩经,你怎么带着他们在这里浪费时间。” 王道圣一边给灾民施粥,一边随口回应道:“生活便是最好的经义。最初,先贤所写的经义道理都是从生活中学来的,我们与其在书里跟着先贤学道理,倒不如直接从生活学,更直达本意。” 张拙捋了捋胡子:“但凡你少说点这种离经叛道的话,胡阁老也不至于一直敲打你。人呐,该藏锋的时候得藏锋,咱们做学生的,别老是跟自己老师对着来。” 王道圣风轻云淡的回应道:“你倒反过来说教我了。” 张拙嘿嘿一笑,朝陈迹那边撇了撇下巴:“你觉得那小子怎么样?” 王道圣平静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拙挑挑眉毛:“我不能问问吗。” 王道圣随口说道:“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问我也不过是想印证心中的答案而已,可我要说的,未必合你心意。” 张拙不耐烦了:“那你倒是说说看啊!” 王道圣看了陈迹一眼,转头对张拙说道:“这孩子身上有杀气。” 张拙一怔,仔细打量着王道圣:“带过兵的人是有点不一样啊,这都能看出来?” 王道圣舀出一勺米粥,盛入灾民手中的陶碗:“他入学两天,便迟到了两次,问他因为什么迟到,他也不愿意说。但我看他每次来时都带着扑面的杀气,他不像是来上学堂的,更像是我麾下那些刚杀了倭寇的步卒,身上还沾着血。” 张拙摇摇头:“他可不是步卒。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若与他共事过便会明白,他是个将才。” “你对他的评价倒是很高,”王道圣想了想:“所以,前日西城门外拖延灾民的人便是他?” 张拙赶忙说道:“不是!” 王道圣哂笑道:“与你共过事、那一日入学刚好早晨迟到、又被你如此看重,不是他还能是谁?” 张拙警惕道:“你可莫要打他主意。” 王道圣无奈道:“我能打他什么主意,不过是收他学银、教他道理,仅此而已。” 张拙忽然问道:“你丁忧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王道圣点点头:“昨日。” 张拙又问道:“胡阁老为你安排了何等官职?” 王道圣随口说道:“老师希望我回京,任兵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 “什么?”张拙拔高了声调。 见有灾民朝这边看来,他又赶忙压低了声音:“你怎能连跨两级迁升兵部尚书?接下来岂不是要入阁了?!” 王道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远远看向陈迹,突然说道:“他倒是个热心肠。” 张拙也看向陈迹,片刻后感慨道:“这会儿有点过于热心了,平时倒也不这样……” 此时,陈迹正给灾民挨个舀粥。 仅仅半个时辰,他体内原本的樱红色炉火已渐渐变为淡红色,火苗之中似乎还孕育着一缕黄色火焰,细若游丝。 陈迹感受着澎湃的生机,宛如获得了一次新生,连呼吸里都仿佛流转着火。 他忽然意识到。 山君吞龙,官员身上的冰流是具象的龙气,而百姓心里则藏着龙气的根源,那是国之所以为国的东西。 难怪姚老头在修行山君门径后,依然秉持着太医的身份。想必对方治病救人时,体内的炉火也会有相同的变化。 可师父为何没将此事告诉自己呢,难道是不希望自己发现这个秘密吗? 不,一定另有原因。 …… …… 陈迹面前那口大锅已经舀空了,若要重新煮粥还得两炷香的时间,他看着面前排成长队的灾民,一个个端着崭新的陶碗。 他来到白鲤旁边说道:“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帮你。” 白鲤惊喜道:“啊,真的吗?” 说罢,她看了看其他人:“可大家还在忙,我一个人休息不合适。” 陈迹笑着说道:“没事的,你站旁边偷偷休息。” 白鲤往旁边让了让,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怎么没去帮我哥。” 陈迹解释道:“世子力气大些,暂时还撑得住。等会儿他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再去帮他。” 白鲤拉长声调哦了一声。 陈迹抄起木勺,干脆利落的将一勺又一勺米粥舀给灾民,那一缕黄色火苗越来越明显,仿佛一条金龙在红色的火里游弋着。待到白鲤郡主这边的大锅施完,他又跑去世子那里帮忙。 世子揉了揉自己胳膊,当即竖起大拇指:“江湖儿女,仗义!” 待到世子锅里的粥也施完,陈迹慢悠悠来到陈问孝身旁。 陈问孝等这一刻许久,见他过来,立马将木勺子递出去。 陈迹挑挑眉毛:“给我勺子做什么,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陈问孝疑惑:“你不是来帮忙的吗?” 陈迹摇摇头:“不是,我就看看。” 陈问孝:“?” 陈迹站在一旁,陈问孝每施出一勺粥,灾民忙不迭的道谢,他便抢先笑着回一句“不必客气”。 说得多了,陈问孝忍不住质问道:“我在这里施粥,你装什么好人?” 可陈迹却不理陈问孝。 他已确定,即便他没有施粥,但只要灾民从内心里认可这善举有他一份,炉火就会蜕变一分。 不过蜕变还有一个条件,便是受恩惠之人必须知道他的身份才可以。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山君门径的本质,远要比想象中更深邃。 只是,蜕变的炉火到底有什么作用? 此事,恐怕得问轩辕。 …… …… 正思索间,张拙领着官差过来,乐呵呵道:“辛苦诸位了,我等已将灾民登记造册,接下来施粥便由我们来吧。” 王道圣将勺子递到官差手中,耐心叮嘱道:“万万不可让逼良为娼、易子而食这样的事情发生。” 张拙笑着应道:“且放心吧。” 说罢,他似有感慨:“若我也能放下身上的事情,随你们一同前去就好了。年少时听人辩经如醍醐灌顶,若听说哪里有辩经,便是不吃不喝也赶过去旁听……如今却抽不得身了。”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还是你如今做的事更重要些,”王道圣朝弟子们招招手:“走吧。” 陈迹意犹未尽,却没更好的理由留下,只能恋恋不舍的离去。 经过陈问宗时,对方竟忽然向他拱手作揖:“三弟,今日施粥时见你不辞辛苦,待灾民春风和煦,这才发觉以往对你误会良多。接下来的日子,你我兄弟三人同在王先生门下,要多多相互扶持,若有看不明白的经义,都可来问我。虽然你错过了这次科举,但三年之后便是你崭露头角之时。” 陈迹奇怪的看他一眼,敷衍一声:“行。” 这一次,所有人步行跟在牛车后面,连陈问宗、陈问孝都没有坐上牛车。牛车上,只剩下靖王压低了帽檐,孤零零的背对众人赶着牛车。 走出数百步,白鲤忽然眼睛亮闪闪道:“既然咱们要走路前往陆浑山庄,不如就让牛车与车夫回洛城吧?不必与我们同行了。” 却见靖王挥鞭的动作顿时一僵,继而狠狠抽在牛车上,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白鲤继续对王先生说道:“先生,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未等她把话说完,靖王也不抽牛了,起身跳下牛车,抡着鞭子便朝白鲤挥去。 白鲤赶忙躲在陈迹与世子身后,拉着两人的胳膊,从缝隙里露出半张小脸来:“车夫打人了!” 靖王咬牙道:“你这小袄漏风啊!” 世子看清帽檐下的面容,惊呼一声:“爹?!” 靖王听到世子的呼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撵着对方满地跑:“就你及冠了是吧,我管不了你是吧!” 世子怒道:“白鲤害我!” 陈迹与张夏目瞪口呆的看着,张夏看向陈迹:“靖王、世子、郡主平日里就这么相处的吗?” 陈迹迟疑:“世子与郡主也不是每天都作妖。” 王道圣苦笑着拦住靖王:“您也真是的,竟连我也瞒着。若要遇到歹人,叫我如何向王府、向朝廷交代?” 靖王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感慨道:“终究是年纪大了啊,揍不动自己儿子了。” 白鲤小心翼翼凑上前来:“爹,我是真不愿你独自微服出巡。昨日你染上风寒昏厥不醒,姚太医赶忙进王府守了你三个时辰。如今出门在外,若是再有个什么事,姚太医却不在身边怎么办?” 靖王抬手止住:“你看爹现在不是没事吗,昨天我只是在午睡而已,是你母亲小题大做了。” 白鲤狐疑的打量着他,此时此刻的靖王确实面色红润,一点不像刚刚生过一场大病的模样。 她求助似的看向陈迹,陈迹却一言不发。 他在想一个问题,若靖王真的只是午睡,自己师父怎么可能待在王府三个时辰都不出来?所以,靖王生病必然是真的。 可靖王既然生病了,为何还要坚持微服出巡? 除非对方有必须出来的理由。 王道圣思索片刻说道:“都上车吧,既然已经出来了便没有中途折返的道理,尔等切勿向外人提及王爷的身份,当他是车夫即可。” (本章完) 第134章 砍他 第134章 砍他 官道土路上弥漫着牛粪的草腥味,背着干柴进城的樵夫络绎不绝,卖炭的牛车川流不息。 王道圣对陈迹等人说道:“都上车吧,陈迹,方才施粥时你替其他人干了活,也算是变相的受了罚,接下来也不用再步行了。” 陈迹没多问,只道了声谢便在板车上寻了个空位坐下。 张夏翻身上马,骑着枣枣跟在牛车旁,好奇问道:“先生,我爹常说您离经叛道,这是为何?” 王道圣坐于车上,随口问道:“《论语》里讲君子不器,此做何解?” 陈问宗思索片刻:“朱子注曰: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朱子说,至圣先师的意思是,为政者不必专精于某一技艺,必须要做通才。” 王道圣淡然道:“可我觉得朱子说得不对。至圣先师曾评管仲‘器小’,说得便是度量小、胸怀小。所以我以为,至圣先师所言‘君子不器’是指,君子当胸怀天下、海纳百川。” 陈问宗张了张嘴巴,思索着该如何反驳。 张夏骑在马上说道:“好像都有点道理诶,但我更喜欢先生的说法。我觉得君子可以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一定要有度量!” 王道圣笑着说道:“所谓离经叛道,只是我对先贤的理解与他们不同罢了。我要教你们的,也不是让你们全然接受我的想法,而是让你们自己去看这个世界,有自己的想法。” 靖王坐在牛车前面,头也不回的朗声笑道:“这便是行万里路的意义了。我宁朝文官们如今喜欢闭门论道,论来论去,也只是想从先贤话语里找到支持自己的证据罢了。” 陈问宗肃然道:“王爷慎言。” 靖王哈哈一笑:“你倒是像极了你父亲!” 此时,张夏忽然话锋一转:“陈迹,你觉得君子不器何解……陈迹?!” 她迟迟等不到陈迹回答,一转头,却见陈迹坐在牛车里低着脑袋,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张夏挑挑眉毛:“陈迹,先生正授课呢,你怎么睡觉啊!” 白鲤赶忙阻拦:“你喊什么啊,他昨天晚上肯定一夜没睡才这么疲惫,让他多睡会儿!” 张夏撇撇嘴,用嘴型无声讥讽:“让~他~多~睡~会~儿~” 白鲤翻了个白眼:“不与你一般见识!” 陈问宗在一旁对王道圣拱手道:“先生见谅,我这三弟年纪还小,这些年也没去过学堂所以不懂规矩,我这就喊醒他。” 然而王道圣却抬手阻止:“无妨,且让他睡会儿吧,我本也无意授课,只是张夏问起,才随口说几句。” 世子面容扭曲:“先生,您对我可不是这样的!” 靖王乐呵呵笑道:“这是我专门给王先生提的要求,其他人我管不着,你必须得严加管教,省得有些人觉得自己及冠以后便可以为所欲为!” 白鲤:“就是就是!” 世子:“……” 陈问宗怔怔看着车上靖王、白鲤、世子三人,原来父亲在子女面前时,并不用总是板着一张脸,子女在父亲面前时,也不用总是恭恭敬敬。 他默默看向陈迹,心想,或许陈迹便是因此才决心不想回陈府的吧? …… …… 梦境里。 黑色云海平静无波。 陈迹从久违的黑色云海里飘摇下坠,带着黑色的云气落在山巅上。 青山外的白色云海浓密。 如一张巨大的毯子卷陈在山腰上,汹涌流淌着。 轩辕身穿黑色王袍盘坐于巨石之上,他无声看着云海,看得仿佛又不是云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迹咳了一声提醒对方,轩辕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手拄王旗,回身俯瞰着陈迹:“你懈怠了。” 陈迹摇头:“没有。” 轩辕嗤笑一声:“如今你来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难道不想将‘鲸’带走了吗。” 说话间,那柄长刀于虚空中浮现在陈迹面前。 长长的刀身宛如一轮狭长的弦月,清冷却霸道。 陈迹右手握住刀柄横于面前,左手轻轻从刀身上抚过:“我当然想带走它,只是最近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连睡觉的机会都少了。不过接下来,时间应该会多一些。” 轩辕朝远处招招手:“奉槐,砍他!” “慢着,”陈迹哭笑不得:“我今天来,是有好多事情想问你。” 轩辕微微仰起下巴:“想问什么?” 陈迹好奇道:“我近来得了一条修行门径,只需一遍遍诵读文章便能在经脉中诞出一缕紫色剑气,可每次紫色剑气尚未凝聚便被剑种斩去,这是为何?” 轩辕盘坐在巨石上,神情倨傲道:“既学我剑种,为何还修其他剑道?多此一举。” 陈迹赶忙解释道:“这不是平白得了条修行门径嘛,闲着也是闲着。” 轩辕问道:“既然学了别人的剑道,还来问我做什么。” 陈迹想了想说道:“你应是世间剑道最厉害之人,有剑道方面的问题,当然要来问你。” 轩辕哑然半晌:“你如今说这种话,怎么说得如此轻松自然?” 陈迹诚恳道:“实话实说。” 轩辕沉默数秒:“你刚刚问的什么?”陈迹说道:“为何其他剑气会被剑种斩掉?” 轩辕冷笑:“剑乃百兵之君,你可见过国有二君?两君相见,自然成王败寇,强的留下,弱的消散。你先前是不是问过,无形剑种易碎,怎样才能令剑种有形?” “是。”陈迹先前就是要问这个问题,才惨遭巨戟士和奉槐毒打,直到现在轩辕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轩辕平静道:“夺剑。” “夺剑?” 轩辕说道:“剑种门径,生来便要踩着其他剑道登基。想要剑种有形,须得一次次夺对方之剑,养自己的剑。” “怎么样?” “你夺一次便知道了。” 陈迹听闻此言,顿时熄了修行遮云的心思,剑种与遮云必然无法共存。 可是,遮云好歹也是来自四十九重天的修行门径,就这么浪费在自己手里也有些可惜。 这时,轩辕斜睨着他:“修行之道讲究心无旁骛、勇猛精进,只有弱者才需要学那些里胡哨的东西。奉槐砍他,给他长长记性。” “慢着慢着,”陈迹哭笑不得的对奉槐抬手,止住对方的脚步:“先别急着打打杀杀,我有好多疑惑呢……对了,你真的从未听说过四十九重天吗?” 轩辕神情寡淡:“我还能骗你不成?” 陈迹疑惑:“可我已确定四十九重天的存在。他们说那里住着许多神明,还有人会转世下凡……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轩辕来了兴趣:“住着许多神明?都有谁?” 陈迹回忆着自己从世子那里听来的神明:“二十八星宿、文昌帝君、五斗星君、南斗六星君、燃灯佛……” 轩辕迟疑:“这都是谁?” 陈迹也迟疑:“你一个都没听说过吗?” 轩辕皱起眉头:“没有。” 陈迹又问道:“那太极山、无极山、玉京山、须弥山、拘尸那城你可曾听说过?” 轩辕摇摇头:“没听说过。” “你曾经生活的世界里,有哪些地方?” “青丘、归墟、漆吴山、望丘山、羽渊、鹿台、昆仑山……” 这倒是给陈迹整糊涂了,这四十九重天到底是怎样的存在,竟连轩辕这般伟岸人物都从未听说? 已知轩辕是一万六千年前的太古人物,修行层次即便没有四十九重天的神明高,也绝不会比那些神明低。 连这般人物都没听说过的地方,真的存在吗? 陈迹放眼遥望这青山梦境…… 等等。 四十九重天难道是轩辕被封印在这方世界之后,才出现的地方吗?所以轩辕才没听说过它们。 某一刻,陈迹甚至觉得,四十九重天的诞生,本就与轩辕被封印有关。 他抬头看向轩辕:“你当年为何被困于此?” 轩辕俯瞰着他,目光深邃:“奉槐,砍他。” 这次奉槐不再犹豫,挥刀劈来。 “不想说就不想说,砍我做什么?!”陈迹抬起鲸刀隔挡,一时间火星飞溅,如子时烟火迸发,绚烂璀璨。 奉槐刀势极沉,然而他大开大合数百回合都无法找到陈迹破绽,陈迹为了能少死几次,竟已将守势做到了极致。 轩辕见状讥讽道:“只会守势吗?只会守势可拿不回自己的刀。” 陈迹不答。 却听轩辕宏声呼唤:“奉烈,你也来砍他。” 陈迹心中一惊,转头看见山下军阵之中一名魁梧巨斧士出阵,闷声道:“遵命。” 说罢,奉烈手持巨斧大步朝青山奔来,狂奔之际,大地如鼓。 陈迹急声道:“二打一胜之不武,我怀疑你要趁机报私仇!” 轩辕冷笑:“这次允许你跑。” 陈迹转身往崎岖山路跑去,避免被奉槐、奉烈二人围杀在山顶。 然而就在下山之前,他豁然转身,刀随身转,逼退奉槐。 趁此间隙,他遥遥望着轩辕,高声问道:“若我身上炉火全部点燃,燃至白色,会怎样?” 轩辕手指骤然握紧王旗,却不回答。 眼瞅着奉烈越来越近,奉槐又挥刀而来,陈迹急声问道:“到底会怎样啊?” 轩辕意味深长道:“不死不灭。” 陈迹得到答案,再次挡开奉槐朴刀,转身往崎岖山路逃命去了。 (本章完) 第135章 客栈 第135章 客栈 沉重,呼吸。 崎岖山路间,陈迹趟过杂草与灌木,一步三回头。 原本缀在身后的奉槐消失不见,连奉烈与那柄巨斧都没了踪影。 他握紧手中的“鲸”,突然放弃山路往树林里钻去,将自己的身躯藏在茂密的树冠阴影下。 然而就在陈迹再次回头张望时,他前方树冠之中骤然迸发一道刀光,如银河之中拉扯出来的绸带,兜头劈下。 呼啸的风声伴随着尖锐的嘶鸣。 陈迹下意识举刀格挡,可刀才举到一半,奉槐的刀尖便已停在他的眉心。 沉默中,刀尖并未落下。 陈迹沉重呼吸着,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不知道奉槐何时藏在树上的,也不知道奉槐为何能猜到自己会走这条路,只觉得自己像是个棋道的初学者,步步都被人算准。 奉槐脸上涂抹着草汁,身上捆扎着树枝,刀尖一动不动,没有丝毫颤抖:“先前王只让我们在山顶厮杀,是为了保护你,好让我们只比拼技艺。可真正的厮杀,不只有技艺。” 陈迹若有所思:“厮杀?” 奉槐凝重问道:“何为厮杀?” 未等陈迹回答,他便继续说道:“所谓厮杀,便是想敌人之所想、料敌先机,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山川、河流、树木、人心,结束对方生命。” 说着,奉槐收刀,缓缓向身后的树林中退去,临退入阴影前,他轻声说道:“老师,这都是您当年教我们的,如今换我教您了。” 直到此刻,陈迹才明白奉槐的实力不止于刀术,而真正的厮杀也才刚刚开始。 从中午到傍晚,陈迹在这青山之上一次又一次被奉槐刺杀,对方如鬼魅一样,倾尽所能将毕生所学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走在树林里会被杀,走在河边会被杀,走在开阔地还是会被奉槐、奉烈围杀。 奉槐有时候像块树皮似的粘在树上,有时又如同河水里的一根浮木,演什么像什么,硬生生将青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鬼山,恐怖至极。 只是这一次,奉槐不再动手杀人,而是一次次在将杀未杀之际收手,留陈迹一人在原地回忆着所有细节。 某一刻,陈迹走在空旷处,回首望向山巅。 轩辕便手拄王旗,静静的在最高处俯瞰着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讥讽还是悲悯。 …… …… “陈迹,醒醒了陈迹!” 有人一巴掌拍在陈迹肩膀上,他顿时站起身来,下意识挥出手中的“鲸”,向左侧劈去! 这一瞬,他挥刀抬手之时还在青山那茂密的树林阴影里,手臂落下时,却已回到了伊川县城的落日余晖里,手中空空如也。 陈迹迟疑着低头环顾,王先生、白鲤、世子、陈问宗一车子人坐在牛车上,怔怔的抬头仰望着他,白鲤拍他肩膀的手还悬在半空。 牛车已经停下,身旁便是“喜迎”客栈,旧旧的两层木门楼,看起来便有些年头。 王道圣仔细打量陈迹片刻,随口问道:“做噩梦了?” 陈迹赶忙顺着说道:“是的先生,我方才做了个噩梦。” 王道圣微笑道:“想必是没休息好的缘故。稍后在这家客栈住下,所有人都早些歇息吧。” 此时,店里的几名伙计笑脸迎了出来:“几位客官里面请。” 张夏问道:“有热水吗?” 伙计赶忙回答道:“有的有的,后院里烧着呢,只是一壶热水要两文钱。” 张夏浑不在意:“有喂马的豆料吗?” 伙计笑着说道:“也有也有,客官您这匹骏马威武神异,得吃最好的豆料才行呢!” 张夏随手将马鞭也扔给伙计,笑着说道:“会说话!” 伙计手忙脚乱的接住马鞭,点头哈腰的领着他们进了门。 进门前,陈迹下意识向内打量环境,将周围边边角角全都扫了个遍,生怕从哪里蹦出个奉槐来。 白鲤好奇道:“陈迹,你东张西望什么呢?” 陈迹回过神来,暗暗笑自己竟被奉槐刺杀出了心理阴影。 客栈一楼随意摆放着几张八仙桌,几桌客人正吃着饭,二楼才是客房。 不知是不是陈迹神经过于紧绷的缘故,他刚刚踏入客栈的门槛,便觉得所有食客都有意无意的将目光扫来。 陈迹揉了揉眉心,是自己太警惕才导致误会吗? 他一边揉着眉心,一边低头用余光审视着所有食客。 不,不是误会! 这些人桌上有酒,但谁也不曾喝下一口,眼神清醒,面色如常。 最关键的是,这些食客人人袖中藏着短刀,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陈迹可以。 他上前一步,轻轻扯了一下王道圣的胳膊:“先生,这个客栈有点脏,咱们换一个吧。” 王道圣怔了一下:“哦?” 柜台后的掌柜赶忙走出来赔笑:“这位客官您说笑了,附近十里八乡,我们喜迎客栈绝对是最好的了,南来北往的大行商到了伊川县城,都只住我们这里的。” 陈问孝转头看向陈迹,鄙夷道:“没有贵公子的命,得了贵公子的病。这客栈已是非常不错的了,我们都没嫌弃,你反倒嫌弃起来了?” 陈迹不看他,而是看向王道圣:“先生?”王道圣深深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说道:“那便换一家看看。” 说罢,他转身出门,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只是他们沿着长街走了两里地,直到日暮西沉,也只找到三家客栈。 而且无一例外,三家客栈全部客满,连马厩里都住着人,大多是要去陆浑山庄旁观文会的。 陈问孝抱怨道:“赶紧回喜迎客栈,不然连那里也没住的地方了!陈迹,你要犯病别拉着大家一起行吗,这点苦都吃不了,我看姚太医还是太惯着你了!” 白鲤皱眉:“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刚刚那客栈确实不干净啊。” 就在此时,王道圣突然转身问陈迹:“你刚刚并不是因为脏才要换客栈的吧,且说说原因。” 陈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说出自己的顾虑:“方才客栈之中,很多客人身上都带着短刀,形迹可疑。” 陈问孝突然笑出声来:“我看你是没出过远门吧,带刀有何问题?” 靖王也笑了笑:“我当是什么事情……这年头出远门,带着刀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即便没遇上山匪和强盗,也要防着地头蛇盘剥。” 说着,靖王从袖间掏出一柄短刀,陈问宗、陈问孝也从自己布包袱里取出一柄短刀,就连张夏也从靴子里抽出一柄匕首。 陈迹:“……” 靖王带刀他是发现了的,却没想到其他人也都带着。 陈迹一时间想不到反驳的话,只好拱手道:“抱歉,是我小题大做了。” 王道圣摇摇头:“无妨,出门在外,小心无大错。这次陆浑山庄文会吸引了太多外乡人,若不住喜迎客栈,咱们今天晚上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陈迹嗯了一声:“那就住喜迎客栈。” 众人回到客栈,掌柜依旧笑脸相迎。 陈迹环顾四周,方才的食客都已不见了踪影。 他向掌柜拱手道:“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掌柜的不要计较。” 掌柜笑眯眯说道:“瞧您说得什么话,开门做生意哪能怕客人挑毛病?您就放心住下吧,咱喜迎客栈干净得很。” 王道圣问道:“掌柜,还有几间客房?” 掌柜指着二楼说道:“只剩下一间天字上房、一间黄字通铺。” 陈问孝拔高了嗓门:“通铺?我等何时住过通铺?!掌柜,你看我等像住通铺的人吗?我们这里,可是有……” 他刚要说堂堂靖王也在其中,却被陈问宗及时拦下,客气问道:“掌柜,我记得第一次进门时,您还说客房很多呢。” 掌柜为难道:“若是您方才直接住下,那时还有天字三间,可就您出去这一会儿,又有行商来落脚了。” 陈问孝皱眉:“我去找他们,既然是要去洛城做生意的,想必会给我们几分面子。” 然而王道圣却淡淡的抬手止住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通铺便通铺吧,有个睡觉的地方即可。白鲤与张夏去住天字房,我们去通铺。” 这年头的客栈都像是个大杂院,前楼是住店的地方,后院则建着拴马桩、饮马池,堆着不知道多少行商的货物。 客栈里也很少有单间,多是为行商、马队准备的通铺,一个屋子要住一二十人。客栈惯用“天、地、玄、黄”来为客房取名,天字便是最好的房间,黄字则都是最乱的通铺。 陈迹看向掌柜:“掌柜,真的没法再匀出一个天字房了吗?” 掌柜摇头:“客官,真的匀不出来。” 陈迹心中一沉。 整个伊川县城的客栈都注满了人,唯有喜迎客栈还有房间,这多半是在等人。 那么,如果他们就是最后一批客人,便意味着,对方等的就是他们。 可是,靖王与王道圣为何会看不出来? …… …… 掌柜领着众人上楼,来到黄字通铺门前,轻轻推开客房门。 屋内黑咕隆咚的,足以睡下二十多人的大通铺上,已有好几位客人蒙着被子睡下,房间里呼噜声此起彼伏,脚臭味铺面而来。 陈迹轻声道:“抱歉先生,是我耽误了时间,害你们只能住这种地方……” 话还没说完,却见王道圣与靖王竟然都跟没事人似的走了进去。 王道圣笑着回答道:“领兵在外时,最大的愿望便是有床褥子、有床被子就可以了,那些兵汉的味道,可比这里难闻无数倍,无妨的。” 靖王也哈哈一笑:“我也是带过兵的,不比王先生差。” 夜深人静。 陈迹躺在通铺上和衣而眠,连被子都没有盖在身上,他闭着眼睛却不愿入睡,只默默听着呼噜声此起彼伏。 窗外有打更人经过,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时,房间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人正在起身。 陈迹微微睁开眼睛,却见靖王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去。 门外有人轻声道:“您这边请,大人已经在后院等您了。” (本章完) 第136章 墨玉 第136章 墨玉 昏暗的房间中,陈迹缓缓睁开双眼。 幽暗的房间内门窗紧闭,月亮只能透过白纸窗投进朦胧的光影。 他听见门外轻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下楼去了。 陈迹平躺在通铺上,慢慢将短刀塞回袖子里,微微松了口气:起码那些带刀的客人,并不是来暗杀他们的。 难怪靖王这种“老江湖”没发现这家客栈的问题,难怪靖王即便患病也要微服出巡,原来一切都是为了今夜的会面。 可陈迹的心忽然又提起来:与靖王见面的是谁?对方要与靖王聊什么事情? 谋反! 除此之外,陈迹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一位实权藩王隐姓埋名来到小县城,将一次会面遮蔽得如此隐秘。 他心中轻叹,谋反啊。 一旦卷入这种事情中,恐怕靖王阖府上下都生死难料。以宁史为例,文官忤逆皇帝说不定还有活路,藩王却是一点活路都没有。有藩王被放进笼屉蒸死,有藩王被封在屋里饿死,死法千奇百怪、格外残忍。 若事败,世子、白鲤…… 不过,陈迹现在更疑惑的是,靖王要见的人到底是谁,刘衮刘阁老?亦或是……景朝军情司司主!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坐起身来,仔细打量所有房客。 王先生、世子等人舟车劳顿,早早便已睡去,其余几名房客更是睡得极沉,呼噜声震天响。 陈迹坐在通铺上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轻手轻脚的起身,悄悄来到窗户旁,将窗户错开一丝缝隙朝外望去。 他没敢将缝隙开大,只能换着角度透过缝隙扫视院子。 窗外是后院,后院中停着一架马车、几架牛车,还有牛车上成箱的货物。 几名黑衣人散落在院中,隐隐拱卫着什么。 陈迹一旁看去,只见马厩的茅草屋檐下,竟有一人身穿黑袍静静站定,不急不躁的等待着。 这就是靖王要见的人! 陈迹换了角度看去,想要看清对方的样貌。可对方上半身被茅草棚的屋檐挡着,根本看不到面容,分辨不清年龄。 这时,黑袍之人腰间有微弱的光亮反射,是一枚玉佩。 古人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寻常文人官贵腰间都会佩戴玉器,可一般人佩戴的玉要么白色、要么青色,偏偏此人佩的是一枚墨玉! 所谓君子如玉,向来是形容君子品德高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佩戴一枚墨玉呢? 思索间,靖王随着一名黑衣人走出客栈,来到马厩前。 靖王身姿挺拔,马厩之下的人也不卑不亢,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两人说话声音极低,陈迹在二楼根本听不见分毫。 院中,一名黑衣人目光随意扫过二楼的窗户,陈迹心中一惊,身子微微向后仰起,以免被对方发现。 缝隙中,他看见对方目光扫过之后,并未做何反应,只是若无其事的向院中其他地方巡视。 陈迹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他觉得有些不对劲……院中的黑衣人,少了一个! 陈迹毫不犹豫的飞速后退,平躺在自己铺位上假寐。 短短几个呼吸过去,他听见通铺的木门吱呀一声,慢慢被人推开。 一名黑衣人手持长刀,面色凝重的打量着屋内。他见所有人都在睡着,竟轻轻俯下身子,借着朦胧的月光观察每个人的眼皮。 若一个人没睡着,眼皮便会忍不住抖动,绝对无法伪装。 陈迹没想到,楼下那黑袍之人带来的随从竟如此警觉,窗户只是微微开了条缝便能察觉异样。 不仅如此,对方察觉异样后并没有声张,而是镇定自若的悄悄示意人上楼查看……陈迹甚至不知道对方何时给同僚传递的消息。 黑衣人将长刀悬于陈问宗脖颈间,俯身静静凝视着陈问宗的眼皮,一旦有风吹草动,刀刃恐怕会立刻割开陈问宗的动脉。 数十个呼吸后,黑衣人慢慢起身,右移一步,又俯在了陈问孝面前重复方才所做之事。 对方极其认真专注,竟是不打算放过每一个可疑之人。 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瞅着还有两三个人便查到陈迹,陈迹当即控制体内冰流从丹田之中蔓延出来,将自己拉进了黑暗云海,青山之上。片刻后,黑衣人俯身查看陈迹,那柄冒着寒气的刀便停在陈迹脖颈处,仿佛随时都要落下。 然而陈迹眼皮一动不动,毫无异常。 又是数十个呼吸后,黑衣人放下心来,接着查看一旁的世子。 屋内睡着十余人,每一个都没错过。 直到全部查完,黑衣人持着刀,悄无声息的倒退出屋子。 他对门外等着的同僚低声说道:“全都睡着,你方才是不是看错了?” 另一人面露疑惑:“我分明记得,二层窗户原本都关得严丝合缝,可现在那扇窗子却开了一条缝隙。再者说,这寒冬腊月里,谁会开着窗子睡觉?” “也是,”负责查验的黑衣人低声道:“要不全杀了?今晚靖王与大人相见之事,绝不能走漏风声!” 另一人微微眯起眼睛:“此事我做不得主,你且在这里守着,我去问问靖王。不,不能问靖王,得单独问大人。” …… …… 鸡鸣声响起。 世子拍了拍身旁的陈迹:“喂,醒醒了,你怎么比我还能睡啊。” 陈迹睁开双眼,第一时间便用余光朝靖王躺着的位置看去,只见靖王也刚刚起身,正笑着说道:“咱们得赶紧出发,不然天黑之前可赶不到陆浑山庄。” 靖王面上没有异色,仿佛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陈迹的一场梦罢了。可黑衣人不会假,陈迹在青山之上被奉槐追杀了一夜也不会假。 危机解除了吗? 来见靖王的人走了吗? 陈迹不得而知,他不知道自己睡着之后又发生什么,但似乎是蒙混过去了。 他起身,与世子一起下楼蹲在院子中,折了柳枝,将牙齿刷干净。 正刷着时,靖王竟也毫无架子的蹲在一旁,若无其事问道:“你们昨夜睡得好吗?” 世子无奈道:“爹,这客栈冷得要命,被褥还臭烘烘的。若不是您非要隐瞒身份,咱们完全可以住在王府的田庄里,还有人伺候着烧炭取暖呢。” “你就该每年出去受受苦,这才好知晓百姓过得什么日子,”靖王笑骂一声,又转头问陈迹:“你呢,你睡得怎么样。” 陈迹笑着答道:“还不错,我睡得死,在哪里都一样。” 靖王哦了一声:“那就好。” 这时,白鲤郡主与张夏竟手牵着手,一同从客栈里走出来,直到进了后院才分开。 张夏对白鲤说道:“稍等啊,我去掌柜那给你掰柳枝、拿青盐。” 白鲤笑吟吟道:“行。” 待到张夏风风火火的去了前堂,世子看着白鲤,莫名震撼:“你俩昨天进屋之前还水火不容呢,怎么一大早就手牵手了?!” 白鲤笑着说道:“昨晚我们聊到半夜,我发现张夏这个人其实还不错,只是性子过于直爽了些,没有想象中那么跋扈。” 世子感慨:“你们女孩子这情绪像阵风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 白鲤斜他一眼:“女孩子的事情少问少管。” 靖王起身扔了柳条,重新将草帽戴在头上,随口交代一声:“洗漱之后赶紧出门,咱们还得赶路。” “好嘞,”世子应道。 天光大亮时,众人坐上牛车,晃晃悠悠朝陆浑山庄出发。 陈迹默默打量着四周,却发现当牛车驶动时,几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同时背上箱笼,说说笑笑的跟在牛车后面,不走近也不走远。 (本章完) 第137章 救兵 第137章 救兵 伊川县城的青石路上。 牛车在前面慢悠悠的走,六名书生背着箱笼在后面慢悠悠的跟。 他们说说笑笑着,讨论着明日的文会,讨论着经史子集,就像是一群真正的书生。 某一刻,陈迹也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 他坐在牛车里,忽然转头看向陈问宗,低声问道:“兄长,这些人在讨论什么?” 陈问宗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回答道:“他们在讨论今年秋闱的时务科,题目为如何看待边镇贸易,为兄当时从三个方向论述……” 陈迹没继续听下去,他只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多疑了,杀手哪能懂这些? 然而临出城前,他忽然喊道:“停一下车。” 靖王戴着草帽,拉住缰绳勒停了牛车。 陈迹跳下车去:“大家稍等我一下。” 白鲤好奇道:“你有东西忘在客栈了吗?我陪你去取。” 然而陈迹却笑着说道:“刚好经过一家包子铺,打算请大家吃包子呢,你们吃几个?” 世子想了想:“四个!” 白鲤笑道:“两个。” 陈问孝梗着脖子:“我不饿,想吃的话我可以自己去买。” 陈迹问完所有人,一路小跑到一家包子铺前喊道:“店家,来十九个酱肉包子,给我用黄纸包好!” 店家一听来了大生意,赶忙揭开笼屉,从里面挑拣包子。 陈迹一边佯装买包子,一边用余光打量着那些书生,只见那些书生没有继续往前走,稍一停顿,竟也往包子铺走来。 其中一人笑着对店家说道:“店家,来十五个酱肉包子。” 陈迹心往下一沉。 这些人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对方单单跟着停下来买包子未必能说明什么,可买包子的人没问其他人要吃几个,便做主要了十五个,这不符合常理。 而且,买包子的人也没提过包子钱该怎么付。 陈迹面色如常的坐回车上,将包子分给众人。 牛车一路向西出了县城,一条土路官道蜿蜒在树林之间。 树叶已凋零,树枝光秃秃的,满地腐叶铺成柔软的地毯,渐渐没了人烟。 陈迹坐在车里,默默转头看着官道前方。 这些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是为了追查昨天夜里的偷窥之人、杀人灭口,还是为了保护靖王? 陈迹仔细思索片刻,他觉得应该是后者。 毕竟昨夜风波已经过去,那位佩戴墨玉的神秘人物真要想杀人灭口,昨天就该动手了,怎会拖到今天? 而且,这车上有世子、有白鲤,还有王先生,靖王怎么会允许对方杀人灭口? 想到这里,他心中稍定。 此时牛车沿着官道走入大山之中,王先生手持一卷书,于牛车上授课。 只听他平静问道:“《礼记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此处,格物致知何解?” 陈问宗想了想说道:“朱子说,格物致知为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事故。” 王先生随意的靠在牛车上,笑着说道:“这是朱子说的,我现在要你们自己说,何为格物致知。” 陈问宗有些难住了。 正当他思索回答时,却听山林里传来喵的一声猫叫,陈迹骤然睁大双眼,转头对靖王的背影说道:“劳烦停一下车!”陈问孝不耐烦道:“你又要干嘛,怎么就你这么多事?!” 陈迹捂着肚子跳下车:“不好意思,肚子疼,要解个手!” 说罢,他踩着地上的腐叶一路往树林里跑去,足足跑出数百步,才缓缓停下,轻声呼唤道:“乌云?!” 却见乌云背着一个蓝色的布包袱,出现在树梢上。 陈迹惊诧:“你怎么来了?” 乌云低头咬开布包袱的绳结,哐当一声,一只木箱子从包袱里滑落出来,它蹲在树枝上开口说道:“师父昨夜随手算了一卦,他说你可能有危险,便让我连夜来这条官道上等你,还将你藏着的十五支人参一并带来了。” 陈迹瞳孔微缩。 这十五支人参乃金猪所赠,只因为先前陈迹忌惮金猪那押注似的修行门径,便一直没有机会使用。 如今,姚老头不仅让乌云连夜赶来示警,还将这十五支人参也一并带来了! 这一次,非常凶险! 陈迹望了望树林:“师父他老人家来了吗?” 乌云喵了一声:“师父说你如果问起此事,就让我代他回你……关他屁事。” 陈迹:“……” 师父果然还是那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师父啊。 陈迹又问:“那师父有没有说,我有了这十五支人参,能不能应付这次危险?” 乌云喵了一声:“这个我问了,师父说,够呛。” 陈迹:“……” 他站在树林中,闭目思考着危机到底来自何处,又该如何应对。 可他思索半天发现,危机也只能来自昨夜那位神秘的大人物。 若真是那般人物出手,他一个连先天境界都还没进去的小学徒,如何自保? 下一刻,他睁开双眼,从地上拾起木箱打开。 只伸手轻轻一碰,箱子里的一支支人参便化为一颗颗水晶珠子,叮叮当当的落在箱子底。乌云眼馋,从树梢一跃而下,轻盈的落在陈迹肩头,黑乎乎毛茸茸的尾巴翘起来,末尾摇来摇去。 它蹭了蹭陈迹问道:“现在可以吃吗?” 陈迹却将盒子重新合上,平静说道:“现在还不行,乌云,我需要你带着箱子悄悄跟着我,待我喊你吃的时候,你再吃下。” 说罢,他竟盘膝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张纸轴抻开,低声念叨着:“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 金猪说,司礼监所赐修行门径乃最高机要,阅后即焚。 可陈迹做不到过目不忘,他只能随身带着,时不时便背上一段。时隔几日,陈迹也只背下一半而已。 他一遍一遍的念着遮云,语速极快。 原本需要一炷香才能磕磕绊绊念完的经义,如今半柱香即可。 乌云震惊:“临时遇到危险,临时修行?猛猛的!” 陈迹摇摇头:“我不是在修行,是在搬救兵。” …… …… 这两天中秋事情多,更新少了,节后补上。为表歉意,抽十本签名版《夜的命名术》,1楼、66楼、166楼、266楼、366楼、466楼、666楼、888楼、1666楼,1999楼请联系星星(q号3384561866) (本章完) 第138章 杀手 第138章 杀手 枯瘦的树林里,陈迹盘坐在柔软的腐叶上,嘴中念念有词。 “仙人道士非有神,积精累气以为真。黄童妙音难可闻,玉书绛简赤丹文……” 乌云蹲在他脑袋上,探着脖子去看纸轴上的字迹,好奇道:“念念经就能喊来救兵?” 陈迹没有中断,继续念了片刻才回答道:“也不一定真能喊来,这得看救兵的悟性……” 乌云疑惑:“那如果救兵没有悟性怎么办?” 陈迹想了想说道:“那就看他扛不扛疼吧。” 只要疼得够久,金猪一定会忍不住来寻他的。 陈迹他们这一路并未藏匿过踪迹,陆浑山庄文会之事也是世人皆知,只要金猪够疼,就一定能想办法找到他。 这时,远处传来世子的喊声:“陈迹,你别是被狼叼走了吧,怎么去这么久?” 陈迹站起身来,从脑袋上将乌云揪下来,轻声道:“师父算卦向来极准,这次必定非常凶险。若我不喊你,千万不要贸然做什么冒险的事情。” 乌云喵了一声:“知道了知道了!” 陈迹将木箱子重新用布包好,系在乌云背上。 这时,树林外又传来世子的呼喊声:“陈迹?” 陈迹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纸轴,记下几句话,这才开口回应世子:“来了来了!” 回到官道时,陈迹看见书生们就站在牛车旁,静静听王道圣授课。 王道圣也不在意谁来听、有没有给学银,只泰然自若的讲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为八目。而格物致知,便是八目之基石……” 他见陈迹来了,便对书生们说道:“我们要出发了。” 书生们笑着回道:“听先生授课醍醐灌顶,反正牛车也走不快,先生继续讲,我们且跟在牛车后面边走边听就是。” 另一名书生说道:“听闻豫西水灾之后,有一伙灾民在龙王屯落了匪,专做打家劫舍、烧杀抢掠的事情。同行的人多了,想必他们也不敢胡来。” 王道圣颔首:“也好。” 陈迹见这些人铁了心跟着,也未多言,他如今需要做的便是等金猪到来。 他跳上牛车坐下,白鲤从左侧递过一只牛皮水囊,关心道:“你没事吧?喝点水。” 陈迹念完一遍遮云,这才接过水囊,低声道:“郡主,若是真遇到他们所说的土匪,你千万千万要记得和世子往我身边跑。” 白鲤眨了眨眼睛,漫不经心道:“好。但如果真遇到土匪了,你就只救我俩吗。” 陈迹思考了一下,低声回答:“能力有限,你俩都未必能救得下,更别提其他人了。” 白鲤哦了一声,沉默片刻:“陈迹,若真遇到土匪,我是说遇到那种很凶很凶的土匪,你救不了我们就自己跑吧,自己活命重要。” 陈问孝坐在他对面,讥笑道:“你还能救人?郡主,你可别被他唬住了。” 白鲤翻了个白眼:“真等土匪来了,你别吓尿裤子就好。” 陈迹忽然直视着陈问孝,平静道:“你将自己的事情嫁祸给我之后,是不是心虚得晚上都睡不着觉?所以你希望所有人都来憎恶我、厌弃我、鄙夷我,这样一来,即便我以后反驳你,也不会有人信了。” 陈问孝面色一变:“你在说什么?” 说罢,他才觉得自己声音有些大了,赶忙压低了声音:“你可不要胡说八道,白纸黑字的证据指向你,与我有何干系?” 他还想争辩什么,陈迹却不再理他,而是闭上眼睛默念遮云。遇到记不住的地方,他便偷偷将袖子里的纸轴抽出来看一眼。 陈问孝看着陈迹那副镇定的模样,只觉得胸口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待他再想冷嘲热讽时,却有些不敢开口了。 白鲤奇怪的看了陈迹一眼。 嫁祸? …… …… 正午,官道与洛城外的伊河并行在一起,牛车左侧是波光粼粼的金色伊河,右侧是高低起伏的山丘与树林。 伊河上,有船家正在撒网。 靖王来了兴致,也不顾自己的车夫身份,按着头顶草帽仰起脑袋,高声呼喊道:“船家,今日可打到鱼?” 上了年纪的船家披着蓑衣,高声回应道:“今日行情不好,只打了几条草鱼。” 靖王哈哈一笑:“这些鱼卖吗?” 船家撑着乌篷船缓缓靠过来:“卖啊,怎么不卖。” 靖王回头笑着对王道圣说道:“王先生,今日行程还算顺利,眼瞅着日落之前肯定能到陆浑山庄。不如我们停一停,在这里烤些鱼吃?城里可吃不到如此新鲜的鱼啊。” 王道圣温声回应道:“难得……车夫有如此雅兴,便在这里稍作停留吧。” 世子与白鲤欢呼一声跳下车子,伸了个懒腰:“坐一上午牛车,坐得屁股都疼了。” 张夏也跳下马来,笑意盈盈的牵起白鲤手,两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几句,转身便往树林里走去。 就在此时,山林里响起几声猫叫,陈迹骤然握紧袖中短刀。 陈迹抢先上前几步,将白鲤与张夏扯了回来:“别去,有危险!” 张夏怔了一下:“你干嘛?”陈迹却没看她,只是紧紧盯着树林深处,拉扯着两人缓缓向河边退去。 乌云说,它在树林里看见了十余具尸体,没有掩埋。被杀之人很奇怪,身旁散落了菜刀、有锄头、有钉耙。 这里为何会有十余具尸体?是龙王屯落匪的灾民,对方被生活所迫落草为寇,埋伏在这里想要打劫过往行商,却被人所杀。 谁杀的,为什么杀? 陈迹全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树林里有危险。 后退时,张夏甩了甩胳膊,想要挣脱陈迹的手,却听白鲤说道:“张夏,听他的!” 张夏不再挣扎。 待到他们默默退回河边,陈迹转头看了一眼刚刚靠岸的船家,只见那船家拎着一只竹篓跳下船来:“各位老爷,总共八尾草鱼,您给五十二文一尾即可。” 靖王正要走上前去买鱼,陈迹忽然隔着十余步遥遥问道:“船家,你平日里卖给鱼贩子多少钱一尾?” 那船家怔了一下:“平日里……平日里卖四十文一尾。” 陈迹问道:“不是论斤称吗?” 船家笑了笑:“对对对,是论斤称的,我让你给说岔了。” 下一刻,一名随行的书生突然拉着靖王向后退去,低声道:“是刺客!” 说罢,六名书生同时拍碎各自背后的箱笼,里面一本书都没有,只掉出两柄八斩刀来。 六名书生没有管其他人,只牢牢护在靖王身旁。 陈迹一怔,原来这些书生是来保护靖王的! 可既然这些人是来保护靖王的,那这船家与树林里杀人的人又是谁?! 船家不再伪装,他将两只手指压在舌头上吹响口哨。 六名书生豁然回头,却见山林里一阵脚步踩踏腐叶的声响传来,竟有数十人杀出! 张夏惊愕的看了陈迹一眼,若不是此人方才拦着,自己与白鲤只怕会直接撞上这群杀手吧! 可问题是,陈迹又如何得知树林里有人埋伏? 树林里的杀手朝六名书生冲杀而去,双方刚一接战,却见一名书生矮身迎上。 书生手中八斩刀上下翻飞,两个呼吸之间砍出十余刀,手筋、脚筋、大腿动脉,最后是脖颈,一刀一刀不留余地,硬生生将当先的杀手割成了血葫芦。 书生身上的青衫沾了血,弓步缓缓将刀收至眼前,眼神冷冽的透过两柄刀锋缝隙看向面前数十名杀手。 高手。 先以雷霆手段虐杀一人,只为先声夺人,震破敌人胆魄。 此时的书生,哪还有先前的和善模样? 然而陈迹忽然发现一个细节,杀手见到书生的酷烈手段,并没有急于上前,也没有后退,只是彼此相视一眼,似乎有些意外。 陈迹惊觉:“这些人不是来刺杀王爷的。” 若真是刺杀一位实权藩王,怎么可能有此时的犹疑?再者说,想要刺杀一位实权藩王,怎么可能派这种杀手来? 这些杀手不是来杀靖王的,他们也不知道靖王藏在牛车上! 陈迹糊涂了,如果杀手的目标不是靖王,那会是谁? 他转头看了身旁白鲤与世子一眼,突然低喝一声:“跑!躲在王爷身后!” 说罢,他拉着白鲤与世子便朝靖王跑去。 话音落,那些杀手已经做出决定,当即分为两批,一批将书生与靖王团团围住,另一批则朝陈迹等人杀来,硬生生将双方隔开。 一旁的王道圣、陈问宗、陈问孝,他们统统都没理会。 靖王面色一变:“别管我,救他们!” 书生们面色不变,依旧冷冷护在靖王身旁,丝毫没有施救的意思。 陈迹顿觉不对,这些书生是被专门训练出来的杀器,只管履行自己的职责,其余的一概不管。 他拉着世子与白鲤停下脚步,再次向后退去。 眼见二十余名杀手越来越近,陈迹朝树林呐喊一声:“吃!” 他从袖中拔出短刀,眼神平静下来,凝视着面前尽在咫尺的杀手。 也正是此时,王道圣平静开口道:“慢着。” 这一刻,仿佛世界停了一瞬,连心跳都慢了半拍,伊河也不流淌了。 陈迹看见那些杀手动作迟缓起来,宛如在水中游动,空气充满了莫大阻力。 莫名震撼的伟力降临人世间。 他看了王道圣一眼,当即要趁机将杀手一一抹开脖子,可王道圣却提醒:“快跑。” 陈迹迟疑一瞬,转身拉着世子与白鲤跳进伊河里,快速向对岸游去。 张夏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跳了下去。 就在他们落水的瞬间,杀手行动全部恢复。 杀手们惊疑不定的回头看了一眼王道圣,只见对方萎靡在地,脸色苍白。 “追!”杀手们将长刀横咬在嘴上,一个个跳入冰冷的伊河。 而那位船家,竟也跳上乌篷船。 只见乌篷船无风自动,朝陈迹排浪而去。 (本章完) 第139章 分散 第139章 分散 冬季里的河水冰冷刺骨,冻得陈迹思维都仿佛要停滞下来。幽寒的河水像是要涌入陈迹体内,将他的心脏冻上。 跃入河水的瞬间,他于水中抬头,正看见阳光投射进河面,丁达尔效应形成的光柱像是一支支水晶,却没有温度。 有人想借陆浑山庄文会之机,将白鲤与世子伏杀在此,再借机嫁祸龙王屯落匪的灾民。 对方盘算的很好,却漏算了靖王微服出巡,也漏算了一个小小的医馆学徒。 是谁想要杀白鲤与世子? 云妃,还是静妃? 陈迹浮上河面,一边向对岸游去,一边回头看去。 乌篷船上的渔翁摘下头上的斗笠,慢慢解去身上的蓑衣,露出矫健的身形。 中年汉子伫立于船首,如一位老练的猎人,眼睛紧紧盯着河面。 在那乌篷船上,贴着一张黄色符纸,以朱砂画着神秘复杂的符号。一股迅风推着乌篷船,便是不用桨也驶得飞快。 风将符纸刮得哗啦啦作响,但符纸偏偏像是钉死在船篷似的,怎么也刮不掉。 白鲤、世子、张夏疯狂向前游着。 鲜血,生命,刀光,刺激着他们肾上腺素迸发,恐惧得嘴唇开始颤抖。 可白鲤游着游着,忽然觉得不对,她猛然回头,他们身后哪里还有陈迹的身影?只剩下杀手们衔刀渡水而来,乌篷船上杀机毕现。 她高声呼喊道:“陈迹,你在哪?!” 世子也浮在河面怒吼:“陈迹?!” 然而并没人回应他们,呼喊声犹如沉入河底。 白鲤深吸一口气:“他回去了。” 张夏惊疑道:“回去了?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回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世子凝重道:“他一定是回去为我们争取时间了。” 张夏迟疑,她不理解世子说的什么意思,那个人人都说是赌徒的医馆学徒,这时候竟然游回去给他们争取时间了? 但她发现,白鲤与世子从始至终都没怀疑过陈迹已经溺死,亦或是独自逃跑了。 张夏想了想:“那我们要不要回去救他,他一个人肯定没法面对那么多杀手。” 世子作势便要往回游去,白鲤却死死拉住他:“我们继续往对岸游!” 张夏不解:“要抛下他吗?” 白鲤豁然看向她,凝声道:“若现在不走,他为我们争取的时间都白费了!” 张夏问道:“那要是他被杀了呢?” 白鲤没有回答,转身奋力向对岸游去。 …… …… 杀手们嘴中衔刀游着,一晃眼的功夫竟发现前方的猎物少了一个。 “找出他!” 当先那名杀手钻入水中寻找,当他视线由河面进入河水的刹那,陈迹那张瘦削平静的脸骤然出现在他眼前! 杀手悚然,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他还没来得及从嘴中取下长刀,陈迹已经伸手抓住他的发髻,将两人距离狠狠拉近! 一抹刀光在水下划过,陈迹手中短刀干净利落的割开了对方的咽喉。 气泡与血液从脖颈中一齐涌出,杀手只觉自己肺叶里的空气已经不受控制,汹涌的奔腾远去。 然而陈迹未停手,他转瞬割开对方双臂大动脉,又一刀捅进心脏。 大量血液将河水染红,变得浑浊,谁也看不清这里发生了什么。 陈迹迅速收手,转身一脚蹬在杀手胸口,将杀手踹入河底。 人死亡之后会迅速沉入河底,直至三到七天后,才会因肠道内腐败物质产生气体而漂浮起来。 杀手们在河面看见气泡时,一起钻入水中朝此处游来,他们在浓郁的血液中搜寻陈迹身影,可当血水被河水冲散后,那里早已没了人影。 一名杀手转头环顾,却见陈迹正攀附在那艘疾驰而来的乌篷船底,手中短刀正一刀一刀顺着木质的纹理凿进船底。 杀手这才明白,陈迹从一开始的目的便是毁船!需要杀的人里,明明这个是最不起眼的,偏偏这个最棘手! 陈迹手中短刀每一次刺击船底,都会凿下许多木屑,他突然双腿奋力一蹬浮上水面换气。 刚露头的刹那,却见一张纸符迎面飞来,他猛然躲闪,黄色纸符如一柄刀子将他左臂割开一条口子。 陈迹没理会船上行官,又决然沉入船底凿船。 等了几个呼吸,并未见那行官下水追杀,陈迹忽有明悟,对方不敢贸然下水! 砰! 砰! 砰! 木屑四散。 然而未等陈迹凿穿,乌篷船竟是不再追白鲤与世子,而是调转方向,带着陈迹向二十余名杀手驶去! 杀手们沉入水中,从嘴中取下长刀,等待陈迹自投罗网。 彼此越来越近,二十余名杀手眼神冷峻。 急促间,陈迹奋力一凿,那柄从医馆带出来的短刀从当中断裂开来,刃尖向河底沉去。 他豁然转头看向屏息等待的杀手,额头与两鬓的发丝在河水中飘散着。 正午的阳光投进河水里,像是生前最后一刻的光辉。 杀手们看见陈迹忽然不动了。 放弃了吗? 不,他们发现那名医馆学徒,格外平静。 杀手们在等陈迹送上门来,而陈迹也在等。 等一刹那的轰鸣声。 下一刻。陈迹身体里的炉火旺盛燃烧起来,一盏、两盏、三盏……十五盏! 那一盏盏炉火仿佛发出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轰鸣声,轰鸣声从万年前跨越时间长河而来。 这一万年,沧海化为桑田,山川塌为平原。 世界破碎,我不熄灭。 陈迹奋力一拳砸在船底凿开的洞上,一拳便将凿碎的木头轰出一条裂缝来的! 河水灌入船中,他则毫不犹豫脱离船底,浮上河面换了口气后立马再次钻入河底,如箭一般向杀手们游去。 彼此刚刚接触,一名杀手挥刀砍来,可那刀刃刚到陈迹面前,便被陈迹双手夹在手心,只轻轻一抖便将长刀夺过。 未等杀手反应过来,长刀已抹过他脖颈。 正当陈迹想要再杀时,却见一枚黄色符纸飚射进河水,如刀片般笔直。 他奋力侧头,那枚黄色符纸从他脸颊划过,留下一道细密的伤口,血液从伤口殷出。 黄色符纸去势不止,竟是直直钉入黑暗的河底。 陈迹心中一惊,当即往河水深处游去,不再恋战。 河岸处,白鲤、世子与张夏踩着鹅卵石,缓缓趟上岸边,寒风一吹,犹如吹进了骨缝里。 他们没有走,而是回头往河心处张望,河对岸的书生们正在掩护靖王,朝着伊川县城的方向边杀边退。 书生们将靖王围得密不透风,没有杀手能靠近。靖王想要冲进河里,却被一名书生死死拉住。 靖王隔着宽阔的河面朝白鲤呐喊,可彼此相隔太远,白鲤根本听不见自己父亲说了什么。 另一边,陈问孝独自往陆浑山庄的方向狂奔,陈问宗则背着王道圣气喘吁吁的跟在后面,没有杀手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此时,张夏疑惑问道:“你们看,那艘乌篷船怎么停在河心了?” 白鲤轻声道:“陈迹。” 张夏诧异看向白鲤。 世子高呼道:“你们看,那艘船正在倾斜,好像要沉了!” “河水里有血!” 白鲤抿嘴看着这一幕,一定是陈迹想办法弄沉了这艘船。 可陈迹呢? 河里的血,是不是陈迹的? 等了许久,河面上始终没见陈迹的身影,她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白鲤转身要走,世子问道:“你要去哪?” 白鲤抹掉脸上的水渍,倔强道:“去找千岁军!报仇!” 世子深吸一口气:“找谁报仇,是谁要杀我们都不清楚。” 话音刚落,却听岸边水声传来,三人同时转头,只见陈迹嘴里衔着一柄长刀趟上岸来,大口呼吸着,疲惫至极。 当啷一声,长刀落在河滩的鹅卵石上。 白鲤先是一怔,快走两步上前:“陈迹,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陈迹说道:“快走,我们往陆浑山庄去,那边有道庭与佛门的人,想必杀手不敢乱来。” 世子看向他,迟疑了一下:“你的脸?!” 陈迹摸了一下,脸上一条寸许长的切口:“不碍事的,小伤。” 奇怪的是,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左臂和脸上的伤口便已不再流血。 他忽然想起自己昨日问轩辕:若炉火全部点燃且变成白色,会怎样? 轩辕回答:不死不灭。 可既然如此,曾经的自己是怎么死去的呢? 此时,陈迹在岸边回首望向河心,只见那位行官依然站在船首静静凝视着自己,便是船身倾斜也毫不在意。 某一刻,他有些疑惑,当自己在水下拖延时间的时候,杀手们并未分兵来追杀白鲤与世子,这不符合杀手们的习惯。 除非,他也是目标之一。 或者,他才是真正的目标? 陈迹转身离开:“走吧,这次伏杀还没有结束。” …… …… 河对岸,乌云悄悄走出树林,看着已经无人的河岸。 它看着对面陈迹等人转身离去的背影,犹豫了一下,用爪子探了探河水。 好凉! 乌云没有下过水,它也不知该如何过河与陈迹汇合,但它知道,陈迹如今需要它身上的熔流才能再点燃剩余的十五盏炉火。 这很重要。 思索再三,乌云还是决定对自己狠一点,下河游到对岸去。 正当它准备下水时,身后马蹄声响起,却见张夏那匹枣红马‘枣枣’,毫不犹豫的踏入水中,向对岸泅渡而去。 乌云眼睛一亮,轻轻一跃落在枣枣脑袋上喵了一声:“猛猛的!” …… 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140章 猛猛的 第140章 猛猛的 陈迹踩着山林里枯黄的腐叶,一边辨认着方向,一边挥刀为身后三人砍掉路上树枝与灌木。 冬季里,浸了水的衣物贴在身上,犹如水蛭一般,将你的生命一点一点吸干。 可陈迹他们不能停下来烘干衣物,只能不停逃命。 他回忆着乌篷船上那位行官的神情,对方见自己逃上岸之后并不慌张,仿佛自己已经命悬一线,没有挣扎的余地。 可河对岸到底有什么?这里难道不是一片荒郊野岭吗。 此时,张夏跟在他身后,忽然问道:“陈迹,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迹头也不回的回答道:“医馆学徒。” 张夏充满了疑惑:“医馆学徒能弄沉一艘船吗?” 陈迹劈砍着挡路的大叶冬青,随口解释道:“那艘船本就老旧,随便凿两下就凿开了。” 张夏看了一眼陈迹的背影,又看了一眼白鲤:“你就没什么想问他的?” 白鲤摇摇头。 张夏惊讶:“你和世子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所以你们才一点都不惊讶!” 白鲤点点头,嗯了一声。 张夏沉默了。 许久之后,她洒脱道:“抱歉,先前还多嘴劝你上进来着,现在感觉你起码比你那个二哥强多了!你要是想骂我两句就骂吧,我不还嘴!” 陈迹笑了笑:“骂你做什么。” 张夏认真道:“谢谢你啊,谢谢你救了我们。” 陈迹想了想说道:“其实你不必跳河。这些杀手不是冲着你来的,即便你不逃跑,他们也不会向你动手。我猜他们一开始打算全部灭口的,可见到王爷的瞬间,改变了主意。” 白鲤疑惑:“为什么会改变主意?” 陈迹答道:“因为他们需要王爷活着。” 白鲤问道:“陈迹,你是不是猜到幕后主使的身份了?” 陈迹没有回答。 什么人需要王爷必须活着? 谋反的人。 谋反之人需要皇室血统作为旗帜,靖王若死了,他们便缺了出师的名义。 正当此时,远处竟有密集的马蹄声响起,陈迹迅速拉着所有人蹲在灌木后,悄悄打量着山林外的土路。 片刻后,数十名流寇装扮的骑兵从土路疾驰而过,待骑兵经过后,又有数百人身着皮甲,牵着猎犬经过。 陈迹心中一沉,这里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流寇? 不,不是流寇。 白鲤凑近了问道:“陈迹,这些是龙王屯的土匪吗?” “不是,”陈迹凝声道:“灾民落草为寇,武器都只有菜刀、锄头、钉耙,怎么会有成建制的骑兵和皮甲?龙王屯的灾民已经被他们杀绝了,如今这些人是官贵豢养的私兵。” 白鲤与世子相视一眼,眼中均露出惊骇。 如今这群私兵明显是在索拿他们,那么,谁豢养了这群私兵,便是谁要杀他们。 此处距离洛城只有五十多里地,仍属洛城九县统辖。有能力在这里豢养私兵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刘衮,一个是靖王。 世子艰涩道:“肯定不会是我父亲想杀我们,他不是那种人。” 白鲤正要为自己父亲辩解,却见陈迹点点头:“我也觉得不是靖王。” 两人一怔。 陈迹继续说道:“以王爷手段,若要杀我们,哪会给我们活命的机会?也正是因为对方不知道王爷与我们同行,才让我们活到了现在。” 所以,这次要杀他们的,只能是刘家。 “快走吧,”陈迹站起身来:“他们正从河边搜索过来,有猎犬的话,可能很快就会追上来。” 陈迹回头,赫然看见白鲤双颊红润,宛如醉酒一般,站起身时也歪歪扭扭差点摔倒。 陈迹看向世子:“世子,摸一下郡主的额头。” 白鲤抬手阻挡:“我没事,不用管我!” 世子按下她的胳膊,伸手探了一下:“是烫的!” 发烧了。 大家昨天在牛车上吹了一天冷风,今天又在冰冷河水了浸泡半天,还得穿着湿衣服逃命,世子与张夏生病也是早晚的事。 思索间,远处传来犬吠声。 陈迹看了一眼天色:“等不得了,现在就得走……郡主,得罪了。” 说罢,他抄起白鲤背在身后,转身往西南方向狂奔起来,那里是陆浑山庄的地界,乃老君山道庭在山下的别院。 白鲤脑袋无力的耷拉在陈迹肩膀上,轻声问道:“陈迹,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啊?” 陈迹笃定道:“不会的。” “嗯。”少女缓缓闭上眼睛,安心的靠在肩膀上微微喘息着:“陈迹。” “嗯?”陈迹偏过头,脸颊被白鲤的发丝扰乱的有点痒,等他想问问白鲤喊他干什么的时候,对方却已经睡着了。 …… …… 山林里。 十余名军汉穿着流寇的衣服,面色冷峻的牵着猎犬一路追索,猎犬很快找到陈迹砍断灌木之处。 他们回头向身后打了个手势:找到了! 另一边,陈迹听见犬吠声越来越近,似乎只有数百步距离。那犬吠声像是催命似的,叫得人心烦意乱。 下一刻,犬吠声忽然消失了。 就仿佛困扰了一个夏天的蝉鸣骤然不见,连世界也清爽了一些,可陈迹心却往下沉去:猎犬忽然不叫了只会有一个原因,那便是猎人已经松开了猎犬的缰绳,猎犬正全力朝猎物飞扑过来。 跑不掉的。 猎犬一旦认准了猎物,不咬上绝不会善罢甘休。 陈迹突然转头看向世子:“世子,你背着郡主跑,我来挡住那些猎犬。这些猎犬不杀,我们永远也跑不掉。” 张夏怔了一下:“你……” 世子深吸口气:“你背着我妹妹跑吧,我留下来应付这些人,你跑得快,我就算跑也跑不了多远的。陈迹,带我妹妹活着回去。” 陈迹沉声道:“不要再矫情了,这时候我没工夫跟你们废话,背着白鲤快跑……” 话没说完,只听山林里突然传来猎犬的哀鸣呜咽声。 一声,两声,三声。 猎犬哀鸣声不绝于耳,格外凄厉。 陈迹豁然回头,这是有人将猎犬杀掉了! 谁? 难道是金猪已经赶到了吗? 不,想要从洛城赶来,即便是快马加鞭也得日落之后,金猪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正当陈迹疑惑时,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影子从前方树林处一闪而过。 一条猎犬正全力奔来,却不防被这黑影团起爪子,一拳拍在脑袋上,硬生生将它拍翻了一个跟头。 这一拳凶悍至极,猎犬摔倒在地四肢抽搐,眼瞅着是活不成了。 乌云?! 猛猛的! 张夏惊疑不定的问道:“刚刚那团闪过的黑影是什么?” 陈迹背着白鲤,转身继续向西南方向逃命:“我也没看清。别管是什么了,逃命要紧!” 半柱香后,几名军汉赶到猎犬毙命处。 一名军汉蹲下身子,拎起猎犬的后颈皮,仔细观察着猎犬的死状。 他先是掀开猎犬眼皮查看,只见里面全是红色血丝,他又摸了摸猎犬的头颅,颅骨上有一处碎裂的痕迹。 “一击毙命。” 军汉们相视一眼。 好猎犬皆是铜头铁骨豆腐腰,唯有腰部是弱点,头部便是挨了火铳都未必会死。 可现在,有人竟一掌打在猎犬头部,将猎犬活生生打死了。 一名军汉凝重道:“行官!” 话音刚落,东南方传来沙沙的声音渐行渐远,军汉们顿时抽出腰刀:“追!” …… …… 陈迹领着世子与张夏行走于山林间,以免被骑兵追上围杀,他们从晌午逃到日落,直到翻过一座小小的山丘,视野豁然开朗。 只见山丘下,竟是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坐落在山坳里。 小镇中,正有一名名精壮的汉子推着独轮车往返于土路街道,街道上铺着煤渣,浓黑如墨。 街道旁,一座座作坊竖着烟囱,从里面冒出滚滚浓烟…… 在作坊外围,还绵延着数百丈的民居土屋,这些屋子怕是够住上千户人! 陈迹瞬间伏低了身子:“这是什么镇?” 世子疑惑:“没听说这里有个小镇啊,我记得去往陆浑山庄的路上只有四个小镇,绝对不包括这个……这些人在做什么?” 陈迹看着那一座座高炉,肃然道:“炼铁!” 难怪这里有成建制的私兵步卒与骑兵,原来有人在此处偷偷炼铁。 这是杀头的重罪! “现在怎么办?”世子问道。 陈迹思索片刻:“进小镇!” 世子一惊:“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陈迹说道:“我们得进去换身干净衣服,不然郡主熬不住的。” (本章完) 第141章 可托付 第141章 可托付 “停下。” 傍晚的小镇外。 陈迹背着白鲤蹲下身子,目光透过灌木丛的缝隙,无声向外打量。世子与张夏蹲在他身后屏气凝息,紧张地眼睛都不敢眨。 片刻后,四名步卒手按腰刀,从数十步外巡逻经过。 小镇如行营一般,外围皆是一人多高的木栅栏,还有步卒带刀带弩巡逻,一片肃杀。 豢养私兵,佩戴弓弩,这每一样都是杀头的重罪。 眼看着步卒远去,世子压低了声音问道:“咱们现在混进去吗?” “别动。” 陈迹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又等了三队步卒,这才低声说道:“一炷香的时间巡逻两次,我们必须在两队巡逻的间隙进入小镇,找到藏身之处。” 世子低声道:“可这小镇里都是人,咱们该藏哪?” “我们藏炼铁作坊里,”陈迹眼睛盯着小镇,头也不回道:“作坊里炉温极高,即便熄了火,温度也需要到半夜才能降下来。那里面酷热难耐、气味难闻,没人会住在里面的。” 他回头看一眼,只见世子与张夏被冻的嘴唇发紫,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若再不及时换衣服,恐怕有失温的危险。一旦失温,八成是活不了的。 此时,白鲤睡梦中用双臂紧紧箍着陈迹的脖颈,驱寒的本能让她下意识接近温暖,将脑袋抵在陈迹的肩膀上,像个小孩子。 世子见状,有心想出声提醒,却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陈迹轻声道:“再忍一下,等日落那一刻就好。” 世子双臂环抱着自己,哆嗦着埋怨道:“都怪我爹,好好的参加个文会非要停下来吃鱼。现在倒好,鱼没吃到,反倒被人追杀了一路。” 陈迹随口解释道:“杀手不会因为你不吃鱼就放过你,反倒是因为买鱼的事,才让我们聚到河边,给了我们跳河的机会。不然被围在牛车上,跑都跑不掉。” 他仔细回忆过今天的经过:乌篷船上的行官原本在河中央假装渔夫,并没打算在那里动手。而埋伏在山林里的杀手也才刚刚处理掉龙王屯的土匪,还没做好伏杀的准备。正是靖王临时起意,导致杀手没能前后夹击,只能一股脑的冲出来。 世子噢了一声,继而小声嘀咕道:“陈迹,你这一身本领是姚太医教的吗,我现在磕头拜他老人家为师来得及不?” 陈迹回头古怪的看了世子一眼:“好好的世子不做,学这个干嘛。” 世子想了想说道:“这次若是能活下来,我就不当世子了,我也去拜姚太医为师。待我学成,咱俩就一起去闯荡江湖,弄个响当当的名号……” 此时,太阳的余晖终于落入山丘背后,陈迹急促道:“走!” 却见他背着白鲤身轻如燕,瞅着步卒巡逻的空档便跑到木栅栏外,弓步成梯:“踩着我的腿爬上去!” 世子熟练的翻过栅栏,平稳落在地上。 待到张夏时,她急促问道:“你待会儿背着白鲤怎么过去?我来当梯子,你背着白鲤,踩着我过去!” 陈迹催促道:“不用管我,快,巡逻的步卒又要来了!” 张夏咬了咬牙,踩着陈迹大腿翻了进去,她落地后回头看去,赫然看见陈迹蹲下身子,奋力一跃, 下一刻,陈迹竟背着白鲤,硬生生跃过了栅栏。 张夏惊诧:“你的力气怎么这么大,你是行官?!” 陈迹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解释道:“白鲤身子比较轻。” 张夏皱起眉头:“你能不能好好回答一次我的问题啊!” “别废话,左边!”陈迹贴着小镇边缘,在下一队巡逻的步卒到来之前,钻进一座炼铁作坊的后门,小心翼翼的将门合上,像是将危险隔绝于外,里面便是一片独立的天地。 作坊内,高炉内的煤灰还没完全熄灭,散发的热气不停翻涌。 世子突然瘫坐在地上,幸福感扑面而来:“好暖和,好想躺在这里睡到死啊。” 陈迹轻轻将白鲤放在地上,抬头对世子说道:“离高炉远一些,不要急着取暖,真会死。” 世子赶忙连滚带爬的远离了高炉。 人体在失温状态下,身体复温过快会导致低血压、休克,比失温更危险。 陈迹这次直接上手摸了摸白鲤的额头,又转头对张夏交代道:“劳烦你找找这作坊里有没有可以换的衣服,作坊匠人要天天与煤火、铁水打交道,肯定在这里备着专门干活的衣服,稍后帮郡主换一下。” 张夏赶忙冲进作坊前面搜寻,果然寻来了几身匠人干活时穿的衣服。衣服很宽大,女孩穿起来像是唱戏的袍子,袖子盖过手掌许多。 “你们先换衣服吧,我和世子去别处等,换好了喊我们。”陈迹起身要回避,却发现白鲤不知何时紧紧攥住他的袖子。陈迹沉默片刻,轻轻将白鲤的手掰开,转头对张夏道:“有劳了。” 他走进作坊深处,趁世子换衣服时搜寻各个角落。 陈迹看见西南角整齐码放着一些模具,抬下来一看,顿时一惊:“这是……铸铜钱的模具?你看,铜汁从这个孔倾注进去,开模之后便是铜钱,修一修毛边就可以拿去市面上流通了。这里不仅在制造铁器,还在私铸铜币。” 难怪河这里会有成建制的步卒与骑兵、猎犬,那些人本是这小镇的镇守部队,若不是那些人被乌云引走,陈迹他们还真进不来。 世子脱掉自己湿漉漉的长袍,换上干燥的匠人衣服。他一边系着衣服扣子,一边浑不在意的说道:“我爹说,私铸铜币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徐家、刘家、胡家、陈家、羊家、齐家都在干。这些年朝廷落下巨大亏空,皆是拜他们所赐。” “朝廷不管吗?”陈迹疑惑。 世子讥笑道:“朝廷?朝廷上上下下都是他们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朝廷。一旦被抓住,也不过是推几个替罪羊罢了,你看,我父亲想给边军置办些手套,还得看你们陈家的眼色。” 这时,张夏低声呼喊道:“我们换好了。” 陈迹与世子回到高炉旁,张夏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仰头看向陈迹:“接下来什么打算?” 陈迹折了一件衣服垫在白鲤脑袋下面当枕头,然后看着白鲤陷入沉默。 就在这沉默中,白鲤闭着眼睛,低声说道:“爹,有人想杀我们……” 世子赶忙凑过去:“白鲤你醒了?” 然而白鲤并未睁眼,只是迷迷糊糊说道:“哥,你在哪……” 世子赶忙说道:“我在这呢!你睁开眼看看!” 白鲤依旧没有睁眼。 世子低头偷偷抹了抹眼角,再抬头时对陈迹说道:“没醒,说胡话呢。” 话音刚落,却听白鲤又轻轻唤了一声:“陈迹……” 世子看了陈迹一眼:“你看这孩子,真开始说胡话了。” 许久后,陈迹开口说道:“我要先出去一趟。” 世子原本已经坐在地上,听闻此言又惊的站起身来:“这小镇外面都是他们的人,你这时候还敢出去?” 张夏也坐直了身子:“太危险了!” 陈迹看向他们:“郡主的病不能拖,她得吃药。小镇上应该是有药铺的,我去给郡主偷些药回来,顺带再给你们找些吃的。” 世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虽然很担心陈迹,可自己妹妹不救不行:“我与你一起去……” “不行,”陈迹摇摇头:“其实并不危险。这些小镇上的军汉没有统一着装、见面也不需要对暗号,我即便混进去也没人会注意。另外,我一个人行动终究是更方便些,你们在此取暖、烘烤衣服,照看好郡主,我去去就回。” 说着,他穿着军汉的衣裳走到门边,停下。 陈迹低头思索片刻,回头对世子说道:“若我子时还没回来,你们必须背着郡主逃走,记得看好巡逻间隙,往西南方向逃,有多远逃多远。若等会儿这小镇突然乱起来,你们便不要犹豫,立刻逃走。进陆浑山庄之前,一定要仔细观察外面是否有人蹲守,确定没人守在那里等你们,才可以进去。” “等等!”世子阻拦道。 但陈迹没有理会他,推门走入夜色:“不要跟来,会拖累我……我不会有事的。” 世子僵在原地。 张夏看着重新合上的柴门,又看向世子:“所以,这就是你和郡主信任他的原因吧?” 世子嗯了一声。 张夏叹息道:“难怪我父亲要在我面前念叨他。” 世子问道:“张大人是如何说的,莫非夸得团锦簇、天乱坠?我觉得陈迹倒也当得起。” 张夏感慨道:“我父亲那人不喜欢用什么华丽辞藻,只说陈迹靠得住,可托付。” 两人陷入沉默,世子去作坊前院取了水来,用手指沾着给白鲤润了润嘴唇。 张夏忽然问道:“刘家到底为什么想要伏杀你和郡主?若是为了王府夺嫡,那也该等静妃夫人生个男婴再动手才好,如今她膝下只有一个朱灵韵,急什么?” 世子凝声道:“那就只有刘家知道了。” (本章完) 第142章 陪葬 第142章 陪葬 一天前。 刘明显大殓。 刘家大宅,尽皆缟素。 数不清的青砖灰瓦之上挂着一段段白绫,如一副副挽联,绵延进大宅深处。 灵堂外,刘明显的四十余名小妾跪在灵堂前嚎啕大哭,哭了不知道多久,眼泪流干,嗓子哭哑。 灵堂内,刘衮刘阁老身着灰衣灰袍,默默坐在棺椁旁的太师椅上,凝视着堂外披麻戴孝的刘家人。 他神情平静,像是在旁观一场事不关己的闹剧。 此时,门外唱名的小厮拉长声音:“靖王府静妃夫人到!” 刘衮的神情终于有了波澜,他的目光越过一众伏地哭丧之人,穿过天井,望向对面漫长又晦暗的门廊。 静妃在春容嬷嬷搀扶下走进灵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父亲!” 数名黑衣侍从将灵堂的八扇朱漆大门缓缓合上,引着春容嬷嬷离开,独留下父女二人。 刘阁老没有扶起静妃,而是缓缓站起身来,面对棺椁,背对静妃:“你已不是刘家人了,还回来做什么?” 静妃膝行于前,跪在刘阁老的脚边哀求:“父亲,我从小便在这里长大,是您的亲生骨血,怎么会不是刘家人呢?” 刘阁老背着双手,凝视着灵堂之中的棺椁:“自从你怀上靖王子嗣,请人算出卦象是男孩,便连刘家大宅都不愿回了。既然铁了心只做靖王妃、不做刘家人,又何必走回头路。” 静妃哀求道:“父亲,不是我不想回来,是爷爷心里只有刘明显这个孙子,我每次回刘家大宅,他都不曾正眼看过我,我回来做什么?” 刘阁老说道:“你们兄弟姐妹从小便在此长大,你大哥去了缘觉寺将世俗断得一干二净,你三姐福薄走得早,如今你二哥也被阉党所害……” 静妃沉默。 刘阁老轻轻挥了挥袖子,萧索道:“你还记得这间屋子叫什么吗?” 静妃迟疑了一下:“同心堂。” 刘阁老道:“此同心堂建于厚德十二年秋,当时刘家从南海运回八根通天似的金丝楠木做柱子,便是代表当时刘家的八位兄弟姐妹。刘家有祖训,兄弟亲族不得相互戕害,这是我从小教你们的,可你们都忘了。” 静妃啜泣道:“父亲,我记得的。” 刘阁老问道:“你曾与密谍司见过面,当时你说你二哥想要图谋匠作监火器……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静妃面色一变。 她回头去寻春容的位置,却想起来黑衣侍从将春容带走了。 静妃豁然转头,看着刘阁老凝声道:“父亲,二哥害了我的孩子,还遣人杀了刘什鱼,那是姐姐唯一的骨肉啊!是他先要戕害我的!” 刘阁老平静道:“如今刘家之局面,皆怪我没有教好你们。回去吧,刘家即将覆灭,回靖王府当你的王妃去吧。你我父女今日起恩断义绝,免得连累了你。” 静妃膝行于前,匍匐在刘阁老脚边抽泣道:“父亲您别这么说,我不回去。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您带我在宅子外面放风筝,您带我去踏青,您带我去参加文会,您教我琴棋书画……十二岁那年,您开玩笑说我长大了就会变成风筝飞到别人家里去,我说您只要拉拉线,我就会飞回您身边。” 刘阁老笑了笑:“被我断了银钱,出门在外发现刘家人不再买你的帐,这才又念起刘家的好了吗?” 静妃面色渐渐平静下来,松开了刘阁老的腿:“父亲,女儿知错了。这一次,女儿全听您吩咐,绝不阳奉阴违。” 刘阁老回到太师椅坐下,感慨道:“你需得记住,刘家不是你我的刘家,是千千万万刘家人的刘家。你我在刘家这艘大船上,只能陪它一小程,刘家一代代人杰,不过是为它护航的鬼魂罢了。若一代代刘家家主想不明白此事,刘家也攒不下这千秋基业。” 静妃问道:“父亲此次想做什么?” 刘阁老的神情在灵堂烛火前明灭不定:“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要做你二哥未竟之事。” 静妃颤抖了一下:“二哥胆大包天,为何父亲您也跟着他胡闹?” 刘阁老叹息:“他留下这个烂摊子,我得替他收拾了才行……回不了头了。我会派一名婢女在你身边,关键时,你需要配合她做一件事。” 静妃追问:“父亲要我做什么事?” 刘阁老淡淡道:“不该你问的,便不要问了,到时自会知晓。” 静妃挣扎许久,膝行于刘阁老面前:“父亲,我愿意帮您,只是事成之后……” 刘阁老眼神深邃,他轻轻抚摸着静妃的脸颊:“爹如今身边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了,未来这天下、这刘家,都是你和你孩子的。这一次,刘家被你二哥逼得要下重注了。” 静妃缓缓站起身来,抹掉自己脸颊上的泪水,语气平静:“我应该还能为王爷诞下子嗣,可王爷还有一个儿子朱云溪,父亲,我需要一个承诺。” 刘阁老笑道:“这才是我刘家的孩子,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你很快便不需要再担心朱云溪了,也许过几日便会收到消息。云妃与你二哥勾连,她那孩子也会被一并除去,好给你出出气。” 静妃嘴角微微勾起。 此时,刘阁老话锋一转:“跟我说说那个太平医馆的小学徒,便是你许诺两千两白银买你二哥命的那个,陈迹。”静妃怔了一下:“父亲怎么问起他?” 刘阁老不答。 静妃思索片刻:“此人有急智,还是他发现二哥赠我的那只杯子有问题,后来我施计陷害他,却也不知怎的被他识破了,还损失了一枚您送我的东珠。” 刘阁老缓缓道:“后来你差人去各个当铺找那枚东珠,结果如何?” 静妃摇摇头:“没见到那枚东珠,应该还在他手里。” 刘阁老笑了一声:“此子倒也算沉得住气,那么值钱的东珠,没有拿去换钱。想来,坏我刘家之事的人应该就是他了,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人偏偏只是个医馆学徒……来人。” 数名黑衣侍从将八扇朱漆大门打开,刘阁老对静妃说道:“你且回去吧。” 静妃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起身离去:“女儿先退下了。” 待到出了刘家大宅,马车旁的春容凑上来搀扶她,却见却扬起手腕狠狠扇了春容一个耳光:“吃里扒外的东西!” 春容讪讪的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灵堂内,刘阁老坐于太师椅上没有起身,只是神色冷漠的对一名黑衣侍从交代道:“告诉冯先生,老二头七之前,取陈迹、金猪人头回来给老二陪葬。” “老爷,世子与郡主呢?” “要活的,带回来。” …… …… 此时此刻。 陈迹走在小镇的煤渣路上,道路两旁皆是醉酒猜拳声、狎妓声、摇骰子声,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可他忽然发现,这小镇买东西、卖东西时用的并不是铜钱、银子,而是一支支木筹,若无此木筹,便是带着银子也没用。 这样一来,外人进到小镇里寸步难行。 陈迹站在医馆门前默默观望着,他原本还打算直接大摇大摆的给白鲤买药,现在却是有银子也不出去。 只能等医馆歇业了再去偷。 正当此时,一行人马从小镇外进来,为首者是一位身着青衫的中年人,身后则是数十骑面色冷峻的黑衣随从。 路两旁,军汉们见到这支人马,立刻息了声,恭恭敬敬站在街道两旁垂手而立:“冯先生。” “冯先生晚上好。” 陈迹思索片刻,转身跟在这队人马后面。 冯先生目不斜视,策马来到一家酒肆前,里面正有一群军汉在饮酒。 却见冯先生随手一指,他身后立刻有黑衣随从跃下马来,从酒肆中拽着头发拖出一名军汉来,其他军汉见状纷纷起身,却敢怒不敢言。 冯先生坐在马上漫不经心道:“李偏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喝酒?” 李偏将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回禀冯先生,搜捕队伍已经出去了,暂时还没有消息。” 冯先生笑了笑:“这个回答,我不满意。” 话音落,黑衣随从抽刀便劈,李偏将人头落地。 冯先生指着酒肆里另一名军汉道:“往后由你辖制此处,且先不要喝酒了,将整个军镇封锁起来,挨家挨户搜查,遇到可疑人物一律缉拿。” 那军汉迟疑道:“冯先生,咱们这军镇守备森严……” 冯先生再次笑起来:“外面寻了一天也没寻到人,既然不在外面,那就肯定是在里面。怎的换了个人,还是个只会聒噪的,再换个来与我说话。” 下一刻,黑衣随从冲上前去挥刀便砍,又一枚人头骨碌碌滚在地上,鲜血喷溅得整个酒肆一片猩红。 一名军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忽然将酒碗摔在地上,单膝跪在瓷片上:“冯先生,末将愿担此重任。子时之前,必将军镇翻个底朝天。若没找到人,末将提头来见。” 冯先生望着此人来了兴趣,将一沓白纸画像甩在此人脸上:“很好,我喜欢有野心的人,老爷也喜欢有野心的人,办事去吧。画像上之人,格杀勿论。” 军汉接过画像展开,上面赫然是一个清瘦的少年郎。 (本章完) 第143章 破绽 第143章 破绽 两颗人头落地。 陈迹远远看见酒肆变得鲜血淋漓,原本还哄闹的街,顿时噤若寒蝉。 冯先生身着青衫镇定的坐在马上,身上没有溅半滴血,却一身的血腥气。这世间最喜欢杀人的从来都不是武夫,而是文人书生。 酒肆里的灯火照在那一张张画像上,陈迹赫然发现每一张画得都是他。只寥寥数笔,便将他勾勒得惟妙惟肖,特点分明。 原来,刘家一开始要杀的就是他。 为什么? 想来是自己帮密谍司做的那些事情泄出去了,刘家要拿自己开刀。 陈迹转身往远处退去,准备带世子与白鲤逃离,却又渐渐放缓脚步。 这小镇里怕是有上千军汉,对方要是漫山遍野搜查,自己带着白鲤、世子、张夏终究跑不远。 他转头望了一眼世子等人躲藏的方向,隔得太远,只能隐约在夜色里看见炼铁作坊竖起的高炉烟囱。 酒肆里的火光,军汉们集结的呼喊,在他身边交织。 下一刻,陈迹回神往反方向走去。 不知走了多远,来到一处小面馆里朝店家招手:“掌柜的,来碗面。” 正在擦着桌子的掌柜将毛巾搭在胳膊上,笑着问道:“客官吃什么面?” 陈迹寻了门口的木桌子坐下:“随便什么面,热乎的就行!” “行嘞!” 片刻后,掌柜端着一碗肥肠面放于陈迹面前。 门外是兵荒马乱的声音,面馆里的陈迹没有朝外面多看一眼,任由军汉们从门前跑过。 他也不嫌烫,抄起筷子便卷起大口面吸进嘴里。 第一口下去,陈迹长长舒了口气:“好吃!” 逃亡一天之后,能吃到一口热乎乎的肥肠面,简直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之一。一口面下去,仿佛身子都滚烫起来。 陈迹三两口将面吃完,有些留恋的看了一眼碗里的红汤。他很想把汤也喝完,可要是喝完,自己就跑不动了。 他轻叹:“可惜。” 掌柜疑惑:“客官,可惜什么?” “没什么,”陈迹咧嘴笑道,他将一枚碎银子扔在桌子上:“掌柜的,给你面钱。” 掌柜先是一愣,而后不动声色的将银子揣进袖子:“客官,小店面食便宜,您这银子给多了,我去隔壁给您换点铜钱找零。” 陈迹笑着挥挥手:“去吧去吧。” 待到掌柜出门,他又看了一眼面汤,这才起身沿着煤渣路往东北方向的行营栅栏走去,越走速度越快,直至最后跑起来。 掌柜领着几名军汉回到面馆:“几位军爷,那少年郎还在我店里等着找零……咦,人呢?” 一名军汉骂骂咧咧的将掌柜踹翻:“敢耍老子?” 掌柜急促道:“刚刚还在呢,肯定没走远!” 说罢,他四下寻找起来,正看到陈迹轻轻跃过木栅栏的身影:“在那!” 军汉们转头一看,眼瞅着陈迹跑进深山老林里,顿时高声呐喊起来:“找到了,在这边!追!” 越来越多的兵马向东北集结,沿着陈迹逃亡的路线追去,如蝗虫过境,铺天盖地。 月光下的山林里,干枯光秃的树林藏不住人,数百名军汉冲进来,却已找不见陈迹的身影。 一名军汉踩着柔软的腐叶,将腰刀抽出,警惕着向前搜索。 然而就在军汉转头向左看去时,陈迹骤然从右边树干后闪身而出,一刀干净利落的从军汉脖颈间抹过。刀锋浅浅的从脖颈动脉划过,轻得就像一阵冰凉的风在抚摸。 军汉捂着脖子回头看时,陈迹已与他擦身而过,消失在另一颗树干之后。 待到其他人发现他时,血液正从他指缝中汩汩流出。他只来得及指了指陈迹藏身的树干,便不甘的倒在腐叶上。 “在这边!”两名军汉一边高喊着,一边朝那根树干左右包夹过去。 两人相视一眼,而后一起跃步突进,两柄长刀如剪刀般交叉着劈了出去。 噹! 噹! 两柄长刀砍在树干上发出沉闷声响,两人定睛一看,树干背后哪里有人? 不对! 两人眼睛一,只见陈迹从树上跃下,轻轻踮脚踩在两人卡在树干的刀身上蹲下。 两名军汉惊愕抬头,定定的看着蹲在他们刀身上的陈迹,山间一阵风吹过,摩擦着地面堆积的腐叶。 他们眼中的陈迹正与他们对视着,眼里没有情绪,只余下冰冷的算计:“开口求救。” 两名军汉顿时毛骨悚然,一丝凉意从尾巴骨升起,一路蹿到头皮! “来人!他在这里!” “来人!” 两名军汉松开刀柄向后退去,可还未等他们抬起的脚完全离地,陈迹便随手挥刀一抹,在两人脖颈上留下一条血线。 再一跃,陈迹已踩着树干上卡着的刀身越过两人,头也不回的消失在树林中。 这两声求救终于惊动了所有人,数百名军汉脚踩灰败的腐叶,狂奔着朝陈迹的背影追去。 可奇怪的是,他们明明能看见陈迹的踪迹,却怎么也追不上。 彼此之间仿佛永远保持着一个固定距离,不近也不远,每次就在军汉们觉得要追丢时,陈迹的背影又会渐渐清晰起来。 下一刻,爬到山丘顶端,即将翻过山头的陈迹忽然停顿了刹那。 他回头深深看了身后的军镇一眼,这才再次动身,消失在山后。 …… …… 军镇里,冯先生领着数十骑黑衣随从来到面馆前,他轻飘飘跃下马来,拎着衣摆走进面馆,在陈迹先前坐过的桌子坐下,陈迹吃过的那只碗都还没有收。 他笑吟吟对掌柜说道:“掌柜的,来碗面,要和先前那少年郎一模一样的。” 掌柜战战兢兢煮了一碗肥肠面端来,冯先生吃下一口便高声赞叹:“好吃啊!先前那少年郎夸过吗?” 掌柜低声道:“夸……夸过的。” 冯先生将面吃得干干净净,一名黑衣侍从递上一块洁白的绸布手帕,他擦了擦嘴,将手帕随后丢在地上,接着看向陈迹的那只碗。 思索片刻,冯先生将他的碗和陈迹的碗放在一起对比,而后又端起陈迹的那只碗喝了口汤:“味道是一样的……一个人饥肠辘辘一天、逃亡一天,能忍住不将这一口热面汤喝了?” 冯先生自言自语道:“一个心思缜密的人,怎么会在木筹这种小事上漏了马脚。” 说罢,他起身出门。 一名黑衣随从问道:“冯先生,我们追?” 冯先生翻身上马,哈哈大笑道:“那少年郎故意在此漏出破绽,想来是要替世子与郡主遮掩行踪,遣人继续搜寻军镇,世子与郡主应该还在这里。” 黑衣随从问道:“那这少年郎还追不追?” 冯先生策马向陈迹逃亡的方向行去:“追,怎么不追?老爷还等着拿他人头给二爷陪葬呢,他才是最重要的猎物。” (本章完) 第144章 龙种 第144章 龙种 昏暗的炼铁作坊内,高炉的余温在缓缓降低。 幽暗中,世子与张夏两人相对无言,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到明天。 张夏去找了一块干净的布投洗干净,看向世子:“劳烦世子回避一下,我给郡主擦擦身子。” “好,”盘坐在地上的世子起身去了幽暗处,背对着白鲤与张夏。 张夏一边跪坐在地上给白鲤擦拭身子,一边问道:“世子和郡主何时知道陈迹是行官的?” 世子随口回答道:“有一次我与白鲤身陷险境,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与白鲤恐怕性命不保。” 张夏低着头说道:“我曾问表叔,可否教我行官的门径,他却说我没有做行官的天赋。这世间行官凤毛麟角,真叫人羡慕。” 世子怔了一下:“表叔?” 他很快反应过来,张夏说的表叔便是那位钦天监副监正,徐术。 世子笑着说道:“我也曾有过相同的想法,只是我父亲说,世子身份与行官门径天然相斥,练不成的。” 张夏有些奇怪:“天然相斥?什么意思。” 世子回答道:“我父亲只说,三品以上官员断不可能修成行官门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一个人一辈子走通一条路便可以了,不能贪心。所以,我朝钦天监监正官职也只有正四品。” “王爷从何知晓?我表叔没提过此事。” “我父亲说他年轻时也想修行,便从宫里寻了门修行门径偷着练,也确实入了门。可封王之后,一身修行都顷刻间散去了。” 张夏叹道:“好可惜。” 世子哈哈一笑:“我爹也这么说,好可惜。不过我打算这次回去催我父亲再生个儿子,到时候我就可以不当世子了,跟着陈迹一起去当行官。” 张夏想了想忽然说道:“其实我幼时在陈老家主的六十寿宴上见过陈迹,他跟他娘一起坐在角落里,他娘很好看,即便坐在角落里也让人忍不住去看。那时候的他看起来木讷呆滞,与此时全然不同。时间过得可真快,没想到他变化如此之大。” “哦?”世子疑惑:“我那次也去了,为何对你和陈迹一点印象都没有。” 张夏闭上眼睛沉思片刻:“世子当时坐在主桌,开宴前,你趁着陈老家主起身说祝酒词时,偷偷拿靖王的酒杯抿了一口,被酒水辣得睁不开眼。” 世子心中一惊,他想要回头去看张夏,却想起自己不可回头,赶忙转回了脑袋:“等等,你为何记得如此清楚,莫非你和张大人一样过目不忘?” 张夏嗯了一声。 世子惊疑不定:“张家人都有这能力吗?” “不,只有我和我父亲。” 此时,张夏将白鲤的衣服整理好,又起身给自己擦拭身子。 她自顾自说道:“我父亲入赘似的娶了我娘,曾被徐家约定,不准纳妾、不准休妻、不准……反正规矩多得很。待生下我之后,我一岁半时便可将经义倒背如流,于是我娘忽然允许我父亲纳妾了,不仅如此,徐家还想尽办法的给他送女人。” 世子恍然:“为了让张大人再生一个像你一样的……男孩?” 张夏笑了笑说道:“是的,我娘与我爹约定好,若再生得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需过继给我叔爷当孙子,姓徐。” 世子知道,张夏口中的叔爷,便是当今内阁首辅徐拱。 徐阁老唯一的儿子徐术借缘觉寺法会死而复生,如今一心修道不曾婚配,枯坐在钦天监里。 徐阁老此举,大概是想为徐家再寻一人,续百年兴旺。 世子感慨:“世家为了传承,当真不遗余力。” “擦好了,世子回来吧,”张夏重新束拢自己的发髻,从地上随手捡起一根铁条当发簪,替换掉自己那枚显眼的红玉发簪。 世子回到白鲤身边盘坐下,忧心忡忡:“陈迹为何还未回来,别是出事了吧。” 然而就在此时,白鲤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孱弱:“哥,你刚刚说陈迹怎么了?” 世子惊喜道:“你可终于醒了,让我摸摸额头……还是这么烫啊,得尽快诊病吃药才行啊。” 他要从白鲤额头收回手时,白鲤却忽然攥住他的手腕:“哥,陈迹呢?别转移话题。” 世子乐呵呵笑道:“陈迹出去为你寻药,一会儿就回来了。” 白鲤躺在地上,眼神直勾勾盯着世子:“哥,你撒谎!” 世子急了,白鲤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时候醒过来! 还未等他想到如何应对,却听炼铁作坊外有人骑快马匆匆而过,并高声呼啸着:“偏将有令,二大营即刻集结,挨家挨户搜查每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个外乡人,那些外乡人就在军镇之中!” 世子与张夏面面相觑,眼中皆有惊骇:“他们怎么知道咱们就在军镇里?” 世子疑惑:“陈迹将咱们出卖了吗?不,陈迹不是那样的人。” 白鲤斩钉截铁道:“陈迹不可能出卖我们!” 张夏看了白鲤一眼,平静分析道:“若是陈迹出卖我们,直接将我们所在告知那些军汉就可以了,不需要他们如此大费周折。” 世子说道:“也是哦,我就知道陈迹靠得住!” 白鲤瞪着世子不说话。 世子尴尬一笑:“我没张夏那么聪明,方才只是顺着她的话随口一说而已……” 他起身快走几步,将侧脸贴在作坊的木门偷听外面的动静。这时,门外又一名骑兵疾驰而过,高声呼啸:“冯先生有令,一大营集结,立刻骑马进山,务必在那个外乡人穿过龙王谷之前截住他!” 白鲤勉强的撑起身子:“是陈迹!” 张夏点点头:“必然是陈迹无疑。龙王谷在东北方,我们在西南方,陈迹一定是故意挑选的方向,想要帮我们把人引走。” 世子挠了挠头:“你脑子转得这么快啊,跟陈迹一样。” 张夏瞥他一眼,镇定道:“陈迹临走时交代过,若镇里出了乱子,咱们必须立刻带着郡主离开。如果要走的话,现在就得走了。” 世子笃定道:“走!” 他弯腰抄起白鲤,背在身上就走。 夜色下,张夏走在前方,推开门探头朝外看去,确定军汉还没搜查到这边,当即引路往木栅栏处潜行而去。 “什么人!站住!” 声音如惊雷般从他们三人身后响起,世子豁然回头,只见两名军汉持刀从数十步外冲来:“找到外乡人了,在这里!” 世子心沉到谷底。 方才那骑兵故意高声呼啸,就是为了打草驱蛇,实际军汉们早早在街上设好了暗哨等待着他们自投罗网。 他忽然有点绝望,饶是陈迹舍命帮他们将人引开,他们也没法逃脱。 自己身为世子,却连两个人都保护不了。 “快跑!” 世子背着白鲤,与张夏一起狂奔到木栅栏边上。 他站于栅栏前,回头看了一眼即将追上的军汉,对张夏说道:“你先踩着我翻过去,然后接着白鲤!” 白鲤虚弱道:“哥……把我丢在这里吧。” 世子怒道:“说的什么屁话?把你丢这里,我怎么跟爹和陈迹交代?!” 白鲤倔强道:“别犹豫,你们带着我跑不远,快。” 然而话音刚落,两人身旁的张夏骤然惊呼:“枣枣?!” 世子顺着张夏的目光望去,赫然看见栅栏外不远处伫立着一批枣红色骏马,高八尺之上,在寒冬月色下喷吐着呼吸,白气如箭。 枣枣头顶一团黑影一闪而逝,落在旁边草丛里。 军汉将至。 下一刻,枣枣嘶鸣一声,这狂烈的战马竟奔袭而来,从一人多高的木栅栏上一跃而过。 庞大的战马在半空中轻盈转身,奋力一蹬,却见它两只健硕的后蹄同时踹在两名军汉胸口上。 轰的一声,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响,两名军汉胸口塌陷下去,倒飞十余丈! 世子与白鲤瞠目结舌,栅栏外猫着的乌云肃然起敬! 猛猛的! 世子惊骇道:“你这枣枣……” 枣枣乖巧的停在张夏身边,低垂头颅去蹭张夏的头发。 张夏笑着将脸贴了上去:“这是表叔送的马,他说枣枣可是龙种呢。” 龙种? 饶是实权藩王的世子,也没听说过这般说法! 说罢,她翻身上马,朝白鲤伸出手来:“郡主上马,世子坐在最前面,枣枣驼得动我们三个人!” 远处有密集的脚步声、喊杀声传来,世子与白鲤不再犹豫,当即上马,枣枣抬腿便走。 世子看着前方:“咱们被木栅栏拦住了怎么办,枣枣驮着三个人,应该跃不过去……吧?” 轰隆一声,枣枣根本没有跃起的意思,竟是毫不减速的一低头将木栅栏撞得稀碎。 “咱们现在去哪?”张夏扯着缰绳问道。 世子问道:“枣枣驼得动四个人吗?” 张夏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啊……枣枣,你能驼动四个人吗?可以的话就叫一声。” 枣枣一声嘶鸣回应。 世子默然片刻:“那咱们就往东北去,接着陈迹!” 张夏皱眉:“万一接不到呢?” 世子深吸一口气:“起码不后悔!” 张夏:“那就走!” 白鲤:“走!” 月下,无云,晴照,躁烈的骏马转了方向,什么身外之物都没带上,什么都不想落下。 (本章完) 胆囊炎,住院了 胆囊炎,住院了今天晚上开始上腹部疼,背后扩散状疼,忍疼把字码完,老婆带我来医院急诊。 本来以为是胰腺炎,但医生说应该是胆囊炎,屁股上刚打一针。 医生说如果胆囊口有石头需要做手术,先给大家报备一下。 (本章完) 第145章 寻鲸 第145章 寻鲸 呼吸。 追击陈迹的军汉被他远远甩在身后,辽阔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山风骤然呼啸而过,林间枯枝上最后的树叶一片片离开枝头。 陈迹奔跑时忍不住侧目,他看见漫天飞舞的灰色枯叶迎面而来,又被风卷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犹如江湖夜雨,又犹如某些人某些事。 他忍不住想伸手抓住一片枯叶,余光里却有一支锐利的黑色弩箭从身后射来,逆风而上,击碎了一片片树叶来到陈迹面前。 碎裂的树叶纷飞。 陈迹微微偏头,任由那枚弩箭钉在前方树干上,发出哚的一声,尾羽不停嗡嗡颤抖。 他回头看去,却见十余丈开外,正有一名黑衣人手持连弩肃然尾行,速度极快。 黑衣人额头处,被人用朱砂写着篆体的“厌胜”二字,黑衣人睁着的眼眸皆猩红似血。 形似人,神似鬼。 陈迹想起先前那位渔夫画在乌篷船上的黄纸符箓,与此时的厌胜二字异曲同工,没想到对方竟还能在人身上画符。 那名黑衣人见陈迹躲开自己偷袭一箭,当即从腰囊里取出一支模样古怪的镂空箭矢,想要换到连弩机括上。 鸣镝箭! 鸣镝箭一旦激射而出,必发出尖锐嘶鸣声引来其他人,这黑衣人一定还有同僚在附近! 山下的陈迹不退反进,迎着山坡拖刀而行,黑衣人也不避不让继续前进。 两人越来越近,如两头野兽同时狂奔,脚步溅起地上的积叶纷飞。 黑衣人来不及换上鸣镝箭,便干脆将鸣镝箭衔于口中。而后举起连弩,对着陈迹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弩弦兀自颤动,箭矢飚射而出。 陈迹拖着的长刀骤然撩起。 时间似乎放缓了。 锋利的刀刃当当正正从箭矢中间劈过,刀刃与铁箭头摩擦出耀眼璀璨的火,继而顺着箭杆的木质纹理迎刃切开,将箭矢一分为二! 黑衣人面色不改,一边前进,一边不停扣动扳机,要一口气将机括里的五支箭全部射完! 挥刀! 挥刀! 挥刀! 陈迹手中长刀在空中与一枚枚箭矢碰撞,化作一团团璀璨的星火。 正当黑衣人第五次扣动扳机时,上弦的机括意外卡住,他低头检查弩机,再抬头时,赫然看见陈迹已撞碎空中飞散的枯叶,拖刀来到身前! 少年的发丝被山风卷动着,衣袂上下翻飞。 一眼万里,杀意长决! 死! 陈迹撩刀斜斜向上,刀锋至腰间处时,单手撩刀转为双手。黑衣人丢弃连弩拔出腰刀下劈,可他的刀刚碰到陈迹的刀便应声而断。 这一刀,从黑衣人左下腹处切过,由右胸前收刀,一抹鲜血被刀刃带出,泼洒在一旁的树干上。 黑衣人身形滞住,嘴中衔着的鸣镝箭落下。 他怔怔低头看向伤口:“好刀术,比我的好……” 陈迹剧烈喘息着向后退去,打算迅速脱离战场。 黑衣人缓缓跪在地上,面色惨白的仰头看向陈迹:“你是想帮世子与郡主引开追兵对吧,但冯先生比你更聪明,他已经派人去军镇里搜拿了。” 陈迹瞳孔收缩,后退的脚步缓缓停住。 诈自己? 不对,对方没理由这时候诈自己,诈出真相也没命回去传递。对方这是希望用世子与郡主牵制自己,让自己无法安心逃命,最终不得不返回军镇救人。 黑衣人跪在地上,一边咳血一边笑着说道:“冯先生的话我带到了,怎么决定是你的事情。” 说罢,黑衣人轰然倒地。 就在黑衣人倒地的瞬间,十余步开外的树干后骤然飞出弩箭来,陈迹下意识挥刀隔挡,噹的一声,这一次弩箭没有被一分为二,反倒是他手中长刀应声而断。 弩箭歪了方向,从陈迹腰侧划过,留下一条血痕。 陈迹手持断刀倒退着下山,几个呼吸后,转身不顾一切的开始逃亡。 …… …… 下山路上,陈迹看向手中断刀,只见刀身只余下刀颚以上三寸,连柄匕首都不如。 这柄从军汉手里夺来的刀终究制备粗劣,不堪重任。 回不回军镇?不能回。 这是陈迹最理智的判断。 那位冯先生高深莫测,自己若是回去,必定十死无生。 而且,自己该做的已经都做了,若是世子与郡主仍旧逃不脱,那自己能做的也只是以后为他们报仇,而不是回去送死。 这时候回去,毫无意义。 “对,毫无意义,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回去的,”陈迹像是在确定着什么,自言自语道。 他疯狂向山下逃去,一步数米,将追来的黑衣人们也都远远甩在身后。 可是,陈迹忽然站定,惯性使他在山坡上滑行数丈、扬起漫天的积叶才终于停住。 他站在原地抬头看向月空,面色明灭不定。 山风如潮汐汹涌,吹动着他的发丝与衣袂向后飘去,猎猎作响。 下一刻,陈迹站在山腰处环顾四周地形,脑海里心念急转,盘算着他要做的每一件事情。陈迹缓缓闭上眼睛,收起体内炉火,任由丹田冰流蔓延全身。 他带着黑色云气从苍穹之上坠落,落在青山之上。未等轩辕开口说什么,他便已拎起鲸刀朝崎岖山路跑去:“奉槐,来,我赶时间!” 轩辕调侃道:“又有朋友要救?” 陈迹没有回答。 山林里,陈迹拎着雪亮的鲸刀一路狂奔。 奉槐在山间游荡着,一边在侧翼观察着陈迹的动向,一边寻找伏杀的时机。 “等等。” 奉槐看着陈迹的身影忽然愣住,他发现,这一次陈迹根本没有像之前那样隐藏行迹,也没有刻意避开围杀,只是拖着一人长的鲸刀,直直朝着山下的巨斧士奉烈冲杀而去。 雪亮的刀光像是一颗流星,在山间不断地下坠,下坠,下坠! 山君,虎也! 奉槐心中一惊,陈迹这一次要用最快的速度将他们逐个击破,根本不给他们伏杀围杀的机会。 奉槐急声高呼:“奉烈跑,不要力敌,不要让他逐个击破!” 魁梧的奉烈拎起巨斧转身就要跑,可陈迹忽然福至心灵怒吼道:“奋武,万胜!” 轩辕一怔。 奉槐一怔:“老师。” 他猛然回头看向山巅之上的轩辕,却发现自己已看不清轩辕的神情。 奉烈缓缓转身双手持斧,目光隔空遥遥望向陈迹,心中战意如黑色海水涨潮,拍得礁石惊涛骇浪。 “万胜!”奉烈拎着巨斧朝陈迹撞去,两人就像天地间最鲁莽孤绝的野兽,一人山上,一人山下,迎头相杀。 陈迹手里拖着的刀一点一点提起,身体里的四十一盏炉火发出轰鸣,他最终骤然高高跃起,刀锋旋转举过头顶,仿佛杀意也随刀刃攀升至苍穹! 天有三宝,日月星。 人有三宝,精!气!神! 噹! 金铁交鸣声响彻天地间,如武道鸣音震耳欲聋。 奉烈手中巨斧与鲸刀相击在一起,鲸刀刀刃上传递来的力量震得他双手发麻,巨斧几乎要脱手而出。 他被劈得向后退出几步,再想上前迎战时,却发现陈迹已如一阵风似的与自己擦肩而过,鲸刀刀背如流水般从他脖颈划过。 至刚变至柔,变幻如意。 干净利落。 奉烈丢掉巨斧,缓缓跌坐在地上,他却没有失败的愤怒与不甘,只憨厚笑道:“老师,您回来了。” 陈迹没有回答,转身提起马槊般的长刀遥指山上奉槐。 未等他说什么,轩辕宏大声音从山顶传来:“不用再与奉槐厮杀,你可以将刀带走了。” 陈迹松了口气,拄着齐眉的鲸刀弯腰喘息。 轩辕大步流星走下山来,隔着十余丈凝视着他:“你为何道出‘万胜’二字?” 陈迹啊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想要喊一嗓子,就这么喊了。” 轩辕深深看他一眼:“一刀将精气神卷尽,我不建议你现在就回去厮杀。” 陈迹摇摇头:“不行,还有人在等我。” 轩辕嗤笑道:“你如今的朋友倒是不少。” 陈迹喘息片刻,随口讽刺道:“你好像没什么朋友。” 轩辕黑色王袍随风而动,平静俯瞰着陈迹,眼中闪过一丝讥讽:“王为天地人,中间一竖,孤独贯穿始终。人一旦当了王,就不会有朋友了。” 陈迹:“那你好悲哀。” 轩辕哈哈大笑起来:“这可是你曾对我说的话啊!” 陈迹一怔:“不可能吧,我不是那种人啊。” 轩辕默默看向陈迹的眼睛,不再多说什么。却见他袍袖轻轻一挥,便将陈迹驱逐出青山梦境。 青山下,奉槐、奉烈回到了军阵之中,重复着日复一日的杀戮。 青山上,轩辕手拄王旗看向山外汹涌流动的云海。他忽然在想,若当初那个人是现在的陈迹,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山林间。 陈迹闭目站定,一动不动。 一名额头写着猩红‘厌胜’二字的黑衣人,正悄然潜伏至他后方,无声的抽出自己腰刀,奋力劈下。 下一刻,陈迹忽然睁开双眼,反手一刀,雪亮的刀光将黑衣人的长刀、头颅、胸腹,全部斩断。 …… …… 输了两天液,今早退烧了,医生建议做手术切除胆囊,但我的想法是保胆,不想做无胆鼠辈,所以先消炎了保守治疗吧,目前恢复更新。过阵子可能去趟上海再做一下检查。 (本章完) 请假 请假 抱歉今天低烧反复,写一天才写了一千多字,刚刚坐电脑前码字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再申请休息两天,29号输液结束了再恢复更新吧,感觉勉强不来了。为表歉意,此条评论下1、88、188、288、388、588、688、888、1666、1888、3888、6666楼,赠《夜的命名术》签名书一本,及华为freebudsse2蓝牙耳机一副。(中奖者请加星星q号提供地址3384561866) (本章完) 第146章 招安 第146章 招安 鲸。 刀身三尺三寸,刀柄二尺二寸。 刀颚吞口处白虎怒目,拄之齐眉,举之如潮。 陈迹缓缓收刀于面前,鲸刀没有留下一滴血,光滑如镜。 月光下,他在“镜”中照见自己,山间的枯叶被山风席卷于他背后,耳边发丝随风微动,一一清晰可见。 风停了。 一片枯叶从空中缓缓落在鲸的刀刃上,寂静的被一分为二,轻飘飘归于大地。 这柄刀跨越万年,终于回到他手里。 陈迹忽然在想,若这柄刀是真的,若他握刀时莫名的熟悉感也是真的,那轩辕所说的一切,也一定是真的。 可归墟,桃,朋友,老师,学生,天上的星星……自己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呢? 自己到底是谁? 沙沙沙沙的声音从数十步外传来,陈迹平静的环顾四周,幽暗的山林里却不见人影。 对方似乎并不急于围杀他,只是藏匿在山林间的暗影里,开口问道:“冯先生让我问你,做好决定了吗?” 陈迹深吸一口气:“什么决定?” 问话者平静道:“冯先生问你,你是要逃回洛城,还是要回到军镇里救你的朋友。” 这些突然冒出来的黑衣杀手,像是一条条孤魂野鬼,问着诛心的问题。 陈迹不再回答,只是拖着鲸刀往军镇的方向走去,越走越快。 当经过一棵大树时,大树仿佛树皮脱落似的露出一个黑色人影,无声中一刀劈向陈迹后背。 但这般利用光与影伏杀的手段,陈迹在奉槐那里见过太多次。 刹那间,他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回首一刀劈去,一抹鲜血喷溅在地上,黑衣人缓缓倒地。 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待到陈迹再往前走去,却见山林里间的影影绰绰竟向后退去。 有人低声道:“不像是后天境界,是先天境界。” 有人回应道:“不是先天境界,是那柄刀。” “冯先生有令,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黑影不再后退,当即围杀过来,在陈迹身周织成一张网。 陈迹向左,这张网便向左,陈迹向右,这张网便向右,越收越紧。 这四名被人施了厌胜之术的黑衣人远超寻常军中精锐,即便是踏入修行门径的陈迹也无法甩脱,彼此之间身体素质相差无几。 待到四名黑衣人距离陈迹只有五步时,所有人同时爆发出无匹刀光,四柄刀,应接不暇。 陈迹骤然前扑如虎,手中鲸刀大开大合迎去,根本不管左、右、后方的刀光,只杀面前这一人。 他面前的黑衣人心中一惊,顿时向后退去。 可他一退,陈迹当即不再追逐,转身迎向另外三人,刀随身转、身摧刀往,狭长的鲸刀在月光下划过一道璀璨的弧光,铛铛铛三声,三柄长刀应声而断! 被他惊退的黑衣人再次扑上来挥刀驰援,想要逼陈迹回头,可陈迹头也不回的半跪在地上反手一刀上撩,鲸刀如戟,将身后黑衣人的手腕齐根切断。 陈迹半跪在地上,静静地环视着他们,如猛虎匍匐于野。 四名黑衣人相视一眼,正要弃了断刀徒手决死厮杀时,远方忽有缥缈的笛声传来,笛声悠扬。 宛如正有小小牧童侧坐在黑色水牛宽阔的脊背上,慢慢从石拱桥上经过,近处是小桥溪水,远方是白云山崖。 冯先生。 不知道为什么,陈迹并未见吹笛者,却下意识在心中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仿佛对方只要出现,不管以何种形式,你便知道这一定是他。 一名黑衣人用左手托着自己断掉的右手腕,面容平静道:“冯先生要见你,见与不见,自己决定。” 说罢,四名黑衣人纷纷向后退去,退进山林的阴影里。 陈迹起身望向笛声来处。 他沉思片刻,提着鲸刀主动向笛声走去。当他越走越近时,笛声忽如竹影剑气,杀气四溢。 陈迹下意识环视四周,几乎以为山林里将要杀出数百刀斧手来,可是,周围什么都没有。他忽然惊觉,对方竟是将笛子吹出了十面埋伏的错觉。走过数十步,却见一袭青衫的冯先生坐于一块矮青石上持着一支横笛。那位曾在乌篷船上出现过的渔夫,静静侍立一旁。 陈迹拱手行了一礼:“冯先生。” 冯先生慢慢放下横笛,笑着看向陈迹:“你怎么没有趁机逃跑?” 陈迹平静道:“跑不掉。” 冯先生拍了拍手掌赞叹道:“聪明。可你既然是个聪明人,为何还要回军镇呢?你应该知道,你一后天境界的小小行官,回去也没用。而且,你与世子、郡主相识时间并不长,何必为他人丢掉性命。” 陈迹神情疲惫的靠在一颗树干上,长长出了口气:“可能我还不够聪明吧。” 冯先生感慨:“你不是不够聪明,而是为了所谓的少年侠气。” 陈迹沉默不语。 冯先生将横笛递给身旁那位渔夫,笑着从青石起身,慢慢走向陈迹:“曾有一人说过,他以名利为刀,可斩天下九分侠气。这些年来,江湖侠客尽数被朝廷招安,各个门派销声匿迹,天下修行门径皆被束之高阁,江湖也变成了无趣的地方。” 他打量着陈迹说道:“但我今日见你,忽然品出他那句话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原来这天下还有一分侠气,便是他也没法斩去的。可敬,可叹,可歌,可泣……可笑。” 陈迹疑惑,不知冯先生口中说的是何人。 名利为刀,斩天下九分侠气。 好大的口气。 陈迹问道:“冯先生为何觉得可笑?” 冯先生笑着回答:“所谓侠气,便是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但既然知不可为,为何还要为之?” 陈迹说道:“我不懂什么是侠气,也不觉得侠气仅仅是勇气。我做决定,只是为了无愧于心……既然冯先生是聪明人,为何选择了刘家?” 冯先生站在陈迹面前,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你来说说看,我为何不能选择刘家?” 陈迹思索片刻说道:“刘家虽身为外戚、权势贵重,上有太后阁老,下有豫州望族,可陛下对刘家积怨已久,衰败是迟早的事情。陛下十一岁登基,如今已御极三十一载。三十一年前那个十一岁的孩童,他们尚且斗不过,三十一年后的便斗得过了吗?” 冯先生笑了笑:“继续。” 陈迹继续说道:“且不提陛下与司礼监,再来说说这天下世家望族,徐、胡、陈、齐、刘、羊六家如猛虎盘踞,刘家在这当中只能排行末尾。早些年或许权势滔天,如今却比不得其他五家了,对也不对?” 冯先生点点头:“没错,其他几家如今是不大看得上刘家的,刘家势微,也是被他们蚕食所致。” 陈迹抬头看向冯先生的眼睛:“既然冯先生看得透这些,何不改换门楣?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君而待,冯先生这样的聪明人,留在刘家可惜了。” 冯先生仰头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难怪敢来直面我,原来是想要哄骗我去陈家,少年郎真是胆大包天,勇气可嘉。不过,你倒是在十死无生里,硬生生给自己想了条生路,不错不错!” 陈迹拄刀而立,平静说道:“我不是在给自己找生路,而是在给冯先生找了一条生路。” 天地一肃,万籁俱寂。 这山林间,便是连鸟鸣声都听不到了。 夜色下的少年郎狼狈却笃定,长刀在手,顶天立地! 冯先生身后的那位渔夫当即要上前,惩戒陈迹口出狂言。 却见冯先生抬手止住了他的脚步,笑吟吟对陈迹说道:“陈家家主贵为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尚书,还掌控着山州、东州这两州之地,看起来是要比刘家的前途更光明一些。可是,你做不了陈家的主。陈迹啊陈迹,你一祭祖时都不得进宗祠的小小庶子,谈何招揽我?” 陈迹摇摇头:“我不是要为陈家说服冯先生。” “那是为谁?” “靖王府。” 冯先生陷入沉思。 陈迹轻声道:“冯先生,刘家勾连景朝一事已经泄露,虽然没有确凿证据,可朝廷行事又何须证据,想来,此时陛下的万岁军陈兵豫州北方,便是在防备刘家。这种情况下,刘家想谋反难如登天,大厦将倾。与其跟着刘家陪葬,何不适时离开?你放过世子与郡主,靖王保你无事。” “你就不担心靖王也参与了谋逆?”冯先生好奇问道。 陈迹摇摇头:“若靖王与刘家勾连,刘阁老也不用抓世子与郡主做筹码了。冯先生,回头是岸。” 冯先生有些好笑的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敢想敢说,明明自己都要死了,却还在此口出狂言。不如这样,你也别招揽我了,我见你是个人才,不如跟在我身边做事罢,可饶你一命。若非如此,我也不用与你浪费半天口舌。” 他定定的看向陈迹,追问一句:“随我做事,如何?” 陈迹:“好。” 世界又安静了。 冯先生沉默许久,忽然弯腰大笑:“有趣,太有趣了!” (本章完) 第147章 鬼打墙 第147章 鬼打墙 冯先生在陈迹面前笑得肆无忌惮,笑得畅快淋漓。 笑到最后,他将手掌搭在陈迹肩膀上笑弯了腰,惊得山林间群鸟飞起,在夜空中盘旋。 陈迹拄刀而立,刀刃距离这位冯先生近在咫尺,可对方仿佛没看见似的,又或许,对方从未担心一个后天境界的小行官能把自己怎么样。 陈迹低头看向面前的冯先生,思量着要不要趁机一刀杀了对方,可打量许久之后,却发现……没有破绽。 对方那只看似随意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定比自己的刀更快。 许久后,冯先生直起腰杆,用大拇指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少年郎真风趣。前一刻还在劝我弃暗投明,后一刻却干脆利落的改旗易帜。” 陈迹严肃道:“既然冯先生这样的聪明人都愿意追随刘家,想来刘家一定有我不知道的过人之处。” 冯先生似笑非笑的盯着他:“话都让你说了。我且问你,随我做事可有什么条件?” 陈迹思索片刻:“放过世子与郡主。”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冯先生想了想说道:“此事我可做不得主,换一个条件。” 陈迹无奈道:“冯先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得主吗,那在刘家待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随我去靖王府。” 冯先生哭笑不得:“说得好像你就能替王府做主一样,我说我要一年三万两银子,如何?” 陈迹:“好。” 冯先生看着陈迹哑口无言,片刻后,他唏嘘道:“你还真是什么都敢答应。明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却忍不住想听听你为了活命还能扯出什么鬼话。可是索拿世子、郡主的事情又不用我亲自去做,你光是拖住我有什么用呢?” 陈迹认真道:“先生误会了,我是真心想随先生做事。” 冯先生却没搭理他这鬼话,而是低头思索道:“你拖延时间到底在等什么呢?” “等靖王吗,可惜靖王身边的高手这些年都被司礼监除掉了;等密谍司吗,密谍司远在洛城,根本无法得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冯先生抬头看向陈迹,笑得更加开心了:“少年郎,你好像没有活路。” 这一次,陈迹沉默不语。 他在冯先生这几句话里好像抓到了一些什么,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但他一时间又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冯先生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我知道你一定在等什么,但是也无妨,你想拖时间,我便陪你拖一拖时间。听闻你下棋赢过靖王与张拙,我没机会与他们二人下棋,不如你来陪我对弈一局。” “好。” 陈迹觉得有些奇怪。 这位冯先生不像是得意忘形之人,对方明明可以此时就杀了自己,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可对方偏偏愿意与自己一起等。 自己在等救兵,对方在等什么? 冯先生对身后招招手:“姜焰,从马鞍里取棋盘与棋篓来!” 不远处,两匹战马拴在枯树上。 姜焰从马鞍的褡裢里掏出一把豆子喂到战马嘴边,而后又从另一侧褡裢里取了一张布棋盘回来,平平整整的铺在地上。 陈迹与冯先生于月下盘膝而坐。 冯先生平视陈迹:“我们下快棋,每次落子不可逾十息。若你超过十息还未落子,姜堰便在一旁砍下你的头颅,送回刘家大宅;若你这一局结束时还没等到你要等的人,你也得死。” 说罢,他竟执黑,当先落下一子。 陈迹默默数着呼吸,在最后一刻落下白子。他的手指才刚刚离开棋布,冯先生便已经落下第二枚黑子。 陈迹每一次都拖到最后一息,而冯先生则每次都毫不犹豫。 短短数手过后,他忽然皱起眉头。 这冯先生思维之敏捷犀利,乃他生平仅见。对方以无忧角做守势,他的白子才刚刚撞上去,对方便立刻大开大合、另辟战场,不与他缠斗。 此人思维在全局,不在一隅。 陈迹棋术并非多厉害,但他从阿尔法狗那里学来的棋路,还是头一次这么快败下阵来。 若这是对方长考出来的棋路,他也还能理解,可这位冯先生不假思索便破局了! 此时,冯先生目光离开棋布,抬头看向陈迹调侃道:“这棋路不是你自己的吧,怎得用起来如此生涩干枯?” 陈迹一惊,自己竟是被看穿了! 晃神间,一旁的姜焰将刀口缓缓抬起,他赶忙在棋布上落下一子。 冯先生顿时不满:“臭棋臭棋,这一步算是我方才说话妨碍你了,允许你收回去!” 说罢,他将陈迹方才落下的白子拾起,重新丢回陈迹手中:“再给你十息!” 陈迹深深的看了冯先生一眼,又深深吸了口气看向棋布。在最后一息将逝之时,他将白子贴底落于“秋”位。 冯先生眼睛一亮,赞叹一声:“少年郎好大的胆子!此时才像你自己的棋路啊,先前不知道从哪里拾人牙慧,学得四不像。” 陈迹没有理会他,只是默默盯着棋盘一动不动,仿佛摒弃了外界。 晃动的树枝,吹起的枯叶,月下的雀鸟,都息了声。两人在棋布上交错换手,越下越快。棋布上,陈迹那条势微的白龙从在角落里横冲直撞,几次都险些从重重包围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冯先生一边落子一边说道:“此治孤之术倒是真真有了精气神,难怪你能一路杀到这里。少年郎,我又起了爱才的心思,若你能随我做事,我便帮你完成一个心愿,如何?只是,世子与郡主我有大用,此事不能答允你。” 陈迹头也不抬的答道:“好。” 冯先生笑了笑,也不气恼,只是在棋布上随手落下一子。 刹那间,陈迹那条白龙再也动弹不得。 他捏着一枚白子,迟迟不知道该下到何处,死局。 一息,两息,三息…… 十息。 冯先生感慨:“你要等的人,终究是没有来。本座虽然起了惜才之心,但你这样的人物,还是在微末时杀了才安心呢。” 姜焰在陈迹身侧无声举刀,雷霆般下劈,然而陈迹仿佛早就做好了准备似的,握住鲸刀刀柄上撩! 可是,原本势在必得要斩断姜焰手腕的一刀,却落了空。 只见姜焰手腕堪堪悬停在刀刃轨迹的边缘,强大的控制力使他避过这一刀,这才再次落下。 这是来自境界的碾压! 先天境界! 陈迹握刀向后狼狈翻滚躲开这一刀,继而起身,头也不回的往山林间逃去。能拖的时间他拖了,能做的他都做了,此时只能逃! 他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冯先生从地上缓缓起身,似乎并未打算追他。 陈迹跑出数百步,跑着跑着便惊觉不对…… 他慢慢停下脚步,遥遥看见两匹拴在树上的高大战马,姜焰站在马旁,一边给战马喂豆子,一边冷冷的看着自己。 更远处,冯先生笑着说道:“想要跑到哪里去?” 陈迹慢慢向后退去。 鬼打墙?不对,这是行官的手段。 他四下看去,一丝一毫线索都不放过。可这山林就是寻常的山林,瞧不出丝毫端倪。 跑! 陈迹又跑出数百步。这一次,他跑到了战马的另一边,姜焰正背对着他给战马喂豆子。 诡异。 太诡异了! 冯先生朗声道:“莫要徒劳了,此乃姜焰的八门金锁阵,寻常人可逃不出去。” 话音刚落,陈迹身后传来喵的一声,他豁然转身,直奔那声音来处! 他循着声音跑了数百步,没有再绕回原地,而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开!” 陈迹怒声挥刀,鲸刀劈在空气上,仿佛撕裂了一匹画布。世界焕然一新,连山风都暴躁了些。 冯先生轻咦了一声:“有意思。” “先生,要追吗?” 冯先生笑了笑:“追什么,他走的是景门,等他回来。” “是。” 冯先生负手而立,轻飘飘哼着:“景门主血光,官符卖田庄。祸灾应多有,子孙受苦殃。外亡并恶死,六畜也见伤。生离与死别,入者须提防。哈哈,须提防。” 山林里,陈迹狂奔着,他没有等到他想等的人,但是等来了他的猫。 经过一棵大树时,乌云从树冠跃下,轻盈的落在他肩膀。 它伸出爪子,碰了一下陈迹的耳朵,庞大的熔流倾泄而下,陈迹体内的炉火一盏又一盏点燃! 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五十六盏! 陈迹只觉得,先前厮杀后的疲惫烟消云散,仿若获得一次新生! 可他跑了数百步,又渐渐放缓了脚步。 陈迹面无表情的从肩上摘下乌云丢入山林里,这才往前走去。 山林如海浪分开,却见冯先生正手持横笛,站于青石边上,笑吟吟问道:“去哪里转了一圈,这么久才回来?” 陈迹皱眉,这样都无法跑出去吗?! 冯先生拎着横笛向他走来,横笛上坠着的长长的青色流苏晃来晃去,几乎扫在地上。 他慢条斯理说道:“谁都做过少年侠气的梦,但最后换来的,全都是教训。少年郎,莫要挣扎,我答应你,可带你完整的尸首回刘家……嗯?” 话未说完,天光大亮。 一抹白色的光,由远及近,照耀了群山。 陈迹豁然回首,却见一颗流星如一匹白色天马撞破了天幕,划着惊心动魄的抛物线,从漫长的远方飞来。 轰的一声,这一箭仿佛击碎了什么,世界如琉璃破碎。 另一边,姜焰袖子里突然烧起火来,他使劲拍打袖子,掉出半张燃烧的符纸来。 他抬头看向冯先生:“先生!” 冯先生没理会他,而是看向陈迹,恍然大悟道:“原来你等的是天马。” (本章完) 第148章 临战突破 第148章 临战突破 遥远天际飞来的流星拖着长长尾翼,如一柄璀璨利刃,割开夜空与破晓。 由远及近时,陈迹的面庞被流星的光辉一点点照亮,直至天光亮如白昼。 天马这一箭,硬生生用蛮力射穿了八门金锁阵! 天马。 陈迹终于等到了。 流星箭矢击穿符阵之后,仿佛长了眼睛似的,微微变化轨迹,直奔冯先生面门! 冯先生仰头负手而立,直面箭矢岿然不动。 “姜焰。” 姜焰从袖中掏出数张朱砂符箓向天空掷去,符箓短暂滞空后,如有灵性似的朝箭矢笔直飞去。 一连六张符纸飞出,这才将流星箭矢撞成夜空中的一捧星辰。 “真好看,”冯先生赞叹道。 陈迹仔细打量对方。 这位冯先生一袭青衫盘坐许久却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对方泰然自若、面色不改,并没有将天马到来的事放在心上。 仿佛天马来与不来,都不会改变什么。 淡定。 这位冯先生过于淡定了。 此时,冯先生看向陈迹,笑着问道:“少年郎,我算了算时间,天马必须在你们遇袭的第一时间就出发,才能在此时刚好赶到。密谍司远在洛城,为何能知道此间的事情,又为何来得如此及时?” 陈迹也看向冯先生,诚恳回答道:“应该是刘家出了奸细,将你们的伏杀计划泄露给了密谍司。冯先生,您一定要好好查一下这个奸细,如若不除,恐成大患。” 冯先生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如此,可你好像知道天马会来,所以才如此努力的拖延时间。” 陈迹心中一紧:“我不知道他会来,只是能多活一刻是一刻。” 冯先生笑了笑:“那我还有一个疑惑,上三位生肖身份尊贵,可调动内廷十二监、二十四衙门,先斩后奏。这般人物,为何会来救你?” 陈迹沉默不语。 冯先生笑道:“少年郎,先前陪你等天马的那些时间,算是对天下仅余一分侠气的些许敬意。但天马跑这么远来救你,说明你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我必须杀你。” 下一刻,陈迹转身疯狂往流星箭矢来时的方向跑去,天马距离还远,他必须在天马赶到之前活着! 姜焰见他逃跑,骤然抛出九张朱砂符纸。朱砂符纸在空中悬停一息,而后犹如红黄相间的雀鸟一般朝他飚射而来。 山风大作,符箓呼啸。 千钧一发之际,陈迹凝神回身迎击,一刀,两刀,三刀……六刀! 雪亮的刀锋在空气中划出曲折的白线,将一张张朱砂符纸切开,当刀锋切开符纸的瞬间,符纸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轻飘飘落在腐叶上。 可陈迹也只来得及劈出六刀,剩余三张已飚射面前。 他原地拧转身子尽力避开要害,第七张符纸从肩膀切过、第八张符纸从腰间切过,均留下一条血痕。 第九张符纸从陈迹耳侧飞过,仅仅切断他一缕头发。然而还未等他松口气,却见那符纸竟折转方向,冲他后脑勺飞回。 这第九张符纸上画的符箓与其他的全都不同,前八张朱砂符纸皆是伏笔,第九张才是结局! 陈迹回首看去,想要提刀隔挡,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符纸迎面而来,近在咫尺。 咻! 一支流星箭矢从侧面飞过,带着狂风、卷着枯叶,于陈迹鼻尖前击穿符纸,带着符纸钉在不远处的树干上,化作一捧星辰。 陈迹面颊被狂风刮得生疼,从发髻上散乱下来的发丝晃动不止。 他听见身旁有脚步声奔来,再转头却见金猪气喘吁吁的挡在他身前,如临大敌的盯着冯先生。 陈迹拄刀而立,忽然长长松了口气。 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金猪时,有种心神放松的感觉……终于等来救兵了。 金猪没有看他,而是看向冯先生皮笑肉不笑说道:“冯先生晚上好哇,这么晚了不在家睡觉,跑出来杀人?” 冯先生笑着回应:“晚上好啊。” 山林间传来脚步踩踏枯叶的声响,陈迹看去,那树林阴影中,天马一袭白衣踩着枯叶缓缓走出,挡在他与金猪身前,面无表情的看向冯先生。 金猪也松了口气…… 只见天马对冯先生比划了几个手语,而后手掌在脖颈间冷冷比了一个割过的手势。 冯先生却哈哈一笑:“看不懂,看不懂!” 金猪翻译道:“天马说,不如他请大家吃碗牛肉面,此事就这么算了?” 天马回头看了金猪一眼。冯先生哭笑不得:“我虽然看不懂手语,但也知道天马不是要请我吃牛肉面的意思,起码吃牛肉面不用割脖子。” 金猪打哈哈:“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冯先生,我密谍司为内廷亲军,与我等为敌,可是谋逆的重罪。今夜若再厮杀下去,这天下再大也容不得你了。” 冯先生浑不在意的摆摆手:“莫拿此事吓唬我,只用将尔等三人留在此山中,谁又会知道我做过什么呢。少年郎,你等的人来了,我等的人也来了。” 话音落,山下传来密集的铁蹄声、喧哗声,众人遥遥望去,却见上千人明火执仗,朝山上冲来。 不仅山下龙王谷有人,就连山上也有上千军汉手持火把,朝山腰处冲来。 陈迹皱起眉头,这位冯先生似乎从一开始便打算用自己将天马、金猪钓来? 不对不对,对方怎么可能知道自己能用遮云门径唤来金猪? 此时,金猪对天马说道:“快走,上千人军阵咱们冲不得!” 天马像聋了一样,盯着冯先生一动不动。 金猪急了。 他拉了拉天马的衣服,压低声音说道:“你疯啦?这座山上全是他们的人,赶紧跑路要紧,不要恋战!” 可天马没理会他,径直引弦满弓,朝冯先生、姜焰分别射出一箭! 金猪整个人都不好了,趁混战时,转身拉着陈迹就跑。 陈迹回头看去,青石旁的冯先生侧头避过一箭,而后似笑非笑的看向自己。没有追杀,没有恼怒,只有让人看不透的笑容,猜不到对方在想些什么。 两人逃离时,金猪转头看向陈迹问道:“你小子方才临阵突破了?” 陈迹顿时意识到,不仅是遮云门径,山君门径同样会给金猪反馈修为! 他嗯了一声:“突破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如今算什么境界。” 金猪眼中一喜,全然忘记了先前被折磨整整三个时辰的痛苦:“后天境界,几乎要摸到先天的门槛了。你小子可以啊,不修则已,一修惊人!” 陈迹一边跑一边漫不经心问道:“大人怎么知道我临阵突破了?” 金猪一怔,赶忙找补道:“冯先生都来了,你要不是临阵突破,肯定活不到现在嘛。” 说话间,他打量着陈迹手中拎着的鲸刀,又回头看了看地上被一分为二的符纸。 金猪眼中闪过几分疑惑,却在迟疑片刻后,最终什么都没有问。 陈迹问道:“大人,咱们不管天马了吗?” 金猪咬牙切齿道:“他一意孤行想找死,我管他做什么?军阵面前,便是神道境的宗师亲至也要退避三舍,他逞什么能啊?就让他死这吧,咱们跑!” 陈迹发现,金猪逃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便要往天马的那方战场看去,可他们只能看见有流星的光芒闪过,却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往山下跑,迎面撞上来索拿他们的大批军汉,金猪拉着陈迹转身抱头鼠窜。 两人连续换了好几个方向都无济于事,这漫山遍野似乎都是敌人。 金猪抱怨道:“他娘的,刘家怎么在此安置了这么多私兵……等等,什么声音?” 却听山下传来喧哗声,有军汉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撞得人仰马翻。 陈迹透过树林缝隙看去,月光下,一抹庞大的黑影将一个个举着火把的军汉撞到在地,直奔山腰而来! 火把落在枯叶上,燃起巨大的山火,被风一吹,当即向山上蔓延! 金猪惊疑不定:“怎么回事?” 未等陈迹回答,火光里传来不遗余力的呼喊声:“陈迹!” 金猪豁然看向陈迹:“郡主的声音?!” 世子与张夏的声音也一同传来:“陈迹!陈迹你在哪?!” 陈迹往火光里冲去,却被金猪一把拉住:“你他娘的疯啦,这山火跑的比人还快,你去做什么?” 轰隆一声,一匹高大战马纵身一跃,如飞舟般跨越火海,落在陈迹面前。 陈迹怔怔仰望,世子、郡主、张夏三人坐于马上,脸上黑黢黢的全是灰尘,背后则是熊熊烈火暴躁跳动。 白鲤惊喜道:“呀,陈迹,总算找到你了!快,快上马,我们来接你了!” 陈迹怔怔问道:“我不是让你们立刻逃走吗,你们怎么冲到这里来了?” 世子哈哈一笑:“丢下朋友还怎么当江湖儿女?” 说着,他弯腰伸出手来:“快,上马!” 陈迹转头看向金猪:“大人……” 金猪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向后退去:“你小子跟他们走,得他娘的活着出去啊,不然老子亏大啦!” 说罢,他转身往天马厮杀的方向跑去。 (本章完) 第149章 陌生人 第149章 陌生人 躁烈的火势如红色海浪,汹涌喷薄的热气铺面而来,发丝在橙红色的光影里微微卷曲。 陈迹看着金猪后退,疑惑喊道:“金猪大人,你方才不是说要丢下天马么?” 金猪往远处跑去:“这些年我得罪了那么多人,天马是我在司礼监最大的靠山,若他死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陈迹诚恳喊道:“金猪大人,谢谢你来救我。” 金猪背对着他不耐烦挥挥手:“快滚。” 陈迹站在火海边缘,听着背后军汉的哀嚎声,眼看金猪奔回了战场。 他很清楚,金猪是因为押注了自己,才日夜兼程赶来救下自己,本质是利益驱使。 可若没有金猪、天马及时赶到,他活不到此时。救了就是救了,他承这份情。 只是,陈迹看着金猪的背影,有些不确定金猪是为了不跌落境界才回去救天马,还是为了友情。 或许,有时候金猪自己也分不清楚吧。 世子看向陈迹:“走吧,山火起势很快,一眨眼就能烧出十里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陈迹回头看了一眼世子弯腰伸出的手掌,却说道:“不行,我还不能走。” “嗯?”世子有些意外:“你要去帮他们?” 陈迹一边仓促环顾四周,一边回答道:“不是。” 他的目光四下找了一圈,却没寻到自己想见的身影,枣枣站在热浪里焦躁的踏着马蹄,随时都要撒腿离开。 陈迹不想耽误白鲤他们的时间,当即一掌拍在枣枣屁股上:“你们先走!” 枣枣却并没有像寻常马匹一样被惊走,只是平静下来,莫名其妙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陈迹迟疑了一瞬间:“……张二小姐,你这马?” 张夏没好气道:“枣枣不会被随意惊走的,你到底要留下来做什么?我们可以帮你!” 形势紧急,陈迹再也顾不得许多,开口呼喊道:“乌云!乌云你在哪?” 世子怔了一下:“乌云也在这?” 陈迹往山火里望去,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若乌云无事,一定会跟在他左右的,现在乌云不回答他,定是被什么事情困住。 山火! 这时,火海里传来喵的一声,他循着声音看去,却见乌云在一颗枯树枝头焦急地踱来踱去,脚下便是火海,火苗正顺着树皮向上蔓延。 陈迹朝乌云冲去,却被一股火浪扑了回来,滚起的浓烟呛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渐渐地,乌云不再焦急,它只是静静蹲坐在枝头任由火焰蔓延。 乌云看着陈迹火急火燎的模样,轻轻喵了一声,一人一猫相隔二十余步遥遥相望。 世子焦急大喊:“陈迹,快走!” 张夏疑惑不解的喊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一只猫做什么,人命比猫命重要!三个人冒死来寻你一个,你却要为一只猫耽误时间?” “抱歉,你们先走!”陈迹看了张夏一眼,他不再往火海里冲,而是急促的寻找着什么。 下一刻,他提着鲸刀奔向一颗参天柏木,双手持刀,奋力一刀刀劈砍在树干上。每一刀下去,都有大量木屑被带出来。 世子疑惑:“陈迹在做什么?” 张夏平静道:“他想砍倒这棵树,给那只猫做一座桥。” 砍至一半时,陈迹回头看向乌云所在的位置,再回头时双手持刀,精准劈在某个位置:“倒啊!”嘎吱吱的木纤维折断声响起,参天柏木不堪重负歪倒下来。 张夏看着柏木歪倒的方向,心中默默计算片刻,忽然高声道:“方向不对,要再往北偏一些!” 陈迹回头看她一眼,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而后奋力冲刺,直挺挺用肩膀撞在正要倒下的柏木上! 这一撞之力,只能令巨木轻微偏移……但足够了。 轰隆一声,柏木砸在乌云不远处,搭成一座长桥。 乌云纵身跳下树枝,隔着数米轻巧落在柏木上。它踩着柏木树干穿过火海、奔向陈迹,直直跃进他怀里。 陈迹低头看去,却见黑乎乎的乌云毛发已经烧焦卷曲,他将乌云揣进怀里,转身狂奔起来:“快走!” 世子喊道:“你也上马来啊。” 陈迹头也不回的说道:“四个人太重了,那些军汉已经被山火驱赶走了,咱们现在只需要和山火抢时间。” 张夏轻轻一抖缰绳,策马跟上。枣枣神骏异常,驮着三个人也能在山林里与陈迹齐头并进。 只是,火海漫山遍野,大风一吹刮起滚滚浓烟,四人在灰色的烟雾里乱撞,却怎么也跑不出火势的追赶,仿佛他们一直跑在火海边缘,不曾离开过。 陈迹停下脚步。 不能再乱跑了,必须仔细观察火势。 山火分为地表火、树冠火、地下火,地表火又分为稳进火与急进火,遇到地表急进火的时候,唯一活下来的办法就是脱离火势蔓延的方向,人是跑不过火的。 可怎么脱离? 陈迹只思索几秒:“往西北边去!” “往西北边去!”张夏与他几乎异口同声。 张夏看了陈迹一眼,手腕一抖缰绳,毫不犹豫往西北边驰去。 再狂奔数百步,四人一头撞出浓烟,世界竟豁然开朗! 世子惊奇道:“这里的火势怎么小了这么多?” 张夏回答道:“这边是背风处,山风影响小些。另外,此处是山体背阳面,植被稀少,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枯叶也少,火势蔓延自然会慢一些。” 火海还在顺着山风向山上汹涌,他们所在的位置却安宁许多。 众人回头看去,却见他们身后遍地疮痍,火海烧过的灰烬,像是大山身上黑色的伤疤。 火还在往山上烧,陈迹想要寻找冯先生与天马战斗的踪迹,却怎么也看不到了,连追杀他们的军汉也不知道退去了哪里。 劫后余生。 思索间,枣枣前腿忽然一弯,差点将背上三人摔到地上。 三人赶忙跳下马来,张夏解释道:“枣枣驮着我们三个奔袭一夜,有点扛不住了。” 她抱着枣枣的脑袋有些心疼:“枣枣,多亏你了。” 说罢,张夏从马鞍旁的背囊里取出一只油纸包,展开赫然是十余块点心。她将点心托在手心里喂到枣枣嘴边,轻声道:“吃吧吃吧。” 她迟疑了一下,又看向陈迹:“……你那只猫,吃陌生人给的食物吗?” 陈迹摸了摸乌云从他怀里探出的脑袋,平静道:“不吃,吃陌生人。” 张夏:“……” (本章完) 第150章 心愿 第150章 心愿 “陈迹,你是不是对我有成见?” “没有。” 张夏瞪大眼睛:“那为什么你在郡主面前就好声好气的,到我这就没给过好脸色。我问你的猫吃陌生人给的食物吗,你说它吃陌生人像话吗?” 陈迹拄刀靠在一棵大树上沉默不语,山林里陷入死寂。 先前山上还时不时传来冯先生与天马厮杀的动静,一棵棵树木倒下时那木纤维撕裂的声音,隔着很远都能听到。 而现在,那厮杀声也消失了。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脸上都沾着燃烧的灰烬,脸黑得像是刚刚从煤窑里钻出的力棒。 世子忽然开口缓和气氛:“白鲤,我帮你擦擦脸。” 说着,便要扯起袖子去擦,白鲤却虚弱的挡开他,没好气道:“又想在我脑门上写‘王’字是不?” 彼此相视,看着看着便笑出了声。 世子左看看张夏,又看看陈迹,忽然感慨道:“大家好歹同生共死过,以往要是真有什么隔阂,便放下吧。” 张夏思索片刻,大大方方的拍了拍身上灰尘,来到陈迹面前郑重说道:“抱歉,我知道你是生气我刚才说‘人命比猫命重要’。现在回想,若是枣枣在火海里,我应该也会想办法救它。对不起。” 她将油纸包塞进陈迹的手里:“都给你吃。” 陈迹低头看着手里的点心,倒是没想到张夏如此坦诚,他沉默片刻说道:“也谢谢你们赶来寻我,若不是你们撞翻那么多军汉、撞出这片山火,我也不一定能活着逃出来。” 张夏摇摇头:“不用这么说,先前若不是你带我们逃进军镇,我们也早冻死在山里了。” 世子哭笑不得:“打住打住,怎么还轮流客气上了,给我客气出一身鸡皮疙瘩……咱们现在去哪?” 陈迹取出一块点心托在乌云嘴边:“尽快前往陆浑山庄。那里文人云集、道庭与佛门都在,想必刘家就算寻到我们踪迹,也不敢在那动手。世子、张二小姐,你们和郡主上马吧,我在前面开路。” 张夏为难道:“可是枣枣现在驮不动我们了。” 陈迹看向枣枣,却见枣红色的战马浑身大汗淋漓,站在冬日破晓的微光下,浑身蒸腾着水气。 马匹在剧烈运动过后会陷入高温与脱水状态,很难恢复过来,需要大量的凉水冲洗降温,才能避免多器官衰竭。 枣枣驮着三个人爬山这么久已是强弩之末,再驮人走怕是要活生生累死在路上。 陈迹又看向白鲤,有些迟疑。 先前事急从权,白鲤又昏昏沉沉,他还能背着对方。如今对方醒着,自己再背着对方便有些不合适了。 世子赶忙说道:“我来背白鲤!” 说罢,他在白鲤面前伏低了身子,白鲤坚持道:“哥,我自己可以走一会儿。” 世子笑着说道:“你还发着热呢,站都站不稳,如何逃命?我要不把你囫囵带回去,爹指定把我吊房梁上抽一年。快,听话。” 白鲤轻轻嗯了一声,趴在世子背上。 陈迹忽然在想,刘家谋逆之事或许真的和靖王没关系。 刘家想要抓住世子、郡主,无非是看靖王在乎这两人,所以想用这两人性命做为要挟的筹码。 若靖王早与刘家同流合污,刘家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四人往山下走去,走着走着,世子体力不支向后滑倒,还好陈迹眼疾手快,一把拖住白鲤后背,这才没让两人摔在地上。 陈迹轻声道:“世子,还是我来背郡主吧。你是普通人,背着她走不远,也走不快。” 世子难堪的回头看了白鲤一眼。 白鲤想了想,没提自己下地走路的事,而是虚弱道:“哥,还是让陈迹来吧。” 世子叹了口气:“好……” 陈迹将鲸刀绑在枣枣的马鞍上,自己托着白鲤的腿将她背在身上,步履稳健的向山下走去。 白鲤轻轻将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陈迹,谢谢你。” 陈迹笑了笑:“有什么好谢的,世子不是说了吗,咱们如今是同生共死的交情。” 白鲤嗯了一声,许久后感慨:“没想到咱们能活下来。对了,人都说临死前才知道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哥、张夏,你们先前有什么愿望吗?” 世子哈哈一笑:“我比较贪心,有两个愿望。先前在军镇那座炼铁作坊里,我想要是咱们没遇到这场伏杀就好了,这样咱们这会儿应该在陆浑山庄里通宵达旦的喝酒,听说那里还去了不少奇女子……” 陈迹问道:“那现在呢?” 世子渐渐收敛了笑容:“我现在想赶紧找一条修行门径,成为行官,不然连自己妹妹都保护不了。” 陈迹说道:“那可就没法当世子了。”世子不屑道:“不当就不当,我爹才四十五岁,轮到我当靖王,怎么也得再等二十多年吧。他要熬得久了,说不定能把我熬走……” 白鲤怒道:“你这不是咒咱爹只能活到六十多岁吗,快呸呸呸!” 世子:“呸呸呸!” 白鲤看向张夏:“张夏,你有什么心愿。” 张夏牵着枣枣的缰绳,一边下山一边随口说道:“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准备一只大木桶,好好泡个热水澡。” 白鲤思索片刻,忽然问陈迹:“陈迹,先前我爹说欠你一个人情,可以答应你一个请求,你现在想好找他要什么了吗?” 陈迹笑道:“我想求靖王找最好的匠人,给我那柄刀打造一个刀鞘。当时王爷也就随口一说,我要狮子大开口,反而显得我没眼力劲儿了。” 白鲤轻轻哦了一声,许久后她开口说道:“此事不难,这个刀鞘我找人打了送你吧。” 陈迹怔了一下:“好。” 说起鲸刀,世子好奇道:“陈迹,你这柄刀是从哪来的?” 陈迹笑着回答道:“山里捡的,因为比较趁手,所以就带着了。” 世子打量着鲸刀,只见刀身雪亮毫无锈迹,吞口金虎栩栩如生,怎么也不像是山里的无主之物。 正当他要追问时,却听乌云轻轻喵了一声。 陈迹骤然浑身绷紧,领着世子等人藏在一团灌木后面,张夏没有多问,而是牵着枣枣卧倒。 陈迹低声道:“千万别说话。” 下一刻,冯先生闲庭信步走出山林,姜焰一瘸一拐跟在身后,牵着两匹战马。 看到两人时,陈迹头皮瞬间发麻,浑身如坠冰窟! 他仔细向两人身后的山林打量,却不见金猪与天马身影。 死了?还是跑了? 陈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等人逃出这么远,竟然还会在这里遇上! 是追杀自己追过来的,还是真的凑巧走了同一条路? 此时此刻,冯先生哼着小曲,头也不转的从他们不远处经过,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们。 那小曲有些奇怪:“营造、谋事、嫁娶,艮宫伏吟,坤宫反吟,巽宫入墓,震宫受克,生生不息……” 陈迹突然疑惑,对方不是来追杀自己的吗,难道真是刚巧遇上?是了,如今山上能躲避火势的路并不多,彼此走了同一条也说得过去。 还好乌云听力、嗅觉远超人类,不然他们这就要撞上了! 他仔细打量过去,姜焰左肩有个血洞,应是天马一箭射穿。而这位冯先生没有伤痕,青衫上竟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姜焰面无表情的牵着战马,仿佛身上的创口一点也不疼似的,像是一具傀儡木偶,浑身上下都只有冰冷的杀意。 正当陈迹要看仔细时,却见姜焰有意无意朝山林里扫视过来,他赶忙在对方看过来之前伏低了身子。 所有人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觉得有一座山压在所有人身上,沉重无比。 不知过去多久,冯先生哼唱的声音渐渐远去。 陈迹小心翼翼抬头打量出去,灌木丛外已没了人影。 他长长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位冯先生看起来只是个柔弱书生,可真当面对他时,却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又准备了什么手段。” 张夏说道:“听说这位冯先生本名冯章,是嘉宁十八年冀州乡试的亚元,出身寒微却写得一手好文章,青词格外出彩。当时许多人都说他在殿试时一定能得陛下青睐,结果次年春,他殿试却被排了个丙末,从此以后辞官销声匿迹。” 她继续说道:“六年间里,冯先生如人间蒸发了似的,七年前再出现,已是刘阁老麾下的第一幕僚,权柄极大,还莫名奇妙成了行官。” 陈迹叹息:“与这种人做对手,得小心小心再小心才是。” 说罢,他背着白鲤起身走出灌木丛,打算换一条小路下山。 然而刚走出没多远,却听乌云又喵了一声。 陈迹僵着身子缓缓转头,只见两匹战马被人拴在树上,正百无聊赖的踩踏着马蹄……马旁无人。 冯先生和姜焰,都已没了踪影。 陈迹低声问道:“乌云,附近还有人吗?” 乌云喵了一声:“没了,只有这两匹马。” 陈迹轻咦了一声,冯先生为何人走了,却偏偏将两匹战马留于此处? 是嫌牵着马下山累赘……还是对方早早便发现自己等人的踪迹,故意要将这两匹战马留给自己?! (本章完) 第151章 断刀 第151章 断刀 山林里满是灰烬的气息,轻飘飘的薄雾缭绕在树间,两匹战马孤零零的拴在空无一人之处,格外诡异。 陈迹背着白鲤穿过崎岖山路,走到战马旁。却见马鞍旁还挂着一只牛皮水囊,褡裢里装着一袋子炒熟的黄豆。 马、水、食物,都在这里。 陈迹回头看向身后,忽然问道:“方才你们也听到冯先生哼唱的歌谣了,可有人曾听过?” 世子摇头:“从未听过。” 白鲤也回答:“更像是乡间的俚曲。” 张夏思索片刻:“营造、谋事、嫁娶,艮宫伏吟,坤宫反吟,巽宫入墓,震宫受克,生生不息……这是奇门八卦里生门的口诀。” 陈迹喃喃道:“生门……” 他转头看见拴着战马的树干上还刻着一行小字“约定有效”。 张夏也看见了,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迹摇摇头:“不知道。” 张夏深深看陈迹一眼,这行小字,分明就是写给陈迹的。 此时,陈迹心中思忖,所谓约定大概是指冯先生先前对自己说过的:只要跟随对方做事,对方就可以帮自己完成一个心愿。 难不成对方留下这两匹马,便是要释放招揽的善意?但自己怎么可能倒向刘家,刘家与朝廷为敌,必败无疑。 陈迹将白鲤放在地上,从马鞍上解下水囊递给她:“郡主,喝点水吧。” 世子疑惑:“万一有毒怎么办?” 陈迹摇头:“那位冯先生想杀我们的话,不用如此曲折。” 说话间,枣枣已经将脑袋探进褡裢里,大口大口咀嚼着里面的黄豆。世子见状,赶忙伸手从褡裢里抢了一把黄豆塞进嘴里,鼓囊着嘴巴感慨道:“没想到我朱云溪已经沦落到从马嘴里抢吃的了,别说,这豆子炒得还挺香。” 陈迹站在一旁好奇问道:“张二小姐,还有冯先生其他的故事吗?他在殿试之后人间蒸发,难道就没人再见过他?他的父母呢。” 张夏认真思索片刻:“没有听人提起过此事。” 这反而让他更糊涂了,他心中原本清晰的冯先生,再次模糊。 这位冯先生像是藏在平静的湖底,待你想去触碰的时候会先碰到湖面,湖面荡起涟漪,连同湖底的冯先生也看不清了。 可对方如此兴师动众到底为了什么?为了杀金猪和天马么? 此时,冯先生泰然下山,那是不是就意味着金猪与天马…… 乌云在他怀里轻轻喵了一声。 陈迹豁然看往山上的方向,手也伸向枣枣的马鞍,紧紧握住鲸刀刀柄。枣枣转头看向他,却忽然被他眼神与气势所惊,向后退了几步。 就是这几步,让陈迹自然而然的从马鞍上拔出了鲸刀。 下一刻,金猪的声音传来,似乎正在抱怨着天马:“早点让你跑,你非不跑。那冯先生早些年出现在刘阁老身边时曾和吴秀大人面对面过,吴秀大人当时都选择避其锋芒,你上赶着凑什么热闹?你看他给我揍的这一身血……” “陈迹那小子好不容易突破,眼瞅着我就要重回寻道境了,你别给我闹幺蛾子行不行……什么人?!” 金猪下山的身影顿住,如临大敌的看向陈迹等人,待看清了陈迹的面容,没好气道:“你们怎么在这啊?吓我一跳!” 陈迹也松了口气,缓缓打量着金猪与天马。 只见天马一身白衣一尘不染,安然无恙;金猪浑身是血,七八处伤,当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陈迹迟疑道:“金猪大人你没事吧?” 金猪大大咧咧一挥手:“我没事,都是些皮外伤而已,那个姓冯的比我惨多了。” 陈迹迟疑道:“大人,冯先生刚刚从这里经过,我见他一点事都没有啊。” 金猪一怔,顿时紧张起来:“哪?姓冯的在哪?” 陈迹解释道:“我们方才躲在灌木丛里,见他往山下去了。只是有点奇怪,他与姜焰走了,却将两匹战马留下。” “走远了?” “走远了。” 金猪哦了一声,身上不再紧绷,一屁股坐下,摊倒在地:“他娘的,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你们两个!” 陈迹疑惑道:“金猪大人,你们方才不是在厮杀吗?怎么结束了。” 金猪没好气道:“我大老远跑来救你,你还非得盼着我死在这里吗?” “不是,”陈迹解释道:“我只是好奇,这冯先生摆了这么大的龙门阵,出动上千私兵,怎么却草草收场?” 金猪解释道:“方才他与天马谁也奈何不了谁,我诓骗他说解烦卫正在来的路上,正巧一颗烧着的大树倒在我们之间,他便借机退走了。” 陈迹追问:“冯先生是何修行门径?” 金猪支吾了一下:“没看出来。” 陈迹觉得不对劲。 虽说修行门径行官的最大秘密,可彼此明明都生死搏杀过了,有天马在,冯先生也势必全力出手,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修行门径? 金猪的话里一定藏着事情。陈迹问道:“金猪大人,接下来什么打算?” 金猪坐起身来,骂骂咧咧道:“我得和天马赶紧回洛城去,调了解烦卫过来将这军镇抄掉!哪怕刘家在豫州只手遮天,这盖子他也捂不住!” 话音落,一片雪从空中飘下,轻轻落在白鲤发间,她伸手去摘,雪却化在她的指尖。 陈迹抬头,苍穹之上不知何时遮蔽了阴霾,雪越来越大,最终飘起鹅毛来,连山火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压制住。 金猪站起身子,转身就往山下走去:“陈迹,你们往陆浑山庄去等援兵,来的路上我便见到靖王的千岁军在调动了,回去时我若见到千岁军,必会将你们行踪告知他们。” 说罢,他与天马在山林飞跃间消失不见。 陈迹扶着白鲤跨上战马,转头对张夏说道:“张二小姐,劳烦你和郡主同乘,看护好她。” 张夏笑了笑:“放心,不用你提醒。” 四人上马。 白鲤虚弱的靠在张夏身上说道:“陈迹,写首诗吧。” 陈迹笑了笑:“郡主,我哪会写什么诗?” 白鲤柔声道:“写一首吧。” “真不会。” 陈迹拉住缰绳回头,目光穿过飘摇的风雪,看向山上的遍地疮痍。 许久之后,他这才回过头来,一手握刀,一手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子,策马走进风雪。 …… …… 山林里,金猪疾步下山的身影骤然停下,撞碎一朵朵雪,刹那间巨大的气流撞碎了风雪原本的走势。 天马在他身边停下,用手语比划:干嘛? 金猪微微眯起眼睛:“这雪太大了,我怕等我们再回来时,有些痕迹已经被遮掩住了,不好找。” 天马疑惑:什么痕迹? 金猪答非所问,他用手语比划道:你见过行官临阵突破吗? 天马理所当然比划道:我突破过,先天境界跨入寻道境那一夜,与姜琉仙。 金猪又比划:那你见没见过谁一夜之间临阵突破两次? 天马:不可能,解烦楼案牍库里也没记载过。 金猪咬了咬牙:他娘的,被人扮猪吃虎了。 天马纠正:扮猪吃猪。 金猪无语的看了天马一眼。 他转身换了条路往山上赶去,此时大雪如被,盖住了山火。山林间只剩下黑色的焦炭与尸体,冒着白色的烟。 一路兜兜转转,金猪一边低头寻找着线索,一边往山上走去。 天马很有耐心,在一旁跟着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沾了黑灰的白靴子皱起眉头。 不知过了多久,金猪忽然开口说道:“找到了!” 说着,他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截断刀来。 他将刀口对准天色举起,仔细打量着断裂处:“这不是寻常劈砍毁掉的刀,寻常铁刀若是经受不住力道断掉,裂口处绝对是弯曲不规则的,而这一柄,断口整齐,是被高手震断的。” 天马:所以呢? 金猪不答,他捏着刀身与刀柄,起身继续低头在地上寻找。 许久之后,他从地上找出三柄断刀,断口皆是一模一样的笔直裂口。 天马面色也郑重起来:好刀术。 金猪看着手里的断刀,面色阴晴不定:“难道是梁家刀术?梁狗儿寄住在医馆,将刀术传给这小子也说不定……你与姜琉仙交手过,她可展现过这种刀术?” 天马否定:不是,梁家刀术霸烈,只求刀意,不求技艺。 金猪深深吸了口气:“那他一个小小学徒,从何处学得这身刀术……难道是姚太医?娘的,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睛啊,太丢人了!” 他此时回想起自己昨日疼了三个时辰之事,分明是陈迹身上两条修行门径冲突所致! 而陈迹明明知道,却一遍一遍修行遮云折磨他!好好的一条修行门径,硬是让陈迹给用成了千里传音! 金猪咬牙切齿:“畜生啊!” 天马好奇:杀了他? 金猪低头看着手里的断刀,一直死死看着。 直到大雪在他肩头落了一层白色,他这才深深吸了口气,弯腰挖了个坑,小心翼翼将一柄柄断刀埋在黑土地里。 …… …… 第二卷,风起,完。 (本章完) 第152章 辩经 第152章 辩经 嘉宁三十一年冬,陆浑山庄。 风雪漫天,万里银装。 庄园于黎明时分依然灯火通明,高高的灰墙灰瓦重峦叠嶂,宛如一艘巨大的游船,静静行驶在银白色的雪海之中。 远远看去,路过的行人仿佛能听到冰层断裂的声响,像是它正在缓缓破开永冻的极地。 咚的一声钟响悠扬荡开。 陆浑山庄门前的两个小沙弥双手拢在袖子中看门,一人听见钟声回头朝山庄深处看去,轻声道:“道庭又一人败下阵来了,这是第几个?” “第八个,再输一个便没人了。” “道庭傲慢,但我等可是有备而来。” 一名小沙弥拢着袖子望向门外的风雪,感慨:“辩经一天一夜,总算要结束了。” 这时,风雪里传来马蹄声。 小沙弥站在陆浑山庄的牌匾下,用手搭在眼上,眯起眼睛往风雪中张望,看了好半天,才看到几个灰色的影子渐渐清晰。 一名少年郎伏低着脑袋,手中牵着三根缰绳顶着风,艰难踏雪而来。狂风将他的衣袂向后吹起,身后三匹马上有人伏着身子抵御寒风。 小沙弥警惕道:“谁?” 来者加快步伐:“借宿的。” “借宿的?”小沙弥疑惑,待他见来者越走越快,突然大喊:“此处佛门庄严宝地,来者止步!” “佛门?” 来者抬起头来,露出少年郎的面容:“此处不是老君山道庭的山下行辕吗,怎么成了佛门宝地?” 小沙弥相视一眼,赶忙解释道:“老君山道庭首徒马一鸣与我们大师兄辩经输了,道庭已经将这陆浑山庄输给了我们缘觉寺。” 少年郎怔了一下:“玩这么大?” 他抬头看着陆浑山庄的门楣,此山庄占地数百亩,连绵起来广阔无边,造价少说也得费几万两银子。 这种庄园,说输就输了? 小沙弥说道:“这本就是我们禅宗的产业,是道庭在仁德十二年从我们手里赢走的,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今日还有更大的赌注,若是道庭九场全输,参加此次文会辩经的十九名道士都得剃度出家,在我们寺庙里撞一辈子的钟。” 少年郎瞠目结舌:“现在辩至第几场了?” 小沙弥回答道:“第八场刚刚辩完,兴许会歇息半个时辰。你们如果只是路过借宿的便请回吧,今日陆浑山庄只接待文会的客人。” 少年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马匹上有一位少女已经伏在马匹上昏迷不醒,他再回头时,对小沙弥客气道:“我们之中有靖王府世子与郡主,还有洛城知府家的张二小姐,劳烦通报一下,路上遇到山匪,请柬丢了。” 小沙弥一惊:“世子和郡主?你是……” 少年郎说道:“我只是靖王府太医馆的小学徒,陈迹。” 小沙弥问道:“可有王府信物?” 陈迹摇摇头:“没有,但这文会里,一定有认识世子与郡主之人。” “你稍等一下,”小沙弥提着灰色僧袍的衣摆,小碎步跑进庄园通报去了。 陈迹返身回到马旁,在郡主旁轻声道:“郡主别担心,有道庭和佛门在,肯定有医治风寒的药物。” 郡主头上裹着一件衣服,伏在马上低低嗯了一声,身子直不起来,也不知听没听见陈迹的话。 陈迹上手摸了一下她额头,滚烫。 下一刻,小沙弥又匆匆跑了回来:“抱歉了各位施主,如今大雪封路,我等无法验证你们的身份,还是请回吧。” 陈迹微微皱起眉头:“你有没有通报是何人在此?” 小沙弥耐心说道:“有,但大师兄说诸位既然没带信物、没带请柬,还是请回吧。” 陈迹忽然意识到,佛门是在找借口! 这陆浑山庄的文会,哪怕是个寻常秀才,只要你愿意来,就可以得一张请柬。怎么如此宽松的门槛,到自己这里就求入不得? 对方一定知道龙王屯那边发生了什么,因为不想参和到刘家与靖王府的事情中,所以不愿意放他们进去。 好一个不沾因果。 张夏骑在枣枣背上问道:“现在怎么办?” 陈迹伸手握住郡主马鞍旁的鲸刀,郡主却虚弱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背:“别做傻事。” 他笑了笑:“放心,我只是看一下刀还在不在,没那么傻去找道庭、佛门的大行官送死。” 陈迹回头看向陆浑山庄匾额下的对联,上联写着“事在人为,休言万般都是命”,下联写着“境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 可是。 这一步,他退不了。 陈迹帮白鲤裹着脑袋的衣服扯紧了些,以免寒风吹进领子里。 他转身走回陆浑山庄门前:“这里可是文会?” 小沙弥回道:“是。” “可在辩经?”“是。” 陈迹问道:“此轮道庭与佛门的辩经题目是什么?” 小沙弥撇撇嘴:“我干嘛告诉你?” 陈迹平静说道:“我也要进去辩经。” 小沙弥乐了,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辩个什么经?” 话音落,却见张夏翻身下马,顶着风雪,牵着枣枣来到门前:“缘觉寺难道是怕我等进去将你们辩赢么?” 小沙弥靠在匾额下的灰砖墙上翻了个白眼:“用激将法也不行!” 张夏凝声道:“我乃钦天监副监正徐术的侄女张夏,若你不去通报,我便回京城,逢人就说缘觉寺的和尚怕被辩倒,所以不放我们进陆浑山庄!快去通报,此事你担不起!” 小沙弥缩了缩脖子,转身进山庄通报去了。 片刻后,他肩上落着积雪跑回来:“想要辩经可以,但你们需得将我们此轮给道庭的问题答上来!” 陈迹看他一眼:“说。” 小沙弥问道:“道家讲,道生万物,此道是有知还是无知?” 陈迹刚要开口回答,却被张夏轻轻拉了一下袖子,压低声音说道:“辩经没那么简单,回答者句句都要讲究经传出处,有出处便是真经,无出处便是伪经……” 陈迹想了想:“不如你来与他们辩?” 张夏神色一暗:“不行,他们不与女子辩经。你来回答他们的问题,我教你怎么答。” “好。” 风雪从两人之间流过,小小的气旋在身周流淌。 数个呼吸后,陈迹回身上前:“《道德经》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为天地法,为万物榜样,自然是有知的。” 小沙弥带着回答,再次迈着小碎步回去通报。 片刻后再回时,他带着新的问题:“我大师兄说,既然道是有知的,那他就应该只生善人,为什么还要生出恶人呢?既然道不辨善恶,应该是无知的;既然无知,它又怎么能生出万物,怎能成为天地万物效法的榜样?” 却听张夏在他身后嘴唇微动,低声说了几句。 陈迹看向小沙弥回答道:“《大般涅槃经》有云,我者即如来藏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切众生悉有我义。佛祖都说人人生而有佛性,你怎么能决定谁生来是善,生来是恶?” 小沙弥怔住了:“你们怎么如此了解我佛门经义?” 陈迹没好气道:“人命关天,快去回禀!” 小沙弥再次匆匆跑进山庄。 这一次,小沙弥没有很快回来,似乎提出问题的那位缘觉寺和尚,陷入了长长的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山庄内再次响起一击悠扬宏亮的钟声。 张夏眼睛一亮:“钟声响,对方搁置这一问题,等于认输了,陈迹……陈迹?” 她转头看去,却见陈迹低着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此时此刻陈迹发现,自己体内的炉火在钟声响起的刹那间,忽然跳动了一瞬,而后淡红色的炉火又明亮了一分! 奇怪,是因为方才张夏以自己的名义,辩经时赢了对方? 先前他以为炉火转变是需要做好事、得民心,可现在看来,这炉火色变的原因或许更加深邃,更加宽广。 陈迹看向张夏。 张夏摸了摸脸颊:“你看我做什么?” 陈迹摇摇头:“没事,张二小姐博闻强识,佩服,难怪你瞧不起没学问的人。” 张夏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胜在记忆力而已。” 说话间,小沙弥匆匆跑了回来:“这一轮是你们赢了,但是……” “但是什么?” 小沙弥为难道:“不瞒两位,我佛门清静自在,不结因果,实在不愿纠缠到凡尘俗世之中。两位有俗事在身,因果未了,不适合进这陆浑山庄。请回吧。” 陈迹平静的看着对方:“求一粒丹药总可以吧?” 小沙弥摇摇头:“不行。两位施主莫要为难我,我也只是个小沙弥而已。” 陈迹当即要往里闯去,却被张夏拉住胳膊,无声的摇了摇头:“闯不得。” “闯不得也得闯!” 然而就在此时,风雪外有歌声飘摇而来。 陈迹与张夏豁然回头望去,却见一人倒坐在一头青牛背脊上,一边翻书一边哼着:“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扶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 俚曲歌声卷进风雪里,被雪裹挟着飘出很远。 眼见青牛来到门前,青牛上的年轻道士轻轻一跃跳下牛背。 他笑吟吟越过陈迹与张夏来到门前,伸手便摩挲起小沙弥的光头:“黄山道庭首徒张黎,代家师‘使徒子’前来辩经。小和尚赶紧滚开,不然小心道爷扇你。” (本章完) 第153章 悖论 第153章 悖论 风雪中。年轻道士身着一袭深蓝色道袍站在匾额下,一手摩挲着小沙弥的光头,另一手握着书卷,旁若无人。 年轻道士的发髻只用一根粗劣树枝挽住,明明是寒冬腊月,蓝色道袍却只是一件单衣,薄得吓人。 自称张黎的年轻道士笑吟吟看着小沙弥,卷起手指指节,将小沙弥脑门敲得邦邦响:“还挡在这里,是你没听懂我的话,还是张黎这名字在江湖上不好使了?” 小沙弥结结巴巴说道:“原……原来是张黎施主,快请进!” 张黎用书卷拍了拍他肩膀:“把我的青牛牵进来,记得给它找个干净的牛棚,喂三斤素包子,要香菇青菜馅的。” 小沙弥一怔:“啊?喂包子?” 张黎斜眼看他:“有问题吗?” 小沙弥赶忙摇头:“没有没有,我稍后就去交代厨房,只是,此时节青菜恐怕不好找……” 张黎浑不在意挥手:“那就酸白菜馅的。” 小沙弥赶忙答应下来:“这个有,小僧昨夜吃的就是酸白菜馅包子……” “谁问你了?” 张黎没看陈迹等人,自顾自往里灰墙灰瓦的庄园里走去,他拍打着身上的落雪,小沙弥卑微的用小碎步跟在后面。 刚进门,便看见迎面的石屏风上浮雕着十八罗汉威武怒目,张黎从石壁前经过时感慨:“当年道庭从禅宗手里赢了这座庄园,说什么也不肯将这石壁重新雕刻一下,非说让所有来客看到此处便知道,这座庄园是从禅宗手里赢来的……” 他随口问道:“我方才遥遥听见钟声,这一轮是谁胜了?” 小沙弥迟疑了一下:“是您身后那几位胜了。” 张黎脚步顿住:“胜的谁?” 小沙弥苦涩道:“胜了我们二师兄无正。二师兄以善恶辩道,他以《大般涅槃经》破题。” 说到此处,小沙弥有些不服气:“不过,我们后面还有好几位师兄呢,道庭只剩一人,还是没有胜算的!” 张黎没搭理他,而是原路倒退回门口,侧目打量着陈迹:“你胜了?” 陈迹不答。 张黎又问:“你通读佛门经卷?” 陈迹依旧不答。 张黎回头看了一眼马背上的白鲤:“她是染了风寒吧?” 陈迹嗯了一声。 张黎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葫芦状的白瓷瓶,从里面倒出一枚黑色的丹丸来:“此乃我师妹亲手炼制的紫虚元丹,固本培元。虽不是对症之药,但足以救命。” 说着,他乐呵呵笑道:“你方才赢了和尚,这枚丹药赠你。” 陈迹眼睛一亮,当即道谢接过,转身便要去喂给白鲤吃。 张黎又不慌不忙的从白瓷瓶里倒出一枚紫虚元丹,喊住陈迹:“我观这位姑娘风寒入骨,一枚是绝对不够的,得吞下两枚才能痊愈。” 陈迹回身问道:“什么条件?” 张黎乐了:“聪明人。想要拿到这第二枚丹药,你得随我一同去辩经才行,只需你回答上来一题,又或者出一题难倒一个和尚。” 陈迹问道:“若没做到呢?” 张黎笑道:“此丹药得来不易,我小师妹守在炉火边上盯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开炉成丹,若不是她心疼我这大师兄在外风餐露宿,断然不会将此丹药拿出来。” “所以?” “所以此物珍贵,你若做不到我说的条件,丹药便不能给你了。” 灰衣小沙弥瞪大了眼睛:“道庭怎可拉外人旁助?” 张黎不乐意了,用手指将光亮的脑门敲得邦邦响:“当年佛门拉儒家文官来助战时,我道庭可说什么了?” 小沙弥赶忙道:“但他们没有请柬,也没有证明身份的信物……” 张黎嗤笑一声:“怕是你们那位大师兄不想沾染因果找的说辞吧,无妨,这因果我来背了!放行!” 小沙弥撇撇嘴:“你凭什么命令我?这陆浑山庄已是我缘觉寺的了,你说的不算。” 张黎摩挲着他的光头,感慨道:“你大师兄都不敢对我说这个屁话,快闭嘴,不然道爷要扇你了。” 小沙弥缩了缩脖子。 陈迹看向张黎:“且让我先试试药效。” 张黎微笑道:“请便。” 陈迹冒着风雪走出门外,将丹药轻轻递到白鲤嘴边:“快吃下,看看有没有用。” 白鲤咬住丹药,艰难吞进腹中,却见她面色转瞬红润起来,眼睛也不再虚弱无神。白鲤撑着身子翻身下马,只是走路还有些摇摇晃晃。 此丹药之神奇,仿佛夺天地造化。 世子眼睛一亮:“黄山道庭的药官门径?” 张黎笑着答道:“正是。” 陈迹站在雪中思索片刻,转身将马匹缰绳递给门前另一位小沙弥,对张黎说道:“我倒是有一问,可以一试。至于能不能难倒那些和尚,便不知道了。” 张黎洒脱一笑:“试试看呗。” 陈迹等人随着张黎走进陆浑山庄,穿行于高高的灰墙之间,宛如穿梭在幽暗山谷里。抬头看去,渐亮的天光只剩一条缝隙。 张黎见陈迹抬头打量,便随口说道:“也不知道当年那群和尚要在此处藏什么,竟将这陆浑山庄建得像峡谷一样。我黄山也有一线天的景色,就在文殊洞下方,过渡仙桥时便能看到。人行其中,仰望长空,蓝天仅存一线,若非子午,不见月日。” 他回头看了陈迹一眼,笑着说道:“我黄山道庭所在之处乃天下第一奇峰,据说还是仙人炼剑丸飞升之处。” 陈迹一怔:“剑丸?可是景朝武庙的剑种?” 张黎摇摇头:“那便不晓得了。” 陈迹追问:“那位仙人叫什么?” 张黎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知福固峰下有一处万年洞府,洞府里刻有轩辕二字。那位仙人,可能是叫轩辕吧……哈哈,我猜的。” 陈迹心中起惊雷。 轩辕! 自己终于从别人嘴里听到了轩辕的名字,青山梦境在这世间也终于有了根底! 他遮掩激动,平静问道:“黄山道庭可有记载过这位轩辕的历史?”张黎摇摇头:“没有,他不是我道庭的人,我道庭落道观在黄山之上的时候,他的洞府便已经在了。我黄山奇景众多,你若这次能赢了和尚,欢迎你来黄山做客。” 陈迹面色古怪:“若没有赢呢。” 张黎乐呵呵笑道:“那便不要来了。” 陈迹:“……” …… ……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渐渐喧哗。 走出“峡谷”,只见一处广阔道场坐满了文人雅士,正相互交头接耳。 这椭圆形道场周围是十余级石阶,文人雅士分别依次坐在石阶上,任由大雪落在身上。 道场当中的八卦图案被雪覆盖,只有阴阳鱼眼处各放着一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一位年轻僧侣身穿灰袍,盘膝而坐。 另一边,道庭的蒲团上却迟迟不见有人落座。 张黎领着陈迹等人来到一群道士中间,好奇问道:“怎么无人迎战?” 一位小道士转头看见张黎,顿时欣喜若狂:“张黎师兄来了,快快开,张黎师兄快去教训教训那狂妄的秃子!” “张黎师兄怎么来晚了一天一夜!” 张黎抬手压住一众年轻道士的声音:“且慢且慢,如今我道庭输了几人?” 一位小道士迟疑道:“已经输了八人,还可以上最后一人……” 张黎又问道:“对方还有几人?” 小道士又迟疑:“对方还有四人。” 张黎挑挑眉毛:“你们这群老君山的小道士没安好心,让我最后一个上,若是我输了,黑锅岂不是我一人全背?” “张黎师兄怎么可能会输?” “张黎师兄您一定能赢!” 张黎没好气道:“你们少给我戴高帽子,一打四拿什么赢?这个锅我黄山道庭可不背!” 小道士们急眼了:“您不上,咱们道庭铁定是要输了,到时候我们这十几人都得去缘觉寺剃度当和尚!黄山与老君山同气连枝,分什么彼此?” 张黎气笑了:“慢着,先前我小师妹找你们借丹方,你们怎么不说同气连枝?” “啊这……” 不过,张黎倒也没与他们深究,佛道辩经,道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眼珠子转了转,看向陈迹笑道:“你来吧,赢了我便将丹药给你。” 陈迹干脆利落答道:“好。” 小道士们诧异:“师兄,此人是谁。” 张黎一摊手:“我也不知道。” “啊?”小道士们惊了:“如此重要之事,怎可让不认识的人上?万一他输了……” 张黎拍了一下他后脑勺,打断道:“他便是方才在门外辩赢了和尚的人,你们平日里傲慢,不愿看儒家、佛家经卷,做不到知己知彼怎么能赢?那些和尚把咱们道家经卷读了个遍,有备而来。咱们若不找个通读佛门经卷的人,赢不了。” 小道士们一听陈迹是赢过和尚的人,顿时面面相觑。 一小道士问道:“那师兄您有没有读佛门经卷?您为何不上。” 张黎理所当然的说道:“我是道士,我读那玩意儿干嘛?” 小道士:“……” 张黎伏低了身子,低声对石阶下的小道士们说道:“让外人上,即便输了这最后一场,也是外人输掉的,还能给道庭存些颜面。若是道庭自己输的,便是一点颜面都没有了。” 一众小道士这才明白,张黎心知道庭必输无疑,所以找个外人来当遮羞布。 他们惭愧低头:“可若是输了……” 张黎慢悠悠道:“至于剃度出家之事,若真输了,你们就去当一个月和尚,然后说你们要还俗即可。” 小道士怔住:“啊?还俗?” 张黎理直气壮道:“怎么?佛门不让还俗吗?” 小道士们相视一眼,最终狠狠心:“那就让他上。” 张黎看向陈迹:“你去发问吧,狠狠地问!” 此时,一旁张夏低声说道:“这种辩经只能一人上,我没法从旁帮助的。我又是女子,不能上前辩经。” 陈迹沉默思考着。 世子忽然说道:“要不我上吧,他们赢了我也不光彩!” 陈迹、张夏、白鲤面无表情的缓缓看向世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片刻后,陈迹从怀里揪出乌云,塞进白鲤怀里:“我来试试看。” 下一刻,他走到蒲团盘坐下。 对面一和尚起身问道:“佛道辩经,怎可外人上场?” 张黎懒洋洋道:“这是我黄山道庭记名弟子。” 和尚怒目逼问道:“何时记的名,记的什么名?” 张黎僵住,方才自己竟是忘了问这少年郎叫什么名字! 正当场间僵持时,陈迹朗声发问:“敢问高僧,若一艘船名为‘普渡之船’,它在数年时间里修修补补,最终换掉了每一块船板、每一个零件,那这艘船还是不是原来的‘普渡之船’?” 道场里忽然安静下来,和尚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只余雪从苍穹落下。 张黎原本懒洋洋靠坐在石阶上,听到此问题时,越想越觉得陷阱诸多,渐渐坐直了身子看向道场里、风雪中盘坐的少年郎。 陈迹没有通读过佛门经卷,但他看过世界十大悖论。 (本章完) 第154章 粗鄙 第154章 粗鄙 “普渡之船,还是普渡之船吗?” 道场边缘,一僧侣在大雪中赤裸上身,举着两个木鼓槌,细密的敲打起皮鼓,金刚怒目。 道场外的青铜炉鼎里,有蓝袍小道士燃上一炷高香。一炷高香便是一个时辰,若这炷高香燃尽之前回答者还没能答上,回答者便要认输,由下一人回答。 鼓停,钟鸣,人走。 僧侣之中,一位原本还在闭目枯坐的年轻僧人,手持念珠睁眼,向道场之中看去。 大雪纷飞,只见陈迹安安静静的盘坐在蒲团上。一阵风从山庄外抚来,卷着轻轻的雪粉落在他肩上、头上、膝上,一动不动。 年轻僧人轻声道:“菩萨低眉。” 说罢,又闭上了眼睛,静静掐动念珠。 道场边际的石阶上,文人雅士、灰衣僧侣、蓝衣道士,默默看着道场之中的少年郎,彼此讨论交杂。 石阶上的小道士挠头:“张黎师兄,我觉得普渡之船当然不再是那艘普渡之船了。” 另一名小道士说道:“不对,还是那艘普渡之船!” “没那么简单,且听听和尚们怎么答,”张黎直勾勾的盯着陈迹的背影,一时间没敢草率回答这个问题。 此时,道场之中,蒲团上的僧人缓缓开口:“普渡之船不再是普渡之船了。《坛经》有云,有情众生的本义是自性,也就是灵魂,无情众生的本义是物象,通俗讲也就是组成部分。此普渡之船换船板等于换物象,换了物象,普渡之船自然不再是普渡之船。” 道场边际的台阶上,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张夏搀扶着白鲤站于一旁,紧锁眉头。 世子好奇问:“怎么紧锁着眉头?” 张夏迟疑道:“我看了数十场辩经,还是头一次见到有哪个问题如此众说纷纭,你看,连那些和尚都未必认同他们三师兄的论点。” 世子无聊道:“这般辩经皆是空谈,全看谁更能狡辩而已,对百姓社稷无益。” 张夏却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辩经是有裁判的,众人将目光投向石阶之上的文人雅士,一位儒衫中年人摇了一下手中铜铃,朗声道:“发问者,可有答?” 话音刚落,陈迹低垂眼帘,头也不抬开口问道:“那若是我只单单换一块船板,也是换了物象,普渡之船还是普渡之船吗?” 僧人一怔:“这……” 他皱眉苦思,回忆经卷来佐证自己。 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那炷高香越烧越短,僧人依旧语塞。 咚的一声,有人在场边敲响木鱼,蒲团上的和尚骤然惊醒:“等等,普渡之船还是普渡之船,我……” 陈迹平静道:“下去。” 少年郎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辩经开宗明义,既已阐明自己观点,便不能再变了。想变,换个人来。 道场洪钟旁的小道士一脸兴奋,推开守着撞木的小沙弥,拉着撞木狠狠撞向铜钟。 咚。 铜钟声悠扬远去,击碎了僧人的鼓声。 从江南来的文人们面面相觑,打量着场中的陈迹,低声问道:“此少年郎是何人?” “不知,兴许是谁家不世出的公子?” “不像,你看他的衣着打扮……” …… …… 蒲团上的僧人灰溜溜离开道场。 片刻后,缘觉寺换了个和尚,坐在蒲团上笃信道:“普渡之船还是普渡之船。《大般若经》有云,无情众生的本质便是他的结构、目的、用途。普渡之船的材料虽有变化,可结构与目的却没有变化,所以它还是它。” 陈迹却一言不发,对方答的好像对了,又好像不对。沉默的时间久了,僧人也没先前那般自信了,下意识往僧侣团看去。 张黎正想说什么,却见陈迹回头定定的看着他,目不转睛。 张黎迟疑许久,忽然明白了陈迹的意思。 他哭笑不得的将葫芦状白瓷瓶递给白鲤:“他已经赢下一人,这枚丹药归你。” 白鲤一怔:“他……” 张黎催促道:“快吃吧快吃吧,你没见他还等着呢,不见你吃药好转,他是不会开口的……这小子!” 张夏赶忙接过丹药给白鲤服下,转瞬间,白鲤气色如常,再也不需要人搀扶。 张黎看向陈迹,嘴型无声道:“好了没?” 蒲团上的僧人也催促道:“少年郎,可还有何话说?” 陈迹见白鲤好转,这才回头看向蒲团上的僧人:“若我将取下普渡之船的所有木板、每一个零件,重新拼凑成一艘船,这艘船是不是普渡之船?” 僧人一怔:“这……”场边有近乎一半文人纷纷站起,从袖中抽出各自的绸布帕子扔进场中:“妙!” 辩经一途,场边观众若觉精彩,自当将帕子扔出,扔得越多,便证明支持者越多。 这一瞬,数百人欢声中,陈迹忽然察觉,自己体内五十六盏炉火再次跳动,又明媚一分,几乎要从淡淡的殷红色转为淡黄色。 小道士们面面相觑,颇为不解:“师兄,这算是赢了么?” 场边的张黎长长舒了口气:“少年郎拿出的这个问题,开口辩易,想辩倒难,攻防兼备,皆是悖论。” 蒲团上的僧人苦思经卷,想要找到佐证自己论点的佛说,却想而不得。 最终,他将求助目光投向场边僧侣团,却无人敢再上前应战。 风雪中,石阶上,那位始终枯坐掐动念珠的年轻僧人,缓缓站起身来走入道场当中。 场边文人渐渐安静下来,有人低声道:“此籍籍无名之辈竟是惊得无斋又下场辩经了。” 无斋用持了念珠的手,拍了拍蒲团上那位僧侣的肩膀:“下去吧,这一问,我来回答。” 蒲团上的僧侣怔了一下,仰头委屈道:“大师兄,我……” 无斋手持念珠,温和的笑了笑:“无妨。” 他在蒲团上坐下,却没急着回答问题,而是大拇指轻轻掐动三次念珠。 张夏低声道:“此人乃缘觉寺首徒无斋,十二岁便与道庭辩经,七年时间,已经将京城附近道观与道庭的田产全部赢走,如今京城便是一座道观都没有了。” 世子惊愕:“这是佛门从小培养出来,专门用来赢走道庭家产的和尚啊。” 张黎:“……” 张夏看着无斋手中的念珠说道:“我旁观过他的辩经,他曾自言,掐一次念珠便是动九百个念头,他正在选最好赢的角度开口。” 世子撇撇嘴:“吹什么牛逼呢。” 张黎乐呵呵附和道:“就是,吹什么牛逼呢。” 此时,道场里安静下来,待到无斋掐动第四枚念珠时,平平稳稳的开口说道:“普渡之船已不再是普渡之船。《仁王般若经》有云,一弹指为六十刹那,刹那间九百生灭。当时间足够慢时,你会看见世间万物如粒子般在刹那间生灭重组,一念之后,你甚至不再是你,普渡之船也不再是普渡之船。” 无斋笑着说道:“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不论你换与不换,一念之后,你都不再是你,普渡之船也不再是普渡之船。” 张黎低声骂了一句:“坏了,和尚要玩赖!” 世子疑惑:“怎么讲?” 张黎解释道:“此乃佛教‘无我’之精要,讲的便是放下一切法、一切我执。若按此佛家言论,世间万物一刹那之后都不复存在,又都是新生……立于不败之地了。” 文人纷纷起身,又有一半人将袖中帕子扔入场间,所有人看向陈迹。 青铜炉鼎里的高香慢慢燃尽,一名僧人看向旁边的小沙弥:“还不撞钟?此轮佛门胜!” 然而陈迹终于抬起头来,平静看向无斋:“既然无我,那是谁在轮回?谁需解脱?” 无斋怔住。 张黎豁然起身。 既然无我,谁在轮回?谁需解脱? 原来,最后一剑,藏在这里! 无我与有我,这是佛门数千年来都一直说不清道不明的逻辑根底,直指佛门根基。 不是佛门高僧真的说不清,而是不可说。 佛门讲‘无我’,为的是不追求前世与今生,放下一切法。 然而佛门诱导世俗信徒的说辞却是功名利禄、因果轮回业报中的‘有我’,比如修善才可以不堕恶道、不堕畜生道、修来世福报,为的就是‘我’。 这本就是两套东西。 张黎兴奋的搓手:“无斋答不上来了!” 世子问道:“这个问题很难吗?” 张黎目光炯炯有神:“无斋不是不会答,而是不能答。此次文会来者众多,辩经过程一定会以文字传播出去。他若说无我才是对的,那便是承认,他佛门宣扬的‘轮回福报’,只是愚弄信众、控制信众的一种手段,他们自己都不信这个!” 他赞叹道:“釜底抽薪,杀人诛心啊!” 无斋看向陈迹,只觉得对面这少年郎眼中像是跳动着火。 陈迹问道:“佛门还有一人可上场,要换人吗?” 无斋回头看向背后僧侣团,那些年轻僧人却面面相觑,都不敢上前。 无斋放下念珠,手放膝上拈微笑,避而不答:“这位施主,我观你有佛缘,不如入我缘觉寺修行?道庭势微,与其做个道庭的记名弟子,不如入我佛门亲传。” 张黎指着无斋的鼻子破口大骂:“放你娘的什么狗臭屁!” 无斋瞥他一眼:“粗鄙。” (本章完) 第155章 归程 第155章 归程 洁白的雪,落在灰色的高墙里。 青铜炉鼎里的高香燃至尽头,青烟还在飘摇而出。 道场旁,道士、僧人、文人交头接耳,尽显百态。 佛子无斋没有再理会张黎,而是掐动念珠,对陈迹轻声道:“这位施主,你对佛门有成见。或许你再多了解一些,便会放下心中芥蒂。” 陈迹盘坐在蒲团上:“佛子好意心领了,但我六根未净,入不得佛门。” 文人们凝神朝道场里望去,目光聚在陈迹身上。 这少年郎将佛门不等于佛学之事摆在了台面上,已是犯了佛门的忌讳。如今,又如此干脆了当的拒绝了佛门,当真初生牛犊不怕虎。 正当此时,陈迹听见有个声音在他心中温和道:“施主,我佛门向来以诚待人,你只需皈依我佛做个居士,小僧定有厚报。” 陈迹微微一怔,他未见无斋嘴动,可无斋的声音确确实实传到了他这里。 他定定看向无斋,无斋却对他微微一笑,右手外翻向下,拇指轻捻中指,结施依印。 这是……行官门径?竟能将声音直接传进别人心里。 陈迹思忖:所谓居士,便是皈依佛门的俗家弟子,只要他成了佛门居士,那么此次辩经便不是道庭赢了佛门,而是佛门自己人赢了自己人,留存了颜面。 然而陈迹思忖许久之后,转头看向洪钟旁的小道士:“撞钟。” 无斋渐渐收起微笑:“施主当真不愿入我佛门?” 陈迹坐于蒲团之上,拍掉了自己肩膀上的积雪:“佛子。我等冒雪前来,带着一位重病垂危的姑娘想要求救。进门时,小沙弥却说我等没有信物、没有请柬,不得入内。” 他看了一眼白鲤继续说道:“那位姑娘染了风寒,发热一天一夜连眼皮都抬不起来。若无张黎师兄出手相助,恐怕她的性命已经不保。虽然她现在好好的站在那里,但我只要想想另外一个结果,便觉得一阵后怕。佛若连我朋友都不能渡,我便不能入。” 陈迹平静道:“撞钟。” 话音落,不知从哪刮起一阵大风吹入陆浑山庄,竟将道场里一半积雪刮走。刹那间,陈迹坐下积雪散尽,显露出他周遭地上原本的黑色阴鱼来。 张黎原本已经坐下笑吟吟看热闹,看到这一幕竟豁然起身。片刻后,他放松心神,笑着看向不远处白鲤:“原来,他在为你出气。” 白鲤看向道场之中,陈迹的侧影。 下一刻,张黎看向洪钟旁的小道士,骂骂咧咧道:“老君山道庭的都是傻子吗,你还在等什么?撞钟啊!” “哦哦,”小道士推开身边小沙弥,向后拉起撞木,再推着撞木重重撞去! 咚! 钟声激荡开来,佛子无斋,判负! 老君山道庭的小道士们喜笑颜开,虽然佛门还有一人未上场,可他们知道这个问题无斋答不了,后面的和尚也答不了。 终于不用去当和尚了! 小道士看向张黎:“师兄,这少年郎真是黄山道庭的记名弟子吗,以后再与佛门辩经时,一定要喊上他啊。” 张黎拍了一下小道士的后脑勺:“这次我可是损失两枚紫虚元丹才让他下场辩经,你们老君山道庭得承担一枚……不,两枚都得你们出。” “啊?”小道士瞪大了眼睛:“这事我们可做不得主,紫虚元丹珍贵得紧呢。” 张黎没好气道:“都是身外之物,你们还能将丹药带到地底去吗?” 小道士想了想说道:“那岂不是以后每次辩经,都要损失两枚紫虚元丹?” 张黎压低了声音:“你傻吗,以后再与和尚辩经的时候,直接拿出这个问题就好了,不用那少年郎亲自下场!佛门以前拿《老子化胡说》压了我们三百年,咱们如今也拿这个问题压他们三百年!” 小道士眼睛一亮:“是噢!” …… …… 无斋坐于蒲团上,重展笑颜,似乎过去的已经过去:“施主,若换做你,你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普渡之船还是普渡之船吗?” 陈迹摇摇头:“我也答不了。” 无斋疑惑:“为何?” 陈迹想了想说道:“我不在意它还是不是普渡之船,能去彼岸就好。” 无斋久久无言。 片刻后,他话锋一转:“施主,我方还有一人,不知可否由我方再出一题,你来回答,决最后胜负?” 陈迹摇摇头:“你们答不上我的问题,此次辩经便已结束了。我等本是过客,如今也该离开了。” 张黎赞叹一声:“拒绝的好啊,无斋想必准备了极难的问题想要扳回一局,少年郎根本不给他这机会。无斋一拳打在上,怕是难受极了。” 此时,陈迹已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招呼世子、白鲤、张夏走人。 张黎拉着他:“干嘛着急走啊,留下来喝点酒,陆浑山庄的酒窖里可是存着不少好酒。” 世子眼睛一亮,却听陈迹拒绝道:“不喝了,还有许多人挂念着我们的安危,得尽快回去报平安才是。” 他对世子低声道:“此处是非之地,那群僧人不是好相与的,赶紧走。” 世子哦了一声,当即不再留恋。 几人往陆浑山庄外走去,却见灰袍僧人纷纷起身,静静拦在路上。 陈迹皱眉:“做什么,先前不让人进,如今不让人走?” 无斋缓缓上前一步,手持念珠,双手合十:“小僧见施主天资聪颖,许久没能和施主这样的人辩经了,见猎心起,想再辩一题。” 陈迹反问道:“若不辩,便不能走了?” 无斋微笑不答。张黎挑挑眉毛,率一众小道士纷纷涌上前来,将陈迹等人簇拥其中:“此乃老君山道庭脚下,也是尔等放肆之处?滚开!” 无斋依旧微笑不答,似乎并未将张黎等人放在眼中。 陈迹伸手去握世子抱着的鲸刀刀柄,张黎眼睛微眯,右手掐起三山诀,道袍无风自动。 文人们向后退去,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 剑拔弩张。 “哒。” “哒。” “哒。” 通往陆浑山庄外的‘一线天峡谷’里,忽然响起清脆铁蹄声。 那铁蹄声笃定又肃杀,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如王亲临。 僧人纷纷回首,却见一行铁骑穿行灰墙‘峡谷’之中,当先一人骑着高头战马,身披明亮铸铁甲胄,头戴龙纹盔,盔上一支长长白色翎羽冲天而起。 他身后之人策马而行,高高擎着一面赭黄色王旗,旗面上绣着一个“靖”字。 王旗之后,是密密麻麻骑兵三人一排,手持寒光凛凛的马槊,整整齐齐并行在峡谷之中。 “是靖王!” “是千岁军!” 陈迹这才看清,当先之人赫然是靖王! 靖王手勒缰绳,策马来到众人面前,身上铠甲哗啦啦作响。 他居高临下俯瞰僧人与道士,不怒自威。张黎诧异,这还是平日里和和气气的靖王? 靖王平静问道:“见王为何不拜?” 这声音中蕴含天威,如口含天宪般令人不由自主弯了膝盖。 文人雅士先跪了下去,僧人回过神来,也纷纷跪了下去,最后小道士们也迫不住压力跪倒,唯有张黎昂然伫立,只拱手行了一礼。 靖王看向他:“为何不拜?” 张黎笑了笑:“未做亏心事,不用拜。” “你!”无斋跪伏地上豁然回头看他,怒目相向。 靖王未与张黎计较,翻身下来,排开众人来到白鲤面前,关切道:“我听人说你们可能在此,还听说你身染重病……” 陈迹知道,必是金猪与天马回城时,刚好与千岁军撞见了,为靖王指明了方向。 白鲤低声解释道:“爹,陈迹从刺客手中救了我们。他方才又与黄山道庭的张黎道长换了两枚紫虚元丹,治好了我。” 文人雅士们跪伏在地上面面相觑,他们并不知道陆浑山庄门外发生了何事,只知有人在门外赢了佛门一局。 此时他们才知晓,原来这是靖王府世子与郡主,还是遇刺逃至此处的! 靖王看向僧人,声音寡淡问道:“方才为何拦住去路?” 无斋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解释道:“郡主身旁这位少年郎方才在辩经时赢了小僧,小僧见猎心起,想与他再辩一题。” 铁骑之中,一人策马上前:“不用为难我的亲传学生,且与我辩吧。” 文人们忽然激动起来:“王先生!我们先前还说您怎么迟迟不来呢,原来是随靖王一起!” “原来这位少年郎是您的亲传弟子,难怪能赢!” 无斋愕然抬头,只见王道圣坐于马上,竟也是身披甲胄。 他赶忙低头道:“小僧不敢。” 王先生平静道:“不敢便让开吧。” 无斋迟疑数息,最终还是退到了一旁,让开了去路。 靖王牵着缰绳,将自己战马拉至陈迹面前:“你救我一儿一女,当属大恩。上马吧,我接你们回家。” 陈迹看了看靖王,又看了看一旁静静伫立的战马,靖王给自己牵马? 他思索片刻,转身拉来白鲤,扶着她上了战马。 陈迹又从靖王手里接过缰绳,牵着战马往陆浑山庄外走去。靖王原本严肃的面容,终于松弛些许。 张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高声道:“有空来我黄山做客啊!” 陈迹身子一顿,他想起轩辕洞府一事,当即挥手答道:“一定!” 他牵着缰绳在前面走,白鲤坐在战马上静静地看,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长幽暗的峡谷,来到门外时天光大亮。 陆浑山庄外,黑压压的千岁军肃然而立,头顶红缨迎风招展,如山如峦连绵不绝。 陈迹从战战兢兢的小沙弥手里接过冯先生赠的战马,翻身而上。 他手握白鲤那匹战马的缰绳,双腿轻轻夹了一下马肚子,当先穿过千岁军的军阵,策马归程。 “回家。” (本章完) 第二卷总结 第二卷总结 今天状态不好卡文了,索性写下第二卷简短的总结。 青山的故事写到第三卷了,在楔子、第一卷、第二卷里,陈迹作为这个世界的不速之客,举目无亲,也始终没有彻底融入。 他只是个为父母报了仇,有点偏执症的毕业高中生、准军校生,在这个世界时没有牵挂的家,也没有牵挂的人,所以也就没有太多的主观动力。 没有热血,没有责任,对谁都是可管可不管,可近也可远。 这就是前两卷一直主线稍微模糊的原因,若真要找出一条主线,那就是初来乍到的生存问题。 先活下去。 楔子、第一卷、第二卷发生的故事,就是他在解决生存问题时,慢慢融入这个世界的过程。 如今第三卷,他终于融入这个世界,也有了一些牵挂,那么属于他的故事终于开始了。其实这才刚刚到我最想写的剧情部分,也就是为什么有这么个故事的起点,或者说终于进入了主线。 在我的幻想世界里,是先有了第三卷的故事,然后有了故事的结局,最后才有了前面的剧情。 对我而言,前面的都算是前言。 这一次的创作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在于,我会先尝试着融入这个世界,直到自己脑海里有了这个世界的画面,才动笔去写。 但我的水平不行,绞尽脑汁也未必能将脑海里旁观这个世界的原貌展现给大家,只能说尽力。 对于书友的一些批评,除非是理论上的见解不和,基本全然接受,也有过一些调整。但有一些只能表示理解并尊重,但故事不会因此改变,比如书友问陈迹为何没有找个偏僻的地方猥琐发育,然后出来把仇人全杀了,比如陈迹为何没有杀掉吴宏彪这个隐患,比如陈迹在发明水泥之后为何要给身边人分钱,比如陈迹在民变的时候为何愿意挺身而出。我作为一个爽文作者,当然知道怎么写更能讨好读者,怎么写订阅更高一些。但这本书和第一序列一样算是我奖励自己的,我更希望它是一个不受干扰的故事,例如分钱那里,我在写的时候就知道会有书友不满了,换谁被分那么多钱都会心里不痛快,我理解的。 换我,可能我也不舍得分那么多钱给别人?不知道,我还没经历过这么富裕的考验。 但写那段剧情的时候,我也思考很久,如果是陈迹的话,他会怎么做呢?我觉得他一点都不在乎,就像他愿意拿几千万家产做赌注来复仇一样(前三章的时间线里,陈迹是立好遗嘱将财产全部捐赠给慈善事业的,他死后谁也得不到,他也不在乎)。 所以,虽然我知道有些书友可能对此不满,但这就是陈迹的选择,如果他不这么选,小和尚就不会说他已经斩掉了贪嗔二字,陈迹也就不是陈迹了。我希望书友们看到陈迹的每一个改变,都是因为他自己经历了故事,由内向外的改变,而不是我想让他改变,或者书友想让他改变,于是他发生了改变。 至于他为何能早早斩掉贪嗔二字,不是陈迹本身特别厉害,而是一些特殊原因,算是一个伏笔。大家可能没看出来……但它确确实实是个伏笔,这和轩辕那段前传故事有关。 这个世界的时间线是完整的,一万八千年前至今发生的所有大事都有完整的记录,这也是之前比较耗费心神的地方,未来也可能会有很多围绕着时间线的小故事出现,让大家看到的世界越来越完整。 四十九重天与陈迹为何穿越,未来也会揭晓,现在就不赘述了。 至于大家批评的更新量一事,我也常常振作的想要多写出来一些,希望未来的日子能再慢慢恢复双更吧。 接下来,故事进入主线。 温柔的好时光总是很短暂。 (本章完) 第156章 岁日 第156章 岁日 大雪停。 千岁军头盔上的一株株红缨在雪原上飘荡,如一面恢宏的旌旗迎头北上。 陈迹策马于最前方,鼻息中喷吐出白色雾气随风飘出很远,他只觉心中一股郁气烟消云散,终于有了活在这个世界的感觉。 白鲤裹着一身白色的貂裘眉目如画,她策马跟在后面高声问道:“陈迹,等回到洛城,你最想做什么?” 陈迹勒了勒缰绳,放缓战马的速度与白鲤并肩而行,他笑着回答道:“洗个热水澡,然后睡个昏天暗地。” 白鲤笑着说道:“你这衣服都破了好些地方,等你睡醒之后随我一起去李记制衣铺子吧,让他们给你量量尺寸,做两身新衣裳,还有靴子与帽子。” 陈迹回应道:“我这衣服缝缝补补还能穿的。” 白鲤当他是心疼钱,赶忙说道:“我出钱,你不用担心银钱之事。” “啊?”陈迹愣了一下:“这不好吧。” 白鲤沉吟片刻:“有什么不好的,这次若不是你,我肯定没法活着回去。还有,你在辩经时帮我出气,我给你添两身衣裳算什么。” 陈迹笑了笑:“也行。” 白鲤笑眯眯道:“还有一个月就是岁日了,你回陈家过吗?” “不回。” 白鲤笑着问道:“若你不想回陈家过,不如到王府来过?到时候大家可以一起推牌九守岁,还可以一起去街上放鞭炮。” 岁日便是春节,紧接着便是吃元宵、逛灯会的上元节。 陈迹想了想:“届时刘师兄、佘师兄都得回家守岁,医馆里就剩师父一人,我得在医馆陪他。” 白鲤思索良久,然后开口问道:“那我和我哥去医馆守岁怎么样?上午扫尘,下午挂灯笼、包饺子、蒸馒头,晚上推牌九守岁!” 陈迹疑惑:“郡主和世子不用在王府守岁吗?岁日都是与家人一起过的。” 白鲤沉默片刻:“王府里没有岁日的气氛,馒头是下人蒸好的,饺子也是下人包好的,父亲还得处理政务,母亲早早便歇息了,没劲。” 陈迹笑着说道:“那郡主与世子来医馆吧,一起扫尘、挂灯笼、包饺子、蒸馒头。” 白鲤眼睛亮闪闪的:“好,咱们可说定了……对了,你有偷偷看我缠在杏树上的红布条吗?” 陈迹摇摇头:“没有,郡主放心,那是你的秘密,我不会偷看的。” 白鲤长长的哦了一声:“……那就好。” 两人身后不远处,靖王与王道圣并驾齐驱,靖王背后的红色披风在白色的世界里格外醒目。 王先生说道:“王爷,此次调动千岁军,并无兵部调令。此事传入京城,恐又遭人口诛笔伐。” 千岁军早些年乃是靖王嫡系军队,但它终究不是私军,调集三百人以上出营便需要兵部调令。 如今靖王点齐千人兵马,围陆浑山庄。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看万岁爷什么心情。 靖王却浑不在意:“若是连子女都庇护不了,不如当个庶民。想来陛下得知此事,也是能包容的。” 王道圣疑惑:“这些年来,王爷韬光养晦爱惜羽毛,生怕做错事情惹陛下猜忌,今日怎得如此冒失?” 靖王笑而不答。 他遥遥看着陈迹与白鲤的背影,岔开了话题:“王先生,你先前说的可是只让陈迹旁听来着,连记名弟子都不算,如今怎么成了亲传弟子?” 王道圣淡然道:“他被僧人围着不得离开,想必是辩经时犯了佛门的大忌讳。我是他的师长,自然要想办法庇护于他。这样一来,无斋的师父师叔想找人撒气,也该是来找我,而不是找他。” 靖王乐呵呵道:“先生大义。只是这小子不读经义,往后被人考校学问,恐怕会给先生你丢人。” 王道圣摇摇头:“无妨,有世子珠玉在前,不差陈迹这一个。” 靖王缓缓收敛起笑容,没好气的看了身旁大儿子一眼。 世子见父亲看他,以为是要找他说话,当即策马凑上前来:“爹,许久没见过您披甲了,和以前一样威风。” 靖王回应道:“早些年要出兵平叛,这些年是太平日子,自然不用穿。” 世子忽然感慨道:“见您披上以前的明光甲,才发现您已瘦了许多。” 靖王一怔,人有时候胖瘦不自知,直到曾经的衣物穿不上了,才猛然发现自己胖了许多,亦或是发现曾经的衣服忽然松松垮垮,才知自己瘦了。 他低头打量着身上的明光甲,又抬头看了看陈迹与白鲤的背影,忽然问道:“云溪,你觉得陈迹如何?” 世子看向前方,只见陈迹鲸刀在马鞍旁挎着,少年郎腰背挺直,如天山下来的少年侠客。他想了想回应道:“好,很好,再没有他这么好的朋友了。” 说罢,他看了看陈迹与白鲤,又看了看自己父亲,惊疑不定:“爹,您突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想……” 话未说完,靖王打断道:“云溪,你在洛城之中可有心仪的女子?” 世子答道:“没有,官贵家的小姐们一个个扭捏做作,入不得眼。” 靖王随口说道:“早些年要给你说媒,你却说要去东林书院念书,学成归来之前不想婚配之事。如今你去东林书院三年,已到了及冠的年纪,若是再推脱着不想婚配,这王府留不得你了。”世子面色一变:“您是要除掉我怎么的?” 靖王没好气:“我说的是送你去边军!” 就在此时,雪原上有一人纵马疾驰而来,对方头戴斗笠、身披黑色大氅,面目全部遮掩在斗笠之下的阴影里。 对方马鞍旁悬着三柄长刀,黑色刀鞘刀柄杀气腾腾。 “保护王爷!”千岁军军阵迅速向靖王与世子靠拢,后方一支骑兵手提马槊,挡在靖王身前。 可是即便有千军万马在此,那不速之客也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不避不让! 千钧一发之际。 陈迹循着马蹄声,眯眼看去,他豁然转头看向白鲤:“郡主,那是不是先前盯梢过你许多次的人?” 白鲤一怔:“是他!” 先前在医馆外,曾有一中年汉子站在包子铺下偷偷打量白鲤,等到陈迹想要仔细观察对方的时候,对方已消失不见。 按白鲤所说,她已发现此人四五次,绝不是偶然。 陈迹惊疑,此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陈迹领着白鲤驻马不前,等待千岁军围护过来。 那中年汉子的黑色马匹奔袭时,马蹄踏起雪浪。 只是,当他离得近了看见雪原上的白鲤时,竟慢慢放缓了速度。 陈迹左手勒紧缰绳向白鲤靠去,右手握住鲸刀刀柄,静静凝视着中年汉子靠近。可他渐渐察觉不对,这汉子抬起头露出如刀削般的硬朗面容,却没有丝毫敌意。 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浑身肌肉放松下来,面容也柔和了许多。 只见千岁军赶在汉子之前,将陈迹与白鲤团团围住。 那汉子旁若无人似的,策马从千岁军军阵外围走过,一言不发。 陈迹在军阵里,透过一株株头盔上的红缨缝隙往外看去,却发现对方也在打量着自己。 手持王旗的将士看向靖王:“王爷,拿下他?” 靖王深深看了汉子一眼,轻轻摇头:“皆是赶路人,不必为难。” 军阵旁,汉子慢慢策马与军阵擦肩而过,直到彼此完全错过,他这才重重夹了马肚,加速往其他方向离去。 就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似的。 白鲤想要去找父亲,禀明对方跟踪自己多次之事,然而却被陈迹拉住胳膊,无声的摇了摇头。 陈迹领着白鲤再次脱离千岁军军阵,等到彼此相隔数十步,这才忽然说道:“我猜,他是听闻你遇险,于是临时从洛城出发来寻你的。按时间来看,他得到消息的时间只比靖王晚一点点。” 白鲤不解:“来寻我?” 陈迹思索片刻:“或者说,他是来救你的。” 白鲤沉默。 陈迹问道:“郡主,你可有舅舅之类的亲戚?” 白鲤否定:“我母亲是独生女。” 陈迹回头望向那汉子离去的背影,对方渐渐在白色的世界里变成一个远去的黑点。 他悄悄看向靖王,却发现靖王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 陈迹轻声说道:“此事先不要告诉王爷。” 白鲤嗯了一声。 正当此时,远处又响起密集马蹄声,只见雪原尽头一袭红衣官袍出现,张拙裹着披风,领着数十骑洛城兵马司的骑兵赶来。 来到千岁军阵前,他翻身下马,趟着厚厚的积雪来到张夏马前,焦急打量自家闺女:“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冻着饿着啊?” 张夏赶忙下马,红着眼眶:“父亲,我没事。遇袭时,是陈迹冒死救了我们,后来去了陆浑山庄没多久,王爷便领着千岁军赶到了。” 张拙长长松了口气,他将自己身上披风挂在张夏肩上:“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白鲤看了看张拙,又看了看陈迹。 最终,她目光投向雪原尽头,靖王府来了,张拙来了,连那个神秘汉子都来了,唯独陈府不见人影。 (本章完) 第157章 天子都 第157章 天子都 雪地里,张拙扶着张夏重新上马,他拍了拍枣枣的脸颊:“多亏你了,往后你便是我张家的大功臣,回头就让管家去给你寻一匹母马……” 张夏怒目相向:“爹你说什么呢?!” 张拙哈哈一笑:“此乃天地伦常,有何不能说的。” 陈迹看着这一幕,感慨道:“世人皆说张大人贪,此事未必为真,但世人说张大人好色,应该不是假的……不过,我看张大人是真的很疼爱张二小姐,他身披官服,想来正在衙门办公时被人告知消息,马不停蹄便赶来了。” 张拙朗声大笑:“知我者,陈迹也。” 陈迹忽然问道:“张大人,此马神骏异常,我先前听闻张二小姐说,是钦天监副监正徐术大人从外面带回来的?” 张拙翻身上马:“这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徐术起死回生后的第七年修行有成,忽然与徐阁老告辞北上,说要寻一件东西。后来听他说,他去了景朝更北方的苦寒之地,想要找的东西没找到,却带回来了这匹龙马。” “我听张二小姐说它是龙种。” 张拙说道:“徐术说,北方苦寒之地还留有些上古血脉,用来做战马最是神异。” 陈迹忽然在想,如果按他猜想,徐术也是从四十九重天下来的人,那对方突然跋涉万里去北方苦寒之地是要寻找什么? 四十九重天遗落在人间的宝物吗? 陈迹再次发问:“张大人博闻强识,可曾听说轩辕这么个人物?” 这才是他最想问的事情。 这个世界没有搜索引擎,想要寻找什么信息都像大海捞针,只有张拙这样记忆力超群且博览群书的人,才有可能为他答疑解惑。 却见张拙思索片刻:“黄山有一福固峰,福固峰下有一洞府,洞府内刻有轩辕二字;有一部残书记载世间最锋利之剑名为‘轩辕剑’,但此剑失落不知所踪,从来没人见过……能找到的记载就这么多。” 陈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看来有些事情,还是要问轩辕本人。 他缓缓闭上眼睛,任由马匹带着自己摇摇晃晃走远,体内冰流蔓延而出,将他重新带回那片黑色云海,坠落在青山之上。 睁开眼时,陈迹却未在青山山巅看见轩辕的身影。 绣着金字的黑色王旗插在巨石石缝之中,周围空无一人。 陈迹感觉感觉奇怪,立于山崖边缘向下俯瞰,只见云海散去,山脚下竟不知何时开垦出一片农田来。 轩辕褪去王袍,换了一身粗布衣裳,正卷着裤脚在田地里拉犁。 陈迹下山来到农田边上,好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轩辕随口答道:“种地。” 陈迹纳闷:“你已是不用吃喝的仙人,为何还要种地?” 轩辕不耐烦道:“我喜欢种地,不行吗。社稷社稷,社为土地,稷为五谷,若没了五谷,这天下便残缺了,此为一国之根基。” 陈迹在农田边上坐下:“可社稷二字里,没有人啊。” 轩辕一怔:“什么?” 陈迹盘膝道:“社为土地,稷为五谷,百姓在哪里?” 轩辕想了想:“在帝王心中。” 陈迹乐呵呵一笑:“幽默。” 轩辕放下了肩上的犁,冷着面孔说道:“今日所来何事?” 陈迹认真说道:“你是否曾在福固峰下建造过洞府修行?” 轩辕疑惑:“福固峰?从未听过。” 陈迹思索片刻,换了一种问法:“我在外面的世界里,寻到了一处山峰下的洞府,洞府内刻轩辕二字。在那山峰不远处,还有一处峡谷,人行其中,仰望长空,蓝天仅存一线,若非子午,不见月日。” 轩辕一怔:“天子都?你找到了天子都?” 陈迹也是一怔:“什么天子都?” 轩辕离开农田,转眼间凭空披上一身黑色王袍,那王袍仿佛从虚空中来,眨眼便出现在他身上:“我曾身负重伤逃至一处山间养伤悟道……也是在此结识了你。” 陈迹没想到,此处竟还与自己有关:“结识之后呢?” 轩辕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转而眯起眼睛:“奇怪奇怪,你既然能寻到天子都,那便意味着归墟、雷泽、青丘国、天山、章尾山、发鸠之山、日月山都还在,只是换了名字……” “应当如此。” 轩辕神色诡异起来:“天子都有一处泉眼内藏着一柄剑,乃是我当年手刃仇敌之后夺来的,若你取了它的剑意,当可用来蕴养体内剑种,一步登天。” 陈迹眼睛一亮,但转瞬熄灭:“都一万六千多年了,那柄剑恐怕早已腐朽?” 轩辕凝声问道:“鲸刀可曾腐朽?” “没有。” “鲸刀没有,它便也没有。我将它存在泉眼里,本就是要用天子都这天下第一奇峰来蕴养剑意,等待日后取用,没想到便宜了你。” 陈迹又来了精神:“哪处泉眼,能具体说一下地貌特征吗?” 轩辕避而不答,只慢悠悠说道:“不止这一处,我还在世间藏有许多重宝,我虽不知它如今叫什么名字,但能帮你将它们画出来……可我凭什么帮你画出来?” 陈迹认真道:“若有朝一日我死了,你岂不是可以借我身躯重回世间?这些重宝我只是代为保管,以后都是你的。待你重临世间,也不用辛苦吧啦的去寻他们了,立马就能用。” 轩辕嗤笑一声:“你当我是傻子?” 陈迹无奈道:“你开条件吧。” 轩辕思索片刻,突然朝远方军阵招手:“奉槐、奉烈、奉校、奉圭!”军阵之中,四名将士出列单膝跪地:“在!” 轩辕回头看向陈迹,冷笑道:“四人围杀你,何时能打过他们四个,我便告诉你第一处藏宝之地。” 奉槐持刀,奉烈持斧,奉校持棍,奉圭背弓。四人气焰彪炳,战意滔天。 陈迹暗骂一声,转身就跑。 …… …… “陈迹,醒醒。” “陈迹,我们到了。” 陈迹在马上睁开双眼,入目是一片红色。 夕阳斜照。 白色的雪原影射着绚烂的光,如橙红色的极光在积雪上流淌。 洛城的城门楼出现在地平线上,仿佛海市蜃楼。 陈迹看着这一幕,有些出神。 张拙策马凑到他身边,好奇问道:“想什么呢?” 陈迹回过神来,笑着说道:“张大人,我现在很想回到医馆好好睡一觉,但此时美景惊心动魄,我却想停下来多看一看。您说,是终点更重要,还是路上的风景更重要?” 张拙捋了捋胡须,沉思良久才回应道:“要我说,自然是终点更重要。” 陈迹不解:“为什么?” 张拙哈哈一笑:“我这人比较贪心,见着一处风景,便想着前面会不会还有更好看的等着我,不看到终点是不会甘心的……少年郎,你上次民变时保住了我的乌纱帽,此次又保住了闺女的性命,该叫我如何报答你才好?” 陈迹笑了笑:“张大人客气了,我与张二小姐乃是同窗,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两码事,”张拙想了想说道:“参加科举吧,只要你不在考场里杀人,我保你成举人。” “如此简单?” “如此简单。”张拙说道:“我知晓你不想混迹官场,但我也知道,你并非是个只想独善其身的人。” 陈迹看着远处:“大人误会了。” 张拙笑道:“你若是只知独善其身的儒家文官,民变那一日,你便不会跃下城墙了。随我做事吧,保你……” 话未说完,却见王先生快马加鞭脱离千岁军军阵,来到陈迹身旁。 他对张拙说道:“陈迹不适合当文官,也未必一定要走科举这条路。年后随我进京,我在兵部为你谋一个差事。朝廷积弊已久,蹉跎三年有何益处?” 张拙不乐意了:“你来凑哪门子热闹?” 王道圣沉静回答:“他更适合边军。” 张拙摇头道:“边军晋升太慢了。” 王道圣面无表情:“若无边军,何来南方歌舞升平?张大人瞧不上边军?” “你老小子少给我扣屎盆子,”张拙怒道:“我不是说边军无用,而是将他带在身边能早些提携他,手中权力大了才能做更多的事情。” 王道圣轻飘飘问道:“你是他什么人?我是他授业恩师,他自然随我做事更合情理。” 张拙一怔,一时间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我……我可以……” 他回头看了看张夏,又把话咽进肚子里:“你也不过教他几天而已,算什么授业恩师,等着吧,大家各凭本事!” 陈迹左看看张拙,右看看王道圣:“两位大人……” 王道圣神情淡定:“称呼他时可以喊大人,往后称呼我,要喊老师。” 陈迹:“老师……” 王道圣慢条斯理说道:“我也并非一定要你出来做事,只是如果你想做事的话,得随我一起,莫要随他。他为徐家做事,平日里也不爱惜羽毛,焉知后世青史如何写他?” 陈迹悄悄勒紧缰绳放缓速度,从两位大人争吵中退了出来。 没了他的阻碍,张拙与王道圣离得更近,辩得更凶。 张拙说道:“你开春能不能迁任兵部尚书还两说呢,现在乱许什么承诺?” 王道圣:“嘉宁二十四年春,你辩经输给我了。” 张拙挑挑眉毛:“你已经遭陛下贬斥两次,东林党人也容不得你这离经叛道之徒,跟着你能做什么?” 王道圣:“嘉宁二十五年秋,你辩经又输给我了。” 张拙顿时恼怒,骑在马上隔空去捶王道圣,然而王道圣身披重甲,一点拳脚不疼不痒。 王道圣淡然鄙夷道:“朝廷命官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张拙怒道:“狗贼,拿命来!” (本章完) 第158章 囚笼 第158章 囚笼 夕阳下。 张拙骑着马匹时不时朝王道圣撞去,王道圣则不急不躁的躲开。 前者像一座随时爆发喷薄的火山,后者像一座深藏不露的冰山,明明毫无干系,却偏偏凑在了一起。 陈迹疑惑:“张大人平日里也是这般……” 幼稚两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 张夏探手抚摸着枣枣的背脊鬃毛,笑着说道:“父亲平日里官威十足,很少这样。想必对方是王先生,他才如此。” 陈迹更疑惑了:“这是为何?” 张夏想了想:“我父亲曾说王先生是君子。想来,面对王先生时,他不必像平日里那般小心翼翼,王先生虽然不认同他,但绝不会害他。” 陈迹轻叹一声:“真好。” 张拙与王道圣并未吵闹很久。 张拙渐渐安静下来,他坐于马上,看向夕阳残照之处流光四溢,感慨道:“江山如画,若能天下太平便好了。” 他忽然说道:“王道圣。” 王道圣侧目看他:“张大人请讲。” 张拙抻了抻自己身上的红衣官袍,缓缓说道:“我觉得你此次进京未必能迁升兵部尚书,所以不要抱太大希望。如今你似乎是最合适的人选,齐修平无能、杨钊冒进。若论兵部尚书一职,他俩谁都不如你,这也是胡阁老敢推举你的缘故。” 王道圣哂笑道:“想必后面还有‘但是’。” 张拙深深吸了口气:“但是,陛下御极三十一载,最不喜欢用的,便是没有弱点的人。这世间无暇圣人只能是仁寿宫里的那位,不能是别人。” 王道圣淡然问道:“所以我要怎么做?” 张拙压低了声音:“这样,我送你几个女人,你先纳十来房小妾再进京。” 王道圣失笑:“我在丁忧,不可续弦、娶妾。” 张拙仰头望天思考,再低头时说道:“那就收点钱吧,我找人给你送些银子,然后再写奏折参你几本,将证据一并送到陛下手上。” 王道圣乐了:“这样一来,我怕是要下內狱了。” 张拙摇头,他扶了扶自己头顶乌纱,又拂了拂胸前白鹇补子上的灰尘:“论文章经义我不如你,论当官你不如我。收个几千两银子的事,陛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陛下难道不知道手底下人在贪吗?他当然知道,他并不担心。” “陛下担心何事?” 张拙转头看向王道圣:“陛下只担心,他不想用你的时候,撵不走你。” 王道圣笑道:“你说的这些事,我都不想碰。我这一生,只想求问心无愧。” 张拙骂骂咧咧道:“自诩清高。你这般读书人我也见得多了,一辈子活到头只剩清廉正直四字,却什么都没做成。若你我朝中联手,能做多少大事?” 王道圣轻声道:“在错误的过程里寻求结果,终究不会是好结果。张大人,我现在想要自污也来不及了,此魄力我不如你。你我政见并不一致,同朝做官还是不要联手的好。” 张拙不语,气氛陷入死寂。 几个晚辈跟在后面,大气都屏气凝息。 张拙忽然叹息道:“你的官职未来一定没我高,但活得或许比我久。我死后,别让史官瞎他娘的写我。” 王道圣沉默良久:“此事非我能定。” 张拙洒脱一笑:“罢了罢了,随他们去吧。” 王道圣平静问:“甘心吗?” 张拙捋了捋胡须:“还能怎么办呢?” 他想了想又说道:“对了,你还记得嘉宁二十五年那场堂会里,徐大家唱的《斩良臣》吗?” “记得。” 张拙再问:“你最喜欢哪一段?” 王道圣道:“利锁名缰,笼络许多好汉;晨钟暮鼓,惊醒无限痴人。你呢?” 张拙哈哈一笑:“功名半纸,风雪千山!你我喜欢的戏都不是同一段,果然不是同路人,也罢!” 此时,远方传来横笛声,如剑踏过风雪劈来。 陈迹心神一凛抬头看去,只见一人坐在洛城城门楼下的马车前,如车夫一样,却又比车夫超脱得多。 他浑身肌肉紧绷,手默默摸向鲸刀:“冯先生!” 众人定睛一看,那马车孤零零停在官道旁,车上镂刻着孔雀的图案……刘阁老的马车。 陈迹下意识看向靖王,却见对方面色寡淡,目光冷峻的直视着那架马车。 冯先生见他们走近,慢慢放下横笛笑着说道:“王爷,我家老爷请您上车一叙。” 靖王岿然不动,依旧冷冷盯着他:“是你率人围杀云溪与白鲤?”冯先生一副意外的模样:“王爷说笑了吧,我这几日可都在洛城白衣巷听曲,没有出去过啊。” 靖王冷笑道:“需要我拿证据出来?” 冯先生哈哈一笑:“不用不用,王爷即便拿出证据,我也不会认的。” 靖王冷笑:“张狂。” 冯先生看了看靖王身后的千岁军,笑着说道:“千岁军无兵部文书出营,陛下可能不会把王爷怎么样,但千岁军一定会有人扛下后果。若以陛下习惯,王将军应该会被发配岭南劳役……往后应该是再难相见了。” 陈迹一怔,原来千岁军围一次陆浑山庄的代价这么大。 靖王朗声道:“王将军。” 手持王旗之人应和道:“末将在。” 靖王道:“归营。” “王爷保重。” 说罢,王将军手中王旗一挥,千岁军肃然掉转马头往南方去了,上千将士披挂的黑甲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啦声响,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马车车帘掀开,刘衮一身灰布衣,在冯先生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张拙赶忙示意众人下马行礼。 然而刘阁老没有去看靖王,反而先看向陈迹,目光审视:“你便是陈迹?” 众人骤然看向陈迹,谁也没有想到陈迹竟是被堂堂阁老惦记上了。 张拙嘿嘿一笑,拉着王道圣挡在刘阁老与陈迹之间,笑眯眯的拱手作揖:“阁老别来无恙啊。” 刘衮扫他一眼:“如今不是什么阁老了,只是一丁忧在家的糟老头子而已。张大人莫怕,我只是要与这少年郎聊几句,又不会害他。” 张拙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退开。 刘衮打量着陈迹,再问一遍:“你便是陈迹?” 陈迹站在战马旁作揖行礼:“回阁老,正是在下。” 刘衮轻笑一声,像个和蔼的老人:“少年英才,初生牛犊不怕虎,未来前途可期啊。” 陈迹没有回答。 刘衮又问:“婚配了吗?” 陈迹摇头:“没有。” 刘衮笑道:“我刘家刚好有几名女子到了适婚的……” 话未说完,却见世子上前一步,行礼打断道:“外公。” 刘衮被打断也不以为忤,转头笑吟吟看向世子:“好孩子,这些年也没来刘家大宅逛逛,早些年你母亲还在的时候,可是经常带你回刘家看看的。” 世子回答道:“外公,这些年学业繁忙,往后有空了一定多去看望您。” 刘衮欣慰道:“好好好。” 陈迹皱眉。 原来靖王的正妃,也是刘家人,难道是静妃的姐姐? 事到如今,正妃的死因好像尘封在了时光里无人提及,但陈迹联想到刘家秉性与手段,忍不住猜想其中是否还有秘辛? 刘衮看了陈迹一眼,终究不再说什么,他神色疲惫的看向靖王:“王爷,你我翁婿二人相见,何必如此剑拔弩张。许久未见了,上车一叙吧。” 靖王思索片刻,转头对世子说道:“你们先回去。” 世子急声道:“父亲……” 靖王安抚道:“去吧,不会有事的。” 世子却不愿意走。 张拙打了个哈哈:“咱们冒着风雪赶了一天的路,还是赶紧回家喝口热茶吧,走走走。” 说着,他拉着世子的胳膊往城门里走去,并压低了声音道:“众目睽睽之下他能把王爷怎么样?你们非要逼刘家撕破脸吗,傻不傻?放心,王爷不会有事的。” 世子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走进城门,陈迹忍不住回头看见靖王掀开车帘登上马车,而冯先生站在马车旁,正冲自己微笑。 咚的一声,城门里有一名汉子撞在陈迹身上,错身而过。 陈迹定睛一看,却见那汉子压低了斗笠汇入赶集的人群,分明是密谍司西风的背影。 他不动声色的低头展开手里一张纸条,上面赫然写着:“小心,往京城送密奏的人马全部被杀。” 陈迹豁然抬头,刘家私自铸铁、屯兵的消息送不出去了,莫非这豫州已是一座囚笼? (本章完) 第159章 坠马 第159章 坠马 热闹的长街人来人往,百姓挑着扁担、驾着牛车踏雪出城,他们要赶在日落之前离开洛城,回到郊外的农庄。 牛粪味、吆喝声交织在一起,这才让洛城的冬日生动起来。 陈迹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将手无声缩进袖中,藏起西风送来的纸条。 他后背升起一丝寒意:密谍司乃内廷直驾亲卫,平日里十二生肖手持王命旗牌横行无阻,何需隐姓埋名偷偷传递纸条? 而现在,西风压低了斗笠匆匆离去,说明密谍司已转入暗处隐姓埋名……他们要小心刘家铤而走险、赶尽杀绝。 可是这样一来,冯先生眼中,就剩陈迹还在明面上了,刘家只能拿他撒气。 陈迹原本以为,剿灭龙王屯军镇后,密谍司手中便有了刘家谋反的证据。他们只要将证据送至京城,便能将刘家抄家问斩。 万岁军一到,刘家自然灰飞烟灭。 然而,刘家根本没打算坐以待毙,密谍司的密奏根本送不出豫州。 难怪冯先生如此张狂……刘家要撕破脸了! 陈迹回头,目光穿过人潮缝隙,看向城门外那架安安静静的马车。 刘阁老如此急迫的寻靖王,是要密谋何事? 白鲤见他愣神,好奇问道:“陈迹你怎么了?面色不太好看。” 陈迹回过神来对白鲤笑了笑:“郡主,我没事。” 白鲤拉着他的衣袖往前走去:“前面便是李记制衣铺子在城南的门面,我带你去量量衣服尺寸,正好在铺子里等父亲,到时候一起回安西街去。” 张夏看着白鲤的手,下意识去看世子的神情。 世子故作不知,目光偏去别处。 张夏好奇问道:“世子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世子无奈道:“算上这一次,陈迹已救过我们兄妹二人两次了,次次凶险,次次九死一生。我这个做兄长的都当没看见了,张二小姐一个外人又何必寻根究底?” 张夏笑了笑:“也是。” 李记制衣铺子里,掌柜亲自拿着一卷皮质软尺,上手给陈迹测量尺寸。 陈迹站在柜台前张开双臂,目光却望向门外。白鲤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白皙的手掌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瞅着。 两名丫鬟端着茶水与果脯,殷勤的摆到白鲤旁边的案几上,当即便要跪在地上为白鲤捶腿。 白鲤吓了一跳:“别别别,这是做什么。” 掌柜笑道:“郡主您有所不知,量体裁衣是个耗时间的水磨工夫,差一寸一厘,衣服穿在身上便不够舒服贴合。我李记为了让客人能耐心等待,便专门雇了丫鬟给贵客解解闷。” 白鲤赶忙摆手:“不用不用,我怕痒。” 掌柜对丫鬟笑道:“郡主既然说不用,你们二人便下去吧。” 丫鬟委身行了一礼,细声细气道:“是。” 掌柜又道:“后面院子里还有推牌九的地方,郡主若是等得无聊,可喊丫鬟陪郡主推两轮。” 白鲤哭笑不得:“真不用,我能等。” “好嘞,”掌柜细心为陈迹量衣,袖口、领口、腰线,每一处都不错过,也难怪李记铺子在洛城出名,出名自有出名的道理。 两盏茶的功夫,掌柜给陈迹量完尺寸,笑呵呵问道:“郡主打算给这位公子定制些什么物件?” 白鲤掰着指头算道:“两件立领大襟,两条冬日的裤,两双皂靴,一顶瓦楞乌纱帽。你们这里能做大氅吧?用狐皮给他做一件御寒用的黑色大氅,但狐皮不要做在外面,做成内衬,他不喜张扬……” 陈迹愣住了,他将目光从门外收回来:“郡主,不用做这么多吧?” 白鲤眼睛弯成月牙,笑吟吟道:“你平日里忙的很,好不容易做一次衣裳肯定要多做些。我这可是为了感谢你的救命之恩,难道我的命不值这些银钱吗?” 陈迹也笑了:“值。” 白鲤挥挥手:“那就好咯,你且出去等我一下,我和掌柜说两句话就出来。” 陈迹转身出了铺子与世子、张夏说话。 白鲤探头瞧他们没有注意这边,起身来到柜台旁,从自己袖子里取出六枚金瓜子来:“掌柜,制衣服的时候,将这些金瓜子缝进他的衣摆里。” 掌柜一怔。 官贵人家向来喜欢在衣摆里缝些指甲盖大的薄银饼,有重量的银饼可以坠着衣摆,让衣物看起来更垂感挺阔。 也有缝‘招财进宝’‘升官发财’字样的吉利铜钱,取个好兆头。 但是缝金瓜子的,倒是头一次见。 白鲤见掌柜疑惑,便笑着解释道:“方便他应急用的,掌柜只管将金瓜子缝进去便是。” 掌柜不多问,笑着应了下来:“好嘞!” …… …… 此时,靖王掀开车帘出了马车,却见他翻身上马,急匆匆策马往城中来。 陈迹遥遥看见他身影,回头便对白鲤说道:“郡主,咱们该走了。” 白鲤在屋内答道:“来了。” 可话音刚落,靖王在马上的身子摇摇晃晃起来,还未到李记制衣铺子门前,便咳出一口鲜血,歪斜着坠下马来。世子惊呼:“爹!?” 陈迹眼疾手快,奔走两步,在靖王摔落地面之前将其揽住。 他抬头看向城门外,冯先生坐在车夫的位置上高高扬起马鞭,旁若无人的赶着马车往南去了。 谁也没想到,刘家竟在闹市对实权藩王下此毒手。 世子目眦欲裂,他愤恨盯着刘家马车却没有去追,转头对陈迹低声道:“先回安西街找你师父救人!” 陈迹干脆利落的背上靖王,往安西街狂奔而去。川流不息的人潮里,张夏等人骑马追赶,一时间竟没追上。 陈迹面色沉重。 若真是刘家下此毒手,便说明对方已经肆无忌惮,彻底疯狂。 可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到刘家杀靖王的意义何在。 落日沉入城池之外,天地昏暗。 太平医馆已打烊关门,陈迹撞门而入,高声道:“师父,师父!” 久违的姚老头正站在柜台后面,点着一盏煤油灯拨拉着算盘,他抬头瞥了陈迹与靖王一眼,又看了看自己岌岌可危的门板,寡淡道:“天塌了?” 世子从门外闯进来,急促道:“姚太医快救救我爹,他被刘家下了毒手!” 姚老头轻描淡写问道:“你亲眼看到的?” 世子无奈:“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不紧不慢的。” 姚老头从柜台里绕出来,左手捋着白色的胡须,右手三指轻轻搭在靖王手腕上,陈迹屏气凝息,生怕耽误了把脉。 片刻后,姚老头轻描淡写道:“王爷并非被人所害,而是先前的风寒本就没痊愈就出了城,如今只是旧疾发作。” 陈迹忽然松了口气,起码刘家还没有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姚老头背着双手往后院走去,镇定的安排道:“陈迹,将王爷背进正屋里;佘登科,将屋内炉子烧起来,让王爷暖和些;刘曲星,取我银针来。世子、郡主将门关好,莫让外人闯进来了……王府的人也不行。” 正屋内,姚老头最终只留下陈迹一人帮忙,他将靖王轻轻放在姚老头的床榻上,解去铠甲。 姚老头坐在炉火边上,慢条斯理的将银针一枚枚烧个遍,才将银针施在靖王身上,眨眼间,靖王胸口便扎满了银针。 陈迹轻声问道:“师父,靖王果真是风寒疾病?” 姚老头瞥他一眼,一边继续施针一边反问:“你也是学过风寒病理的,你说呢?” 陈迹不答。 待到所有银针全部施完,靖王忽然又咳出一口鲜血。 陈迹惊疑:“师父?” 靖王缓缓睁眼,笑着看向姚老头,虚弱道:“又是您救了我啊。” 姚老头起身去木盆架旁,洗了洗双手,一边用白帕子擦手,一边嗤笑道:“王爷以后还是别瞒着所有人出去了,我是医师,又不是法师,没有那划掉生死簿的本事。” 靖王笑了笑,似是早已习惯了姚老头的刻薄。他转头看向陈迹:“少年郎,劳烦帮我喊云溪进来,我有些事情要交代他。另外,帮忙守着门,千万莫让任何人进来。” 陈迹嗯了一声,掀了门帘出去。 院子里,白鲤抱着鲸刀,站在杏树下抿着嘴唇,世子焦急的踱来踱去,佘登科、刘曲星、梁猫儿等人蹲在一旁,束手无策。 见陈迹出来,世子立刻凑上前来:“陈迹,我父亲怎么样了?” 陈迹低声道:“世子,王爷唤你进去。” 世子钻进正屋,门帘晃动间,只听医馆大门外一阵拍门声响起。 静妃在门外凝声道:“开门!” 陈迹平静道:“猫儿大哥,抵住门,先不要让任何人进到医馆来。” 梁猫儿应了一声朝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静妃已领着十余名健仆,气势汹汹推门而入。 陈迹从白鲤那里取过鲸刀,在正屋门外拄刀而立:“静妃夫人,王爷交代过,他正与世子说话,谁也不能进去。” 静妃直勾勾凝视着他:“是王爷亲口说的,还是你假传旨意?让开!” 陈迹微微拧转刀柄,锋利的刀刃面向静妃等人:“办不到。” 静妃一步步向前走去,丝毫未将陈迹和鲸刀放在眼中:“少年郎莫要自误,你不过是个医馆学徒,对宗室动刀横竖都是死罪,现在让开,我可既往不咎。” 陈迹一动不动。 正当此时,他身后门帘被人掀开。 陈迹回头看去,世子眼眶通红着走出来,手背抹了抹眼泪看向静妃:“姨娘,父亲唤您进去。” 安静的小院里,陈迹拎着鲸刀侧开身子,静妃倨傲仰头,与他擦肩而过。 陈迹看见世子泪流不止的拉着白鲤离开医馆,他又回头看向那间沉默的正屋……靖王到底与世子说了什么? (本章完) 第160章 天还没塌 第160章 天还没塌 太平医馆的院子里没有灯火,只有初升的月光。 陈迹头上的汗水在寒冷空气里蒸腾出白色的雾气,静妃带来的健仆神情肃穆,像是随时都会扑杀上来。 他们冷漠注视着陈迹,陈迹也冷漠注视着他们,佘登科、刘曲星蹲在厨房门口无所适从,梁狗儿出门喝酒不知所踪。 梁猫儿却没管其他人,他从厨房端来一碗饭递给陈迹,憨厚道:“还没吃饭呢吧,赶紧垫两口。” 陈迹看着碗里的白米饭和码好的腊肉片:“给我留的?” 梁猫儿笑了笑,将一双竹筷子放在碗上:“师父他老人家中午便说你会回来,让给你留着。” 陈迹稍稍松了口气:“谢谢猫儿大哥。” 他端着碗,一边慢慢扒拉着碗里的饭,一边靠在正屋门外的窗户旁,偷偷听着屋里的声音。 屋里隐约传来静妃压抑着的啜泣声,靖王的说话声与咳嗽声。 渐渐地,靖王与静妃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又昏睡过去。 许久之后,陈迹听见白纸窗里,静妃柔弱啜泣道:“姚太医,你跟我说实话,王爷这病情到底如何?” 姚老头随口说道:“静妃夫人,王爷只需静养些时日便能痊愈,不用多虑。” 屋中啜泣声渐渐收住,陈迹转头,他透过白纸窗看向煤油灯照出的屋里的影子。 静妃似乎递给姚老头什么东西,而后开口问道:“姚太医,你与我说实话,王爷到底怎么样?” 姚老头迟疑片刻:“王爷身子本就单薄,先前风寒就没好利索,如今更是为世子、郡主耗了精气神。照脉象来看,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要开始准备后事了。” 陈迹瞳孔微缩,他下意识看向院内其他人,确定没人听见屋内的对话,这才放下心来。 靖王……要走了? 难道说,对方坚持要微服出巡,其实也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想趁着自己还能走动时,再陪着子女出去看一眼。 若是平日,靖王去世之后自然由世子接替王位,可如今刘家谋反在即,世子哪里应付得了这种事? 静妃惊疑不定:“一个月……岂不是连岁日都熬不到?” 姚老头轻声道:“若是能将老君山道庭药官门径炼制的‘生羽丹’请来,或许还能拖个三年。” 陈迹不解,什么丹药如此尊贵,竟要师父用一个‘请’字。 静妃疑惑道:“我只知生羽丹是道庭的镇山之物,却不知此物如此神奇。” 姚老头解释道:“那是药官门径一生丹鼎心血,如今世间只有两枚。一枚被黄山道庭奉给了当今圣上,另一枚在老君山道庭手里,供奉在玉皇顶采日月精气。一枚生羽丹绵延三年阳寿,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即便是得了天大的病,也可在三年里如常人般生活。” 静妃作势便要出门:“我去为王爷求药。” 姚老头在她身后补了一句:“生羽丹能延年益寿只是附带的药效,它真正的作用是帮行官渡劫。老君山道首岑云子若要渡人劫、突破神道境,非用此物不可。” 静妃为难:“如此重要之物,道庭能给?” “那得看夫人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了,”姚老头随后淡然道:“不过,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倒也不必强求逆天改命。” 静妃沉默许久,拎起裙裾向外走去:“既然王爷执意留在医馆,我便不再多嘴了,劳烦姚太医好好照看他。至于生羽丹之事……我想想办法。” 说罢,静妃红着眼眶掀开门帘出来,耳垂上的翠绿坠子一阵摇晃。 她神情冷漠的剜了陈迹一眼,这才在春容搀扶下往外走去。 陈迹发现,对方来时发髻上插着的一支翡翠簪子不见了。他端着饭碗掀开门帘走进屋内,正看见师父举着一盏煤油灯,将那支簪子收进柜子中。 他看了靖王一眼,对姚老头的背影问道:“师父,连您都救不了王爷?” 姚老头嗤笑一声:“我又不是神仙。” 陈迹一阵惋惜。 姚老头合上柜子,回身看他一眼:“伤心了?” 陈迹摇摇头:“没有。我与靖王不熟,只觉得他人还不错,如今才四十五岁便英年早逝,有些可惜。” “真让人难过啊,我还以为咱们已经很熟了呢。” 陈迹豁然转头,却见昏暗的屋子内,靖王忽然睁开双眼、坐起身来,自己上手将胸前的银针一根根拔下来。 陈迹:“……” 被演了啊。 靖王对他笑了笑,看向他手中陶碗里吃了一半的饭菜:“给我,饿死了。” 陈迹默不作声的将碗筷递出去,靖王也不嫌弃这是他用过的碗筷,哗啦啦几口将饭菜扒完,吃得津津有味。 “腊肉有点咸了,”靖王将吃空的碗递给陈迹,陈迹低头一看,碗里竟是一粒米都没剩。 他纳闷:“您先前都吐血了,这会儿怎么像没事人似的。”靖王笑道:“咱们也不太熟,干嘛告诉你?” 陈迹:“……” 靖王起身合拢衣服,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还好坠马时你接住了我,不然我可就摔惨了。少年郎你说实话,背着我回医馆的路上,有没有担心我死了以后,没人付你那每年两千五百两银子的分红?” 陈迹老老实实答道:“非常担心,不然也不至于跑这么快。” 靖王轻声一笑:“你倒是诚实。” 说罢,他转身拉开屋里床榻,显露出床下一条深深的地道来,地道中有两尺宽的阶梯,不知通向何处。 陈迹看了看姚老头,又看了看靖王。 原来这医馆里,一直藏着一条通往外界的地道。而靖王之所以要演戏装死,还非要留在太平医馆里医治,正是要在刘家即将谋反的前夕,借医馆地道金蝉脱壳。 而这一切,师父是早就知道的。 陈迹疑惑:“王爷打算去哪里,还回来吗?您若就这么走了,世子与郡主怎么办?” 靖王乐了:“我只是出去见一个人,一会儿便回来了。怎么,你还当我要逃出去浪迹天涯?这天下虽大,却无我藏身之地。” 陈迹恍然,靖王这是要出去与人密谋些什么,来应对刘家。 可这洛城里,还有谁值得一位藩王如此煞费苦心的金蝉脱壳? 密谍司? 亦或是伊川县城里私会过的那位大人物? 陈迹又问:“王爷,这天大的秘密,您为何不避着我?” 靖王意味深长道:“因为你早晚都要知道。” 陈迹陷入沉思。 此时,靖王从姚老头手里接过油渣灯,拎起衣摆一步步走下阶梯,即将没入地道前,他回头看向陈迹笑道:“少年郎,守住门口,莫要让人闯进来了。还有,明天早饭我想吃一碗粟米粥,一碟腐乳,再蒸俩馒头,腐乳要‘和记’的,明天早上劳烦去帮我买一下。” 陈迹挑挑眉毛:“您确定现在是说这事的时候吗?” 靖王乐呵呵走进地道,声音从地道里轻飘飘传来:“天还没塌下来呢,总得吃饱饭对不对。” 屋内重新归于寂静。 陈迹看向姚老头,只见对方不慌不忙拿出火寸条,又点燃了一盏油渣灯。 姚老头抬了抬眼皮,神情寡淡道:“盯着我作甚?” 陈迹追问:“师父您三年前来洛城,到底是为了什么?” 姚老头随口说道:“管起我来了?这太平医馆还没轮到你当家做主呢,少问点屁话。有些事情该你知道的会告诉你,不该你知道的不要问。”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您是不是病虎?” 小小的正屋内安静了,直到油渣灯芯轻轻的噼啪一声炸响,姚老头才慢慢说道:“我若是病虎,第一件事便是揭发你这景朝贼子。” 陈迹紧张的看了一眼地道:“您可别乱说,如今知道我身份的人死的死、走的走,我已经不是景朝谍探了!” 姚老头冷笑一声:“你真当脱离景朝军情司如此简单?总有一天,会有知道你身份的人重新回到宁朝这片土地。到时候你该如何自处,再次大开杀戒吗?” 陈迹沉默不语。 姚老头慢条斯理道:“你这次太冒失了,不该为郡主逞一时意气,得罪那些秃子。他们若是真的好欺负,佛门通宝也不会成为大江南北的硬通货了。人家对你双手合十的意思不是要跟你客气,是要给你上手段啊。” 陈迹问道:“……佛门都这样吗?” 姚老头笑了笑:“当然不是,景朝苦觉寺的和尚倒是些真和尚,持具足戒,苦行不辍。” 然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刘曲星的声音:“云妃夫人,师父方才给王爷施针,他这会儿刚刚睡下。” 云妃冷冷的声音传进屋中:“滚开。” 陈迹与姚老头相视一眼:“师父,怎么办?” 姚老头撇撇嘴:“王爷交代你看好门,又没交代我。” 陈迹瞠目结舌:“您是这么理解的吗?” “不然呢?” 来不及多想,陈迹转身掀起门帘出去。 门外,云妃一身棕色华服,衣袍边缘绣着金线,头戴金丝髻,两侧系着钿,端庄威严。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陈迹:“你要阻我?” (本章完) 第161章 一桩交易 第161章 一桩交易 冷清的太平医馆忽然纷扰起来。 靖王如同一个漩涡,裹挟着陈年的腐叶与枯枝,将看得见、看不见的是是非非卷到这里。 云妃领来的健仆散落在院中虎视眈眈,显得院子有些拥挤。 有健仆在云妃身后,轻蔑的打量着这个简陋的小院:积雪没有清扫干净,青砖缝隙里还留有青苔,角落里的大水缸缺了一个小角,靠在墙上的竹扫把秃了毛。 唯独院中缠着红绸布的杏树好看些。 一名健仆伸手去摸树枝上的红布条,却被梁猫儿一把抓住手腕,瓮声瓮气道:“别碰!” 健仆努力挣脱数次才抽回手臂,小声嘀咕道:“谁稀罕似的?!” 此时,喜饼正歪着身子,在云妃身后疯狂给陈迹使眼色,示意他赶紧退开。 然而陈迹没有退,他只是拄着鲸刀:“云妃夫人止步,现在不能进去。” 云妃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陈迹认真道:“回禀夫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师父此时正在为王爷施针,半点心也不能分,此事关乎王爷性命,还望夫人见谅。” 云妃冷笑:“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在谋害王爷性命?让开!” 说罢,她旁若无人的径直朝屋内走去,视面前陈迹如无物。 云妃要比静妃霸道得多,她每走一步,陈迹便要退后一步。 眼瞅着陈迹要被逼退进屋中,他低声说道:“夫人,我有一些善意的忠告,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听。” 云妃慢慢站定,与陈迹只余一步之遥。 她挥一挥袍袖,令健仆退出数步,而后凝视着陈迹低声问道:“你在用什么身份跟我说话?” 医馆学徒,还是景朝谍探? 陈迹说道:“夫人不用管我是何身份,您自己判断我的忠告是否有用即可。” 云妃微微抬起下颌:“说来听听。” 陈迹斟酌语言后,压低了声音说道:“王爷接郡主回来路上,曾遇见一位手腕上纹有佛陀的男子。王爷起初并未在意,只是后来世子跟王爷说起,此人曾多次去看望白鲤,王爷面色便不好看了。” 云妃不动声色:“此事与我有何关系?别是编些胡言乱语想要拖住我吧。” 陈迹认真道:“此事若没发生过,我决计是编不出来的。夫人若是认识此人,还是尽快通知他离开洛城吧。不然等王爷醒了恐怕会全城索拿他,到时候他便跑不掉了。” 云妃面色微变。 陈迹知道自己赌对了,那男子果然与云妃有隐秘的关联! 可他赌对了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云妃的反应,恰恰将他的猜想引向最坏的结果,那是郡主不愿意承受的真相。 云妃微微蹙眉:“我怎知你此话真假?” 陈迹坦然道:“夫人若不信,可去问问世子,或者问问王爷。” 云妃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下一刻,她甩起袍袖转身离去。 走开两步后,云妃又忽然回头问道:“王爷身体如何?” 陈迹想了想说道:“我师父方才给静妃说,王爷最多还有三个月时间。” 正当此时,太平医馆外响起密集的脚步声、铠甲摩擦声,哗啦啦的令人头皮发麻,大门前、后墙外,被王府侍卫围得水泄不通。 陈迹站在正屋台阶上抬头看去,只见一身布衣的冯大伴大步流星走来,哪怕走到陈迹面前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冯大伴乃是司礼监安插在靖王身边的人,对方带兵围了太平医馆硬闯进来,完全无法判断来意。 刹那间,陈迹抬起鲸刀向冯大伴撩去,直到这一刻,冯大伴才终于停下脚步,以毫厘之差淡定避过刀锋。 当刀锋从冯大伴面前切过时,只见他随手在刀身侧面屈指一弹,嗡的一声,鲸刀剧烈震颤不止。 陈迹虎口发麻,面色沉凝的向后退开一步。 冯大伴笑着赞叹道:“竟然没有断,好刀!” 陈迹重新握紧刀柄,将鲸刀横在面前。 冯大伴见他还是不愿退开,细声细气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出犄角反怕人。少年郎,你有点不知轻重了。” 陈迹平静道:“与轻重无关。” 冯大伴无所谓的笑了笑,继续抬步向正屋走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犹如一根绷紧的弦,随时会断。 佘登科与刘曲星紧张地不由自主站起身来,梁猫儿也快步向陈迹靠拢,可已经来不及。 只见冯大伴来到陈迹面前时,轻轻抬起右手,一掌飘飘然朝陈迹按来,动作明明很慢,陈迹却有种海啸铺来而来的错觉。 躲不开! 正当这一掌将要按在陈迹面门时,屋内传来靖王虚弱的声音:“冯大伴来了吗?进来吧。” 冯大伴的手掌在陈迹面前骤然停住。 这一掌带起的风将陈迹发丝猛然向后吹起,连他身后的门帘都被吹开,刮得屋内油灯一阵摇曳。 冯大伴收回手掌笑着问道:“少年郎,王爷都发话了,还不退开?” 陈迹放下鲸刀,面无表情的缓缓退到一旁。 冯大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这才掀开一侧门帘,低头走了进去:“王爷您可好些了……”随着门帘放下,屋内的声音被隔绝开来。 陈迹靠在窗户旁想要偷听里面的交谈,却发现什么都听不见,似乎冯大伴与靖王都放低了声量。 他目光重新回到院落中,看着云妃匆匆离开医馆的背影,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佘登科等人赶忙围上来:“你没事吧?” 陈迹摇摇头:“没事。” 他坐在正屋门前的矮石阶上叹息道:“这都什么事儿啊。” 佘登科迟疑了一下:“陈迹,你这把刀是从哪来的,还有刚刚你撩刀那一下看起来很厉害,比东市码头上漕帮的汉子还要厉害些……” 陈迹想了想说道:“师兄们先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解释……没事的话,先不要靠近师父这间屋子。” 说罢,他慢慢闭上眼睛,沉入青山梦境。 …… …… 不知过去多久,正屋的门帘被人掀开。 陈迹猛然睁眼,正看见冯大伴低着头匆匆离去。 这位司礼监安插在王府的高手没再多看陈迹一眼,而王府侍卫还如铁桶般围在医馆外一动不动。 如今的太平医馆,连只鸟都飞不进来。 靖王在屋内唤道:“少年郎,进来。” 陈迹走进屋去:“王爷唤我何事?” 靖王坐在床边,又一次拔掉身上银针,没好气道:“下次可莫要再说你师父正为我施针了,不然你撒一次谎,我便要被扎一次,没病也扎出病来了。” 陈迹也失了些敬意,没好气道:“王爷,我若不找这个借口,还能找什么借口?您若是不乱跑,我哪需要撒这个谎?” 靖王笑着安抚道:“好了好了,让你守个门而已,怎么还守出脾气来了。厨房还有饭吗,再去帮我盛一碗。” 陈迹感慨道:“您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厨房里没饭了,想吃的话我现在去煮,约莫要三刻钟时间。” 靖王遗憾道:“太久了。” 说着,他坐在床榻边缘仔细打量着陈迹:“少年郎,你我做笔交易如何?” 陈迹赶忙道:“不可!” 靖王来了兴趣:“为何?这世上想与本王做交易的人多如牛毛,怎么你却避如蛇蝎?” 陈迹解释道:“您身份贵重,能与您沾边的事,都不是我能担待的,您还是另请高明吧,我看我师父就不错。” 姚老头瞪他一眼:“你倒挺会给我找事!” 靖王笑道:“我这几天要隐姓埋名出去办点事情,但身边缺个可信任的护卫。这样吧,你每随我出去一趟,我便给你五十两银子。” 陈迹靠在门边说道:“不去。给您当护卫太危险了,我还想像师父一样活到九十多岁呢。” 姚老头捋了捋胡须:“按你的性格,怕是有点难。” 陈迹狐疑:“您是给我算过了还是故意吓唬我呢。” 姚老头慢悠悠道:“我现在算不准你的事了,前几天算了一卦,竟然算你九百多岁的时候会被人骗。” 靖王摸了摸下巴:“喝到假孟婆汤了?” 陈迹哭笑不得:“您这也太不准了。” 靖王看向他说道:“你们师徒二人莫要插科打诨。回到这桩交易上来,你给我当护卫,若有行官想杀我,许你不用出手,如何?” 陈迹忽然问道:“王爷,为何是我?” 靖王也感慨一声:“对啊,为何是你。” 陈迹狐疑:“嗯?” 他总觉得靖王这句话,话里有话。 靖王笑着摊手:“少年郎,我身边没别人可以信任了。答应下来吧,若我出了事,白鲤与云溪便没了父亲,你那每年两千五百两银子的分红怕是也没了着落。” 陈迹眯起眼睛:“答应好的分红怎能反悔,您威胁我?” 靖王乐呵呵笑道:“对,我在威胁你。” 陈迹无奈:“堂堂实权藩王,怎的如此无赖?” 靖王意味深长道:“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混成实权藩王的?” 陈迹站起身来:“我可以暂且给您充当护卫,但事先说好,若有行官出手,我第一时间扭头就跑。” “放心吧。”靖王拉开床榻往地道走去。 陈迹一怔:“现在就走?” “对,现在就走。” (本章完) 第162章 白舟记 第162章 白舟记 黑洞洞的石阶寂静,无风,不知通向哪里。 陈迹看着深邃的石阶思索着,是不是自己只要穿过这条地底甬道,就能知道靖王在与谁密谋,密谋了什么? 也许那一刻,很多困惑了他许久的谜题,都会迎刃而解。 靖王端着一盏油渣灯走下石阶,回头间,他看见陈迹站在洞口迟迟没有动弹,纳闷道:“走啊。” 陈迹突然有些迟疑:“王爷,这密道通往哪里?若是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人,不该看的事,会不会被灭口?” 靖王哭笑不得:“你这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把心放回肚子里,没人要灭你的口。另外,把你手里那柄刀留给你师父保管,这么长的刀连个刀鞘都没有,带出去也太乍眼了些。” 陈迹思索片刻,一边将鲸刀靠在屋内墙壁上,一边随口问姚老头:“师父,您三年前来洛城,是提前与靖王商量好的吗?” 姚老头斜他一眼:“少来套我话,滚一边去。” 陈迹:“哦。” 他微微低头,随着靖王走进极狭的甬道。 昏暗中,只有靖王手中微弱的火苗在摇曳着,将靖王的影子在甬道内无限拉长。 陈迹每走一步,便警惕一分。 自己就要见到那位神秘的大人物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能否像师父和靖王一样信任自己? 他一概不知。 走了约几十个呼吸,靖王举着油渣灯攀登台阶,陈迹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跟上去。 下一刻,他有些愕然。 这里没有大人物,也没有随从,余下的只有空荡荡的铺子。 陈迹看着周围的陈设有些眼熟:“王爷,这是安西街上的王记肉铺?” 靖王答道:“没错,这王记肉铺本就是王府的产业,生意一直不错来着。” 陈迹趁靖王不注意,随手摸了一下桌案上的烛台:白蜡还未全部凝固,说明刚熄灭不久,与靖王密会的人,刚刚离开。 可既然密会的人已经离开了,靖王还来做什么? 陈迹问道:“王爷,您要见的人呢?” 靖王乐了:“我什么时候说我要来见人了?我可没说过。” 陈迹抬头看去,却见靖王已经吹灭了油灯,拉开肉铺大门走至街上,正站在月光下回头对他招手:“愣着做什么,快来不及了。” 他往门口走去,还未出门,却一把将靖王拉回了肉铺的阴影中。 靖王疑惑:“怎么了?” 黑夜里,一架马车急匆匆的碾着路上积雪,向东边驶去。 马车朴实无华,靖王与陈迹看见,喜饼掀开了一点窗帘,正悄悄往外打量着,嘴中还催促着车夫再快一些。 马车驶过,靖王站在马车带起的风中,笑着问道:“你说这马车里有几个人?” 陈迹回忆着:方才那架马车不大,马匹拉着却有些吃力。想来,车里最少两人,甚至是三人。 车里其他人是谁?云妃。 此时此刻,靖王‘重病’,云妃却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王府。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陈迹侧目观察靖王的表情,谨慎道:“王爷,我判断不出来车里有几个人。” 靖王乐了:“耍滑头。” 他看着那架马车的背影奔向黑夜,轻声笑了笑:“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走吧,咱们还有正事。” …… …… 洛城,通济街,富贾云集之地,也是陈迹刺杀元掌柜的地方。 整条长街有四十八座庭院,前十二座庭院占地极广,各个都请了江南水乡的园林艺师来建,亭台楼阁应有尽有,被百姓戏称‘天魁’。后三十六座小得多,被百姓戏称‘地魁’。 然而不论天魁还是地魁,主人家兴衰荣辱如流水似的换,唯有亭台楼阁始终不变。 此时的通济街青石板路上,车马鳞次栉比的停靠着,车夫、小厮将双手拢在袖子中,三三两两聚在灰瓦墙根下吹牛、聊女人。 今日‘天魁’林员外家的嫡长子大婚,街上张灯结彩,青石板路面上,每五步便用浆糊贴着一张红色的喜字。 林员外庭院内宾客云集,光是流水席就摆了几十桌。 靖王站在林府门前,抬头确认了一眼匾额,笑着对陈迹说道:“就是这里了。” 说罢,他抬腿便要往里走去。 陈迹一把拉住他,低声道:“王爷您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去吗?林府人多眼杂,万一有人认出您怎么办?” 靖王没好气道:“怕甚?你一少年郎,怎的比我还暮气沉沉。这林员外做得是青楼、赌坊生意,手下啸聚着一群青皮,官贵绝不会自降身份来参加他家婚宴。既然没有官贵,怎么可能有人认出我来?” 陈迹赶忙道:“那也不行,这鱼龙混杂的地方万一出点意外,我怎么跟白鲤、世子交代?” 靖王抬腿就往林府门前走去:“小子,我雇你来当护卫,不是雇你来管着我。今日我有大事,非进去不可。” 陈迹只能硬着头皮快步跟上。待到门前,迎客的管家站在高高的门槛前,笑眯眯对两人拱手作揖:“两位客人面生,劳烦问一下,可有我家老爷的请柬?” 靖王大大咧咧道:“我二人是路过的行商,见此地办堂会热闹,索性来道个喜,混些酒水。” 管家愕然,他还没见过如此理直气壮蹭饭吃的人。 他看了看靖王、陈迹空空如也的双手,不假思索的熟练应付道:“两位,今日我林府大喜之日,只宴请了一些亲朋好友……” 靖王笑着打断道:“请主家见谅,我二人来得匆忙,没时间备上一份薄礼。但今日乃林府大喜之日,我等二人奉上三十两银子聊表贺意。” 说罢,靖王看向陈迹:“拿给管家吧。” 陈迹:“?” 他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看着看着才发现自己被算计了。 靖王见陈迹迟迟不动,又催促道:“三十两。” 陈迹惊愕莫名:“三十两,我给?” 靖王温声道:“你不是带来了吗,快拿出来吧,莫让这位管家等急了。” 陈迹面无表情的从袖子里掏出三枚小银锭递给管家,管家微微一笑将银锭收进袖子里:“两位贵客请进,会有下人给两位带路。” 进门之后,一名小厮领着两人往庭院里走去。 陈迹凝声道:“您办事,我钱,这不合适吧?” 靖王乐呵呵笑道:“白鲤在你身上都多少钱了,我让你三十两银子有什么不合适的?要我给你细细算笔账吗?” 陈迹吃了个闷亏。 他沉默许久后才小声问道:“您说三十两银子之前也不问问我,万一我没带这么多怎么办?下次您好歹与我商量一下。” 靖王背负着双手,慢悠悠道:“不用,你师父说了,你小子随身带着三十两银子应急用的。” “好好好……” 小厮领着两人,在堂会戏台前安排了一张最边缘的席面。 桌上已是残羹剩饭,靖王也不嫌弃,一边给自己夹菜,一边抻着脖子往戏台看去。 陈迹顺着他的目光往戏台上看:“您稍后要密会的人在台上?” 靖王奇怪的看他一眼:“密会?密什么会?” 陈迹疑惑:“您不是说有正事吗?” 靖王耐心道:“今日这林员外办堂会,专程请来了北派杂剧的孟班主唱《白舟记》。要知道,孟班主可是当年名满京城的名角,想听他唱一折戏不容易,我就是来听戏的。” 陈迹:“啊?” 合着您先前说的正事,就是听戏? 此时此刻,刘家谋划着、云妃谋划着、静妃谋划着、司礼监谋划着,所有人处心积虑想于变局之中赢得些什么。 偏偏漩涡中心的您,跟没事儿人似的混进别人堂会蹭戏听? 刘家要谋反了,王府亲眷要各奔前程,戏外的事比戏里的事还要荒唐,您这时候不赶紧挽狂澜于既倒,听什么戏呐。 正当陈迹要说点什么时,却听靖王忽然道:“莫说话,这一折戏要开始了。” 少年蓦然转头望向戏台灯火阑珊处,只见红色的戏台上,边鼓声起,一位画着浓烈脸谱的伶人奔上台来:“暑夜迢迢,暑夜迢迢,飞度重关,奔走荒郊,红尘中误了京城年少……” 戏里,少年郎临危受命,奔赴沙场。 斩奸臣,杀贼寇,平北疆,转眼白发苍苍。可未等他回京拜相,便已遭皇帝猜忌,锒铛入狱。 有道是,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陈迹回首看向靖王,却见这位两鬓斑白的藩王正襟危坐,眼神却已不在戏里,心思不知去了何处。 仿佛台上悲欢事,台下荒唐事,一时有些分不清楚了。 不知过了多久,戏完。 靖王看向陈迹笑道:“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陈迹痛心疾首:“您今晚冒着危险出门,就只是为了听这一折戏?” 靖王调侃道:“就只是听听戏不行吗?谁规定人这一辈子必须每天做一件救国救民的大事?那多累啊。” 陈迹无言以对。 靖王哈哈一笑:“早些年北派杂剧还兴盛时,太后曾召孟班主入宫唱戏,他当时唱的便是这一出《白舟记》。彼时我二十一岁封王,孟班主名动一方。如今南方昆曲取代了北方杂剧,孟班主竟沦落到需要来皮肉生意的商贾宅中唱戏。” 靖王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戏台上,微笑着说道:“都是旧时代里要谢幕的名角,这戏啊,听一出、少一出了。” 陈迹问道:“王爷,戏听完了,现在去哪?” 靖王起身往外走去:“回家吧。” (本章完) 第163章 悬崖 第163章 悬崖 晨鸡破晓。 幽暗的学徒寝房里,陈迹从床铺上缓缓坐起身来。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朋友们:佘登科与刘曲星裹紧了被子,不知何时回来的梁狗儿一身酒气,正把脑袋枕在梁猫儿的肚子上呼呼大睡。 陈迹轻手轻脚的穿好衣服出门,站在杏树下吐出淡淡的雾气,无声仰视着树枝最高处系着的一根红布条,许久之后转身去了师父的正屋。 他悄悄掀开厚重的布门帘,探着脑袋打量其中。 靖王躺在床榻上沉沉睡着,姚老头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屋里的矮炉子散发着温吞的热气。 陈迹从门帘缝隙钻进屋来,小心翼翼走到床榻边上,伸手去摸靖王的脉象。 然而还没等他摸到,却被姚老头从身侧抓住了手腕。 陈迹吓了一跳,差点喊出声来:“师父您什么时候起身的,怎么一点声都没?!” 姚老头面无表情道:“你做什么?” 陈迹赶忙解释:“我就想看看王爷到底有没有病。” 姚老头冷笑:“就你那半吊子,让你摸脉象,你又能摸出个什么来?王爷刚睡下不久,我只是怕你冒冒失失吵醒了他。” 陈迹想了想说道:“师父,王爷昨晚领着我到通济街的林府听了一场堂会,堂会上孟班主唱了一出白舟记。戏里,少年将军忙碌半辈子,最后也没能落个好下场,他奔走三千里相救的人,最后也反目成仇。” 陈迹好奇道:“师父,王爷是不是戏里那位少年将军?” 姚老头挑挑眉头:“胡说八道什么,白舟记是一百多年前的话本,怎么可能是王爷。” 陈迹看着自家师父:“师父,您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只是个比喻而已,王爷和白舟记里的少年将军是不是有相同的经历?” “哪来的那么多问题,”姚老头扯着陈迹的手腕,硬生生将他拉出正屋往外一丢:“水缸都空了,滚去挑水。” 说罢,姚老头返身回屋,将门帘遮得严严实实。 陈迹站在门外,回头看着厚厚的布门帘。他有些疑惑,靖王到底生没生病?竟是连脉象都不能摸。 若靖王没病,师父哪用替靖王遮掩脉象?师父越是遮掩,越说明有问题。 若靖王有病,得的又是什么病?竟能病时昏厥,有人在身旁交谈也听不见;无病时却能活蹦乱跳的走一个时辰去听戏? 这时,医馆外传来喜鹊叫声。 喜鹊是留鸟,到了冬季便会早早换上冬羽、筑巢,一旦冬季来临便不会再随意出窝,也不会随意鸣叫。 陈迹意识到,这是密谍司铜哨的信号! 他弯腰挑起扁担与木桶,晃晃悠悠朝门外走去。走至门口,冯大伴带来的王府侍卫将长戟交叉,挡住了去路。 陈迹笑着说道:“两位侍卫大哥,我去打水,院内的水缸都空了。若是不方便放我出去,你们帮忙将水打回来也行,大概八趟就能将缸子灌满了。” 两名侍卫相视一眼,犹豫片刻后无声收起长戟。 陈迹穿过青石板路上的薄雾,来到井边时,已经有个胖胖的身影正在摇动着井口的木橹。 金猪! 陈迹不动声色的走到井旁,金猪头也不转的细若蚊声道:“靖王是真病还是假病?” 陈迹低声道:“我师父给静妃的说法是,靖王时日无多。” 金猪低声骂了一句:“这病得也太是时候了吧。” 陈迹疑惑:“怎么了?” 金猪解释道:“刘家在豫州十余支私兵在疯狂调动,偌大豫州已经只许进不许出了,刘家要反,我们的消息却送不出去!” 陈迹问道:“连天马都闯不出去?”金猪叫苦连天:“刘家蓄谋已久,洛城就那么几条可以进出的官道全被重兵把守,山间还遍布斥候。天马再厉害也不过是寻道境,寻道境的行官哪敢和整编的军阵厮杀?” 陈迹说道:“若天马突破神道境能行吗?” 金猪拎起卷上来的木桶放在井沿上:“神道境若铁了心想走,军阵也拦不住。但问题是,放眼整个宁朝也不过三个神道境,天马想突破,难上加难。刘家上百名死士这会儿正拿着我和天马的画像满城索拿我们,能活着躲过这次浩劫就算万幸。” 陈迹心中一沉:“我们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刘家造反?” 金猪将空木桶放入井中:“不然还能怎么办?要不咱们现在偷偷摸去刘家,先杀刘阁老,再将刘家亲族统统入狱。等刘家那数万私军群龙无首,就能破局了。” 陈迹哭笑不得:“要不还是换个死法吧……大人,若刘家真的已经准备好了,他们为何还不动手?还在等什么?” 金猪回答道:“刘家在等一个师出有名。他们想要扯靖王的大旗,偏偏这时候靖王病了。他一病倒,整个洛城乱成一团麻。昨天夜里,我们发现静妃急匆匆的去了刘家大宅,半个时辰前才刚刚回到王府;云妃急匆匆去了东市,在漕帮掩护下失去了行踪,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金猪继续说道:“你在医馆里一定要盯好,谁见了靖王,问了什么、说了什么,这些都至关重要。若让漕帮与刘家联手,事情便更棘手了。” 陈迹疑惑:“漕帮?漕帮和云妃是什么关系?” 金猪怔了一下:“你不知道吗,漕帮背后是罗天宗,云妃是上一任宗主独女,不然你以为靖王为何娶她?陛下年幼时朝局动荡,罗天宗趁乱把持着三河漕运,南来北往的货运、粮运都要受他们钳制,这窘境还是靖王等靖王娶了云妃之后才渐渐好转的。” 罗天宗! 先前,云妃与景朝军情司交易火器时,便是要他们前往红衣巷金坊找老鸨报出‘罗天’二字! 陈迹忽然问道:“罗天宗现在的宗主是谁?” 金猪解释道:“现任宗主名为韩童,乃是上一任宗主的亲传首徒,与云妃青梅竹马。” 陈迹瞳孔一缩:“他手腕上是不是有个佛陀的纹身?” 金猪疑惑:“你见过他?” 陈迹随口解释道:“没,只是听说过。” 金猪此时将第二只水桶卷起,放在井沿边上感慨道:“此人行踪诡异,一直藏在漕帮力棒中,想抓都抓不住。你若见到他,要第一时间禀报我。” 陈迹无奈道:“大人,你现在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我连怎么找你都不知道,怎么第一时间禀报你?” 金猪哀叹:“也是啊……他娘的,堂堂密谍司被逼到这个份上,上哪说理去?靖王赶紧醒来吧,他要这么一直病下去,豫州还不知道会走向何方。” “靖王醒了便能平叛吗?” “若他想的话,也许可以。以靖王在中原的声望,他只要肯站出来振臂一呼平息民乱,刘家做的很多筹谋都要土崩瓦解。刘家那数万私军,并非每个人都想造反的,又不是饿得活不下去了。老百姓只要还有一口吃的,谁愿意犯掉脑袋、诛九族的大罪?” “可靖王若是也要谋反呢?” “那就全完了。” 陈迹猜想,靖王应该是没有参与谋反的。 他最清楚,若是靖王想谋反,那他们昨夜去的就不该是堂会,而是刘家大宅! 金猪叮嘱道:“我走了,你自己小心。这些天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要出来走动,刘家如今想将洛城内的密谍司斩尽杀绝。” 陈迹应了一声:“明白了,我会小心的。” 这时,金猪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小的布包裹出来,塞进陈迹手中:“这是给你的,好好修行。” 陈迹怔了一下,他一层层揭开裹着的灰布,却见里面挤着五支老人参:“大人,这是……?” 金猪忍痛道:“这是我拿自己俸禄买的,你修行天赋极高,可千万别浪费了!” 说罢,他挑起扁担,晃晃悠悠走入薄雾之中。 陈迹忽然觉得,整座洛城如同一架飞速疾驰的马车,靖王就像是一名车夫,过去十余年里他都兢兢业业的勒紧缰绳,调转着马车的方向走在官道上。 而如今,这名车夫松手了,他任由这架失控的马车,带着车上的所有人,朝悬崖边缘冲去。 (本章完) 第164章 托孤 第164章 托孤 安西街的青石板路上,陈迹孤零零的挑着扁担往回走。 两只盛满水的木桶压着扁担上下摇晃,却没有洒出一点水来。 他思索着金猪提供的信息,只觉得洛城上方笼罩着一层阴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刘家如果真的反了,恐怕第一件事便是要拿司礼监的“阉党”祭旗,而他这个司礼监麾下的小小密谍,必然首当其冲。 这一次,会死很多人。 刚回到医馆,他便看到白鲤郡主换了一身白净衣服骑在墙头,笑着对他招手:“陈迹陈迹,帮忙递一下梯子。” 陈迹弯腰放下扁担,搬了梯子过去。 白鲤一边顺着梯子下来,一边好奇道:“是你帮忙擦了这面墙上的瓦片吗?一点灰尘都没了。” 陈迹扶着梯子嗯了一声:“我看你翻墙的时候白衣服老蹭到灰尘,就擦了擦。” 白鲤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干净的裤子,抬头笑吟吟道:“谢谢!” 待到世子脑袋冒出墙头时,陈迹好奇道:“许久没见小和尚了,他人呢?” 世子得意洋洋道:“父亲说他待在洛城会跟我学坏,于是就将他送去京城钦天监,跟随副监正徐术一起修行。” 陈迹无奈道:“世子究竟在得意什么啊……世子与郡主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世子顺着梯子滑下来:“来找你学刀术啊,陈迹,教我刀术吧?” 话音落,靖王一副虚弱模样掀开门帘:“他不过是个小小学徒,跟他学有什么用。” 陈迹疑惑,昨天听戏的时候靖王还好好的,今天一大早便对自己怀着一股浓烈的怨气与恨意。 奇怪,这怨气从何而来? 此时,白鲤瞪大眼睛:“爹,您干嘛这么说陈迹?” 靖王也瞪大眼睛:“我就想这么说,不行吗?” 白鲤纳闷道:“父亲,您怎么突然看陈迹不顺眼了?先前您还夸他来着。” 靖王没好气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我儿子闺女来了不先探望我,反而先跟他聊起来。你怕是都忘了,你爹还病着呢!” 白鲤赶忙从屋里搬出竹椅,讪讪的扶着靖王坐下:“爹,我们这不是一大早就赶过来看望您了。” 靖王慢悠悠道:“你来看谁你心里清楚……” 白鲤赶忙用白净的手掌捂住靖王嘴巴,压低了声音说道:“爹,您快别说了,我当然是来看您的啊。” 她偷偷看了陈迹一眼,而陈迹似是没听到他们方才的对话,看向靖王好奇问道:“王爷,徐术是钦天监副监正,监正是谁?” 白鲤解释道:“我知道,钦天监的少年监正叫胡钧焰,老君山道庭的小师叔。” “这名字有些熟悉,”陈迹努力回忆着:“等等……先前有人给我说过,嘉宁八年冬,胡阁老的嫡孙曾在上元节被丐帮掠走,后来又被胡家给寻回去了,是他吗?” 白鲤站在竹椅旁边给靖王捏着肩膀:“是他是他,听母亲说,当年闹得很轰动呢。他被胡家寻回去之后,老君山道庭的掌教岑云子亲自去京城代师收徒,将胡钧焰收入道门。所以,这位胡钧焰算是岑云子的师弟,张黎道长的师叔。” 陈迹忽然有些疑惑,岑云子为何突然登门收徒,使胡钧焰摇身一变成为道庭小师叔。 难道丐帮拐走对方时,还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又或者,此人与徐术一样,来自四十九重天? 陈迹好奇道:“他多大岁数?” 白鲤掰着手指算了算:“二十七岁?” 陈迹感慨道:“二十七岁便已是正四品的钦天监监正了啊。” 白鲤笑着说道:“你一定也可以的。” 靖王换了个姿势,撇撇嘴道:“他?做梦呢!” 陈迹默默听着,也不还嘴。 说话间,医馆门前侍卫恭敬声传来:“静妃夫人,冯大伴交代过,除医馆太医、学徒,外人不得随意进出医馆。” 啪的一记清脆耳光声响起。 春容嬷嬷狰狞道:“说我家夫人是外人?谁教你们这么做事的,滚开。” 静妃在一旁温声劝慰道:“春容,他们也是奉命行事,莫要怪罪他们。不过还是烦请几位将军让开吧,我乃是王爷侧妃,尔等岂有拦着我的道理?” 院子里,靖王听到静妃的声音,赶忙起身回了正屋,他进屋前朝陈迹交代道:“你等会儿拦她一下,我今日不想见人。” 陈迹迟疑一下:“静妃夫人来势汹汹,我怕是挡不住。” 靖王无情道:“挡不住也要挡。” 进屋后,他贴在窗户上,静静听着门外的动静。 一边听,一边小声问姚老头:“你说,你这徒弟会不会也挨一巴掌?” 姚老头慢条斯理的反问:“王爷是希望他挨这一巴掌,还是不希望他挨这一巴掌?” 靖王想了想笑着说道:“还挺希望的。” 话音落,只听陈迹在屋外说道:“夫人,我师父正在给王爷施针,很快就好,您稍等一下即可。”靖王顿时黑了脸。 他缓缓看向姚老头,却见姚老头已默默拿出一套银针,示意他躺在床榻上。 靖王不情不愿的躺下,一边任由姚老头施针,一边压低了声音抱怨道:“这小子怎么如此记仇?” 姚老头乐呵呵笑道:“王爷不也一样?” 片刻后,姚老头掀开门帘对外面说道:“静妃请进。” 陈迹凑在窗户旁,默默偷听着屋内的交谈声。然而声音太小,他们只能断断续续听见静妃说:“刘阁老与岑云子道长是旧相识,他们曾一起……只要王爷肯帮助刘家,刘家一定帮王爷取来生羽丹……” 不到一炷香时间,静妃红着眼眶匆匆离去。 屋内久久的宁静,宛如一个棋手捏着棋子枯坐,面对错综复杂的棋局,陷入长考。 忽然,靖王轻声道:“是时候了。” 下一刻,他在屋内平静道:“陈迹,进来一下。” 陈迹看了一眼院中的世子与白鲤,这才掀开门帘进去,却见靖王从床榻上坐起身来,黑着脸一根根拔掉银针:“我要出去一趟,你跟我走。” 陈迹一怔:“王爷白天便要出门?万一云妃与冯大伴过来探望您怎么办?” “放心,他们现在正有忙不完的事,顾不上我了。” …… …… 洛城,东市,安乐街。 这里是洛城晌午最热闹的地方,长长的街上茶馆林立,酒楼遍地。 城里游手好闲的老爷们喜欢坐在茶馆里点一壶茶,要一份瓜子或是茴香豆,听着评书,从白天到晚上。 福楼茶馆门前,靖王背着双手,抬头确认了一眼招牌,这才抬脚迈过门槛,领着陈迹寻了个角落坐下。 茶馆里的小伙计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正清扫着地上的瓜子皮,他见两人登门,当即笑着迎了上来:“两位客官想喝什么茶水?” 靖王随口道:“一壶毛尖,一碟瓜子、一碟茴香豆、一碟蜜饯、一碟酸角子。对了,今天评书讲的什么?” 小伙计眉开眼笑:“爷,方才周先生讲了一段夫子成圣的故事,算是老话新讲,精彩得紧。接下来说是要讲点时兴的事儿,好像是陆浑山庄辩经的新话本,有关咱靖王的。” 靖王眼睛一亮:“这个有趣,得听听!” 待到伙计离开,陈迹坐在八仙桌旁,忍不住问道:“王爷,您说的正事,不会就是在茶馆里听评书吧?” 靖王反问道:“谁说只有家国大事才是正事?听评书就不是正事?” 陈迹好奇道:“那什么才算是正事呢?” 靖王用手指叩了叩桌面:“开心才是正事!” 不怪陈迹疑惑,这位实权藩王昨天先是领着他去听了一出戏,今天又领着他来茶馆听评书,眼瞅着豫州大乱将起、战火席卷,对方却一点不着急。 陈迹思索再三,还是低声说道:“王爷,刘家谋逆之事,您真打算撒手不管了?” 却见靖王看着评书台上,慢慢说道:“少年郎,孤二十一岁封王时,一身黑色衮服上绣着四爪金龙,立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那一年孤临危受命为陛下分忧,杀奸臣,保帝位,合纵连横,分化南北文官。孤每天三更起床处理政务,担心水灾旱灾、担心匪兵灾祸,一点错误都不敢犯,一点时间都不敢浪费,只惦念着一统山河,让这寰宇之内有朝一日响彻我的名字。” “如今我四十五岁了,陛下不再需要我了。我这才想起,自己总是听人说起茶馆里的故事有趣,却始终没空坐下听一听。” “你说,人这一辈子,什么才是正事?” 陈迹沉默不语,今日的靖王似乎有太多的话想说,他却不知道对方为何偏偏说给自己听。 此时,靖王隔着桌子平静望向他:“昨日那栋通济街的宅子不是林员外的,是他从我这里租去的,地契在我这里。” “这座福楼茶馆也是我的,整条安乐街一半产业都是我的。” “京中三十一间铺面,京郊一千二百亩良田……这些都没在王府账上,也没人知道这是王府的产业,我会一并留给白鲤。” 靖王凝视着陈迹:“少年郎,若没有龙王屯军镇你冒死救白鲤的事,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断然不会落在你头上。本朝藩王向来没几个能善终的,我且问你,若我有一天锒铛入狱了,你愿意冒着砍头的危险去救白鲤吗?” 陈迹豁然抬头,他终于明白靖王要做什么了……托孤。 两人沉默着,将茶馆的喧嚣置于身外。 陈迹斟酌许久之后,终究是嗯了一声。 靖王郑重道:“我要你亲口说一遍,如果白鲤遇到危险,你会不顾一切去救她。” “如果白鲤遇到危险,我会不顾一切去救她。” (本章完) 第165章 逃亡 第165章 逃亡 托孤。 男人之间最深沉的信任。 一个人将自己此生视若珍宝的人,郑重托付到另一个人手中。 从此,不论战乱、疾病、贫穷、富有,另一个人三千里刀山、三千里火海趟过去,义无反顾。 值吗?合不合理。 没人考虑过值不值,合不合理。 八仙桌前,陈迹与靖王相视无言。 直到福楼茶馆的伙计将茶水、蜜饯、瓜子放在两人之间,这才松缓了沉重的气氛。 待伙计退去,陈迹拎起茶壶,给靖王倒了一杯茶水:“王爷,为何是我?” 靖王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论实力你连先天都不是,我麾下比你厉害的人有很多。论聪明智慧,你虽脑子灵光,却不是个能够筹谋千里的人。” 靖王继续说道:“但你好像和其他人不太一样。自己辛辛苦苦制出的水泥,分红说分就分出去了;别人躲之不及的民变,你说跳下去就跳下去了;九死一生的龙王屯,你也没有一个人逃走。有时候,我也不确定你是聪慧还是痴顽。” 陈迹沉默不语。 靖王盯着杯中的残茶,而后斜睨着陈迹说道:“我将这么多财帛留给白鲤,对她未必是好事。虽然我很不想夸你,现在甚至还有点烦你,但本王不得不承认,若换个人来护她,我是不放心的。是你的话,还行。” 陈迹纳闷道:“王爷为何烦我?” 靖王抓了一把瓜子,瞥着陈迹:“自己想去吧。” 陈迹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而是漫不经心问道:“王爷没有为世子打算一下吗?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世子。” 靖王沉默片刻:“他有他的路要走。” 陈迹思索许久,终于壮着胆子问道:“王爷到底准备做什么,为何要托孤?刘家这变局,王爷在当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平叛还是谋反?” 靖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平静道:“说书先生来了,听评书吧。” 此时,只见一位头发白的中年人,在台下狠狠抽了一口焊烟,而后用鞋底将烟锅中的烟灰都磕出来。 他慢慢悠悠走到桌案前,重重一拍惊堂木,将开场词铿锵道来: “人生在世,天天天,日月如梭,年年年。富贵之家,有有有,贫穷之人,寒寒寒。升官发财,得得得,两腿一蹬,完完完!”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话说嘉宁三十一冬,陆浑山庄佛道辩经,一少年郎横空出世,坐阴阳鱼中试问佛子,若是无我,谁在轮回,谁需解脱?” 陈迹愕然,这段评书竟是开篇就将自己推到了佛门的对立面,根本不给回转余地。 靖王磕着瓜子幸灾乐祸道:“意外吗?如今这安乐街上,二十一家茶馆里有十九家都要讲此事,话本是有高人写出来的,只要说书的先生讲一遍,便能拿一百文铜钱。” 陈迹心中一惊,这是有人要借他辩经毁佛门声誉:“谁干的……多余问这一嘴,想必是道庭的手笔。” “猜对了,”靖王呵呵一笑:“辩经之后,张黎领着老君山道庭的一群小道士来了洛城,他们住在迎仙客栈里,连夜将话本写了出来。他们不仅钱让说书先生讲故事,还找了书局,要将话本刊印出来。” 陈迹皱起眉头。 靖王扔下一枚瓜子皮,乐呵呵笑道:“我猜最迟两个月,大江南北的说书先生都要每天讲一遍你辩经的故事,届时佛门听到‘陈迹’二字便要头疼……咦,你好像一点都不慌张?” 陈迹低头感受着自己体内炉火,分明在疯狂的跳动着。 道庭借他打压佛门声势,他却也从中受益。若真如靖王所说,未来大江南北都会传颂这个故事,恐怕他的炉火能借此转化为明黄色。 “小子,想什么呢你就不怕佛门给你使绊子?” 陈迹抬头说道:“王爷,我还是先活过当下这一劫吧。如今刘家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还轮不到佛门来看我不顺眼。” 靖王感慨:“你倒是债多不压身了。” 话音落福楼茶馆外传来整齐的军阵步伐声,茶馆内的茶客纷纷向外看去,却见一队披着轻甲的步卒,手持长戟从门外经过。 陈迹瞳孔微缩,刘家军队进城了! 他转头看向靖王:“王爷?” “一旦刘家不再掩藏私军,便是要将所有事情亮在明处了,走吧,该回去了,”靖王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出门前,靖王回头看向茶馆中的说书先生,茶馆外的光从他背后投射进来,他像是站在自己的影子里:“少年郎,你说后世的评书故事里,会如何说我?” …… …… 晌午,冬日阳光正好。 姚老头盖着一块毯子坐在门前竹躺椅上,晃晃悠悠的闭目养神。佘登科与刘曲星、梁猫儿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用铡刀将完整的药材切成小段。 下一刻,冯大伴风风火火的领着王府侍卫冲进医馆,最终在姚老头的躺椅前停下。 他低头看着姚老头,细声细气道:“姚太医,王爷呢?” 姚老头抬起眼皮,慢悠悠扫他一眼:“王爷此时正在午休,还是莫要惊扰他为好。佘登科,有点眼力劲,给冯大伴搬张椅子过来。” 冯大伴拧起眉毛:“王爷是不是不在里面?” 姚老头坐在门前躺椅上岿然不动,神情惊讶道:“王爷不在里面还能在哪?你都派兵将太平医馆团团围住了,王爷还能飞走不成?我昨天给王爷施针的时候确认了的,王爷没长翅膀。” 冯大伴看了一眼厚重的布门帘,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姚太医,得罪了。” 说罢,他朝侍卫抬手一挥:“将姚太医请到一边去!” 几名侍卫涌上前来,作势要将姚老头的竹椅抬走,梁猫儿起身怒喝一声:“住手!” 却见梁猫儿魁梧身形冲来,随手一扒拉,便将侍卫扒了个跟头。 冯大伴也不气恼,只轻描淡写道:“姚太医,您还是让他停手吧。微臣也是为王爷安危着想,耽误不得了。” 然而就在此时,陈迹搀扶着靖王从屋内走出来,靖王虚弱道:“冯大伴,怎么了?” 冯大伴赶忙弯腰作揖:“王爷,微臣是来接您回府的。” 靖王好奇道:“冯大伴平日里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今日怎么火急火燎的。” 冯大伴看了佘登科等人一眼,转头对靖王说道:“王爷,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靖王笑了笑:“但说无妨。” 冯大伴深吸口气:“王爷,刘家偃师大营的私军已经进城了,刚刚将洛城府衙团团围住,这会儿正往安西街来呢!刘家似乎要反了!” 院子内,佘登科与刘曲星、梁猫儿相视一眼。 刘曲星面如土色:“昨天不还太太平平的吗,怎么今天就反了呢?” 佘登科瓮声瓮气道:“你怕个球!” 刘曲星骂了一声:“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我他娘的就在九族里呢,你说我怕不怕?狗娘养的,平日里刘家的半点便宜都沾不到,出了事却要受他们连累!” 佘登科目瞪口呆,他这才意识到,要是刘家谋反失败,刘曲星也要被连累砍头:“那……那万一刘家成了呢?” 刘曲星下意识看了靖王一眼,赶忙拧着佘登科的胳膊低喝道:“你在说什么屁话……” 冯大伴没有理会两人交谈,他听见远处已响起马蹄声,再次恳切道:“王爷,事不宜迟,您还是先随微臣回王府吧,待到派人持了虎符去调千岁军来,说不定事情还有挽回的机会!” 靖王思索片刻:“走吧,回府。” 这时,陈迹忽然对姚老头说道:“师父,王爷的病离不得您,要不咱们也一起去王府吧?” 姚老头皱眉沉思片刻,答应下来:“好。” 说罢,几人干脆利索的收拾了东西,随靖王一同往外走去。 刚出医馆,众人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队军汉正策马而来,越来越近。 佘登科骇然道:“快走快走,他们冲王府来的!” 然而陈迹像是刚刚想起什么似的:“师父你们先去我忘了东西要拿。” 佘登科边走边回头,却见陈迹一头钻进太平医馆里。 他发怒道:“陈迹,快跟我们走!这时候还拿什么东西啊,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 佘登科驻足等了几个呼吸,却始终等不到陈迹的回答。 片刻后,他咬牙要去寻找陈迹,却被姚太医攥住手腕,硬生生拉进了靖王府。 临进王府之前,他赫然发现这当头来的第一队骑兵并没有奔向王府,而是先将太平医馆团团围住。 所有人猛然惊觉,这些人竟是冲着陈迹来的! 太平医馆门前,刘家军汉跳下马来,拔出腰刀,杀气腾腾的冲进去四处翻找。厨房、寝房、正屋,统统没人。 一名军汉站在正屋之中,皱着眉头打量四周,他方才明明亲眼看见陈迹回到了医馆中,怎么凭空消失了? 思索间,他目光落在了床榻上…… 下一刻,军汉一把拉开床榻,显露出下面黑洞洞的地道来。 “跑了?追!” (本章完) 请假一天 请假一天抱歉大家,接下来剧情比较重要,需要捋一下细纲 (本章完) 第166章 障眼法 第166章 障眼法 漆黑的甬道里,空气像是永远也化不开的墨汁一样粘稠。 黑暗里只剩下陈迹的喘息声,他摸索着墙壁,跌跌撞撞往前走。可这条长长的甬道好像怎么也走不完,没有尽头。 下一刻,他身后传来追兵的脚步声,急促有力,杀气腾腾。 黑暗中,有人低喝一声:“对方是行官,小心埋伏,用弩开路!” 锐利的破风声传来,陈迹看不见弩箭角度,只能下意识侧身贴紧墙壁。 狭窄的甬道里,四支弩箭擦着他的胸口与鼻尖飞过,最后一支却猝不及防钉在他左肩上。 陈迹闷哼一声,钻心的疼痛涌起,胳膊竟已抬不起来了。 顾不得疼了,他趁着对方装填弩机的空档,加快脚步朝甬道尽头跑去。 身后,有人高声道:“射中了,追!” 陈迹拖着一条无力的胳膊从地道钻出来,目光在肉铺里扫过,当即咬牙,单手拉来切肉的桌案,严严实实倒扣在地道出口。 咚咚咚! 地道里追兵奋力顶动着切肉桌案,却一时间没能将沉重的桌案顶开。 陈迹深吸一口气,奋力拔出弩箭。 冬日里,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滴落。他捋起袖子,撕下衣摆勒住肩膀伤口,转身若无其事的走出肉铺大门。 此时此刻,安西街在过兵。 手持长戟的刘家军队从陈迹身边走过,他们将靖王府与太平医馆围得严严实实,彻底封锁。 靖王府的侍卫持戟在门前对峙,双方剑拔弩张。 陈迹低头走在路边屋檐下,匆匆往安西街尽头赶去,可他才走了数十步,却又缓缓停下来。 前方正有数十名士兵把守,禁止所有百姓进出安西街。 陈迹转身往另一边走去,却见追兵已从肉铺里追出来,正提着刀在街面人流中左右扫视,寻找着他的身影。 走不掉了。 陈迹四下寻找着可以用的武器,准备殊死一搏。 还未等他找到趁手的武器,一架马车在他身边停下,车内有人低声道:“上车,我送你离开!” 陈迹转头看去,竟是黄山道庭的张黎掀开车帘,在车内对他招手。 他钻进车内,靠在车壁上用警惕的眼神打量张黎。 张黎拍了拍赶车的小道童,示意对方赶紧驾车离开。 小道童为难道:“张黎师兄,咱们不该带他走,会惹上麻烦的。” 张黎骂骂咧咧的拍了他后脑勺一下:“你们老君山道庭怎的如此怕事,你师父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如果遇到别人陷入危难该怎么做?” 小道童怔了一下:“应该求三清道祖保佑他!” 张黎气笑了:“你他娘的……这会儿求三清道祖还来得及吗?师兄现在教你,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小道童迟疑道:“师兄,这和我师父教得不一样啊。” 张黎又拍了一下他后脑勺:“少他娘的废话,再不走给你脑袋打开。先前央求着我带你们来洛城玩,这会儿我说话不好使了是不?你看我以后还带不带你们!” 小道童瘪瘪嘴,只得抖动缰绳赶车。 张黎放下车帘回过头来,对车内陈迹笑道:“见笑了,见笑了。” 陈迹疑惑问道:“张黎道长为何出现在此处?” 张黎耐心解释道:“先前你在陆浑山庄帮了我道庭大忙,我来了洛城当然要登门拜会一下。只是不凑巧,来的路上便撞见这一幕……对了,刘家是在索拿你吧?” 陈迹不动声色:“不是。” 张黎笑吟吟的指了指他肩膀,陈迹低头一看,血液已经浸湿了灰色的布衫,渗到了外面。 “别紧张,”张黎和善的笑道:“我黄山道庭与刘家并无交情,绝不会出卖你的。如今刘家已经封锁了这条长街,我先将你送出去再说。” 马车往安西街外驶去,即将离开时,被十余名士兵堵住去路:“此处禁止通行!” 赶车的小道童低声问道:“师兄,怎么办?” 张黎在车内浑不在意道:“什么怎么办?骂他们啊!” 小道童面对士兵不假思索道:“你们他娘的……” 张黎赶忙道:“等等,不要骂这么脏!” 小道童闻言,对士兵骂骂咧咧道:“瞎了眼吗,道庭的车子也敢拦?” 车外士兵沉声道:“冯先生下令封锁安西街,管你是道庭还是佛门都不能出去。” 小道童怒道:“吾乃老君山道庭丹丘子仙长亲传弟子,车上之人乃黄山道庭首徒张黎,他可是入宫为陛下讲过道法之人!叫你们刘家管事之人来见我,我且要问问,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拦我的车?” 士兵相视一眼,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一名士兵悄悄离去禀报。 片刻后,一名身披甲胄的虬须将士缓缓走来。 他对小道童客气道:“这位小道长见谅,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捉拿反贼,还请您配合一下。” 小道童挑挑眉毛:“你看我像反贼么?” 虬须将士解释道:“末将并非说您是反贼,只是担心反贼趁您不注意藏在了车里。不如这样,您让我检查一下车内,只要确定没有反贼,末将立马放行。” 小道童冷笑道:“若我不肯呢?你说搜查就搜查,我道庭威严何在?” 虬须将士慢慢黑下脸来:“事关重大,若是小道长不肯,便是三清道祖在车内,我们也不能放您离开。” 车内陈迹眉头紧锁,这一劫怕是躲不过去了。他看向张黎,却见对方从左袖中掏出一枚风干的榆树叶,又从右袖中掏出一支鼠须笔。 张黎割破手指,用鼠须笔沾着血液在榆树叶上写下一个复杂的符咒,而后伸手将榆树叶贴在陈迹脑门上,压低了声音说道:“别说话。” 下一刻,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周放,既然他们要看看车内,便让他们看看吧。” 小道童应了一声:“好的师兄。” 说罢,他主动掀开车帘给虬须将士查看:“喏,看吧!” 陈迹心已提到嗓子眼,他眼睁睁看着虬须将士探进脑袋,用锐利的目光投向自己。 可对方只是往自己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而后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扫过去了。 虬须将士对张黎拱手道:“张黎道长抱歉了,末将也是奉命行事。” 张黎平静的嗯了一声,凝声问道:“我车内可有反贼?” 虬须将士赶忙道:“没有。” “还不放行?” 虬须将士退后一步,对士兵挥了挥手:“让开,放行!” 马车再次摇摇晃晃行驶起来,张黎笑着摘下陈迹额头的榆树叶,两指轻轻一搓化为齑粉:“还好他们没有纠缠太久,不然就露馅喽。” 陈迹惊疑不定:“他为何看不到我?” 张黎笑道:“小小幻术而已。”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葫芦状的白瓷瓶:“陈迹道友,你将袖子卷起来,我给你敷些金创止血的药粉。” 陈迹将袖子卷起,却听张黎轻咦一声:“已经止血了?” 陈迹侧头看去,只见弩箭留下的血洞已经不再往外渗血,便是方才失去知觉的左臂也能抬起来了。 炉火! 他不动声色的接过瓷瓶,将药粉撒在伤口处,漫不经心解释道:“我从小伤口便愈合的比旁人快一些。” 张黎展颜一笑,不再多问:“道友乃天眷之人。” 陈迹放下袖子,将窗帘掀开一条缝隙朝外看去,街上仍有刘家的军队源源不断朝王府涌去:“张黎道长可有出城的法子?” 张黎端坐着,双手拢在袖中说道:“如今四座城门紧闭,城墙上架好了床弩,城外更是连绵十余里的军营。刘家举事之前,断然不会让任何消息走漏出去,你出不去的。” 陈迹皱起眉头。 此时,一队黑衣人策马迎面而来,要往王府方向去。当先之人身披青色大氅,赫然是几日未见的冯先生! 陈迹立刻将窗帘放下,生怕对方透过缝隙瞧见自己。 张黎坐在车内饶有兴致道:“道友,不如你随我回客栈藏匿下来?我领着十余名师弟师妹住在迎仙客栈,不管刘家到底要做什么事,想必都不敢为难我道庭。” 陈迹摇摇头:“道长好意心领了,我不能心安理得的藏在你们身边,万一被刘家发现了,恐怕会拖累你们。而且,刘家幕僚之中有高人,方才那幻术未必真能骗过对方。” 说罢,他朝张黎拱了拱手:“在此谢过道长出手相救,我们便在此分别吧。” 张黎不再挽留,笑着拱手:“就此别过,有缘还会再见的。若道友此番活下来,记得来我黄山做客。” “一言为定。” 待冯先生一行人离得远了,陈迹掀开门帘跳下车,转身消失在路旁幽暗的巷子中。 赶车的小道童回头好奇问道:“师兄你一肚子坏水,也不是什么侠义心肠的人啊,干嘛帮他?” 张黎没好气道:“少他娘的编排我,我张黎那些手段都是用来对付佛门的,何时对付过旁人?我辛辛苦苦忙前忙后,你们却在背后蛐蛐我一肚子坏水?小心我扇你们啊。” 小道童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师兄都是入宫面圣的人了,怎的还是如此粗鲁!” 另一边。 冯先生策马来到靖王府门前,笑吟吟的看着已经闭上的朱漆大门:“围好了吗?” 虬须将士站在马旁禀报道:“回禀冯先生,我象甲营已将王府团团围住,靖王与其家眷就在其中,绝对没有放走任何一人。” 冯先生嗯了一声:“老爷要的那个少年郎呢?” 虬须将士迟疑片刻:“此人想要通过太平医馆的地道逃走,但我等识破他诡计立刻追上,追逐中,那少年郎中了我们一箭……” 冯先生森然笑道:“再说废话小心人头落地,我问你,他人呢?” 虬须将士吓得匍匐在地,身上铸铁的黑色甲胄哗啦啦作响:“末将还在找!他受了伤,且我等已封锁了这片区域没放走任何人,他一定还在附近!” 冯先生仰头思索了会儿:“确定没放走任何人?你可不要骗我,若让我发现你有一字谎言,斩你妻儿老小。” 虬须将士赶忙补充一句:“先前有道庭马车经过。但末将仔细检查过车子,确定车里只有一名道士才放他们离开的。” “哦?”冯先生挑挑眉毛:“那道士叫什么?” “黄山道庭,张黎。” 冯先生乐了:“原来是他啊!” 虬须将士疑惑:“冯先生认识他?” “当然认识,”冯先生笑着问道:“你去检查他的车辆,他没有扇你耳光吗?” 虬须将士怔了一下:“未曾。” 冯先生沉吟片刻:“张黎何时如此好脾气了?那少年郎必然藏在车上,不然张黎早下车扇你了。你现在派人去追……算了,那小子机警,怕是已经晚喽。” 虬须将士瑟瑟发抖:“冯先生饶命……” 冯先生笑吟吟道:“起来吧。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有道庭帮他,非你之过也。” (本章完) 第167章 面甲 第167章 面甲 落日沉入地底,天边的火烧云如烈焰在苍穹上燃烧着,最终一点点熄灭。 陈迹戴着斗笠站在翠云巷外的点心铺子旁,一边佯装挑选点心,一边小心翼翼用余光打量着巷子里。 陈府的管家正站在门口,大声吆喝着:“快快快,把那只箱子抬到马车上来!刘家兵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来了,千万不能便宜了他们!” 两名小厮抬着一口大箱子出门,过门槛时一人不小心绊倒,箱子摔出一地的金银细软,其中一顶‘凤冠蓝色钿头面’格外醒目。 管家面色一变,咒骂着扑上前来将细软重新拾回箱子:“要死啊你们,摔坏了你们拿命也赔不起!” 陈迹从袖子里数出十二枚铜钱递给店家,一边嚼着纸包里炸至金黄的麻,一边面无表情的看着巷子。 此时,远处传来沉重的马蹄声。 陈迹转头一看,赫然是张夏骑着枣枣飞驰而来,如雷霆般拐入翠云巷。他微微低头,以免对方将自己认出来。 张夏驻马在陈府门前,好奇的看着管家等人:“你们干嘛呢?” 管家尴尬道:“听说城里闹了兵祸,我们赶紧收拾细软转移去别的地方,以免被兵痞祸害了。” 张夏坐在枣枣马鞍上挑挑眉毛:“如今陈大人和我父亲被软禁在府衙里,你们不想办法救人,竟然先收拾细软?!” 陈府管家苦着一张脸:“张二小姐说笑了,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下人怎么救人?为主家保存好细软便是我们能做的了。” 张夏冷哼一声:“随你们!” 说罢,她策马来到翠云巷张府门前,将缰绳递到下人手中,匆匆进了门。 整条巷子原本有十二户宅邸,后来张拙与陈礼钦来到洛城,陆续买下其他宅邸打通,渐渐只剩下四户官贵人家。 陈迹如今找不到金猪,也无法离开洛城,只能来寻张拙商量对策。没想到刘家下手更快,直接将张拙与陈礼钦软禁在府衙里动弹不得。 他转身想走,却看见长街尽头正有黑压压的骑兵奔袭而至。 这一队骑兵与先前的象甲兵步卒截然不同,人人披黑色重甲、戴铁盔,头顶白缨随风而动,头盔之下一副黑漆面甲遮住了面目,凶悍莫名,气焰彪炳。 这是刘家豢养的虎甲铁骑。 陈迹站在原地没有走动,只见这队骑兵倒提着长矛,纵马闯入翠云巷,肆无忌惮的驱赶着闲杂人等。 有小厮张开双臂挡在马前:“你们做什么?这里是洛城同知府邸,由不得你们胡来!” 一名虎甲铁骑策马上前,毫无预兆的将小厮一矛刺穿,而后从尸体上踏了过去。管家吓得肝胆欲裂,赶忙躲至一旁。 铁骑为首之人在陈府门前驻马而立,看都没有看金银细软一眼,面甲下传来冰冷声音:“搜,将张拙与陈礼钦的家眷全部带走,留活口!” 话音落,虎甲铁骑分为两队,一队冲入张府,一队冲入陈府。 陈迹迟疑了两个呼吸,当即扔下手中麻转身离去。 他来到张府后院外的小巷里,抬头打量着张府那两人高的灰瓦白墙。狭窄的巷子里,他朝另一侧墙壁上跃起一蹬,靠着反作用力轻飘飘翻进张府高墙。 院子里,尖叫与哀嚎声此起彼伏,下人、丫鬟、姬妾、亲眷四处逃窜,兵荒马乱。 陈迹在假山后伏低身子悄悄观察,他看见一抹火红色的身影被一名铁骑追着冲入后宅,是张夏。 陈迹闭目思索片刻,再睁眼时已趁着夜色悄悄摸了过去。 …… …… 后宅中,张夏一边逃命一边回头仓皇回头,她身后的黑甲武士明明身披重甲,跑得却比她还要快。 迫不得已,她慌不择路之下只能钻进一栋罩楼之中。 张夏反身将门合上,又从屋里拉来八仙桌顶在门上。 还未等她有喘息的机会,门外黑甲武士重重一脚踹在门上。轰隆一声,大门洞开,张夏被反顶的桌子撞倒在地! 她骇然抬头看去,却见那黑甲武士肃然立于门外,月光投进屋来,她只能看见对面黑色的轮廓。 张夏故作镇定道:“按大宁律法十八卷第一条,凡谋逆者不论首犯、从犯,皆凌迟处死!祖父子、父子、兄弟、不分异姓叔伯兄弟皆斩!” 黑甲武士置若罔闻,面甲覆盖的脸颊看不见神情,他倒提着长矛跨过门槛,一步步逼近。 张夏继续颤抖着说道:“凡谋逆者,母女、妻妾、姐妹皆发卖教坊司为奴!凡知情不报者,杖一百,发配三千里!” 黑甲武士脚步未停,他的影子一点一点笼罩在张夏脸上。 然而正当此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被月光照出的影子里,好像多了些什么…… 定睛一看,他影子的头颅两侧似乎有黑影慢慢蠕动,像是有两只手从他头颅旁生长了出来一般。 不对,背后有人! 黑甲武士下意识想要提矛回身横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陈迹从他背后伸出双手,钳住他的脖颈,奋力一拧。清脆的骨裂声响起,黑甲武士身子一软,朝地面倒去。 陈迹扶着黑甲武士缓缓放倒在地上,张夏惊魂未定,压低声音道:“陈迹,你怎么在这里?” 他轻声解释道:“我来寻张大人商量事情,刚好见着刘家私军冲进张府。”张夏问道:“所以你进来救我?” “不是。” 张夏一怔:“啊?” 说话间,陈迹掀开尸体脸上的黑漆面甲,面甲之下是一张稚嫩青涩的脸颊,最多只有二十一、二岁。 他起身解开外衣,将自己的衣物一件件脱去,独留下里面白色的里衬。 张夏惊疑不定问道:“你要做什么?!” 陈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蹲下身子,解去尸体身上的盔甲。 张夏当即反应过来,帮他剥去黑甲武士身上的重甲,头盔、肩甲、身甲、胸甲、前甲、臂甲和腿甲,一件件摆在地上。 她关切道:“你要混进他们当中?万一被拆穿了怎么办?” 陈迹解释道:“只有混进他们当中,才有可能找到机会解救张大人。他是大人物,比你我更聪明,也比你我更清楚该如何面对此次兵变。” 他捡起臂甲往身上穿去,但宁朝铠甲结构复杂,单单一件臂甲就要系上三根绑带。 张夏抿了抿嘴唇,最终鼓起勇气拎起身甲:“你穿错了,要先穿身甲,再穿胸甲、前甲、臂甲……张开双手,我来帮你。” 陈迹站在原地,张开双臂。 月光下,张夏则强忍着恐惧,手指微微颤抖着帮他将一件件甲胄部件套在身上。 她一边系着甲胄的绑带,一边问道:“陈迹,你为什么不会害怕?” 陈迹平静道:“我也害怕,但害怕没有用。” 张夏又问:“混进去之后,有什么计划?” 陈迹想了想:“没有计划,跟着他们走,至于走到哪里我决定不了。” 张夏嗯了一声。 屋内陷入沉默,只余下甲胄铁片摩擦的声响。 片刻后,张夏退后一步打量着陈迹,确认无误后才说道:“穿好了。” 陈迹从地上捡起头盔戴在头上:“待在这间屋子里藏好,千万不要出去。等刘家私军撤走之后,你便从后面的窗户翻出去,绕到西南角假山后面,那里有借力的地方可以翻出宅邸。记得换一身衣服,你的衣服太显眼了。” 说罢,张夏看见陈迹扣上黑漆面甲,倒提着长矛转身大步离去。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然而,陈迹出门后还没走多远,却见远处迎面走来一队黑甲武士。 走到近处,为首之人面甲下的声音低沉道:“怎么去了这么久,你身后罩楼里有发现张拙家眷吗?” 陈迹默默攥紧手中长矛,闷声回应道:“没有。” 他对面的黑甲武士沉默下来,面甲后面的眼睛似乎在紧紧凝视着他。 黑甲武士看了看陈迹,又看了看罩楼:“确定?” “确定。” 黑甲武士冷笑一声:“让开,我去看看。” 说罢,他推着陈迹的肩膀将陈迹推到一旁,自己则领着十余名黑甲武士朝罩楼走去,黑铁甲胄哗啦啦作响。 陈迹眼神慢慢冰冷下来,罩楼内的尸体来不及处理,若是对方进屋,一定会发现里面的尸体与张夏,他也失去了混入刘家私军的机会。 陈迹默默数着黑甲武士的背影:一、二、三、四……十二名黑甲武士,他没法将这些人全部杀死。 千钧一发之际,却见罩楼外的坛里发出声响,高高的灌木丛不停晃动。 一时间,所有黑甲武士提起长矛,怒喝道:“谁?滚出来!” 一抹红色的身影从坛里仓皇逃出,朝远处狂奔而去。 陈迹一怔,张夏怎么出现在那里? 等等,这女孩是听见了屋外的动静,担心黑甲武士发现屋内尸体会影响自己的计划,于是偷偷从后面的窗户钻出屋子,帮自己将黑甲武士的注意力全部引走。 陈迹深吸一口气,随着黑甲武士们身后一起抓捕张夏。众人在假山林立的庭院中分散开来,围追堵截。 张夏一边跑一边回头,最后竟‘慌不择路’的往陈迹这个方向跑来! 两人相遇,陈迹擒拿住她的双手反剪在背后,高声道:“我抓到她了!” 说罢,他趁着黑甲武士聚来之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不怕死吗?” 张夏背对着他低垂眼帘:“一定要想办法救我父亲,拜托了。” (本章完) 第168章 福将 第168章 福将 “张二小姐,救张大人之事,我不敢应承你。” “嗯?” 张夏怔然,她用自己安危换陈迹混进虎甲铁骑,为的就是陈迹能有机会救下自己父亲,但现在陈迹却说不能答应她。 夜色下,陈迹反剪着张夏的双手,低声说道:“刘家反贼数以万计,而我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做不来力挽狂澜之事。做不到的事情,我不能轻易许诺。” 张夏低垂着眼帘沉默良久:“罢了,你终究比我厉害许多,换我自己去救父亲更没指望。陈迹,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也许能帮到你:方才你杀的那个人我见过,是我家田庄里的佃户名叫张元,干活一直勤恳。我猜刘家的这些私军平日里就藏在市井之中,所以才要戴上面甲,以免被人认出……” 话未说完,先前质疑过陈迹的甲士已经来到左近,他打量着张夏:“此女是谁?” 另一名赶来的甲士低声道:“大人,此女是张拙嫡女,张夏。” 陈迹抬头看去,却见这位被称为大人的面甲与其他人都不同,其他人面甲上皆是不喜不悲的‘人面’,而这位脸上则是怒目圆睁的‘虎面’。 虎面甲士看了一眼张夏,又狐疑的看了看陈迹。 他沉思片刻后对身旁甲士挥手道:“张家主母还未找到,你继续搜,我与他一起押解张夏出去。” 虎面甲士对陈迹说道:“走吧。” 陈迹身披重甲、倒提长矛,推搡着张夏往府外走去,虎面甲士便在后面跟着,握紧了手中的长矛,警惕的看着他。 陈迹不动声色的继续往前走,对方应是怀疑他了,但并未急着动手……是因为对方不确定自己身份实力,所以不敢贸然拆穿自己身份? 一路上,原本灯火通明的张府已是一地狼藉,当张夏路过府内丫鬟、小厮尸体时,便微微侧过脸去不忍多看。 走出张府那朱漆大门,翠云巷外已蹲满了仓皇四顾的陈府家丁,唯有陈问宗在人群中昂然而立。 这位陈氏贵公子衣衫脏乱、头上拢着发髻的簪子也不知道丢去了何处。 陈迹身后的虎面甲士右手握紧了长矛,左手暗中对翠云巷里十余名甲士招了招。 只见十余名甲士默默靠近过来,似要对陈迹形成围杀之势。 陈迹心念急转,目光在人群里逡巡而过。 下一刻,他倒提着长矛走进人群之中,拎着陈问孝的领子,将对方提溜出来。 陈问孝换着一身小厮的衣物,一边挣扎一边惊恐道:“你干什么,我只是陈府的一个下人而已,你抓我做什么?” 陈迹冷声道:“你可不是陈府的下人。” 陈问孝面如土色,身体筛糠似的抖了起来,靠陈迹拎着才勉强站住。 陈问宗瞪他一眼,怒斥道:“给我站直了!你我乃嘉宁三十一年经魁举人,怎能被宵小之徒吓倒?陈家的脸面、朝廷的颜面,都让你丢尽了!” 陈迹回头对虎面甲士说道:“大人,我认得此人,他乃陈府嫡次子,陈问孝。” 虎面甲士身形一顿,缓缓放松了握着长矛的手:“很好,记你一功。对了,你……” 未等他把话说完,巷子外忽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黑甲武士闻声望去,却见小巷尽头,有人披着一袭青色大氅策马而来,仿佛一位踏雪而来的诗人,兴起而至。 黑甲武士见他,纷纷抱拳行礼:“冯先生!” 陈迹心神一凛。 冯先生手中抱着一只小小的暖手铜炉,笑着说道:“虎甲铁骑沉寂许久,终于到了一鸣惊人的时候。如今你们是谁在主事,还是周将军吗?” 虎面甲士抱拳闷声道:“回禀冯先生,如今是钱将军,周将军另有公务在身。” 冯先生笑道:“辛苦了。老爷如今钦点你们当亲卫军,可要比往日更上心才是。” 虎面甲士赶忙道:“请冯先生放心。” 冯先生目光扫过众人,轻飘飘问道:“张府、陈府亲眷可都捉住了?” 虎面甲士禀报道:“陈府亲眷只有两人,陈礼钦发妻刚巧去了郊外田庄盘账,不在陈府之中。” 冯先生点点头:“无妨,有这两位嫡子在,够用了。” 虎面甲士继续禀报:“张拙与其嫡子被围困在府衙,府中只抓住了张二小姐。” 冯先生好奇问道:“张拙发妻呢?” 虎面甲士回应:“据府中小厮说她今日去了城南陀罗寺烧香礼佛,还没回来。” 冯先生笑了笑:“无妨,有张二小姐与那位嫡子在,也够用了。” 此时,陈问宗仰头直视冯先生:“尔等私自缉拿朝廷命官亲眷,此罪视同谋反,若此时幡然悔悟,固然死罪难逃,却能保住尔等家人性命!” 黑甲武士无动于衷,一副副黑漆面甲没有喜怒哀乐,宛如一尊尊冰冷的雕塑。 冯先生慢条斯理道:“陈家公子还是省省力气吧,这些虎甲铁骑们早已没了家人。若想活命,待会儿还是帮我好好劝一下陈大人。只要他愿随我等一起北上清君侧,诛杀阉党以正朝纲,我保陈家性命无忧。” 陈问宗冷笑:“乱臣贼子,尔等与阉党也不过是一丘之貉。” 一名虎面甲士一击耳光扇去:“牙尖嘴利!”陈问宗被扇得侧过脸去,嘴角流出血来,却又愤然回头怒目相向,不避不让。 冯先生挑挑眉毛:“莫要伤人,我还要将他完完整整带去陈大人面前呢!万一陈大人愿意弃暗投明,那往后便是一家人,怎可因这点小事令陈大人心生芥蒂?” 黑甲武士赶忙抱拳道:“是,卑职鲁莽了,此间事了便去寻钱将军领二十军棍。” 冯先生看向陈问孝调侃道:“陈家公子怎的打扮成这副模样?” 陈问孝见冯先生看来,浑身抖得停不下来。 冯先生轻轻一笑:“人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陈大人家也有趣,嫡长子虽有风骨却迂腐,嫡次子虽胆小如鼠……却胆小如鼠,倒是那个庶子陈迹让我刮目相看。对了,是谁陈家二公子找出来的?” 虎面甲士一指陈迹:“回禀冯先生,是他。” 冯先生看了陈迹一眼:“记一功,休沐之日去政事堂领赏……又是谁捉了张二小姐?” 虎面甲士一怔,再一指陈迹:“回禀冯先生,也是他。” “哦?”冯先生仔细打量起陈迹。 片刻后,他微微一笑:“你倒是个福将。” 说罢,他转头对虎面甲士道:“上马,将张府、陈府家眷押往靖王府。” 哗啦啦的甲片摩挲声中,黑甲武士整齐上马。 冯先生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往翠云巷外行去,陈迹也将张夏横在马鞍上,策马跟在最后。 突然间,冯先生回头笑着对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众人一静,先前质疑陈迹的虎面甲士也侧目过来,目光灼灼。 陈迹紧紧攥住缰绳,不动声色回答道:“回禀冯先生,小人名叫张元。” 虎面甲士目光转了回去。 冯先生笑着招了招手:“上前来,往后你随我做事。” …… …… 靖王府灯火通明,朱漆大门前点燃了四个高高架起的火盆,火焰熊熊燃烧。 象甲营正在将王府侍卫的尸体一一拖走,安西街上的血迹渗进青石板路的缝隙中,开始凝固的血液与浆糊般粘腻。 靖王府已在刘家掌控之中。 冯先生在门前下马,门内的随从匆匆出来迎接。 他将手中铜炉随手扔给一人,又将大氅解下,显出内里的一袭青衫:“老爷呢?” 黑衣随从低声道:“正在靖安殿与王爷下棋。” 冯先生脚步一顿:“陈大人与张大人呢?” 黑衣随从回禀道:“刚从府衙押解过来了,正与太平医馆的几个人一起关押在飞云苑中。” 冯先生意外道:“云妃夫人呢,怎么贸然占了人家的院子?太没规矩了。” 黑衣随从低声道:“云妃在靖王病倒之后就离开了王府,至今没有回来。” 冯先生低头思索片刻:“不打扰老爷雅兴,咱们先去飞云苑。” 说罢,他回头点了陈迹与另外一名甲士:“你们押着陈家公子与张二小姐过来,其余人先歇口气吧。” 王府内,一排排甲士举着火把肃然而立。 一行人匆匆穿过杀气腾腾的王府,陈迹远远看去,靖安殿的八扇大门敞开,靖王与刘阁老相对而坐,专心致志的对弈手谈。 白鲤与世子站在一旁观棋,仿佛今日的打打杀杀都没发生过。 冯先生驻足回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也想去下棋?” 陈迹心中一惊,自己只是微微转了一下头而已,这就被对方发现了:“回禀冯先生,卑职第一次进靖王府,有些好奇。” 冯先生笑吟吟道:“只此一次,下次再看些不该看的,人头落地。” 陈迹赶忙低头:“卑职明白。” 到得飞云苑门前,冯先生朗笑着走进院中:“张大人、陈大人,有劳两位在此处等我,怠慢了。不过,你们看看,我把谁给你们带来了?” (本章完) 第169章 都杀了 第169章 都杀了 院中,张拙与陈礼钦正在柿子树下踱来踱去,姚老头搬了张椅子闭目养神,眼皮都没抬一下。 此时,张拙与陈礼钦看到冯先生身后的陈问宗、陈问孝、张夏,目眦欲裂。 张拙身旁一名年轻人发了疯似的冲上来:“畜生,放开我妹妹,有事冲我张家男丁来,何必为难女子?” 冯先生静静看着年轻人冲来,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他慢慢抬起手来,当即便要一掌拍出。 千钧一发之际,陈迹抢先一步拦在冯先生身前,一拳捶在年轻人腹部。 年轻人骤然如虾米般蜷起身子,呕吐不止。 陈迹冷声道:“敢对冯先生无礼?找死。” 冯先生拍了拍陈迹肩膀,赞叹道:“你倒是挺有眼力劲儿呢。让开吧,我与两位大人说说话。” 说罢,他目光从张拙、陈礼钦、姚老头脸上一个个掠过,最终回看张拙:“张大人,在下一直听闻你棋艺一绝,不知可否对弈一局?我只怕过了今日,往后便没机会与张大人下棋了。” 张拙扶起自己呕吐不止的儿子,没好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下棋呢?你现在要做的应该是保护好你娘!” 冯先生一怔,而后失声大笑道:“你们这些文官啊,骂人都拐着弯呢,不够痛快。” 他旁若无人的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抬头对佘登科笑道:“少年郎,劳烦倒杯茶来。我这马不停蹄的忙了一天,一口水都没喝上。” 佘登科应了一声,赶忙进了飞云苑的罩楼倒水。 张拙将儿子扶到一旁,大摇大摆的坐在冯先生对面质问:“听闻你也是进士出身,何必枉费自己十年寒窗苦读,隐姓埋名做此等掉脑袋的差事?” 陈礼钦在一旁冷声道:“当年在东林书院的时候,先生们也常常夸奖你来着,怎的如今自甘堕落,给刘家当了家奴?” 冯先生唏嘘道:“东林书院啊……当年在书院的时候我就羡慕你们。” “羡慕什么?” 冯先生回忆道:“你们可以出门踏青,可以饮酒对诗,可以青楼宿醉,回来了照样还是先生们眼中的宝。” 陈礼钦皱眉:“这都是稀松平常之事,有什么可羡慕的?” 冯先生掰着指头算起账来:“出门踏青要雇一架马车吧,差一点的驽马车,走一趟便要三十文钱,好一点马车则需要上百文;酒肆里,你们平日喜欢喝的酒,动辄便要数百文钱。我能去东林书院,那是变卖了家田才凑够学银的,怎能将钱财浪费在此处?” 张拙反驳道:“我出身同样不好,这可不是给别人当家奴的理由。” 冯先生哂笑道:“张大人若不娶徐家女,能有今天吗?当年你贵为状元又如何,还不是被徐阁老按在书堆里做了几年校书郎?好了好了,莫要说这些陈年旧事,我们还是来说正事吧。” 张拙凝声问道:“你羁押着我们,到底要做什么?” 冯先生淡然道:“在下想请两位写一篇讨贼檄文。” “讨什么贼?” “徐文和,吴秀,司礼监,阉党!” 张拙不是傻子,当即深吸了口气:“你们想用清君侧的名义进京?” 冯先生笑而不语。 佘登科端来茶水,冯先生猛灌一杯,又递回给佘登科:“确实口渴了,帮忙再倒些。” 张拙看着冯先生这副淡定做派,有些生气:“你可知,我若写了这讨贼檄文便也成了反贼?若你们事败,我也得跟着掉脑袋。” 冯先生坦然道:“我知道啊。” 张拙坐直了身子:“你要招安我们,总得谈谈条件吧,总不能嘴巴上下一张,说让我们写,我们就给你写?” 冯先生诚恳道:“张大人,你给我写讨贼檄文,我饶你一家老小不死,如何?” 飞云苑里骤然安静,冰冷的寒风在院中盘旋,气氛一下子肃杀起来。 却听张拙冷笑一声:“刘家仓促起事必败无疑,我早一点、晚一点被满门抄斩,有何区别?” 冯先生摇摇头:“这宁朝看似繁华,其实腐朽。偌大帝国如风中残烛,一吹就灭,只看谁来吹这一口气罢了。” 张拙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的红衣官袍:“未成事、先树敌可要不得,你若杀我一家老小,便是与徐家为敌,届时腹背受敌,凭什么清君侧?” 冯先生好奇道:“张大人莫非以为徐家会为了你,与我刘家为敌?世家便是世家,世家从不看一人之得失,只看利益,这样才能官运昌隆。我刘家打算与徐家、陈家共分天下,想来徐阁老、陈阁老一定有兴趣。” 张拙冷笑:“你大可一试。” 冯先生失望的摇了摇头,目光转向陈礼钦:“陈大人,您怎么说?” 陈礼钦肃然道:“我陈家书礼传家,怎可与尔等同流合污?”冯先生哦了一声:“看来,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陈大人,你儿子陈迹在我手中,此时我一声令下,他便要人头落地了。我给你十息时间思考,十息过后,你便少一个儿子。” 陈迹微微一怔,而后才反应过来冯先生是在诈陈礼钦。 冯先生倒数着:“十、九、八……三、二、一。” 陈礼钦黑着脸,默不作声。 冯先生感慨:“庶子果然是庶子。人人都说我朝不分嫡庶,即便嫡庶有别,也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但大儒们向来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真到事儿上时,才知道到底有没有分别。” 说罢,他转头对陈迹说道:“张元,你去将陈大人的庶子杀了。” 陈迹拱手闷声道:“是。” 未等陈迹离开,张拙忽然出声:“慢着!” 冯先生意外转头:“哦?张大人有话说?” 张拙想了想说道:“那陈迹早与陈家翻脸,住在太平医馆多年未曾归家,此事与他何干?尔等要清君侧,自诩为正义之士,何必做伤天害理的事情牵累无辜?姚太医,您说是不是?” 院落里坐在椅子上的姚老头终于睁眼,慢悠悠道:“冯先生,不如我来给你写这篇讨贼檄文吧。” 冯先生哑然。 良久之后,他哭笑不得道:“你们给我整糊涂了,怎么当父亲的尚且没有开口求情,你们二位倒比人家还上心?姚太医,您一个太医写讨贼檄文没用,您就别凑热闹了。” 姚老头瞥他一眼:“我好歹也是正七品。” 冯先生乐了:“我若是拿一位太医的讨贼檄文去诛杀逆党、扯大旗,恐怕会被世人笑掉大牙。到时候茶馆里说书先生都会笑话我:‘冯文正这个人啊,不太聪明’。” 张拙挑挑眉毛:“那你就莫要为难一个小小的医馆学徒了,此乃小人之举。” “也是,”冯先生目光一转,对陈迹吩咐道:“将陈大人的嫡子带过来。” “是,”陈迹提着陈问孝来到石桌旁:“大人,怎么做?” 冯先生嗅了嗅鼻子:“等等,这是什么味道?” 他低头一看,只见陈问孝裤管下正淅沥沥滴出尿来。 冯先生嫌弃的抬手扇了扇鼻子:“拉远点,切一根手指。” 陈问孝如遭雷击,痛声大哭:“爹,救我啊!” 陈迹将陈问孝拉至柿子树下按倒,而后将对方一根根手指掰开按在地上,踩在脚下固定好。 他从腰间抽出佩刀,举刀便要砍下。 陈礼钦突然上前一步:“慢着!” 冯先生眼睛一亮:“怎么说?” 陈礼钦沉默许久:“我可以写讨贼檄文,但是只能写讨伐阉党,其余一概不管。” 冯先生鼓起掌来:“好好好,阉党误国久矣,天下有志之士人人得而诛之!相比张大人,陈大人才是真正的有识之士啊!” 张拙在一旁冷声道:“陈礼钦,你可想好了,若是今天当了这软骨头,往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你平日里可比我爱惜清誉,如今这是怎么了?” 陈礼钦侧过头去,一言不发。 冯先生对张拙笑道:“张大人,人各有志,若此次清君侧成功,陈大人也能名垂青史不是吗?怎么样,张大人愿意写这讨贼檄文吗?” 张拙转头看向儿子:“我该写吗?” 张铮怒道:“写他娘!” 张拙又转头看向张夏:“闺女,你怎么说?” 张夏抿了抿嘴唇:“不能写。” 张拙哈哈一笑:“我这儿子闺女还可以,起码比陈大人的强!” 冯先生起身往外走去:“无妨,有陈大人的讨贼檄文便足够了,带陈大人与他的家眷离开。” 一名甲士低声问道:“那剩下的……” 冯先生随意道:“都杀了吧。” (本章完) 第170章 摊牌 第170章 摊牌 “都杀了吧。” 冯先生在夜幕下随口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决定了所有人的生死。 昏暗的飞云苑中,陈迹的目光,默默从张拙、姚老头、张夏、佘登科等人脸上掠过,而后余光定格在冯先生身上。 陈迹紧紧握住刀柄,手心里的汗沁湿了刀柄上缠着的黑布条,紧张的呼吸声在面甲中回荡。 怎么破局? 不论陈迹如何思索,都觉得无法可破。 下一刻,陈问宗忽然拉住陈礼钦:“父亲,不能走!” 冯先生在门前驻足回头:“哦?” 陈问宗看向冯先生:“放了这些人,我父亲才能给你写讨贼檄文!” 冯先生失声笑道:“你觉得自己有资格与我谈条件?来人,斩他弟弟一条手臂。” 陈礼钦挡在陈问孝身前:“我与你走便是。你要的不过是一纸檄文而已,何必妄造杀孽?放张大人与姚太医离开,我这就将讨贼檄文写给你。” 冯先生无奈的摇了摇头:“陈大人,你还是不明白,只要踏上这条路便回不了头了。那些不愿与你站在同一条船上的人,都是敌人,只是可惜了张大人这一身的才华与抱负。” 他朝门外喊道:“来人,将陈大人与他的家眷带去靖安殿!” 陈礼钦被门外冲进来的甲士架住双臂,一边挣扎一边愤怒道:“你若杀了他们,我便不写这讨贼檄文了!” 冯先生哈哈一笑:“妥协一事,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了。” 说罢,他转头对陈迹说道:“你们二人将他们处决之后,来靖安殿前寻我,另有差事等着你们。” 陈迹心中一动,有机会。 他总觉得事有蹊跷,可他顾不上这些了。 待到冯先生与陈礼钦离去,院中另一名甲士抽出腰间佩刀,缓缓朝姚老头、张拙逼近过去。 张拙将张夏与张铮拉至自己身后,一步步向后退去:“这位小兄弟,我乃洛城知府张拙,杀我乃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那甲士闷声道:“抱歉了张大人,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张拙紧张道:“不如这样,你只杀我一人,放我子女离开。我让他们去取百两黄金赠予你,可保你子孙三代荣华富贵……” 话未说完,他忽然看到先前那名揍了自己儿子一拳的黑甲武士,竟闪身到另一名黑甲武士身后,用胳膊紧紧勒住对方咽喉。 那被扼住的黑甲武士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也喊不出声。 张拙心中一惊:“这是……” 此时,他感觉手中一空,转头看去,却见张夏挣脱了他的手掌冲了出去。 张夏来到那断了脖颈的黑甲武士面前,默不作声的熟练摘下其臂甲、胸甲、前甲、身甲、腿甲,一点时间都不愿浪费。 张拙与张铮相视一眼,脑子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不知道张夏这是在做什么。 张夏没管其他人怎么想,而是抬头看向陈迹,干脆利落问道:“谁来穿这身甲胄?我穿不了,身高不对,声音也容易被人辨认。” 张铮怔怔道:“阿夏,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是谁?” 张夏抬头看了陈迹一眼。 她见陈迹没有坦诚身份的意思,便也没有回答张铮,只是回头对张铮催促道:“哥,你来穿上这身甲胄,接下来跟他走、听他话,千万不要自作主张。” 张铮还没反应过来:“跟谁走?” 陈迹闷声道:“佘登科,你来穿这身甲胄。” 佘登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张拙抢了几步上前,直接开始穿戴甲胄:“我来穿吧,张铮性格冲动、佘登科应变能力不足,恐会误事。” 张夏迟疑了一瞬:“……行!” 她一边为父亲穿戴甲胄,一边低声交代道:“爹,若有机会逃出去,便不要回来了。” 张拙乐了:“傻闺女说啥呢,你爹是那种人?放心,一旦让我有机会出去,我便前往陀罗寺搬救兵,有徐术的面子在,天下佛门不会坐视不管,保我们几人性命足矣。” 张夏嗯了一声:“您一定要听身边这人安排,不要擅自行动。” 张拙看了一眼身披甲胄的陈迹:“好。” 陈迹对张夏交代道:“先不要乱跑。外面都是甲士,你们待在飞云苑这搜查过的地方反而安全些。” 张夏点头应下。 陈迹见张拙穿戴整齐,当即往外走去:“张大人,接下来莫要说话,一切由我来应付。若有适当机会,我会送你出去。” …… …… 靖王府后宅中。陈迹与张拙手持长矛、腰挎佩刀,并肩沿着园里的石子路往靖安殿走去,甲胄在寂静深夜里发出冰冷的声音。 迎面走来一队甲士,驱赶着哭哭啼啼的丫鬟与健仆往后园走去。 陈迹无声拉着张拙侧身避让,待到这一队甲士离去,这才继续快步赶路。 张拙戴着面甲,低声问道:“如今外面局势如何?” 陈迹解释道:“刘家已经封锁城门,此时应该正在策反靖王与他们一同举事。” 张拙自言自语道:“他们是想裹挟着靖王杀进京城,届时只要杀了仁寿宫里那位,再由当今太后配合颁布矫诏传位于靖王,此事便成了。洛城距离京城六百余里,长途奔袭的话半个月便能抵达……” 张拙皱起眉头:“可问题是,仅靠他这数万私军,怎么敢肯定自己能杀开京畿大门?不好,应有其他世族和军队被刘家策反了!” 张拙继续自言自语道:“会是谁来里应外合呢,胡家、陈家、羊家、齐家?神机营、丰台营、五军营、豹变营……” 说着说着,陈迹忽然伸手紧紧攥住他手腕停住脚步。 张拙抬头看去,顿时僵在原地。 月光下,只见那位冯先生一袭青衫,从小路前方大步踏来,他笑着看向陈迹二人问道:“杀完了?” 陈迹闷声道:“回禀冯先生,杀完了。” 冯先生点点头:“你二人随我回飞云苑一趟,有东西忘了取。” 刹那间,陈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至头顶,世界寂静得只剩下他的心跳声,连空气都渐渐凝固。 冯先生见他没有动弹,笑着问道:“怎么,难道你们没有杀掉张大人和姚太医?这么点小事不会还要我亲自来做吧?” 张拙伸手慢慢摸向腰刀刀柄,陈迹却如铁钳般握住他手腕不得动弹。 在冯先生这般大行官面前,试图用武力与找死无异。连金猪与天马都杀不死对方,自己与张拙怎么可能杀得了?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破局? 冯先生一步步走来,最终在陈迹面前站定:“不说话?” 下一刻,陈迹轻轻摘下自己面甲:“冯先生,我们谈谈吧。” 张拙一怔,他方才便猜到了陈迹的身份,可他没想到陈迹最终敢选择与冯先生摊牌! 冯先生看着面甲下的面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你,我还当是谁有如此大的胆子糊弄到我面前来!只是你先前都已经借道庭的马车逃出去了,为何还要回来?” 陈迹深吸一口气:“自然是有不得不回的理由。” 冯先生背着双手饶有兴致问道:“你敢摘下面甲,就不怕我杀你?” 陈迹想了想回应道:“冯先生若想杀我,一早便杀了。” 这位冯先生早在翠云巷便发现他身份有问题,却没有选择拆穿,而是留在了身边。 若不是留着自己这‘细作’有用,对方早就将自己杀了。 冯先生满意的点点头:“说说吧,想与我谈什么?” 陈迹思索片刻:“冯先生,你既然留我性命,必然是有事情自己不方便做,所以需要我来帮你做,对或不对?” 冯先生似笑非笑的看着陈迹说道:“如今你性命在我手中,生杀予夺皆在我一念之间,之所以留你,是需要你去帮我杀个人。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你来猜猜我想杀谁。三次机会,若你猜中了,我不仅留你性命,还许你一场泼天的富贵。” 陈迹皱眉:“靖王?” 他一直觉得这位冯先生身份存疑,若对方想阻挠刘家兵变,那么只要杀了靖王,刘家谋划自然落空一半。 他抬头观察冯先生表情,却听对方慢悠悠道:“不对,还有两次机会。” 陈迹不自觉握紧张拙手腕,心念电转:对方留着自己,自然是要利用自己的特殊性……比如特殊的身份。 自己有何特殊身份?密谍司的密谍。 陈迹开口说道:“冯先生想杀天马?” 冯先生笑着摇摇头:“还不对,最后一次机会。” 陈迹瞳孔微缩,竟然没猜对? 等等,冯先生先前并不知道面甲下藏的是自己,所以对方想杀的人与密谍司无关…… 对方到底要杀谁? 张拙察觉到陈迹握着自己手腕的力气越来越大,当即忧心忡忡看去。那本该在书院里干干净净读书的少年郎,此时却眉头紧锁,艰难求存。 然而就在下一刻,张拙看见这少年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 陈迹看向冯先生笃定道:“冯先生要杀虎甲铁骑的钱将军。” 冯先生挑了挑眉头,而后赞叹道:“先前在龙王屯留你一命,果然是对的。” (本章完) 第171章 司礼监 第171章 司礼监 幽静的园小径里,冯先生站在石子路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陈迹:“你是怎么猜到的?” 陈迹思索片刻道:“先前冯先生来到翠云巷,先问了虎甲铁骑是谁在统领,说明这支亲卫军并不在您掌控之中,而且您很关心他们新统领是谁。” 冯先生乐了:“那我为何要杀钱将军呢?” 陈迹直视着冯先生:“因为您这么聪明的人,不喜欢有事情超出自己掌控。” 他不等冯先生说话,继续认真分析道:“虎甲铁骑的统领原本是周将军,现在换成了钱将军……我猜这也是您的手笔,周将军是被您使计支走的。您原本以为弄走周将军,自己就能掌控这支亲卫军,却没想到,刘阁老并没有选择您,而是将它交给了钱将军。” 冯先生渐渐敛起笑容,漫不经心道:“那你知不知道,太聪明其实也不好。” 陈迹诚恳道:“只要对冯先生有用,便可以了。” 冯先生拍了拍他肩膀:“少年郎记住,先前我在龙王屯给你的承诺,永远有效。姚太医他们就留在这王府里,你若能一天之内帮我杀掉钱将军,他们就能活,你若做不到,就等着为他们收尸。” 拿数条人命做一场豪赌,陈迹不愿意接,但不得不接。这位冯先生行事不择手段,煽动民变、杀自己人夺权,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他不接,张拙和师父等人真的会死。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笃定道:“好,我去杀钱将军。” 冯先生展颜笑道:“这位钱将军乃是先天境界的行官高手,身边还随时有百骑护卫,想杀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陈迹皱眉问道:“他是什么行官门径?” 冯先生摇摇头:“我也不知,这可是我家老爷豢养了多年的死士,一直当宝贝藏着的。” 陈迹想了想说道:“夺权一事想必对冯先生也很重要,不如让姜焰换上一身甲胄,与我一起行动?这样更有把握些。” 冯先生哈哈一笑:“姜焰有他的事情要做,没功夫协助你。若想姚太医和你的师兄弟活命,自己想办法。” 说罢,他转身背着手往靖安殿走去:“跟上,在你这耽误许久,害我错过了靖王的棋局。” …… …… 靖安殿灯火通明,门前甲士林立。 冯先生来到殿前,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入其中,陈迹与张拙只能在门外默默等候。 大殿中,刘阁老与靖王在潜龙照壁前相对而坐。 棋局已至尾声,刘阁老身穿一袭朴素的灰布衣裳坐在棋桌前,缓缓说道:“王爷你幼年丧母,若不是舍妹将你收养至坤宁宫中耐心抚养,恐怕早已被人害死了。那些年,她将你带在身边与陛下一同抚养,视若己出,可曾亏待过半分?” 靖王眼睛盯着棋局,头也不抬道:“不曾。冬日里,她会专门叮嘱宫人女使为我准备炭火,夏日还会为我送来地窖里的冰块解暑。陛下有的我都有,陛下没有的我也有,便是我的蒙学恩师,也由她亲自挑选。” 刘阁老挽起袖子,又落下一子:“陛下登基后,你们二人便与她疏远了,如今她在慈宁宫中黯然神伤,已是形容枯槁。辛辛苦苦养育两个儿子,竟都与她形同陌路了,这天下做母亲的,没有人能经受这般打击。” 靖王一边思索着棋局,一边平静道:“岳丈也是明事理之人,陛下登基之后,太后该早些放手才是,不该纵容刘家作威作福。人无千日好,无百日红,刘家近日之祸患,也是当初早早埋下的。” 刘阁老笑了笑:“王爷,你二十一岁封王,第一件事便是南下为陛下征粮税。我记得你初到江南时那些大户人家杀了自家媳妇抬到衙门前,啸聚千人说你征税逼死了人,最后还是刘家出面走动,帮你把粮食征了上来。” 靖王感慨一声:“那时初出茅庐不知轻重,还好有岳丈帮衬。” 刘阁老继续说道:“嘉宁十一年冬,南广匪乱,你带兵平乱期间染了肺疾昏厥不醒,被匪军围困在柳州。也是我刘家去老君山道庭求了仙药,又派兵支援,这才给你解了围。此时此刻,刘明静正在前往老君山道庭的路上,说要不惜一切为你求来生羽丹。” 靖王落子的动作一滞,而后唏嘘道:“刘家助我良多。” 刘阁老抬头直勾勾盯着靖王:“这些年来王爷为陛下东奔西走,但陛下又是如何对王爷的?千岁军旧部贬的贬,杀的杀。且说四年前那位张将军,他因母亲去世擅离职守,虽是重罪,却罪不至死。可阉党先斩后奏,将他斩于奔丧途中。” 刘阁老继续说道:“再说王爷麾下那位李将军,明明平乱有功却得不到封赏,最后被阉党寻了个酒后妄议朝政的罪名丢入內狱,活活折磨至死。再想我刘家,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等虽有愧于陛下,却也是帮他夺了皇位的有功之臣,何至于对我等赶尽杀绝?” 靖王叹息一声:“岳丈多虑了,陛下怎么会赶尽杀绝呢?” 刘阁老慢悠悠道:“仁寿宫里那位是什么人,王爷应该最清楚。王爷与刘家不死,他睡不着觉的!” 说到此处,他一把搅乱面前的棋盘:“王爷,刘家若不是为了你,又何苦隐忍这么多年?当年时机不成熟,只能作罢。如今我刘家兵强马壮,粮草丰足,北方还有景朝神武军策应……莫要再犹豫了,举事吧!” 殿外的陈迹忽然一怔,难道靖王与刘家早就商讨过谋逆之事? 先前他就在疑惑:刘家到底从哪来的底气,竟敢筹谋谋逆之事;云妃只是侧妃而已,又是哪来的勇气敢与景朝军情司联络? 这块拼图似乎一直是残缺的,有很多事情都解释不通。可如果将靖王放在这拼图的中心,很多事情便说得通了。然而下一刻,靖王轻声道:“岳丈,一旦举事,怕是数州百姓生灵涂炭,此事我不能答应你。” 这下倒是给陈迹弄迷糊了,看靖王这样子,又根本不像是要谋反的意思。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靖安殿中,刘阁老缓缓站起身来:“王爷,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由不得你犹豫了。这皇位你坐也得,不坐也得坐,若你怪罪的话便怪罪我一人,莫要怪罪刘家。” 正当此时,殿外一魁梧将军踏步而来,脚步踏在青石砖上咚咚作响。 只见他来到殿中,对刘阁老抱拳行礼:“老爷,有人在东市发现金猪动向。此人如今深居简出,藏在一清倌人的小苑之中。” 刘阁老挥挥手:“钱将军且带一支虎甲铁骑去,务必将他捉拿回来。” 说罢,他对冯先生说道:“文正,将王爷、世子、郡主请去刘家大宅,明日开宗祠,擂鼓聚众,以阉党项上人头祭旗,大军开拔!” 刘阁老往外走去,密密麻麻的甲士追随在他身后,如黑色的海潮狂澜向外涌去。浓烈的肃杀之又像是燥热的岩浆,连生铁都能融化。 冯先生笑着看向靖王:“王爷,请吧?莫让在下为难。” 靖王神态自若的起身抚平了衣袍上的褶皱,牵着白鲤走出靖安殿。冯先生出来时有意无意朝陈迹看了一眼,眼中藏着深意。 …… …… 急躁的马蹄声踏破了安西街的宁静。 陈迹与张拙身披甲胄,策马缀在虎甲铁骑末尾,所有人黑甲遮面,如洪流般奔向洛城东市。 张拙勒紧缰绳向陈迹靠拢过去,压低了声音说道:“事有蹊跷,我怎么觉得这些人……个个都不太对劲。” 陈迹抬头看了一眼前方骑兵,微微侧过目光低声回应:“张大人也觉得?” 张拙伏低了身子:“我觉得靖王有问题。刘家围了洛城迟迟不肯发兵北上,分明是在等他做决定。这些年靖王经营豫州,刘家私铸铁器、豢养私军之事他又怎么可能一概不知?” 陈迹问道:“张大人的意思是靖王也有参与?” 张拙迟疑了一瞬:“问题恰恰出在这里。正所谓兵贵神速,若他真的有反意,早该举旗北上了,何故在此拖延时间?这对他没有半点好处啊!” 张拙继续说道:“还有那个冯先生,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内斗?夺了虎甲铁骑的权,对他又有多大的好处?想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 陈迹忽然说道:“张大人,待会儿若有变故,你立刻拨马前往陀罗寺搬救兵,先救下我师父再说。” 张拙一怔:“变故?什么变故?” 陈迹说道:“金猪现身的时机太过巧合,这本就是针对钱将军的一个陷阱……他们要帮冯先生除掉绊脚石。” 话音刚落,却听前方突然传来锐利的破风声。 陈迹豁然抬头看去,却见长街两侧的二层罩楼窗户洞开,一支支长矛呼啸而至,将虎甲铁骑一一贯穿! 一时间战马嘶鸣,整齐的铁骑队伍纷乱起来。 陈迹低喝一声:“快走。” 张拙应声拨马转头,钻入小巷之中。 陈迹坐于马上,遥遥看向那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在龙王屯遭遇冯先生时,对方曾说“可惜靖王身边的高手这些年都被司礼监除掉了”。 对方说的是“司礼监”,而不是“阉党”。 那一刻,陈迹也曾察觉到这句话里用词的不对劲,却没细想到底哪里不对,如今所有线索汇聚一处,终于恍然大悟。 难怪冯先生与天马厮杀之后,双方俱都全身而退。 只因冯先生,一直都是司礼监的人。 (本章完) 第172章 生肖之位 第172章 生肖之位 洛城上方的苍穹乌云密布,渐渐遮住了明月。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聚云成沙,这大手只随意一揽,便将苦心孤诣数年之久的阴谋、阳谋,一同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从冯先生来到刘阁老身边的那一年冬天开始,就已经有人隐秘在黑暗的戏台之外,等待着给予刘家最致命的一击。 司礼监出手压迫、靖王出面引诱、冯先生蛰伏,将刘家一步步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是谁布的局呢? 是金猪吗?不是,金猪虽也狠辣,却没有这么大的格局。 是天马吗?不是,天马杀性重,没有这么久的耐心。 到底是谁有这个能力、魄力、耐心布这个局呢?是那位靖王曾在深夜秘密会晤的黑衣人吗,陈迹记得,对方腰间戴着一块墨玉。 他抬头看向前方黑夜,一支支长矛从黑洞洞的窗户中飚射而出,饶是虎甲铁骑的重甲也被轻易穿透。 长矛洞穿了前排甲士身体,巨大的惯性将他们带下战马。 然而虎甲铁骑并没有陷入慌乱,也没有退避,却听钱将军冷笑道:“故弄玄虚,杀!” 下一刻,铁骑中有十分之一黑色甲士接连从马背上跃起,如旱地拔葱般在空中踩着马头借力再一跃,战马悲痛嘶鸣中倒地不起。 甲士穿着重重盔甲跃上二楼房檐,手按腰刀,踩着灰色的瓦片,朝一扇扇窗户掩杀过去! 行官?! 陈迹惊觉,黑色甲士们这一跃的力气比他还要大一些。 虎甲铁骑之中竟藏着数十名行官! 奇怪了,天下行官门径如大海中的洁白砗磲,可遇不可求,刘家怎能有如此多的行官门径? 不对,这些甲士所修的行官门径应为同一种! 他们放弃了极致的修行速度,也根本没想过寻求长生大道,用多年蛰伏修行,生生熬出了这一身武力。 此时,窗户中一支长矛跨越长空,激射向钱将军。 钱将军稳坐马上伸手一握,手掌如铁钳般握住矛头,矛尾兀自颤抖不止。 “去!” 钱将军将长矛调转,反向掷入那扇黑洞洞的窗中,窗里顿时传来痛呼声。 一名名甲士随即踏着灰瓦杀入其中,屋里传出金铁交鸣。地面的虎甲铁骑将设伏的罩楼团团围住,没打算放跑一名密谍。 钱将军冷声道:“给我放火烧,将这一排罩楼全部烧掉!” 陈迹紧张的呼吸着,这五十余名后天境界的行官出现得太突然了,他此时根本不敢贸然靠近钱将军! 他默默环顾四周,金猪呢?天马呢? 正当此时,街旁小巷子里忽然传来迅疾的脚步声,陈迹转头看去,赫然看见金猪从黑暗的小巷子奔袭而出。 “倒!” 金猪骤然来到钱将军马侧,呼吸,出拳,一气呵成! 这一拳重重捶打在钱将军马头上,战马轰然倒塌,带着钱将军的身子歪倒下去。 “找死!”钱将军并未慌乱,他倒提长矛腾空而起,身子在空中古怪一拧,仿佛使了一记回马枪,长矛如毒蛇吐信似的刺向金猪。 金猪侧身躲过这一枪,却不防钱将军手中一抖,长矛如鞭,狠狠抽在他胸前。 “哎哟!”金猪被抽得倒翻出去,整个人像皮球似的滚了好几个跟头,转身朝小巷子里跑了回去。 有甲士策马想追,却被钱将军拦住:“莫追,阉党诡计多端,别中了他们圈套。” 陈迹心中暗叹一声,金猪好歹再撑一会儿啊,如今钱将军根本不愿上当。 也不知道金猪这修行门径还有何特殊本领,明明都是先天高手,厮杀能力却比这位钱将军差了一截。 钱将军蹲在自己战马前,眼见战马再也直不起身子,便从靴子里抽出一柄匕首,干脆利落的刺入它脖颈。 就在此时,长街上传来马蹄声。 钱将军起身看去,只见冯先生孤零零一人策马赶至。他没有行礼,猛虎面甲下的神情也看不出喜怒哀乐来:“冯先生怎么来了?” 冯先生身披青色大氅,笑着说道:“我在回刘家大宅路上疑心阉党可能使诈,所以来瞧瞧。” 钱将军顿了顿手中长矛,轻描淡写道:“虎甲铁骑蛰伏数年,等的便是今日。方才金猪冒死行刺,已被我击退。” 说罢,他一指不远处那二层罩楼:“冯先生只需稍等片刻,里面的阉党必将在我等铁骑之下尽数伏诛。” 冯先生意外道:“金猪?他人在何处?” 钱将军指着小巷:“逃走了。” 冯先生当即下马追入巷中:“钱将军继续围杀阉党,我去索拿金猪。此乃大功一件,老爷说过的,明日大军开拔,正需他项上人头祭旗!” 钱将军凝视着冯先生消失在巷中,沉思许久最终也大步流星的追了进去。 陈迹短暂思考后,跳下马对左右甲士说道:“我前去助将军一臂之力!” …… …… 陈迹在昏暗的小巷子里左转右转,这洛城的小巷子皆是一模一样的白墙灰瓦,若不是前面有钱将军甲胄的摩擦声,他几乎要在里面迷路了。 冯先生来此,必然是担心自己与金猪杀不掉钱将军。 可陈迹也有疑惑,若是钱将军死在此处,刘阁老难道不会疑心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冯先生吗? 不及他多想,前方突然传来钱将军闷哼声。 陈迹加快脚步拐过岔路,正看到狭窄晦涩的小巷子里,金猪手持一柄匕首偷袭,刀刃从甲胄缝隙处刺入钱将军肋下。 钱将军本以为冯先生在自己前面,即便遇到金猪,也是冯先生先遇到。哪成想冯先生追岔了路,让自己不小心着了埋伏。 不对,难道冯先生有问题? 钱将军含怒出手,一拳又一拳击打在金猪身上。然而金猪不顾生死,硬是低头顶在钱将军胸口,咬着牙、咳着血,左手搂着钱将军头颅,右手不断将匕首拔出又刺进,一连刺了三刀,只是甲胄严密,一直刺不到真正的要害。 钱将军不再捶打金猪,而是捉住金猪持刀的手腕与之角力,刀尖停在钱将军身前,再也刺不进去。 双方僵持之中,陈迹正要去帮金猪,却又觉得不对。 冯先生呢? 突然间,一阵风从他身边拂过。 陈迹转头,正看到冯先生那大氅翻飞着与他擦身而过。 冯先生如鬼魅般来到钱将军身旁,一脚踢在金猪身侧。 轰然一声,金猪侧飞而起,狠狠撞在巷子墙壁上,砖石炸出蛛网状凹陷进去。伴随噼啪几声骨裂,金猪重重摔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陈迹心中一惊,不是要杀钱将军吗,怎么变成杀金猪了?! 幽暗中,冯先生扶着钱将军关切道:“钱将军没事吧?” 说着,他抬头对陈迹说道:“愣着做什么过来扶钱将军!” 陈迹默不作声的走上前去,将钱将军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 冯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白瓷瓶,从里面到出些粉末敷在对方伤口处:“钱将军,刀伤未刺中肺腑,当无性命之忧。此乃老君山道庭所制金疮药,敷上之后只需月余便能痊愈。” 钱将军迟疑一瞬,悄悄握紧拳头:“多谢冯先生了,这金猪该如何处理?” 冯先生斜睨着不省人事的金猪,笑吟吟道:“自然是押回去,明日一早击鼓升堂,在点将台前斩头颅、抽筋骨,放血祭旗!钱将军放心,此功劳乃是你我二人的,我不会独吞。” 说话间,他有意无意瞥了陈迹一眼,顿时令陈迹遍体生寒:冯先生夺权的目的达到了,刘家大军开拔在即,钱将军身受重伤自然无法统军。而且,钱将军未死,还活捉了金猪,刘阁老自然也不会再怀疑什么。 冯先生这是要以金猪,换取虎甲铁骑的控制权。 可是……金猪怎么办? 此时,冯先生对陈迹吩咐道:“去找麻绳,将地上阉党捆好。” 陈迹硬着头皮应了一声:“冯先生先扶钱将军回去治伤,我捆缚好此獠便去汇合。” 钱将军冷声道:“不可,我要亲自押解此獠回刘家大宅。你速去寻找麻绳,我与冯先生就在此地等候。” 冯先生似笑非笑的看着陈迹:“还不快去?” “是。” 陈迹在小巷中寻了一户人家破门而入,取了麻绳后,回来将金猪五大绑。 他始终在寻找机会给金猪留一条生路,但冯先生与钱将军一起盯着,根本寻不到机会。直到这一刻钱将军才缓缓松开了拳头,放松了心神。 捆缚好后,冯先生又笑吟吟从袖中掏出一枚风干的青皮核桃:“将此物压在金猪嘴里,只消片刻便会口齿麻痹,以免他在老爷面前污言秽语。” 陈迹心中一凛,冯先生这是早有准备,以防金猪意识到自己被卖后,将司礼监的计划和盘托出,拉着大家一起死。 …… …… 宁远街上,虎甲铁骑已将罩楼中的密谍尽数围捕,杀十七人,活捉十二人。 甲士整齐上马,押解着活口往南行去,钱将军失血过多只好由甲士寻来马车将他带回。 哒哒的铁蹄声沉重压抑,仿佛踏在陈迹心口上。 从刘家举事的那一刻起,便有什么东西一环套着一环,将所有人卷起是非漩涡之中,无力挣脱。 陈迹策马走在最末尾,正低头沉思时,冯先生竟放慢了马蹄凑过来,低声笑道:“想什么呢?” 陈迹抬头小心环顾一眼其他人,确定其他人离得远,这才压低声音问道:“冯先生是密谍司的人?” 冯先生哈哈一笑:“且算是吧。” 陈迹又问道:“冯先生与金猪乃是同僚,便这么将他卖了?” 冯先生打量了陈迹一眼:“据我所知你与金猪并无交情吧?” 陈迹怔了一下,总觉得对方的问题有哪里不对,他沉吟片刻:“嗯,没有交情。” 冯先生慢悠悠道:“此间事结,我就要回密谍司了。内相大人承诺我十二生肖之位,但现在眼瞅着十二生肖并没有位置啊。所以嘛,我就帮自己腾个位置,是不是合情合理?” 陈迹轻声说道:“云羊和皎兔不在了,羊和兔的位置都空着呢。” 冯先生笑了一声:“他俩只是发配而已,还会回来的。” 陈迹又说道:“据说病虎大人要退位了。” 冯先生回答道:“病虎大人那是上三位的位置,我暂时不敢指望。我喜欢猪这个位置,有时候猪能吃虎。” “天马怎么办?” 听闻此言,冯先生似乎有些苦恼:“是啊,天马怎么办。” (本章完) 第173章 押官 第173章 押官 金猪说过,他从无念山出来时没有回头看过一眼,也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这偌大司礼监如同一只蛊笼,养出来的,必然是最毒的毒虫。 陈迹没想到,金猪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只大意了一次,便被同僚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此时此刻,虎甲铁骑将昏厥不醒的金猪用铁链锁住脚踝,拖在马后。 陈迹的神情藏在面甲之下:“冯先生,从这里到刘家大宅有十几里地,这么活生生拖死他的话,恐怕明日会耽误擂鼓祭旗。” 冯先生笑了笑:“先天境界的高手,哪有那么容易被拖死?莫要有妇人之仁,我只要表现出半分对金猪的怜悯,便逃不过刘阁老的法眼。其余刘家军队皆驻扎在城北,只等明日祭旗后便要开拔,唯有这虎甲铁骑留在刘阁老近侧,它的兵权至关重要,不容有失。” 陈迹默默看着金猪被硬生生拖出了城,拖到了刘家大宅门前,拖了十余里路。路上,他握紧手中刀柄,大拇指轻轻将刀颚推开刀鞘。 冯先生斜睨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可别做什么冲动之事。少年郎有点血气是好事,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靠这一股子血气做成的。可你若误我谋划,我第一个杀你。” 陈迹深吸一口气,又无声收刀。 抵达刘家大宅时,金猪背上的衣物都磨没了,在官道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刘家大宅的灰色高墙宛如一座城池,待哨楼上的甲士确定众人身份后,才摇起红色的令旗,命人打开大门。 吱呀呀的红漆大门打开,门内一位瘦巴巴的中年人迎了出来,他蹲在金猪身旁检查一下脸皮与伤势,而后笑着朝冯先生拱手:“恭喜冯先生又立大功,明日能有十二生肖人头祭旗,乃是大吉之兆。” 冯先生随口回应道:“刘师爷,此乃我与钱将军一同立的大功,钱将军也因此负伤,可不能单单算在我一人头上。” “哦?”刘师爷一惊:“钱将军负伤了?” “嗯,就在后面的马车上。” 刘师爷一手提着衣摆,一手提着灯笼走到马车旁,掀开门帘。 他钻进车中,先是摸了摸钱将军肋下的伤口,又搓着手指凑到鼻翼下闻了闻,这才下车指挥一众甲士:“快把钱将军抬进去治伤!” 说罢,刘师爷又转头对冯先生道:“冯先生,您随我去宗祠见老爷吧,他还在等您。对了,将金猪也抬进去,给他看看。” 冯先生笑着回应:“听刘师爷安排。” 刘家大宅黑漆漆的,房檐上没有挂灯笼。 陈迹等四名甲士用担架抬着金猪,跟随在冯先生身后穿过漫长小巷,只见道路两旁的房檐下还挂着白色的挽幛,长长的挽幛如帷幔般绵延至宅邸深处。 刘明显仍未下葬,就停棺在这大宅中。 一般人家只会停棺三天,有些大户人家会停棺七天,还有些人家要等外地官员回家奔丧,可能会停棺十几天、几个月之久。 但刘家要等的不是归家的人,而是敌人的头颅与鲜血。 路过刘明显灵堂时,陈迹转头看见堂中孤零零摆放着刘明显的棺椁。 棺椁旁,一具具身穿白色孝衣的女人被白绫吊死在灵堂房梁之上。 堂外的风一刮,一具具女尸便左摇右晃,仿佛一串不会响的风铃。陈迹瞳孔收缩,只觉得汗毛竦立,便是他一旁身经百战的甲士也被惊得低呼了一声。 前方带路的刘师爷头也不回,慢条斯理道:“这些女子都是我家二爷的姬妾,灵堂前面哭不出来,便只好送她们随二爷去黄泉路上作伴了。想必几位是头一次进这宅子,莫要一惊一乍才是。” 方才那名甲士赶忙转回脑袋,仓皇道:“卑职之后便去领二十军棍。” 刘师爷笑了笑:“钱将军的部将,果然懂事。” 渐渐地,青石小巷前方有暖光透出。只见八扇朱红色大门敞开的宗祠里,正龛之上,一座座刘家先祖的牌位高高耸立如林,最高处乃是刘家始祖刘许宁,曾位列三公,百世不迁。 正龛之下的紫檀桌案上摆着一碟碟贡品,二十余支香烛与上百盏长明灯,将宗祠照耀得亮如白昼。 刘阁老跪坐在桌案前的蒲团上,低头祈祷着什么,宛如青灯古佛前的信众,无比虔诚。 到得门外三丈处,刘师爷转头对冯先生交代道:“冯先生在这里稍等,我与老爷禀报一声。” 说罢,他小碎步踏入宗祠之中,俯下身子在刘阁老耳边低声说道:“老爷,冯先生回来了,带着半死不活的金猪,还有受了重创的钱将军。” 刘阁老眼皮未抬:“确为金猪本人?” 刘师爷小声道:“确定,没有带人皮面具。被冯先生锁住铁链,硬生生从城里拖回来的。左半边身子肋骨尽断,应是被人踢伤。” 刘阁老缓缓睁开眼睛:“终于将他带回来了,我儿明日便可以入土为安。” 刘师爷诶了一声:“老爷放心。只是钱将军伤得有些不是时候,明天开堂祭旗,刘家氏族齐聚一堂,还需有人统领着虎甲铁骑护卫周全呢。” 刘阁老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冯先生可为钱将军治伤?” 刘师爷回答道:“治了。” 刘阁老又问:“用的药可有问题?” 刘师爷谄笑道:“我闻了闻,冯先生用的是老君山道庭的药,没有问题。老爷放心,若是动了手脚,我闻得出来。这些年多少人想给您下毒,哪个也逃不过我的鼻子。” 刘阁老缓缓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在沉思着什么。许久之后,他长长出了口气:“喊冯先生进来。” 刘师爷出门引了冯先生进门,自己便退出门槛去了。 冯先生站在刘阁老身后,弯腰拱手:“老爷,我把金猪给您带回来了。” 刘阁老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来,仰头凝视着宗祠里的牌位,却没有接着冯先生的话题:“冯先生,祖宗将刘家交到我手中,却没想到刘家可能要在我手中衰败了。” 冯先生笑着说道:“怎么会呢。景朝神武军已过趁着冰冻,踏过春雷河,京城五大营有四大营都开拔前往崇礼关,我等长驱直入,仁寿宫里那位根本没有防备。此去京城清君侧,若是胜了,靖王得位不正、根基不稳,便只能依仗您与齐阁老了。” 刘阁老叹息一声:“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世家,求的从来都不是‘胜’,而是‘不败’。可如今之刘氏,一步步行差就错,落到不得不反的境地。我方才回顾这十余年竟不知到底该怪罪谁……是怪罪我那愚蠢无知的妹妹吗?又或者怪罪我那胆大妄为的儿子?” “我今晚一直在思考,”刘阁老看着正龛上的祖宗牌位,眼神竟有些许迷惘:“靖王早些年透露出反意,可如今又摆出一副心怀天下百姓的模样,是不是他也因年纪大了,渐渐变得优柔寡断起来。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为刘家精心准备的局。” 刘阁眼睛旁的皱纹局促起来:“若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迷局,刘家危矣。” 冯先生想了想:“兴许他是担心史家口诛笔伐,所以想将这谋逆的罪名,全部推到刘家头上。到时候史家记载便是刘家拥立他,并非他本意。” 刘阁老再叹息一声:“也只能做此猜想了。冯先生,你我主仆多年,刘家待你不薄,你也为我刘家鞍前马后,立下汗马功劳。如今钱将军身受重伤,其他将军也已各自统领兵马,我将这六千虎甲铁骑交给你,且莫辜负了他们。” 宗祠外,陈迹看着冯先生双手拎起衣摆,诚心跪地叩拜下去:“得家主信任,卑职感激涕零。请家主赐刘姓,从此往后,我冯文正及冯家后人改姓刘,世世代代为刘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再抬头时,冯先生已是泪流满面。 刘阁老当即扶起冯先生唏嘘道:“冯先生大才,怎可做我刘家家奴。将来打下江山,以冯先生之才可拜将入相。”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枚虎符递于冯先生掌中:“去虎甲大营交接吧,领虎甲铁骑前来布防。已经寅时了,再有一个时辰便要擂鼓点将,莫要误事。” 冯先生手中紧紧攥着虎符,再次叩拜下去:“谢家主信任。” …… …… 冯先生如愿以偿,匆匆离去。 陈迹抬着金猪站在宗祠门外看着他的背影,却还不知司礼监接下来要做什么。而金猪,已经成了真正的弃子。 这漫长的一夜,不知何时才能过去。 刘阁老来到担架边上静静注视着金猪:“唤他醒来。” 刘师爷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放在金猪鼻息下晃了晃。 金猪骤然睁开双眼,当即便要挣扎着起来厮杀。然而刘师爷只轻轻一点他眉心,他便立刻动弹不得。 陈迹心中一惊,这其貌不扬的刘师爷,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大行官,难怪刘阁老身边只留他一人,宗祠附近连一个护卫都不曾见到。 刘阁老悲悯的看着金猪:“乱世烘炉里,你我皆是身不由己,莫要怪我,要怪便只能怪你司礼监从未想过给我刘家留条活路。刘师爷,带去给吾儿看一眼,在他棺椁前将金猪凌迟再砍去头颅,吾儿看了也好安心上路。” 说话间,仿佛决定杀死刘明显的并不是他,错的只有阉党。 刘师爷迟疑道:“老爷,不等祭旗时再斩首?” 刘阁老疲倦的摆摆手:“去吧,吾儿等了太久,明日摆上头颅即可。” 刘师爷对陈迹等人招招手:“抬着他,随我来吧。” 几人抬着金猪来到刘明显灵堂前,所有甲士都低着头不愿抬头去看头顶那一具具女尸,摒着呼吸不去闻这灵堂里的恶臭。 刘师爷却像没事人似的,从袖间抽出一柄银短刀,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挑断金猪的手筋与脚筋,再一刀刀片去金猪血肉。 陈迹看着金猪目眦欲裂的挣扎,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他只能在面甲背后静静地凝视着刘师爷,握紧刀柄,牢牢记住对方的声音、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刘师爷忽然问道:“凌迟多少刀了?” 甲士们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来。 刘师爷笑了笑:“无妨无妨,三百六十刀应该是够了的。” 下一刻,他从陈迹腰间抽出佩刀,一刀斩向金猪脖颈。 然而这一刀将要砍在金猪身上时,陈迹却看到金猪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一刀之下,没有血液喷溅而出,也没有人头落地。 只见金猪浑身上下骤然变成数不清的铜钱与银锭,哗啦啦散落一地。 仿佛先前这身衣服里躺的不是金猪,而是用满满钱财填充的傀儡! 刘师爷先是一怔,而后怒骂道:“竟然是押官门径!快快快,快去追那姓冯的!” (本章完) 第174章 去而复返 第174章 去而复返 浓密的白色挽幛之下,棺椁之前。 陈迹默默看着一地散乱的银钱,忽然明白金猪那押官门径的真正底牌是什么,最谨慎怕死、赌性最重的人,选择了一门最适合自己的修行门径。 那么……冯先生知不知道金猪是押官门径,且有替死傀儡? 必然知道,对方曾露出过破绽!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冯先生曾下意识对他说“据我所知你与金猪并无交情吧”,这句话便是破绽。 先前在龙王屯,金猪日夜兼程来救自己,正常人的视角里一定是金猪与自己交情莫逆,所以才会来营救,但冯先生并不这么认为。 只有知晓金猪修行门径的人,才会明白金猪来救人并不是因为交情,而是押注了自己。 可冯先生为何要撒谎说自己打算回到密谍司,夺取金猪的生肖之位? 若谎言的本质是为了掩盖真相,冯先生撒谎到底想要掩盖什么? 陈迹双眼忽然睁大,冯先生要掩盖他的真实身份! 此时,刘师爷向外奔走,一路高呼:“黑衣卫何在,将那姓冯的追回来,万万不能让虎甲铁骑落在他手里!” 有几名黑衣人从小巷子里悄悄浮现:“刘师爷稍安勿躁,我等去追。” 刘家大宅门前,刘师爷名人取来几只信鸽交给黑衣卫,仔细叮嘱道:“尔等不是那姓冯的对手,兵分七路前去虎甲大营找杨偏将拆穿那姓冯的。若杨偏将不信,就叫他来刘家大宅与老爷当面询问!此事若成,即刻写信让鸽子带回来!” 有黑衣卫迟疑道:“可冯先生……姓冯的手持虎符,虎甲大营只认兵符不认人啊!” 刘师爷沉声道:“只能试一试了,快去!” “是!” 黑衣卫们分别将鸽子揣进怀中,翻身上马闯进黑夜。 刘师爷就这么扶着门框,心急如焚的等待着。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只鸽子扇动着翅膀飞了回来。 刘师爷一怔,当即伸手任由鸽子落在手腕上,一名甲士提醒道:“刘师爷,鸽子羽毛上有血。” “是黑衣卫的血,”刘师爷眼神阴晴不定:“外面有人在伏杀我派出的黑衣卫!” 众人抬头朝大门外望去,黑洞洞的天色犹如择人而食的深渊,不管怎样也填不满。 刘师爷脸色铁青下来,扬声道:“合好府门,哨楼燃起火把,没我命令谁也不许开门!” 陈迹与几名甲士推着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合拢,当两扇门关闭的一瞬,这刘家大宅便成了一座防备严密的要塞。 刘师爷突然返身往宗祠走去:“我去寻老爷!” 陈迹等甲士跟随在他身后穿过长长巷子,只见刘师爷来到宗祠门前,双膝跪地:“老爷,我们都被冯文正骗了啊!先前我便说虎甲铁骑的将军接连出事,定是这姓冯的暗中作梗,此人谎话连篇,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这一刻,陈迹与刘师爷感同身受。 那位冯先生像是一位亦正亦邪的骗子,混乱,强大。 对方肆意游走在刀锋之间,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陈迹也分不清对方哪句是真话,哪句是谎言。 刘师爷继续说道:“老爷,此时调回其他军队已经来不及了。当务之急是派人去寻周将军,命他带着象甲营前来驰援……” 宗祠里的刘阁老没有理会刘师爷,他只是背对着所有人,慢慢仰头看向正龛上如山峦般的牌位,长叹一声:“若冯文正真是从七年前便开始布这个局,那就全完了啊……” 刘师爷豁然看向刘阁老跪坐着的背影:“老爷,不能坐以待毙啊!” “当然不能坐以待毙,那不体面,”刘阁老起身,抚平了自己身上的灰布袍子:“擂鼓升堂,焚香,抽死签,祭旗!” …… …… 卯时,天光微亮,东方泛起鱼肚白。 刘家大宅的高墙深处,响起重重的击鼓声,越捶越急。 大宅里的一栋栋房子中,刘家氏族宗亲听闻鼓声赶来。 刘师爷带领甲士将大宅的一道道门推开,大宅之外驻扎的数百名身穿黑衣的死士,从这一扇扇门中鱼贯而入,最终密密麻麻的汇聚在宗祠之前,塞满了宗祠前的空地与巷道。 没有人说话,只肃然看着宗祠里,刘阁老拿出贡案下封藏已久的死签,十六只装满竹签的签筒。 刘阁老用袖子擦拭着一只签筒,慢悠悠说道:“我原本是要带你们举事的,却没想到遭人算计,酿成大错。今日开宗祠,抽中死签者与我一起迎敌,未抽中者从后门离开。届时会有人护送你们悄悄南下,乘船出海去爪哇岛,我早些年已命长子在那里置下产业,足够你们生活。记住,永远不要再回宁朝。” 所有人都以为刘衮长子已在京城缘觉寺剃度出家,却没想到刘家早已施李代桃僵之计,将其送去了爪哇岛。 如刘阁老所说,世家所求本不该是‘胜’,而是‘不败’,这样才能长久。 刘师爷哀求道:“老爷您为何不走?那艘快船能载百余人!大爷在爪哇岛已站稳脚跟,您可以在那里东山再起!” 刘阁老笑了笑:“我不死,仁寿宫里那位会睡不着的。我留下,便是给他一个交代。击鼓!” 鼓点再次密集起来,擦干净的签筒在众人当中传递,所有人默默抽出自己那一支,有抽中活签之人喜极而泣,也有的偷偷将活签换给了别人;有抽中死签之人默然无语,也有不甘之人嚎啕大哭晕厥过去。 刘阁老站在宗祠的台阶上,满目沧桑。 一炷香后,抽中活签者在几名黑衣卫带领下离开宗祠,不知去往何处。抽中死签者以白布缠头,人皆缟素。 刘师爷忽然说道:“老爷,靖王还在咱们府中,他必然也参与了谋划!刘家有此一劫,他功不可没!”刘阁老沉默许久:“带他来,用他祭旗!” 陈迹心中一沉。 刘师爷转头对黑衣死士们说道:“去!将王爷、世子、郡主带来!祭旗!” 陈迹看着十余名黑衣死士转身就走,他有心想要跟上去,却没有跟上去的理由。 犹豫片刻,他最终还是慢慢挪动脚步,想要偷偷缀上去。 刘师爷转头看他:“你要去哪?” 陈迹闷声道:“师爷,我想如厕。” 刘师爷突然厉声道:“你是什么人?摘下你的面甲!” 然而就在此时,刘家大宅的哨楼上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打断了刘师爷的思绪。 数百人齐齐回头望去,只见一颗流星在昏暗的天色中飞过,将哨楼上的死士穿透而过。 流星熄灭时,天光重新暗了下去,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黑暗停顿了一瞬,又仿佛停顿了很久,下一刻,一颗颗流星骤然迸发如雨,绚烂如银河流淌,将十余座哨楼上的死士全部洞穿! 紧接着,刘家大宅外响起沉重铁蹄声,那铁蹄声从北方蔓延到东西方,将这座伫立几百年的庞大宅邸团团围住。 此时,一名被射穿腹部的死士趴在哨楼上,用最后力气喊道:“解烦卫来了!千岁军也来了!” 刘师爷怒吼:“虎甲铁骑呢?” 那名死士却已没了声息。 本该拦在路上布防的虎甲铁骑,不知被冯先生带去何处,千岁军与解烦卫穿透了刘家防线,直接来到他们面前。 刘师爷狞声道:“千岁军?靖王果然参与其中!老爷,直接将靖王就地斩杀了吧……等等,方才那甲士呢?” 经天马打断,刘师爷再去看陈迹方才的位置,陈迹早已没了踪影。 此时,刘阁老轻轻叹息一声:“陛下、靖王、阉党一起为我刘家布局多年,输得不冤。师爷且带人去阻拦一下,给抽中活签的族人争取些时间。” 刘师爷带人朝大门方向赶去支援:“快去大门口,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冲进来!” 话音落,轰然一声,刘家大宅的朱漆大门被人从外面破开,两扇大门缓缓倒下,砸起一地灰尘在空气中激荡。 刚刚赶到门前的黑衣死士一起站定脚步,他们想要透过灰尘看清来人,却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在灰尘中浮现。 几个呼吸后,一名身穿白衣、戴着一只白色面具的男人跨进门槛,他右手扇着面前的灰尘,笑着看向面前数百死士挤在小巷子里:“哟,这么多人在呢?” 那副白色面具上以鎏金工艺画着淡金色龙纹,宁朝、景朝矩制中擅配龙纹者抄家问斩,除非这龙纹之物乃御前亲赐。 刘师爷一时间如临大敌:“白龙?!” 白龙旁若无人的从袖子里取出一枚令牌,慢悠悠说道:“王令旗牌在此,见者跪拜,如朕亲临。” 刘师爷与死士们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他们额头上缠着的白头带 白龙浑不在意,他又将王令旗牌塞回袖子里,笑着说道:“不想跪就算了,反正在场诸位都是死罪。” 刘师爷冷声道:“白龙大人真看得起我刘家,竟亲自来了。” 白龙哈哈一笑:“不亲自来,怕是有些不保险呐。” 刘师爷面色狰狞:“我刘家不会束手就擒……” 话音未落,众人头顶突然传来说话声:“我劝你不要动哦,不然第一个先杀你。” 刘师爷抬头,只见巷子左侧的屋顶上,皎兔与云羊正身穿一袭黑色劲装。 皎兔坐在屋脊的高高檐角上,两条腿悬空着晃来晃去,云羊伫立在她身旁,双手交叉叠于胸前,两人笑意盈盈的俯瞰着死士们。 刘师爷惊疑不定:“你们……你们不是被发配岭南了吗?!” 皎兔把玩着领扣上的玉坠子,笑眯眯说道:“岭南气候湿热,毒虫又多,我俩走到半路就不想去了呀。” 另一侧也有声音传来:“刘师爷,不想死的话,乖乖将手里凶器都放下吧。” 刘师爷再一转头,金猪与梦鸡站在另一侧房顶,将巷子里的数百名死士夹在中间! 白龙、天马、金猪。 梦鸡、皎兔、云羊。 六位生肖齐至! (本章完) 第175章 生羽丹 第175章 生羽丹 刘家大宅,无人关注的某个角落里。 十余名黑衣卫正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按着腰刀,在曲折复杂的窄巷里快步疾行。 幽暗的高墙灰瓦之间,只有火把摇曳的橙黄光亮尚存一些暖色,而火把之外的世界,是黑白的,冰冷的。 远方传来轰鸣与喊杀声,刘家大宅里似乎正有一座座房屋正在倒塌,一条条生命消逝。 黑衣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顾不得发生了什么。他们来到一处宅院门前,两名负责软禁靖王的黑衣卫拔刀阻拦:“何事来此?” 手持火把的黑衣卫们脚步不停,为首一人举起一枚腰牌:“奉师爷之命,诛杀靖王及其亲眷,让开!” 黑衣卫们径直冲入院中,只见小小的四合院中空无一人,东西厢房大门敞开,唯有北户正屋房门紧闭。 一名黑衣卫上前抬脚踹门,却发现房门已经被人从里面用重物顶住。 他抽出腰刀,怒喝一声:“把门砍烂!” 一刀劈去,糊了白纸的木门便豁开一条巨大裂缝,黑衣卫透过缝隙看去,只见屋内靖王、世子、郡主正一人拎着一把椅子。 “徒劳!” 黑衣卫正要劈下第二刀时,却听身侧有瓦片碎裂的声音传来,他骤然转头看去:“谁?!” 只见一名戴着面甲的甲士,手持长刀从远处房顶奔袭杀来,一路上,甲士每走一步便有瓦片寸寸碎裂。 下一刻,远方朝阳终于穿透层层乌云,一抹白色快速撕裂天际,甲士来到东厢房屋顶纵身一跃! 最后方的黑衣卫仓促举刀格挡,可这从天上劈来的一刀势若千钧,竟是先斩断刀,再斩断黑衣卫的头颅。 余下黑衣卫相视一眼,为首之人沉声道:“行官!你们拦住他,我去杀靖王,靖王不可活!” 说罢,他继续劈砍木门,十余名黑衣卫朝甲士挥刀阻拦。 可这甲士不管不顾,继续朝正屋门前冲撞。却见他来到刀墙之前时,竟生生拧转身子,以身上甲胄硬接刀锋。 四柄刀锋在铸铁甲片上割过,带出一抹抹灿烂的火星如匹练。所有刀锋都被甲片挡住,没有一柄能伤及重甲下的身躯。 刹那间,甲士以肩膀撞开刀墙与黑衣卫,只见他来到劈门的黑衣卫身后,一刀刺出! 哧的一声,黑衣卫身体骤然僵直,脖子高高仰起! 刀锋从他腰后刺进,从木门内刺出,惊得屋内白鲤与世子都吓了一跳。 甲士如狼似的回头凝视着身后的黑衣卫,面甲森然可怖,他一寸一寸将手中刀锋拔出来,随后一抖刀刃上的血迹,抖出一捧血雾。 黑衣卫面色一肃,一齐围攻上来。 屋内,白鲤与世子同时看向靖王:“父亲,是千岁军的人吗?” 靖王摇摇头:“千岁军尚且杀不到这里来。我先前另有安排援手,但这个人,并不是我安排之人。” 三人俱都有些疑惑这刘家深宅之中,会是谁突然伸出援手。 白鲤忽然说道:“陈迹。” 世子迟疑了一下:“陈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他吧。” 白鲤也迟疑了,她透过门上的缝隙往外看去,只见那甲士在十余名黑衣卫的围攻当中,渐渐左支右绌。 甲士守着门前竟是没让一名黑衣卫杀进门里来。 世子惊疑不定:“爹,我们要不要出去帮他?” 靖王想了想:“云溪将桌案拉开,与我出去捡一柄掉落的刀,支应他一下。” 然而就在两人拉起挡住门的桌案时,门外却传来面甲下沉闷的声音:“别出来。” 白鲤惊呼:“真的是陈迹!” 世子转头看她:“这都能听出来?” 此时,陈迹在面甲下重重喘息着,身上的甲胄上多了十余道刀痕,若没这一身重甲,恐怕他早已遍体鳞伤。 陈迹手掌攥紧刀柄,提刀不退反进。然而就在此时,一名黑衣卫在人群中冷着眼,抽冷子一刀劈出! 那刀锋快极,陈迹硬是刹住脚步向后退去,刀锋从他面门劈过,将头盔上的白缨与头盔下的面甲一齐劈开。 当啷两声,面甲一分为二掉落地面,露出面甲下陈迹的面容来。 白缨轻飘飘落在地上,被风一吹便散了。 黑衣卫以扇形将陈迹围在院中,其中一人冷声道:“你已力竭,现在弃刀我们当你没来过。” 陈迹提起刀来:“力竭了再说。” 他身后响起拉桌案的声音,靖王、世子、白鲤拉开房门冲出来,一人拎着一把椅子站在他身旁。 “你们……” 陈迹话音未落,却见屋顶飞下一高大魁梧身影,如闪电雷霆般在每一个黑衣卫胸口按上一掌。 世界仿佛停顿了一瞬,一瞬之后,骨裂声噼啪作响,余下七名黑衣卫同时倒飞出去,摔在墙上后弹落地面,再无气息。 “冯大伴!”白鲤惊呼一声。 陈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拄着刀撑住身子,冯大伴转身拱手作揖:“王爷见谅,微臣来晚了。” 白鲤赶忙拽着陈迹的臂甲左右转了转:“受伤了吗?” 陈迹笑了笑:“还好冯大伴来得及时,没有受伤。” 世子与白鲤松了口气:“你怎么会混在刘家甲士里啊?” 陈迹解释道:“机缘巧合。” 靖王看向冯大伴:“局势如何?” 冯大伴细声细气回答道:“密谍司六位生肖齐至,解烦卫与千岁军已杀进刘家大宅,象甲营来不及驰援,虎甲铁骑被冯先生领去了北方万岁军的埋伏之中。王爷放心,白龙大人算无遗策,可保万无一失。” 靖王却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是长叹一声:“这么多年,终于尘埃落定。” 冯大伴问道:“王爷,您在此歇息片刻?” 靖王摇了摇头:“不歇了,去送阁老最后一程,他应该在等我。” ………… 宗祠前,一条长长的血路蔓延至大宅门外,如猩红扭曲的地毯,以血肉织就。 刘师爷缺了一只胳膊,粗重喘息着倚坐在宗祠门前。 白龙信步踏过,白色的靴子已经染成了红色,干净的白衣也溅满了血星。他来到宗祠门前,没有多看脚边的刘师爷一眼,只是看着刘阁老擦拭一块块牌位的背影。 刘阁老将自己父亲的牌位放回正龛上,又取下一副牌位,用袖子扫去浮尘。 身后的厮杀与哀嚎,仿佛都与他没关系了。 白龙轻声道:“阁老,刘家倾覆非你之错,不必自责。” 刘阁老一边擦拭牌位,一边笑着说道:“成王败寇,也没什么好自责的。三十一年前,我刘家田亩横贯三州之地,到得十年前,只能龟缩在豫州一地苟延残喘。十年前我便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窝囊的方式。那位毒相大人啊,竟是连个轰轰烈烈的体面都不愿意给刘家。” 白龙想了想说道:“景朝这些年砺戈秣马,刘家这些家底还有大用,不能浪费。稍后我可能还要借一下您与刘家宗族的项上首级,拿去劝降虎甲大营与豫州兵马。” 刘阁老轻笑一声:“你劝降我刘家兵马,不怕埋下隐患吗?” 白龙的龙纹面具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那是内相大人该考虑的事情,与我这马前卒无关。” 刘阁老将手中牌位放回正龛里,环顾打量着宗祠:“可惜了。” 此时,门外传来金猪的声音:“王爷。” 刘阁老转头看去,只见解烦卫让开一条道路,容靖王走进刘家宗祠。 他看着靖王沉默许久:“你我翁婿再下一局棋吧。” “好。” “刘师爷取一副棋来,”刘阁老吩咐道。 缺了一只胳膊的刘师爷勉强撑起身子,一瘸一拐穿过人群,从偏房端着一副棋盘回来。 宗祠里没有适合的桌子,他便只能将棋盘摆在一张凳子上。胳膊上血滴在了棋盘上,他用另一手去擦,却越擦越脏。 刘师爷为难道:“老爷,我……” 刘阁老温声笑道:“不碍事的,坐旁边休息一下吧。” 刘师爷诶了一声,退至门边靠着门槛坐下。 靖王拈出一枚棋子落在染血的棋盘上,唏嘘道:“没想到我与岳丈最后一局棋,竟是在这般环境里下的。” 刘阁老笑骂一声,落下棋子:“莫惺惺作态了,若没你,我刘家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地步。” 靖王眼睛看着棋盘,头也不抬的问道:“岳丈,阿意是刘家杀的吗?” 刘阁老一怔:“是。阿意嫁给你之后,太后要她离间你与陛下,哪知她一心对你,根本不愿插手这些是非。” 靖王平静道:“太后为一己之私,便让云溪没了母亲……所以后来刘家又安排阿静嫁我,也是存了要离间我与陛下的心思?” 刘阁老慢悠悠道:“不,是阿静自己想要嫁你。她求了我七天七夜,我才同意的。” 靖王拈着棋子迟迟没有落下:“您当初并不同意?” 刘阁老笑道:“我怕我那歹毒的妹妹再把她也杀了。王爷,你该不会是为了阿意,才要陷我刘家于万劫不复的吧?” 靖王沉默许久:“不是。这些年我朝税课银钱粮秣,三成入国库,七成入世家,若再不治积弊,这江山的最后一口气也要没了。” 刘阁老看向宗祠之外,只见数不清的人头攒动,正等着他们将棋局下完。 他一时间有些唏嘘:“王爷,我想过其他人可能会背刺刘家,却没有想过你,你可知为何?” 靖王说道:“不知。” 刘阁老笑了笑:“因为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仁寿宫里那位是怎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刘家走了,下一个便是你。你且看看门外那些人,他们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冲着你来的啊!” 靖王不动声色:“我与陛下亲如手足。” 刘阁老朗声大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皇帝需要手足兄弟吗?罢了罢了,跟臭棋篓子下棋有何意思?” 说罢,他挥掉棋盘上的棋子,起身走至门口。 刘阁老踮脚扯下门楣上的挽幛,又拉着挽幛回头踩在染血的棋盘上。他站于高处,将白色挽幛从房梁上投过,打了个死结。 而后,他低头看向靖王,笑着说道:“王爷,你且留在这人间看看我说得对或不对,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话音落,刘阁老将挽幛套在自己脖颈上,踢倒了棋盘与凳子。 门槛旁的刘师爷单手撑地,一言不发的向刘阁老磕了三个响头,而后一掌拍向额头,生生将颅骨拍裂。 就在此时,一声凄厉哀嚎响起:“父亲!” 靖王回头看去,门外那条血路上,静妃跌跌撞撞奔来。 她穿过人群,抱着刘阁老的大腿想要将其摘下房梁,奈何她力气太小,根本抱不动。 静妃哭红了眼眶,回头看向靖王,一下下拍打着他的胸膛:“王爷,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 靖王低声道:“刘家罪孽累累,罄竹难书。你且看看为你兄长陪葬的那些女子,她们又何罪之有?这豫州被刘家夺走田亩的百姓,又何错之有?” 静妃泣不成声:“可我又做错了什么?他们让我欺瞒您盗取火器,我不肯,他们便杀我腹中胎儿。我倾慕您,想像姐姐一样与您长相厮守,您却借我的口诱导刘家谋反。这都是你们男人的事情,我只想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我有什么错?” 靖王沉默不语。 倒是门外金猪忽然说道:“静妃夫人,这些年您杖杀的丫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静妃怒目相向:“你们这些阉党又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们杀得人还少吗?” 金猪缩了缩脖子,不再言语。 静妃松开靖王衣襟,踉踉跄跄朝门口走去。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木盒子来,随手掷于门外地上:“王爷,生羽丹我给您求回来了,您往后保重。” 说罢,静妃骤然一头撞向宗祠梁柱,歪歪倒下。 门外木盒子砸在地上摔成两半,一枚浑圆的白色丹药滚落出来,沾上了血。 (本章完) 深夜聊点什么 深夜聊点什么 我有看到大家最近对这个故事的争议,今晚失眠,刚好与大家聊一聊,只当是提前总结了,因为第三卷可能不太适合卷末来总结。 在最近的剧情中,许多书友对于刘家下线,以及陈迹在这个事件里‘作为’很小、‘存在感’很少、不够爽的问题,有着许多争议,认为这是写崩了。 我其实能理解大家的想法,完全理解。如果换做夜的命名术的写法,肯定是以主角为核心,所有故事要有起承转合,铺垫了这么久的一次谋反,一定要有个轰轰烈烈的结束才足够有份量。 书友们的期待落空,刘家突然下线,一切都显得这个故事过于仓促。 这种纠结感,其实也是我每天在面对的:我作为一个作者,我知道这样写大家会有什么反应,但最终权衡了很久很久,还是这样写了。 先道个歉,这种写法确实很冒昧,让大家看得不爽了,真的很抱歉。 说说原因吧。 对于书友,刘家突然走入不可逆转的灭亡是仓促的,对于陈迹也一样。 我们随着陈迹的视角进入到这个故事里,他也会和各位一样感到茫然,怎么就突然结束了呢?刘家就这么没了? 但在这个世界里,数年之前便有人处心积虑为刘家编织好了它的命运,一切谋划都是为了在最快的时间里结束这场战斗,让刘家没有任何力气反抗。 我在几天前请假的时候,就是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陷入矛盾和思考。当时我希望刘阁老可以拿出更多的手段来面对这个局面,然后他可以更轰轰烈烈的死去,做一个更强大的反派,但最后我发现,他的对手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如果给了,那这几年的谋划就全然没了意义,冯先生卧薪尝胆七年时间解除刘家最后的防备也没了意义。 所以我最终选择尊重这一段命运,没有尝试去改写它。 我没法笔墨写冯先生为了夺权,中间做了多少努力,又多少次被刘家化解。我也没法写密谍司在其中做了多少事情,靖王与宁帝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就像历史中许多传奇崩塌时都过于突然一样,我们随着主角的视角没法看到暗流汹涌,只能等以后再慢慢揭示。 不只是刘家,在第三卷里还会有更多人突兀的出现又突兀的离去,而这都是他们注定好的命运,是整个故事发生的潜在逻辑,不以陈迹的意志为转移,也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 再来说爽点与主角在这段故事里存在感的事情。在陈迹穿越来之前,命运已经开始交织了,这期间发生了无数的事情,有过无数人性的矛盾,直到李青鸟出现在陈迹的面前,将他推下云海,命运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 前三卷故事里,严格来讲陈迹并不是这段故事真正的主角,因为他只是在经历别人的命运。那些人物,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有可爱之处也有可恨之处,他们有他们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天生是为了给主角当配角。 所以,在第三卷目前这部分剧情里,陈迹的作用淡化了,导致书友们缺失了一些代入感,成为了和陈迹一样的‘旁观者’。 陈迹不是大行官,也没有自己的梦想、理想、动力,只是不明不白的来到这个世界,然后懵懵懂懂的经历了这件事,无能为力。 我也想过要把陈迹在这段故事里写得爽一点,让他在刘家灭亡的这个过程里多智近妖,主导整个事件的走向?但实际上,这并不是为他准备的故事与命运,很多人准备了很多年,就为了这一天,只是他恰好在这个时间来到这个世界而已。 直到未来很久,他才会明白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像我曾说过的,一开始在构思这个故事时,其实是从第三卷开始的,准确说,是从明天之后的剧情开始的(这也是我为什么想在今天抽点时间写个总结的原因,虽然第三卷还没结束)。 先有了明天之后的剧情,然后有了结局,最后才有了前面的故事,是这么个顺序。 书友们可以理解为,在接下来的剧情里,陈迹终于在这个故事里成为真正的主线、主角,这个故事也才终于有了主线。(如果再任性一些,我其实想把前面的所有剧情称之为小小的‘前传’‘前言’‘序’。) 或许书友们在第三卷结尾时,才能感受到这本书真正的基调与底色,又或者要重新认识一遍陈迹。 在这里,还是要为大家近几天不太好的阅书体验说一声抱歉,我能体会各位的感受,请再耐心等一下。 谢谢大家。 再次感谢。 明天见。 (本章完) 第176章 血要冷 第176章 血要冷 生羽丹,乃一位药官的毕生心血,道庭镇山之宝。 便是黄山与老君山道庭里,也只有两位药官能炼制此丹。 如今,那枚珍贵无比的生羽丹便静静躺在地上。所有人目光投去,金猪、云羊、皎兔、梦鸡眼中是藏不住的炙热,却没人敢去拾起。 他们的目光又转向靖王,却见靖王默默站在宗祠里,低头看着静妃的尸体久久不语。 解烦卫、千岁军,所有人安静等待,只余下寒风呼啸,这偌大的刘家大宅明明站满了人,如同一座空空荡荡的废墟。 一场声势浩大的谋反无疾而终,只余下一地鸡毛。 无声中,白龙弯腰拈起沾了血的生羽丹,用衣袖擦了擦放回盒子里:“王爷,这枚生羽丹……” 靖王没有理会他,只低声说道:“刘阁老入仕途以来,先后任礼部尚书、吏部尚书,陛下登基那年,京城人心惶惶,藩王蠢蠢欲动,乃是他与他父亲拨乱反正才得以平定大局,助陛下登基。他这一生虽有错,却也有功,厚葬他父女二人……还有那位刘师爷。” 冯大伴拱手答应道:“是。” 靖王转头问道:“灵韵呢,为何没有见到她?” 冯大伴回答道:“应是被刘阁老送走了,需要微臣追回来吗?” 靖王叹息一声:“随她去吧。” 他踏出宗祠,朝门外走去:“回王府吧。” 没走几步,却见白龙拦住去路,温声劝解道:“王爷,刘家象甲营与虎甲铁骑尚未平定,为您安全着想,还请您暂且在这刘家大宅住下,先不要回洛城。” 靖王停住脚步,静静凝视着那张鎏金龙纹的面具,白龙不退不让,与之对视。 宗祠外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皎兔微微抿起嘴唇,微微向云羊身边退了一小步。 靖王看向宗祠门前的解烦卫,只见解烦卫们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面目隐藏在斗笠之下的阴影里看不见神情。 他又看向身披盔甲、头顶红缨的千岁军,只见千岁军将士慢慢将手按在了刀柄上,与解烦卫剑拔弩张。 靖王忽然展颜笑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看还在房梁上的刘阁老,语气沧桑道:“好,就依白龙大人所言,先在这刘家大宅住下吧。千岁军听令,尔等这就去协助平叛,莫要让象甲营、虎甲铁骑再起风波。” 千岁军将军迟疑不动。 靖王笑着说道:“我使唤不动你了?还不快去。” 千岁军将军双手抱拳:“末将领命。” 说罢,他领着千岁军转身离去,转瞬间刘家大宅空了一半。 白龙笑着说道:“王爷深明大义,卑职钦佩。内相交代过必须将刘家罪证钉死,让那些文官说不出话来。所以还有许多文书供词需要王爷帮忙补上,也正好梳理整件事情脉络,将所有参与谋逆之人全部绳之以法。” 靖王哈哈一笑:“今日乏了,等明日再说吧。白龙大人先忙着,我等且回去休息。” 一旁世子、白鲤还在人群中寻找陈迹的身影想要说点什么,却被靖王拉走了。 …… …… 未等刘家散乱的尸体被清理出去,解烦卫便已分散至刘家大宅抄家、清点财物。 解烦卫将宗祠里摆放贡品的桌案拉出来,四名账房先生坐在桌案前,摆出四副算盘。 一名账房先生负责清点查抄出来的房屋地契,一名负责清点金银铜钱,一名负责清点刘家的田亩暗账,一名负责清点奴仆典契。 算盘珠子在刘家宗祠门前拨得噼啪作响,一头庞大的巨鲸在这热闹声音中轰然倒下、分解。 宗祠对面的小巷子中,云羊与皎兔似笑非笑来到陈迹面前:“少年郎,好久不见啊。” 陈迹原本凝重的看着靖王离开,听闻此声,当即回头笑道:“先前两位大人锒铛入狱时我还觉得可惜,如今见二位安然无恙,便放心了。” 云羊笑吟吟问道:“真的放心了吗?” “嗯,放心了。” 云羊慢慢收敛笑容:“我且问你,先前开棺验尸时,是不是你去给刘家通风报信?” 陈迹一怔:“云羊大人何出此言,我并不知道两位要去开棺验尸啊。” 皎兔用纤细葱白的手指点了点他肩窝,巧笑嫣然道:“可只有你知道我们曾去查验过刘家祖陵。若不是你告的密,你就将这告密之人给我找出来,不然的话,哼哼。” 陈迹无奈道:“此事与我何干啊?” 云羊笑眯眯道:“那可由不得你。” 就在此时,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挤到三人中间,皮笑肉不笑的将陈迹拉到身后:“两位自己阴沟里翻船,便莫要胡乱怪罪新人了。原本内相大人还命我偷偷给两位使绊子露出破绽,好让刘家麻痹大意,却没想到两位自己糊里糊涂锒铛入狱,倒是省我一番周折。” 云羊看着金猪,俊美的脸上眉头慢慢皱起:“金猪,你要护着他?” 金猪乐呵呵道:“哪有什么护不护的大家都是为内相做事,当同气连枝才对。此次顺利扳倒刘家,他也有一份功劳,如今内相已赐下修行门径,说不定有朝一日他成了大行官,两位怕是……” 皎兔瞪大了眼睛打断道:“胖猪你在威胁我们?小心我扎你哦。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无念山,别人欺负你的时候,我还帮过你呢。” 金猪撇撇嘴:“你在说什么屁话呢,把我欺负最狠的不就是你?!” 皎兔歪着脑袋,目光越过金猪胖胖的脑袋,看向他身后的陈迹:“少年郎,以后要不要继续随我们做事啊,先前大家合作挺开心的嘛。” 云羊也帮腔道:“密谍司的‘上三位生肖’里病虎大人不知身在何处,天马大人又喜欢独来独往,若论能力与权柄,白龙大人必坐头把交椅。随我们做事便是随白龙大人做事,前途远大。” 金猪面色一变:“当我面挖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皎兔笑眯眯道:“他本来就是我们领进密谍司的嘛。” 金猪不再理她,转头看向远处房顶上一袭白衣伫立的天马,招了招手:“天马,看这边看这边,云羊和皎兔想找你聊聊!” 云羊瞥了一眼天马,不等对方赶来,转头对陈迹意味深长道:“往后便是同僚了,一定还有合作的机会,皎兔我们走。” 说罢,他拉着不情不愿的皎兔站到白龙身后去。 金猪压低了声音对陈迹说道:“司礼监内派系林立,这两人一直为白龙做事,无法无天!往后你就跟着我和天马,必可保你周全,到时候咱们找机会整死他们其中一个,你就是新的生肖!” 陈迹面色古怪:“真要整死一个吗?” 金猪理所当然的反问:“不然你怎么成为生肖?两个一起整死也行!” 陈迹好奇道:“一个空余的位置都没有?” 金猪摇头:“没有。” 陈迹追问:“上三位里有白龙、天马、病虎三人,白龙大人麾下有皎兔和云羊,那天马大人麾下还有谁?” 金猪压低了声音:“天马这一派,目前就我一个人,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等你成了生肖,咱们声势便壮大了。” 陈迹面色古怪:“那剩下的生肖,都是病虎大人的人?” “不不不,”金猪掰着指头算道:“囚鼠负责內狱,天天躲在臭兮兮的內狱里六亲不认;尸狗领着一批人独来独往,专门帮内相大人掘坟开墓;山牛是内相大人的贴身护卫,每天坐在解烦楼里也不出门;梦鸡比较鸡贼,谁给钱就帮谁做事;还有玄蛇与宝猴,这两个是吴秀大人的人。” 陈迹已经多次听到‘吴秀’这个名字了,他疑惑道:“吴秀大人是?” 金猪提醒道:“吴秀大人是陛下身边的秉笔大太监,以后若去了京城千万不要惹他,此人最是记仇。” 说罢,他补充了一句:“不过你记住咱们不管跟什么人,最后都是在为内相大人做事,只要记住这一点就不会犯天大的差错。” 陈迹忽然问道:“白龙大人这些年一直在内相大人身边吗?” 金猪回忆了一下:“半数时间都在吧。不过内相大人有极其重要之事,会优先交给他去办,也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你要小心他,此人脸厚心黑极其歹毒,这些年密谍司抄家灭门之事一半都是他做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陈迹思索片刻:“金猪大人,冯先生此时身在何处?” 金猪听到冯先生三字有些恼怒道:“这我哪里知道,我也是在龙王屯才得知他是咱们的人。明明是自己人,也不知道哪来的仇怨,把揍我的那么狠!往后若在司里遇到,非给他使些绊子不可!” 陈迹低头沉默不语。 金猪好奇道:“想什么呢?” 陈迹轻声道:“多谢金猪大人解惑。” “谢什么,”金猪乐呵呵拍了拍他肩膀:“我被姓冯那老小子拖着走的时候,你愿意为我拔刀,就是自己人了。” 陈迹摇摇头:“我最终什么也没做。” 金猪转头看向刘家大宅里漫长又深邃的血路,感慨道:“这五浊恶世里人人身不由己,有那份心就足够了。” 说到此处,金猪笑眯眯道:“不过,下次若换成你被人拖在马后面,我如果没有为你拔刀,你便当我在心里为你拔过刀了,莫要怪我。” 陈迹哭笑不得,一时间也分不清金猪在说真话还是谎话,只能答应下来:“好。”金猪问道:“你这几日一直在奔波,需要去休息一下么?” 陈迹摇摇头:“大人借我一匹马和一块密谍司腰牌,我师父与两位师兄还在城中,我得回去寻他们。” …… …… 清晨日出,陈迹策马飞驰在官道上,往日热热闹闹的赶集人与牛车不见了踪影。 洛城南门不再紧闭,兵马司的人马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陈迹不认识的军队旗番,城门内石板路上的血迹都还没清洗干净。 一路上,酒肆、粮油铺子、面档、制衣铺子,家家紧闭门板,一幅萧条景色,宛如大漠外的边陲军镇。 陈迹来到靖王府门前时,正有十余名解烦卫把守。 他跃下马来,牵着缰绳走上前去,解烦卫一同拔出腰刀,冷声呵斥道:“止步!” 陈迹从怀中掏出腰牌:“密谍司的密谍,来寻太平医馆姚太医。” 一名解烦卫斗笠下的目光审视着他:“姚太医与陈大人都已离开王府,你还是回医馆去找吧。” 陈迹道了声谢,回到太平医馆,门却紧紧关着。 他皱起眉头推开大门:“师父,我回来了!” 无人回答。 陈迹牵着战马穿过正堂往后院走去,院中冷冷清清,只有杏树上的红布条增添一丝暖色……难道解烦卫在诓骗自己? 他高声喊道:“师父,师父你在家里吗?” 下一刻,他瞧见厨房灶台下已燃起炉火,灶台上正煮着一锅白粥,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师父等人确实被放回来了,只是不知又去了哪里。 陈迹思索片刻,将战马的缰绳栓在杏树上,转身在水缸前脱去衣服。 他用一瓢瓢冰冷刺骨的水从头顶浇下,将一身的灰尘洗去。直到浑身皮肤泛起红色,才终于停下。 正当他回寝房换干燥衣物时,却听门外传来姚老头的嫌弃声:“我老头子就出去一会儿,你便将院子里折腾的一地水。你是洛河里的虾兵蟹将吗,这么喜欢用冷水沐浴?” 陈迹在屋内听到着熟悉的刻薄声音,笑了起来。 他一边系着斜领衣襟的扣子,一边走出门去:“师父,佘师兄和刘师兄呢?” 姚老头嫌弃道:“两个怂包被软禁之后哭爹喊娘的,我就放他们回家休沐了。乌云呢,好几日不见它了。” 陈迹解释道:“它帮我去找人了。” 姚老头斜他一眼:“见到它了喊它回家看看。” 陈迹嗯了一声看向厨房:“师父,有做我的饭吗?” 姚老头嗤笑一声:“短命鬼不用吃饭,浪费粮食。” 陈迹一怔:“师父您这话什么意思?” 姚老头背着双手站在杏树下,抬头看向杏树上的红布条:“你是个很聪明的娃娃,但你还不够聪明。” 陈迹沉默片刻:“怎么说?” 姚老头说道:“在天底下最最聪明的人眼里,只有利益,没有感情。你看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哪个不是将明哲保身练得炉火纯青?像你这么玩命可活不长久。小子,你有了牵挂之后,心便乱了。在翠云巷的时候你就不该混进甲士里,到了靖王府之后更不该在冯先生眼皮子底下冒险救人。” 陈迹这才明白,原来姚老头什么都知道,也不知道乌鸦叔藏在哪里旁观,竟将他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他倔强道:“可我总不能真把您杀了吧?” 姚老头冷笑道:“那冯先生分明是看出你身份有问题,才下令杀我们。张拙背后是徐家,我又是个毫无瓜葛的太医,他杀我们作甚?若放平时,你早就该想明白这些了,但你昨天没有。” 陈迹不再说话。 姚老头继续奚落道:“看见金猪被拖行你便忍不住要动手了,全然不管自己是何处境;看见有人要杀白鲤,竟是连最起码的镇定都没了。若不是天马刚好杀到你现在还能喘气与我说话?” 小院中安静下来师徒二人谁也没再说话。 许久之后。 姚老头斜眼见陈迹垂头不语后,终于叹息一声:“小子,我念你年纪还小便不再多说了。但我只提醒你一次,若想成事,心可以热,但血要冷。” 陈迹嗯了一声:“谢谢师父,我记住了。” 正当此时,医馆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有人不请自来。 陈迹回身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戴着面具的白龙信步走来,衣服上的血星都还留着。 陈迹平静问道:“白龙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白龙大大咧咧搬来一把椅子在院中坐下,而后抬头解释道:“路过太平医馆,进来歇歇脚。别紧张,坐着聊聊啊。” 姚老头抬脚便走:“你们聊,我老头子还要做饭。” 白龙目送姚老头进了厨房,转头看向陈迹:“听云羊说,你不愿在我手下做事?你可知这司礼监内多少人想要来我麾下效命,我却看不上他们。” 陈迹想了想回答道:“白龙大人,非我不愿,而是我已在金猪大人麾下效命了。” 白龙低头沉思片刻,再抬头时问道:“那若是金猪死了呢?” 陈迹惊愕:“白龙大人何故自相残杀?” 白龙哈哈大笑:“金猪那小子一天到晚在背后说我坏话,我早想杀他了。” 陈迹皱起眉头。 白龙饶有兴致道:“罢了罢了,你怎么听到个玩笑就会当真?不与你开玩笑了,我此番是专程来寻你的。” “嗯?” 白龙凝声问道:“刘家有人向我告密,说靖王在围剿刘家之前,曾有假戏真做之意。他遣云妃暗中联系景朝军情司司主共商大事,只是后来军情司在洛城的势力被尽数围剿,他才熄了谋逆的心思,迫不得已才继续按我计划行事。” 白龙沉声问道:“你可知晓靖王想要假戏真做一事?” 陈迹心中骤然一紧。 云妃勾连军情司一事,难道不是密谍司与靖王一起布下的局吗?若不是的话,难道靖王真想过趁势谋反? 不不不,不对! 是密谍司要趁机构陷靖王! 这个局从一开始便不止要杀刘家,而是要一石二鸟! 白龙平静问道:“为何不说话?” 陈迹漫不经心道:“白龙大人,此等大事,靖王怎会让我知晓?不如抓来云妃问问。” 白龙笑着说道:“云妃是个聪明人,见机不对,第一时间便藏了起来,我的人找了她一夜都没能发现她的藏身之地。” 陈迹惋惜道:“可惜了,若抓住她自然可逼问出真相。” 白龙说道:“如今这关键人证不在,我便想问问你,你与世子、郡主交往甚密,可曾听他们说过只言片语?” 陈迹摇头:“没有。” 白龙又问:“那我若用白鲤性命想要挟,是否能逼出云妃?” 陈迹摇头:“不知。” 白龙语气渐渐锋利:“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回答?少年郎,你需明白你是我密谍司的人,若包庇谋逆大罪,也是要处以极刑的。” 陈迹坦然道:“白龙大人,我与云妃素无瓜葛,您问的这些问题,我自然回答不了。不然我这就去帮你抓捕云妃,只要抓到她,自然真相大白。” 面具下的白龙凝视他许久,而后轻笑一声站起身来:“无妨,你且好好休息一下,说不定神完气足的时候能想起蛛丝马迹来,走了。” 说罢,白龙背着双手慢悠悠消失在医馆门外,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陈迹站起身来,目光穿过走廊望向门外冷清的安西街,他回头看了一眼杏树,也往外走去。 姚老头端着陶碗从厨房里走出来,语气寡淡道:“这么急着出门,不吃饭了?” “嗯,我不在家吃饭了。” 姚老头嗤笑一声:“记得我刚刚给你说过什么吗?”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而后镇定道:“记得,心可以热,但血要冷。” (本章完) 第177章 身份 第177章 身份 洛城东市像是一年四季里的春天,城里繁茂的生机总是从这里最先开始。 就在洛城百姓还战战兢兢的时候,东市里的商人已经默默卸下门板,低调的做起了生意。 陈迹一身灰布衣在街上走走停停,似在寻找着什么。只见他神情轻松,仿佛今日与往日也没有不同。 最终,他停在鼎昌典当行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匾额,而后抬脚跨过门槛:“掌柜的,当东西。” 当铺柜台与寻常货铺不同,正面柜台以清漆木板封死,只在高处留下一个小小的窗子。 窗子后面,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掌柜,低头眯眼从小小的窗子望出来:“少年郎要典什么?” 陈迹从袖中掏出一枚硕大的珍珠,抬手递了上去:“东珠。” 老掌柜随手接过,凑到眼前端详道:“记下,穷酸后生,典当灰不拉几圆子一枚。” 此时当铺黑话繁多,如袍子被称为‘挡风’、银子称‘软货龙’、金子称‘硬货龙’、珍珠称‘圆子’、狐皮称‘大毛’、羊皮称‘小毛’。 逢有人当物,掌柜必先贬损几句,如有人典当皮货,他便要说‘光板没毛,虫吃鼠咬大毛一件’。 陈迹笑着问道:“能当多少银子?” 老掌柜想了想:“二十两银子。” 陈迹问道:“我听人说,此物值四百两。” 老掌柜手里拈着那枚珍珠,斜眼打量着陈迹:“少年郎,此物怕是来路不正吧,寻常人家哪里有这么大的珠子?你这一身打扮……我只给二十两,你若嫌低便去问问其他家。只是我若将你送官查办,恐怕误了你的性命。” 陈迹没有反驳,只是从袖中掏出另一只物件递上去:“那您再帮我看看这东西。” 老掌柜随手接过密谍司腰牌,下意识道:“黯淡无光……诶哟,祖宗!” 柜台内哐当一声,老掌柜从高椅上摔了下去,他顾不上疼,赶忙打开柜台旁的侧门小碎步跑出来:“什么风将大人您给吹来了?方才是在下有眼无珠,那枚东珠您说价值多少就是多少!” 陈迹平静道:“我无意为难你,你且按市价给我这珠子当了即可。” 老掌柜赶忙道:“好好好,咱这就给您取银子,您是要活当还是绝当?” “绝当,”陈迹说道:“先不忙折银子,你鼎昌典当行可有别人典当的老山参?年份低的不要。” “有有有,您都开口了,咱能没有吗?”老掌柜说道:“伙计,将咱库房里的人参都拿出来给官爷挑挑。” 陈迹默默等着,这枚东珠还是先前静妃遣春华陷害他时留下的,他这么久都没有当了,一是担心被人拿了把柄有后患,二则是担心在这世道没有官身容易被人欺瞒。 如今静妃已逝,这枚东珠才算是没了后患。 老掌柜端出八只精致的木盒来:“您且看看,这都是咱当铺里收来的人参,若您想要的话,可按三十两……不,按二十两一根的收价折给您。” 陈迹忽然问道:“这都是多少钱收来的,拿账簿过来给我看。” 老掌柜顿时苦了脸:“十五两一根!” 陈迹想了想:“行,把木盒都扔了,用布给人参包起来。” 一炷香后,他拎着人参与银子出了典当行。只是他前脚刚走,云羊便从典当行侧面的小巷子转出来,走了进去。 只消片刻,云羊走出典当行,来到街对面一架马车旁低声说道:“白龙大人,这小子进去亮了密谍司身份,以四百六十两银子当掉了静妃丢失的那枚东珠,而后又从典当行里以十五两一根的价钱,买走了八根人参。” 马车里传来懒洋洋的声音:“没别的了?” “没了。” 白龙隔着车帘慢悠悠道:“这小子倒是谨慎,一枚东珠留了这么久才当掉。他刚得了修行门径,想要换取修行资源也可以理解……云羊,你觉得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云妃在哪?” 云羊想了想:“白龙大人您是不是高看这小子了,他也不过是个医馆小小学徒而已,怎会知道云妃去向?” 白龙轻飘飘说道:“云羊,伱与皎兔成为生肖不易还要好好珍惜才对。你们虽为杀手出身,但也不能做一辈子杀手吧。” 云羊迟疑:“大人的意思是?” 白龙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与皎兔担心这小子报复,但他现在已经入了内相大人的法眼,你们若没十足的把握,还是莫要招惹他比较好。” 云羊懂了:“大人要我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 车里的白龙沉默片刻,笑骂一声:“云羊,你也是个妙人。有这闲工夫,不如赶紧把云妃给我找出来,如今缺了她,很多事情都做不成了。距离内相大人给的期限只有半个月了,若事情办不稳妥让她给跑了,小心你我皆挨责罚。” “这女人也是机警,竟然提前察觉了似的跑的无影无踪。”云羊低声抱怨道:“大人,我和皎兔不擅长找人啊,不如让金猪与梦鸡去。” 白龙想了想:“也是。走吧,回刘家大宅。” 云羊诶了一声坐在车夫位置上扬起鞭子。 鼎昌典当行屋檐上,一只正揣着爪子打盹的狸猫睁开双眼,起身翻过屋脊消失不见。 …… …… 几条街外的马记面档里,老板正握着长柄木勺搅动着大锅里的骨汤,却听有人进门说了一声:“老板,一碗面,加一份羊肉。” 老板头也不回的随口问道:“客官吃宽面还是细面?” “宽面。” 老板转头看去,只见一位清秀瘦削的少年郎已经找了靠窗的地方坐下,他应了一声:“客官稍等。” 他扯面的时候,却听少年郎问道:“老板,正午饭时店里怎么没人?” 老板苦笑道:“城里闹兵祸,也就落脚的行商才愿意出来买吃食。这些行商也是倒霉,想回家却回不去,货物都屯积在码头还得给漕帮付库房钱。” 少年漫不经心问道:“码头不走船了?” 老板将扯好的面片丢入滚沸的锅中:“不知为何,反正是不走船了。” 陈迹看向窗外稀疏的行人,他猜想,在密谍司的谋划里,刘家与靖王唇齿相依,诛杀刘家之后便要顺手除掉靖王,施一石二鸟之计。 但谁也没想到自己在靖王昏迷时提醒云妃“王爷已发觉罗天宗宗主韩童常来看望郡主”,导致云妃第一时间逃离王府,躲了起来。阴差阳错之下,密谍司丢失了关键人证。 如今,密谍司找不到云妃,便没法用“靖王府勾连景朝军情司”的罪证钉死一個声望极盛的实权藩王。 可云妃在洛城中,始终是个天大的隐患。 老板端着木质托盘放在陈迹面前:“客官慢用,今天您是第一位客人,我给您加了一两面。” 陈迹从桌上木筒抽出筷子,道了声谢。 才刚吃两口面,只见毛茸茸的乌云从外面跃至窗台,喵了一声:“没人跟着了。码头被密谍司的人看管着,只许进不许出。这会儿,一群密谍正穿着便衣四处搜查,一旦有人靠近码头就会被抓着盘问,码头力棒的家中全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陈迹笑着夹了碗里的羊肉递到它嘴边:“谢了,这几日辛苦。” 乌云叼住羊肉,仰头吞进肚子里:“好烫!” 陈迹又夹了块羊肉,吹了吹才又递到它嘴边:“她人呢?” 乌云吃下后轻轻喵了一声:“来了。” 话音落,却见窗外一位面色珠黄的女人挎着一只菜篮子经过。 陈迹当即放下筷子,在桌上丢下三十二枚铜钱,起身跟上。 女人挎着篮子宛如邻家大婶,先去了粮油店买了二两棒子面,又去街口买了几个杂粮饼子,这才拐进一个小小的巷子中。 白墙灰瓦之间,陈迹在她身后轻声道:“云妃夫人。” 女人置若罔闻,继续不慌不忙的往前走着。 陈迹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再次开口说道:“您方才去悄悄观察码头了对吗,阉党封锁着码头,将罗天宗麾下的漕帮帮众全部严密监视起来,您想离开洛城,却根本走不掉。” 女人回头疑惑的看向陈迹:“这位少年郎,你在和我说话?怕是找错人了吧。” 此时的云妃身上没了珠光宝气,灰色的布衫上打着补丁,布鞋脚尖处破了一个小小的洞。 对方的模样也变了,眉毛细了许多,鼻梁高了许多,嘴唇小了许多,便是熟悉她的人面对面遇到,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难怪密谍司找不到。 云妃不再理会陈迹,转身离开。 却听她身后的陈迹忽然说道:“夫人,我有办法送你去景朝。” 云妃挎着菜篮子豁然转身,面色倨傲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只这一瞬,对方肩背挺直,又变成了那位端庄的王妃,便是粗布头巾与衣衫也遮挡不住多年养尊处优的贵气神态。 陈迹平静说道:“夫人现在急于离开洛城,罗天宗帮不了你,但我可以。” 云妃反问:“你军情司在洛城的势力,不是已经被阉党连根拔掉了吗?凭什么送我离开?” 陈迹本不想重新提起谍探身份,此时却只能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我军情司能在宁朝潜伏这么多年,自然有我们的底气,不然我是如何找到您的?您不需过问太多,只需知道我能帮您离开即可。” 云妃沉思片刻,凝视着陈迹说道:“世人皆无利不起早,你景朝军情司为何要帮我?” 陈迹解释道:“我军情司欲与罗天宗合作,自然要保下夫人性命。” 云妃突然展颜笑了起来:“你在撒谎。” 陈迹不动声色反问:“夫人何意?” 云妃拎着菜篮子一步步朝陈迹走来,直至两步之遥才缓缓停下:“你是为了白鲤对吗?” 陈迹沉默不语。 两人站在狭窄的巷子里针锋相对,气氛凝重。 片刻后,陈迹开口说道:“夫人,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云妃不置可否:“问。” 陈迹问道:“您联系我景朝军情司一事,是否为王爷授意?” 云妃冷笑:“若无他授意,我联系你们作甚?”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那王爷是否知道我的景朝谍探身份?” 云妃笑了起来:“原来你是在担心此事,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陈迹突然疑惑不解。 当白龙提起云妃勾连景朝一事时,陈迹便意识到这是密谍司与靖王的谋划之一,靖王必然知道自己的谍探身份,云妃没理由向其隐瞒。 可靖王既然知道,为何毫不在意自己的谍探身份,甚至行托孤之举? 而且对方既然托孤,想必白龙、金猪等人是绝不知道自己身份的,不然这托孤毫无意义。 靖王为何向密谍司隐瞒此事? 陈迹忽然有些头疼,他总觉得自己好像陷入到一个泥沼之中,却不知自己是如何陷进来的,又该如何挣脱出去。 他抬头看向云妃:“夫人,不论您怎么想,请您明日傍晚再来此处,我会送您离开洛城。” 云妃沉声问道:“没有密谍司腰牌,如何出城?” 陈迹说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云妃转身便走:“希望你没有口出狂言。” 陈迹望着云妃消失在小巷尽头,乌云从屋顶跳到他肩膀上,好奇的喵了一声:“你真打算冒险送她离开?” 陈迹站在小巷高墙下的阴影里,没有回答。 (本章完) 第178章 一门之隔 第178章 一门之隔 清晨,陈迹孤零零醒来。 寝房里空荡荡的,没了梁狗儿的酒气,也没了佘登科的呼噜声,热气也被一并带走了。 他披好衣服出门,看了一眼架着梯子的院墙,而后弯腰挑起扁担走入安西街。 院子里水缸是满的,但陈迹还是像往日一样去挑水,仿佛用这种固执的方式,就可以将时间停留在兵祸发生以前。 安西街上没有行人,他便独自站在井沿边上,慢慢卷着井口上方的摇橹,摇着摇着便发起呆来。 直到有包子铺的伙计来挑水,他才回过神来,打好水、挑着扁担前往知行书院。 咚咚咚,陈迹敲了敲知行书院紧闭的木门。 隔了片刻,王道圣推开房门疑惑问道:“你怎么来了?” 陈迹笑了笑,侧着身子往院里走去:“我是您亲传弟子,住这么近,理当帮您挑水劈柴才是。” 王道圣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仔细打量着他突然说道:“你是心中有困惑,有问题想要问我吧?” 陈迹脚步一顿,没想到王先生一眼看穿了自己。 他放下扁担,将木桶里的水倒入缸中:“先生,刘家谋反的时候来找过您吗?” 王道圣站在一旁回答道:“找了,刘阁老许诺高官厚禄希望我能为他谋划战事,但我拒绝了。” 陈迹问道:“刘家没有为难您吗?” 王道圣摇头:“刘家没有为难我,我在他们眼里就是又臭又硬的石头,没必要浪费时间。” 陈迹乐了:“您干嘛这么形容自己?” 王道圣随口道:“是别人这么形容我。” 陈迹好奇道:“您不生气吗?” 王道圣想了想,坦然道:“会生气。” 陈迹问道:“先生也会因为别人的看法生气吗?” 王道圣笑道:“我也还有很多道理没想明白啊。” 陈迹哦了一声,又弯腰提起另一只木桶倒水。 王道圣平静道:“你来知行书院,应该不是要问这些的。” 知行书院里只余下水在哗啦啦的响,在缸中激荡。 隔了许久,陈迹最终说了实话:“先生,现在有这么一个人,她只要活着,对我、对许多人来说就是天大的隐患。如今最简单的选择便是一刀杀了她,只要做得足够隐蔽,除了天知地知我知,再无他人知晓。” 王道圣轻松道:“那很好啊,你在犹豫什么。” 陈迹倒完水,提着空空的木桶看向他:“可这一刀下去,有些人我便再也无法面对了。所以我想问问先生,这个人我到底该不该杀?” 王道圣笑着说道:“凭你自己良心做事就好了。” 陈迹低头自言自语道:“良心?” 王道圣想了想说道:“如果你在路上丢了一袋子钱,你会感到难受吗?” 陈迹点点头:“会有一点吧毕竟丢了财物。” 王道圣又问道:“那如果你看到路上有乞丐快要冻死,伱只需要给他五文钱就能救他,但你没有救。第二天你听说他真的被冻死了,你会感到有些难受吗?” 陈迹又点点头:“也会有一点吧。” 王道圣问道:“你为何感到难受呢,你明明没有丢失财物啊。” 陈迹沉默不语。 王道圣点了点他心口:“你难受,是因为你心里丢了一块。” “嗯?” 王道圣笑着说道:“其实这个比喻并不准确。只是世人大多只能看见身外之物的得失,却看不见自己本心的得失。你来问我之前,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按本心做就好了。” “谢谢先生。” …… …… 陈迹挑着扁担往医馆走去,门前已经停着一架马车,车夫蹲在门前啃着干硬的杂粮饼子,这是他昨日约好的马车。 车夫见过过来,赶忙将剩下一半的饼子揣进怀里,笑着说道:“官爷,您还需要自己挑水啊?” 陈迹看了一眼天色:“来得挺早,还没到咱们约定的辰时。” 车夫乐呵呵笑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小人这般辛苦讨生活的,自然要早早过来,以免官爷临时提前了行程却没车用。” 陈迹说道:“稍等片刻,我将东西放一下。” 他进医馆将扁担放下,又取了昨天买的正心斋点心与一坛子女儿红,这才上了车。 马车摇摇晃晃的出城去,车夫坐在前面,回头问道:“官爷,您确定能出城对吧?昨日也有客人雇我出城结果被城门口的官兵给拦了回来。这些天也不知怎么了,码头的船也不让走,城门也不让出,南来北往的客人急得抓耳挠腮。” 陈迹笑道:“放心,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半个时辰后,马车来到南城门前,三层拒马竖在城门洞中,数十名披挂甲胄的将士拦住去路:“车内何人?” 陈迹掀开车帘走下,从袖中取出密谍司腰牌来:“密谍司。” 一位偏将缓缓走至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原来是密谍司的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陈迹收起腰牌:“前往刘家大宅公办。” 偏将也不过多盘问,只是抱拳行了個礼:“按照规矩,末将要搜查一下大人的车子。” 陈迹意外问道:“我的车也要搜查?我密谍司便是连紫禁城也可凭腰牌进出,怎么这洛城的南城门比紫禁城还贵重?”偏将赶忙解释道:“这不是末将定的规矩,末将做不得主。我家将军有令,凡有进出车架一律检查仔细,不可错漏,违令者抄家问斩株连三族。” 陈迹挑挑眉毛:“若我偏不让检查呢?” 偏将先是一怔,而后慢慢向后退去。 他从将士手中接过一柄长戟,凝声道:“大人莫叫末将为难,末将也是听命行事的。” 说罢,门前数十名将士慢慢围了上来,车夫吓得腿肚子都在颤抖。 陈迹笑了笑:“将军莫要激动,我让你搜查便是了。” 他退到一旁去,任由将士掀开车帘,只是里面空空如也,一眼便望到了头。那偏将又蹲下身子检查车底,确认没有异常才松了口气。 偏将对陈迹抱拳:“大人,得罪了。” 陈迹面色沉凝,顺着演了下去:“我密谍司还是头一次被人搜了车子,这位将军,我们日后还有见面的时候。” 偏将没有说话,回头对将士挥挥手:“放行!” 眼瞅着将士把木拒马抬至路旁,陈迹掀开车帘坐回车里,长长出了口气。 他雇佣这架马车,便是想试试能否凭腰牌出入。现在,出入城倒是无碍,但仅凭腰牌想将云妃送走无疑是痴人说梦。 若是如此,倒还不如先让云妃藏在城中,等待更好的时机。 陈迹慢慢陷入沉思,直到马车再次停下,车夫在车外唤了一声:“大人,到了。” “你在门前等我,之后还要载我回城,”他拎着点心与酒坛子下车,拾起刘家朱漆大门上的兽首衔环叩了下去。 朱漆大门被人从里面慢慢拉开,门缝里,金猪眼睛一亮:“你怎么来了?” 陈迹一边往里面走,一边疑惑道:“金猪大人,怎么是你在看守大门?” 金猪白白胖胖的脸上满是晦气:“他娘的,白龙那孙子给我穿小鞋,我本来好好的睡大觉,结果他非说刘家大宅至关重要,得有高手看门,硬生生把我薅到这里来。” 陈迹好奇问道:“不能让天马大人帮你说说话吗?” 金猪没好气道:“天马已经离开洛城了,内相另有事情需要他做。如今这洛城里,白龙就是咱密谍司最大的官。算了,待此间事了,我躲着他走!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说罢,他小声嘀咕道:“奇怪,这孙子怎么老是针对我,难道我背后说他坏话,被他听去了?” 陈迹面色古怪:“大人你还是少说点吧。” 此时,金猪低头看向他手中的点心与酒坛子,好奇问道:“给我的?” 陈迹笑着将酒坛子递给他:“这个是给你的,点心不是。” 金猪砸吧砸吧嘴:“行吧,就知道你小子不会专程来看我。” 他喊来西风:“你带人看好门,我送陈迹进去。” 金猪领着陈迹走过长长的青砖小巷,屋檐下的白色挽幛已经被人扯去,地上的尸体也都处理干净,只剩下砖缝之中血泥干涸,变为深深的紫黑色。 来到一处小院门前,金猪对门前密谍挥了挥手:“你们先去旁边歇会儿。” 守门的密谍拱手告退,陈迹正要伸手推门,金猪却抓住他的手腕,凝重道:“我知道你与靖王府交从甚密,也知道你与世子、郡主……但现在局势已经变了。” 陈迹不动声色道:“如何变了?” 金猪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白龙现在在做什么?他在寻找钉死靖王谋反的罪证!这必是内相大人已经暗中授意,想要一石三鸟。” “三鸟?”陈迹疑惑:“除了刘家、靖王,还有谁?” 金猪说道:“白龙要抓云妃,将通敌叛国之罪扣在靖王府头上。那云妃背景也不简单,她身后罗天宗暗中操控两江一河漕运这么多年,早已是陛下与内相的眼中钉。白龙抓云妃不仅是要定靖王的罪,还要借她的罪名铲除罗天宗。” 陈迹沉默了。 这位内相足够贪心,竟要一口气吞下这么多东西。 金猪沉声提醒道:“只要是内相想做的事情,便没有做不成的。今日靖王还是靖王、郡主还是郡主,明日保不齐便要成为阶下囚。你万万不可与他们再有往来,白白耽误自身前途。话我已经说清楚了,你自己想好,是否还要进去见他们?” 陈迹轻声道:“金猪大人,多谢你好意提醒,但点心既然已经买了总归要送进去的,不然就浪费了。” 金猪仔细观察着陈迹的表情,最终叹息一声:“少年心性不知轻重!今日我悄悄网开一面让你进去再与郡主、世子说说话,以后可不要再来刘家大宅了,安心在医馆修行。以你的修行速度,早晚可成为生肖。” 说罢,他推开院门,让开了身子。 陈迹转头,赫然看见白鲤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正定定的看着自己。 他要往里走,白鲤却挡在路上迟迟不动,只冷冷说道:“你回去吧。” 陈迹笑了笑,随手拨开她的胳膊便要往里走去:“郡主,我有事情要问王爷。这是正心斋的点心,你和世子……” 然而白鲤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点心扔出门外,包着点心的麻绳断开,点心散落一地碎屑。 白鲤冷声道:“陈迹,你也就是个贪财的小学徒,若不是见你寒酸可怜,我也不会好心给你付路费,更不会结识你。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哪里用得着你来给我送点心?出去!” 说话间,白鲤将院门狠狠合上,落上门闩。 门内的白鲤背靠在门上抿着唇,低垂眼帘,门外的陈迹低头看着地上的点心久久不语。 一门之隔,如隔万里。 就在此时,西风捏着一张信纸疾步跑来:“大人,白龙遣人送来手令,说是在洛城东市抓住了云妃的贴身嬷嬷喜棠,得知了云妃的大致藏身之地。他让我们点齐人马,进城搜人!” 金猪接过信纸一看抬步便往外走:“快快快,莫让云羊与皎兔抢了功劳!” 陈迹跟着往外走去,待到拐角处,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小路尽头那扇已经关了的门。 金猪回头催促道:“干嘛呢,快走啊!” “来了。” (本章完) 第179章 杀人 第179章 杀人 (抱歉这章修的比较久,耽误了) 马车直奔东市。 陈迹掀开车帘,无声的观察着冷清的街面,窗帘晃动间,他眼里的光影不停摇曳。 金猪坐在他对面抱着一只铜手炉,温声道:“郡主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心思纯净之人没有琢磨过人性,他们的谎话骗不了人,只能骗他们自己。” 陈迹头也不转的问道:“金猪大人想说什么?” 金猪沉默了一瞬:“郡主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她是不想连累你才说那些话,你是聪明人,我能看出来的,你肯定也能看出来。在无念山与密谍司里见惯了尔虞我诈,偶尔见到这种场景便会忍不住唏嘘。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大势不可违。” 陈迹问道:“金猪大人,何为大势?” 金猪回答道:“陛下想让靖王死,内相也想让靖王死,宁朝最有权柄之人都想让他死,他就一定会死,这便是大势。” “嗯。” 陈迹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卦象,靖王府在劫难逃,此为天意。 金猪认真道:“听我一句劝,转身就忘了他们,只当从来没有见过。” 他继续说道:“我刚被送去无念山的时候,也有很好很好的朋友,还有喜欢的女孩子。我那会儿以为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可现在回想起来,却连模样都记不住了。” 陈迹笑了笑:“大人放心,我明白的。” 金猪将信将疑的打量他,最终只能叹息一声:“你能明白就好。” 陈迹看着窗外换了话题:“大人,抓住云妃以后有什么打算?” 金猪想了想:“接下来就是白龙的事情了,与咱们没关系。白龙应该会用最快的速度钉死靖王府与罗天宗的罪证,然后……” 他看了看陈迹的神情:“然后抄家问斩。” 陈迹不再说话。 金猪坐在他对面感慨道:“也不知这云妃为何如此机警,竟在刘家举事之前就逃了,定是有人在给她通风报信。” 陈迹不动声色的放下车帘:“大人,到了。” 说罢,他掀开门帘弯腰下车。 安乐街附近的两个里坊区已经被解烦卫封锁,不许进也不许出,密谍们正在一条条小巷子里挨家挨户搜查,所有住户被带出屋子,在小巷里站成一排等待盘问。 家家户户中,一切能藏人的地方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连地板都要用刀柄仔仔细细敲上一遍,看是否有中空的地方。 陈迹抬头看去,只见云羊一袭黑衣,双手环抱着站在一处酒家楼顶屋脊上,双眼如鹰隼般扫视着街面。 皎兔躺在云羊旁边的屋脊上翘着二郎腿,不知从哪位解烦卫头上摘来一顶斗笠盖在脸上,脚尖一晃一晃的悠闲自在。 金猪撇撇嘴:“装模作样!” 他对马车后面的西风等人招了招手:“进去搜,搜到了大功一件。” 此时,陈迹心情慢慢沉入谷底。 他原以为白龙说找到云妃线索只是个幌子,要么为了钓出罗天宗宗主韩童,要么为了钓出密谍司的内鬼。 但只有他最清楚,这里确实是云妃的藏身之处。按照密谍司搜查的细致程度,云妃被找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可陈迹感到奇怪的是,喜棠嬷嬷的背叛很突然,没有早一天也没有晚一天,偏偏是今天。 他深深吸了口气,当先往巷子深处走去:“西风,你带人搜查左边,我带人搜查右边。” 西风下意识转头看向金猪,彼此皆是鸽级密谍,论品级还轮不到陈迹来指挥他。 但金猪见西风望来,微不可察的点点头,示意西风照办。 陈迹领着二十余名密谍在巷子中,挨家挨户的搜查他目光偶尔投向巷子深处的某一户人家,眉头紧锁。 乌云呢? 按说乌云此时应该负责看护云妃才对,为何迟迟不见乌云踪迹? 等等,既然乌云不在此处,那说明云妃也不在此处。 陈迹看了一眼其他密谍,径直往巷子深处那户人家走去,他手掌只是在门上轻轻一推,门边吱呀一声打开了。 里面没有落下门闩。 他走进去一看,云妃昨日提的那只菜篮子就放在屋内八仙桌上,而那菜篮子里,竟斜放着一页纸。 陈迹快步走上前展开那页纸,瞳孔骤然收缩,纸上赫然一五一十的写着靖王何时何地、如何交代云妃勾连景朝军情司的内容,一切主使者皆是靖王,而云妃只是奉命行事! 怎么回事? 这封信是云妃故意留下的吗,如果是,那喜棠嬷嬷突然向密谍司告密,会不会也是云妃授意? 可是,云妃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封信如果落在密谍司手中,靖王满盘皆输,再无回转余地。 陈迹站在屋中,如一尊雕塑,任由空气中的浮尘慢慢落在肩膀上。 一时仁慈,几乎铸成大错。 此时此刻,云羊在高高屋脊上忽然说道:“喂,陈迹那小子突然独自进了一户人家好半天,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皎兔的脸盖在斗笠下慢悠悠道:“能有什么问题,梦鸡都试过他两次了,真有问题梦鸡能不说?再说了,金猪这老小子那么谨慎,怎么会把大麻烦留在身边。” 云羊皱着眉头:“我总觉得不对。” 皎兔摘下斗笠,平躺着斜眼的看他:“要我说,咱们就老老实实给人家认個错。咱们能打、他能动脑子,要是能一起做事,内相大人还不得大把大把赏赐咱们修行资源?” 云羊撇了她一眼:“已经结仇了。” 皎兔笑眯眯道:“不过是扎他几下而已,算哪门子仇啊,这世上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仇恨。大不了我牺牲一下色相,他这种年轻力壮的少年郎,哪经得起我这种诱惑?” 云羊斩钉截铁道:“不行!” 皎兔嘁了一声,重新将斗笠盖在脸上。 云羊低声道:“我去看一眼。” 说罢,他向下跃去,身子在空中如纸片似的轻飘飘落地。 云羊悄无声息来到那户人家门前,而后突然将门推开:“你在做什么?!” 屋中,陈迹正在用指节敲击着墙壁,他见云羊推门进来,诧异道:“我在搜查这户人家啊,云羊大人怎么来了?” 云羊狐疑的绕着陈迹走了几步:“你怎么搜查了这么久?” 陈迹无奈道:“云羊大人,所有同僚都搜查得如此细致,我这么做有何问题?” 下一刻,云羊冷笑一声:“站着别动,不然取伱性命。” 他上上下下摸索陈迹的衣物,想要看看陈迹是否藏了物件,然而搜了半天,什么都没能搜出来。 陈迹笑道:“云羊大人,先前我们之间是有误会,但如今大家已是同僚,暂且先放下猜忌的心思,好好为内相大人做事吧。” 云羊也笑了起来:“如此,甚好。你继续搜,我再去其他地方瞧瞧。” 他转身往外走去,出了门。 屋里的陈迹、屋外的云羊,一同敛起笑容。 …… ……冬日的天色暗得格外早,行人低着头,神色匆匆归家。 金猪骂骂咧咧领着陈迹进了一家面档,他坐在八仙桌旁搓着冰冷的双手:“白龙到底靠不靠谱啊,这么冷、这么多人搜了一整天,连云妃的影子都没见到,分明是个假线索。” 陈迹抽出筷子找店家要来热水冲洗:“大人稍安勿躁,如今寻找云妃已是头等大事,即便是假线索也得一一印证。” 待到店家端来热腾腾的牛肉面,金猪将牛肉都夹进陈迹碗中:“赶紧吃吧,吃完回家歇息,明日那白龙还不知道要闹什么幺蛾子。” 陈迹嗯了一声。 这时,金猪吃面的动作一停,抬头扫他一眼,突兀提醒道:“千万不要动歪心思,记住我说过的话,该忘的都忘了吧,这就是命。” “命?” 金猪笑了笑:“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陈迹看着面前碗里的牛肉:“金猪大人,若能重活一次,你选择当一个好人还是恶人?” 金猪想了想:“恶人。” 陈迹疑惑:“为什么?” 金猪洒然笑道:“我最想做的那件事,好人可做不成,快吃吧。” 陈迹嗯了一声,他低头几口将牛肉面吃完:“大人,我回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啊?吃这么快!”金猪愕然抬头,正看到陈迹已经起身独自走入黑夜。 …… …… 门外,寒风一吹,陈迹只觉得连呼出的白气都仿佛会立刻凝结成冰。 肚子有些撑,先前吞下的那页纸在胃中无法消化,他紧了紧领子,低头顶着寒风向远处走去。 不知多久,他来到一处黑暗巷子前,轻声道:“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下一刻,乌云在巷子里的阴影中喵了一声,示意他跟上。 陈迹站在巷子口,似有犹豫,似有纠结,最终还是跟上,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停下。 他抬起手,用指节轻轻叩门:“夫人,开一下门。” 木门被人豁然拉开,云妃一副邻家妇人的朴素打扮,眼中俱是寒意:“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为何阴魂不散?!你军情司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为何还会被阉党剿灭?” 陈迹抬头直视着云妃:“夫人,如今这洛城里没有我找不到的人了,您躲也没用。我今夜来,是有很多问题想问您……还是进去说吧。” 云妃默默侧开身子,又将门关紧。 陈迹站在小小的院里,背对着云妃慢慢开口说道:“夫人恨王爷吗?” 云妃面色平静:“恨他什么?” 陈迹想了想说道:“恨他多年如一日冷落您……您在悯忠巷留的那封告密信,我偷偷藏下了。” 云妃面色一变:“你藏下了?此事与你有何干系,为何要多管闲事?” 陈迹轻声道:“您可知道,您那封信若被密谍司找到,靖王、世子、郡主必死无疑。其实王爷知道郡主不是他亲生女儿的,那一天他见到韩童时的神情,应是知道这一切的您大可不必因此害他性命。” 云妃沉默许久,冷笑起来:“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因为他娶我进王府之后便一次也没碰过我!” 陈迹怔住,他本是诈云妃,却怎么也没想到诈出的真相会是这样。 云妃走进屋中端坐下,她冷冷凝视着陈迹:“我生下白鲤本是要气他的,却没想到他半点也没生气,反而将白鲤视若己出。这世上最可怕的目光不是轻视你,而是他从来都不肯看你。” 陈迹默然无语。 云妃冰冷道:“这些年,百姓都说靖王是个好王爷,他们岂知他们嘴里的好王爷,不过是宁帝的忠心打手罢了。当年他娶我便是为了我背后的罗天宗,如今他要死了,却想将刘家、罗天宗一同带进坟墓里,凭什么?” 陈迹轻声问道:“王爷要死了吗?” 云妃掩嘴笑了起来:“看来你也只是知道一些皮毛。三年前冯大伴从京城带来生羽丹,便是黄山道庭赠予宁帝的那一枚,如今三年之期已到,他马上就要死了。” 陈迹恍然,难怪靖王看都没有看静妃带回的那枚生羽丹,只因为对方已经吃下一枚,再吃一枚也无用。 原来靖王真的要死了……可世子与白鲤怎么办? 云妃慢条斯理道:“这么多年来,我只有一个心愿便是生下个男孩。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为他调度罗天宗,为他筹集粮草,为他筹措军费,可他即便要死了也不愿给我这个机会。” 陈迹问道:“所以您故意没有将红衣巷金坊有埋伏的事情告知世子、郡主,骗他们去送死,绝了靖王子嗣?” 云妃诧异打量他:“难怪朱云溪与白鲤安然无恙,原来是你在从中作梗。” 陈迹不解:“可白鲤是您的女儿啊。” 云妃轻笑起来:“王爷眼中只有白鲤,如今连韩童眼中也只有白鲤,但他们的报应来了,王爷信了宁帝会放过他的子嗣,但他没想到,宁帝从一开始便要斩草除根。” “白鲤何错之有?” 云妃站起身来,歇斯底里道:“我又何错之有?” 陈迹看向云妃轻声道:“夫人,我一直在犹豫着自己要做一个怎样的人,我问我师父,我师父说心可以热,但血要冷;我去问王先生,先生说要凭良心做事,不然心里就会缺掉一块。” 陈迹说道:“今天我一直在想他们说过的话,两位老师说的都有道理。但金猪大人说得更有道理,他要做的事情,好人办不到,只能当恶人。我也一样。” 他继续说道:“靖王不是一个好人,为了他们的谋划牺牲这么多人。可郡主不该为你们陪葬,她今天将门合上的那一刻,我就在想,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云妃皱起眉头:“你想杀我?我已将你景朝贼子身份写下,若你杀我,自然会有人将那页纸送去密谍司。” “怕是送不了。” 说话间,乌云叼着一页纸跳到陈迹肩膀上,它一松口,那页纸便落在陈迹手中。 陈迹走到屋里,当着云妃的面,将那页纸搁在烛火上:“夫人说的是这一页?” 云妃看着那页纸一点点燃烧起来,火光将她的脸庞点亮,而后又渐渐暗淡。 她豁然抬头看向陈迹:“我是白鲤生母,你若杀我,往后如何面对她?就算她不知道,之后的每一天里你只要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是你亲手杀了她的母亲!” 陈迹松开手,任由那页纸烧成飞灰飘散,眼里的火光也一点点熄灭:“我知道,她能活着就行。”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刀:“抱歉了,夫人。” 片刻后,陈迹推门而出,一步步走出昏暗的小巷。 乌云跳进他怀里,仰着脑袋看他:“你没事吧?” 陈迹往安西街方向走去,他站定回头,看向身后。 原本应该灯火通明的东市,此时黑乎乎一片。长长的青砖长街延伸至世界尽头,像是一条不归路延伸进了深渊。 “乌云。” “嗯?” “我应该做不成一个好人了。” (本章完) 第180章 酒 第180章 酒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少年郎,早点回家歇息,莫让家人担心。” “好的,谢谢老伯。” 一更天,苍老力衰的打更人提着白纸灯笼,与迎面而来的陈迹擦肩而过。 陈迹左手抱着怀里熟睡的乌云,右手抱着一坛酒穿过安西街,将太平医馆的木门推开了一条缝。 他愣了一下,屋里有橙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透出,像是这冬日里难得的温暖。 柜台后,姚老头正拨拉着算盘记账,许久不见的乌鸦回到了医馆,站在他肩膀上。 姚老头抬眼扫过陈迹,寡淡问道:“今天怎么没喊‘回来了’?” 陈迹笑着进了门:“乌鸦叔,好久不见。” 乌鸦抬了一下翅膀,算是打了招呼。 姚老头看向陈迹手里的酒坛子,眼神中意味不明:“明早不要去挑水了。” 陈迹将酒坛子搁在柜台上,好奇问道:“为什么?” 姚老头随口说道:“往后记住,杀人之后莫去城隍庙,莫往井里看,风水不好。” 陈迹微微一怔,虽不知何意,却还是应了一声:“好。” 姚老头问道:“后悔吗?” 陈迹想了想:“不后悔。” 原来姚老头没睡,是对方知道自己今夜经历了什么,于是等着自己。 如他第一次踏入太平医馆时的感觉一样,仿佛只要一脚踏进来,外面的一切都可以暂时忘记、放下。 这位刻薄的老太医,血虽然是冷的,心却是热的。 姚老头拆开酒坛子的泥封,闻了闻味道皱起眉头:“多重的心事才会买这么烈的酒?去拿两只碗来。” 陈迹哦了一声,去厨房取了两只陶碗。 姚老头给自己倒了浅浅的碗底,端至嘴边慢慢抿了一口。 陈迹好奇问道:“师父也喝酒?我以为您从来不喝的。” 姚老头看着柜台上的灯苗:“年轻时爱喝,后来不喝了。” 陈迹不解:“为什么不喝了?” 姚老头想了想:“年纪大了以后,酒喝起来有点苦。” 他低头看着碗底的酒液在灯火里晃动:“活得越久,越感慨造化弄人,时也?命也?今晚杀这个人,关键不在于郡主会不会知道真相,在于你自己能不能过心里那个坎儿。” 陈迹沉默不语。 姚老头看向他:“但好在你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也无法舍弃的人,什么也无法改变。” 陈迹认真思索这句话,而后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不多,只有浅浅的碗底。 他轻啜一口,而后哈出一口浓烈如刀的酒气。 此时乌云也醒来了,它探着脑袋舔了一口陈迹碗里的酒,顿时辣得吐舌头,逗得乌鸦用羽翼指着它无声大笑。 乌云生气了,在屋子里追着乌鸦扑。 姚老头看着一猫一鸟折腾,随口问道:“你如今得了静妃与云妃的冰流,一天两根人参,如此修行进度不怕金猪生疑?” 陈迹想了想解释道:“师父,我等不得了。” 静妃与云妃所给冰流,要比以往任何人给得都多,粗略算下来,足够消化二十余根人参。只可惜刘阁老是丁忧辞官回家的,没有冰流。不然当朝阁老产生的冰流,恐怕比两位王爷侧妃加起来还多。 姚老头叹息一声:“山君门径最怕的就是急,若让人瞧出了端倪,天下容不得你。” 陈迹回答道:“师父,我有密谍司给的修行门径做掩护,金猪即便发现我修行速度有问题,也不会知晓我修了山君门径。另外,这世上能将人牢牢绑在一起的只有利益,我虽不知道金猪蛰伏在密谍司到底要干嘛,但一定是天大的事情。” 陈迹继续说道:“他需要实力。我修行越快,他便越离不开我,若现在让我说一个最不希望我死的人,一定是他。” 姚老头挑挑眉头:“若等他将事情办完,不再需要你的时候,你该如何?” 陈迹眼中有薄雾一闪而过,低声说道:“不会有那個时候的。” 姚老头认真打量他片刻,而后欣慰道:“你终于不再是外乡客了。” 陈迹目光定格,这句话仿佛有千钧重量。 苍老的太医与稚嫩的少年郎隔着柜台相视,第一次戳破这层窗户纸。 陈迹曾想过,姚老头应是知道自己来自四十九重天,所以自己性格大变时对方也没有质疑过。 自己初来乍到的那个夜晚,对方说是算出有“吉卦”才去周府。可现在回想起来,对方更像是担心自己找不到家门成了孤魂野鬼,所以去领自己回家。 那一夜姚老头若不去领自己,自己出了周府,连该去哪里都不知道。 姚老头感慨道:“我也不知道你先前生活在何处,竟养了一副天生的慈悲心肠。但眼下这世道,好人活不长久的。如今伱的血已经冷下来了,很好,不然我都担心你走在我前面。” 陈迹沉默不语。姚老头看着他说道:“但我还要再送你一句话。” 陈迹问道:“什么话?” 姚老头慢慢说道:“血可以冷,但心要热。” 同样八个字,师父此时却换了顺序讲出来。 “这东西也该给你了,”姚老头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放在柜台上推到陈迹面前。 陈迹拿在手中一看,赫然是一块刻着八卦图的象牙白腰牌,腰牌上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三个卦象。 他疑惑不解:“师父,这是什么?” 姚老头漫不经心道:“本来不想给你的,怕你拿着死得更快。至于它是什么,我不能说,也不想说,你是聪明人,等你有一天能用到的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陈迹又问:“这腰牌上的八卦,怎么只有三个卦象?” 姚老头随口道:“开门、休门、生门,三吉门。没什么讲究,就是图个吉利。” 陈迹哦了一声,将腰牌揣进怀中:“师父……” 姚老头不耐烦的挥挥手:“没空与你闲聊,我要回去睡觉了。再说一遍,明天早上不用挑水,别一天天跟公鸡打鸣似的,影响我老人家睡觉。” 陈迹:“……” 姚老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而后看向陈迹:“你买的酒,你怎么不喝?” 陈迹怔了一下:“师父,我这酒不是买来喝的啊。” 姚老头狐疑:“不是为了借酒消愁?” 陈迹哭笑不得,他去厨房取来木炭,碾碎后和烧刀子烈酒混在一起铺开,等待挥发:“师父,这个过程就是为了提纯木炭,让木炭里的……反正就是为了制您所说的刚健霸道之物。” 姚老头瞪大眼睛,而后甩起袖子往后院走去:“我就多余担心你!” 陈迹笑了笑,专心将黑色的木炭全部碾碎,与烈酒搅拌在一起,再铺开晾干。 待到全部做完后。 陈迹无声的吹灭了油灯,独自坐在柜台后面发呆,任由黑暗淹没。 …… …… 破晓。 薄雾里飘荡着清晨的水腥气,仿佛空气里长出了柔软的青苔。 陈迹牵了拴在杏树上的战马,走进青石板路上的薄雾之中,哒哒哒的马蹄声传出很远,在空洞的街上击出回响。 他先去了东市,重新买好正心斋的点心,这才从南城门出去,一路赶往刘家大宅。 如今云妃没了,密谍司自然也就没法用罪证钉死靖王,想必他们再软禁世子与郡主一段时间,便只能无奈放人。 只是,当陈迹来到刘家大宅前,他看着那扇朱漆大门时,终究是有些迟疑了。 来时路上他只想着终于救了靖王府,到了门前却望而却步。 陈迹沉默片刻,最终跳下马来,叩响大门。 吱呀一声,朱漆大门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一位年轻密谍探出头来,他看见陈迹便疑惑道:“陈大人,您怎么来了?” 陈迹递出点心:“劳烦给靖王送去,我就不进去了。” 那密谍说道:“陈大人,这东西送错地方了。” 陈迹微微皱眉:“什么意思,金猪大人交代了什么吗?” 密谍知道陈迹是金猪身边红人,又屡立大功,说不定哪天便要成为海东青级别的大密谍,于是赶忙解释:“今天一早,白龙大人已经带人将靖王、世子、郡主押往內狱。所以您这点心,该送去內狱。” 陈迹不动声色的问道:“白龙大人为何将他们押入內狱?” 密谍赔笑道:“这个卑职就不清楚了,恐怕得您自己去內狱看看。” 陈迹站在门前久久不语,狂躁的寒风凛冽吹来,将他发丝向东边吹去。 陈迹将点心扔在门前翻身上马,勒住缰绳调转马头,伏低了身子朝內狱方向飞驰而去。 他忽然想起金猪说过的话,如果这宁朝最有权柄的人都希望靖王死,那他就必须死,这便是大势。 陈迹终于明白。 如今密谍司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没有了云妃,他们也会捏造别的证据,直到靖王彻底死去,永绝后患。 靖王信错了人,他死也就死了,可世子与白鲤怎么办呢? 陈迹在內狱门前下马,他平稳了呼吸,这才不紧不慢的敲响铁门。 一名狱卒在铁门后的小窗子里看了一眼,见是陈迹来,赶忙打开铁门:“原来是陈大人。” (本章完) 第181章 血书 第181章 血书 陈迹还未等铁门打开,便侧身进了內狱。 他沿着狭窄的台阶往下走去,漫不经心问道:“早上,白龙大人将靖王、世子、郡主押来了?” 狱卒跟在他身后道:“回禀大人,靖王正关押在甲字一号囚室,世子与郡主关押在相邻不远的甲字七号囚室。大人,白龙大人专门交代了,不许有人擅自与他们交谈,您可千万别让卑职为难。” 陈迹在石阶上站定脚步,平静的回头看向狱卒。 狱卒低头没敢与他对视,隔了许久说道:“不过白龙大人这会儿不在,您跟他们说几句话应该是无碍的。” 陈迹继续往前走去。 靖王府有许多人被关押在此,一路上,春华、春容、喜饼……他们见到陈迹,撕心裂肺的大喊着冤枉,喊着救命。 从囚室之间的甬道经过时,囚室内阴冷潮湿的恶臭扑鼻而来。 经过甲字七号时,陈迹难以置信的看着囚室之内,世子头发散乱,白鲤一袭白衣上尽是灰尘,如明珠蒙尘。 你怎么能被关在这种地方呢? 然而陈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平静的转过头去,脚步不停。 世子见陈迹经过时,发了疯似的要冲到囚笼边上,却被白鲤紧紧拉住。 她低着头,将表情藏在散落下的头发里,低声道:“别去。哥,求你了,别连累他。” 世子转头,看见自己妹妹的眼泪一颗一颗落在地面稻草里,他慢慢放松了身子,颓唐的坐回地上,眼睁睁看着陈迹从门前经过,消失不见。 陈迹来到甲字一号囚室门前,看着靖王坐在一张桌案后,正静静地翻书。 他转身看向狱卒:“我与靖王说几句话,没事吧?” 狱卒为难。 陈迹从袖子中取出一枚十两的银锭:“要么收下银锭,要么等死。” 狱卒赶忙揣起银子,退到远处为靖王、陈迹放风。 此时,靖王看见陈迹来了,笑着起身来到囚笼边缘:“你怎么来了?” 陈迹发现靖王的面色憔悴,已是油尽灯枯之相:“王爷,值得吗?” 靖王笑了笑,答非所问:“陈迹你知道吗,宁朝要亡了。” “嗯?” 靖王手中握着书卷,目光越过陈迹,看向长长的甬道尽头:“嘉宁十一年冬,我领兵平叛,最终兵困柳州。人人都说那是匪,可他们其实是羊家养出来的,若不是阿意求我那位岳丈去羊家斡旋,我便真要死在那了。” “陛下刚登基时,曾派钦差前往两江巡盐,可派去的人要么与徐家、羊家沆瀣一气,要么在家中失火烧死,要么游船上落水而死。朝廷两年派了十三位钦差,死了七个。那位曾抬棺觐见陛下的海大人刚直不阿,来了豫州清丈田亩,要求刘家还田于民,最终也只能灰溜溜离开。” “陈迹,你可知道边军将士已经三年没有发粮饷了,他们还能等几个三年?若无法再造乾坤,宁朝便要生灵涂炭。” 陈迹平静道:“所以,王爷与陛下便合谋,要用极端手段拖刘家一起进坟墓?” 靖王笑着说道:“外戚刘家、晋党胡家、徐党的徐家羊家、你东林陈家、齐党御史监察,平日争斗不休。可一旦面对皇权,便会突然同仇敌忾,谁也动不得。不行此非常手段,刘家是除不掉的……” 陈迹打断靖王的话,认真诚恳道:“王爷,我不懂你们要做什么,也不关心你们要做什么。我只是觉得世子与白鲤不该与您一起死,他们是无辜的。王爷,他们是您的子女,为他们想一条活路吧。” 靖王站在囚室里沉默下来,他慢慢说道:“陛下曾许诺我,会让云溪世袭靖王之位。” 陈迹忽然笑了起来,他抓住囚笼的铸铁栏杆,直勾勾凝视着靖王:“王爷,您是一个如此容易相信别人的人?您自己相信吗?您明明不是束手就擒的性子,可您偏偏如此轻易的被关进了內狱,您明明已经托孤于我,说明您早知道会有今天!您这会儿到底还在算计谁?王爷,别等了,再等下去,白鲤就要跟着伱一起死了!” 靖王仔细打量着陈迹,他咬破手指在书籍上写下一封血信来:“将这封信送去千岁军交给王将军,报‘山河无恙’密令,他会领兵来此劫狱。从此往后你可愿带着白鲤入江湖,隐姓埋名、护她周全?” 说罢,他从书上撕下那页纸,递了出去。 陈迹伸手,靖王却将手缩了回来:“你还没回答我。” 陈迹深吸了口气:“愿意。” 他从靖王手中抽出那页纸塞进怀里,转身往外走去。 靖王在他身后突然说道:“陈迹,对不起啊。” 陈迹怔了一下,回头看去:“王爷指的是何事?” 靖王笑了笑没有回答,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陈迹摸着胸口,只觉得里面藏着的血信重若千钧,若要救世子与郡主,仅靠他决计行不通,必须有千岁军相助。 昏暗的內狱甬道里,他再经过甲字七号囚室时停下脚步,无声朝里面看去。 白鲤原本低头,她听见脚步迟迟未走,终究忍不住抬起头来与陈迹对视。 陈迹目光微微侧过:“别害怕,一定不会有事的。” 未等白鲤回应,只听前方铁门发出嘎吱吱的声响,白龙那戴着面具的沉闷声传来:“晌午时去迎仙楼叫一桌子饭菜过来,靖王虽被关押此处,但他毕竟也是我朝声望正隆的实权藩王,莫要在饮食起居上有所怠慢……” 陈迹赶忙离开白鲤囚室门前。狭窄的甬道里,只见白龙与云羊迎面而来,陈迹避无可避。 白龙上下打量他:“来探望靖王与郡主?” 陈迹不语。 白龙饶有兴致道:“不必担忧,探望好友乃人之常情,你若能铁了心不来,本座才会觉得奇怪。我朝律法中也写了,亲亲相隐可不论罪罚。” 陈迹轻声道:“白龙大人宽宏,卑职佩服。” 白龙话锋一转:“但少年郎你需得明白,首先你与他们只是朋友,不是亲人;其次,谋反大罪不在亲亲相隐这条律法之内,若包庇谋逆,不论亲友一律同罪。” 陈迹赶忙抱拳:“卑职明白。” 白龙哈哈一笑:“在我密谍司需得明白,感情是感情,职责是职责,你是聪明人,本座相信你拎得清。如今云妃还在潜逃,尔等若是找不出她来,全都没有好日子过,去吧。” 陈迹抱拳道:“卑职明白。” 他低头从白龙身边匆匆走过,一旁云羊却忽然拉住他胳膊:“慢着。” 陈迹慢慢转头:“云羊大人有何吩咐?” 云羊笑吟吟道:“听说你与西风迁升的手谕已经到了,提前道一声喜。” 陈迹一怔:“多谢云羊大人,卑职先去办事了。” 他挣开云羊的手径直往內狱外走去。直到出了內狱闻到新鲜空气,他才长长松了口气。 陈迹怀里揣着那封血信快马加鞭,千岁军大营在洛城南八十里处,待到他赶到军营前时,胯下战马已是大汗淋漓,嘴中吐出白沫。 时不我待。 大营箭塔上有人高声喝止:“来人止步,再往前,乱箭射杀!” 陈迹勒住缰绳战马在营门前疲惫的来回踱步,他大声喊道:“山河无恙!我有要事见王将军!” 那箭塔上的士兵一听“山河无恙”,立马举起一面黑色令旗,朝大营深处挥舞起来。 片刻后,大营的门被人拉开,王将军大步流星独自赶来,他看着陈迹的战马,皱起眉头:“是你,你从哪里来,怎么把战马催成这样?” 陈迹跳下马,从怀里掏出血信递给对方:“这是王爷写的血信,请王将军亲启。” 王将军接过信展开,面色一变:“王爷已经被阉党关入內狱?” “没错。” 王将军皱眉许久,抬眼看着陈迹:“如今洛城南门有重兵把守,我等需要换上百姓衣物,分批以佃户身份潜入城中。少年郎你且先回去,夜里子时在陀罗寺门前等候汇合,领我等前往內狱!” 陈迹直勾勾看着王将军:“不行,我与千岁军一起去,若不亲眼看着千岁军出兵,我不放心。” 王将军思索一瞬:“也好,你且去中军营帐歇息片刻,我这便点将!” 陈迹摇头:“我就在这里等,哪也不去。” “少年郎倒是性子谨慎,”王将军无奈,只好高声啸聚将士。一炷香的时间里,千岁军大营里脚步如雷,滚滚涌动。上千名将士在校场上交错而过,列成威武军阵。 直到这一刻,陈迹才心中稍定。 他往一旁挪了挪,以免占了军阵的队列位置,然而就是一转头的功夫,身边的王将军却已不见了踪影。 陈迹一怔他拉住一位偏将:“你们王将军呢?” 那位偏将皱眉:“王将军自去做他的事,你又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我千岁军大营里?” 陈迹怒道:“我且问你,你可知王将军召集你们所为何事?” 偏将说道:“令旗指令乃是让我等例行操练,没说何事。” 陈迹的心一点点向深渊中沉去,他转头一看,正看到王将军的背影骑着快马,独自飞驰出军营! 难怪白龙方才没有搜自己身,原来对方根本就不在意,即便靖王真的向外界传递了什么消息,这消息也会兜兜转转回到白龙手里。 陈迹拉着那偏将怒吼道:“靖王此时被关押在內狱之中,我带他血书前来请求王将军援救,可王将军现在却独自跑了!” 偏将有些惊讶:“王爷血书?血书呢?” “自然是在王将军手中!”陈迹狞声道:“如今他带着血书不知要去哪里,尔等快随我前往洛城。” 偏将慢慢平静下来,向后退去:“来人,此人乃刘家余孽,拿下!” 陈迹后背一寒。 (本章完) 第182章 宴请 第182章 宴请 千岁军……已经不是那支,曾经与靖王出生入死的千岁军了。 在漫长的岁月里,它被司礼监用各种手段分化、恐吓、瓦解,不听话的已经被斩,唯有听话的才能活着留下来。 没有援军。 陈迹忽觉一阵无力,仿佛不管他付出多少努力,总会有一只手伸出来,将他拼命改变的命运一一修正。 难道师父算出来的卦象,一点也改不了? 这就是命? 不行! 陈迹站在千岁军将士团团围困之中,如海潮之中孤立的礁石,然而不等将士们围拢上来,他不进反退,如远洋之中的破冰船,直奔偏将! 没人想到他如此张狂,竟然还意图斩将。猝不及防下,那偏将挥舞长戟,只见长戟呼啸而至,却稳稳停在陈迹手中。 陈迹手腕奋力一抖:“松手!” 一股莫大的力量从戟身传递到偏将手中,震得他迫不得已松手:“行官,接近先天!” 其余将士见状包围上来,可长戟在陈迹手中调转锋刃横扫,如抡圆的月牙一般将所有人扫开。 等他们再反应过来时,却见陈迹已站在偏将身后,用长戟的月牙刃抵在其脖颈上:“其余人退开,不然他性命不保!说话,让你下属退开!” 偏将沉声道:“我千岁军不怕死,你威胁我也没有用。” 陈迹冷笑:“你要真不怕死,又怎会卖主求荣?” 此话一出,持戟的将士们面面相觑。 陈迹挟持着偏将,一边缓缓向军营大门退去,一边朗声说道:“如今靖王被密谍司羁押在洛城内狱,行构陷污蔑之事,危在旦夕。靖王亲手写下血信,让我带来给王将军,希望他能今夜劫狱带走世子与郡主。结果那王将军表面答应,现在却拿着血信去找密谍司报信,这偏将也一样,污蔑我为刘家余孽!我若是刘家余孽,来你千岁军大营作甚?!” 军营哗然。 陈迹手中长戟月牙刃割进偏将脖颈中,割出一条血痕来:“再不说实话,现在取你性命,咱们一起死。” 偏将冷笑:“你杀了我还怎么逃走?” 陈迹忽然高声说道:“诸位将士看清我的模样,陆浑山庄那一日,世子与郡主就在我身旁,我曾为郡主牵马!” 有将士认出陈迹:“我记得他,我当时以为他是王府仪宾来着!” 公主丈夫谓驸马,郡主丈夫谓仪宾,身份虽搞错了,但确实有许多人将陈迹模样认了出来。 陈迹稍稍松了口气,正要再说什么时,余光却扫见斜后方箭塔上,一位身穿偏将甲胄之人爬上去,面色冷峻开弓放冷箭,军营大门也在缓缓关闭! 他骤然转身,用身前偏将挡下这一箭。 不好,这军营里太多人被收买了! 陈迹丢弃挟持的尸体,一边奋力奔跑,一边将长戟掷向箭塔上的偏将。长戟势大力沉,偏将赶忙弯下身子,长戟堪堪从他头顶擦过,将箭塔的木顶击个粉碎。 千岁军大营的门正在缓缓合拢,千钧一发之际,陈迹飞身前扑,从将要合拢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他前扑的身子落地时骤然双手撑地,只再一发力便如猎豹似的蹿了出去,丝毫未停。 一支支箭矢射来,却追不上他的脚步,只能一支支钉在他身后的脚印上。 陈迹来到自己栓马处翻身而上,他狠狠一夹马肚子,战马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将喧嚣与嘈杂全部甩在脑后。 陈迹不停催马,逼得战马一次又一次提速,然而他的战马已经跑不动了,只能慢吞吞的小跑。 他回头看去,确定身后无人追来,这才松了口气。 可如今怎么办? 若王将军把血书交给白龙,血书便是靖王唆使千岁军劫狱的证据,同样是谋反大罪。 而且,一旦这血书落在白龙手里,陈迹也将是同谋……或许只要追上王将军,事情便还有回转的余地,可他注定是追不上的,对方比他快了太多。 …… …… 两个时辰后,当洛城城头出现在地平线时,陈迹勒住缰绳的手缓缓用力,战马放慢了速度,最终原地踏着蹄子。 他看着前方的城门眉宇凝重:现在逃离宁朝,还来得及。 只要像司曹癸与吴宏彪一样,先去金陵、扬州蛰伏避风头,藏在秦淮河的游船上待一两个月,而后再迂回北上前往景朝。 从此往后,宁朝之事与自己再无瓜葛,那些人那些事,总会有忘记的一天。 陈迹仿佛看见一条白骨之路铺进城中,有皑皑白雪落在碎骨之上,碎骨碴如另类的荆棘,走上去了就不能回头。 他恍惚间抬头,却见天上真的飘下雪花来,这是洛城今年冬天的第三场雪。 走,还是留? 不能走。 下一刻,陈迹重新策马提速冲进洛城,待到靠近内狱时,忽听有人唤他姓名:“陈迹,你怎么在这呢?” 陈迹豁然转头,正看见金猪领着西风下了马车。 他疑惑道:“金猪大人,你不是在抓捕云妃吗,怎么来了内狱?”金猪一身的火气:“我这边正在寻找云妃线索呢,白龙突然派人传了口令,召所有生肖前往内狱。也不知道这货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一天天把大家当猴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说着,他去敲了敲内狱铁门:“开门!” 待到狱卒开门,金猪当先往阶梯下走去,他发觉陈迹未动,回头疑惑道:“走啊,愣着做什么?” 陈迹嗯了一声跟着走下去,他不知道白龙为何突然召集所有生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只知道,他自己、靖王、世子、郡主,已是命悬一线。 进入昏暗的甬道,陈迹一眼看到尽头,甲字一号囚室门前已经聚了不少人,冯大伴与白龙并肩而立。 当他再次经过七号囚室时,世子与白鲤正握着栏杆站在囚笼内,世子急促问金猪:“金猪大人,发生了什么,怎么来了这么多人?伱们要做什么?” 金猪与陈迹都没有回答。 待到两人来到一号囚室门前,白龙没有说话神情隐没在面具之下。 冯大伴微微一笑,开口说道:“诸位近日辛苦了,先是平定刘家谋逆叛乱,又抓捕了靖王府这叛乱元凶。” 陈迹瞳孔骤然收缩。 下一刻,冯大伴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来,上面用鲜血写着文字:“就在今日,靖王写下血书,命令千岁军前来劫狱,犯下谋逆大罪!” 云羊、皎兔、梦鸡、金猪相视一眼,他们也是刚刚知道这件事! 冯大伴笑了笑说道:“好在我司礼监中有少年英杰,从靖王那里骗到血书之后立马将它交给我,才不至于让靖王与千岁军酿成大错……对吗,陈迹?” 云羊、皎兔、梦鸡等人一齐回头看向陈迹,目光中闪过莫名的神色,所有人都知道他与靖王府交从甚密,却没想到最终是他出卖了靖王。 陈迹怔在原地。 他以为血书会在白龙手中,却没想到是冯大伴在幕后谋划这一切,白龙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这冯大伴是什么身份?病虎?亦或是对方本就不是生肖之一却凌驾于生肖之上? 他知道这血书明明是王将军骗走交给冯大伴的,可现在冯大伴却说是他从靖王手里骗到的。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陈迹转头看向甲字一号囚室,只见靖王正与自己对视,那双眼睛不悲不喜,没有情绪。 闷湿阴冷的内狱中,陈迹只觉得自己脑子里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裂了。 金猪用胳膊捅了捅陈迹,压低了声音提醒道:“说话啊!” 陈迹回过神来,心中一片冰冷,抱拳行礼:“回禀冯大伴,卑职只是做了份内之事。” 冯大伴抬手对他虚按了两下:“莫要谦虚,此次若不是你,我司礼监还真不好给靖王定罪。此乃大功一件,本座回京之后自会向内相禀明,为你再请功劳。” 说罢,他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支白色卷轴来:“恰好,你迁升海东青的内相手令也到了,恭喜。日后戒骄戒躁、功成不居,我司礼监正需要尔等少年英才为国效命。” 陈迹上前几步,接过卷轴:“谢冯大伴。” 冯大伴似笑非笑:“不用谢我,谢内相大人对你的赏识。三日之后白龙、云羊、皎兔、金猪,一同押解靖王进京。” 说罢,冯大伴转头对白龙说道:“白龙大人请吧,你我一同领人前去靖王府清点抄家,再商议一下回京的行程。” 白龙笑了笑:“好。” 待到两人走了之后,皎兔歪着脑袋,好奇打量着陈迹:“其实缉办靖王府之事,你就算明着放水大家也不会说什么,毕竟你和世子、郡主是朋友。没想到你小子挺狠呐,亲手捅了他们一刀。” 陈迹沉默不语。 云羊笑吟吟道:“你倒是越来越像一位生肖了。” 突然间,陈迹笑着说道:“云羊大人过奖了卑职有幸迁升海东青已是不易,打算明日在迎仙楼摆下宴席庆祝此事,不知道是否有幸请几位大人赏脸?” 金猪哈哈一笑:“去,我们几个一起去,给你庆功!喂,梦鸡你也来一起喝一杯,咱们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来着,还是陛下南巡路上宴请群臣那次吧?” 梦鸡扫了扫自己袖子上的灰尘,不咸不淡道:“喝就喝呗,闲着无事。” 金猪又看向云羊和皎兔:“你俩呢?给个面子嘛,大家是同僚,又不是什么仇人。” 云羊还未说话,皎兔笑眯眯回答道:“好呀,一起去。但我要喝窖藏三十年的花雕,少一年都不行。” “好,那花雕要是少一年,我就把迎仙楼东家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金猪揽着陈迹的肩膀往外走去:“走走走,迎仙楼这顿庆功宴我来替你请。先前我还担心你想不开办傻事,现在看你开窍,我比你还高兴。你且记住,这世界上什么虚情假意都不重要,权力握在手中才是真的!” 两人经过甲字七号囚室之时,陈迹下意识看向囚室之中。 白鲤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最终汇在下巴,向地面滴落。两人之间的铁栏,宛如一道深渊天堑,遥不可及。 陈迹转过头去,笑着说道:“哪能让金猪大人请,我迁升海东青,自然是我来请。” 第183章 命 第183章 命 大雪。 万里缟素,如人间白头。 陈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医馆的,也忘了自己这次有没有说‘我回来了’。只是走近医馆的刹那间,他终于收敛起自己那张笑得麻木的脸。 明日迎仙楼,宴请数十位同僚,庆祝他迁升海东青。 按金猪所说,从此以后,便是一县县令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的,没有滔天背景的小城知府也不敢造次。 该高兴吗? 当然该高兴,他在这世界终于站稳脚跟了。 他应该特别高兴,大大方方的高兴! 可高兴之后呢? 姚老头站在柜台后面,看着他头上、肩上落着积雪:“丢了魂了?去把我屋子里的炉火烧上。” 陈迹轻轻嗯了一声,往里走去。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马车停下的声音,有人来到门前客气问道:“劳烦问一下,哪位是陈迹?” 陈迹慢慢转身:“我是,怎么了?” 却见一位掌柜领着小伙计走进屋来,满脸堆笑道:“在下是李记制衣铺子的掌柜,您还记得吗,先前郡主在我们那给您定了几身衣服:两件立领大襟,两条冬日的裤,两双皂靴,一顶瓦楞乌纱帽,还有一件狐皮大氅。按照郡主吩咐,她说您不喜张扬,所以狐皮是缝在里面的,外面则是用上好布做了料子……” 陈迹怔怔的看着小伙计怀里捧的衣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掌柜继续自顾自说道:“对了,郡主还交代,在衣服里缝了六枚金瓜子做衣服坠子,让衣袍看起来更挺阔。她说了,方便您应急用。” 小伙计走上前来,将衣服放在陈迹怀里。 掌柜笑呵呵道:“钱已经由郡主付过,若您无事,在下便告退了。若衣服有不合身之处,小店永远免费修改。” 他等着陈迹回话,可陈迹只是低头盯着怀里的衣服久久不语。 直到姚老头丢来一枚碎银子:“回吧。” 掌柜赶忙诶了一声,转身离开。 姚老头站在看着陈迹背影,忽然长叹一声:“……你小子晚上还在家吃饭吗?” “不吃了师父,”陈迹抱着衣服走进寝房中,出来时,他看着杏树上的红布条有些怔然。 许久后,陈迹搬来梯子,爬到树上摘下了属于白鲤的那一根布条,慢慢解开。却见里面写着一行隽秀小字“与君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他看着这行小字,目光仿佛穿过磅礴大雪,与那一日杏树下的白鲤郡主对视。 杏树上的红色在脑海里绽放,如记忆里的锚点,变成脑海里的年轮,旧时与新日从此不同。 陈迹将红布条揣入怀中,出门翻身上马,大雪里飞驰的骏马与少年郎,就像说书先生故事中的人物,都是江湖里的不归客。 …… …… 翠云巷里。 陈府管家正在指挥小厮扫雪:“把大雪扫干净些,若老爷从府衙回来滑了跤,小心你们的皮。” 此时,一架马车缓缓驶进翠云巷,陈礼钦掀开马车走下马车。只见他一身鲜亮的红衣官袍,眉宇间却没了往日的威严,反而阴沉得压抑。 刘家谋反已平定,可他写下的讨贼檄文,却与那位冯先生一起消失了。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若真有人拿讨贼檄文追究,他与刘家便是谋反同党。 陈礼钦不知道该与何人商议此事,也无法商议此事,只能将此事压在心中。 管家见他回来,赶忙对府内喊道:“老爷回来了!” 陈府内,正有一位端庄典雅的妇人迎来,只见妇人站在门槛内温声道:“老爷近些日子有些咳疾,妾身已命人炖好银耳梨羹,您赶紧进屋趁热喝了吧。” 陈礼钦无声的点点头。 妇人又温婉道:“老爷,问宗如今将自己锁在屋中,连他的丫鬟女使也不让进,今晚您与他聊聊看看是否有什么心结。” 陈礼钦应了一声。 下一刻,巷子外传来马蹄声。 陈礼钦转头,愕然看向马上的陈迹:“你怎么回来了?” 门槛内的那位妇人看见陈迹,也柔声问道:“突然回来是有什么急事吗,是不是缺了银子用?” 众人目光中,陈迹马蹄未停。 管家挡在陈迹路上:“老爷、夫人与你说话呢,你……” 陈迹面色沉静,右手一勒缰绳,战马豁然扬起前蹄,狠狠朝管家踏去!管家惊慌失措的侧滚开去,才堪堪躲过这一踏! 陈迹冷声道:“滚。” 他与众人擦身而过,在张府门前跳下马来。 陈迹将缰绳递于门前小厮手中:“劳烦通禀一下,陈迹造访。” 却见陈府这边,陈礼钦、妇人、管家、小厮皆静静看着,他们脑子一时间有点转不过来,这不是他们陈府的三少爷吗,怎么跑张府去了?为何杀气这么重? 这哪像是医馆学徒,分明像是边军之中的杀才! 那妇人温声问道:“老爷,陈迹怎么过家门而不入,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又惹他……” 陈礼钦凝声道:“与你没有干系,不必多想。” 妇人蹙眉疑惑:“可他去张府做什么?妾身先前好像听说,他与张二小姐有了一些交情。但如今他一男子贸然拜访张二小姐,会不会于礼数不合,误了张二小姐的名声?” 就在此时张府内传来张拙奔走的呼声:“诶哟,你怎么跑来了?我还说把官袍换了便去医馆寻你呢。” 说话间,张拙脚上只穿着一双白袜子便跑了出来。 紧接着,却见张府嫡子张铮也一阵风似的跑出来。 只见张铮拉着陈迹的胳膊便往里面走去:“好兄弟,我方才还与阿夏说要一同去寻伱,外面冷,快进屋暖和暖和。” 可张拙看了陈迹一眼,转头对张铮说道:“陈迹此来必有要事,你先回去。” 张铮怔了一下,转身便走,顺便将门前小厮也带走了,不让旁人听到父亲与陈迹的交谈。 待到门前安静下来,张拙看向陈迹:“你为靖王而来?” “不,我为世子与郡主而来。张大人,我救过你一次,救过张夏两次,如今我需要你和张夏明天为我做一件事,可不可以?” 张拙捋了捋胡须:“不论何事我张家接了。” …… …… 一炷香后,陈迹再次冒着风雪,策马往东市而去。 直到傍晚时分,他才在通济街一户大宅前停下。 这是一户富庶人家,今晚家中老太太七十大寿,正要办一场堂会,洛城里却突然下起了雪。 陈迹来到门前,正有管家笑眯眯迎客:“这位客官,可有我家请柬?” 陈迹头也不转的往里走去:“我来寻你家搭堂会的力棒,我是他的朋友。” 管家一听是来找力棒的,顿时面色冷了,他伸手拦住陈迹去路:“寻力棒寻到主家里来了?滚一边去,今晚老太太七十大寿,没空搭理你。” 陈迹看他一眼,从袖中拿出密谍司腰牌:“三日之后,自己去环景胡同密谍司衙门领十棍,你若不来寻我,我自去寻你。” 管家面色忽的惨白。 陈迹在大雪中哈出一口白气,感慨道:“权势果然好用……算了,与你玩笑的,领我去堂会戏台处。” 管家卑躬屈膝的在前面领路:“您小心地上积雪可千万别滑倒了。” 来到戏台外,陈迹挥手驱离管家。 他在一旁看着佘登科与一群力棒扛着木头,一点点戏台搭起,直到佘登科看见他,惊喜着一路跑来:“陈迹,你怎来此处了?今晚汤家老太太大寿,你待会儿与我藏在后台,晚些时候我领你去蹭一顿好的!” 陈迹站在雪中,沉默片刻才说道:“佘师兄,你喜欢春华对吗?” 佘登科迟疑道:“对,喜欢。” 陈迹问道:“为何会喜欢她?” 佘登科回忆着说道:“我第一次进王府闹出好多丑态,其余丫鬟都笑话我,唯有她细心提醒,后来还偷偷教我规矩,拿王府里的点心给我。休沐时,我带她去家里一起搭堂会,她也没有嫌弃,陈迹,她其实是个好人。” 陈迹看着远处的戏台:“先前你与她一同陷害过我,你还记得吗?那时她赔我钱,有零有整,三十两银子,零三十六枚铜钱。” 佘登科情绪低落下来:“记得,对不起。” 陈迹转头直视佘登科,平静说道:“那时我说你欠我一条命,我说什么时候还,你就得什么时候还。” “我记得。” “如今,这条命该还了。” 佘登科挣扎许久:“好。” 陈迹笑着拍了拍佘登科肩膀上的雪:“佘师兄,你这条命我也不白要,春华此时就在內狱之中,帮我等于帮她。你此次若能活下来,我送你们远走高飞。” 佘登科心里一紧:“若活不下来呢?” “那就是命。” (本章完) 第184章 先天 第184章 先天 子时,深夜,大雪盖了红衣巷,再也没了灯火辉煌。 佘登科神色匆匆,冒雪而来。 他犹豫着来到“琉璃宫”门前,试着敲了敲门,但没有人给他开门。 他退后几步抬头看去,只见这座红衣巷里最负盛名的“琉璃宫”紧闭门窗,拉着窗帘,黑漆漆的。 佘登科嘴里嘀咕道:“不是说狗儿大哥在里面吗?怎么看着黑灯瞎火的不像有人啊。” 就在此时,一旁小巷里窜出一位弯腰小厮,低声谄笑道:“公子可是要来琉璃宫玩耍?” 佘登科回答道:“我来找人,找梁狗儿。” 小厮笑眯眯道:“原来是狗儿大哥的贵客,这边请、这边请。” 说罢,小厮领着佘登科进了小巷,一路走到琉璃宫的昏暗后门。 一开门,却听楼宇里莺声燕语,入目之间五光十色,热风香风迎面扑来,好不热闹。 佘登科目瞪口呆:“我以为里面没人呢……” 小厮赔笑解释:“如今城里到处都是密谍司的活阎王,实在不敢张扬。” 佘登科走进楼中,赫然发现这琉璃宫楼宇之下烧着地龙,里面竟比春天还暖和。来来往往的妖娆舞姬露着雪白的肌肤,险些将他看了眼。 小厮领着他上了楼,敲了敲“春意晚”雅间的房门。 却听梁狗儿的声音传来:“进来!” 拉开房门时,只见梁狗儿坐在一张圆桌旁,正搂着两位舞姬放肆大笑。一旁的梁猫儿无奈坐着,不停往嘴里塞东西吃。 佘登科快走几步,拉开一名舞姬,自己坐在梁狗儿身边低语几句。 梁狗儿搂着舞姬斜睨他一眼:“佘小哥,你知道我梁狗儿的规矩,我有三不帮,一不帮……” 佘登科凝重道:“狗儿大哥,大家朋友一场,就不能破例一次吗?” 梁狗儿哂笑道:“什么朋友?我不过是需要银子罢了。酒肉朋友只是喝你点酒而已,你却想要酒肉朋友的命?是何道理啊……” 佘登科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若你按计划行事,事后拿着这封信,我保你能见到姜琉仙。” 梁狗儿忽然坐直了身子:“你再说一次?” 佘登科认真说道:“姜,琉,仙。” 梁狗儿脸色一点点冷了下来。 佘登科继续说道:“若你不按计划行事,便永远也见不到……” 话音未落,梁狗儿推开身边舞姬,沉声道:“都出去!” 待舞姬都离开雅间,他这才接过信封,从里面抽出一页纸来反复观看,神色阴晴不定。 片刻后,他眼中酒意尽去,直勾勾盯着佘登科:“你小子没有底气这么跟我说话,伱也不该知道姜琉仙在哪,这都是谁教你的?” 佘登科犹豫了一下,而后也看向梁狗儿,不避不让:“没人教我。” “就凭你也敢来我面前说姜琉仙这三个字?”梁狗儿冷笑一声:“我已经猜到是谁了,少年郎好重的心思,为成事竟不择手段……他就不怕我事后算账?” 佘登科也有些不耐烦了:“成与不成给个准话,我还有好几处地方要去,今晚很忙的。” 梁狗儿闭目沉思。 再睁眼时,他将琉璃盏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告诉他,如他所愿。” 佘登科匆匆离去。 出门时,他看了一眼天上飘下的大雪,而后右手捏紧领子,低头赶路去了。 …… …… 寅时,天色还是漆黑的。 洛城粮仓外响起马蹄声,哨塔上的士兵提着灯笼眯起眼睛:“谁!?” 下一刻他看见风雪中,张拙一袭红衣官袍策马而来,身后还领着上百名府兵。 张拙在寨门前驻马而立,冷声道:“开门!” 寨门缓缓打开偏将一边提裤子一边往外跑着:“张大人,您怎么深夜前来?” 张拙扬了扬下巴:“唤所有将士起来,先前因民变耽搁了秋粮、税银起运,明日便要点齐运走。” 偏将一惊:“大人,怎么如此仓促?光是点齐秋粮便要三天时间……而且咱们还没和漕帮打招呼,他们那边也未必有运粮的大船等在码头啊。” 张拙冷笑一声:“这洛城是你在做主还是我在做主?你按我说的准备就是了。傍晚申时之前,点齐多少便运走多少。” 偏将犹疑不定。 张拙坐在马上俯瞰着他:“本官先前便在此斩了一个偏将,不怕再斩一个。” 那偏将慌张低下头来:“是,卑职明白。” 此时,张拙又说道:“对了,运粮路径要改一下。此次从广济街经过,再押送去码头,以免贼人熟悉咱们的路线提前安排劫道。” 偏将疑惑:“大人,如今咱洛城里到处都是阉党鹰犬,江湖上再厉害的劫匪,给他九個脑袋也不敢来劫官粮、官银啊!” 张拙微微眯眼:“我说,你做,哪来的那么多问题?” 偏将一怔:“卑职明白!” 鸡鸣声响起张拙抬头看向苍穹边际的一抹微微白光,卯时了。 后面的府兵里,藏在队伍中的张铮策马缓缓上前:“父亲,来得及吗?” 张拙想了想:“应该来得及……此事甚大,我这算是押上张家文运了。” 张铮笑着说道:“没事,反正我和大哥也不适合做官。”张拙眼睛一瞪:“你也好意思说?” 张铮赶忙转移话题:“对了父亲,妹妹呢?” 张拙看向黑夜:“她自有她要做的事。” …… …… 巳时,天光大亮,太平医馆的小院里已是厚厚的积雪。 安西街上的积雪被商户扫去,唯有医馆门前的积雪还没人清扫。 姚老头站在正堂的柜台后面给病人号脉、抓药,待到没有病患了,他便时不时探头看向后院,看看陈迹有没有起床。 乌云在他手边揣着爪子喵了一声:“师父,陈迹是不是生病了,他以前不会睡懒觉的。” 姚老头嗤笑一声:“生什么病,山君门径受了外伤都能快速愈合,怎么会随意生病?” “哦……那他怎么还不起床。” 姚老头站在柜台后面,将双手拢在袖子中。 他望向门前的积雪,随口回答道:“可能是没什么好期待的事情了吧。” 冬日里的火锅,傍晚的酒,都不是很重要了。 此时,学徒寝房里,陈迹睁着眼睛看向房梁,他看着空气里漂浮的尘埃上下晃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迹起身换上一身黑色的崭新冬衣,拿了院子中的竹扫把往外走去。 见到姚老头与乌云,笑着打了招呼:“早啊。” 姚老头瞥他一眼:“你还知道起来?怎么,打算等我把雪扫干净?穿得人模狗样的,要去红衣巷?” 陈迹乐呵呵一笑:“师父别生气,我这就去扫雪。晚上是要去宴请同僚,所以穿得正式些。” 说话间,安西街远方响起清脆的铜铃声。 下一刻,三十二位僧人身穿灰色僧袍,在冬日寒冷的季节里光着半边膀子,稳稳当当的抬着硕大无朋的须弥座与一尊自在观音。 须弥座旁,僧人左手持铜铃,右手持香火。偶尔左右手相击香火与铜铃碰撞出绚烂的火星与清脆的声响。 所过之处,百姓匍匐在地。 一位庄姓富户家中老父亲八十大寿,特意捐了香火请佛菩萨巡游,看顾人间。 陈迹站在门槛内双手合十,闭目轻声许愿。 姚老头看着他背影乐了:“晚上要去杀人,所以提前超度一下?你先前不还与佛门辩经吗,何时也成佛门须弥座下的善男信女了。” 陈迹睁开眼睛,笑着回头:“师父,这世间既然有四十九重天,多做一手准备总没错,万一菩萨今日真的保佑我了呢?” 姚老头垂着眼皮:“这人间都乱成什么样了,他们要真有慈悲心怀,就该睁开眼看看。” 陈迹好奇问道:“师父,既然徐术、胡钧焰能从四十九重天下来,自然也有上去的办法,对吗?” 姚老头抬头看他:“怎么,想上去看看?” 陈迹拄着竹扫把笑道:“随便问问。” 姚老头站在柜台后面思索片刻:“传闻四十九重天是仙人居住的地方,你若有一天跨越神道境渡劫飞升,或许就能上去当神仙了。” 陈迹眼睛微亮:“师父,这些年有人渡劫飞升成功吗?” “有。” “师父,您想当神仙吗?” 姚老头不屑一顾:“若无十万岁,作甚天上仙?” 陈迹一怔,这句话似有所指,他若有所思在门前慢吞吞扫雪,从中午扫到傍晚。 待到最后一块雪扫干净,他转身进屋取来自己先前买的人参,在姚老头面前一口气转化成水晶珠子,由乌云一一吞下。 姚老头默默看了半晌,又从正屋里取来十支人参放在柜台上。 陈迹抬头,隔着柜台看过去:“师父,您这人参怎么卖?” 姚老头将人参推到他面前:“这次不要钱了。” 陈迹惊愕:“您这是……” 姚老头面无表情道:“别走我前面。” 陈迹咧嘴一笑,他将体内冰流全部转化为熔流,一百一十盏炉火熊熊燃烧,双眼里也仿佛亮起了星辰。 乌云的身子忽然长了一圈,原本只有两个巴掌大,如今有了小臂那么长。 它抖了抖身子,抖掉一身浮毛在空中化为灰尘,新长出来的毛发乌黑油亮。 陈迹将乌云放在肩上往外走去,来到门前时,他回头看向姚老头,只见对方正在柜台后面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姚老头慢条斯理说道:“一步一重天,百步上云端。去吧,往后就是先天高手了。” 陈迹跪下给姚老头磕了三个头,起身大步流星而去。 太平医馆重新安静下来,姚老头随意拨拉着算盘,却不知道要算些什么。 沉默许久后,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把铜钱撒在柜台上,看见卦象后,他又拢起铜钱重新撒了一遍。 足足撒了十多遍,而后一声叹息。 乌鸦不知从何处飞进屋来,轻盈落在他肩膀上,嘎了一声。 姚老头没吭声,只是收拢起铜钱,背着双手慢悠悠出了医馆,走进夕阳里。 (本章完) 第185章 火光 第185章 火光 东市鼓楼上传来急快的鼓声,八百声暮鼓入夜。 迎仙楼外夕阳沉入城池背后,仙鹤雕塑如同日晷,影子被逐渐拉长,而后消失不见。 陈迹站在门外迎客,今天这迎仙楼只有他一桌客人。原本订出去十来桌宴席,有人听闻新晋密谍司海东青要在此办庆功宴,纷纷将订好的宴席退掉了。 因此事,整条白衣巷都冷清下来。 白衣巷外,一架马车缓缓驶入。 金猪掀开车帘,领着西风从车上跳下来。他神色古怪的绕着陈迹打量,就在刚刚,他修行境界猛涨,眼瞅着距离寻道境也只差临门一脚。 此等修行速度,金猪闻所未闻。 陈迹笑着问道:“金猪大人,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金猪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问修行之事:“没事没事,今日你换了新衣裳,看起来比往日英气许多。裁缝好手艺,你在哪做的衣服,我也去做两身。” 陈迹笑道:“南城门前李记……” 话未说完,却见云羊与皎兔一袭黑色劲装并肩而来,在他们身后竟还跟着数十名密谍。 金猪面色阴沉下来。 陈迹疑惑不解:“云羊大人、皎兔大人,怎么领了这么多人来?卑职囊中羞涩,只订了一桌席面,坐不下这么多人。” 云羊笑吟吟道:“放心,这些人可不是来吃饭的。” 说罢,他对身后密谍挥挥手,却见密谍们手按腰刀,如蝗虫般钻入迎仙楼中。 待到密谍们全都进去,云羊才漫不经心解释道:“如今洛城内尚有刘家余孽在作乱,令人头疼不已。俗话说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今夜咱们密谍司三位生肖齐聚一堂,自然要小心防范,以免有刘家余孽藏身在迎仙楼中。若我们三人中了招,可是密谍司的损失。” 陈迹不动声色:“三位?白龙大人、梦鸡大人不来吗?” 皎兔笑眯眯说道:“白龙大人从不参加宴席,毕竟戴着面具也没法饮酒吃饭。梦鸡本是与我们一起来的,却突然临时有事回了开封府。放心,不用其他人,你若想喝酒,我陪你喝。” 云羊面色一沉:“我陪他喝就行了。” 皎兔翻了个白眼。 此时,搜查迎仙楼的密谍鱼贯而出,其中一名密谍对云羊无声摇摇头。 云羊思索片刻,犹自有些放心不下,他看向陈迹:“这迎仙楼的菜式全是噱头,实际并不好吃。不如我们换去白衣巷的青竹苑,我尝过那里的糟鹅掌鸭信,当真一绝。” 陈迹微微皱眉:“云羊大人,我在迎仙楼定好的席面,不好随意更改吧。” 云羊反问道:“难道你在迎仙楼里布置了什么,所以不愿换地方?” 陈迹看向金猪,金猪却罕见的没出声驳斥云羊,只低头沉默着。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我能在迎仙楼里布置什么?云羊大人多虑了。若云羊大人执意要换地方,卑职自当从命。” 云羊哈哈一笑:“那就走吧,青竹苑并不远。” 说罢,他领路往前走了数十步,在一处院落外停住脚步。 青竹苑中传来琵琶声,云羊随手一挥:“让里面的人都滚蛋。” 短短一炷香时间,苑内客人落荒而逃。 云羊摆摆手,却见数十名密谍骤然分散开来,将青竹苑拱卫其中。有车架从门前经过,也被他们一并拦下、驱离。 云羊看着陈迹的眼睛:“现在好了,这洛城之内想必没人能埋伏咱们了。陈迹也莫要多想,这也是保护你。” “哦?”陈迹好奇道:“怎么说?” 云羊玩味道:“咱密谍司素来名声不好,如今外界少有人知道你是咱密谍司的海东青,保密一下也是好的。再说了,如今你背后捅了靖王一刀,出卖世子与郡主……以靖王在江湖上的威望,若叫那些江湖人士知道伱长相,恐怕在外面吃碗面都吃不安生。今天有人下个毒,明天放个暗箭,还怎么生活嘛。” 陈迹不动声色道:“云羊大人所言极是,感谢大人保护,请入内落座吧。” 云羊哈哈一笑,当先走进青竹苑。 陈迹正要走进去,却被金猪攥住手腕:“兄弟,大势不可违!” 陈迹故作不解:“大人在说什么?这么开心的日子违什么大势?” 夜色与暮色交割的昏暗光影里,金猪仔细盯着面前的少年郎。只有他知道,陈迹今天傍晚时修行境界突然暴涨。 他虽然不知道陈迹是怎么做到的、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但他知道,今天对于陈迹一定非常重要。 陈迹反手抓住金猪手腕,温声道:“金猪大人,这江湖里几人真心,几人假意,谁能看得清?你我如今同在一艘船上,不要怕。” 金猪看着陈迹的背影没入青竹苑中,咬咬牙也跟了进去。 与此同时,乌云领着十余只壮硕的狸猫无声潜入青竹苑后巷,嘴中全都叼着一只竹筒。十余只猫缩在暗处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 下一刻一只三猫从墙根狗洞处钻出来喵了一声,乌云骤然睁开眼睛,衔着竹筒,如流水似的钻了进去。 …… …… 青竹苑二层罩楼上,菜式流水般端上来,酒酿清蒸鸭子、虾丸鸡皮汤、胭脂鹅脯、奶油松瓤卷酥,都是平日里见不到的。 有清倌人遮着面纱、怀抱琵琶前来,却被密谍挡住:“大人们吃酒说话,闲人勿近。”席间,云羊坐在陈迹对面,夹了一筷子鸭肉,好奇问道:“陈迹,听闻你与靖王世子、郡主交情匪浅,在陆浑山庄时曾为郡主辩经出气,临走时还为她牵马,宛如故事话本里的神仙眷侣……大江南北的说书先生都得感谢你,你这故事够他们讲一个月时间都讲不腻。” 陈迹喝了口酒:“云羊大人想问什么?” 云羊笑眯眯问道:“我好奇的是,你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出卖他们,还是后来为了自保才出卖他们?你觉得,江湖以后又会如何讲你们的故事?” 陈迹笑了笑:“云羊大人说笑了,你我同为内相大人做事,哪来的儿女情长?靖王既然犯下谋逆大罪,我等自当责无旁贷,家国面前没有私情。” 云羊赞叹道:“说得好!” 金猪冷声道:“差不多得了,这些年你没出卖过别人吗?一年前你还是海东青的时候,夜羊信了你的消息,才会中了景朝贼子的埋伏。若非如此,羊位怎会空置给你?” 云羊浑不在意:“当初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又怎知真假?而且,那伙景朝贼子最终在我密谍司围剿之中尽数赴死,夜羊大人也算死得其所。我知道夜羊在无念山里帮过你,但他的死真跟我没关系。” 金猪冷笑一声,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皎兔漫不经心道:“一天天喝酒的时候都不消停,如此开心的时候提什么无念山?难不成你们还对那里有感情?” 陈迹好奇道:“无念山到底是個怎样的所在?” 皎兔转头看他,笑嘻嘻道:“你只需要知道,没去过无念山是你此生幸运,其他的莫再问了。喝酒喝酒,你我来喝一杯交杯酒。” 陈迹赶忙起身:“各位大人且慢用,我去更衣,去去便回。” 皎兔嘀咕道:“没劲!” 更衣为如厕的委婉说法,席间说如厕实在影响食欲。 然而他刚起身,云羊便也站起身来:“我随你同去。” 陈迹笑了笑:“那便同去。” 金猪看着两人离席,面色隐隐紧张起来,若陈迹想动手应该就是现在了。 他环顾四周,也没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片刻后,陈迹与云羊一同归来,他笑着说道:“云羊大人明明不需要更衣竟还陪我同去,想来是怕我遭人暗算。又或者,是怕我害他。” 金猪起身不屑道:“他是小人心思,天天惦记着害别人,所以也天天担心别人害他……我也去更衣。” 他慢悠悠离席,离开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陈迹正低头喝酒,眼神都藏在阴影里。 金猪犹疑着走下罩楼楼梯,待他走下几阶再回头看时,却见陈迹正笑着与皎兔说话,再无异常。 他松了口气:已经换了饮酒的地方,又有数十名密谍把守,想来陈迹今晚真的不会再做什么了。 金猪走出罩楼,钻进不远处茅厕中,捏着鼻子解开裤子。 只有他知道,陈迹便是曾经红衣巷里那位使用火器的刀客……陈迹是有火器的! 方才陈迹去更衣时,他几乎以为陈迹要动手了,好在没有。 金猪小声自言自语:“这才对嘛,总会忘记的……总会忘记的。” 然而就在这时,轰然十数声,巨大的气浪将茅厕掀翻,砖墙将他压在下面。 转瞬间! 火光绽放! 青竹苑二层罩楼的木头根基被火光摧枯拉朽毁去,整栋罩楼如同拆散的架子,轰鸣着倒塌下来,化为一座巨大的废墟。 金猪耳中蜂鸣,他奋力扒开茅厕废墟,怔怔看向面前那座废墟。 为什么? 为什么? 陈迹自己明明还在里面,为何要引爆火器?! 金猪喃喃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心中便存了死志,要将云羊和皎兔留在这里……” 时间隔得太久,连云羊都快忘了他初见陈迹时,陈迹眼中的偏执。 从太平医馆出来的那一刻,他本就没想过自己能活着回去。 这时,青竹苑外传来喊杀声,不知是谁杀到了近前。 咔的一声,一只手从废墟中伸出,那只胳膊将残垣断壁一点点挣开。 废墟被慢慢拱起,最终,陈迹从当中站起身来,体内炉火熊熊燃烧着,任由大雪落在自己身上。 火光中,陈迹喘息着看向金猪。 金猪沉默两息,重新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陈迹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高声喊道:“敌袭,快来救云羊大人、皎兔大人!金猪大人,金猪大人你在哪?!” 他本想寻找云羊与皎兔踪迹,可现在一片废墟,根本不知道对方埋在哪里。 思索间,一名头戴斗笠的矫健中年人杀进来,螳螂腿、工蜂腰,浑身是血凶悍至极。 陈迹从废墟之中钻出来:“贼人找死!” 中年人没有恋战,转头就走,两人一前一后追进了黑不见底的雪夜里。 (本章完) 第186章 足迹 第186章 足迹 黑夜里,头戴斗笠的韩童撞碎了层层雪幕。 他狂奔时,身周仿佛卷着一条大龙,雪不由自主的被他裹挟进气流里,变成身后的龙卷。 陈迹跟在对方身后,他耳中响着蜂鸣声,额头流下的血殷湿了半张脸颊,血液混着泥土令他面目模糊、狰狞。 青竹苑的爆破过于凶猛,凶猛到他此时五脏六腑还在火辣辣疼痛。 陈迹不是专业的爆破手,对于火药的威力没有清晰概念,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留下云羊、皎兔,让这两人没机会阻止梁狗儿劫狱。 至于他自己会不会死在爆破之中、梁狗儿事后会不会找他报复、韩童会不会错手杀了他,他都不在乎。 此时,密谍跟随陈迹追杀韩童。只是两人速度太快,密谍们根本追不上。 陈迹回头看了一眼被甩开的密谍,突然对韩童的背影说道:“停下吧,我还有事交代你。” 韩童在风雪中站定回身,含怒问道:“白鲤呢?你的人说,白鲤今晚会被人带至白衣巷,为何不见她踪影?” 陈迹喘匀了气息,慢慢走到韩童面前,只有这么近的距离,他才能顶着耳鸣听清对方声音:“你方才说什么?” 韩童愤怒重复:“白鲤呢?” 陈迹回答:“郡主还在內狱之中。” 韩童转身便走,冷如刀锋的声音响起:“以白鲤的名义来利用我,日后必一一追杀尔等。” 陈迹平静说道:“韩宗主,你知道內狱在哪吗?想要救郡主,你只能按我说的做。” 韩童顿住脚步:“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指使我?” 陈迹继续说道:“韩宗主,今晚有许多人在豁出性命,为的便是救出世子与郡主。可你若觉得直接杀去內狱便能救人,那就太天真了。內狱是囚笼,这偌大洛城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囚笼?” 陈迹保证道:“按我说的做,我保证郡主能活!” 韩童在雪夜中回首狼顾,眼神锋利如刀:“需要我做什么?” 陈迹交代道:“我要你立刻前往漕运码头,准备一艘今夜便能离开洛城的快船。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艘船必须准备好。只要今晚能救出她,我会带着她前往景朝安定下来,永世不回宁朝。” 陈迹本要换命的,可他既然没死,便要离开宁朝了。只是他离开时,必须带着白鲤和世子一起。 韩童权衡了一瞬,开口问道:“我一定将船准备好,但伱如何将人送去码头?” 陈迹摇摇头:“你只需要准备船,其余的你不必知道。” 韩童皱眉:“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陈迹直视着韩童的双眼,轻声说道:“我一定会将她救出来。” 韩童一怔,而后凝声道:“我江湖中人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希望你没有骗我。” “江湖?”陈迹回想起千岁军,轻呵了一声,他低头看向地上凌乱的积雪:“全力打我一拳,将这雪中足迹遮掩掉,而后去码头做你该做的事。” “好!” 此时,远方的黑夜里已经传来脚步声。 陈迹与韩童重新追逐起来。 追逐中,韩童猛然回头,刹那间,只见他暴烈出拳。拳头挥动时,他手腕处纹着的佛陀泛起金色的光,他背后绽放出巨大的金色佛陀法相虚影。 风雪里。 佛陀伸手虚按、韩童出拳,动作合而为一,拳头分明还没碰到陈迹,陈迹却已被一股沛然巨力掀飞出去。 陈迹在空中吐出一口鲜血,以抛物线落于地面。他的身子在雪地上滑行数丈,积雪如浪般激荡而起,将两人方才驻足之地的凌乱脚印尽数抹去。 他听着韩童远去的脚步声,心知这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环补上了,剩下成与不成,皆是天意。陈迹平躺在大雪之中,疲惫得迟迟不想起身。 恍惚间,他看见天上的雪落在自己脸上,而后视野里出现了云羊与皎兔狼狈的脸,低头冷冷注视着他。 两人披头散发、遍体鳞伤,完全没了金童玉女的俊秀模样。 陈迹心中没有波澜,爆炸时他没有收到两人冰流,便已经知道这两人没死。而此时,这两人死与没死,都不重要了。 陈迹说道:“两位大人,伤我之人乃是罗天宗宗主韩童,快去追他!” 只听云羊狞声道:“是不是你在算计我们?” 皎兔蹲在陈迹,将散乱下来的头发挽在耳后,笑嘻嘻说道:“我好心好意陪你喝酒,你竟然想要杀我?” 陈迹咳出一口血来,擦了擦嘴解释道:“两人大人,地方是云羊大人选的,为何怀疑到我身上?” 云羊冷笑着抹掉自己嘴角鲜血:“是不是你都不重要了。” 说罢,他看向皎兔:“直接杀了。” 然而就在此时,金猪赶到,奋力推开两人冷声说道:“当时陈迹也在罩楼之中,他若想杀你们,岂不是也要连同自己一起杀了?此事我会禀明内相大人,由他裁断!” 他狰狞道:“你们若想不分青红皂白残害同僚,便先来与我试试手!今日我若不死,往后你们也永无宁日。” 云羊与皎兔相视一眼,似在权衡利弊。 金猪说得确实有理:火器爆炸时,陈迹就在罩楼里。若这真是陈迹所为,陈迹也得一起死。 他们不信有人可以为了别人豁出自己的性命,他们不是这样的人,便不信这世间会有这样的人! 云羊思索片刻后,蹲在陈迹面前说道:“我姑且相信此事与你无关,不过你……” 此时,陈迹在雪地里撑起身子,指着雪地里韩童的脚印说道:“几位大人,如今大雪时节,雪地里藏不了踪迹,只要顺着脚印去追,抓住了韩童,找梦鸡审问一番,自然真相大白。而且,内相欲除罗天宗,抓住韩童可替内相大人分忧,大功一件。” 云羊看向脚印。 陈迹催促道:“要快,不然新雪便将脚印盖住了。” 云羊冷笑一声:“我比你清楚该怎么抓韩童,有一人在我手中,他必束手就擒。皎兔我们走,我去密谍司衙门,你去追韩童!” 陈迹心中一惊,总觉得云羊此话有问题。 待到两人离开,金猪低声问道:“你的伤没事吧?” 陈迹说道:“大人不必管我,抓人要紧。” 金猪压低了声音怒喝道:“值得吗?不都说了要享受荣华富贵吗?” “大人,我这人福薄,荣华富贵和身边的人,好像都留不住,”陈迹重新躺回雪里没有说话。 没人知道,有人用六枚金瓜子买了他一条命,从那一刻起,他便没考虑过值不值得。 金猪见他不再说话,咬咬牙,最终还是追了出去。 待到三人走远,陈迹缓缓站起身来看向远处,等密谍司抓住韩童时,他与白鲤应该已经在前往景朝的路上了。 陈迹从怀里掏出一块灰布蒙面,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大雪漫天,一点一点将足迹藏在黑夜里。 (本章完) 第187章 劫狱 第187章 劫狱 戌时,将要熄灯安眠之时,街上一股莫名肃杀之气。 白雪覆盖的长街上只有零星的马蹄印,空空荡荡的不像是人间。 內狱两里地外,城南一条光线隐晦的小胡同里,梁猫儿正坐在一摞破箩筐上打盹,梁狗儿怀中抱着梁家长刀,嘴里叼着一根枯黄的草茎,靠在墙上百无聊赖:“喂,小子,咱们还要等多久?” 佘登科鬼鬼祟祟的探出头张望着胡同外,他背对着梁猫儿、梁狗儿头也不回道:“再等等,再有一刻钟才到亥时,到了亥时我们便安全了。狗儿大哥,你站在屋檐下没有积雪的地方别乱动,等会儿还会有人来巡视的。” 梁狗儿嗤笑一声:“安全?想要从阉党內狱里捞人,谈何安全?” 就在此时,正在望风的佘登科转身对他们招手:“快快快,又有人来了,躲好!” 说罢,他踩着屋檐下没有积雪的地方,将自己套进一堆破箩筐里。 梁狗儿转身捂住梁猫儿的嘴巴,一把将他拎起来,躲在一堆破箩筐后面。 胡同外响起马蹄哒、哒、哒、哒踩踏积雪的声音,马蹄一点点逼近,宛如催命的鼓。 一息、两息、三息……十息后,一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解烦卫,策马从胡同外经过。 只见他长刀横在腰后,目光凌厉的注视着胡同里,静静伫立片刻,确认胡同里的积雪没有脚印,这才策马巡视其他地方。 梁狗儿松开手,梁猫儿无声喘息,佘登科也掀开破箩筐,蹲在地上松了口气,双腿在发抖。 梁狗儿转头看向佘登科:“你一个码头力棒家出来的小子,腿都抖成这样了,也敢往这龙潭虎穴的陷阱里闯?” 佘登科惊疑不定:“这是个陷阱?” 梁狗儿掰着指头算起来:“我上午装作行人在周围溜达了一圈,不光有解烦卫巡逻,內狱方圆一里之内的胡同里,还不知道藏着多少密谍和解烦卫。阉党分明正在等人自投罗网,顺势铲除靖王一系所有余孽。” 他看着佘登科讥笑道:“稍微聪明点的人仔细观察一下就能发现这是个陷阱,偏偏你们几个傻子还要去送死。” 佘登科回头看他一眼:“你不是也要去吗?” 梁狗儿不耐烦道:“我是自己想去吗?我是被你们威逼利诱去的!要我说,各人自有各人命,何必一定要救谁呢?这么多年了,江湖上救命之恩的至交好友反目成仇的事还少吗?” 佘登科觉得有点委屈:“明明在医馆里的时候那么要好,你当时还说老了以后也要一起喝酒的!” 梁狗儿神情一滞,声音低了些:“反正提前说好,我只要帮忙把世子、郡主带出內狱便算是做完了我的事。之后我便带着猫儿逃跑,至于你们能不能将世子、郡主送出洛城,不关我事。” 佘登科没好气道:“知道了知道了。” 梁狗儿疑惑:“你就不担心伱们出不去吗?如今四個城门守备军,全都换成了万岁军的精锐,便是进出城门的粪车都要打开盖子刺七八刀,今天中午还有个刘家余孽藏在粪车里被捅死了,死之前哀嚎一声,金汁都灌进嘴里去了。你说他图啥,还不如换个痛快点的死法……” 佘登科想象那个画面,一阵恶寒。 梁狗儿乐呵呵道:“即便你们能将世子与郡主救出內狱,又该如何送走他们?” 此时,三人身后突然响起平静的声音:“此事便不需要狗儿大哥操心了。” 梁狗儿回头看去,只见望春胡同深处,有一人缓缓从黑暗中走来,身影慢慢浮现。 梁狗儿转过身去,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蒙面之人:“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还受了重伤……伤成这样你还怎么救人?” 陈迹随口答道:“有你这位寻道境的大行官在,就能救。” 梁狗儿说道:“现在內狱附近驻扎着一支解烦卫,大约两百人,你打算怎么进去?先说好,我可打不了那么多,解烦卫当中可是藏有行官的,你要没想好怎么解决他们,我劝你还是打道回府吧。” 突然间,陈迹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梁狗儿微微一怔,下一刻,远处有快马踏雪而来,马背上的密谍时断时续吹响铜哨。 喜鹊,一声。 一炷香过后,胡同外的长街上马蹄奔腾,陈迹等人贴着屋檐下的阴影藏好,只见一队队解烦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腰后横着长刀疾驰而过,向东边赶去。 待到夜晚重新安静下来,梁狗儿豁然看向陈迹:“你做了什么,竟能将这里的解烦卫引走?” 陈迹不答。 梁狗儿皱眉思索:“若是抓捕寻常人物,根本用不了这么多解烦卫出马,除非是寻道境的大行官……可这洛城里的寻道境,只有我和那个姓冯的,等等,还有韩童,你拿韩童做诱饵?据我所知,他与你无冤无仇……” 陈迹平静道:“这是他应该做的。” 梁狗儿打量陈迹片刻,最终叹息一声:“你已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了,莫要落得个举世皆敌的下场,追悔莫及。” 陈迹摇摇头:“不重要。”梁狗儿惊疑不定的看向他:“你待会儿救了人,不会将我和猫儿也卖了吧?” 陈迹展颜笑道:“不会的。”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蒙面的灰布递给三人,刚抬手,忽然一阵咳嗽。他解下自己蒙面的布,在墙根出咳出一口血来。 梁猫儿关心道:“陈迹,你没事吧?” 陈迹抹去唇边的血迹:“没事。” 他轻轻跃上房顶灰瓦,而后伏低身子将佘登科也拉了上来。 梁狗儿将梁猫儿也拉上屋顶,嘴里念叨着:“你想从房顶过去不在雪地上留下足迹,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你,但我可提醒你,再往前走,一条条巷子里还藏着密谍司的人呢,你避不开的。” 陈迹不动声色的带头往前走去:“我自有办法。” …… …… 一座座人字顶的矮矮屋顶,屋脊像是一座座锋利的山峦。 一名解烦卫站在一条小巷的阴影里,如披甲的雕塑般手按腰刀。他将斗笠压低了一些,闭目养神,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解烦卫斗笠下的右耳微微抖动,骤然睁开眼睛,目光电射而去。 只见巷子里,一只狸猫正踩着积雪,一步步往巷子里走来,左顾右盼间,似是在寻找食物。 解烦卫那锐利的目光,微微柔和了一些,他思索片刻,从蓑衣下掏出一块饼子,掰下一小块托在手心里,蹲下了身子。 狸猫有些胆怯的叫了一声,犹豫片刻才缓缓靠近,将饼子吞进口中,蹭了解烦卫的手心。 解烦卫笑了笑,又掰下一块饼子。 不远处,陈迹听着狸猫的声音,脚步不停,领着梁狗儿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只要是有猫叫声,他都统统避开。 几人在灰色的山峦间穿梭、跳跃,不断靠近內狱方向。 梁狗儿以灰布蒙面,灰布之上的眼神里闪过疑惑,这一条条巷子里藏着的解烦卫都哪里去了,怎么一个都没撞见? 此时,却见陈迹忽然蹲下了身子,右手举起拳头。 梁狗儿弯腰靠近过去,两人以一处屋脊做掩护,悄悄朝外望去。 陈迹低声说道:“前面那户民居侧面的铁门便是內狱,门后甬道通向地底,连接着地下河。” 梁狗儿皱眉:“怎么进去?若要用刀将铁门劈开,附近的解烦卫一定会听见动静!” 陈迹捧起屋顶上的积雪,在脸颊上搓掉了血迹,又整了整衣物,而后转头看向梁狗儿:“你们在此处等我。” 梁狗儿伏在屋脊后面看见陈迹轻飘飘跃下屋檐,蹲在雪地里,如狸猫般悄无声息。 梁狗儿皱眉:“这小子要做什么?” 佘登科摇摇头:“不知道。” 却见陈迹径直来到铁门前敲了三下,梁狗儿骤然握紧了刀鞘。 下一刻,铁门上的小窗子拉开,里面狱卒疑惑道:“陈大人,您怎么来了?” 陈迹亮了一下手中腰牌:“有犯人要审,开门。” 铁门开了。 陈迹刚要出手杀人,藏在袖中的短刀刚刚劈出,狱卒已经快速向甬道之中退去,没入內狱的黑暗里。 速度之快远超寻常狱卒,这竟然是个行官! 有人一早便猜到会有人来劫狱,早已在此布下天罗地网!是谁布下的这张网?云羊、皎兔、金猪、梦鸡……都不是,只有白龙! 陈迹一击落空后动身要追,却见一支弩箭从门内飚射而出,他侧身堪堪避过,弩箭在他脸颊上割出一条浅浅的血印。 下一刻,狱卒吹起嘹亮的铜哨声。 喜鹊,一声,召集! (本章完) 第188章 命 第188章 命 清晰的铜哨声如喜鹊,声音越过屋顶,飞入一条条晦暗的小巷之中。 巷子里,戴着斗笠的解烦卫们同时抬头看向夜空,待听清铜哨声,他们也从怀中拿出自己的铜哨吹响。 一声声铜哨如涟漪般向远处滚荡,解烦卫如黄蜂归巢般向內狱靠拢。 由天空俯瞰,皑皑大雪如棋盘,巷子如棋格,密密麻麻的解烦卫如棋子,有人在此布下棋局,请君入瓮。 解烦卫未赶到之前,梁狗儿伏在屋脊上,对陈迹低声喝道:“快走,解烦卫马上就到,这是个陷阱!” 內狱门前,陈迹没有回答。 他望着黑洞洞的內狱石阶,阴冷的风从里面扑面而来,狱卒已经退入內狱的黑暗之中,刻着八卦阵图的壁灯也不知何时熄灭。 大雪落在陈迹头上、肩上、心里,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如冰流般弥漫全身。 有人在此布下天罗地网,防备着所有想要来劫狱之人,将一切后患,一并铲除。 救人还是离开?这是个致命的问题。 思索间,远处传来车辙压过石板路的声音。 陈迹转头看去,赫然是张拙麾下洛城府兵押运粮草的车队,正乱遭遭的排成长龙经过,将附近堵得水泄不通。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梁狗儿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到底走不走?” 陈迹回头看向房顶上的梁狗儿,眼神晦暗不明。师父说得没错,越想见阳光,根茎越需扎入黑暗土壤。 想做成一件事,总要付出代价。 他垂着眼帘,站在黑夜里轻声说道:“狗儿大哥,请你来便是为了应对此时的局面。你守住门前,我保证你拿着信能够见到姜琉仙。” 梁狗儿怒道:“老子又不是神仙,哪能打得过这么解烦卫?” 陈迹面色宁静:“姜,琉,仙。” 梁狗儿再怒:“你现在进去一定会死。” 陈迹头也不回的进了內狱:“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好期待的事情了。” 他一步步走下石阶,朝內狱深处闯去。 佘登科犹豫几息,跳下房顶,随着陈迹一起跑进內狱。 大雪中,房顶只余下梁狗儿与梁猫儿。 梁狗儿趴在房顶上面色复杂,他看见解烦卫身影从远处袭来,转身就想离开:“猫儿我们走,不蹚这遭浑水!什么姜琉仙不姜琉仙的,老子不见了!” 然而他还未完全转过身,已经被梁猫儿死死拉住胳膊,闷声道:“哥,其实我知道你也没想好,要不要去见嫂子,不管你去与不去我都陪你,没关系,你慢慢想。但世子和郡主都是好人,我们现在不能走。” 梁狗儿不耐烦的挣脱梁猫儿的手,却根本挣不脱。 他无奈道:“他们是好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这些年对咱们恩将仇报的人少吗?” 梁狗儿掰着指头细数:“嘉宁十四年,李玄被朝廷缉拿逃进洛城,咱爹为救他,身中七刀,其中一刀断了左手手筋。李玄跪下给咱爹说,他欠梁家一条命,这辈子一定还。” “可结果呢?那毒相搞了个劳什子武盟招安天下武人,给官职、发粮饷、送田产。只因为有人偷偷告诉李玄,他和咱爹都是武盟盟主人选,他怕咱爹跟他争武盟盟主,便在酒后偷袭咱爹!浑身上下二十八道剑伤,若不是有老君山道庭的药,咱爹早死了!” 梁狗儿怒视着自家弟弟:“嘉宁十九年秋,周游父子被罗天宗追杀至洛城,咱爹去找老宗主斡旋,才将他二人保下来。” “结果呢?咱爹被李玄所伤之后走镖,周游父子二人见财起意将此事透露给太行山匪,咱爹侥幸逃脱,回到洛城的时候就只剩一口气了!这些年我杀李玄,杀周游父子,杀太行山匪,背了一身血债,我要是受伤了、死了,仇家找来你可怎么活?” “猫儿,我问你,这世上好人还有好报吗?” “猫儿,我问你,这世上可还有人会为了一个承诺,赴汤蹈火三千里,上刀山、下火海,送一封信、救一个人?” 梁猫儿默不作声。 梁狗儿看着自家弟弟,怒目相视:“你走不走,不走我走!” 梁猫儿慢慢松开手,认真说道:“哥,他们忘恩负义是他们错了,不是我们做的事错了。哥,咱梁家家训是什么?” 梁狗儿一怔:“猫儿,江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江湖了,这江湖的脊梁被人用名利打断了啊……” 梁猫儿从屋脊上站起身来,俯视着自家哥哥认真说道:“江湖人行江湖事,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视死如归!” 梁猫儿继续说道:“哥,你记不记得,咱爹临终前给你说的八个字是什么?” 梁狗儿喃喃道:“立身一败,万事瓦裂……” 梁猫儿垂下眼帘:“你没做到。” 话音落,一名解烦卫手按腰刀来到內狱门前,正当他要冲进去时,梁猫儿踩着屋脊纵身一跃扑到解烦卫身后。 解烦卫感觉身后有黑影压来,下意识转身抽刀,可刀才抽到一半,整个人便被梁猫儿抓举起来。 “去!” 梁猫儿奋力一掷,顿时将解烦卫扔出数丈。 却见那解烦卫落在雪地上,重重弹起又落下,滑行两三丈才堪堪停下,头上斗笠也不知道摔去了哪里。 解烦卫挣扎着从雪地上爬起来,晃了晃脑袋,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与梁猫儿之间的距离,自己竟被扔出这么远! 他侧过脸颊吐出一口鲜血,伸手到领口缓缓解下自己蓑衣扔到雪地上,露出里面的黑色飞鱼服,肩上一条红色绣蟒绵延至胸口。 “杀!”解烦卫拔出腰刀,悍不畏死,踏雪而来。 在他奔袭回来之时,又有五六名解烦卫赶到。解烦卫们摘下自己蓑衣,朝梁猫儿拔刀袭杀过去。 当他们进入梁猫儿十步之内时,解烦卫一同摘下斗笠,如暗器般朝梁猫儿甩去。 斗笠破开层层雪幕,飞旋而至。 梁猫儿尽力躲闪,还是被两顶斗笠从胳膊、腿上割过,解烦卫斗笠帽檐内藏着刀片,割过便是一条血痕。 解烦卫将梁猫儿围做一团。 梁猫儿厮杀毫无章法,只会大开大合的横冲猛撞,他一次次拍开解烦卫的刀身,抓起对方扔出去,却次次没有下死手。 却听他嘴中还在念叨着:“江湖人行江湖事,其言必信,行必果,诺必城……” 梁狗儿最了解自家弟弟,那是小时候家里死只鸡崽子都要哭半宿的软心肠,梁家父亲要杀牛,那傻弟弟便抱着牛脖子说‘想杀牛先杀我’。 这种傻子,浪费了一身天生神力,便是有一身通天刀术也不会杀人。 梁狗儿心烦,转身仰躺在屋顶上闭了眼睛,耳边却萦绕着梁猫儿的声音:“宁以义死,不苟幸生……” 梁猫儿身边的解烦卫越来越多,躺在房顶上的梁狗儿站起身来。 “别念了别念了!”他静静伫立在屋脊,俯瞰着不远处的弟弟,最终叹息一声:“如此心慈手软我要死了,你怎么活得下去?” 一名解烦卫从背后挥刀劈向梁猫儿之时,梁狗儿拇指一弹刀颚。 锵的一声刺破穹宇,至纯的出鞘声,仿佛天地造化之中原原本本的武道鸣音! 梁狗儿还站在屋脊一道清亮的刀芒横贯天地,跨过数丈距离,将那名偷袭梁猫儿的解烦卫一分为二,积雪下的石板路也被劈出了一道巴掌深的裂痕。 霸道!无匹! 有解烦卫惊呼:“梁家刀术!” 梁家刀术没有招术,他们只是将刀意修到了极致。 呼吸之间,杀意至纯,无需小技! 梁猫儿转头朝梁狗儿憨厚笑道:“哥,谢谢。” 梁狗儿没好气道:“闭嘴!” 他轻飘飘跃下屋顶,站在梁猫儿身前。 下一刻,梁狗儿抬头看向面前刚刚围杀过来的解烦卫,密密麻麻的解烦卫。 他头也不回的对梁猫儿说道:“傻猫儿,咱梁家从来没人能跨过神道那个坎儿,爹一直说这事得着落在你身上,希望爹没说错。今天,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梁家刀术,学得会是命,学不会也是命。” 只见梁狗儿面对上百名解烦卫,顶天立地仰起头来。他深深吸了口气,风雪被卷入他口中,鲸吸天地。 出刀! 刹那间,刀光照耀夜晚,雪瀑倒卷! 內狱门外的青石板路上裂开一条数丈的裂隙,数丈之内的解烦卫皆在这一刀之下化为亡魂。 梁狗儿看着周遭源源不绝的解烦卫,朗声大笑:“梁家第十四代执刀人在此,且将尔等大好头颅快快送来!” 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 …… 內狱石阶上,陈迹快步走下。 黑暗中有弩箭激射而来,陈迹微微偏头避过,右手后发先至,在耳侧握住了弩箭的箭羽。却见他反手掷入黑暗之中,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哼,紧接着有人快速跑开了。 陈迹将灰布重新蒙在脸上,跑下石阶,踏入內狱的甬道。 十余名狱卒厮杀过来,然而陈迹脚步未停,朝狱卒们迎了过去。 两侧囚室里依旧关押着靖王府与刘家的犯人,他们扒在铁栏边上哭喊着:“救我们,救我们!” 陈迹与狭窄甬道里与狱卒短兵相遇,刹那间,夺刀,挥刀,一气呵成! 有狱卒惊呼:“先天!” 陈迹面沉如水,他提着刀一步步朝前逼近。 甬道厮杀声中,佘登科跑至春华所在囚室,与其隔着铁栏相拥:“别怕别怕,我来救你了。” 春华瘪嘴压抑着哭声:“傻子你怎么来了,你不怕死吗?!他们好多人,快走啊!” 佘登科赶忙安抚道:“没事的,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你先稍等片刻,我去帮忙。” 话音落,他转头看向甬道时,却发现十余名狱卒已经躺在地上,根本不需要他帮忙。 陈迹一身是血喘息着,他从狱卒腰间扯下一串钥匙,找出甲字七号的钥匙摘下,而后将余下的钥匙全都扔给佘登科:“开门救春华。” 佘登科接过钥匙,一边手忙脚乱的将钥匙插入锁孔,一边看着陈迹往深处跑去。 陈迹跑得很快,那间甲字七号囚室越来越近。 快跑到时,他停下来擦了擦脸上血迹,他又低头看了看,确认看不出自己身上的伤才放下心来。 只是当陈迹来到甲字七号囚室门前时,却忽然怔住了。 陈迹站在囚室门前,宛如刚刚又经历了一场爆炸,耳中蜂鸣大噪。 这囚室之中,只有世子,没有白鲤。 他看着世子抓住铁栏嘴巴一张一合,却已经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了。他像是溺入水中,粘稠的黑色湖水将他紧紧裹挟着,不知流往何处。 陈迹回过神来,怒声问道:“郡主呢?” 世子来到门边说道:“今天白龙将她单独带走了,不知带去了哪里!” “为什么单独带走郡主?” “不知道!” 陈迹心中忽然升起一阵荒谬感。 仿佛命运拥有自我修正的能力一般,不论他做了多少努力,总会有一环出问题,让命运回到原本的轨迹。 陈迹感觉有一股怒火在心口燃烧,他转身大步往前走去,他来到甲字一号囚室门前,只见靖王形容枯槁的坐在囚室内。 短短两天时间,对方却像在这內狱之中走完了一生。 靖王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门前的陈迹:“你还是来了。” 陈迹抓着铁栏:“王爷,您要做的事,一定要将旁人都搭上吗?您明知道自己会死,明知道宁帝要对你下手,为何不给世子、郡主提前准备好退路?” 靖王没有说话。 陈迹又问:“是不是您让白龙将白鲤带走的?您不希望我离开宁朝,所以要用白鲤的性命将我留下来?” 昏暗潮湿的內狱之中,陈迹直勾勾看向靖王的双眼:“王爷,您见过李青鸟对不对。是您和我师父,还有李青鸟一起将我从四十九重天‘偷渡’下来的,所以您才会在回洛城之后第一时间找我下棋,想要看看我是个怎样的人。” 陈迹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可您为什么要牺牲郡主,她有什么错?就因为她不是你亲生的,所以您恨她?” 此时,靖王说道:“你所有猜测说得都对,唯有一点说错了:白鲤不是我让人带走的,白龙是奉了密旨来杀我的,并不是我的人。” 陈迹一怔,不是靖王安排的?那白龙为何要单独带走白鲤? 等等…… 等等! 陈迹忽然想起云羊今晚曾说过,对方手中有一人可使韩童束手就擒,就关押在环景胡同的密谍司衙门里! 是白鲤! 密谍司知道白鲤不是靖王的亲生女儿! 陈迹震骇的看向靖王:“是您悄悄将消息透露给密谍司的吗?” 靖王虚弱道:“什么?” 陈迹怒吼:“王爷,是不是你把白鲤是韩童亲生女儿的消息透露给了密谍司,因为你知道用白鲤可以将最难抓的韩童引出来!此事应该只有你、云妃、韩童知道才对,你如今要死了,所以要拉着罗天宗一起进坟墓?” 靖王沉默了。 陈迹喃喃道:“……你们都没有感情吗?你们这个世界的人血都是冷的吗?” 靖王静静的看着他,许久之后缓缓说道:“陈迹,景宁两朝纷争千年,百姓不堪其乱。我想做的事情太多,可我没时间了,我来不及扫清宁朝痼疾,也来不及秣兵历马一统山河。二十一岁时我是踌躇壮志的少年将军,四十五岁时我只是个病入膏肓的阶下囚,我没时间了。陈迹,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 靖王低声道:“罗天宗暗中把持漕运,这些年偷偷拐卖了不知多少妇女、孩童,不知包庇了多少江洋大盗。若让他们勾连了景朝,最关键时断了宁朝的粮道,那就全完了。罗天宗必须铲除。” 陈迹神情已经完全暗淡下来:“王爷,如果白鲤知道你把她卖了,她会怎么想……不对,你明明行托孤之举了,你没有真的想让她死!王爷,你一定还有后手,你的后手到底是什么?” 此时,佘登科牵着春华的手疾步跑来:“快走吧,来不及了,再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 佘登科拖拽着陈迹往外走去,陈迹怒吼:“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又为何要偷渡我下来?” 靖王在囚室里叹息:“陈迹,这世上不该有神仙,也不该有四十九重天……对不起啊。” 陈迹还要再冲上去问出疑惑,却发现甲字一号囚室里滚荡出汹涌的冰流,比静妃、云妃,比之前任何一次冰流,比一整座內狱的冰流都要恐怖,庞大! 令人窒息! 宁朝实权亲王,离开了。 对方没有再给他问出疑惑的机会,一代藩王便在这晦暗的囚室里,心甘情愿的死去了。 陈迹某一刻甚至在想,靖王这三年里,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算计着未来,就连自己的死也要算计在内。 对方之所以撑到现在,就是要将冰流留给他! 来不及多想了,他掏出钥匙打开囚室,拉起世子往外跑去。 世子喊道:“陈迹,救我爹啊,他还在里面!” 陈迹不答,他只是拉着世子往前跑去,穿过长长的昏暗的甬道,冲破囚笼。 来到地面时,佘登科吓了一跳。 只见雪地上躺着上百名解烦卫尸体,红色的血在冬夜里冒着热气,将雪一一融化。 雪地中,梁猫儿泪流满面的扶着梁狗儿,只见梁狗儿左手拄刀而立,顶天立地。 只是,梁狗儿背后一道血痕从肩膀斜贯至腰后,右臂……空空荡荡。 陈迹迟疑道:“狗儿大哥,你……” 梁狗儿咧嘴一笑:“他娘的,解烦卫里藏着不少行官,阴沟里翻船了。督脉断了,往后用不成刀。不过也正好,这一身刀术祸害梁家十几代人,没了就没了吧。” 陈迹怔怔的看着梁狗儿,耳边忽然回响起王道圣的话,世人大多只能看见身外之物的得失,却看不见自己本心的得失。你难受,是因为你心里缺了一块。 他避过眼神:“谢谢狗儿大哥。” 梁狗儿残喘着沉声道:“少来假惺惺的,我不喜欢与你这种不择手段的往来,咱们往后相忘于江湖再不相见。你我以前不是朋友,以后也不是。佘登科,我劝你也不要和这种人做朋友了,不然哪天他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佘登科赶忙道:“狗儿大哥,陈迹他不是……” 梁狗儿打断道:“他马上就是了,人只需要改变一次,就沿着这条路一直改变下去,再也回不了头。” 陈迹只感觉心里一阵沉闷的疼痛,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瓷瓶抛给梁猫儿:“黄山道庭的药。” 梁狗儿凝重道:“往后你欠我兄弟二人一条命,若有一天梁猫儿有难,不论你身在何处,不论上刀山、下火海,你都必须把这条命还上。” 陈迹:“好。” 此时,远处响起马蹄声奔腾而来。 陈迹看向众人:“佘登科你接下来带着世子按计划行事,自会有人送你们离开洛城。” 佘登科诧异回头:“你要去哪?你不跟我们一起去景朝吗?你留下会死的。”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我不能走了,我还有事要做。” 佘登科正要说什么。 却见陈迹孤独的向后退去,一步步退进黑夜里:“有人给我说过,什么也无法舍弃的人,什么也无法改变。抱歉了诸位,让你们以身涉险,我陈迹欠你们一条命。此次一别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见,又或许永远也见不到了,到了景朝如果你们一起喝酒的话替我喝一口,保重……一定要保重!后会有期!” 说罢,陈迹转身狂奔起来。 (本章完) 第189章 冯先生 第189章 冯先生 大雪中,陈迹距离佘登科、世子、梁狗儿、梁猫儿的目光越来越远。像是从辉煌的舞台,跑进了舞台外的黑暗里。 陈迹仿佛回到刚刚来到这世界的某个午夜,他就站在太平医馆的柜台后面,独自恶补着医术总纲。然后写下十个字,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陈迹从內狱出来的一瞬间,终于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并非偶然,靖王、师父、李青鸟谋划了这一切,要将自己当做最重要的棋子。 自知命不久矣的靖王,以整座靖王府为代价给予自己冰流,便是为了让自己快速成长。 对方似乎为自己安排了格外艰难的命运,所以才会对自己说了两次对不起。 也正是因为这份命运太苦了,当自己想要跟随吴宏彪、司曹癸离开景朝的时候,师父动了恻隐之心,劝说自己离开。 那一刻,师父曾希望自己一走了之。 如果自己当天离开了,也许便跳脱了棋盘。由此可猜,靖王并不知道自己还有景朝这条退路,对方并不知道自己与陆谨的关系,所以也从未利用过这层关系……师父帮自己保守了秘密。 那个嘴毒血冷心热的小老头,终究是帮了自己。 可靖王到底想让自己做什么?是否四十九重天的神仙有关? 不论靖王还是宁帝,他们都是冰冷又强大的政治生物,寻常人根本无法彻底揣摩他们的意图。 自己又该怎么救白鲤? 死局。 陈迹忽然想起师父说的话:若他足够聪明,就该一走了之。 他身怀剑种门径,景朝还有一位身居高位的舅舅关照他。只要去了景朝,他便有足够的时间,等待自己如武庙山长陆阳一般,强大到睥睨世间。 十年。 二十年。 他还年少,他等得起……但他不想等,也不能等。 陈迹知道,今时今刻,洛城有一个人可以保白鲤性命,也只有这一个人可以。 此时,黑夜长街有一名解烦卫策马奔腾而来,铁蹄踏在积雪上溅起雪浪。 解烦卫看见陈迹的刹那间,果断拔出腰后长刀,伏低了身子袭杀而来。 陈迹不退反进,人马交错的瞬间,骑于马上的解烦卫一刀左侧劈来,陈迹却精准拉住战马缰绳翻身而起,从右侧一脚将对方踹飞出去,自己落在马鞍之上。 他一勒缰绳,骏马人立而起,调转了方向。 待解烦卫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时,陈迹早已策马远去,时不我待。 两炷香后,陈迹看着眼前晦暗的环景胡同。 这本是洛城密谍司的衙门,但密谍们向来喜欢在內狱这般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办案,所以正经的衙门反倒闲置下来……直到白龙出现,这处衙门才重新启用。 陈迹在衙门前勒住缰绳,深吸一口气,直到心跳与血液全部平息,不再翻涌,这才翻身下马。 他大步流星朝衙门里面走去,雪已落满空空荡荡的庭院。庭院中若有如无的飘荡着中药气味,如檀香,又似麝香。 衙门深处燃着一盏灯,白龙戴面具在红木桌案后正襟而坐,似在批阅文书。 无垠黑夜里,只剩这一盏光。 正堂里白龙听闻脚步声抬头看了陈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一边批阅文书一边漫不经心道:“这么晚了来密谍司衙门做什么?” 陈迹穿过庭院,踩过积雪,一步一台阶:“冯先生,我们的约定是否还有效?” 衙门正堂里,白龙手中朱砂笔忽然停下,宛如这衙门外的大雪也停在了空中。 …… …… 片刻停滞后,白龙手中的朱砂笔又动了起来,他坐在桌案后面给文书打上朱批,而后轻描淡写道:“本座怎会是冯先生?” 此时,陈迹环视正堂,他看见桌案上有两只茶杯,茶水还冒着热气,都只剩一半……说明方才白龙有客人在此,刚刚离开。 而这位客人,是可以让白龙摘下面具喝茶的存在。 陈迹目光回转,回答道:“自打白龙出现冯先生便不见了。” 白龙头也不抬的慢条斯理道:“这世上没有同时出现过的人多了去,何以见得本座便是冯先生?本座得在内廷候驾,冯先生却要一直待在刘家,我们二人如何分身两地?” 陈迹回答道:“这只御赐的面具像是一个戏法,谁戴面具,谁就是白龙。想来姜焰也只是您的傀儡,而您才是修行厌胜之术的那位大行官。” 白龙像是被陈迹给逗笑了:“少年郎怕是喝了假酒吧,谁给你的胆子来本座面前胡言乱语?” 陈迹想了想说道:“我拿了靖王血书去千岁军密谋劫狱,回来却安然无恙,千岁军也没有追杀我。我思来想去,只有冯先生会出手保我,多谢冯先生。” 白龙轻描淡写道:“深更半夜来本座面前胡言乱语,小心人头落地。” 陈迹平静道:“冯先生,王爷已经将您的身份告诉我了。” 白龙嗤笑道:“你也配来诈我?” 陈迹摇摇头,诚恳道:“不是诈,王爷临终前已经他的计划和盘托出,让我相助您……” 未等他说完,白龙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小子为了诈我,竟敢编下弥天大谎,真不怕本座现在就杀了你?当真胆大包天!” 陈迹忽然说道:“冯先生,我师父说我若遇到天大难处,便来找你。” 白龙笑着将朱砂笔搁在笔架上,他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冯先生的模样:“本座懒得听你胡编乱造了,蠢话听得多了,本座怕忍不住杀了你。” 陈迹沉默不语。 白龙笑着说道:“本座曾再三询问你,是否要随我做事,你都拒绝,如今怎么又想开了?” 陈迹回答道:“自然是打算弃暗投明,投奔远大前程。”白龙慵懒的挥了挥手:“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如今与往日不同,你所求之事,我做不到了,请回吧。” 陈迹站在桌案对面问道:“冯先生知道我所求何事?” 白龙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漫不经心道:“这世间能叫人舍生忘死的事情并不多,所以不难猜。只是郡主如今身陷谋逆大案,此事乃御前直断,旁人可不敢多嘴。别说是我,便是内相大人、吴秀大人,也不敢为她求情。” 陈迹沉默许久,最终俯身抱拳,躬下腰去:“如若冯先生不弃,卑职愿为冯先生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少年像是要将自己做成一场交易,用一个人的命运,换另一人的命运。 白龙起身俯视着陈迹的脊背,似笑非笑:“为这种小事便弯了腰,如何成大事?” 陈迹没有起身,再次恳切道:“望冯先生成全,卑职此后定当为冯先生竭心尽力。” 白龙没有答应下来,而是随口道:“你也看到了,本座身边兵强马壮,从者如云,整个密谍司都得归本座调遣,又何缺你来帮我做事?” 陈迹直起身子,直视着白龙:“既然冯先生从者如云,为何此时冯先生身边无人?” 白龙眉头微挑。 陈迹说道:“因为他们被我引走了。” 白龙赞叹道:“你还真是不想活了啊,连这种话也敢说出口。不过,你当真以为你能将其他密谍玩得团团转?若不是有人来此,为你拖住本座一个时辰,你以为你有机会将世子带出內狱?” 陈迹下意识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茶杯……原来,方才有人来了密谍司衙门,拖了白龙一个时辰? 他回过目光说道:“那也是我的本事。” 白龙一怔,继而哭笑不得:“往日倒是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好好好即便这也是你的本事,你以为你能将世子送出洛城?仅凭这些本事,还不足以让我为你冒险救下郡主。” 陈迹低头思索片刻,再抬头时,目光在烛光中摇曳不定:“白龙大人,郡主如今对你们的作用便是抓住韩童,可我觉得韩童必不会为了她束手就擒。卑职愿为大人抓捕韩童,届时大人不再需要郡主了,还请高抬贵手。” 白龙斜睨着陈迹,审视中略有欣赏:“心狠手辣,有点大人物的样子了。不如我们打个赌,以今晚子时为界,你若真能让我抓不住世子与梁狗儿,本座便算你赢了,有资格在本座手下做事。若你输了……” 陈迹笃定道:“我不会输。” …… …… 东市,漕运码头。 往日里即便下着大雪,也有纤夫与力棒在夜晚忙碌着,南来北往的货物在此集散,乃天下枢纽之一。 正所谓,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好不热闹。 而此时,整个码头静悄悄的。许多大船放了锚,停在黑漆漆河面上,迟迟不肯靠岸,等待着洛城风波平息。 大雪落在湖面,韩童戴着斗笠在一艘艘船只的甲板之间穿梭跳跃,如履平地。 甲板上有守夜的船手,见了他也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声张,任由他像幽灵一般如入无人之境。 韩童来到最边缘的一艘船上,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火寸条,拔开木质的盖子,磷火烧出红色的火星。 他举起火寸条在空中晃了三下,停顿三息,又晃了五下。 片刻后,河中央一艘双桅快船默默起了锚,向码头靠近过来。 当船停靠稳当,有人从高高的船舷上一跃而下:“宗主,怎么突然调度这艘船靠岸?这艘接下来是要往扬州去的。” 韩童沉声道:“不该问的不要问,船不要放锚,随时准备离开码头。今晚需要你夹带几个人,暗室里没人吧?” 中年汉子说道:“有个江湖客藏在里面。据说在京城睡了官贵人家的小姐,人家家里请了‘灯’的人追杀他,没咱漕帮掩护必死无疑……” “没问你这些。”韩童打断道:“把那个江湖客撵走,暗室里不要留其他人,我送上船的人绝对不能有事,记住,你有事了她都不能有事。” 中年汉子憨厚笑了笑:“行,那我等会儿就去把那江湖客宰了,他身上应该带着两根小黄鱼呢。” 说话间码头最边缘的一艘船帆突然升起一半,韩童豁然回头望去,这是漕帮之间的暗号! 他身后中年汉子压低声音:“宗主,有朝廷鹰犬来了,快走!” 韩童眼睛微微眯起,阉党怎么会追到这里来? “宗主,有人把您卖了?您快随我离开,此地不宜久留。” 中年汉子说着便要重新登船,喊船手一起将船驶离,可韩童却一把抓住他手腕,凝声道:“我帮你们将阉党引走,你们留在此处接人!” 中年汉子一惊:“您要送的到底是什么人,如此重要?” 韩童看他一眼:“比我的命都重要。” 中年汉子沉默许久:“明白了……还没找到阿云吗?” 韩童摇摇头:“没有,她藏起来了,不知道藏去了何处。她天性多疑,谁也不愿相信。” 说话间,远处已传来脚步声,有人踩着码头上的木板,咚咚咚咚的靠近过来,人数极多。 韩童不再犹豫,转身跳上另一艘船的甲板,如人猿般抓住桅杆上的绳子朝远处荡去,一根根桅杆的绳索成了他的借力之处。 旁边便是运河,一旦有危险,他便可以立刻钻入水中。以他的水性,便是解烦卫来多少人也不可能在水里追上他。 然而正当韩童要逃走时,却见远处有一队人马明火执仗而来。 他站在一根桅杆顶端,眯起眼睛看去,待他看清来人时,面色一变! 白鲤! 码头处,云羊一身黑衣站在大雪中,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推着双手捆缚在背后的白鲤。 云羊举着火把朝韩童招了招手,笑吟吟喊话道:“韩宗主,束手就擒吧。不然的话,郡主今晚便要香消玉殒了。” (本章完) 第190章 逃离 第190章 逃离 夜色里,大雪中,白鲤再也没有那么活泼了。她的头发散乱下来,白色的衣服也染上了灰尘。 杏树,山火,为她牵马的人,都留在了昨天,明天不会再有惊喜,再抬头时眼里便不需要再有光。 韩童立于桅杆之上,远远看着白鲤久久不语,他没想到密谍司竟然会用白鲤来威胁自己,是谁出卖了自己? 云羊举着火把,用火光照亮了白鲤的脸庞,好让韩童看得更清楚些:“韩宗主,嘉宁二十四年春,你偷偷出现在靖王府门外,看了郡主一眼就走;嘉宁二十五年上元节,你偷偷在城隍庙等候,看了郡主一眼就走;嘉宁二十六年……你总共看了郡主十二次,其中七次是郡主生辰之日,还有五次是上元节、重阳节,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韩童瞳孔收缩,他以为自己去探望白鲤时行踪很隐秘,没想到还是落在了别人眼里。 这便不是有人出卖自己了,连阿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偷偷去看望过白鲤,今晚那算计自己的小子更不可能知道。 云羊似笑非笑的看着韩童,火把摇曳中,将他脸庞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黑暗,格外狰狞:“韩宗主,我密谍司监察天下,一切魑魅魍魉都无所遁形。我等将你缉拿归案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倒不如我们现在做个交易,救郡主一命。” 白鲤听闻云羊的话,怔怔抬头看向高高桅杆上的韩童。她给陈迹说,此人曾偷偷看过她四五次,那是她曾发现的次数。 而在她不曾留意到的角落,对方竟然偷偷看望过她这么多次。 韩童挺拔立于桅杆之上,遥遥问道:“说说看,怎么救?” 云羊笑吟吟道:“韩宗主,你的命,换郡主的命。” 韩童沉默良久:“你以为我会这么愚蠢?我与她毫无瓜葛,你们密谍司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下一刻,皎兔抽出袖间短刀,从白鲤大腿上割开一条口子,血液顿时染湿裤腿。 但白鲤神色未变,只呆呆的看着河面,仿佛疼痛也感受不到了。 韩童身形微动,却又止住。 皎兔转头看向韩童:“下来换人,你跟我们走,我密谍司允许你的人送她走。” 金猪冷冷看了两人背影一眼,他知道这两人又在说谎了,即便他们是十二生肖也没有放走郡主的权力,连内相大人也不行。 他看向韩童,心中也不确定韩童是否会束手就擒,他又看向白鲤腿上的伤口。 却见皎兔再次挥刀割向白鲤的胳膊,刀将落下时,手腕却被金猪捉住了。 金猪阴沉着脸说道:“差不多可以了,郡主说到底是皇室宗亲,如今陛下还没开口要不要杀他们,别太自作主张了。” 皎兔斜了他一眼:“你想多事?” 金猪冷笑:“我只是觉得你们可能会犯蠢丢了生肖之位、丢了性命,所以好心提醒一下。” 皎兔哼了一声,缓缓收刀。 云羊再次看向韩童,高声道:“韩宗主,真的不想换郡主活命吗?” 然而韩童只是静静的看着白鲤许久,他看见白鲤腿上伤口,以及那倔强到默不作声的表情,顿时将指甲抠进手心里,渗出血来。 但他最终没有以命换命,只森然说道:“你们以为我会那么愚蠢吗?哪有什么换命,不过是一起死罢了。密谍司今日所做之事,日后定有厚报。” 说罢,他又看了白鲤一眼,转身一跃,钻入冰冷的河水之中消失不见。 云羊、皎兔愣住了,而白鲤则微微低下头来。 金猪对皎兔说道:“还不赶紧帮郡主包扎伤口,这都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郡主与韩童能有什么关系?” 云羊冷冷回视:“若无关系,他怎么会偷偷看望郡主那么多次,说他们没关系你自己信吗?” 金猪反驳道:“韩童是什么人?那是叱咤江湖多年的大枭,手底下帮众不知道有多少个,怎么可能因一时的感情葬送性命。” 云羊冷笑:“方才有人劫狱带走了世子,不知道藏匿到了何处。你也看见了,韩童方才偷偷招来快船,分明是要送人离开,想必他要送的就是世子。” 白鲤转头看向云羊,劫狱?世子?是谁做的? 她脑海里冒出个答案来,就像她每次下意识都会冒出的那个答案一样。只是她以前很笃定,此时却又否定了。 金猪装糊涂道:“韩童不过是招来一艘船而已,这就跟世子关联起来了?” 云羊斜睨他一眼:“等等看便知道了。” “等什么?” “等张拙,张大人。” …… …… 大雪路滑,洛城府兵骂骂咧咧的押运着粮草前往码头,大家耳朵、双手冻得通红,脚尖也凉透了。 有人低声埋怨道:“下这么大的雪,要是能回家小酌两口,搂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知府大人怎的偏要今日运粮?” “是啊,下这么大的雪,等雪停了不好吗,还非要绕那么远的路!” “别说了,码头就在前面,赶紧办完差事回家睡觉……小声点,知府大人来了。” 粮队旁,知府一身红衣官袍骑于马上,他肩上披着一件红色翻狐裘大氅,手中抱着一只铜手炉,忧心忡忡的看着前方码头灯火通明,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张拙思忖片刻:“等等,粮草停一下!” 府兵疑惑转头,只能将牛车全部停下。 张拙挥了挥手:“今日不运粮了咱们将粮草运回粮仓!” 府兵一下子炸开了锅,偏将高声道:“大人,咱们从傍晚走到此时了,眼瞅着马上就要抵达码头,为何不运了?” 张拙冷眼看去:“要不你来当这个五品知府大人?” 府兵缩了缩脖子:“卑职多嘴。”张拙挥挥手:“走!” 然而就在此时,有笑声从房顶传来:“张大人,这是要去哪啊?” 张拙豁然抬头,只见云羊与皎兔正站在路旁屋檐上,低头俯瞰着长长的运粮队。 说话间,粮队附近的小巷子里浮现出数不清的解烦卫,手按腰刀,将粮队团团包围起来! 府兵们想要抽刀对峙,却听云羊漫不经心道:“敢在我密谍司面前拔刀的人可不多啊。” 府兵神情一滞,讪讪的松开了手。 张拙沉声道:“怎么,各位要劫我粮队?便是密谍司也不能随意侵扰官粮转运!我大宁律法十八卷第七条,凡侵扰、盗取税粮押运二十五贯以上者,杖一百,刺‘盗官钱粮物’五字,发配三千里!” 云羊笑吟吟道:“本座知道张大人能将我大宁律法倒背如流,不必随随便便拿出来吓唬人。我们也是接到消息,称大人这粮队里可能窝藏嫌犯,张大人,你既然熟背律法,可知包庇谋逆是何罪?” 皎兔坐在屋檐上,笑嘻嘻的问道:“张大人,包庇逆党,会不会也跟着满门抄斩啊?” 张拙冷冷凝视着云羊:“你说我包庇谋逆,有何证据?” 云羊笑了笑:“简单,我们搜一搜粮队便知道了,动手!” “慢着!”张拙神色紧张的看了一眼粮车,右手高高举起,止住了解烦卫的脚步:“此乃朝廷官粮,我看谁敢妄动?” 云羊挑挑眉毛:“怎么,张大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王命旗牌:“张大人可知这是什么?我密谍司手持王命旗牌,可代天巡狩、先斩后奏!” 张拙沉声道:“你手持王命旗牌不假,却也不能肆意妄为。我记得两位前阵子才刚刚犯过大错吧,若这次再搞错,不知会不会丢掉生肖之位?” 云羊与皎兔相视一眼,眼中俱有迟疑神色。 他们不惧怕发配与文官参了什么,只是内相那里,向来不会给人犯第三次错误的机会。 张拙见有转机,赶忙添火加柴:“两位手持王命旗牌,自是可以搜查粮车,但若是两位找不出什么来,本官可要去御前参尔等一本。倒时候两位的从四品官身,怕是要保不住了!” 皎兔捂嘴笑道:“张大人何必如此紧张的威胁我们二人?你越是威胁我们,我反倒越觉得粮队里面窝藏着罪犯。张大人,弄巧成拙啦。” 云羊对解烦卫挥了挥手:“搜!” 解烦卫指挥着府兵将一包包粮食卸下车子,堆砌在雪地里。 只是时间一点点过去,所有粮车被卸得干干净净,也没看到车上藏了人。 云羊烦躁的在屋檐上来回踱步,他大声呼喊:“看看麻包里有没有藏人!” 解烦卫拔出腰刀将粮袋刺破,皎兔转头间,忽然看见张拙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冷笑,顿觉不对:“慢着,不要再刺了,粮草麻袋就那么大,根本藏不了人!” 可是现在下令已经晚了,已有二十余包粮食被刺破,粮食沙沙流淌出来,散落一地。 张拙哈哈一笑,捋了捋胡子说道:“两位,粮草里可有罪犯?” 云羊与皎兔轻飘飘落在地上,皎兔高声道:“所有府兵将头盔摘下来,一个个查,看看逆党有没有藏身其中!” 张拙也不再装模作样了,懒洋洋道:“都把头盔摘下来给大人们瞧瞧吧,让他们瞧个够。” 云羊与皎兔信不过别人,亲自逐一辨认府兵,可里面根本没有世子的踪影。 云羊低声道:“完了。” 他的心渐渐沉入谷底,只觉得自己来洛城之后,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皎兔疑惑道:“会不会半路跑去别的地方了?” 云羊狞声道:“搜,今晚便是将整个洛城翻过来,也得找出世子!” 解烦卫如潮水般退走张拙冷冷看着他们的背影,高声道:“两位密谍司的大人,这次可能真的做不成生肖了哟。” …… …… 陀罗寺门前,三十二名僧人一边诵经,一边抬着巨大的须弥座回到寺庙之中。 他们摇着铜金刚铃,垂眸低眉,仿佛洛城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事不关己。 待到进了寺庙,僧人们将须弥座与自在观音像抬如大雄宝殿。 有小沙弥将大雄宝殿的八扇朱漆大门合拢,把风雪全部挡在了门外。 此时,一身火红色衣服的张夏从经幔后走出,抬手指挥着小沙弥道:“将他们放出来。” 小沙弥看向年迈的主持主持挥挥手:“照做。” 小沙弥双手合十:“是。” 沙弥来到自在观音背后,将平日里用来装藏之处打开。 塑佛像时僧人会先在佛像背后留一空洞,开光时,由住持高僧把七珍八宝、圣地草、经卷、珠宝、五谷及金属肺肝放入封上,此仪轨称为“装藏”。平日里,陀罗寺便是用此方法转运金银钱财,由三十二位行官僧人押送,安稳得很。 而此时,世子、佘登科、春华、梁狗儿、梁猫儿俱都藏身其中,那硕大无朋的自在观音像中,竟足足藏了五个人。 那位年迈的主持轻声说道:“张二小姐,请带着你的朋友们从寺内密道出城吧。我陀罗寺从此往后便不再欠徐术施主因果了,望他好生修行,莫再沾染尘世俗务,早日重返四十九重天。” (本章完) 第191章 摘生肖之位 第191章 摘生肖之位 子时。 环景胡同。 密谍司衙门正堂里陈迹与白龙相对而坐,当中放着一张棋盘。 还是龙王屯时的老规矩,下快棋,每次落子不可逾十息。 两人各执黑白,分别快速落子。 白龙戴上了面具,他看着棋盘上的走势,一边落子一边赞叹道:“你倒是一点都不慌张啊,棋风也与上次大不相同,终于明白了‘舍得’二字。治孤吞龙的棋路虽妙,却也最贪心,不可取。” 陈迹没有说话,专心盯着棋盘。 白龙慢悠悠说道:“已经亥时了,云羊等人还未能将世子带到我面前,恐怕是又办砸了差事。” 陈迹头也不抬:“既然云羊与皎兔总是将事情办砸,白龙大人何不换了他们?” 白龙乐了:“我自有我的道理,往后你会明白的。” 话音落,胡同外有打更人敲着锣经过:“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约定的子时已过,到了丑时,士日昧旦。 陈迹微微松了口气:“白龙大人,看样子是我赢了。” 白龙笑了笑:“赢了便赢了吧,不过我有些好奇,你到底将世子藏哪里去了?” 陈迹不动声色:“白龙大人,卑职已经证明自己足够有用了,往后卑职自当为大人尽心竭力、赴汤蹈火,不知郡主之事……”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只见云羊、皎兔、金猪三人联袂而来,拍打着身上的碎雪:“大人,白鲤郡主已经关押在密宅,由解烦卫亲自看押。” 金猪一进门见到陈迹便愣住了:“你怎么在这?” 陈迹指了指棋盘:“陪白龙大人下棋。” 金猪面露疑惑。 白龙起身负手而立:“可找到世子?” 云羊与皎兔相视一眼,纷纷低下头去:“回禀白龙大人,卑职无能,没有找到世子。但是卑职确定张拙在帮他们掩护行踪,请白龙大人下口谕,我二人将张大人捉入內狱,定将世子下落审讯出来!” 白龙哈哈大笑,手指虚点两人:“你们两个人犯了错,还想让我与你们一同背锅,这是何道理啊?说吧,还捅了什么篓子?” 皎兔低声道:“也没捅什么篓子。” “嗯?”白龙转头:“金猪,你来说。” 金猪没跟两人客气:“云羊与皎兔带着解烦卫拦了张拙的运粮队,最后没能找到世子,还把官粮撒了一地。” 皎兔狡辩道:“也没动多少粮食,我及时拦下了!” 金猪想了想:“解烦卫手快,刺破了二十七包。官粮押运看似不起眼,十几包粮食也不值几个钱,但它向来是军机大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且看张拙想不想把两位放在称上量一量了。” 白龙仰头思索片刻:“官粮一包是一百二十斤,一斤是十一文钱,按我大宁律法,盗毁军粮二十五贯以上者,杖一百,刺‘盗官钱粮物’五字,发配三千里……你俩又要被发配了啊。” 陈迹下意识转头看了白龙一眼,没想到对方竟将大宁律法背诵的如此精确。 什么样的人才会熟背律法?三种人。 第一种是张拙、张夏那样过目不忘的人。 第二种是执法之人。 第三种是准备犯法之人。 白龙应该是第三种。 白龙面对云羊与皎兔叹息:“早就告诉你们,要多看看我朝律法,这样做事的时候才能避过犯法之事,不让人捉住把柄。你们以为我是如何混到上三位的,靠得便是不被人抓住把柄啊。” 云羊与皎兔心虚得不敢抬头。 白龙思索片刻:“这样吧,我保你们二人不被发配,只是这生肖之位,我要替内相大人收回来了,也好对徐家有个交代。从此往后你们二人降为鸽级密探,在陈迹手下做事。” “什么?”云羊面色一惊:“我们凭什么在他手下做事?” 白龙故作疑惑:“你们是鸽级密探,他是海东青,比你们高一级,难道你们不能在他手下做事吗?” 云羊如丧考妣:“可是……可是……” 白龙:“哦?你不服?” 皎兔赶忙拉了拉他袖子,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想死吗?赶紧应下来、应下来、应下来……” 云羊面如死灰的看了一眼陈迹,而后抱拳行礼:“遵命。” 话音落,陈迹在一旁开口:“白龙大人,卑职资历尚欠,恐怕没有统领别人的能力,要不云羊与皎兔还是别在我手下做事了。” 不是陈迹不想趁这个机会羞辱两人。 而是,这两个人太记仇,且极其善于暗杀。他担心将这两人逼急了,对方会狗急跳墙。 白龙转头瞥他:“你们一个个都胆大包天了,我安排的事情也敢顶嘴?” 陈迹、云羊、皎兔三人同时抱拳低头:“卑职不敢!”白龙怕了拍陈迹肩膀:“好好做事,我自会去内相大人那里为你请功。” 金猪面色一变,陈迹怎么改换了门楣,听白龙调遣了? 下一刻,白龙挥挥手:“行了,都散了吧去将洛城交通要道全部守住,挨家挨户盘查,莫让世子跑出去了。” “是,”金猪等人行礼后往外退去,陈迹却没动弹。 金猪走到门槛处,回头对陈迹招了招手:“走啊。” 陈迹轻声道:“我还要与白龙大人下棋,金猪大人且自行离去吧。” 金猪面色沉了下来,他迟疑半晌后,终究忍不住说道:“你想改换门庭?忘了我是怎么对你的?若不是我与天马相救,你怕是早就成了刀下亡魂!” 陈迹沉默良久:“金猪大人,我还是觉得,跟随白龙大人做事更有前途。” 白龙朗声大笑起来:“猪儿啊猪儿,强扭的瓜不甜。” 金猪冷笑三声:“好好好,白龙大人好手段,我便在此预祝陈大人早日成就生肖之位了!” 说罢,拂袖而去。 …… …… 白龙向前踱了几步,背负双手看向庭中积雪:“今夜这一局且算是你赢了,我思来想去也没想到,你到底将世子藏在了哪里……真的不打算给我揭晓一下谜底吗?” 陈迹来到他身侧:“白龙大人既然有意放世子一条活路,何必再深究呢?” 白龙笑了:“可不是我有意要放他活路,是有人威胁我,说如果我这次不给你们一条生路,他便要杀我。这宁朝能杀我的人不多,偏偏他算一个。” 陈迹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回头看向桌上的那只茶杯,方才有人在此喝茶,拖住了白龙一个时辰。 陈迹看向庭院,他刚刚进入庭院时,院子里有淡淡的中药味,那分明是熟悉的医馆味道,香中带着苦。 陈迹转回头时,目光中闪动着莫名的光:“大人,您说得是病虎大人吗?” 白龙讥笑道:“多嘴,就显你聪明了。” 陈迹忽然明白白龙为何屡屡向自己表达善意,为何梦鸡在梦中给自己放水,原来是一直有人在背后保护着自己…… 师父,病虎! 山君,虎也! 陈迹开口道:“白龙大人,若我一定要救郡主,该怎么做?” 白龙叹息一声:“你算是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陈迹啊,那可是要谋逆的大罪,你觉得陛下会放过靖王一系吗?” 陈迹低声道:“可靖王明明没有想反,这是别人给他安上的罪名。” 白龙声音一肃:“往后出了此门,可莫要说这么张狂的话。你我在这个位置上,便要清楚自己的身份,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提前想清楚。莫让别人知道你一心想救郡主,陛下要杀她,你要保他,莫不成你也要谋逆?” 陈迹沉默许久后问道:“陛下为何一定要靖王死?” 白龙感慨:“嘉宁二十三年春千岁军平叛凯旋,陛下高兴之下犒赏三军,结果那些将士说,他们不要犒赏,只希望陛下能放过叛军。” 陈迹一怔:“这是为何?千岁军怎么会替叛军求情?” 白龙哂笑道:“只因为,千岁军起初以为叛军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匪徒,结果到了沧州一看,竟然全都是一些走投无路、活不下去的佃户。千岁军兵强马壮,要杀的却是拿着锄头的百姓,于心何忍?那一战啊,千岁军好多将士一边哭一边杀人,杀得自己心都死了。” 白龙继续说道:“千岁军三十七名将领跪在阙右门外,请陛下收回犒赏,饶叛军不死。陛下震怒之下问靖王该怎么办,王爷说,那些叛军确实罪不至死。” 陈迹神情莫名:“然后呢?” “然后?”白龙伸出手去接住天上落下的雪:“然后陛下便收回了犒赏赦免了叛军。为了掩盖此事,陛下没有只赦免叛军,而是找了个寻到祥瑞的由头大赦天下。从此以后,陛下与靖王便不是一条心了。” 陈迹低声道:“可如果叛军是走投无路的百姓,那他们确实……” 白龙反问:“陈迹,叛军想反朝廷,如果靖王说叛军没错,那是谁错了?” 是陛下错了。 靖王的命运,似乎从那一天起,便注定了。 白龙话锋一转:“郡主之事现在办不成,不代表以后办不成。我且先帮你将她把命保住,软禁在庙庵之中与青灯为伴,待事情有转机了再说,如何?” 陈迹掩住心中激动,能保住一条命,便还有希望! 他再次抱拳躬身,一礼到底:“多谢白龙大人!” 白龙将手里化成水的雪抖去:“先别急着谢我。我年少时也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改变,可后来才发现,这条路上需要舍弃的东西太多了。陈迹啊,一旦走上这条路,可就回不了头了。” 陈迹抱拳躬着身子,看着自己脚尖。 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的,对吧? 他缓缓起身笃定道:“不回头!” 白龙回头斜睨他一眼,而后转头看向夜色,唏嘘道:“大人终究斩不去天下那最后一分啊。” 陈迹疑惑:“什么?” 白龙随口道:“没事,进屋吧,我还有事交代你。” (本章完) 第192章 城府 第192章 城府 衙门,烛光,棋局。 陈迹落下黑子,走出一步妙棋。 白龙看着这一步妙棋,陷入思考。 这还是他第一次思考超过十息,这一子落下,只觉得陈迹虽然放弃了一角,却盘活了全局。 白龙笑着说道:“看来不能和你下快棋了。人生顿悟,有时是一瞬,有时是一生。多少人浑浑噩噩到耋耄之年也没想明白,自己这一辈子到底要做什么,恭喜你,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 陈迹不动声色:“白龙大人过奖,卑职其实还没想明白。倒是大人您有进士正途可走,为何要进密谍司?” 白龙抬头看他一眼:“还敢来打听本座的底细,没大没小。再有下次,小心本座将你吊在房梁上打。” 陈迹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如今他已意识到,这位白龙喜怒无常,但你只要对他还有用,就一定不会有事。 他想了想问道:“方才大人说有事交代我,不知是何事,抓住韩童吗?” “抓捕韩童尚且不急,如今他泥鳅入江不太好寻了,得等等再说。”白龙看着棋盘慢悠悠问道:“你对陈家家主陈鹿池了解多少?” 陈迹心中一凛,密谍司的下个目标,是陈家? 白龙瞥他一眼:“怎么,陈家人连自己家事都不知道?” 陈迹轻声说道:“家主此人性格多疑、喜怒无常、刚愎自用,在陈家说一不二,陈家俱是他的一言堂。” 白龙乐了:“大房的嫡长子陈礼尊呢?” 陈迹想了想说道:“软弱无能,他能够官至户部主事,全靠陈家荫蔽。在家中地位并不高,大房一脉由他发妻王氏做主。” “二房的嫡次子陈礼治?” “表面温良纯和,实际阴险、狡诈,掌管陈家财物、田亩、家族生意,背地里还经营着青楼、赌场,做着羊羔利的生意。” 所谓羊羔利便是高利贷,十两银子借出去,明年得二十两还回来,不然便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这种生意上不了台面,只能在背地里让白手套去做。 白龙此番询问,陈迹有惊无险。 先前他为了遮掩自己外乡客的身份,便在內狱仔仔细细看过有关陈家的案牍,此时派上了用场。 然而此时白龙话锋一转:“陈屿呢?” 陈迹心中迟疑……陈屿? 此人之名,他竟是听都没听说过,连密谍司案牍库里都毫无记载,白龙怎会突然问及此人? 这该怎么回答?自己是该认识他,还是不该认识他? 按陈家惯例,嫡子同辈为三字姓名,例如陈礼钦的‘礼’字便是辈分。庶子没有这个辈分字,便是二字姓名。 陈屿一定也是陈家庶子,却不知道是哪房的。 若陈迹与陈屿熟悉,彼此之间想必有书信往来,但这么久了,自己从未见过对方书信。 陈迹斟酌片刻:“白龙大人,卑职与此人不熟。” “不熟?”白龙打量着陈迹:“真不熟吗?本座还当你们同年进陈家学堂,应该是有过交情的。” 陈迹不动声色道:“大人,这年头谁又敢说自己真的了解谁?” “也是,”白龙起身在衙门里踱步:“三房你父亲这一脉,本座便不用多问了。本座要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到陈家去。” 陈迹怔住,回到陈家吗? 白龙笑了笑:“本座知道你多次说要与陈家断绝往来,再无瓜葛。只是,这世上哪有真能斩断的血缘亲情?你回到陈家,想必陈大人高兴还来不及,” 陈迹起身:“白龙大人有令,卑职自当从命,绝不推辞。” 白龙哈哈一笑:“父子关系历来复杂,像君臣,像朋友,又像仇人,只有等到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最后一刻,才是父子。你们父子之间的事情本座不多问,过去的有些恩怨,也是时候放下了,大局为重。” 陈迹低头:“卑职明白。” 低着的头颅,眼里目光闪动。 白龙说得一点没错,寻常父子关系确实斩不断、理还乱,但自己偏偏是从四十九重天来的,与陈礼钦毫无瓜葛。 但白龙不知道这一点。而白龙一直没杀自己,不仅仅是因为病虎的面子,还因为对方早早便想要利用自己的陈家身份了。 寻常人下棋,走一步看三步便已是高手,白龙不同,走一步看十步,甚至百步。 此时,白龙笑着说道:“但你也需明白,当日在靖王府时,陈大人没有保你,只保了陈问孝。往后把亲情看淡些,你只用为陛下、为内相大人效命,其余一概不管。” 陈迹谦卑道:“遵命。只是,白龙大人要卑职回陈家做什么?” 白龙站在桌案旁,用手指敲击着桌案:“上元节之后,陈问宗、陈问孝二人便要进京赶考,陈礼钦的调令也在路上了。陈鹿池要调他回京迁任詹士府少詹士,入东宫官署,辅佐太子。你回到陈家,自然也可以顺理成章的跟他们回到京城去。” 詹士府,负责服务皇子之机构,少詹士乃是正四品,陈礼钦经洛城一事不降反升,青云直上。 白龙看向衙门外的夜空:“陈迹啊,京畿才是真正的凶险之地,万事谨慎,万事小心。只有活着保全自己,才能做更多的事。” 陈迹疑惑:“可是大人,我不过是三房庶子,即便回了陈家、回了京城,恐怕也不会招人待见,无法探听陈家的核心机要。” 白龙乐了:“本座也没指望你能短期内打听出什么来,先进去待着吧,等到了京城自然会安排你做事。” 陈迹不动声色问道:“大人,陈家乃清流,不屑与我等为伍。” 白龙笑了笑:“知道你海东青身份的人又不多,如今死的死、抓的抓、走的走,我看陈大人这会儿还蒙在鼓里呢。放心,本座这边自会交代下去,帮你遮掩一二。”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有密谍押解着刘家余孽进了衙门,共四十七人。 陈迹问道:“大人,刘家余孽都要杀吗?” 白龙哭笑不得:“刘家旁支数十万人,本座要是全杀了,半夜都要做噩梦的。将那些出了五服的抓来审讯一下,没问题便放了。” “嗯。” 白龙对陈迹挥挥手:“回去歇着吧,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今后好好随我做事。郡主之事,本座还会替你周旋的,不会让她吃苦。” 陈迹迟疑了一下:“大人,我能否去探望一下郡主。” 白龙笑骂道:“莫要在本座面前得寸进尺,不杀你是惜才,留着你还有大用,滚。” 陈迹拱手告退:“是。” 临出门前,白龙唤住他:“陈迹。” 陈迹回头:“大人有何吩咐?” 白龙平静说道:“想成事,城府要深,莫让人轻易看透了。什么也无法放弃的人,什么也无法改变。” 陈迹怔然,片刻后答道:“卑职记住了。” “去吧。” 出衙门时,陈迹忽然站在原地,只因被抓捕的刘家余孽中,竟还有个熟悉的身影……刘曲星。 庭院里的积雪已乱,刘曲星与家人被捆缚着双手,羁押在人堆之中。 刘曲星畏畏缩缩躲在母亲身后,无意间抬头看见陈迹从衙门里出来,登时红了眼眶,踉踉跄跄的朝他跑去。 却见刘曲星来到他面前,一口口水吐到了陈迹脸上,压低了声音,从嗓子眼里怒吼:“靖王府被构陷之事,你是不是也有参与?畜生!枉郡主与世子那样待你,你连畜生都不如!” 刘曲星骂着骂着就哭了:“这世道到底怎么了?你们都怎么了?” 陈迹站在原地,站在大雪里,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抬手擦去脸上的口水。 负责羁押刘家余孽的密谍见刘曲星吐口水到陈迹脸上,顿时大惊失色,赶忙跑来拉住刘曲星:“大人,卑职该死!” 陈迹用袖口擦了擦口水:“此人与我熟识,他们家没有参与过刘家谋逆,放了吧。” 密谍惊愕:“大人?” 陈迹平静看去:“我说话不好用?” 密谍低头:“是。” 陈迹没再多看刘曲星一眼,大步流星走入滂沱大雪里。后来他不再喜欢大雪了,也没有很期待的夜晚和白天。 (本章完) 第193章 刻舟求剑 第193章 刻舟求剑 洛城外广济寺。 子时深夜,寺庙内的‘借虚堂’传来动静,一块木头地板被人顶开,佘登科当先从地道里钻出个脑袋,而后吓了一跳。 借虚堂里点着烛火,两名护寺僧在释迦牟尼佛前打坐观想。 听到动静,两名僧人一同睁开眼睛看去,又一同闭上眼睛,如万事皆空,根本没将佘登科放在心上。 佘登科原本看到这两名僧人还有些惊惧,待到他们合上眼睛,这才赶忙对地道里说道:“快上来吧。” 世子、梁猫儿背着梁狗儿、佘登科拉着春华,一起从地道钻出。 佘登科将地板重新合好,转身领着几人从护寺僧身边匆匆而过,护寺僧没再多看他们一眼。 世子跟在最后,忽然情绪低落的问道:“咱们怎么离开宁朝?” 佘登科解释道:“走海路。” 世子轻叹:“大海啊……” 佘登科好奇道:“世子,怎么了?” 世子低头道:“咱们以前在医馆说过,要一起去看海的。” 佘登科与梁猫儿俱是一怔,那一日姚老头还讥讽他们,只要被发配了就可以一起去看海。他们如今的处境虽不是发配,也比发配好不到哪里去。 姚老头一语成谶。 只是人群里少了两个人:陈迹,白鲤。 他们像是永远被留在了这片土地上,春与夏,秋与冬。 世子低声问道:“咱们怎么救白鲤?她还在阉党手中。” 佘登科为难道:“世子,咱们恐怕救不成,你看狗儿大哥都这样了……” 世子想了想:“我还有几个朋友。” 佘登科摇摇头:“陈迹说,王府出事的第一时间,您那些朋友都藏起来了。” 世子嗯了一声:“那咱们怎么出海?” 佘登科一边走一边说道:“张二小姐交代了,广济寺外面就有一个小码头,现在正停着一艘小船。先去金陵,而后换船走镇江、靖江、南通,由启东出海,走海路绕道去北方景朝,在旅顺下船。” 世子情绪低沉,随口问道:“这条路走得通吗?” 佘登科解释道:“张二小姐说,徐家一直是用这条海路和景朝做贸易的,你们肯定走得通。到了启东码头,会有张家死士接应。” 广济寺门前,世子忽然停住脚步,大雪落在他的身上:“我们?你……你不去吗?” 佘登科迟疑起来,许久之后才终于鼓起勇气:“世子,对不起啊,跟着你们太危险了。我从小连洛城都没出过,如今让我去景朝,我担心去了之后……” 世子轻声问道:“万一阉党追捕你们怎么办?” 佘登科低着头看向脚尖:“阉党应该不知道我参与了劫狱吧,最多就是缉拿春华但她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到田庄上每日素面朝天,阉党认不出来的。我与家里商量好了,今晚就去投奔渑池的四叔,跟他一起下田干活。” 说着,佘登科牵起春华的手:“等风头过去了,我就用水泥分红的银子置办几亩水田,安安生生和春华过日子。” 世子嗯了一声:“挺好的,只是还不知怎么报答你。” 佘登科又补充了一句:“世子,您不用谢我,我是去救春华的……我也就是个力棒家的儿子,跟你们不一样,经不起大风大浪。” 众人沉默下来。 世子勉强笑道:“既然与家人商量好了,那就赶紧去吧。” 佘登科一步步往门外退去:“那我们走了,世子、猫儿大哥、狗儿大哥,你们保重。” 说罢,他牵着春华走出广济寺。 刚踏出门槛,世子忽然抬手喊道:“佘登科。” 然而佘登科牵着春华,他听见世子的声音只是身形一顿便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世子的手慢慢放下:“……谢谢。” 下一刻,他又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仰头看着夜空吸了吸鼻子。 梁猫儿看向世子:“世子,咱们也走吧。” “好。” …… …… 余下三人抬步往码头去。 出了寺门,隔着很远便看见河面码头停靠着一艘乌篷船。 只是,那乌篷船旁还有一人。天马一身白衣立雪中,宛如谪仙人。偏偏这神仙一样的人物,却是密谍司里杀意最重的。 世子下意识转身,他要回广济寺求援。一转身,却见广济寺寺门突然关上了,将三人拒之门外。 世子看见,天马远远比了几个手语,却没人能看懂。 彼此遥遥相望。 世子忽然说道:“猫儿大哥,狗儿大哥,你们走吧。他们想杀的人是我,与你们无关。” 梁狗儿乐了:“都这时候了,还跑个球啊?死就死了吧,刚好黄泉路上不孤单,王府、医馆几个人里,也就你有点酒量。猫儿听话,把我放下来,你走。” 梁猫儿倔强道:“我不走。” 然而就在此时,他们身后大雪里传来嗤笑声:“真感人啊,以后的堂戏要是没有你们这一段,我不看。” 世子豁然转头,只见大雪中姚老头双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背,慢悠悠从他们身边走过。 “姚太医!”世子一怔。 姚老头没搭理他,只是一边走一边对天马挥挥手:“回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天马迟疑一瞬,又比了几个手语。 姚老头乐呵呵回应道:“他一天天装神弄鬼满嘴谎话,他还管不了我。故人所托,这几个人谁也动不得。回京城吧,内相问起的话,就说这几个人我带走了。” 天马点点头,双手抱拳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开。 世子怔然。 姚老头走到船边,回头看来:“还不上船?” “来了来了,”世子三人赶忙登船,梁猫儿扶着梁狗儿在乌篷内坐下,自己则去划桨。 哗啦啦的水声传来,小小的乌篷船,慢慢驶向远方。 姚老头立于船舷处头也不回的对身后世子说道:“世子,王爷病倒那天,在医馆与你说过的事,你没忘吧?” 世子摇摇头:“没忘。” 姚老头平静道:“王爷用他的命换咱俩入景朝,此路艰难,你可想好了?我这人上了年纪有些心慈手软,你若真要反悔,现在走还来得及。” 世子摇摇头:“我不反悔,只是白鲤怎么办?” 姚老头随口道:“看他们的造化。” 世子希冀道:“您能不能算一卦?” 姚老头轻笑:“我那徒弟是个不信命之人,算卦无济,天不收他。世子,此去路远,不一定还能回来,与王爷告个别吧。” 说罢,老头转身低头钻进乌篷里,独留下世子一人立于船舷看着江面。 世子骤然泪流满面,跪在船舷上,朝北方磕了三个头,拜别生父,拜别故土。大雪落在水面上,发出沙沙声响。原来天地寂静的时候,落雪也是有声音的,枯寂,深远。 世子忽然拿起木桨,在水中写下: 少时光阴长,泼酒翻红巷。 权为砖墙利为瓦,宾朋倚满帐。 醒来恨日短,大梦二十转。 忽觉同行常八九,真心无二三。 噫吁兮,听雪孤舟上,坐看天地远。 世子写出他人生的第一首寥寥草草的诗,也是最后一首。没人看见诗,诗便藏在黑暗的河里,随大江东去。 他起身来到船中朝着梁狗儿跪拜下去:“请先生教我梁家刀法!” 富贵前半生的靖王世子,满身都是刀意。 梁狗儿依靠在乌篷内,沉默许久,干涩问道:“为何要学我梁家刀法。” 世子低声道:“承父志,杀神仙。” “可能吃苦?” “能?” “敢不敢杀人?” “敢!” 梁狗儿朗声大笑:“好好好,这梁家刀法便传给你吧。只是我督脉已断,恐怕看不到你杀神仙的那一天。若你有一天真能杀神仙,便替我对神仙说一句‘土鸡瓦狗,不过如此,还不如我师父一根小指头’。” 世子认真道:“好。” 梁狗儿感慨道:“喊师父吧。” 世子伏于船上,咚咚咚磕了九个响头,再抬头时说道:“师父,可惜没有酒也没有茶。” 梁狗儿笑了笑,捡起身边一只瓢来扔给世子:“江湖儿女漂泊不定流水当酒也是酒。” 世子转身从江河里舀了一瓢递给他,梁狗儿灌下一口山川江水,大喊一声:“痛快!你比陈迹那小子痛快多了!” 姚老头瞥他一眼:“别找死。” 梁狗儿瘪了瘪嘴,没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姚老头什么境界,但能挥挥袖子就让天马走人的,肯定不简单。 姚老头从怀里掏出一只小木盒,从里面拈出一枚白色沾血的丹药来:“世子吞下吧,此生羽丹可助你修行。” 世子一怔:“生羽丹?您怎么不自己留着,您的寿元……” 姚老头笑了笑:“无妨,临死前收个好徒弟,无憾了。” “陈迹他……” “他的路,比你的更难。” …… …… 卯时。 雪停,天要晴了。 陈迹策马回到安西街,靖王府已经贴上白色封条,门前飞散着凌乱的白纸,被风一吹,哗啦啦一张张的翻。 来到太平医馆门前,他推开大门:“师父,我回来了!” 可是,医馆里早已空无一人。 陈迹往里走去:“师父?” “师父您在哪?” “师父……” 陈迹站在院中茫然四顾,小小的太平医馆冷冷清清,再也没了人气儿……大家都走了。 他来到杏树下,将杏树上的红布条一一摘下。 郡主最先写着,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陈迹又展开刘曲星写着的“师父健康长寿”,而后是佘登科写着的“师父万寿无疆”,他耳边,似乎又响起当日月下的嬉笑打闹声。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佘登科与刘曲星围着杏树你追我赶。 可再一眨眼,旧时的人,都不见了。 回忆就是这样,只惩罚念旧的人。 陈迹转身,拎着医馆里余下的烈酒出了门,翻身上马,往鼓楼疾驰而去。 疾驰中,他一边喝酒一边转头看着远方的天色。 待到鼓楼时,陈迹给看守士兵塞了枚银生,踩着木阶一步步登上高楼。 他拎着酒坛子坐在栏杆边上,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会掉下去。 陈迹醉眼看向身边:“刘曲星,你以后想做什么?” 风中有人说道:“我想接我师父的衣钵,成为御医!” 陈迹哈哈一笑:“好,以后你就是靖王府的御医!” 他又高声问道:“梁猫儿,你以后想做什么?” 风中又有人答道:“我想置几亩地。” “好,明天就送你!” 陈迹再问:“世子,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做一名大侠客!才发觉读那些经义是没用的,往后风吹哪页读哪页,哪页难读撕哪页!击鼓!” 风中有人嗔怒道:“哥,你可想好了,你一槌敲下去,楼下看守鼓楼的士兵就得发配充军!” “那便不敲了。” 太阳出来了。 陈迹抬头看去,却见一轮红日正慢慢在世界的尽头升起,万里无云,橙红色的光渐渐照在他孤零零一个人身上。 如镜中,水中月,人间梦。 朝阳中,乌云轻盈的沿着木栏杆走来,它钻进陈迹怀里仰头,陈迹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眼神望向遥远天际。 乌云喵了一声问道:“陈迹,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刻舟求剑。” …… …… 第三卷,刻舟求剑,完。 (本章完) 写在深夜 写在深夜 突然醒了,下午的时候胆囊又开始疼,打了止痛针,睡到了半夜。此时此刻已经转到了上海第一人民医院南院,排了明早第一台手术,切除胆囊。其实本来是个小问题,结果拖成了这样。属实没想到。 这次病发的时候还在郑州参加hen省文联代表大会,胆囊炎疼起来真要命,疼的站不住。 8点发作,8点半文联同事把我送去省人民医院做检查,老婆紧急从洛阳赶到郑州。 因为事发突然,安排在了肝胆外科的二十多人病房,加上病人家属,里面可能挤了有三四十号人,有人睡地上,有人半夜疼得哀嚎,浓烈的脚臭味感觉有真菌在空气中漂浮、流动。。 第二天清晨,乘坐高铁来了上海,志鸟村和小鱼夫妻二人在高铁站接了我,全程帮我办住院和检查,万分感谢。 感慨码字是个消耗生命的工种。 疫情时,我们当时四个作者住在一起码字,互相卷,你写5000字,我就写6000,你写8000,我就写10000。 住了半年,大家明明距离海边就5分钟路程,结果谁也没见过大海。 后果就是,四个人,如今一个癌症,一个胰腺炎,一个面瘫,一个胆囊炎摘胆……太悲剧了。 几个好友里,老鹰最卷,结果现在老鹰眼睛也出了问题。 老婆一直劝我退休,劝我不要再写了,我们物质欲望不高,心甘情愿的蜗居在小城市里,所以不用那么拼命。我说我想再写最后一本长篇,还有个故事没写完,得写完了才行。 但这应该是我最后一部长篇了吧,确实没有卷王的身体天赋。 一直希望自己码字可以有松弛感,不要把自己绷的那么紧,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有点难。 就说这么多吧。希望明天手术顺利。其实就是个很小很小的手术,很安全,切除胆囊早就不是啥大事了,我只希望不要有后遗症,不要影响这本书。 (本章完) 出院了 出院了手术比较顺利,虽然还有低烧,但医生说状态不错,所以今天办理了出院。 之前我看评论还有人说就开三个小口子,一点也不疼,三天就没事了。。 麻药劲儿一过就疼的要命啊。 感谢斯斯和园长的探望。斯斯杀到楼下才问我住哪个病房,吓我一跳。 另外,志鸟村上次甲状腺癌症手术禁食期,我从洛阳来上海,当着他面点了很多外卖做了一次吃播。 这次他报复回来了,昨天下午我还在禁食期,他坐我病床边,磕了一包瓜子、吃了一袋锅巴、喝了三个椰子,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零食。 在他试图点一个红烧肘子外卖当我面吃的时候,我严厉的制止了他的不正义行为。 并为自己上一次的行为做出诚恳忏悔。 目前医生说伤口大概要7天,我现在状态是坐不久也站不直,所以,大约一周后回归,趁这个时间捋捋之后的剧情。 谢谢大家关心,我们七天后再见。 (本章完) 第194章 故事开始的地方 第194章 故事开始的地方 嘉宁三十一年冬,傍晚。 晚霞漫天,犹如红色的海浪正在缓缓退潮。 洛城里已经看不到来来往往的甲士了,老百姓们试探着从家中走出来,有小贩挑着扁担沿街叫卖。 小贩一开始只敢压低了声音,后来声音也渐渐放开:“豆腐!刚刚卤好的豆腐!” 市井如野草,能从砖石、崖缝里野蛮生长而出。 一切都会回归如常,时间似乎只在少数人身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伤疤,又缓缓愈合。 太平医馆的学徒寝房里,满屋子酒气。 陈迹睡相难看的斜躺在通铺上呼呼大睡,他一次次踢开被子,乌云便一次次叼着被子为他重新盖好,而后揣着手,默默趴在他身旁。 不知过去多久,陈迹缓缓睁开眼睛,干涩问道:“……我怎么回来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了?” 乌云嘀咕道:“你早上突然发疯,拎着酒坛子去鼓楼看日出,说什么刻舟求剑。后来你醉得说胡话,一会儿拉着鼓楼下的士兵说‘二营长,你他娘的意大利炮呢’,一会儿又拉着脚行的车夫说‘臣妾要告发熹贵妃私通,秽乱后宫’。” 陈迹惊坐而起,瞠目结舌:“啊?” 乌云犹豫片刻:“陈迹,你以前在四十九重天给人当妃子吗?” 陈迹赶忙解释道:“那是戏里的台词。” 乌云松了口气:“那就好。” 陈迹惊疑不定:“我还说什么了?” 乌云回忆了一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记不清了。” 陈迹也松了口气,懒散的躺了回去,静静的看着屋顶。 他有些哭笑不得,若不是这些酒后的胡言乱语,他几乎快忘了,他其实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乌云,时间过得真快啊。” 转眼间,他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两个多月了,刚来时还是秋天,如今已经下起了大雪。 屋内安静下来,陈迹仰躺在通铺上,乌云也仰躺着靠在他胳膊上,一人一猫望着结了蛛网的房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仿佛一场大醉之后,昨夜发生的那么多事情都只是一场梦,与今日无关了。 陈迹小声嘀咕道:“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喝酒,也难怪师父会说,年纪大了以后,酒喝起来会有点苦……也不知道师父跑去哪了,医馆都不要了。” 乌云回答道:“师父说过,他要去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陈迹有些唏嘘:“都走了啊,师父还说什么没有?” 乌云回忆了片刻,学着姚老头的语气说道:“让那小子不用惦记我老人家,我老人家没他在身边,开心得很。” 陈迹瞪大眼睛:“师父是这么说的吗?” 乌云疑惑:“不像吗?你要觉得不像,我再给你编一句。” 陈迹无力道:“……倒也不必。” 乌云用圆溜溜的眼珠好奇打量陈迹:“陈迹,师父说你来自四十九重天,四十九重天是什么样的,有没有神仙在天上飞?” 陈迹笑着回答:“其他的四十九重天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但在我们那,普通人也可以在天上飞来飞去。” 乌云震惊:“你飞过吗?” 陈迹乐呵呵道:“飞过好几次呢。” 乌云肃然起敬:“猛猛的!” 陈迹摸了摸它的脑袋:“一点也不猛,有钱就行。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带你去看看我生活的地方,到时候也带你飞几次。”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陈迹忽然说道:“但在那之前,咱们得换一种活法了。” 乌云答应道:“行。” 陈迹好奇:“你不问问是什么活法?” 乌云随口喵了一声:“不用,咱家大事你说了算。” 陈迹乐了:“乌云,你真好。” “可不,”乌云问道:“今天回陈家吗?” 陈迹揉了揉太阳穴:“先不回,等会儿应该还有客人要来。” 乌云疑惑:“客人?” “嗯,来杀我的人。” …… …… 厨房灶台前,陈迹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柴火燃烧,一时间走了神。火光映衬在他脸上,火焰在眼睛里闪烁。 灶台里的热浪,让他面颊有些发胀。 乌云提醒道:“陈迹,锅热了。” 陈迹噢了一声,起身挖了一块纯白色的猪油扔进锅中,炒了一碟子锅塌豆腐,一碟子醋溜白菜一碟子酸豆角肉末,一碟子笋干炒腊肉,简简单单。 天色已晚,他将菜端进院子里,又摆了三副碗筷,这才坐在八仙桌前说道:“两位,等了这么久,下来一起吃饭吧。” 正堂屋顶传来皎兔的笑声:“海东青陈大人上次请我们吃饭,差点害得我们葬身火器之中。这次又请我们吃饭,不知道是不是给我们摆的鸿门宴呀。”陈迹抬头,皎兔立于左侧屋檐之上、弦月之下,云羊蹲在右侧,杀机腾腾。 他有些恍惚,自己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便看见这两位要杀自己。 兜兜转转两个月过去了,还是这两位要杀自己。 陈迹坐在桌旁慢条斯理的分筷子:“两位多虑了,这可不是什么鸿门宴。白龙大人安排两位今后在我手下做事,咱们自当同心协力才对。我是真心实意请两位下属吃饭的,千万不要多想。” 云羊冷笑:“小子想做我们的上司?我怕你没这个命!” “哦?”陈迹故作疑惑:“两位想杀我?我如今可是白龙大人的人,两位不怕他怪罪下来?” 皎兔一双眼睛秋波流转:“我们一早就把你出卖靖王的事情捅了出去。” 说着,从她腰间拔下两柄峨眉刺抛给云羊:“等白龙大人问起,我们就说是这峨眉刺的主人杀了你。靖王可是他的大恩人呢,他为靖王报仇,合情合理。” 陈迹笑道:“两位是没把白龙大人当人看呐,这种事怎么可能骗得过他……不过,我们之间,本不必打打杀杀。” 皎兔歪着脑袋,有些疑惑:“怎么说?” 陈迹抬头看向皎兔:“你们两位用了多久才熬成生肖?” 皎兔感慨道:“好多年呢。好不容易熬成生肖,这才风光了半年就被打回原形,好惨哦。” 陈迹又问道:“两位如今是鸽级密谍,又要多久才能重新熬成生肖?” 皎兔低头掰着指头算了算:“为内相杀十个人,才能回到海东青的位置上,再杀二十个,才能混成海东青里的甲字科,再杀五十个……可这些年内相要杀的人,该杀的都杀了呀,想回到生肖位置上,还真有点麻烦。” 陈迹笑着说道:“如今羊、兔之位悬置,谁又能保证这两个位置一定会留给你们,想必无念山里出来的其他人,都在觊觎这两个位置吧。” 他继续说道:“两位在先天境界停滞多年,距离寻道境也只差一步之遥。若不能在三十六岁前拿功劳换到下一层修行门径,怕是要和寻常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了。” 皎兔笑了笑,没有说话。 陈迹抬头看向她,掷地有声:“你们为我做事,一年内,我帮你们重回生肖之位,如何?” 月光下,屋檐上,空气凝固。 皎兔葱白的手指把玩着自己的发丝,眼中闪过思索。 陈迹问道:“两位从雀级密谍到海东青用了多久?” 皎兔算了算时间:“六年。” 陈迹又问:“我用了多久?” 皎兔在耳边绕着发丝的手指停顿了一息,眼睛亮了起来:“……两个月。云羊,他帮我们重回生肖之位,好像是个不错的提议诶。我就说嘛,大家不要打打杀杀的,开开心心合作多好。” 云羊面色一沉:“这小子鬼主意多得很,留着他夜长梦多。” 云羊双手持峨眉刺,从右侧纵身一跃,如飞鸿般轻飘飘朝着陈迹扑去。 陈迹不慌不忙,面不改色的双手轻轻一推,将八仙桌推出两尺。 疏忽间,却见他骤然起身,脚尖一勾便将藏在桌下的鲸刀挑入手中。 一刀向右上撩,刀刃如锋利的下弦月,转瞬来到云羊面前。峨眉刺不过一尺二寸长,鲸刀却有五尺五寸。 云羊仓促之间收回两柄峨眉刺格挡在身前,叮得一声,双手震得发麻。 “先天!”云羊惊呼一声,身子向后翻腾出去,接连向学徒寝房退去。 却见他手中峨眉刺如暗器般脱手而出,试图将陈迹逼退,可峨眉刺呼啸而去却刺了个空,钉在厨房墙上嗡嗡作响。 再等云羊寻找陈迹身影时,陈迹已将刀锋架在他脖颈上。 云羊感受着脖颈上冰冷的刀锋动弹不得,陈迹拉着他,面对着皎兔缓缓向后退去,一边退一边说道:“云羊大人,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下次可不要这么大意了。” 小小的院子里,杀机四伏。黑色的猫低伏在屋檐上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的皎兔,厮杀一触即发。 云羊被陈迹挟持着,冷笑道:“小子藏的真深啊,竟然是先天境界。” 皎兔坐在屋脊上鼓起掌来:“你不是刚刚才被内相大人赐了修行门径吗,怎的这么快便先天境界了?” 陈迹平静道:“天赋异禀。皎兔大人,现在云羊大人在我手里,是不是可以聊聊了?” 皎兔莞尔一笑,她将发丝挽在耳后说道:“他在你手里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无念山出来的人可不讲什么旧情呢。你把他杀了吧,杀完,咱们两个一边喝酒一边聊。你要是能帮我重回生肖之位,我得好好报答你呢。” 陈迹也笑了笑:“行,既然皎兔大人这么说,那我就先将他杀了。” 说罢,他手中刀锋一转,切入云羊脖颈皮肤之中,渗出血来。 “慢着!”皎兔突然以拇指指甲割破眉心,闭上双眼。 一团黑色云雾从她眉心中钻出,顷刻间化成皎兔的模样落在房顶。 只见她身披黑色铠甲,头顶盔甲一支黑色翎羽随风飘摇,手中倒提着一柄偃月刀。 陈迹心神一凛,他猜得没错,皎兔一直都是这两人当中更危险的那一个。内相将云羊安排在皎兔身边,实则是为了让云羊为皎兔护法。 云羊抬头看着屋顶,神色一怔:“皎兔你……” 陈迹将刀架在云羊脖颈,退入正屋屋檐下的阴影里:“皎兔大人,你不是不念旧情吗,怎么连自己的修行门径都愿意暴露了。” 皎兔漫不经心道:“我只是见你刀术极好,想与你切磋切磋罢了。” 陈迹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我再说一次我们之间其实不必打打杀杀。跟我做事保你们一年之内重新成为生肖,否则今日拼个你死我活。” 说罢,他竟慢慢放下刀刃,将云羊推出几步,自己则大摇大摆坐在八仙桌旁,旁若无人的拿起筷子:“我的诚意已经给了,下来吃饭吧。” (本章完) 第195章 送行 第195章 送行 小院,杀手,黑猫,少年,古怪却又意外和谐。 皎兔立于屋檐之上,看着八仙桌旁旁若无人的陈迹,突然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两个月前云羊说你可能会凌驾于我二人之上,我还不信呢,这转眼间,你还真成我们上司了。” 陈迹诚恳道:“此事也是凑巧了,一方面是我升得快,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两位降得快……但凡我慢一点,或者两位慢一点,都不会发生这种事。” 皎兔翻了个白眼:“膈应谁呢?怎么说话跟姚太医一个劲。” 云羊面色微寒,他双手怀抱,冷冷的看着陈迹:“你想当我二人的上司,还不够格。” 陈迹笑了笑,言语上退了一步:“我并不是要当两位的上司,而是这司礼监内危机四伏,想与两位联手而已。你们需要重回生肖之位,需要修行资源,需要修行门径,而我需要帮手,就这么简单。” 陈迹继续说道:“往后我们私下里不用职务相称,我不是你们的上司,你们也不是我的下属,如何?” 云羊面色和缓了些。 皎兔忽然说道:“可我们该如何相信你?你连靖王、郡主、世子都能出卖,若是以后上位了,一样可以出卖我们。啧,可怜的郡主哟,我昨天见她时,眼睛里的光都没有了。” 陈迹动筷子的手一顿,而后展颜笑道:“两位若是奚落我便可以消气,那真是再好不过。不如你们多说几句,说完咱们再谈正事。” 皎兔哎呀一声,捂嘴笑道:“没有奚落你的意思,只是我们看了靖王府的前车之鉴,也会有些担忧嘛。” 陈迹正色道:“我帮两位,自然是有我的诉求。先前与两位合作,一次赚两位五十两银子,不如我们换个新的合作吧,我帮两位重回生肖之位,两位一人支付我五千两银子。” 皎兔瞪大了眼睛,双手叉腰,俯下身子看向陈迹:“五千两,你怎么不去抢?主刑司的林朝青天天盯着我们,我们上哪弄这么多银子去?” 陈迹摇摇头:“这便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了。两位可莫要再骗我说没钱了,主刑司再厉害也有疏漏的时候。另外,五千两银子和生肖之位相比,孰轻孰重两位心里有数。” 云羊摸了摸脖子,凝声问道:“万一你上位之后,报复我和皎兔怎么办?” 陈迹乐了:“云羊大人,这世上哪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名利二字罢了。” 皎兔试探:“真的?” 陈迹夹起一片锅塌豆腐吃下,面色如常的说道:“我连靖王、郡主、世子都能出卖,为了名利二字,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皎兔鼓掌赞叹:“我就说我们合得来嘛!” 云羊皱眉:“皎兔,这小子心机深沉,莫要上了他的当。” 皎兔满不在乎:“别叽叽歪歪的,你若是不愿意和陈迹合作,那我就单独与他合作,你不想重回生肖,我想。” 云羊面色一滞,转头看向陈迹:“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陈迹想了想:“我需要两位做的事情,可就多了。”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只信封丢给云羊:“第一件事,便是将这封信送去陈府。” 云羊接过信封,疑惑道:“现在?” “当然不是现在,而是明天,”陈迹指着桌子上的饭菜:“既然要合作了,下来一起吃顿饭吧?” 皎兔对陈迹眨了眨眼:“有酒吗?” 云羊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看着就难吃,不吃,走了。” 话音落,他跃上房顶,拉着皎兔的衣袖便要离开。 皎兔没走,她回头看向陈迹:“明天白龙会亲自押送郡主前往京城,如果你想再见她一面,我可以告诉你押送路线。” 说着,她观察起陈迹的表情。 可陈迹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一边低头吃饭,一边漫不经心回答道:“见她做什么,皎兔大人还是别把押送路线告诉我了。” 皎兔赞叹道:“好无情哦,陈迹,你一定会青云直上的。” 云羊催促道:“走了!” “哦!” 待到两人消失不见,陈迹轻轻松了口气,他放下筷子,坐在清冷的小院子里发起呆来。 与云羊、皎兔这两个蛇蝎之人合作,如在钢丝行走、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乌云沿着屋顶走来,轻盈的跳到桌子上:“不打了?我还没用过梁家刀法呢。”陈迹夹了一口腊肉:“不打了,以名利二字为刀,足矣。” …… …… 清晨,鸡鸣破晓。 陈迹起身来到院中,脱光了衣服,用冰冷的水洗去一身酒气、灰尘。像是要将过去的自己洗掉,重新换上一身面具。 直到洗得浑身通红,才回到学徒寝房里。 他站在衣柜前犹豫半晌,最终取出李记定制的衣裳换上。黑色的立领大襟,针脚细密紧实,精致。 陈迹拎起衣摆,摩挲着衣摆。里面藏着的是他应急时可以用的金瓜子,是不曾明说的少女心思。 他来到院中,就着水缸里的水面,看着水中的自己,瘦削,干练,坚定。 陈迹头也不转的问乌云:“乌云,我现在像不像一个大人物了?” 乌云瞅他一眼:“不像。” 陈迹笑道:“不像就不像吧。” 他收拾好一个布包袱,斜背在肩上。 陈迹来到门口,又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医馆,直到看够了,这才将大门落了锁,走进清晨赶集的人流。 他低声问道:“他们要从哪里走?” 乌云从他怀里钻出来:“从清平街柳府出发,由望春门街转去红豆巷,最后从北门出城。时间不多了,他们辰时就要走。” 陈迹步履加快,直到渐渐跑起来。 他穿过人流与车马的缝隙,向清平街跑去。 到得清平街时,陈迹赫然看见柳府门前一架马车缓缓驶动,白龙与数十名身披蓑衣的解烦卫护送左右。 白龙没有食言,陈迹为对方效命,对方便不会为难郡主。本该用囚笼押送的行程,换成了舒服的马车。 可陈迹不敢靠近,他只能在相邻的街道平行。 一排排屋宇挡住视线,只有当彼此同时经过某条小巷时,他的目光才能再次穿过狭窄的青石板小巷,看见那架马车。 就这么走一程,目送一程,一直从望春门街走到了红豆巷。陈迹在街上一边避让着行人与牛车,一边一次次透过小巷看向马车。 直到有人从马车内掀开车帘,悄悄朝外望来。陈迹忽然下意识停住脚步,避开了对方的视线。马车继续前行,而另一个人永远停在了过去。 陈迹返身离开,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马车向北,陈迹向南,彼此相隔着白墙、楼宇、灰瓦,仿佛隔着山峦。 乌云仰头看着陈迹的下颌:“不去送她了吗?” 陈迹平静道:“不送了,我们还有我们的事情要做,迟早还会再见。” …… …… 翠云巷。 陈迹站在陈府门前,两尊石狮子蹲在左右,嘴中衔着石球。 他看着紧闭的大门,最终深吸一口气,拾起朱漆大门上的兽首衔环叩了下去,咚咚咚。 吱呀一声,门开了。 (本章完) 第196章 陈府 第196章 陈府 陈府沉重的朱漆大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一条缝隙。 有小厮从门缝里看出来,见是陈迹,立马又将大门合上。 陈迹没有催促,只静静地在门前等待。 他听见小厮在门后喊道:“管家,管家!三公子回来了,怎么办?” 门内响起脚步声,管家皱眉:“跟你们说了多少次,陈府里只有两位公子,哪来的三公子。” 片刻后,朱漆大门重新打开一人宽的缝隙。管家站在门缝里,上上下下打量着陈迹。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陈迹肩上的蓝色包袱:“你……你怎么回来了?” 陈迹心平气和的问道:“陈府的规矩变了吗,陈家人想什么时候回自己家,还需要征得下人同意?” 管家面色一变:“可不是征得我同意。当初是老爷让你去医馆当学徒的,如今你要回来,怎么也得问过老爷吧?” 陈迹身后按在大门兽首上,轻轻用力便将大门推开。 管家本想拦着门,却差点被开门的力量推了个跟头。 陈迹径直往里面走去,管家踉跄后站稳,起身便要拉住他的胳膊:“你怎么能往里面闯呢?老爷不在家,你能不能回陈府的事,得问过老爷才可以!” 然而就在此时,前堂传来声音:“一大早的,这是闹什么呢?咱们这是洛城同知的宅邸,不是市井瓦舍。” 小厮们站定身形,陈迹抬头看去,却见一位中年妇人身穿紫色立领大襟,纯金的满冠戴于头顶、镶嵌着阳绿翡翠的挑心插于满冠正中、玻璃种青白相间的顶簪插于发髻顶端,便是静妃平日里也很少穿戴如此正式。 这般仔细、精致的头面,陈迹也只在云妃身上见过。 陈礼钦发妻,梁氏。 陈迹转身作揖行礼:“大娘。” 梁氏站在正堂台阶上,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终于回来了只是这一走两年怎么生份了,以前还唤我母亲的,如今却只叫大娘。这要传出去,外面真当咱们母子生份了,也会笑话咱们陈府没有规矩。” 宁朝嫡庶有别,庶子唤自己生母也只能称呼“姨娘”,要称呼嫡母为“母亲”。 只是这两个字,陈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喊出口。其他事都可以隐忍,唯独此事不行。 只见他再次作揖,岔开话题:“大娘,如今靖王府已被贴上封条,太平医馆也是待不下去了。我打算回到家中,跟着兄长一起学习经义,等待下次科举。” 梁氏见他不肯改口,也不动怒,她抬起胳膊,当即有丫鬟伸手扶住:“听问孝说你如今已改过自新,这自然是好的,但你已学习两年医术,若是半途而废岂不可惜?恰好我听闻太医院的乔老正要收徒,不如……” 说话间,门外有马车缓缓停下,木轮子压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坚硬的碰撞声。 陈迹回头,却见陈礼钦一身红衣官袍掀开门帘,被车夫搀扶下来。 宁朝官员卯时天还未亮便要去衙门,待到巳时,正是处理完公务,回家用午饭的时间。 陈礼钦刚踏进门,抬头见到陈迹与他肩上的包袱,眼睛一亮:“你何时回来的?这几日洛城兵荒马乱的你跑去哪了,叫我好一阵担忧。” 陈迹笑着行礼:“我就在太平医馆,哪都没去。” 陈礼钦怔了一下:“是吗?那你现在这是……” 陈迹解释道:“靖王府与太平医馆要被贴上封条了,我打算回家来,准备下一次科举。” “好好好,”陈礼钦连道三声好,拉着陈迹的胳膊便往里走去:“你能这么想才对,学医终究是小道,能通读经义,未来守牧一方才是大丈夫该做之事。岁日后,我便给东林书院去一封书信,与山长谈一下你入学之事。” 正当陈礼钦拉着陈迹往里走时,梁氏在一旁说道:“老爷,此事可从长计议如今陈迹才刚刚回府,您就先别念叨着学业之事了。他在王府边上看着刘家兵变来来去去,指定吃不好也睡不好,妾身先给他安排住处,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陈礼钦恍然,赶忙对管家交代道:“我记得前阵子梁家妻弟来时,刚将铭泉苑收拾出来。如今他走了,正好给陈迹住。王贵,将陈迹安排去铭泉苑安顿。” 梁氏在一旁开口笑道:“老爷您糊涂了,铭泉苑那是临时给客人住的,离正房太远。咱得将陈迹安排在问宗、问孝旁边,好叫他们兄弟三人亲近亲近,有什么学问上的困惑,也方便问宗、问孝为他解答。” 陈礼钦捋了捋胡子,若有所思:“有道理。” 梁氏对管家吩咐道:“王贵,将陈迹领去听泉苑安顿。” 陈礼钦感慨:“还是夫人考虑周全,家里多亏有你了。” 梁氏莞尔一笑:“老爷过奖了。” …… …… 听泉苑门前,管家一脸笑意的拆掉了门上的挂锁,推开了门扉。 只见小院中堆满了府中的杂物,用来修缮宅邸的瓦片、青砖摞成两排,用来给房屋木材防腐的桐油放了十多桶。 管家嘴角微微勾起,回头得意的看了陈迹一眼:“请吧,三公子,以后你就住这。” 然而陈迹并不在意,他自顾自往里走去,推开了正屋的门。 屋中堆着府中淘汰下来的旧桌椅板凳,光秃秃的床板上还摞着高高的洛城府衙文书。 他伸手在桌子上抹过,抹起厚厚的灰尘。 管家漫不经心道:“你若是不满意这住处,可以去找夫人说,此事我可做不得主。” 陈迹随口道:“这里挺好的。” “嗯?”管家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陈迹笑着说道:“我说这里挺好的,清净,就是有点脏。” 管家赶忙说道:“前几日洛城起了兵祸,这几日小厮都在忙着打扫府中杂乱之处,没法拨人给你调配。” 陈迹深深的看他一眼:“没关系,我自会打扫。”管家有些忐忑,不知道陈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将信将疑的往外走了几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若老爷问起来,可不怪我。” 陈迹笑道:“放心,有个住处就不错了,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管家更忐忑了,低头思索陈迹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手等着自己,这陈迹出府两年,在回来时竟然令人有些琢磨不透了。 思索间,一名小厮跑至听泉苑门前说道:“管家,老爷遣我来问一声,三公子的住处安排好了没,若是好了便领他去后堂。老爷说,午饭前还有些事情叮嘱他。” 管家高声答道:“安排好了,这就过去!” …… …… 陈府后堂,上悬匾额,写着“师道尊”三个金漆大字。 左侧对联写着“穷已彻骨,尚有一分生涯,饿死不如读书”。 右侧对联写着“学未惬心,正须百般磨炼,文通即是运通”。 陈迹抬头看了一眼,拎起衣摆跨进门槛。 后堂中,陈礼钦与梁氏端坐在太师椅上,陈问宗与陈问孝坐在下手位置。 陈问宗见到陈迹,当即欣喜起身:“你终于肯回来了?难怪父亲说家中有大事,急匆匆唤我们过来。” 陈问孝歪坐在椅子上撇撇嘴:“先前还说再也不回来了呢。” 陈问宗皱眉,转头看向陈问孝低喝道:“闭嘴!” 陈问孝缩了缩脖子,不再言语。 “咳,”陈礼钦清了清嗓子:“今日唤你们来就是为了叮嘱你们兄弟三人,往后自当同心协力,莫要再有隔阂。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待我百年之后,朝中还得你们兄弟三人守望相助,旁人都算不得真心。” 陈问宗赶忙作揖:“父亲说得是,问宗一定谨记于心。” 陈迹笑着说道:“我一定好好向长兄学习,以他为楷模。” 陈礼钦看向陈问孝,沉声道:“你呢?” 陈问孝坐在椅子上,不情不愿道:“我也是。” 陈礼钦怒道:“给我坐端正些,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我看你如今还不如陈迹了!” 陈问孝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此时,梁氏将手中茶盏放在桌几上,开口说道:“对了陈迹,我听市井传闻,说你与世子、郡主等人一起制出了水泥之物,每年都能从那新成立的建工制备局里领到分红,此事可是真的?” 陈迹不动声色:“大娘是从何处听闻的?” 陈问孝冷笑起来:“你们太平医馆的刘曲星都跟家里说了,为了这大喜事,他家还专程摆了宴席招待亲朋好友呢。怎么,你还不想承认?” 陈迹笑道:“没什么承不承认的,此事为真,我确实每年可从建工制备局领到两千五百两银子。” “多少?”陈问孝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刘曲星只能领几百两,为何你能领这么许多?” 陈迹闭口不答。 梁氏温和的笑了笑,转头对陈礼钦说道:“今日突然想起此事,也是心中有所担忧。少年人喜欢玩耍,陈迹先前又闹过赌博一事,如今好不容易迷途知返,妾身担心他手中钱财太多,又糊里糊涂酿成大错。” 未等陈礼钦开口,梁氏继续说道:“老爷,陈迹如今浪子回头殊为不易,正是埋头苦学之时,万万不可再让他染上恶习。妾身是这么想的,陈迹且将这笔银子寄存在陈府公中,妾身不去动它,陈迹需要银两了,可来报备支取。待他考中功名,妾身再将所有银子一并给他。” 陈礼钦若有所思,少年人手中钱太多,确实容易染上恶习。 他余光瞥向陈迹,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自己这儿子刚刚回府,若是突然要求对方将这么多银子拿出来,保不齐对方又负气走了。 而陈迹很清楚,自己这位嫡母不是要图谋他的银子。 两千五百两虽多,可对洛城同知来还不算太诱人。更何况,陈礼钦可不是普通的同知,陈家树大根深,怎会缺钱? 梁氏说这些话为的便是再次气走他。 诡异又凝重的气氛中,陈问孝忽然说道:“父亲,我觉得母亲说得没错,若是陈迹以前没有那斑斑劣迹就算了,现在有前车之鉴,万万不可将银子留在他手里,这也是为了他好。” 陈礼钦思虑再三,抬头看向陈迹:“你觉得如何?” 陈迹笑了笑:“大娘思虑周全,自无不可。” 话音落,却见一小厮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奔跑时,险些被院中砖缝绊倒:“老爷,不好了!” 陈礼钦面色沉了下来:“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天还没塌呢!” 小厮站在门外,面如土色禀报道:“老爷,门外有阉党前来,自称是密谍司的皎兔和云羊!” 陈礼钦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什么?谁来了?” “皎兔和云羊!” 陈礼钦身子晃了晃。 他心中一直有块心病:先前他给冯先生写下的讨贼檄文,至今还不知所踪。若是那封讨贼檄文让阉党拿到,他便要与刘家同罪了! (本章完) 第197章 供状 第197章 供状 陈府后堂鸦雀无声,皎兔与云羊这两个名字,像是两柄利刃插在陈礼钦的胸口,一时间气血翻涌、浑身无力。 梁氏起身扶住他,低声问道:“老爷,兴许不是什么大事呢?” 陈礼钦心中一叹,皎兔与云羊乃是十二生肖,两位生肖同时登门,必然是天大的事情。寻常小事,怎么可能惊动他们? 他思忖再三,对小厮吩咐道:“请他们进来……” 话音未落,门外有轻佻的声音远远飘来:“不用请,我们已经进来了。难得陈大人对我司礼监如此客气,真叫人意外,我先前还担心陈大人会不让我们进门呢。” 后堂众人同时望去只见云羊在前、皎兔在后,两人优哉游哉的径直穿过拱门,直奔后堂。 云羊一袭黑色劲装,衬得他面容白净俊俏。 只见他右手拿着一只信封,慢悠悠的拍打着左手手心,像是个拿着请柬来赴宴的文人贵公子。 云羊笑吟吟往后堂里看来:“哟,这么多人呢,莫不是在商谈什么大事?陈大人,我们来的有些不是时候,要不改天再来拜访?” 他在门前驻足,看着陈府后堂的对联,嘴里念叨着:“文通即运通……陈大人,文通怕是没法运通哦。” 陈礼钦心里咯噔一声,他看着对方手里的信封……来者果然不善。 他低声对陈问宗、陈问孝、梁氏等人吩咐道:“我与皎兔和云羊大人商谈要事,尔等退下吧。” “慢着!”云羊笑意盈盈:“陈大人,咱们要谈的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大家可以留下来听一听。” 陈礼钦面色一沉。 云羊饶有兴致道:“陈大人不赏杯茶喝吗?” 梁氏赶忙起身往外走去,抬手招呼丫鬟:“给客人沏茶。” 云羊满意的点点头,他环视一周,发现只有一把空椅子了,便转头直勾勾的盯着陈问孝。 直到陈问孝起身让开,他这才道了声谢,笑着招呼皎兔:“皎兔,来坐啊。” 云羊目光扫过陈迹时并未停留,陈迹也不曾看他们,只是看着后堂内的房梁,不言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云羊余光又瞥他一眼,转头好奇问起陈礼钦:“陈大人,方才陈府在商议什么大事呢,可否说来听听?” 陈问宗冷声道:“哪有客人到主人家打听家事的道理?若是你司礼监要刁难我们,大可以直接挑明来意,不必在此装腔作势。” 云羊挑挑眉头:“咦,问问都不行吗?难道陈府有何见不得人的秘密?我密谍司代天巡狩,为陛下分忧,满朝文武家事即国事,我们有何问不得?” 陈问宗怒道:“你……” 梁氏担忧儿子触怒阉党慌忙回到屋中,将陈问宗拉至一旁。 她笑着向云羊解释道:“两位大人,我等方才商议的乃是家事。我陈府三子年幼时顽劣,曾染上赌博陋习。如今他忽得一笔钱财,我这个做母亲的担忧他重蹈覆辙,便想让他将这笔钱寄存陈府公中,免得他再挥霍无度。” 皎兔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你这陈府三子,是不是叫陈问孝啊?” 梁氏一怔:“这位大人弄错了,我这陈府三子名叫陈迹,喏,就是门口站着的那个。” 皎兔疑惑的看了云羊一眼:“不对吧?” 云羊也疑惑起来:“确实不对!” 陈礼钦见两人这般模样,突然糊涂了:“两位在说什么?” 云羊笑着站起身来,将手中信封递了出去:“陈大人且先看看这信封里的东西吧。” 陈礼钦伸手去接,触碰到信封之时,却见云羊又将信封抽了回去。 云羊看向梁氏,玩笑道:“夫人,府中可有安宫牛黄丸?得给陈大人备着,以免他看完信里的东西气厥过去。” 陈礼钦恼怒的冷哼一声:“云羊大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倒也不必如此戏谑本官!” 他从云羊手中抽走信封,将纸张抖开一看,眉头顿时舒展。 不是他给冯先生写下的讨贼檄文! 不是就好! 只是,当他再往下看去,面色再次凝重起来。 陈礼钦一边看纸张,一边将目光扫向一旁的陈问孝。 看着看着,他忽然对陈问孝咆哮起来:“看你干的好事!” 梁氏一头雾水,急忙凑到前来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对儿子发什么脾气?” 陈礼钦将纸张甩到梁氏怀里:“你自己看,这就是你天天宠他的结果!” 陈问孝原本还不明所以,听到此处,终于想起自己曾给密谍司写过什么,顿时面色煞白! 他下意识看了陈迹一眼,又转头看向陈礼钦:“父亲,我当时是被逼着写下来的,我没有做过那些事!” “哦?”皎兔玩味道:“陈家公子的意思是,我密谍司曾刑讯逼供过你?敢问你当时身上有没有落下什么伤势?” 陈问孝嗫喏道:“没……没有。” 皎兔轻咦一声:“那便奇怪了,身上无伤,我们是如何逼你写下这供状的?你可不要诬陷我们哦,不然的话我们可就把你重新抓走再核实一下了。”陈礼钦对陈问孝怒目相视:“不要再狡辩了!” 直到看见这封供状,他才突然明白,原来陈迹身上这些年的劣迹,都是陈问孝泼的污水。 陈迹有没有解释过?自然是有的,只是那时候陈迹喊冤,他压根就不相信。 而现在,陈问孝在供状上坦陈一切,已然真相大白。 陈礼钦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问宗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突然疑惑起来:“问孝写了什么供状?” 说着,他凑过去要看。 却见梁氏快速将供状折起,若无其事道:“这里没你的事,问宗、陈迹,你们先退下吧。” “等等,陈迹?”皎兔站起身来疑惑道:“先前夫人说,陈府三子名为陈迹,这供状上可写了的,陈问孝将赌债全都栽赃到了陈迹头上……喂,小子,你是不是叫陈迹?” 陈迹一怔:“是我。” 皎兔啧啧两声:“帮自己哥哥背这么大一口黑锅,好倒霉哦。早先我们也听说陈府有个不孝庶子滥赌成性,却没想到是被栽赃的。” 陈迹豁然转头看向梁氏,片刻后又看向陈礼钦,难以置信道:“陈大人,皎兔大人所言为真?” 陈礼钦听到这声陈大人,心中又刺痛一下:“是……” 梁氏慌忙拉住他的胳膊:“老爷,这是陈府丑事,万不可再外传了。” 陈礼钦一甩袖子,将梁氏甩至一旁,怒问:“你还要偏袒陈问孝到什么时候,人家都已经拿着供状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了,你还以为此事能遮掩过去?” 云羊笑眯眯的做起了和事老:“陈大人不要误会,我们本是在撤离洛城之前清理文书,无意间翻到了这封供状。陈大人爱民如子,来洛城之后事事亲力亲为,将这洛城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我等好生钦佩。翻到这封供状时,我二人便觉得不该留下这东西,特意送来归还,绝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毕竟,我密谍司也不管这种事。” 陈礼钦默然不语。 他总觉得今日之事有些古怪,云羊与皎兔仿佛专程来为陈迹出头似的,偏偏是这件事,偏偏是这个时间。 密谍司十二生肖是何等心狠手辣的人物,他再清楚不过,对方说因为钦佩他所以将供状送还,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可问题就在这里,内相麾下十二生肖是何等人物,又怎会专程来为陈迹出头呢? 陈礼钦越想越糊涂。 此时,云羊拱拱手:“既然供状已经送到了,我二人便不再打扰,告辞。” 说罢,他忽然迈步上前,俯身在陈礼钦耳侧,用极小声说道:“陈大人,您还记得自己在靖王府曾写过什么吗?我密谍司知道的事,恐怕比您想象中的还多。” 陈礼钦面色骤变! 原来对方真的知道此事,讨贼檄文也确确实实落到了密谍司手中,对方此行送供状是假,实则是为了上门敲打他。 陈礼钦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云羊实则也不知道陈礼钦到底写过什么,只是陈迹让他们这么说的。他也没想到,陈礼钦听闻此言,竟有如此大的反应。 但戏还要演下去。 云羊似笑非笑的说道:“陈大人,我们想干什么,暂时还没想好,等我们想好了会来告诉您的。皎兔,我们走。” 他转身离去,皎兔跟在后面。 经过门口陈迹身边时,她背对着其他人细若蚊声问道:“陈大人我的表现怎么样?若是满意,可要奖励的哟。” 未等陈迹有何反应,皎兔便已轻笑着离去。 陈府后堂之中,一片死寂,只余下陈礼钦粗重的呼吸声。 片刻后,陈礼钦怒道:“王贵!将陈问孝拉下去打二十大板,打完将他拖进祠堂里跪着,跪个一天一夜再说!” 梁氏闻言,慌忙拉住陈礼钦的胳膊:“老爷,他明日还要与问宗一起去参加诗会呢,打下二十大板,他还怎么去?” 陈礼钦气得胡须颤抖起来,冷笑三声:“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去参加诗会?他也配!陈迹这些年为他背负了这么多骂名,陈迹又何其无辜?王贵,还愣着做什么,快将陈问孝给我拖走!” 梁氏啜泣道:“老爷,不可啊他马上就要赴京科举了,万一打坏了怎么办?” 陈礼钦怒不可遏:“科举?我这就给京城去一封书信,请学政大人上奏本,剥了他的举人功名!” 梁氏震骇莫名。 她止住了啜泣,转身面朝陈迹,作势便要跪下身子:“陈迹,请你原谅你兄长吧,他只是一时糊涂啊!” 陈迹挑挑眉头,闪身到一旁去。这宁朝以孝道治纲常,若让梁氏真的给自己跪下,往后自己的名声也要坏了。 好在,陈问宗在一旁及时搀住自己母亲,怒道:“母亲这是做什么,问孝做错了事,自该受罚的!” 陈问孝瞪大了眼睛:“哥?!” 陈迹抬头看向陈礼钦,拱手问道:“陈大人,如何责罚陈问孝乃是陈府家事,由您决断。我只是想问一下,如今真相大白,我那笔银子还用不用交?” 陈礼钦沉默许久,颓唐道:“不用了。” 陈迹拱手作揖:“那我便回去休息了,告退。” (本章完) 第198章 好人 第198章 好人 寒风萧索。 陈迹跨过陈府后堂的门槛,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经历过许多事情,当陈迹再回头看陈问孝时,只觉得,对方不过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麻烦,就像是路上的小石子,路过时踢开可以,不踢开也可以。 但陈迹记仇。 陈府后堂外,陈问孝被小厮按在长条凳上,小厮们却迟迟不敢下手打。 陈礼钦站在台阶上,语气森严道:“打啊,怎么不打?” 两名小厮手持哨棒相视一眼,而后偷偷抬眼看向梁氏。 陈礼钦顺着两人目光瞥向梁氏,而后自己冲上前来抢过哨棒,狠狠打在陈问孝的屁股上:“何为‘仁’?” 陈问孝只顾疼痛哀嚎,哪里答得了问题。又或许,即便没挨哨棒,他也是答不上来的。 一旁,陈问宗低声道:“子曰,山性仁,仁长万物。朴实宽厚,待人诚恳,乐于助人,此为仁。” 陈礼钦再一棒子打下去:“何为‘义’?” 陈问孝嚎啕大哭着:“义……对上忠义,对下仁义!” 陈问宗在一旁说道:“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义乃良心,乃道德。” 陈礼钦再一棒子下去:“何为‘礼’?” 这位洛城同知平日里在河堤上,若是来了汛情,自己也会扛着泥土麻包顶上。人晒得黝黑,手上力气极大。 陈问孝被这三棍子打得快要闭过气去,哪还顾得上回答:“娘,娘救我……” 话未说完,却听陈问宗低声道:“父慈而子孝,兄友则弟恭,君仁则臣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伦常即为礼。” 陈礼钦听到父慈而子孝五个字时神情一怔,继而狠狠一棒子打了下去,剩下的话也不再问了。 陈问孝趴在长凳上高声哀嚎:“父亲,此事有蹊跷啊!陈迹这才刚回来,云羊与皎兔就登门来了,定是他与这两人串通好了的。” 陈礼钦知道皎兔与云羊此番前来,是要敲打他。这不是陈迹能插手的事情,自然与陈迹无关。 他勃然大怒:“还敢往自己弟弟身上泼污水!” 梁氏看着他发狠的神情,快步走上前来:“老爷……” 陈礼钦狞声道:“今天谁也不准为这畜生求情!” 梁氏沉默两秒,赶忙说道:“妾身并非要为问孝求情,如今妾身知道问孝犯下弥天大错,委屈了陈迹,日后妾身一定会好好补偿他的。问孝,快给你父亲认错!” 陈问孝慌忙哭嚎:“父亲,儿子知道错了!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 陈礼钦面色稍有缓和,手中落下的哨棒也慢了些:“陈迹自幼丧母,已是不幸,你这做兄长如何忍心这么对他?再者,这些年来你赌博落下巨大亏空,沾染恶习,科举之前罚你禁足,不许再独自出去玩耍!” 梁氏答应下来:“老爷放心,妾身一定会对问孝严加看管,绝不许他出府半步。陈迹那边,妾身定会多多体贴,为他寻一位最好的授业先生,为他寻一门最好的亲事,吃穿用度都给他最好的,月银也和问宗、问孝一样。” 陈礼钦面色再次和缓,手中哨棒举在半空中,终于不再落下。 陈问孝见父亲停下当即顺坡下驴,从长凳上爬起身子:“父亲放心,儿子今后一定改过自新。” 陈问宗皱起眉头:“谁让你起来的?” 说着,他挽起袖子,从陈礼钦手中接过哨棒,狠狠地抡了下去:“何为‘智’?” 陈问孝哀嚎一声:“啊!哥你做什么?!” 陈问宗发怒问道:“我问你,何为‘智’?回答我!” 正当此时,又有小厮一路小跑赶来:“老爷,知府张大人携儿女来访。” 陈礼钦皱眉:“他来做什么?” 小厮低头:“小人不知,张大人也没说。” 陈礼钦抬手止住陈问宗:“先不急打,莫叫外人看了笑话。” 可陈问宗没有理会,只自顾自的抡下哨棒:“何为‘信’?” 陈礼钦见状,心中叹了口气。 他对梁氏吩咐道:“我去门口相迎,莫叫张拙到后堂这边来。” …… …… 陈迹沿着通幽曲径往后宅走去,他回到听泉苑,看了看满院子的瓦片与青砖,而后在摞好的青砖上坐下,发起呆来。 乌云轻盈的跳到他膝盖上喵了一声:“解气了吗?” 陈迹撑着下巴,眼神望着院子角落,随口答道:“没什么解气不解气的,陈礼钦这种人,舍不得对陈问孝下死手,梁氏又是个能言善辩的,不会拿陈问孝怎么样的。正所谓有熊孩子就有熊父母,但凡他们舍得下狠手,陈问孝也不会是这副模样。” 乌云想了想:“那我等会儿去把他们的点心全都舔一遍,然后去陈问孝的枕头上拉屎!” 陈迹肃然起敬:“猛猛的!”“嘿嘿嘿。” “嘿嘿嘿。” 此时,乌云看着乱糟糟的院子:“这里怎么办?你一个人打扫,怕是要两三天才能打扫出来吧。” 陈迹笑道:“不用的,自会有人来打扫。” 乌云怔了一下:“陈府还有这种好人?” 陈迹摸了摸它的脑袋:“放心,以后要常常和陈家人打交道了,我会教他们怎么做个好人。” …… …… 陈府门前,陈礼钦拱手相迎:“张大人与我为邻数年,却还是我陈府的稀客,今天怎么想起来我这里了?” 张拙笑眯眯道:“陈大人这话里夹枪带棒的,让外人听了,还以为我洛城府衙不和已久呢。张铮、张夏,快将带来的礼品奉上,免得陈大人又责怪咱张家人礼数不周。” 陈礼钦胡须抖了抖:“张大人何必出言讥讽?” 张拙哈哈一笑:“陈大人多想了,本官也不是来探望你的。” 陈礼钦一怔:“那张大人此来何意?” 张拙好奇问道:“今日府衙无事,我便去太平医馆寻陈迹下棋。结果我到那一看,医馆竟已落了锁、贴了封条。我仔细想了想,他无处可去,想必只能回陈府了……他回来了吗?” 陈礼钦松了口气:“回了,他已在府中安顿下来。” 张拙长长的哦了一声拉着陈礼钦的胳膊便往里走去,反倒像是这陈府的主人:“走,陈大人领我去寻他吧。” 陈礼钦皱眉。 张拙像是没看到他的表情一般,笑着戏谑道:“陈大人,先前他对陈府多有怨怼,死活不肯回来,如今他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这个做父亲的可不要再糊涂了。” 陈礼钦略有愠怒:“我自然知道如何为人父母,用不着张大人来教我。” 张拙捋了捋胡须:“呵,那是我多嘴了。” 陈礼钦引着张拙往府内行去,梁氏领着两个丫鬟早早等在路上。 只见她双手松松抱拳,在右肋下行了万福礼:“张大人。” 张拙笑吟吟道:“弟妹啊,内人时常惦念着邀你去陀罗寺烧香祈福呢,咱们两家有空闲了还是多走动走动,别在这陈府里闷坏了。” 梁氏微微一笑:“谨遵张大人吩咐。” 张拙也不多言,拉着陈礼钦继续往里走。 梁氏好奇问道:“老爷这是要与张大人去哪里?” 陈礼钦解释道:“张大人早先曾在太平医馆与陈迹结缘,两人成了忘年交的棋友,如今来寻陈迹下棋解闷。夫人且去沏好茶水,稍后送来陈迹住处,莫要怠慢了张大人。” 梁氏面色微微一变,低头又万福行礼:“妾身知晓了,不过陈迹那里刚刚住人,怕是桌椅不够这么多人坐。不如老爷引张大人去书房,我喊了陈迹过去。” 张拙若有所思。 未等他开口一旁张夏忽然说道:“婶婶不用麻烦了,我与陈迹相熟,到他苑里反而自在些。” 梁氏温和笑道:“张二小姐待字闺中,去陈迹房中恐有不妥。” 张夏上下打量了一眼梁氏,温婉笑道:“婶婶多虑了,我有父亲和兄长陪着呢,谁敢乱嚼舌头,我父亲与兄长扒了他的皮。” 张铮乐呵呵道:“就是!” 正当此时,深宅之中传来哀嚎声,张夏左顾右盼寻找声音:“这是什么声音,陈府今日在责罚下人吗?” 陈礼钦面色一沉,慌忙往前领路:“今日府中下人犯了规矩,正叫管家好好管教呢。张大人,这边请。” 几人穿过深深庭院,来到听泉苑前。 陈礼钦推门便往里走去,正看见陈迹怀中抱着乌云,坐在两摞青砖之上发呆。 此时此刻,陈礼钦看着废墟般的院落,怔在原地。 张拙也是一惊,他往院里走去,左看看右看看,而后快走几步推开正屋木门,露出里面胡乱堆放的桌椅板凳。 他惊愕回头:“陈大人,你陈府若是容不下一个庶子,便将他过继给我好了,我张府容得下。” 陈礼钦张了张嘴巴半晌没说出话来。他缓缓看向陈迹,喉咙干涩:“你……” 陈迹慌忙起身:“陈大人,没想到会有贵客来访,失了礼数……我这就收拾院子。” 陈礼钦扶着门框,转头盯着梁氏许久,权衡再三,缓缓说道:“定是府中下人听错了安排。” 梁氏会意,赶忙对丫鬟厉声道:“将管家喊来,我明明给陈迹安排的是铭泉苑,他为何将陈迹领来了听泉苑?他平日里就是这么做事的?” (本章完) 第199章 杖毙 第199章 杖毙 陈礼钦袍袖下的手指微微颤抖。 好不容易归家的儿子,却被安排在杂物堆中。 莫说是张拙气愤,他焉能不知这其中蹊跷?他又何尝不气愤?然而事已至此,将此事传扬出去毫无益处。 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别人知道此事,只会徒增儒林笑柄。至于陈迹,他只能事后再想办法补偿,眼下却不能声张。 听泉苑门外,陈礼钦看着满院子的砖瓦,思索片刻后对小厮吩咐道:“将管家带来,我且要问问他怎么回事,这么点小事都能听错!夫人明明给陈迹安排的是铭泉苑,怎么将陈迹领来了听泉苑?” “是,”小厮神色紧张,低头便走。 张夏觉得不对劲,急忙悄悄扯了扯张拙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说道:“爹,小心他通风报信串通口供,让管家将此事遮掩。” 张拙捋了捋胡须,高声道:“那小厮,回来!” 小厮怔了一下:“张大人有何吩咐?” “你且在这里等着,”张拙看向张夏:“闺女,你去随便找个小厮寻管家过来。” 张夏答应下来,跑得飞快。 陈礼钦怒目相视:“张大人这是做什么?” 张拙在一旁漫不经心道:“陈大人,管家真的听错了吗?你心里应该有数。陈迹,陈夫人安排住处时你在不在场,在场的话,你且说说她给你安排的是哪里?别怕,我为你做主。” 陈礼钦袖子中的拳头骤然握紧。 当时梁氏安排住处,陈迹可是在场的。 而且,梁氏将安排的理由说得清清楚楚:铭泉苑离陈问宗、陈问孝住处远,听泉苑离得近,怎么都不会弄错。 若陈迹年少不顾大局,将一切抖落出来,他陈府的名声可就坏了。 此时,张拙见陈迹没回答,又催问起来:“陈迹,你当时听清了吗?陈夫人说得是哪里?” 陈迹微微一怔:“是铭泉苑。” 陈礼钦心中一松,十七岁的孩子已知顾全大局,难能可贵。 张拙听闻陈迹此话,心中有了默契:陈迹此番只想弄死管家,不打算将战火燃到梁氏身上,现在陈迹刚刚回府,还没到把梁氏架在火上烤的时候。 但张拙嘴上却不依不饶,往前一步对陈迹说道:“你不要怕,有什么委屈便说出来,本官为你做主。大不了以后这陈府咱不回了,放心,我保你吃穿用度样样都比张铮强,他如今住的宅子,今晚就腾出来给你!” 陈礼钦不耐烦道:“张大人自己没儿子吗,总惦记别人的儿子做什么?这些话让张铮听了心里怎么想?” 张铮乐呵呵道:“我不介意的,陈迹今晚肯来,我今晚就搬到其他院里……睡大街上都行。” 陈礼钦语气一滞:“你!” 此时,张夏领着管家弯腰低头,匆匆赶来。 管家来到众人面前,先是看了陈迹一眼,又看了看听泉苑敞开的大门,当即明白东窗事发。 他拎起衣摆跪下,一边磕头一边说道:“老爷,一切都是小人的错还请老爷责罚!” 陈礼钦恨铁不成钢:“这么点小事都能弄错,陈府还如何交给你打理?夫人给陈迹明明安排……” “慢着!”张拙握住陈礼钦的手腕,打断对方话语。他俯瞰着管家的脊背,笑吟吟问道:“本官且问你,你陈府为何好好的铭泉苑不给陈迹住,偏要安排这摆了杂物的听泉苑给陈迹?” 陈礼钦面色一变,张拙竟要在他陈府诱供。 他正要说什么,张拙手掌骤然握紧,攥得他生疼。 一旁的梁氏想要开口提醒管家,不防张夏突然看向她:“婶婶,你今日好美。” 梁氏微微一怔,下意识道:“谢谢张二小姐……” 话未说完,管家已然答道:“回禀知府大人,因为这听泉苑离大公子和二公子近,所以小人才会将三公子安排在此处。” 张拙微微眯起眼睛,诈是诈出来了,却没想到管家竟在毫无串供的情况下,将所有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 陈礼钦勃然大怒:“张拙,你想做什么?拿我陈府当府衙了吗,竟行此诱供之事。” 张拙拂了拂身上的衣袍,微微叹了口气:“陈大人,若你家的是是非非,还得由本官这一任知府来断,你不觉得悲哀吗。” 陈礼钦愣在原地。 张拙没有理会他,低头看向管家:“本官问你,是谁授意你这么做的?” 管家已然反应过来,咬牙道:“张大人误会了,没人授意小人这么做,小人也是出于一片好意想让三公子与大公子、二公子多亲近亲近。” 张拙又问:“既然如此,那为何你领陈迹来此处之后,没有安排下人打扫?” 管家迟疑:“这……” 张拙不再多言,转身拉起陈迹手腕便往门外走去:“走,跟我回张府,莫要在这里受委屈了!他陈府连一个下人都能只手遮天、以下欺上,今日给你安排个杂院,明日还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情来!” 陈礼钦赶忙快走两步,想要拉住陈迹的另一只胳膊。可他还未走到,陈迹已挣脱了张拙的手:“张大人,我不去张府。” 张拙疑惑回头:“嗯?” 陈迹平静道:“张大人,有个住处就挺好了。” 陈礼钦慢慢停下脚步,鼻子一酸。 他冷冷的看了梁氏一眼,转头恶狠狠的看向管家,对一旁小厮吩咐道:“将管家拖下去……杖毙!” 正午的炎炎烈日之下管家慌了。 他身子如筛糠似的颤抖起来,汗水打湿了后背:“老爷,小人冤枉啊……” 梁氏拉住陈礼钦,抢过话茬:“老爷,这王贵的母亲是您乳母,您先前还说回京之后要去探望她。若您将王贵杖毙了,往后还如何去见她?” 陈礼钦沉默不语。 梁氏又拉着陈礼钦恳求道:“妾身知道老爷生气,妾身也没说就这么饶过他。这王贵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先拉下去杖责二十,再罚薪三年。妾身这个做当家主母的也有过错,妾身稍后就去佛堂跪三天三夜,在佛前禁食三日,反思自身过失。” 张拙与张夏相视一眼,这责罚不可谓不重,梁氏等于是将自己的脸面都扯下来保了管家,管家被杖责二十,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 梁氏这般作态,管家今日是铁定杀不成了。 但是,这责罚够不够,不该由他们说了算。 张拙余光瞟向陈迹,而后看到对方神情,又想起对方先前的态度,心中有了底。 他上前拉住陈礼钦:“即便这王贵是你家奴,也不必喊打喊杀嘛。我觉得弟妹这提议便不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家中出了这样的下人,当家主母自然要好好反省一下。只是,这王贵伤势好了之后,不会继续当管家了吧?” 陈礼钦面无表情:“自是不会。” 张拙感慨:“本想把陈迹抢走的,却没想到他对这陈家感情甚笃,罢了罢了,我也不好再做这恶人。” 陈礼钦直勾勾的盯着他:“张大人一来便将我陈府闹得鸡飞狗跳,如今却要做好人了?” 张拙哈哈一笑:“陈大人误会我了啊,误会,都是误会!” 此时,王贵见自己逃过一劫,微微松了口气:杖责也是有技巧的,那些小厮想必不会下手太狠,不然自己有老爷乳母这层关系,早晚翻身收拾他们。 王贵想至此处,又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磕得咚咚响,声泪俱下:“小人愧对老爷,这便自己下去领罚了。” 然而话音刚落,却听后方脚步声响起。 只见陈问宗手中拎着哨棒赶来,他来到陈礼钦面前作揖行礼:“父亲,此间又出了何事?” 陈礼钦随口解释:“这王贵迷了心窍,将你弟弟安排在这杂院中,还故意不遣下人为他收拾院子,如今已查明真相,正要杖责二十。” 陈问宗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王贵,目光冷了几分:“我来。” 王贵身子一软。 …… …… 傍晚,日落。 王贵被杖责二十后,奄奄一息的被小厮抬往住处。 陈问宗每一杖都使出全力,打完二十杖,以至于他许久未曾锻炼的胳膊,都肿胀酸疼起来。 打到第十一杖的时候,陈问宗累得有些脱力,便又歇了一阵子继续打。这二十杖打完,王贵便是连哀嚎的力气都没了。 他这两个月来,已是第二次因陈迹受罚,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以前随意拿捏的庶子,如今却怎么也拿捏不住。 今日之事,到底是巧合,还是那庶子在精心算计?王贵疼得冷汗直冒,没有精力去想。 小厮们抬着他穿过院子,推开了住处的木门。 有小厮低声道:“干爹,不是我们不想帮您,实在是大公子下手太狠,我们拦不住啊。” 王贵有气无力道:“闭嘴,把我放在床上,都给我滚!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都想看老子笑话!” 小厮撇撇嘴不再言语,大家齐心协力将管家趴着放在床上。 正当他们要转身离去时,却见管家突然弹起身子呼喊一声:“呸呸呸,我枕头上是什么东西?” 小厮们定睛一看,只见管家脸上糊了一脸、一嘴的黑乎乎的粪便,恶臭难闻。 王贵发了疯似的扯着嗓子,歇斯底里:“谁干的,这是你们谁干的?敢做不敢认是不是,等老子好了,挨个收拾你们!” (本章完) 第200章 迁升 第200章 迁升 陈府,铭泉苑。 与杂物堆满的听泉苑不同,此处干净素雅。 院中种着腊梅,正是开出粉色朵的时节,梅树下还有一方清澈见底的鱼池,红白相间的锦鲤不动时,宛如漂浮在空中。 地上是崭新的青砖,屋顶是崭新的瓦片,屋内是崭新的桌椅,还有木匠刚刚打好的拔步床。 陈迹打量着院子,脸上却并无喜色。 陈礼钦的调令这几日便要到了,铭泉苑再好,也不过是个短暂的住处。 此时,一名小厮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陈迹回身打量他:“跟着我做什么?” 小厮赶忙抱拳答复:“老爷安排小人过来伺候三公子……本是要安排丫鬟的,但今日太晚已寻不到牙人了。明日老爷会遣人去洛城西市找牙人来,领着在奴籍的丫鬟过来给您挑选。” 陈迹恍然,原来自己已经是陈府‘公子’了。 他随口说道:“铭泉苑不需要谁来伺候,丫鬟也不必买。出去吧,我要与张大人说话。” 小厮为难道:“老爷说了……” 陈迹挥挥手:“出去吧,我也不为难你,你将我原话学给陈大人即可。” 小厮听见“陈大人”三字,眼皮跳了跳,拱手告退。 待小厮走后,张拙背负着双手在院中啧啧称奇:“陈礼钦没将陈府以前的丫鬟安排给你,是担心梁氏再往你院里安排她的人,偷偷摸摸给你穿小鞋、通风报信。这位陈大人啊,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知道。” 张夏嘀咕道:“陈家人向来如此,亦或者说东林党人向来如此,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拙打量着铭泉苑:“梁氏对她娘家弟弟真好啊,这院子翻修时费的心思,够重新盖一间院子了。难怪她不想让你住这里,现在怕是心疼的要死。” 他回身去看陈迹,却见陈迹弯腰深深一揖,诚恳道:“多谢张大人出手相助。” 张拙快走两步将他扶起:“你这是做什么?先前刘家兵祸时,还是你挺身而出救我张家于水火,帮你这点小事算什么。而且今日闲来无事,来陈府当真比听戏还精彩呢。” 张铮乐呵呵笑道:“听戏哪有演戏过瘾?” 说罢,他也学陈迹模样,深深一揖:“先前没机会,今日当面道谢。你救下我张家大恩大德,我张铮没齿难忘。若以后能高居庙堂,定还有厚报。” 张拙骂骂咧咧道:“就你那蠢样,读书都读不明白,还学人家戏文里的话?你高居庙堂个屁!” 张铮委屈道:“是您不让我参加科举啊。那陈问孝都能高中经魁,我为何不能?您让外祖父帮帮忙嘛,我也想当官。” 张拙气笑了:“朝堂里的腥风血雨,可比江湖上的刀光剑影还危险,江湖中人或许还会对仇家网开一面,朝堂里的老爷们,谁挡他路,他就要赶尽杀绝。不让你这蠢货当官是为你好。” 张铮也不生气,还是乐呵呵的:“不当官就不当官呗,咱张家聪明才智,您占七分,妹妹占四分,我蠢点就蠢点吧。” 张拙哭笑不得:“你会不会算数?这加起来是十一分了,拢共十分,这多的一分从何而来?” 张铮愣了一下:“啊,是吗?那算我欠您一分。” 张拙叹了口气。 陈迹在一旁正色解释道:“张大人,我这一谢不为今日之事,而是为张家掩护世子等人离开宁朝之事。如今这世道,张家愿赌上性命帮我,我一定铭记于心。” 劫狱当日,若无张家借钦天监徐术与佛门的交情,陈迹也无计可施。 张拙叹息一声:“我素来仰慕靖王为人,帮世子也不全是为了你。如今世子和你师父正乘船南下,约莫两个月后辗转至景朝旅顺口岸,只是……” 陈迹问道:“只是什么?” 张拙上下打量着陈迹:“我原以为,你会随他们一同前往景朝,可你没有走。” 陈迹解释道:“我的事情还没做完。” 张拙、张夏都明白,能将陈迹留下的,只有一件事,而这件事比登天还难。 张拙思索片刻:“你回到陈家,是想借陈家的权势救出郡主?”陈迹没有回答。 如今连云羊、皎兔都以为是他出卖了靖王。宁朝之内,知道他本心的人,唯有白龙、金猪、张拙、张铮、张夏了。 张拙拍了拍他肩膀:“只怕你想得有些简单了。想要救郡主,便要先为靖王平反,这样郡主才能脱罪。可陈家上上下下皆是擅长明哲保身的高手,他们不会为谋逆罪臣发声的。” 陈迹开口说道:“多谢张大人关心,我自有我的办法。” 张拙见他不想多言,也不再多问,转而恳切道:“方才我拉你去张府,虽有做戏的成分,却也是真心实意。不如你入我张家做我义子,或是……往后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待我入阁成了阁臣,事情总有转机之日。” 陈迹好奇道:“如何转机?” 张拙看了看左右:“想杀靖王的是陛下,可陛下总有仙逝的那一天,那时便是转机。” 陈迹一怔,当今圣上自称万寿帝君,潜心修道延寿,求的便是永寿无疆。 张拙这话已是谋逆之言,若不是真正亲近之人,绝不会说出口的。 单是这份信任,便已不易。 而张拙这番话,似乎也给他提供了一条救郡主的路……只是过于危险。即便他修行山君门径,也从未做过如此大胆的设想。 暂且搁置吧。 陈迹犹豫片刻,最终坦陈:“张大人,我来陈家确实是为了救郡主,但我从未指望过陈家人……” 话音未落,却听门外脚步声。 陈礼钦大步流星走来,身后跟着的小厮怀里还抱着托盘,托盘中是甜瓜与小黄瓜。 张拙眼睛一亮,赞叹到:“还是你陈府会享受啊,冬日里竟能搞来这种稀罕物件,而且还舍得拿来招待我们,不错不错!” 陈礼钦不冷不淡的回应道:“张大人似乎还是第一次夸卑职呢。” 张拙伸手去拿小黄瓜:“该夸!” 陈礼钦却将他的手挡开:“张大人夸早了,这可不是给你的,是给陈迹的。” 宁朝冬日里种植瓜果蔬菜不易,寻常人家到了第一场雪后,能见到的蔬菜便只有萝卜与白菜,水果更是千金难求。 京中设有汤泉司,此司专管京郊温泉所在,并在温泉周围的高温窑洞里种植甜瓜与黄瓜、韭黄,俗称‘洞子货’。 ‘洞子黄瓜’极小,不足两寸,一根却能卖出上千文。京中官贵若是招待客人时拿出甜瓜、黄瓜,那便是天大的面子。 张拙眼睛转了转:“你这黄瓜从何而来?陈家生活如此奢侈吗。” 陈礼钦随口道:“洛城龙门山上有温泉眼,我早早便让人买下一处温泉,在那里种植瓜果。” 说罢,他将托盘放在院中石桌上,尽可能的温和道:“陈迹你多吃些,不够吃的话,我再命人去龙门山上取了新鲜的来。” 陈迹也不推辞,拱手道谢:“多谢陈大人了。” 陈礼钦一时语塞。 正当此时,门外有小厮跑进来,高声雀跃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京城来人了,带来了您的迁升文书!” 陈礼钦豁然转身:“当真?” “小人哪敢拿这种事骗您?”小厮跑进院子见到张拙,赶忙行礼:“张大人也在呢,您的迁升文书也到了,正往您府上去!” 张拙挑挑眉毛:“还有我的?” 陈迹不自觉望向天际,他知道,自己终究要离开洛城了。 (本章完) 第201章 王将军 第201章 王将军 “豫州洛城同知陈礼钦,任上持廉秉公,正己率下,体念民情,加意抚恤,使人乐于趍事,国课不亏……” “敕,豫州洛城同知陈礼钦,迁任詹士府少詹士,入东宫官署。” 陈府宅邸门前,京城来的官员风尘仆仆。 他宣读完文书,客客气气的将龙纹黄纸文书递到陈礼钦手中,笑意盈盈拱手:“恭喜陈大人,三年前京中一别,我便知道咱们还有相见的机会,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面了。往后等陈大人回了京,还望多多提携。” 一旁的张拙‘嚯’了一声,语气夸张道:“正四品的少詹士,陈家好大的手笔,这怕不是陈阁老亲自去御前为你求来的官职?往后我可得对陈大人尊重一些,官大一级压死人嘞。” 洛城知府正五品,洛城同知从五品,詹士府少詹士正四品,陈礼钦从此以后,官职要比张拙还高两级了。 陈礼钦瞥了张拙一眼:“张大人的迁升文书也到了,何必来取笑下官?” 他接过文书,再三确认后松了口气,赶忙对官员说道:“李大人客气,往后还需您多多关照才是。王贵,领李大人去……” 陈礼钦几乎是下意识喊出了王贵的名字,可喊出来之后,他才想起王贵刚被杖责二十,正卧床不起。 用顺手的工具一时间找不到了,总会有些不适应。 陈礼钦思忖片刻,对一小厮交代道:“请李大人去润泉苑住下,好生伺候。” 说罢,他转头看向李大人:“李大人车马劳顿,请先前往住处歇息,陈家自有重谢。” 李大人笑得合不拢嘴,有陈礼钦这句话,他这数百里地的‘外差’便没白跑。 此时,另一名官员被张家小厮领着来了陈府门前,那官员见面便高声报喜:“恭喜张大人,贺喜张大人!” 然而未等他说完,张拙却上前一把攥住官员的手腕:“我且问你,王道圣的迁升文书来了没有?他丁忧已经结束,陛下可有任免?” 官员怔了一下,嗫喏道:“没……没有,卑职二人只带了您和陈大人的。” 张拙皱起眉头:“胡说,他的文书明明已经拟好了的,只差内阁朱批!” 官员赶忙卑微道:“张大人,下官位卑言轻,离京时没听人说起王大人的起复之事。” “真没有?” “真没有。” 张拙深深一叹,身影竟萧索几分。 他自顾自从官员手中拿过迁升文书塞进袖中,随口说道:“不用念了,我知道内容。张铮,领周大人去白衣巷听听小曲、解解乏。另外,将准备好的那只箱子给他。” “诶,”张铮乐呵呵跑回府中,拎出一只小小的木头提箱,领着周大人走了。 陈礼钦在门前望着阶下的张拙:“张大人为何愁眉不展,难道是迁升官职不理想?” 张拙哂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罢了,与你多说无益。” 正当此时,梁氏在丫鬟搀扶下,匆匆走出府来。 陈礼钦下意识看了陈迹与张拙一眼,略微沉思,而后沉声道:“你不是在佛堂吗,怎么出来了?” 梁氏泫然欲泣:“老爷,妾身先前是在佛堂里思过的,但您迁升文书来了,定要宴请宾客,此事关系到陈府颜面,妾身自当尽心竭力。”她细细数来:“老爷,宴请前三日要写请柬、送请柬,一连三封才显体面。宴请之前还要筹备食材、寻找厨子、洒扫家中。如今妾身与王贵同时撒手,只怕府里其他人照应不来,您以往也没操持过这些事情……” 陈礼钦迟疑了。 这些事情,向来是梁氏与王贵在操持的,他从未沾过手。若让他亲自来操办,怕是要焦头烂额。 梁氏见陈礼钦迟疑,转头看向陈迹温婉道:“陈迹啊,你也看到了,这家中有大喜事,待客不周恐会让宾客笑话。我且先操持这场宴席,有些事待到宴席结束后再说如何?” 陈迹笑着回答道:“您说的没错,大事要紧。” 他心知此次宴席之后,陈家便要举家前往京城,到时候收拾行礼一样需要梁氏来操持,梁氏哪还有佛堂思过的时间? 便是这么一件事,也令陈礼钦意识到,这陈府还真缺不得梁氏。陈迹若是阻拦,便是不识大局。 然而一旁的张拙开口说道:“嗐,此事哪里需要弟妹来操持?我与陈大人一同迁升,若是迁升之宴分开办,你说洛城的官员是来参加我张家的宴席,还是去参加你陈家的宴席?咱这不是让官员们为难嘛!” 梁氏面色微变。 张拙笑吟吟道:“此次我也升了官,比陈大人升得还高些,此事由我张家操持即可,届时我与陈大人一同参加,弟妹无需费心了。” 梁氏站在门前,手指攥紧了丫鬟的胳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张夏挽着张拙的胳膊:“父亲,我也帮母亲一同操持。明日便去写请柬、寻迎仙楼的厨子来备食材,定不让父亲和陈大人丢脸。” 张拙赞了一句:“闺女懂事了。” 梁氏沉默半晌,最终万福行礼,转身回府:“那便有劳张大人、张二小姐,妾身这便回佛堂去。” 陈礼钦疑惑不解:“张大人到底迁升了什么官职?” 张拙斜他一眼:“吏部左侍郎。” 陈礼钦一惊,正三品! 难怪方才吏部来的官员那么卑微,原来是给上司送文书来了! 陈礼钦惊疑不定:“张大人如今距离入阁只差一步之遥,方才为何还愁眉不展?” “你不会懂的,”张拙笑了笑,而后温声对张夏道:“闺女,回家了。” 陈迹看着张拙的背影,只觉得今日像是有一座山,独自压在了他的身上。 只是,离开洛城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张大人等等,”陈迹快走几步,拉住张拙胳膊,压低了声音说道:“张大人,在下有一事相求。” 张拙疑惑:“但讲无妨。” 陈迹恳切道:“劳烦张府给洛城官员送请柬时,给千岁军的王将军也送一封。张大人放心,此事定不会牵连张家。” 张拙心中一惊,转头看向陈迹。 只见夜色已深沉,陈迹的表情在黑夜里,已是瞧不真切了。 张拙低头思忖片刻,再抬头时答应下来:“好,这迁升宴原本也是要邀请他的。” (本章完) 第202章 地契 第202章 地契 深夜。 陈府深处还传来哄笑声、奏乐声,还有歌姬的歌声。 陈礼钦的嫡系官员不等三日后的宴席,便带着小厮、抬着礼物纷至杳来,踏破了陈府的门槛。 然而陈府的热闹,与铭泉苑无关。 此时此刻,陈迹躺在铭泉苑的拔步床榻上,直勾勾的看着头顶帷幔发呆。乌云仰躺在他身边,一起发呆。 床榻上,床褥垫了三层,最底下是棕叶编织的棕垫用以防潮,第二层是刚弹好的褥子,第三层是蚕丝床单。 床铺柔软,比学徒寝房里的通铺不知道强了多少倍。这里没有脚臭,没有鼾声,可陈迹偏偏睡不着了。 他总觉得离开洛城之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却一时间理不出头绪。 乌云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陈迹,你要实在睡不着,不然就偷偷溜回医馆睡觉吧,天明了再回来。” 陈迹乐了:“我不是非住医馆不可,只是到了新家睡不着而已。” 而且,那些打呼噜、翻被子、乱蹬腿的人,也都不在医馆了啊。 陈迹开口问道:“乌云,等咱们救出郡主,一起出海吧?咱们也从启明一路坐船去旅顺口岸,去景朝。” 乌云翻身而起,好奇的喵了一声:“去找你舅舅吗?” 陈迹想了想说道:“不找,谁也不找。咱们去大山里当个猎户,在山上结庐而居。到时候,冬天我带你去抓冬眠的熊瞎子、傻狍子,夏天我带你去掏蛤蟆、捉知了,深秋的时候咱们就把梨子都摘下来,做成冻梨吃……然后去更北方看极光,坐雪橇。” 他陷在吴宏彪曾编织的美好故乡里,连乌云也有些憧憬。 陈迹心说自己如今是先天境界的行官了,去大山里还不是横着走?和动物打交道,可比与人打交道强多了。 乌云好奇:“那你藏在大山里,山君门径可就没有冰流了。三十六岁之前到不了寻道境,你没法长寿的。” 陈迹语气轻松:“活那么久做什么,师父都说了,寿则多辱。” 乌云沉默片刻:“但我看师父每天挺开心的。” 陈迹疑惑:“开心吗?我们几个在医馆,每天都快把他烦死了。” 乌云随口道:“他只是嘴上说说的。师父在正屋里从窗缝看你们在院子里打闹,笑得挺开心呢。” “是吗……” 说话间,铭泉苑外传来敲门声。 陈迹掀开被子下床,披着大氅走进院里:“谁啊?” 陈礼钦温声道:“是我。” 陈迹拨开门闩。 刚开门,他便闻到扑鼻的酒气,只见陈礼钦黝黑的脸颊透着红紫色,醉意都写在脸上。 陈迹疑惑道:“陈大人怎么深夜前来?” 陈礼钦已经听习惯了‘陈大人’三字,眉头都不皱一下:“怎么在自家住,还拨上院子里的门闩?放心,咱们陈府家丁夜间有巡视,不会放歹人进来的。” 陈迹笑了笑,没有回答。 陈礼钦突然意识到,陈迹防的并非是陈府外的歹人,而是陈府内的歹人。 他一阵语塞,而后轻声道:“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陈迹侧开身子:“陈大人请。” 陈礼钦进了院中,打量着院子:“这地方可还满意?” 陈迹笑道:“自然是满意的。” 两人站在院中,突然相视无言,气氛诡异的安静。 许久之后,陈礼钦轻咳一声:“到了京城,府中还会给你留出一间单独的院子,放心,不会比问宗和问孝的差。” 陈迹拱手道谢:“多谢陈大人。” 这句话说完,陈礼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陈迹也不急于开口,就这么静静地等着。 又过了许久,陈礼钦叹息道:“今日我当着外人的面,不能直接将家丑掀给他们看。陈家之颜面,非我一人之颜面,你我身为陈家人,自当好好维系它,不能辱没了陈家的门楣。让外人知晓了家丑,不会有人真的担心,只会看咱们陈家的笑话。” 陈迹嗯了一声。 陈礼钦背负双手,站在腊梅树前:“我知晓你这些年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委屈,放心,往后的日子不会再让你遭受这种不白之屈。” 陈迹拱手道谢:“陈大人知我清白便好。” 此时,陈礼钦回身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契递给陈迹。 陈迹疑惑:“这是?” 陈礼钦说道:“司礼监查抄靖王府与刘家家产,一些不重要的产业便就地发卖。你手里的这张,乃是太平医馆的地契。我知晓你在那里住了两年,对那里有感情,索性托人买了回来。我想着,咱们虽然要去京城了,但这也算是在洛城留下个念想……” 陈迹神色一动,赶忙将地契展开,只见地契抬头处写着五个大字:分亩归户票。 “三十三都六面奉,本府明示丈过田地山塘,安西街十二号……” 陈迹将地契小心翼翼折起,塞入袖中。而后,他双手交叠,深深一揖:“多谢陈大人,陈大人有心了。” 陈礼钦神色复杂的看着陈迹,他送来价值千文的洞子黄瓜时,陈迹没有动容,他说要为其安排东林书院学习、铺平科举之路时,陈迹也没有动容。 唯有此刻,他终于感受到陈迹发自肺腑的感谢。 陈礼钦一时间有些局促,他扶起陈迹:“这是做什么?你我父子一场,我为你做这点事也是应该的……” 不等陈礼钦说完,却见陈迹回屋穿好衣服、抱起乌云,大步流星的往院外走去:“陈大人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陈礼钦看着陈迹的背影抬起手来,最终慢慢放下。 ………… 刘家巷。 一户破落人家中,传来男人粗重的咆哮声:“当初老子说别学医、别学医,你小子非要去学,说是能给老子赚钱。老子了那么多银子打点关系送你学,钱还没赚到,医馆便没了。如今老子的银子全都打了水漂,你们说说这笔账该怎么算?” 屋中,桌子上燃着微弱的油渣灯。 地上的青砖缺了角,朱红色的八仙桌也掉了漆。 一名三十余岁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气喘吁吁,肥胖的身子微微颤抖,口中喷吐着浓重的酒气。 刘曲星跪在堂屋门前低着头,他母亲跪在一旁泫然欲泣:“老爷,医馆没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和星星没有干系啊。” “没有干系?”男人冷笑:“你说没有干系就没有干系?” 刘曲星低声道:“那您说怎么办?” 男人眯起眼睛:“那一日在密谍司衙门与你说话的人,是不是个大官?我见过他,他先前也是你们医馆的学徒对不对。” 刘曲星嗯了一声。 男人又问道:“我听说他是陈家的人?” 刘曲星又嗯了一声。 男人说道:“当日他愿意出手相助,说明你们还有同窗情谊,你明日去寻他,让他给你安排个差事。到时候你在司礼监做事,这洛城的达官显贵还不是想拿捏谁便拿捏谁?” 刘曲星执拗道:“我不去,我和他没有情谊。” 男人抄起桌上的酒碗砸了过去,刘曲星偏头躲开啪的一声,酒碗在他背后的小院里碎了一地。 刘曲星身边的母亲赶忙搂住自己儿子:“老爷,星星不想去便不去吧,赚钱的营生多得是,先前制备局的分红不都给您了吗?那些银子够咱家好些年呢。” 男人哂笑:“提起银子便来气。我在赌坊好好的,你偏要去寻我晦气,害我把银子全输掉。你这婆娘就是个扫把星,自打我娶了你,便没一件顺心事!” 女人呆跪在原地:“都没了?老爷您把五百两银子都输没了?当初咱可说好了,若是星星没能当成太医,这笔钱便留给他开间医馆,您怎么能把银子全输了呢。” 男人站起身来,一脚踹在女人脸上,将女人踹翻在地:“轮得到你质疑老子?!” 一直隐忍的刘曲星骤然抬头,腰杆挺直:“不许打我娘!” 男人怔了一下,而后一耳光抽在刘曲星脸上:“反了天了,送你去学个医,还把你翅膀学硬了?” 刘曲星被扇得侧过脸去,脸又转了回来:“不许打我娘!” 男人狞笑:“也不知道医馆那老不死的是怎么教的你,竟教会你忤逆你爹了!” 刘曲星站起身来,狰狞道:“不准骂我师父!” 男人又一耳光抽在刘曲星脸上:“那老不死的就这么教你做人?” 刘曲星回头,一字一句说道:“我说了,不准再打我娘,不准再骂我师父。” 男人怒极而笑:“我骂他怎么了?” 刘曲星犹豫片刻,转身出门,从厨房里拎了菜刀出来。 他举着菜刀,浑身颤抖着说道:“你再打我娘一下试试?你再骂我师父一句试试!” 男人扯开胸前衣襟,露出肥肚腩来:“你还真能砍死我不成?来啊,砍你老子……” 话音未落,男人向一旁躲去。 哚的一声,菜刀砍在了他身后的八仙桌上。 男人惊魂未定,若他方才不躲,这一刀怕是要将他开膛破肚。他转头看向刘曲星,却见对方一脸的狠劲儿,以往从未见过。 刘曲星把菜刀从桌面上拔出来,森然道:“跟我娘和离,现在就写和离书,若不写,大家都别活了!” 男人向后退了一步:“这些年你们娘俩吃我的、喝我的……” 刘曲星举着菜刀往前走了一步:“五百两银子还不够还你的?我和我娘不欠你了!你写不写,不写现在就砍死你!” 男人身子抖了一下:“写就写!我看你们离了我,能上哪喝西北风去。这屋子是我的,你们今晚就从我家里滚出去!” 刘曲星冷笑一声,盯着男人将和离书写下:“按手印!” 男人骂骂咧咧:“家里又没印泥。” 刘曲星从自己手心割开一条口子,摊开手掌递到男人面前:“沾着我的血按!” 男人身子一抖:“你小子一定是叫脏东西给附了身,我看你活不了多久,明天便让城隍爷爷将你收了去。” 眼见男人按下手印,刘曲星撕了衣摆裹住手上伤口。他拿了和离书,拉起母亲便往外走去。 一推开门刘曲星站在门口茫然了……该去哪里呢? 然而正当此时,他母亲低声说道:“星星,地上这是什么?” 刘曲星低头看去,却见门前小巷子的青石板路上,有人用两锭银子压着一张白纸。 他弯腰拾起银子,捡起地上那张白纸打量:“这是……这是太平医馆的地契!” 女人啊了一声,回头看一眼身后的男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医馆的地契怎么会在这里?” 刘曲星不答,他焦急的扫视巷子两端,只见一个瘦削的背影刚刚走至小巷尽头,头也不回的拐进黑夜。 他发足狂奔追去,可出了巷子,黑夜里却再也不见那个身影。 刘曲星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别走,你们都回来啊!” (本章完) 再请假两天 再请假两天抱歉今天还发着烧,但还好不是术后遗留的问题,就是流感。任小粟昨晚也发烧了,任小今天下午开始发烧,一家病秧子…… 恳请再休息两天,坐在电脑前面实在写不出东西……感觉今年真是多灾多难,2024快点过去吧。 (本章完) 第203章 负荆请罪 第203章 负荆请罪 黑夜长街,刘曲星哭了很久。 直到哭声将他父亲招引出来,他才赶忙擦擦眼泪,拉着母亲离开。 陈迹站在不远处小巷子的黑暗中默默看着,直到长街空无一人,才抱着乌云走出阴影。 他望着刘曲星离去的方向,轻声感慨道:“刘曲星学医很刻苦。师父曾说,他再过一阵子就可以坐诊了,太平医馆留给他,医馆里的医书也留给他,不算浪费。” 乌云:“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刘曲星?你明明做了那么多,还要被人误会。” 陈迹:“不能说。” 乌云疑惑:“为什么不能说?” 陈迹:“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乌云一怔:“鱼以蟹败?” 陈迹解释道:“想救郡主,便要铤而走险,我们未来少不得作些犯禁之事。若让旁人知晓我们想救郡主,我们悄悄做的事情都会被人联想到我们身上,所以白龙才会交代我,要有城府。刘曲星不是一个擅长保守秘密的人,让他知道得太多,反而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 乌云喵了一声:“可是,被朋友误会,真的让人很难过啊。” 陈迹抱着乌云走在黑夜的长街上,轻轻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没事,我们要做的事,不需要谁来理解。” “噢……” 陈迹笑着说道:“马上就要去京城了,开心一点嘛。我听人说,京城的上元节最是繁华,整座城市被装点得火树银、金碧辉煌,六天六夜,通宵达旦、灯火通明。咱们岁日和上元节要在京城过,到时候我带你去看看。” “好吧。”乌云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待陈迹回到铭泉苑,已是子时。 他站在院子外,看着敞开的院门,还有屋内点燃的灯火,若有所思:“我记得出来时熄了灯的,大半夜谁会来这里?” 乌云回应道:“是陈问宗的气味。” 陈迹放心走进屋中,却见到屋内已点燃了炭火,窗户开着缝隙透气,陈问宗卧在屋内的螺钿茶案旁睡着了。 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兄长?” 陈问宗惊醒,顿时坐直了身子:“你回来了。方才去了哪里,怎么不在屋中?” 陈迹避而不答:“兄长为何深夜造访?” 陈问宗被提醒,赶忙说道:“想到你这屋中还未点燃炭火,便命人将我屋中西山窑的银丝炭给你搬来了。此物无烟无味,可温吞烧至三个时辰,用来取暖过夜再好不过。” 陈迹看了一眼黄铜炭盆:“兄长有心了。” 陈问宗伸手去怀中掏东西,怎奈白天先杖责陈问孝二十、又杖责王贵二十,如今胳膊酸胀疼痛,几乎抬不起来。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只手串来,温声道:“陈迹,我今日又细数问孝供状上的罪责,他这些年里前前后后以你的名义,在各家赌坊里赊下了一千七百两银子。为兄不能让你平白蒙受这等冤屈,他冤你的账,我便从陈府公中支取了给你,算做补偿。” 陈迹看着那串佛门通宝,神情意味不明。 他缺银子吗? 他缺。 如今来自靖王的冰流,仿佛狂风暴雨般盘桓在他的丹田之内。 他需要银子,需要很多的银子才能将冰流一一消解。 陈迹体内正有一百一十盏炉火熊熊燃烧,或许点燃剩下的四百九十余盏,才能踏入寻道境,成为真正的大行官。 正犯愁呢,陈问宗送来了一场及时雨。 这位兄长,虽刻板迂腐了些,倒也算得上正直君子。陈府当中,或许也就这位值得相交。 陈迹将那串佛门通宝收下,展颜笑道:“谢谢兄长,时候不早了,兄长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陈问宗摇摇头:“我还有些事问你。” “什么事?”陈问宗忽然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此句何解?” 陈迹目瞪口呆:“什么东西?” 陈问宗叹息一声:“看来你这两年在医馆,将经义一科全都落下了。不过没关系,为兄明日便开始带你温习,既然要走科举这条路,便不能再懈怠。” 陈迹面色一变,屋中烛火也随之晃动了一下:“兄长,这不好吧,我才刚回来。” 陈问宗板起来脸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三年后你便要参加乡试,还有多少日子可以耽搁?莫要抵触,否则别管为兄翻脸无情,为兄能杖责问孝,自然也能杖责你。” 陈迹:“啊?” 陈问宗往外走去:“早些歇息吧。” 陈迹看着陈问宗的背影,怔怔道:“乌云,你说我这位兄长,不会是杖责别人上瘾了吧?” 乌云震惊:“猛猛的!” …… 无错版本在读!6=9+书_吧首发本小说。 …… 与此同时,陈府佛堂里灯火未熄。 屋内镂空铜炉里飘出淡淡青烟,檀香味道随着青烟一起散溢开来。 梁氏褪去了奢华的头面,恭恭敬敬跪在菩萨前的蒲团上,拨动着手中佛珠,嘴唇一张一合默默念着佛经。 陈礼钦隔着窗户注视片刻,本想找个由头再训诫一番,可见她如此虔诚悔过,只得摇摇头走开。 听见离去的脚步声,梁氏微微抬眼看向窗缝,继续不动声色的念起佛经。 “夫人,请您救我!” 梁氏听见身后门外有人呼唤,起身开门。 夜色里,王贵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哀求道:“夫人救我。” 梁氏平静道:“你又没死,谈何救不救?白天刚被问宗杖责过,此时不好好休息养伤,来寻我做什么?” 王贵在地上磕着头:“老爷方才来给小人说,让小人以后留在这洛城看顾产业,不让小人回京了。还请夫人体恤小人家中老母年事已高,帮忙说说情,小人还得回京照顾她啊。” 梁氏俯瞰着王贵:“为何来寻我求情,我与你一样,正在思过。” 王贵赶忙道:“小人知道,您今天保下小人,正因为小人与陈迹已是死仇,所以您留下小人这条命有用。” 梁氏两条细细的柳叶眉微微挑起:“那可是我陈府三公子,我留着与他有仇之人作甚?自作聪明。” 王贵被斥责后并未改口,他低头说道:“夫人,云羊与皎兔两位生肖来陈府不会是巧合,张拙与张夏来陈府也不会是巧合。” 梁氏不语。 王贵继续说道:“张家人不必理会,等咱们到了京城,进了陈家大宅,他们总不能天天来陈府。再说这两位生肖,小人在京城也算是有些至交亲朋,小人的母亲在宫中也有些人脉,定会帮您查明事情来龙去脉。若陈迹与阉党沾染……老爷平生最恨阉党,必不容他。” 梁氏沉默片刻:“王贵,你求错了人。你惹的是陈迹,只要他的气不消,老爷的气就不会消。你若足够聪明,便知道该怎么做;若不够聪明,就留下看顾产业吧。” 王贵微微思索,挣扎着起身:“小人明白了。” 他拖着伤残的身子来到柴房,脱去上衣,露出背上的伤口。而后,他咬牙将一根根细柴木捆缚在血肉模糊的背上,往铭泉苑走去。 到得铭泉苑,王贵敲了敲院门,径直跪在门外。 却见他冻得嘴唇发紫,浑身颤抖着高喊道:“三公子,小人往日里多有得罪,今日被大公子教诲,幡然悔悟。小人自知罪孽深重,还请三公子责罚。便是三公子今日打死小人,小人也毫无怨言。” (本章完) 第204章 乳母 第204章 乳母 铭泉苑外的青石板上没有积雪,王贵额头贴在石板上,只觉得石板上的冰冷触觉如刀子,几乎要将他的头颅割开。 王贵就这么跪伏着,等待陈迹出现。 可陈迹迟迟没有出现。 铭泉苑不远处便是丫鬟们居住的群芳苑,寝房内有丫鬟听见王贵的呼喊声,披着衣服出门看热闹,一时间寝院门前挤了好几个脑袋。 天寒地冻的深夜,小丫鬟们冻得双手发紫、鼻头通红,却不愿错过这一出好戏。 一位身形纤瘦的丫鬟眯起眼睛看去,仔细辨认着王贵的背影:“那不是管家吗?” 有稍年长的丫鬟鄙夷道:“他可不是什么管家了,叫他王贵。” 纤瘦的丫鬟噢了一声:“王贵这是被杖责了一顿,向三公子服软了?你们看他背上,还流着血呢,再跪会儿怕是要冻死了。” 年长的丫鬟往一旁唾了一口:“活该!这些年除了公子、老爷、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谁没被他揩过油?” 陈府丫鬟分三等。 第一等在东家身边伺候,月银最高,地位也最高。 第二等是管着府中杂事的丫鬟、健仆,每个二等丫鬟、健仆手底下管着七八个三等丫鬟,也算活得舒坦。 最惨的便是眼下这群三等丫鬟,月银极低,与二三十人住在一起,想嫁人也只能嫁给陈府田庄上的佃户、铺子里的伙计。 此时,丫鬟们迟迟不见陈迹身形,小声叽叽喳喳着:“奇怪,三公子往日里最是心软懦弱,王贵都这么求他了,为何还不见他出来?” 纤瘦的丫鬟压低了声音:“兴许是出去学医两年,变了性子呢?” 那位年长的丫鬟嗤笑一声:“不可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性子可不会随随便便改了的。” 说到此处,她回头看向身后的一位小丫鬟,对方梳着简单的双丫髻,圆圆的脸稚气未脱,眼神灵动。 年长的丫鬟对她说道:“小满,你以前可是在三公子身边伺候着的,他如今回来了,你怎么不去求夫人将你重新安排给三公子?” 那梳着双丫髻的丫鬟‘小满’低声嘀咕道:“立秋姐,我不去,跟着他一天天净受窝囊气了。” ‘立秋’恨铁不成钢的拿指尖点了一下小满的脑门:“不成器的东西,你回他身边不就又变成一等丫鬟了吗,月银可是直直涨三百文呢。你若嫌弃他熬到年龄嫁出府去就好,还能落一份嫁妆,总比我们嫁给佃户、车夫强。” 小满低着头:“我也不是嫌弃他,就是看他那么窝囊,难受。反正谁爱去谁去,涨那三百文铜钱的月银,还不够受窝囊气的……立秋姐,我想留在洛城,这样一来也不用伺候谁,在这老死算了。” “不嫁人?” “不嫁人。” 立秋低声道:“你不知道吧三公子如今从那新筹建的制备局领了两千五百两银子,日子好起来了。” 小满眼睛瞪大:“这么多?” 立秋一边哈气搓着冰冷的双手,一边随口说道:“如今跟着三公子,虽然会受点气,但他心软。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好好求他一下,指不定能落一份丰厚的嫁妆。” 此时,有丫鬟轻咦道:“三公子难道真的变了性子,狠下心来了?真打算让王贵冻死在这?” 小满撇撇嘴:“怎么可能。” 话音落铭泉苑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小满赶忙道:“你看,我就说吧。” …… …… 黑夜里,陈迹拉开院门,披着大氅站在门槛内,平静问道:“管家大半夜的来我门前跪着做什么?” 王贵慌忙道:“小人已经不是管家了,三公子喊我王贵即可。小人今夜来此,只求三公子宽宏大量,饶了小人吧。” 陈迹漫不经心道:“杖责你是陈大人的决定,来求我也没用。” 王贵以头抢地,脑门在青石板上磕出血来:“三公子大人有大量,过往之事都是小人不对,您若有气,就抽小人一顿。只是小人家中老母六十有七,还在京中等着小人回去,您若不原谅小人,小人怕是给她养老送终的机会都没了。” 陈迹不动声色。 宁朝以孝道治天下乃是太祖祖训,便是刘阁老、王道圣这样的人物,父亲去世了也得辞官回家丁忧,蹉跎三年。 王贵在寒冬腊月脱光了上衣来负荆请罪,想要回京好侍奉生母,已是幡然悔过、舍生求仁之意。 若陈迹接受了王贵的负荆请罪,便是一段儒林佳话,彰显陈迹的仁义之心;若陈迹让王贵冻死在这里,便是不仁,传扬出去有损陈家颜面。 王贵也并非真要求得自己原谅,而是要演一出苦肉计。 这苦肉计也不是演给自己看的,而是演给陈礼钦。对方赌的是,陈礼钦会顾忌陈家颜面,也会顾及乳母情谊。 陈迹思索片刻:“你想奉侍生母乃至纯至孝之心,我自然愿意成全。” 王贵抬起头,眼中希冀:“三公子原谅小人了?小人可随您一起回京?” 陈迹笑了笑说道:“我是说,我遣人将你母亲接来洛城就好了。” “啊?”王贵失神了片刻。 陈迹指着这座陈府:“待我们去了京城之后,这里便要空置下来。我来出车马费,将你母亲接来,到时候你便将她安置在我这铭泉苑里,岂不美哉?洛城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恰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这……”王贵迟疑着,他眼珠子轻微转动,很快便反应过来:“三公子,小人的母亲年事已高、气血皆虚,恐怕受不起这几百里的车马劳顿。” 陈迹算了算时间:“若乘快船走大运河的话,由南向北,十日便到。” 王贵硬着头皮:“小人母亲晕船。” 陈迹叹息一声:“那就没办法了,我也想成全你的孝道,可什么办法都不好使。快回去吧,若再这么跪下去,马上就会失温而死。” 王贵重新伏下身子长跪不起:“您若不原谅小人,小人便跪死在这里。” 陈迹沉默了。 群芳苑的小丫鬟们屏住了呼吸,脑袋在门框外一个叠一个,偷偷观察着。 立秋感慨道:“这王贵倒也是个狠人,他是赌三公子心软,不敢真闹出人命吗?” 小满撇撇嘴:“要是我,定要让他跪死在这里。看着吧,三公子肯定要将这窝囊气吞下去了,若不是这性子,前些年也不会任人拿捏。” 铭泉苑门前,陈迹轻声问道:“管家,你真不打算起来了?” 王贵说道:“三公子不原谅小人,小人便不起来。” 陈迹点点头:“行,不起来便不起来吧,我带你找陈大人评评理。” 王贵伏在地上:“小人不去……你做什么?!” 下一刻只见陈迹走出门来,抓起王贵手腕,拖着他往陈府深处走去。 王贵挣扎着发出杀猪般的声响:“放开我!”然而不管他如何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铁钳似的双手。 王贵只能仰躺着任由陈迹拖着他,在青石板路上越走越远。 门外的丫鬟们面面相觑,立秋惊疑不定:“我方才没看错吧,三公子就这么把王贵给拖走了?” 小满侧身扒着门框,喃喃道:“竟……竟然就这么给拖走了?” “三公子力气好大!” 她们设想了一万种收场的可能,例如陈迹心软原谅、例如王贵自己熬不住离开、例如陈礼钦赶到。 却怎么也没想到,陈迹竟徒手将王贵拖走了。 丫鬟们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小满看着昔日主人的背影,也突然有些茫然。 …… …… 无错版本在读!6=9+书_吧首发本小说。 文华苑外,陈迹拖着哭喊的王贵使劲敲门,陈礼钦衣服都未穿妥当,便急急慌慌的推门而出:“这是作甚?” 陈迹在门外拱手行礼:“陈大人,王贵半夜去铭泉苑跪着,想要负荆请罪。他说只要我不原谅他,他便跪要在我门外冻死。这件事我做不了主,便拉他来陈大人这里定夺。” 陈礼钦看向王贵,怒声道:“你发什么疯?” 王贵膝行至陈礼钦身边,止不住的磕头认错:“老爷,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啊,还请您别将小人留在洛城。您也知道家母年事已高,她身边不能没人照看啊。” 陈礼钦皱着眉头。 王贵继续说道:“母亲每每提起您,都说您最是宅心仁厚、知书达理,三岁时便知道要将最大的梨子让于兄长、母亲。她还说起牵着您去逛上元节的事情,说您四岁时便能猜中所有灯谜……” 王贵痛哭道:“老爷,她陪伴您至十四岁,日日夜夜照顾您饮食起居,您怎么忍心看到她孤苦终老。” 陈礼钦烦闷道:“够了!” 王贵闭口不语。 所谓乳母,并非只负责喂奶,而是一直照顾幼子的饮食起居,传授启蒙知识,陪伴至成年。 在深宫大宅之内,乳母弥补了母亲的缺失,许多官贵成年之后,甚至将乳母当做半个母亲奉养。 陈礼钦便是如此。 此时,陈礼钦回忆起曾经种种,下意识去看陈迹:“你……他此番,似乎却有悔意。” 陈迹不动声色道:“陈大人的意思是?” 陈礼钦沉默许久:“她母亲确实年事已高……先前他一时糊涂犯了错,但问宗也杖责过了,当下他又负荆请罪,定是知道悔改的。当然,我也不会让他继续当管家了,只是随我们一同回京而已,你意下如何?” 陈迹思索片刻:“陈大人,不如将王贵的契书还给他,放他回家,不再在陈府做事。” 陈礼钦有些为难:“我曾答应他母亲,要给他个差事……不如这样,我们且观察他一阵子,若他再有小人端倪,我便将他逐出府去。若他真的改过自新,我们也给他这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陈迹在黑夜里端详陈礼钦许久,而后退开一步,微笑着拱手说道:“无妨,全凭陈大人做主。” 陈礼钦松了口气,低头对脚边的王贵怒斥道:“还不快滚,在这丢人现眼!滚回你家中去,回京前莫要出现在陈迹眼前惹他心烦。” 王贵慌忙起身:“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 …… 王贵回寝房穿好衣服,一瘸一拐的从陈府侧门出去了。他拐过几条小巷,在一户人家前敲了敲门。 院门打开,一位容貌俏丽的妇人惊喜道:“老爷,今日也不是休沐,您怎么半夜回来了?” 王贵颤抖着说道:“先扶我进去。” 妇人搀扶着他,担忧道:“老爷这是怎么了?怎的一瘸一拐。” 王贵面色铁青,他一句话没有解释,只是低声交代道:“收拾收拾,过几日准备回京。” 妇人搀扶着王贵趴在床上,用手搓着他冰凉的胳膊和腿,帮他取暖。 她看到王贵背后与臀部的伤时,心疼的掉眼泪:“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啊?谁把您打成这样的,咱去报官!” 王贵没有说话,任由妇人搓了半晌,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不准报官,此事官府管不了,”他闭着眼指挥道:“你将家中金银细软收拾妥当,明日便唤了脚行的车夫来,再找一镖局护送,将它们运去京城。你不要随陈家一同走,单独将细软运去京城,交给我娘。” 妇人哎了一声答应下来。 王贵睁开眼睛说道:“兵祸那日我搬回来的箱子呢,我要瞧瞧。” 妇人弯腰,吃力的从床底拉出一只木箱子打开,只见里面满是金银首饰,梁氏曾经最宝贝的凤冠蓝色钿头面也赫然躺在其中。 当日刘家兵祸,陈礼钦与张拙被软禁在府衙,梁氏躲到了城外田庄里。 王贵趁此机会收敛了不少财物,日后将责任全都推到了刘家甲士身上,自己偷偷把一箱子金银细软昧了下来。 此时,他看见一箱子金银首饰还在,长长的舒了口气。 王贵的目光停在凤冠蓝色钿头面上,这可是梁氏出嫁时头上戴的物件。 片刻后,王贵眼神阴晴不定:“你将这头面戴上。” 妇人啊了一声,面色欣喜,嘴上却谦让着:“老爷要我戴这凤冠头面做什么?我可不配戴这么好的物件。” 王贵怒道:“让你戴上便戴上,哪来的废话!” 妇人委屈巴巴的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黄铜镜子将头面戴在头顶。 王贵眯眼看去,昏暗的屋子里,妇人面目已是看不清了,唯独剩下那凤冠头面在微弱烛火里熠熠生辉。 妇人刚刚戴好头面,却见王贵爬下床来,不顾身上疼痛,将妇人死死按在梳妆台上,从背后掀起了她的衣摆。 “老爷您别这样,您身上还有伤呢……” “闭嘴。” “老爷,窗棂上好像有只狸猫在看我们。” “闭嘴!” (本章完) 第205章 小满 第205章 小满 寅时,天未亮。 鸡鸣声还未响起,群芳苑的丫鬟们便已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的出了门。 陈府是官家门楣,老爷陈礼钦要卯时天不亮就去衙门,丫鬟只能起得更早些,烧水、洒扫、做饭。 听见丫鬟们的动静,陈迹眼皮微微抬了抬,翻身继续睡觉。 就这一翻身的功夫,卧在他胸口上的乌云掉了下去。它默默爬回陈迹身上,揣着手闭上眼睛。 炭盆里的银丝炭已经烧成了白色,只余下温吞的热度缓缓发散,安安静静。 “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 陈迹坐起身子,有些无奈:“谁啊?” 而后又小声嘀咕:“这陈府怎么这么麻烦,有人大半夜不睡跪门口,有人大早上不睡来敲门,合起伙来熬鹰呢?” 只听门外传来清脆的声音:“公子开门,是我,小满。” 陈迹怔了一下,小满是谁? 他穿好衣服起身去开门,吱呀一声门开了,却见门外站着一位小姑娘,脸圆圆的五官精致,笑起来露出两个小虎牙,十六七岁的样子。 小满手里端着一只铜盆,盆边搭着一只白帕子,盆里热水蒸腾着白色的雾气。 陈迹站在门槛内疑惑道:“我昨天说过的,铭泉苑不需要小厮和丫鬟。” 小满瞪大了眼睛:“公子,我好不容易才求老爷同意我回来伺候您,我伺候过您三年呢,您这就不要我啦?” 陈迹不动声色的打量起小满。 眼前这位姑娘,竟然是‘自己’以前的丫鬟……那便更不能留了。 在太平医馆时,是师父与李青鸟将自己从四十九重天偷渡下来,所以即便他表现的和以往不同也没关系。 然而这是陈府,若让人发现了端倪,恐会生出事端。 小满端着水盆要往里进,陈迹却左移一步挡住了门口:“以后不用伺候我了,回去吧。” 小满停下脚步哀求道:“公子您发发善心让我继续伺候您吧,我升一等丫鬟能涨三百文月银呢。” 陈迹想了想:“我给你三两银子,你回去吧。” 小满听闻此话,倔强的端着水盆低头往里面闯去。眼瞅着水盆就要撞到陈迹身上,陈迹闪身避让开。 小满嘴角微微勾起,眼中闪过狡黠神色。 她端着水盆往屋里走去:“公子赶紧洗把脸,您待会儿还得去给老爷、夫人问安呢。” 陈迹皱起眉头,陈府规矩也太多了些。 小满将铜盆放在木架子上,自顾自转身去收拾床榻。小姑娘干活极其麻利,三两下便将被子叠得整齐,抱进了一旁木柜子里。 这时,她看见乌云卧在窗棂上,惊喜道:“呀,狸奴!” 小满凑过去要抱起乌云,可乌云却嫌弃的团起爪子,邦的一下子打在她手背上。 “好疼!”小满吃痛收手,却不恼怒,转头看向陈迹:“公子,您以前不是嫌弃狸奴的吗,怎么转了性子?我以前想抱养一只在院子里,您还不允呢。” 陈迹有些头疼,只能遮掩道:“如今喜欢了。两年时间,人总是会变的。” 他心中思忖,该以何理由送走这位丫鬟,对方非常熟悉自己,留在身边早晚会发现端倪。 不等他想好理由,小满已转头看向地上:“咦,银丝炭……府上终于愿意给您供银丝炭啦?” 陈迹嗯了一声:“问宗兄长送来的。” 小满忽然感慨道:“当年还在京城的时候管家故意使坏,给咱们屋送了便宜的毛竹炭,咱俩围着炭盆被熏得睁不开眼睛。我跑去跟他大吵一架后来您被送去医馆,我就被贬成三等丫鬟了,这两年被他穿了不少小鞋……” 说到此处,略显稚嫩的小姑娘用老气横秋的语气叮嘱道:“公子,您好不容易才回到府上,再不能像以前那么任人欺负了。” 陈迹心中一动,这小满也算是陈府之中的“老人”,自己留着或许能借其了解京中陈家的情况。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漫不经心问道:“你想随我回京吗?” 小满笑道:“您忘了吗,我说过我不想回京的,我想留在洛城,省得回陈家大宅天天看二房脸色。只是您要回去了,我得跟着伺候您啊。” 陈迹算了算时间,小满在‘自己’身边三年,应该有两年都是在京中陈家大宅的。 他想了想问道:“你还记得陈屿吗?” 小满眨眨眼睛:“陈屿?当然记得了以前在陈家大宅的时候,只有他与您往来呢。” 陈迹一惊,坏了! 先前白龙问自己和陈屿是否熟悉,自己说的是‘不熟’。 司礼监眼线遍布朝野,定然知道实情,当时白龙深深看了自己一眼却并未说破……该怎么圆回去? 可问题是,陈屿既然与自己相熟,为何一封信都不曾写过?难道是被梁氏扣下了? 此时,小满从屋子角落拿出扫把,默默扫起地来。 陈迹望着她的背影说道:“来洛城两年,我都快忘记陈屿长什么样了。” 小满笑道:“公子怎么连陈屿的模样都能忘,他长得那般俊秀,放眼京城也少见呢……额,比公子您还是差点。”陈迹无奈:“倒也不必吹捧我,我长什么样自己心里有数。” 小满松了口气:“您有数就好。” 陈迹:“……” 小满赶忙找补了句:“您也不差的,就是跟陈屿比还稍有逊色。” 陈迹思忖,‘自己’与小满曾经的主仆关系一定很好吧,所以小满说起话来才能肆无忌惮。 只是,白龙让他潜伏陈家,主要目的之一便是让他接近这位陈屿,可是陈迹对陈屿毫无印象,不知从何处下手。 陈迹思忖片刻:“你以后便留在我身边吧,不过也不用伺候我,照顾好你自己即可,我有手有脚的,能照顾好自己。” 小满一边扫地一边回应道:“那可不行,丫鬟就要做丫鬟的事呢,拿月银干活,这是本分。” 陈迹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击着身边的茶案,斟酌片刻后问道:“对了,我走这两年,以前留在府上的东西呢?” 小满面色一紧:“我可没拿!” 陈迹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反应? 他问道:“我是问那些东西都被收拾去哪里了,扔了吗?” 无错版本在读!6=9+书_吧首发本小说。 小满说道:“一部分被管家扔了,一部分被李嬷嬷带走了。” 陈迹一头雾水,李嬷嬷又是谁,自己在陈府的人际关系这么复杂? 他谨慎问道:“李嬷嬷……还好吗?” 小满沮丧道:“不太好。她去年突然开始发癔症,总说姨娘当年死得不明不白,定是小人戕害。” 陈迹敲打茶案的手指停住。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小满所说的‘姨娘’,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生母。 小满小声说道:“李嬷嬷说她回家探亲时去给姨娘坟前上香,姨娘那块坟地被山石冲垮,露出了棺材,可棺材里根本没人。她回来报信,老爷安抚她,说会遣人去查看。可遣去的小厮回来说姨娘坟茔好好的,是李嬷嬷找错了地方。后来李嬷嬷说什么别人都不信,她就慢慢癔症了。” 陈迹瞳孔微缩:“李嬷嬷人呢?” 小满回答道:“夫人嫌弃她失心疯,本打算将她发卖了的,还是老爷念及她是您的乳母,这才遣人将她送去了郊外田庄。” 陈迹惊疑不定,李嬷嬷会不会已经被陈家灭口? 另外,自己那位生母是生是死? 若是已经死了,陈家何必葬下一口空棺?若是还活着,对方又为何丢下自己不告而别? 如今又躲在何处? 陈迹平静问道:“李嬷嬷被送去了哪里的田庄?” 小满摇摇头:“不清楚。” 他打量着小满,自己确实有必要留着这个丫鬟了,对方不经意说出来的事情,都对自己极其重要。 此时,陈府的鸡鸣声终于响起。 卯时了。 小满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催促道:“公子,您赶紧擦把脸,该去给老爷和夫人问安了,若坏了规矩,又该有人挑您毛病。” 说着,她将白帕子投进铜盆里投了投,拧干递给陈迹。 陈迹擦了擦脸,转身走出院子。 小满站在门边上,踮着脚尖偷偷打量陈迹背影,确定对方走远了,这才赶忙缩回脑袋,在屋中翻找起来。 她掀开枕头,又掀开褥子,连床底下都没有放过。 小满不死心,搬来了椅子落在桌子上,轻手轻脚的爬到顶端踮起脚尖往房梁看去,也没有。 小满将椅子归位,娇小的身影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低声自言自语道:“奇怪,公子把银子藏哪去了,难不成换了佛门通宝随身带着吗?也没见他手腕上有佛门通宝啊。” 乌云卧在窗棂上默默看着她,小满转头看见乌云的眼神,骤然升起莫名之感,总觉得这狸奴像是眼中藏着讥讽。 小满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擦擦眼睛再看去,乌云的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澈,只是依旧望着她。 她心虚道:“你看我做什么,我……我只是担心公子的银子又被人诓骗了去,不是想偷东西!当年姨娘留下的钱财、产业都被夫人哄走了,这次可得看紧些,不然他拿什么给我置办嫁妆呀,不对,我跟一只狸奴说这些做什么!” 小满又在屋中转悠起来。 她来到桌子旁,垂涎欲滴的盯着盘子里的洞子黄瓜:“公子向来不记事,少一根应该没事的吧?” 小满偷偷望了望门外,确定没人才捏了一根,咔嚓一口咬下去。 她抬头望着房梁慢慢咀嚼,过了一阵子嘀咕道:“也不怎么好吃嘛还卖那么贵,坑人。” 小满将黄瓜两口吃下,又盯起了桌上的渍梅子。 小满捏起一颗,作势递给乌云:“你吃不吃?” 乌云:“……” 小满笑道:“你不吃我吃。” 说罢,她将梅子塞进口中,又捏起几颗将嘴里塞得鼓囊囊,这才重新拿起扫把扫地去了。 (本章完) 第206章 心诚则灵 第206章 心诚则灵 铭泉苑里,乌云静静地卧在窗棂上,眼珠子随着小满的身影来来去去。 小满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哼着宁朝街巷里的歌谣“气恼他家富贵,畅快人有灾殃,一些不由自己,可惜坏了心肠。人言未必皆真,听言只听三分。休与小人为仇,小人自有对头……” 一首长长的歌谣唱不到头,小满宛如一只小蜜蜂,在屋子里飞来飞去,连边边角角都擦拭干净。 乌云见再也瞧不出什么新鲜事,便缓缓闭上眼睛睡觉。一天十二时辰,猫得睡八个时辰,睡着睡着一天便过去了。 小满转头见乌云闭眼,鬼鬼祟祟靠近过去,想要将它从窗棂上抱下来。可还没等她靠近,乌云已睁开眼睛冷冷看着她,小满又背着双手哼着歌,若无其事的走开。 “公子这狸奴,奇奇怪怪的……” 正嘀咕着,门外传来声音:“小满小满,开门!” 小满眼睛一亮:“立秋姐。” 陈问宗也停下说道:“母亲,要不儿子为您挑一卷。” 陈迹答应下来,与陈问宗一起盘坐在蒲团之上。 梁氏盘坐在佛堂中,头也不回的温声道:“陈迹这两年在医馆,当真是长大了,以前你来问安都拖拖拉拉的,如今刚回家,却主动来了。” 陈问宗双眼炯炯有神:“此话当真?” 立秋低声道:“有个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就看你想不想接。” 小满捧着双手眼睛被银花生照亮:“这么多啊……立秋姐,雇主给的不止十两吧,你原本打算从这事里抽多少呢?” 陈问宗好奇道:“怎么了?” 立秋急了:“好什么好,你忘了自己这两年倒夜壶、刷厕桶有多辛苦了?那些东家谁真把咱们当人看,你还忠心耿耿起来了?贱不贱啊!” 陈迹心中思忖,这位兄长的学问,确实当得起豫州经魁之首,解元郎。 立秋压低了声音:“有人出钱,每个月给你二两银子,你只需要将你家公子何时出门、何时归家的消息告诉我就可以。若是能得知你家公子喜好什么、与谁来往,还能再加三两。” 到了傍晚,梁氏声音已不再温存,她平静道:“今日要不就先读到这里吧?” 陈迹认真道:“当真。” 梁氏笑着接过陈问宗递来的经书:“好,那母亲便陪你们再看会儿。” 梁氏感慨:“你能体谅就好,昨夜我心怀愧疚、彻夜难眠,读了好几遍地藏菩萨本愿经才心中稍安,佛学真乃大智慧,可使我等回归光明、宁静的本心。” 陈迹心中一动,这梁氏自己被罚在佛堂忏悔,心有不甘。要知道,当家主母被罚在佛堂忏悔已是颜面尽失,日后若是没能拿回着面子,在下人面前也会威严扫地。 梁氏从蒲团上起身,面带歉意道:“先前是我对下人疏于管教,才闹出王贵这个笑话来,孩子,委屈你了。” 可偏偏陈问宗已经答应下来,自己根本没办法拒绝。 梁氏笑着阻止道:“不可不可,今日你二人已经读了许多,要知道这为人处世之道,欲速则不达,万万不可贪多冒进。” 梁氏沉默片刻:“好。” 立秋恨铁不成钢:“小蹄子,在这跟我惺惺作态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说吧,想要多少?” 说罢,陈问宗重新盘坐下来,自顾自挑了一卷大般若经读起来,陈迹也挑了一卷,认认真真,念念有词。 梁氏嘴巴微微张开,许久后也不言语,低头读起大般若经来。她本有午歇的习惯今日却是睡不得了。 小满面色犹豫。 小满的手指揪紧了抹布:“不行不行,立秋姐你也知道的,我家公子虽然窝囊,待我却很好,我不能这么对他。” 梁氏转而说道:“来,问宗、陈迹,你们今日不必修习课业了,陪我读读佛经吧,对你们也有好处。”陈问宗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是,听母亲安排。” 她小跑着过去开门,门外的立秋神神秘秘的拉着她就往屋里去。 小满懒洋洋道:“什么事啊?” …… 梁氏是铁了心要将他留在佛堂里出气了。 立秋警惕:“懂不懂规矩,这能告诉你吗?你做好你的事就行。” 片刻后,陈迹见梁氏迟迟未动,停下念经,好奇问道:“夫人不读了吗?” 小满小声道:“那也不行,我不能害我家公子。” 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通读下来,熟悉之人要读半个时辰,不熟悉之人读一个时辰也有可能。 这一次,三人从上午读到日上三竿才结束,陈迹读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 小满嗯了一声:“好的立秋姐。往后公子何时出门、何时归家、喜好什么、与谁来往,我都悄悄告诉你。” 说罢,他便又回到蒲团上,拿出一卷大般若经来。 陈问宗问道:“母亲,今日读哪本?” 正待他准备起身与梁氏告辞,却见梁氏起身为两人倒了杯茶:“来喝点茶水解解渴,待会儿我们再读一读《大般若经》。” “没白疼你,走了!”立秋喜笑颜开,带着一阵香风离去。 陈问宗打算起身,可陈迹却拉住了他:“兄长且慢。” 陈迹不动声色拱手:“夫人不必自责,哪里都会有小人和君子,您每天操心那么多事,被某些人钻空子也情有可原。” 陈问宗端起茶盏,浅浅啜了几口:“多谢母亲赐茶。” 立秋抓起她手腕,与她击了个掌:“说定了!” 立秋有些尴尬:“我也不能白跑一趟是不是?姐姐照顾你两年,你好歹也让姐姐靠你赚点养老的嫁妆。而且,有此事在,我也可以随着陈家一起回京城了,洛城沉闷闷的,哪有京城有趣。” 小满掷地有声:“十两。” 陈迹有些糊涂,你若心怀愧疚,给我道歉就好了,怎么突然扯起佛学? 陈迹盘坐在蒲团上诚恳道:“兄长,我往日或许是因为没有读懂经义之中的大智慧,所以才觉枯燥。今日我通读两卷佛经,总觉得自己好像读懂了什么,有种酣畅淋漓之感,不如我们今日便留下来,陪着夫人多读几卷。” 清晨,三人并排坐在蒲团上开始读,陈问宗第一个读完,读完后不急不躁的坐着养神,等待陈迹。 小满眼珠子转了转:“雇主是谁啊?” 小满瞪大了眼睛:“每月五两银子!?” 陈问宗点点头:“好。” 所谓晨昏定省,便是孝道要求子女早晨给父母问安,晚上服侍就寝,为父母端洗脚水、铺床。 她看了一眼窗棂上的乌云,笑眯眯的露着两颗小虎牙,小心翼翼将银花生都揣进了怀里。 待她们进到屋内,小满迟疑:“立秋姐,怎么神神秘秘的?” 凡有陈迹不懂之处,他也能一一解答。 三人从中午读到傍晚,陈迹读完一卷再换一卷,陈问宗依旧四平八稳,陈迹读三卷的时间,他便已读下六卷。 …… 陈迹摇摇头:“夫人,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我如今求知若渴,还想再读几卷。” 梁氏轻声道:“便读我昨夜所读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吧,低声诵读出来,心诚则灵。” 这个哑巴亏,他似乎是吃定了。 说罢,她取下荷包从里面掏出十枚银花生。 梁氏用袖子轻轻抿了抿嘴角:“好了,今日你们二人孝心可鉴,回去吧,明日再来。” 佛堂外,陈迹与陈问宗恭恭敬敬站着作揖:“陈迹给夫人请安。” 小满探着脑袋确定她走远,赶忙低头一遍一遍数着手心里的银花生,生怕数错了。 陈迹是第一次读这经书,磕磕绊绊的花足一个时辰,口干舌燥。 小满撇撇嘴:“天上掉馅饼还能砸到我?我可没那么好的命。” 如今对方竟是找了个挑不出毛病的理由,将自己也留在佛堂里。 立秋眼中压着喜悦:“怎么样,办这么点小事就有钱拿,等拿够两年的钱嫁出去,这辈子都用不愁了。” 陈迹微微一笑:“两年了,总要比以前更懂事些。” 陈迹见状,将茶盏一口饮尽,也坐下随手挑了一卷。 “问宗给母亲请安。” 立秋见有戏,赶忙撸起小满的袖子:“你看看你手上的冻疮,再看看你嘴唇干裂的口子。你先前不还惦记着去东市买点胭脂膏,结果不舍得。现在拿了钱不仅能买胭脂膏,还能买最好的石黛画眉,买最好的澡豆洗脸,洗完香喷喷的。” 陈迹忽然道:“心诚则灵。” 陈问宗摇摇头:“母亲,这可不是贪多冒进,三弟往日读不进经义,说自己像是在看天书,愁坏了父亲。如今他能在读书中寻到乐趣,我们怎么能不成全他?自当趁热打铁!” 陈迹眼神微微晃动他虽没读过大般若经,却知道这是世上最长的经书之一。地藏菩萨本愿经只有一万七千字,可这大般若经却有六百卷,合计四百八十万字。 说罢,她便要转身去擦桌子,立秋拉着她的胳膊,使劲将她拽了回来:“怎么不先听听是什么好事再说?” “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陈迹心中暗道不好。 佛堂里有丫鬟、嬷嬷点燃十余盏烛火,照得鎏金佛像金碧辉煌。 佛像庄严之下,陈迹与梁氏明明读得是佛经,面色却越读越狰狞,唯有陈问宗一人甘之若饴,不知疲倦。 到了深夜亥时,陈迹慢慢合上自己手中的大般若经,梁氏当即问道:“陈迹可是读乏了?”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又换了一卷拿在手中:“夫人,心诚则灵。” 第207章 老规矩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陈家佛堂烛火通明,蜡烛熏起的烟雾在房梁缭绕。 佛堂内,鎏金的释迦牟尼左手结施依印,右手结与愿印,眉目慈悲,宝相庄严。陈迹与梁氏盘坐低语,口干舌燥,身心俱疲,面色狰狞。 佛堂外,小厮、丫鬟、嬷嬷聚了一堆,几乎站着都要睡着。小满见陈迹出门请安却迟迟不归,也候在了门外,正靠着墙,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盹。 陈府外,有打更人敲锣经过,声音高亢:“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子时。 梁氏随身一等丫鬟‘冬至’听见打更的声音,嘴角微微抽动。此次请安,从早上卯时天未亮开始,请到夜里子时,足足十个时辰。 一天才十二个时辰,谁家好人请安请一天的?如此诚意,便是佛祖也该请下来了。 佛堂中,梁氏悄悄用余光瞥向身旁二人,她心知这两人年轻力壮,自己定然是熬不过的。若今日被陈迹熬死在这里,怕是要闹出天大的笑话。 可偏偏此事是她起的头,念完一卷佛经还不够,偏要让陈迹再念一卷,终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梁氏思忖片刻,缓缓放下佛经,声音沙哑道:“你们二人先念着,我忽然想读一读金刚般若经,此处没有,我上别处寻一下。” 陈问宗微微颔首:“母亲请去。” 梁氏起身对门外冬至使了个眼色:“冬至,你也过来帮我找找。” 冬至哎了声,随梁氏一起去了偏房,放着佛门书籍的屋子。 刚进屋子,冬至返身关好门,梁氏顿时一口气泄下来几乎跌坐在椅子上。 冬至跪在她身边,为她捏腿,窃窃私语道:“夫人,这陈迹怎么转了性子?去年岁日回来时还窝窝囊囊的对您言听计从,如今却有一股子狠劲。” 梁氏皱眉:“你瞧出来了?我也觉得他不太对劲,像换了个人似的。” 冬至安慰道:“夫人您便在这里歇着,他们来了就说还没寻到书,这陈迹还能熬到天亮不成?” 梁氏没力气多说什么,她缓缓闭上眼睛:“我小憩片刻,你帮我盯着些。” 佛堂里,陈迹瞥向一旁空空如也的蒲团,忽然问道:“兄长,我读至此处忽然有几个疑惑,佛经中却未找到答案,可否请兄长帮忙解答?” 陈问宗放下手中经卷,温和道:“说来听听。” 陈迹问道:“这个世界是永恒的吗?” 陈问宗一怔。 陈迹又问道:“这个世界有边际吗?” 陈问宗皱着眉头沉默不答,纵使他年少时遍览佛经,也不曾见佛陀回答过这两个问题。 然而陈迹一开始就知道陈问宗是必然回答不了的,因为这是佛门“十四无记”中的其中两问。 所谓“十四无记”,便是后世人常说的十四个佛陀也不愿回答的问题。而“无记”二字由梵语直译而来,本就是“无法明说,无法描述”之意。 陈迹好奇问道:“兄长也不知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吗?” 陈问宗坦然道:“兄长才疏学浅,仔细想想,似乎佛陀也不曾回答过这两个问题。待我这些时日再重新翻翻佛经,看看佛经中是否有解答。” 陈迹笑着说道:“兄长,不用这么麻烦的。” 陈问宗疑惑:“三弟有办法解惑?” 陈迹说道:“不如我们去问问夫人吧?” 陈问宗一怔。 陈迹起身:“夫人钻研佛学,定能解答这两问。” 说罢,他走至偏房敲了敲门:“夫人,陈迹有疑惑,请夫人为我解答。” 偏房之中梁氏骤然睁开双眼,只觉得陈迹此时的声音如五浊恶世里的恶鬼,阴魂不散。她明明都已躲到此处了,对方竟还能找理由追过来。 她神情有些恍惚,似是有些熬不住了。 冬至担忧的看她一眼:“夫人,我去打发他?” 梁氏摇摇头:“不用。” 说罢,她整理妆容,抚平身上褶皱,拿着一本金刚般若经走出门去,温声笑道:“是什么问题?” …… …… 佛堂外,脚步传来。 陈礼钦皱眉看着佛堂外的小厮与丫鬟:“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冬至行了个万福礼,当即就要告状:“回禀老爷,三公子他太不……” 一旁打盹的小满突然惊醒,抢过话茬:“老爷,大公子与三公子在陪夫人念佛经呢。” 冬至回头隐晦的瞪她一眼,小满不甘示弱的回瞪过去。 陈礼钦没注意到这些,他眼里看着佛堂灯火下三个背影,耳边听着佛堂低语,只觉得这竟是宅中久违的温馨。 梁氏听见陈礼钦的声音,解脱似的松了口气,起身迎去:“老爷回来了。” 陈礼钦跨进佛堂,笑着说道:“我今日去巡视河堤一天,你们倒是好雅兴。” 梁氏沉默片刻,沙哑道:“倒也不是什么雅兴……” 陈问宗解释道:“父亲,今日我与三弟一同来请安,随后一起陪母亲念佛。三弟仿佛开窍似的对经义起了兴趣,我们便在一旁陪他,顺便为他答疑解惑。三弟聪慧,他提出的问题连我和母亲都回答不来呢。” www ⊙дn ⊙¢o “哦?”陈礼钦没有问是什么问题,只因他心中有数,能难住陈问宗的,怕是也能难住他。 他笑着说道:“陈迹,难得你对经义有了兴趣,不过要多看看我儒家经义才是,儒释道本就相通,我儒林也有大学问。对了,你明年开春了便去东林书院吧。” 陈迹拱手作揖:“陈大人,我不想离家那么久、那么远。” 陈礼钦思索片刻:“那就去国子监,我与祭酒‘羊展’相熟,求他为你安排个监生身份不是难事。只是这国子监里的国子博士只有五十余人,却要为九千多名监生答疑解惑,终究是不如东林书院……” 陈迹明白了,京城国子监是大锅饭,鲁州东林书院则是小灶,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然而他已是司礼监海东青,乃内廷从五品御前直驾亲卫,连寻常县令见他都要行礼,实在没必要再去参加科举。 此时,梁氏沙哑道:“老爷马上要离任了还去巡视河堤,想必一定劳累了,妾身这就安排下人为您烧水,再煮一碗银耳莲子汤来。陈迹、问宗,你们二人且先回去吧。” 陈迹行礼:“是。” 待他准备离去时,梁氏忽然喊住他:“陈迹。” 陈迹回头:“夫人还有何叮嘱?” 梁氏遣冬至取了三卷大般若经,递到他手中:“我知你想趁热打铁,这三卷你拿回去看。如今正在劲头上,万万不可松懈,明日我还要考校你其中的学问。” 陈迹不动声色:“多谢夫人。” “回去歇息吧。” …… …… 青石板路上,月光撒了一地。树枝摩挲摇晃间,黑色的影子宛如海浪在拍打青砖。 陈迹在前面走,小满打着哈欠、抱着三卷书在后面跟。 待回到铭泉苑中,小满好奇问道:“公子,这三卷书放在何处?” 陈迹身心俱疲道:“第一卷、第二卷扔了。” “啊?”小满一惊:“第三卷呢?” 陈迹轰的一声仰躺在床榻上:“第三卷扔远点。” 小满:“……” 她凑到跟前去,作势要帮陈迹把皂靴脱掉。 陈迹被她动作惊得重新坐起:“干什么?” 小满理所当然道:“给公子脱靴子啊,我待会儿去给公子烧热水洗脚,洗暖和了好睡觉。” 陈迹缩回了双腿,认真道:“我叮嘱过你,在我身边不需要伺候我,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即可。” 小满瞪大了眼睛:“公子嫌弃我了?我以前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陈迹只好解释道:“我在医馆这两年,已经习惯自己打理自己,不需要伺候了。” 小满沉默,陈迹也沉默。 片刻后,小满感慨道:“看样子,公子这两年也吃了不少苦。”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八枚银花生来:“公子,老规矩。” 陈迹坐在床上疑惑不解,什么老规矩,这八枚银花生又是怎么回事? 窗棂上,乌云喵了一声。 却听小满说道:“今日立秋姐来寻我,说有人想拿每月八两银子买您的消息,我便像以往那样答应下来。喏,八两银子都在这里了,按照老规矩,我拿一两,您拿七两。我还想帮您探探雇主是谁来着,但立秋姐嘴很严的,不愿告诉我。” 说着,小满嘀咕道:“公子可不要拿着银子去人前摆阔,不然他们就知道咱们骗银子过日子了。” 陈迹似笑非笑的看着小满:“这雇主太小气了,只给八两银子吗?” 小满脸不红、心不跳,笃定道:“就八两啊,比以前大方多了,以前只给八百文钱呢,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陈迹也没与她纠结,将七两银子取走后交代道:“你去西厢房睡吧,我明日还要早起去请安。” 小满突然生气起身:“夫人以前就借请安的事,使唤您在身边端茶倒水。如今这才刚回来,就罚你在佛堂念了一天的经,都快念成和尚了!公子,您怎么就不能硬气点,不去请安又怎么了?” 陈迹仔细打量着她生气的模样,轻声解释道:“陈家最重规矩,我们若不守规矩,在陈家大宅里是活不成的。” 曾有人说过,不成熟的人会为理想英勇的死去,成熟的人则会选择为理想忍辱负重的活着。 陈迹不知道这句话到底对不对,但他现在没得选。白龙让他接近陈家的核心,他就必须遵守陈家的规矩。 不过,他自有他的计划。 陈迹对小满嘱咐道:“你去睡觉吧。” 小满气鼓鼓道:“睡什么觉,公子天天做噩梦,我还得守着您呢。您睡吧,我白天再找时间补觉。” 陈迹摇摇头:“我已经不做噩梦了。” 小满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 “我不信,我守您一夜看看。” …… ……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乌云团起爪子拍了拍陈迹。 陈迹缓缓起身,精神焕发。 山君门径的洪炉如泉涌,只睡片刻便抵得过别人睡上一整夜。 他转头看去,小满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守着炭盆,脑袋一点一点的,迷迷糊糊。 陈迹没有喊醒小满,只是默默穿好衣服从她身旁经过,出了院子,直奔佛堂。 此时,鸡未鸣,连群芳苑里的丫鬟都还没出来走动,偌大陈府空空荡荡。 陈迹整了整衣服,来到佛堂前,用力敲了敲门。 片刻后,佛堂门开了,梁氏发丝凌乱、睡眼惺忪。 她看了看天色,又惊魂不定的看着陈迹:“几更天了?” 陈迹恭敬答道:“回禀夫人,三更。” 梁氏手指抠紧了木门:“你来这怎么早做什么,你不困吗?” 陈迹思索片刻,诚恳说道:“夫人,心诚则灵。” 梁氏:“?” 她张了张嘴,半晌未说出话来,险些失态。 许久之后,梁氏深深吸了口气,缓声道:“陈迹啊,你如今正是求知若渴的时候,当把全部心思放在学业上,往后就不用来请安了。” 陈迹笑了笑,拱手作揖:“多谢夫人体恤告辞。” 第208章 窥伺 鸡鸣声响起。 铭泉苑内,烛火已经熄灭,白色的蜡宛如眼泪似的覆盖了烛台。 屋里炭盆散发着余温,梳着双丫髻的小满缩在小板凳上,脑袋点了一整夜,口水滴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她听见鸡鸣声猛然惊醒,先是看向拔步床,眼见陈迹与乌云都不在了,慌张起身:“公子?公子您在哪呢?” 小满趴在地上往床下看去,她记忆中公子做了噩梦就会躲到床底,可这一次床底却空空如也。 此时,陈迹声音传来:“我在院子里。” 小满焦急的推开屋门,只见乌云卧在院墙的灰瓦檐上,揣着两只爪子闭目养神,陈迹正拿着竹扫把将地上灰尘拢到一堆。 她看着陈迹手里的扫把大惊失色:“公子何时起床的,怎么自己扫地呢,扫把给我!” 陈迹随意道:“闲着也是闲着,我来扫吧。” 小满痛心疾首:“谁家贵公子自己扫地啊,人家都金贵着呢。我跟您说了多少次,您得把自己的公子架子端起来,这样他们才不会轻视您!” 陈迹笑道:“庶子而已,算不得贵公子。” 小满气鼓鼓道:“谁说不算?我说您算,您就算。以陈家的累世公卿、钟鸣鼎食的门楣,随便一个庶子拿出去也压得过别人家嫡长子,以后您娶妻的时候可别自降身份娶个庶女,一定要找个书香门第的嫡女才行。” 门第观念已深入每个人的骨髓,陈迹不认同,却也没必要与她争辩。 小满见他不说话,生生将扫把夺走,靠在墙角:“我先去给您烧水洗漱,您洗漱完了还得去请安呢。” 陈迹摇摇头:“不用,我以后都不去请安了。” 小满狐疑起来:“您怎么突然这么硬气,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陈迹解释道:“我方才去给夫人请安,她自己主动嘱咐,我以后不用去给她请安了。” 小满更加狐疑:“她能有这么好心?” 陈迹笑道:“可能是念佛念出了几分慈悲之心吧。” 小满低声嘀咕道:“她念佛都那么多年了,也没见念出什么慈悲之心,怎么今天就念出来了?” 陈迹纠正道:“不是她自己念出了慈悲之心,是我把她的慈悲之心给念出来了,心诚则灵。” 小满似懂非懂:“啊?” 陈迹挥挥手:“去烧水吧。” 小满拉长了声音:“哦……” 她去耳房里揭开炉子,用铁钳子夹起煤块丢进去:“对了公子,您昨晚没做噩梦吗?” 陈迹眼神一动:“做了一个梦,但和以前不一样。” 小满从耳房探出脑袋:“没再梦到那个古怪的战场啦?” 陈迹瞳孔微缩。 这个世界的‘陈迹’,竟与自己做着同一个梦? 陈迹沉默许久,进一步套小满的话:“其实现在想想,那个梦也没什么可怕的。” 小满撇撇嘴将脑袋缩回了耳房里:“是您自己说那个梦老吓人了,到处都是妖魔鬼怪、飞禽走兽,还有好多士兵杀来杀去,流血漂橹。” 陈迹确认,是同一个梦。 自己与这个世界的‘陈迹’到底有何联系,为什么会做同样的梦? 难道……这便是师父和李青鸟,能将自己从四十九重天偷渡下来的关键所在? 陈迹忍不住仔细回想李青鸟说过的话“北俱芦洲的人负责偷渡你”、“四十九重天留不住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他猛然惊觉,这话语中有两个关键信息: 第一个关键信息是,负责偷渡他的,是四十九重天之一、北俱芦洲的人……难道师父姚奇门也是四十九重天下来的人? 陈迹回想起自己曾问师父,想不想飞升四十九重天当神仙,师父的回答是……若无十万岁,作甚天上仙! 第二个关键信息是,“留不住你”这四个字值得仔细揣摩,是谁要留住他?为什么要将他留在四十九重天? 想至此处,陈迹总觉得还有更大的危机在苍穹之上笼罩着自己。 此时,小满走出耳房,双手在背后的衣服上擦了擦,她见陈迹走神,用手在他脸前晃了晃:“公子,您昨晚做的什么梦?” 陈迹扯了个谎:“昨晚是个美梦,我梦到自己赚了许多许多银子,置办了几万亩水田,还盘了一家绸缎庄、一家客栈、一家酒楼……” 小满嘀咕道:“还赚钱呐,您的钱能不被骗走就是万幸。先前您可是真有酒楼的,良田也有几百亩,还不是被夫人哄走了?姨娘那‘鼓腹楼’在京城寸土寸金的东华门外灯市口呢,可出名了。” 陈迹一怔,还有这事? 他没法直接问除了这鼓腹楼之外还有什么产业,只能装作漫不关心的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都忘记姨娘都留下什么了,你也不用老惦记着,给夫人就给夫人了吧。” 小满气得攥紧拳头:“您忘了,我可不会忘。李嬷嬷说过,姨娘给您留了东华门外的鼓腹楼、八大胡同的玉京苑、陈记粮油铺子、钟鼓楼外的绸缎庄,还有昌平的三百二十亩良田!各个都是别人一辈子也攒不来的产业,姨娘当初置办它们定是花了不少心血的!” 陈迹心中骤然拧紧了,这么多产业都被梁氏巧取豪夺了? 他沉默片刻说道:“小满,把屋里那三卷金刚经拿出来。” 小满啊了一声:“公子拿经书干嘛?” 陈迹认真道:“去请安。” 小满:“?” 她哭笑不得:“您好不容易不用请安了,还是别去啦。那些产业就像肉包子打狗,定是要不回来的。不过……” “不过什么?” 小满认真道:“公子,您去参加科举吧,等您做了大官,夫人肯定不敢再霸着这些产业,统统都会还给您的。” 陈迹若有所思,他虽没什么物质欲望,可山君门径烧钱如流水,自己早晚要将这些产业全都拿回来。 不对,他就是一分不花,也见不得别人霸着自己的东西…… 可想要拿回来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只能到了京城从长计议。 陈迹心念一动,忽然感慨道:“时间久了,我都快忘记姨娘的模样了。” 小满听闻此言,情绪也低落下来:“确实好久好久了……可公子怎么能忘记姨娘呢,她是全天下最美最温柔的女人呢。姨娘笑起来的时候好看,不笑的时候也好看,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我都在想,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嫁给老爷?恐怕曾经全京城的文人都这么想的吧。” 陈迹沉默不语,没有打断。 小满继续轻声说道:“姨娘教了我很多东西,但我太笨了总也学不会。她也不嫌烦,竟能一遍遍教我。公子,我很羡慕您,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娘亲就好了。姨娘倒是也让我喊他娘亲来着,可我不敢。” 陈迹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小时候自己学拼音总学不会,像是没开窍似的,母亲就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的教。 他的声音不自觉柔和下来:“为什么不敢叫她娘亲?” 小满笑了笑:“可能觉得自己不配吧,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娘亲呢。可后来再想叫的时候,她都不在了。” 陈迹不知小满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如同金猪、皎兔、云羊那般满嘴谎言,他只能先听一半。 但这个世界好像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当你提及自己许久未见母亲时,世界也会变得温柔一些。 常常相见的母亲不行。 小满问道:“对了公子,您就不好奇,到底是谁一直想要买您的行踪?也不知道是谁,万一是想害您的怎么办?您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纵容他们了。” 陈迹沉默不语,好奇,他当然好奇。 有人花每月十两银子买自己行踪,出手可谓相当阔绰。 买主会是谁?梁氏,还是王贵? 不会是梁氏,梁氏身为陈府主母,想知道自己做什么,只需要将丫鬟们喊去问话即可,谁敢不说?而且自己以前任人拿捏,对方有什么必要买自己的行踪? 也不是王贵,王贵吝啬,舍不得这个钱。 那会是谁呢? 这种有人在身旁窥伺的感觉太不好了,他今天必须将对方钓出来。 陈迹思索片刻,对小满叮嘱道:“我去一趟东市,你收拾收拾随我走。” 小满瞪大眼睛:“真的吗?您以前可不愿带我的。” 陈迹愕然,‘自己’以前出门都不带小满? 是了,据吴宏彪所说,自己数年前便开始接受秘密训练,那些不带小满出门的日子,想必是偷偷去见吴宏彪了。 想至此处,陈迹颔首道:“这次带上你,走吧。” “公子稍等我一下,”小满一路小跑回屋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画眉用的石黛笔:“公子,去东市的事能不能记下来给立秋姐?” 陈迹点点头:“可以记。” 小满咬着石黛笔的尾端,低头想了想,又问道:“公子,您不用去给夫人请安的事能不能记?” “可以记……记这么详细做什么?” 小满理所当然道:“雇主满意了才会继续给咱们银子啊,每个月十……每个月八两银子呢!” 陈迹忍笑:“那你好好记。” “噢,公子放心,记之前我都会问问您的,”小满站在一旁,当着陈迹的面,低着头,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在纸上记下:“嘉宁三十一年腊月十三日,公子带小满去东市。” 第209章 火烧,糖人,蜜三刀 第209章 火烧,人,蜜三刀 东市热热闹闹,车马如梭,行人如织。 岁日将至,长街上满是采买年货的百姓。 商贩沿街摆摊,有的售卖春联,有的售卖祭祀城隍老爷的纸、金钞、灯烛,有的叫卖腊肉、腊肠、风鸡、板鸭,琳琅满目。 陈迹身处闹市中,突然有了节日的感觉,这是他在这个世界过的第一个春节……不,现在该叫岁日。 陈迹在前面走,小满在后面蹦蹦跳跳的跟着。 他回头疑惑道:“你怎么这般高兴?” 小满笑着说道:“公子去医馆以后,王贵恼怒我顶撞他的事,就给我贬成了三等丫鬟,两个月才能休沐一天呢。而且好几次休沐的时候,王贵都指使我去洗夜壶、修剪草、摘菜,我已经好久没出过府啦。” 陈迹沉默片刻:“小满,你是因为什么卖身陈家的?” 小满轻松回答道:“我哥哥要娶老婆,家里没钱,九岁的时候,爹娘就把我卖给人牙子了。” 陈迹漫不经心问道:“是谁将你买进陈府的?” 小满理所当然道:“姨娘啊。您不记得啦?我记的可清楚呢。那天可冷了,人牙子给我们头上插了稻草,领着我们站在京城六畜场门口。姨娘本来只是路过,没打算买我的,因为我太小了没法干活。但当时那人牙子对我又打又骂,姨娘可怜我,就用二两银子将我买回去了。” 街道上,陈迹侧身避过一个扛着葫芦杆子的老人,好奇问道:“那人牙子为何打你?” 小满低声道:“当时有一户人家想买我当童养媳,人牙子说我脸盘子敞亮,要价七两,对方不同意走了。人牙子一生气,就对我又打又骂,说我没有给对方说好听的吉利话。” 陈迹疑惑道:“咦,他不是要七两吗,姨娘怎么二两就将你买下来了?” 小满笑着露出两个小虎牙:“姨娘可精明了,也有耐心,她砍价砍了一个时辰,硬生生将价钱砍到四两。而后姨娘发现这人牙子没有官贴,便唤人将人牙子抓进大狱去了,那二两也不是给人牙子的,是给官差的……” 宁朝牙行需要有‘官贴’才可经营,不然就要坐大牢。 宁律有写:买卖要牙,装载须埠。买货无牙,秤轻物假。凡城市、乡村诸色牙行及船埠头,并选有抵业人户充应。官给印信文簿,附写客商、船户住贯、姓名、路引、字号、物货数目,每月赴官查照。 陈迹一时语塞,自己那位生母陆氏,买个便宜丫鬟竟还把牙人给送进去了。小满身上的精明劲儿,怕不是从那位陆氏身上学来的…… 他仔细打量着小满,片刻后说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办点事情。” 小满噢了一声:“公子,此事能不能记?” “不能。” “好滴。” 陈迹抱着乌云离开,钻进了一条小胡同里。独留小满一人站在原地,好奇的四处打量,目光最终落在隔壁的驴肉火烧上。 她看了好一会儿,嘴馋想买一个尝尝,但几次拿出荷包,都又重新揣回腰间,不舍得。 小满就这么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毫不避讳的直勾勾看着。 火烧店的伙计被她盯久了有些不自在:“小姑娘,你都看这么久了,要不要买一个?” 小满痴痴的望着火烧:“那我都看这么久了,你能不能送我一个?” 伙计翻了个白眼,低声骂道:“痴傻了吧。” 此时,胡同的屋檐阴影下,陈迹默默看着小满的背影,对乌云说道:“她的语言逻辑没有问题,不像在撒谎,可她出现的太突然了。” 乌云喵了一声:“你觉得她有问题?” 陈迹思索着:“说她有问题吧,我单独走动,她却没有偷偷跟来,真就站在原地等待……再看看吧。” “你今天出来要办什么事?” “买人参。” 说罢,他抱着乌云转身走入胡同的阴影里。 另一边,小满正四处打量,一群八九岁大的幼童踢着蹴鞠从她身边经过。 幼童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抢蹴鞠时,还会时不时撞到行人。一个幼童跑动时撞了小满一下,没道歉便要离开却见小满骤然伸手,抓住幼童的食指与中指,向下一掰。 幼童惊呼一声,应声跪下。他想要挣扎起身,可两支手指被小满牢牢攥住,疼得浑身直冒冷汗。 却见他眼神发狠,另一手取出压在舌头下的刀片,朝小满手腕割去。 啪的一声,小满一巴掌打掉他手里的刀片,气势汹汹道:“小小年纪不学好!” 幼童怔了两息,转瞬求饶起来:“疼疼疼,女菩萨饶命,女菩萨饶命啊。” 小满看了看左右行人,见没有陈迹的身影,这才转头看向幼童:“敢偷我小满的东西,你不要命啦?荷包拿来!” 幼童从怀里掏出一只淡蓝色的绸缎荷包:“给您给您。” 小满松手放人,双手插在腰上,嗔怒道:“滚蛋!” …… …… 鼎昌典当行。 陈迹跨过门槛,高高柜台后面,须发皆白的老掌柜眯着眼,从小小的孔洞里望出来,懒洋洋道:“要当点什么啊……哎哟,大人,您怎么来了!” 说罢,老掌柜跳下椅子,手脚麻利的打开侧门,将陈迹迎了进去。 他对伙计怒斥道:“还愣着干什么,给大人看茶。” 陈迹摆摆手:“茶水就不必了,我还有事。先前让你代我收的人参怎么样了,收到多少支?” “大人您稍等,”老掌柜躬着身子去偏房,与伙计一起捧来了两只长长的红酸枝木盒,掀开一看,四十支人参排列其中,须子由金线束缚在红绸布上。 老掌柜解释道:“大人先前交代,百鹿阁被查封之后,朝廷定会发卖其财产。小人找人打点,一口气拿下了四十二支!” 陈迹伸出手去,隔空轻轻抚过每一支人参:“百鹿阁的存货只有这些吗?” 老掌柜面露为难:“小人能搞到这么多已是不易,一支十五两银子这么低的价格,好多药坊都在抢呢。”陈迹嗯了一声,指了指其中两支:“这两支不要,其余的我全要了。” 老掌柜愕然:“大人为何不要?” 陈迹看他一眼:“成色不好。” 老掌柜纳闷:“您就这么一伸手,便笃定它年份不对?小人开当铺四十余载,还没在人参上出过岔子,这人参是种出来的、还是野山参,够不够年份,小人一看便知,绝对错不了。当初可是您说要小人去买的,怎么能买完不认账呢。小人这当铺虽小,背后可是……” 陈迹伸手从老掌柜脸前掠过:“六十一岁。” 老掌柜瞪大眼睛:“您还真有这本事,连小人的年龄都能探出来?” 陈迹微笑道:“我不仅知道你年龄,还知道你家中有两个儿子在府衙当差,一个是笔吏,一个是捕快,你那当捕快的儿子常年巡视东市码头,喜欢揩油、勒索,要不要我遣人将他们押来问问?” 老掌柜噤若寒蝉。 陈迹从怀里掏出陈问宗给他的那串佛门通宝来:“四十支人参,每支十五两,合计六百两。我这里是一千七百两银子的佛门通宝。” 老掌柜道了一声:“您稍等。” 说罢,他从后院库房里拿出一串佛门通宝:“大人,此通宝值一千一百两。” 更多最新热门小说在6.9*書吧看! 陈迹随口问道:“这佛门通宝是真是假?是一千一百两吗?你没唬我吧?” 老掌柜小心翼翼瞥他一眼,这位大人怎么连这事也不知?难道是刚当的官? 掌柜赔笑道:“您看这通宝合计十八颗珠子,前六颗代表它出于哪座寺庙、中六颗代表它给了谁、方便溯源、后六颗则是代表数额。” 掌柜继续说道:“而这通宝的防伪手段其一,前六、中六、后六分别由洛城陀罗寺、京城缘觉寺、金陵栖霞寺指派固定的僧人雕刻,笔锋、刀锋模仿不了。 说到此处,掌柜拿来一只琉璃放大镜对准佛珠:“其二是密押,您仔细看这通宝上其实还刻有极其微小的经文,百余字才占米粒大的地方,一般人做不到。而且这百余字对应的经文只有佛门知晓……总之,这通宝一上手,真的、假的很好辨认,质感完全不同。” 陈迹明白了,古时晋商票号也是用专人写字来做银票防伪,并不稀奇。 至于这微雕技术就像他用过的纸钞一样,摸一下盲文的凸点,看一眼水印,再摸一下材质,真钞假钞很好辨认,质感不同。 他思索片刻:“若有人也掌握这微雕的手段,岂不是……” 掌柜慌了:“大人慎言,您这想法可万万不能让佛门知道。况且,如今江湖上会微雕的,都被抓走当和尚了,这手艺在民间已经失传了!” 陈迹笑了笑,抱起两只木盒子出门:“别怕,开个玩笑。” 待到他与小满汇合时,已是两手空空如也。 陈迹买了两个驴肉火烧递给小满:“吃吧。” 小满眼睛亮闪闪的:“公子给我买的吗?” “不然呢?” 小满接过火烧眉开眼笑的咬了一大口,嘴里鼓囊囊的问道:“公子,此事能不能记?” “可以。” …… …… 夜深人静。 陈迹已躺在床榻上入睡,乌云不知所踪。 铭泉苑外传来立秋的咳嗽声,窝在小板凳上守着炭盆的小满当即睁开眼睛,她起身拨开门闩,侧身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立秋将她拉至一旁:“听府里人说,三公子今天领你出府了?” 小满嗯了一声。 立秋又问:“都记下了吗?” 小满从袖子里掏出折好的纸来:“给,都记下了。” 立秋喜上眉梢,赶忙将纸展开,嘴中低声念叨着:“嘉宁三十一年腊月十三日,公子带小满去东市。” “公子给小满买了驴肉火烧。” “公子给小满买了葫芦。” “公子给小满买了人。” “公子给小满买了蜜三刀。” “小满还想吃桃酥,公子不让。” 立秋:“?” 她抬起头来面无表情道:“你这记的都是什么?” 小满乐呵呵打了个饱嗝:“立秋姐,你就说够不够详细吧。” 立秋皱眉:“详细倒是够详细只是没记什么要紧事,你怕不是在唬我吧?” 小满委屈道:“今天真就这么点事,我每件都记下来了的。以后要再有其他事,我肯定也一并记下来。立秋姐放心,我唬谁也不会唬你的。” “行,算你还有点良心,”立秋转身就走,小满在她身后慢慢收敛了笑容,转身回了屋子,将门紧紧合好。 她打量了一眼床上的陈迹,而后从桌上捏了几颗蜜三刀塞满了嘴巴,重新坐回小板凳上打起盹来。 陈府的小路上,立秋低头疾走,时不时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瞧见。 穿过几道垂门,立秋来到一处墙角轻咳几声,待到墙外也有咳嗽声响起,她将手里那团纸丢出去,匆匆回了群芳苑。 (本章完) 第210章 饕餮 夜色中,小小的纸团被抛过陈府高墙,落在墙外晦涩的小巷子里。黑暗中,一只满是老茧的手将它稳稳接住。 一位挑着扁担、走街串巷卖热豆花的中年汉子放下肩上扁担,小心谨慎的展开纸团。他手上的老茧与纸张摩擦时发出沙沙声,待他看清纸上内容,当即放下肩上的扁担。 扁担上挑着的是两个木箱子,前面的箱子放着一只小陶炉,闷着小火给豆花保温;后面的箱子则放着锅碗瓢盆,这便是一位小贩讨生活的全部家当。 中年汉子打开后面的木箱子,伸手掏了许久,竟掏出一只灰色的信鸽来。 他将纸团绑在信鸽腿上,猛的抬手放飞到空中,鸽子拍打着翅膀飞越重重楼宇、飞向北方。 眼看着鸽子消失在夜空中,中年汉子重新挑起扁担,摇摇晃晃的往巷外走去。 远处屋脊上,黑乎乎毛茸茸的乌云起身,轻手轻脚的跟在后面,爪子上的肉垫踩在灰色的瓦片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中年汉子毫无察觉。 只是,当他即将走出巷子的刹那间豁然回头,眼神中再没有小贩的朴实与憨厚,只有鹰隼一般的锐利:“谁?” 乌云停下脚步,身子缩成一团。 它心中疑惑,难道自己被发现了?不可能,自己离了数丈距离,对方怎么可能发现自己?而且,对方所看的方向,并不是自己这边。 乌云思忖,或许是这中年汉子想诈出偷偷跟踪的人,虚空索敌。 下一刻,中年汉子肩膀轻轻一抖,扁担上的两只木箱子应声落地。 却见他手持扁担奋力一掷,那竹条做的扁担竟如长矛般朝黑暗中投去。只是扁担投入黑暗中,如石沉大海,再无踪影。 巷子里一片寂静,仿佛扁担已遁入虚空。 乌云在远处楼宇屋脊上俯瞰着,心中一惊,它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扁担去哪了?难道那巷子里还真有其他人? 转瞬间,却听嗡的一声,那根扁担去而复返,去时有多快,回来时便有多快。 中年汉子面色一变,拎起手边的木箱子抵挡。 砰的一声,扁担前端刺入木箱之中,击碎了其中的陶炉与铁锅,后端因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力道,一寸寸弯折碎裂成了竹条,拧成了麻花。 中年汉子遭此一击,向后踉跄五六步才止住身形。 巷子里真的还有其他人! 乌云有些摸不着头脑,陈迹刚回陈府就被人盯上不说,这巷子中的另一人又是谁? 是谁在监视陈迹?又是谁跟自己一样,想弄清楚监视者的身份? 乌云糊涂了,这些人都从哪冒出来的啊! 此时,巷子里一人高的黑色影子一步一步从黑暗中走至月光下,乌云瞪大了眼睛,走出的竟不是人,而是一尊样貌古怪的黑色精怪。 羊身、人面,人面长在胸腹处,一张血盆大口从左腋蔓延至右腋,四蹄上卷着的黑色的毛发,宛如四朵黑色的祥云。 精怪浑身蒸腾着黑色的雾气,似是从地府走出。 中年汉子面色一震:“密宗曼荼罗密印?” 说罢,他转身便跑。 那黑色精怪轻盈跃上房顶,紧紧跟着。 夜深人静,汉子在一条条巷子穿梭,却始终甩不掉屋顶上的黑色精怪,对方如羚羊般,在高低起伏的屋脊上如履平地。 猛猛的! 乌云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跟着。 却见那汉子跑了许久,已是喘不过气来。他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刀,气喘吁吁的转身正视那头精怪。 漆黑的精怪站在屋檐上,静静审视着汉子,似在思索自己该如何处理对方。 片刻之后,精怪骤然向下一扑,胸口张开血盆大口,将中年汉子连短刀一起,囫囵吞下。 …… …… 铭泉苑里,小板凳上窝着的小满打了个饱嗝。 饱嗝敦厚结实,生生将她自己惊醒了。 小满睁开困顿的眼睛,又转头望向桌上的蜜三刀,懊恼嘀咕道:“不能再吃了……公子说会积食的。” 可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蹑手蹑脚起身,从桌子上捏了三颗蜜三刀塞进嘴里:“嘿嘿,我可不会积食。” 小满眼珠子转了转,鼓着腮帮子看向床榻上熟睡的陈迹,她掂着脚尖来到床榻旁,手掌在陈迹脸上来回晃了晃。 见陈迹没反应,她嘴角微微勾起,小心翼翼转至衣架旁,摸索起陈迹的衣物来。一边摸,一边警惕的回头看去。 床榻上,陈迹睁眼看着小满的背影,待到小满回头张望,他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小满从陈迹衣物里取出两串佛门通宝,一串是靖王给的两千五百两,一串是陈问宗给的,陈迹买完人参后结余的一千一百两。 她细细摸过通宝上微雕的纹路,在嘴边亲了一口。而后眼中露出纠结神色,又将佛门通宝塞了回去。 小满气馁的坐回小板凳上,双手捧着脸看着忽明忽暗的炭火,小声嘀咕道:“可别又被人骗走了……” 说话间,窗户动了动,乌云像一股液体似的从缝隙钻进来。 小满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小声点哦,公子还在睡觉呢。” 乌云瞥了小满一眼,轻盈的跳下窗户,又跳上陈迹的床榻,轻轻的喵了一声。 小满瞪着它:“不都说了,别吵公子睡觉吗,你这样就不可爱了!” 正当此时,屋外有鸡鸣声响起,紧接着,翠云巷中有人放起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撕碎了夜幕。 陈迹起身,疑惑道:“大早上的谁在放鞭炮?” 小满解释道:“公子忘啦?今日是张府与陈府的升迁宴席呢,按规矩,庆祝大喜事要卯时放一挂鞭,午时放一挂鞭,晚上子时再放一挂鞭。与岁日放鞭炮的寓意一样,都是辞旧迎新的意思,要赴任新官职了。” 陈迹长长哦了一声。 此时,小满眼珠子转了转,明知故问道:“公子,我听说您从建工制备局领了两千五百两银子,是真的吗?” 陈迹似笑非笑的看着小满:“是真的,怎么了?” 小满忽然仰头期待的看着陈迹说道:“要不您将这银子交给我打理吧!” 陈迹一怔,他倒是没想到小满开口这么直接:“你拿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小满低头看着脚尖:“我是真怕您的银子又给人哄走了,到时候您想娶别人家的嫡女,都拿不出聘礼来。李嬷嬷说过,姨娘本来能嫁进小门小户当正妻的,就是为了让您有个更好的门第出身和依仗,才委身嫁进陈家做妾。” 陈迹沉默不语,他知道,那位陆氏嫁进陈家可没那么简单。当年,陈家可是死了一位户部尚书的。 小满掰着指头细数道:“您想娶高门大户的嫡女,且不说十里红妆了,先说礼银六千四百两,迎送彩银八十两,叩门彩银四十两,净增彩银六十两,掌翰礼十两,迎书彩银八两。而后是八件金器,大雁两只,鸡鸭各四只,牛羊各两头,绸缎十二匹……老爷、夫人肯定不会给您准备这么多,得您自己攒些家底才可以。” 陈迹瞠目结舌:“打住打住,怎么需要这么多?” 小满疑惑的打量他:“京城的高门大户就是这个规矩啊,这才叫做体面。不过您也放心,人家新娘子带来的嫁妆不会比您的聘礼少。” 陈迹摆摆手:“别说了,我没有娶亲的打算,更没有娶高门大户嫡女的打算。” 小满想了想:“那不娶高门大户的嫡女也行,您就娶个小门小户的小家碧玉,到时候我帮您打理着银子,置办点良田与铺子,一辈子也能当个富家翁了……您把银子给我看管吧?不用多,到了京城您且给我五百两银子,若我能给您赚钱,您再将剩余的交给我打理。” 陈迹无情拒绝:“不给,死了这条心,我自己能管好。而且,说不定我哪天当了大官,就将姨娘的产业拿回来了。” 小满充满期待:“真的?那些产业我就替您心疼,感觉胸口堵得慌。” 陈迹嗯了一声。 小满眼珠子又转了转:“那等您把产业的拿回来,小满帮您打理如何?” 陈迹感慨:“为何如此执着啊?” 小满小声嘀咕道:“苦好些日子了,手里没银子心慌得紧……算了,我去给您烧水洗脸,再把头发疏一梳,今日要来好多大人物呢。听说张府昨天便从东市运回来好几车海上运来的鱼货,还有巴掌大的虾子与蟹子,您会带我一起去的对吧?” 陈迹笑道:“好,带你一起去。” 小满哼着歌,蹦蹦跳跳的出门去了,陈迹在屋里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问乌云:“羊身,人面?” 乌云喵了一声:“千真万确。” 陈迹低头思索片刻:“饕餮?” 《山海经》有记载:饕餮其形状如羊身人面,其面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这不知从哪冒出的精怪,分明与饕餮的形容极其相似。 可是,这饕餮又是谁驱使的呢? 自己在这世界已无亲人在侧,是谁在第一时间发现有人监视自己,并想要查明幕后主使之人? 思索间,小满哼着的歌谣声从右耳房里飘进来。 陈迹若有所思。 第211章 卖官,买官 第211章 卖官,买官 是谁在监视自己?不是王贵,也不是梁氏。 在这个时代培养信鸽并不容易,要从幼鸽开始进行极其专业的训练,训练目标由简至繁,由近至远,由白天到黑夜。 能够拥有信鸽的势力,需要组织严密,且拥有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绝不是王贵与梁氏能够做到的。 白龙在监视自己吗?不可能,因为这种监视从几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候白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自己那位在景朝身居高位的舅舅,另一个是自己那位下落不明的生母。 至于昨夜那个驱使饕餮之人…… 陈迹站在屋里,看着屋外小满忙前忙后。对方才刚刚把水壶放到炉子上,这又趁着烧水的间隙,将院子里的灰尘与落叶扫到了一处。 陈迹低声问道:“乌云,你觉得她像行官吗?” 乌云喵了一声:“不像……你信她是行官,还是信我是神仙?” “也是啊,”陈迹自言自语道:“堂堂行官会心甘情愿做伺候人的事情吗……试试吧,试试就知道了。” 右耳房里传来水壶喷吐蒸汽的声响,小满放下手中扫把,一阵风似的跑回耳房,端出一盆温水来:“公子,该洗漱了!待会儿给您好好束拢一下头发,中午要去参加张府的升迁之宴呢!” 说话间,小满端着水盆,摇摇晃晃走出耳房,陈迹迎上去:“我来吧,这水盆还挺沉的。” 小满赶忙道:“不用不用!” 陈迹却没管她说什么,自顾自接过水盆,两人僵持之中,眼见水要泼洒出来,小满只得被迫松手。 正当小满松手之际,陈迹也松了手。 水盆从两人之间摔落,陈迹却没有去看水盆,而是看着小满。 时间仿佛放慢了,水盆一点点坠落地面,小满的眼睛一点一点瞪大,她想要伸手去重新接住水盆,却晚了一步。 哐当一声,水盆跌落地面,热水从盆边激荡而出,打湿了小满的布鞋。 “呀!”小满惊呼一声,向一旁跳开。 陈迹赶忙说道:“抱歉抱歉,是我的错。” 小满也赶忙道:“哪是您的错,是我的错。” 陈迹:“嗯?” 小满幽幽道:“怪我没长四条胳膊。” 陈迹:“……” 他心中思忖,难道驱使饕餮的行官,真不是小满? 小满低头看着打湿的鞋子,委屈巴巴埋怨道:“您就别添乱了,该下人做的事就让下人做啊,您老抢着干活做什么。” 陈迹看着小满,歉意道:“抱歉啊,只是……你不希望自己少干点活吗?” 小满微微一怔,低声道:“您不明白的,我们这些从小被卖给人牙子的,被教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有用。有用才会有东家把我们买走,不用被人牙子打;有用才会在东家家里讨人喜欢,不会被再次发卖给旁人。” 陈迹默然,“有用”似乎就是小满自幼学会的生存哲学。 他问道:“你还有可以换的鞋子吗?” 小满随意道:“当然有啦。” 陈迹想了想又说道:“那我今天带你去张府吃顿好的,算是赔礼道歉了。” 小满嘴角勾起,嘴里却嘟囔着:“我其实也没有那么馋……” 陈迹说道:“听说不仅有海货,还是专门冲迎仙楼请来的大厨。” “真的吗?”小满眼睛一亮,继而略显担忧道:“公子,夫人会不会不让您去参加张府的宴席啊?按规矩,您是庶子,不该去参加正宴的。” 陈迹笑了笑:“放心,不会。” …… …… 嘉宁三十一年,腊月十三日,午时。 翠云巷张灯结彩,满地皆是放鞭炮后的红色碎纸,格外鲜艳夺目。 陈府与张府的小厮提着篮子站在门口,给小孩子发渍酸梅给路过的男女老少发‘利市’。 用红纸包着铜钱的‘利市’发出去,百姓把铜钱揣进怀中,红纸随手丢掉,整条街红纸翻飞、喜气洋洋。 到了午时,各家各户小厮抬着贺礼赶到。 张府正门前,一名小厮站定。有人抬了贺礼来,他便拿起礼单在门口唱名:“徽商商会王昌谷老爷,送上南海东珠六对、红珊瑚一对、翡翠如意一支……” “晋商商会乔德忠老爷,送上银冬瓜二十只、弥勒金佛一尊……” 排队等着送礼的队伍一听唱名,纷纷面色一变。 有管事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这张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些,哪个官员收礼敢如此明目张胆?” 管事身旁小伙计好奇道:“掌柜的,咱不送了吗?” 管事道了声晦气:“哪能不送?我是要回库房重新备一份礼!据说这位张大人有过目不忘之能,被同行笑话还是小事,若是被这位吏部左侍郎惦记上,往后怕是天天被人穿小鞋!” “他是吏部的,又管不到咱们……” “你懂个屁!” 此时此刻。 张府侧门前,有小厮引着来送贺礼的官员低调进门:正门是给商贾开的,侧门是给官员开的,官员送礼自然不能那般高调。 小小的偏院中,却见张夏端坐在一张盖了红绸布的桌子后面。红桌前,一位年轻官员走上前来,恭恭敬敬的送上礼单。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张夏,却没想到张府后宅竟是一个女娃娃在做主。 张夏没理会他的眼神,提着毛笔接过礼单,稍稍打量了一下,而后抬头看向面前年轻官员:“求什么官?” 官员赶忙谦卑道:“卑职听说豫州尉氏县县丞出了缺,下官想补那个缺。” 张夏扫他一眼,轻描淡写道:“那你这贺礼可不够。” 严寒冬季里,官员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来:“下官过几日再补一份。” 张夏嗯了一声,提起毛笔在礼单上写下“尉氏县县丞待补”七个字,而后将礼单扔到一旁:“不用进去吃饭了,回去备礼吧。” 那年轻官员连连称是,倒退着出了张府侧门。如此明码标价卖官鬻爵,放眼宁朝千年兴衰史也数少见。 然而张拙如今要补吏部左侍郎,部堂里的堂官们向来以左为尊,左侍郎主内,右侍郎主外,他偏偏真能决定一县县丞之职。 而且,刘衮自尽后,吏部尚书一职由徐阁老暂且兼任,张拙又娶了徐阁老的侄女,这尚书一职,保不齐以后也是张拙的。 …… …… 与张府的热闹相比,陈府稍显冷清。 进陈府的贺礼,由梁氏招呼着低调抬入后院,与礼单一并收好,等过了今日再清点。 虽说办今日之宴席本就是为了收礼,但陈家顾及颜面,不愿意沾上那么重的铜臭味。 梁氏站在正堂里,她隐约听见翠云巷里传来的贺礼唱名声,又低头翻看着自家的礼单,明显寒酸许多。 其实,送到陈府的贺礼,每一份都是普通老百姓几辈子也赚不来的,但人就怕比较,别管自己得到多少,只要比别人差,那就是不如意。 丫鬟冬至站在一旁,瞧了瞧梁氏脸色,低声说道:“张家也太不知廉耻了,竟光天化日收受贿赂。小门小户出来的官,果然眼皮子浅。”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梁氏听着府外的礼单唱名声,漫不经心道:“张大人收了这么多年的钱还没出事,也算是他的本事。” 冬至嘀咕道:“什么本事啊,还不是有徐阁老保着他?” 梁氏沉声道:“不得无礼,如今张大人乃是吏部的堂官了,需要尊敬些才是。” 说话间,一名小厮躬着身子悄悄来到堂前,低声说道:“启禀夫人……” 梁氏面色不虞道:“直起身子,我陈府下人何时养成鬼鬼祟祟的习惯!” 小厮直起身子,赶忙说道:“夫人,管家……王贵在侧门,说有要事禀告。” 梁氏思忖片刻:“老爷让他在家中好好反省,闲着没事跑回来做什么。我就不去见他了,让他有什么事就写好递进来。” 小厮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没过多久,却见小厮又折返回来,恭恭敬敬递上一张纸条。 梁氏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一段小字:“小人故交在千岁军中当差,昨日小人从他口中得知一桩与陈迹有关的秘辛,可使其在老爷面前失宠。夫人今日只需将陈迹领往张府赴宴即可。” 梁氏不动声色的将纸条收起,递给冬至:“将这些纸条一一收好,莫要丢失。” 此时,陈礼钦身穿绛紫色立领大襟从屋内走出,却见他脚踩皂靴,头戴瓦楞乌纱帽,端的是贵气逼人。 梁氏称赞道:“老爷平日里去河堤不修篇幅,如今好好捯饬一下,已有堂官的模样了,想必再过几年,定能入一部堂,担任尚书衔。” 陈礼钦笑着说道:“夫人万万不可当着外人面说这种话,徒惹他人耻笑,说我陈礼钦是个官迷。如今身为詹士府少詹士,尽心辅佐好太子即可。” 梁氏为他理了理领子:“老爷在我心里顶天立地,可是连那些堂官都比不得呢,有您辅佐太子,待到太子御极之日,您定能得偿所愿、一展抱负。家主安排您这差事,不就是为了给您铺平道路吗。” 陈礼钦笑容满面:“倒也是奇怪,原先家中为我安排升迁之事一再受阻,司礼监也是百般刁难。如今也不知怎么的,宫中突然同意了我来领这份差事。兴许是我治河有功,落在了陛下眼里吧。” 梁氏喜笑颜开:“老爷如今入了陛下的眼,可是喜上加喜。” 陈礼钦问道:“你们方才聊什么呢?” 梁氏眼眸微转:“妾身正要遣冬至去唤问宗与陈迹,打算领着他们一同赴宴,也好让陈迹知道,老爷心里是有他的。” 陈礼钦欣慰道:“原先还担心你与陈迹闹得母子不合,如今见你们和好如初,还能一同念诵佛经,我这才放下心来。不过今日场合不适合带着陈迹,咱宁朝自古以来的规矩便是小妾与庶子不可入席,他若有功名在身还好,如今未考取功名,带他前去赴宴恐怕会让外人觉得咱们陈家不懂规矩。” 梁氏挽着陈礼钦的胳膊,迟疑道:“老爷真不带他?万一他以为是我这位做母亲的心胸狭隘该如何是好?” 陈礼钦拍了拍她手背:“又不是什么大事,陈迹自幼便懂得这些规矩,这么多年都是这般过来的,他不会多想。” 梁氏心中有了计较,转而温婉笑道:“老爷也是太顾念规矩了,陈迹虽说没有功名在身,可这里又不是京城。没了刘家,您和张大人便是这洛城的天,带个庶子又有何妨?” 陈礼钦迟疑。 梁氏继而劝慰道:“我看了张府的请柬,今日来赴宴之人有一半都是商贾,咱们陈家累世公卿,何需与那些满身铜臭之人讲规矩?您讲规矩,他们可是不讲的。再者说了,陈迹这才刚回来,您若就此冷落他还不定他怎么想。如今正是修复您与他父子情谊的时候,万万不可再冷落了。” 陈礼钦长长舒了口气:“夫人能有如此胸襟,令为夫欣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他对身旁随行的小厮谷雨吩咐道:“去,将问宗与陈迹一同唤来。” 一炷香后,陈问宗与陈迹联袂而来,身后还跟着兴高采烈的小满。 陈问宗拱手行礼:“父亲、母亲,唤我与陈迹来,可是要去赴宴了?” 梁氏笑着说道:“时辰到了,我们再不去便有些失礼了。” 她目光越过两人,投向陈迹身后的小满:“今日赴的是正宴,丫鬟便不必带去了,届时翠云巷会摆下流水席招待街坊邻居,小满是个嘴馋的丫头,今日特许你与其他一等丫鬟、小厮一起,吃翠云巷的流水席。” 小满的脸蛋一下子垮掉了:“噢,全凭夫人安排。” 张府外的流水席是给街坊邻居准备的,算是个与民同乐的噱头;张府内有专门留给贵客下人的酒席,毕竟贵客的下人也是有些身份的,自不必与贩夫走卒坐在一起。 府内与府外的菜肴天差地别,小满原本还以为能进门蹭一顿好的,如今眼看着是蹭不上了。 然而却听陈迹开口笑道:“夫人不必操心小满她有张府请柬,可与我一同前往。” 小满微微一怔,连梁氏也有些意外:“张府专门给小满请柬?” “那倒不是,”陈迹从怀中掏出请柬:“是给我主仆二人的,上面还写着小满名字呢。” 梁氏接过一看,失笑道:“平日里请柬只需写主人名字即可,陈迹倒是与张府相交莫逆,张二小姐竟还专门为你添上了小满的名字。” 小满疑惑中,踮脚看向请柬。 却见那请柬上原本应该只写着陈迹的名字,却有人在一旁额外添上了小满的名字。 这专门邀请下人的请柬,放眼整个宁朝也是独一份。 小满看了看陈迹的侧脸,忽然道:“公子,我不去赴宴了,这张请柬能给我收起来吗。” 陈迹疑惑:“为何不去赴宴了?” 小满低声道:“因为赴宴时,张家会将请柬收回去啊……” 陈迹乐呵呵道:“没事,我与他们说一声,将请柬留给你。” 小满眼睛一亮:“真的吗?” “真的。” 陈礼钦见事已至此,便挥挥手:“莫要再闲聊了,走吧。” (本章完) 第212章 王将军 张府外,翠云巷里摆了二十张桌子,烧鸡、红烧肘子、红焖大鲤鱼、连汤肉片等菜肴流水一般的端上来。街坊邻居坐下就能吃,吃完一桌就走,换一桌人接着吃,这便是流水席的由来。 张府内,贵客被安排在八个院落之中,每个院落里摆放着一张可坐十八人的长方矮桌,菜品点心摆得琳琅满目。 正席开始前,受邀而来的达官显贵聚在一起,逐一为张拙与陈礼钦送上祝贺。 陈迹与小满并肩站在庭院角落的一棵核桃树下,远远看着张拙与陈礼钦宛如洛城的太阳与月亮,被群星拱卫着。 小满低声问道:“公子,您和张家是如何结交的,似乎关系极好的样子。传闻中张二小姐可凶了,从不给外人好脸色的,竟还专门给写了请柬。” 陈迹不动声色道:“哪来这么多问题,你以前可没有这么喜欢打听事情。” 小满瞪大眼睛:“公子忘了吗,小满最喜欢打听张家长、李家短,下饭。” 陈迹:“……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小满撇撇嘴:“姨娘也特别爱听张家长李家短了,我记得小时候随她去京郊田庄查账,她听见村口一群老太太说闲话,便让人搬了椅子听一下午呢。” 陈迹疑惑:“她们说了何事?” 小满回忆了一下:“先说了村里两个老鳏夫半夜搞在一起,还说村里某一户的媳妇是从通州买来的,还说谁谁谁家没有儿子,他家亲戚恐怕会吃绝户,姨娘当时听的可起劲了。” 陈迹张了张嘴巴,半晌没接住话茬。 正当此时,却听门外小厮再次唱名:“千岁军王将军到!” 千岁军的名字如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使得张府的热烈与喜庆冻结了几分。这三个字,令所有人又回想起刚刚过去不久的那场兵祸,仿佛血腥味还在鼻息间萦绕。 陈迹一边转头朝门外瞧去,一边拉着小满的胳膊向人群后退去。 小满诧异的看他一眼:“公子,怎么了?” 陈迹平静道:“没事。” 唱名声中,王将军踩着红毯走来,对方今日并未披挂盔甲,只是身着一袭黑色大襟,头戴金梁冠,脚踩厚底皂靴,依旧虎虎生威。 王将军身后还跟着数名将士,全身披挂甲胄,腰悬长刀。张府宾客几乎以为,千岁军又要掀起一场新的兵祸。 张拙拨开人群,远远调侃道:“王将军怎么来我府上参加宴席,还带着全身披挂的甲胄,难道是怕我张某人谋害你不成?” 王将军笑了笑,声音粗粝道:“近来有江湖宵小以武犯禁,还是小心些比较好。” 陈迹低头沉思,江湖宵小以武犯禁?对方戒备森严,来赴宴都领着甲士傍身,难道是这些天有江湖人士刺杀过他? 是了,陈迹当日大闹军营最后虽败走,可他在军营喊过的话,最终还是有千岁军将士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便是千岁军纪律再森严,王将军背叛靖王的名声怕是已悄悄在民间传扬开来。 江湖中,定然还有心念靖王的义士要为靖王报仇。 陈迹思索间,拉着小满背过身去不想与对方照面。 可张拙正要引着王将军往里走,却见王将军经过陈迹所在的核桃树,走出两步,又退回两步。 他看着陈迹的背影,沉声道:“转过身来。” 陈迹沉默两息,回身正视着对方的目光:“王将军许久不见。” 王将军沉声道:“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陈迹没想到对方竟先声夺人。 他思忖几息,笑了笑:“王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为何不敢出现在王将军面前?” 王将军凝声道:“王爷待你不薄,世子与郡主更是与你相交莫逆、引为知己。可你又是如何做的?若不是你给阉党证据,王爷怎会被阉党构陷,又怎会冤死在狱中?” 此话一出,张府之内骤然安静下来,宾客纷纷侧目过来。 陈迹站在数十人目光中,宛如直面数十柄刺来的长矛。仿佛他还在龙王屯的那天夜里,秋叶从树枝落下,秋叶后都是敌人。 人群中,陈礼钦也朝陈迹望来。他没想到,陈迹竟还与靖王府谋逆一事牵扯,还有出卖靖王的嫌疑。如今靖王虽被按上了谋逆大罪,可是以靖王声望,从庙堂到江湖有不知多少人站在靖王这边,皆认为靖王之死乃是阉党迫害忠良所致。 陈家若背上出卖靖王的名声,恐怕会遭世人唾弃。陈礼钦思索再三,最终选择一言不发。 倒是张拙收敛了笑意,不动声色问道:“王将军,这可是我张府请来的客人,何出此言?他与靖王一案有什么干系?” 王将军冷哼一声:“让他自己说!” 陈迹微微皱眉。 这王将军分明是担心被江湖义士寻仇,所以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先声夺人,将污水全部泼在自己身上。 可奇怪的是,王将军已向白龙投诚,对方难道不知自己要隐藏密谍身份潜伏陈府吗?对方怎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秘辛? 等等,对方并非白龙心腹,并不是什么都知晓。在王将军的视角里,自己只是一个曾经试图救下靖王的太平医馆学徒,对方甚至不知道自己也是密谍司的密谍。 自己当日没说过血书从何而来,也没表明过自己的密谍身份,而白龙本就计划让他潜伏陈家才一直招揽,自也不会给王将军多说什么。 王将军并不知道,自己也已经投在白龙麾下。 陈迹想通此处,漫不经心道:“王将军为何说是我出卖了王爷?我给了阉党什么证据?” 王将军冷笑:“具体事宜我不知情,只是有知情人告诉我,王爷曾因信任你,便托你将一封亲手血书交予我。而你忘恩负义,却将血书交给了阉党!”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王爷血书?!为何从未听说过?” “血书上写的什么?是否有王爷罪证?” “王爷一生为国为民,却被阉党所害,没想到啊,竟是有小人出卖!” “此等背信弃义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众人群情激奋,陈迹千夫所指。 王将军面露冷笑,陈礼钦则干脆避入张府正堂之中。 张拙闭目沉思,想要找出破局之法,却一时间怎么也想不到该如何为陈迹洗清冤屈。张夏拉了拉他衣袖,示意他赶紧想办法,可此时似乎无法可破。 此时,小满气得满脸通红,她拉了拉陈迹的袖子:“公子,您说句话啊,您不是那种人。” 陈迹沉默不语。 小满转而对王将军怒道:“你莫要污蔑我家公子,我伺候他多年,他为人善良,绝不是你口中的背信弃义之人!” 王将军平静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恐怕王爷也觉得他善良,才会将血书托付给他。小姑娘,你年纪还小,识人不明。” 小满憋了半天:“……你放屁!” 说话间,陈迹心念电转:此时当务之急是洗脱自身罪名,可自己该如何辩驳呢? 自己能将此事和盘托出吗?不能,一旦和盘托出,他密谍身份也遮掩不住,陈家也待不下去。白龙之所以看重自己,看重的便是陈家身份,若自己没了用处,恐怕白鲤也就难救了。 那么,自己能将污水重新泼回王将军身上吗?也不能。 若自己说,那封血书是由王将军交给密谍司的,旁人也会问自己一个小小学徒,如何得知此事。 而且王将军是历来忠于靖王的千岁军将军,自己不过是个医馆的小小学徒,大家会相信谁的话? 再者说,对方有备而来,保不齐在此事上已有准备,自己从此处反击,恐怕会落入对方圈套。 只能另辟蹊径,找王将军无法反驳之事。 陈迹在人声鼎沸中思忖许久,最终开口说道:“王将军是从何处得知血书一事的?” 王将军双臂环于胸前:“你莫管我如何得知的,且先说有没有此事?” 陈迹说道:“确有王爷血书一封。” 王将军舒了口气。 正堂内的陈礼钦踱来踱去,思索着该如何让陈府避免卷入此事。 正堂外的官贵们嘈杂起来:“血书上写的什么?” “竖子怎可出卖靖王,投向阉党?” 陈迹缓缓开口道:“血书确有其事,可事情与王将军说的不同。” 王将军挑挑眉毛:“血书从何而来?” 陈迹仔细思索自己言辞是否有纰漏,而后慢慢开口道:“当日我与我师父、靖王、世子、郡主一起被阉党软禁在刘家大宅之中,后来因我师父曾为内相治过腿疾,所以阉党将我二人放了出来。临走前,王爷塞了一封血书给我,让我送去京城给陛下。” 王将军有些意外,他原本等着陈迹将事情和盘托出,自己再加以反驳,佐以人证。却没想到陈迹没有反击他,而是编了一个新的故事。 而陈迹言语中提及之人,皆无从佐证。 他皱眉问道:“那这血书为何到了阉党手中?” 陈迹解释道:“自是我与师父出门时,被阉党搜走了。” 王将军冷笑:“我怎知你不是为了求一场荣华富贵,主动将血书交出去的?” 陈迹平静说道:“因为那血书,本就没法成为靖王谋逆的罪证,交了也换不来荣华富贵。” 张拙回过神来:“血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陈迹刚要开口,却听王将军打断道:“且慢,难不成他说什么,我们便要信什么?如今咱们谁也不知血书内容,还不是凭他空口一张随意编造?” 陈迹想了想说道:“王爷写的是一首诗词,我已记下大半诗词内容,至于是不是编造、能不能构成王爷罪名,由各位评判。” 张拙挥挥手:“取笔墨来!” 张铮手忙脚乱的往屋里跑去,与张夏端着一张书房桌案跑回来。 张拙指着桌上的宣纸:“写下来。” 陈迹提起毛笔,在宣纸上写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短短三十一字,将一位沙场将军的醉酒豪情写得栩栩如生。 一位文人惊疑不定道:“这是首破阵子?倒是符合王爷当年领兵心境,寻常少年郎只怕是写不出来。”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好一个醉里挑灯看剑,好一个梦回吹角连营!” “这少年郎字极丑,无格无章法,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写诗词的样子。” 陈迹不动声色,没有回应。 下一刻,又有人在宾客之中催促道:“快,这破阵子后面一联是什么内容?” 陈迹继续提笔写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张拙唏嘘:“好一个‘可怜白发生’。此诗词,初看是领兵的豪情壮志,再看已是梦醒的痛楚与遗憾,这是王爷写给陛下表明心迹之诗词啊,怕是想要诉说当年领兵平乱之辛苦,希望勾起陛下的垂怜之心。” 王将军在一旁沉声道:“你怎知这不是陈迹自己所写?” 张拙嗤笑一声:“王将军是个武人,怕是不知道这首诗词的境界有多高,也品不出这诗词里的沧桑,它根本不可能出自少年之手。” 一旁也有文人附和道:“此诗词之文采,我等望尘莫及,王将军莫再多疑了,定是王爷心有所感方能写下。” “此诗词之格局与胸襟,定是王爷写的没错了。” 王将军糊涂了。 他看看诗词再看看陈迹,却只能隐忍不发。 他若是说“不对,血书内容分明是要千岁军劫狱”,陈迹要问他如何得知,他同样解释不清楚,因为他说过,他没见过血书。 如今这血书的内容,王将军只能认下! “不对不对,”王将军怒声道,他看向陈迹:“你可写过诗词?万一他诗词造诣极高,偏偏能写出这等诗词呢?” 陈迹低垂着眼帘:“回禀王将军在下从未写过诗词,对诗词一窍不通。” 诸多文人也面面相觑:“这位叫做陈迹的医馆学徒,若是有这首破阵子的文采,早该名满诗坛才对,但我等确实没听说过他。” 张拙乐呵呵笑道:“这陈迹啊我知道,陈府三公子,早些年听说是因滥赌成性、不喜读书才被陈大人送去了太平医馆,各位恐怕都听说过他的名声。他若有此文采,陈大人还能把他藏着掖着?早送出来参加科举了,起码也是个廪生嘛。” 有人眼睛一亮:“此事还真听说过。这么说来,破阵子就肯定不会是他写的了。” 陈问宗向前一步,拱手道:“还望王将军莫要再诬陷舍弟了。” “等等,”有人高声道。 陈迹皱眉望去:“怎么了?” 那人却问道:“这首破阵子怎么少了一阙?” 陈迹轻声道:“忘了。” 那文人急了:“如此重要的诗词,怎么能忘?” 陈迹解释道:“事发仓促,能记下大半已是侥幸。缺的那一阙,确实记不得了。” 第213章 刺杀 第213章 刺杀 “少年郎,快想想,缺的那一阙到底是什么?” “好不容易见到这么一首词,你偏偏忘了一阙,真是要让我们彻夜难眠。” 文人墨客左一言右一语,早已将‘出卖靖王’之事抛诸脑后,非要拉着陈迹,让他想起残缺的词不可。 与他们而言,好词有缺,如美人脸上遮着半边面纱,令人心痒难耐。 一首破阵子,看似是将军披肝沥胆的‘壮词’,写的却是壮志难酬的‘悲愤’与‘遗憾’。醉酒时,他仿佛还是那位少年将军,营帐中刀剑寒光,营帐外号角声连绵起伏。 一场酒醉大梦醒来,身边早已没了将士、沙场,弓弦解下束之高阁,只余下苍苍白发。 可悲,可叹。 张拙、张夏于人群中看向陈迹。 唯有他们父女二人知道,陈迹为靖王留下这首词后,却是一生都不能再写半句诗、半句词了。 张拙走上前来,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难为你了。” 陈迹笑了笑:“无妨。” 张拙眼神转了转:“当真忘了一阙,还是那词文犯了忌讳不能写?” 陈迹轻声道:“当真忘了。” 陈迹没有撒谎,他本就不擅文科,先前给世子的诗也都是半句半句的给,能记下这首词大半已是不易,写之前还生怕自己写错了哪一句、记错了哪一句。 当真忘了。 此时,王将军见众人讨论诗词向前一步冷冷说道:“张大人,可否让我与陈迹单独一叙?” 张拙不避不让:“不可。王将军,你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将屎盆子扣在陈迹头上,此事怎么算?” 陈迹拉住张拙胳膊:“张大人,便让我与王将军闲聊几句吧。” 张拙看他一眼,挥了挥袍袖转身走去一旁,小满与张夏也离远了些。 王将军走近,与陈迹只剩一尺之遥,他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道:“竖子倒是好快的反应。” 陈迹笑了笑:“王将军过奖。” 王将军凝声:“血书上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你觉得密谍司听到今日之言,会作何反应?等大家得知血书上并不是你写下的诗词,你觉得你还逃得过骂名?” 陈迹微微低垂眼帘。 血书? 如今密谍司对外也只宣称靖王畏罪自杀,案子还在查办。至于查办到什么进度,掌握了哪些证据,一概秘而不宣。 原本密谍司要用云妃补上证据,只要钉死靖王府勾连景朝,通敌谋逆之罪便坐实了。可如今能证明此事的刘阁老上吊自缢,静妃撞柱而死,云妃人间蒸发了似的不知所踪。 所有证据都成了残缺。 白龙手中倒是有靖王血书,可血书上的内容只能证明靖王被构陷入狱之后,曾试图让千岁军劫狱自保。这血书即便拿出来,在文官集团眼中也与谋逆之事并无直接关联,分明是阉党迫害忠良在先,靖王自保在后。 所以,白龙直接按下血书一事,只当这封血书没有存在过,靖王谋逆案也成了悬案。 这也是白龙为何能帮陈迹保下郡主,使郡主不被问斩的原因。 某一刻,陈迹也在想一个问题,如白龙这般心思缜密之人,为何在给靖王定罪一事上错漏百出?刘阁老自缢、静妃撞柱之时,白龙可是在场的,对方为何没有救下这两个关键人证? 是白龙有意为之,还是真的百忙之中疏漏了? 若真是白龙有意将此案变成悬案,为的又是什么呢? 至于血书…… 只要白龙还需要陈迹潜伏在陈家,自会替他遮掩。 今日王将军疏漏最大之处,便是不知晓陈迹已投身白龙麾下,成为了密谍司的海东青。 陈迹抬眼看向王将军:“王将军还是看顾好自己吧,卖主求荣之人,没有善终。” 王将军冷笑一声:“少年人惯会放狠话,没用的,且再留你一些时日。” 说罢,他转身离去,入正堂落座。 小满终于敢凑上前来,小声嘀咕道:“公子,他污蔑您啊,难道就这么算了?” 陈迹无奈的笑了笑说道:“不然还能怎样呢,他是千岁军的正五品武节将军,我不过是个陈府庶子,能拿他怎么办?” 小满忿忿不平:“正五品的将军了不起啊?我都敢顶撞他,公子您怎么老是被人欺负……” 席间,张拙似要缓和气氛,不停为王将军劝酒。 正堂内,王将军坐在长桌旁心有疑惑,他余光看向不远处年轻一辈的长桌上,张铮正在一杯接一杯给陈迹灌酒。 短短两炷香的时间,陈迹便已不胜酒力,伏案而眠。 张拙拉着王将军调侃道:“王将军看别人作甚,喝酒喝酒!” 王将军收回目光,瞥向张拙手中的酒盏:“张大人着实海量,怎么喝酒跟喝水似的?怕不是喝得真是水吧。” 张拙故作恼怒:“王将军,你可以说我张拙人品不行,但你不能说我张拙酒品不行!你尝尝!” 王将军接过酒盏浅啜一口,这酒盏里还真是地地道道的三十年陈酿雕:“倒是我小人之心错怪张大人了,末将自罚三杯。” 张拙语重心长道:“王将军,本官知你心情苦闷,所以这才陪你多喝几杯,这酒啊是个好东西,喝完什么苦闷都忘了。” 王将军不动声色:“我苦闷什么,张大人莫要再劝我喝酒了。末将乃一军统领,怎能喝醉?” 张拙疑惑:“王府出了这么大事情,王将军不苦闷吗?你若不苦闷,忠心耿耿岂不是假的?放心吧王将军,偶尔喝醉,旁人不会说什么的。” 王将军心中一凛,赶忙道:“还是张大人懂我,喝酒,喝酒!” 待到酒歇时,已是傍晚,张府宾客除了少数醉酒的,皆已散去。 王将军看着趴伏在桌案上的张拙,摇摇晃晃起身走至陈迹背后。 他拍了拍陈迹肩膀,见没喊醒对方,神情阴郁下来。他手握腰间剑柄,沉思许久,脚步虚浮着往外走去,在甲士搀扶下上了门外的马车。 他回头往张府深处看了一眼,宾客尽散,仿佛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与以往一样,平平淡淡。 王将军在车内坐稳,吐出一口酒气,收敛了脸上的酒意:“归营。” 马车缓缓驶离,十余名千岁军甲士策马而行,护卫左右。 张拙听着门外车轮滚动声,坐直了身子打起酒嗝,他拍了拍手,张铮与陈迹当即起身。陈迹目光扫过堂中醉酒宾客,无声起身。 张铮已换上与他一模一样的黑色大襟,趴在他先前趴着的地方。 陈迹对张拙拱了拱手:“张大人辛苦。” 张拙压低了声音,乐呵呵笑道:“本官辛苦什么?本官千杯不醉,那王将军跟我斗酒,还差得远呢。倒是你,我喝的是酒,你喝的是水,但你且不知,这酒桌上清醒到最后的人才最辛苦。莫再闲话了,去吧。” 陈迹拎起一只布包袱往张府后门走去,一路上的下人早早被张夏支开。 出得张府,他穿进红枣巷,出来时已换掉头顶发簪。 待穿过礼号巷时,他身上的黑色大襟已换成灰色短衫。 再穿过铜鼓巷时,他脚上的黑皂靴也换成了黑布鞋。 一条条巷子、一幕幕画面,陈府三公子已消失不见,陈迹如同一名小小车夫,跑入人群。 他要比马车更早抵达南城门。 …… …… 日暮西沉,宛如从人间抽走了最后一丝温热。夜幕下的楼阁亭台连绵起伏,一盏盏灯也逐渐熄灭。 陈迹无声坐在一座灰色屋脊上,乌云坐在他身旁,竖着耳朵。 月光下,洛城空巷,檐角勾起的飞角如黑色的波浪向远处荡漾,人间仿佛只剩这么一人一猫坐着。 乌云喵了一声:“王将军在宴席上,想要将出卖靖王的脏水泼到你身上?” 陈迹嗯了一声:“是。” 乌云想了想:“为何不揭穿他?” “没必要,”陈迹平静道:“他想逞口舌之快便随他去,不管他今日说一千、道一万,我都可以接下,只要他愿意离开千岁军军营就好。” 这些时日,王将军始终龟缩在千岁军军营里,左右有上千将士环伺,想诛杀他比登天还难。 陈迹离开洛城之前,好不容易等到今天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乌云喵了一声:“来了。” 远方出来马蹄声、车轮声,千岁军护卫着王将军往南城门来。 陈迹从腰后抽出两柄峨眉刺:“我去刺杀他,你在暗中伺机而动,记住,姓王的必须死在峨眉刺下。” 乌云弓着脊背伸了伸懒腰:“我懂。” 车驾越来越近,千岁军甲士目光如刀,警惕的扫向周遭。 然而就在此时,乌云脊背上的毛发骤然炸起:“喵!” 陈迹趁着月色远远看去只见远处正有一团黑色的烟雾在屋顶灵活跳跃,如一头狡黠的羚羊在草原奔跑,于高低起伏的楼阁屋脊上毫无阻碍,仿佛踩在云端。 羊身、人面,脚踩黑色祥云,胸腹间的血盆大口紧闭。 饕餮! 陈迹还是第一次见到乌云提及的饕餮,若没见对方吃人的那一幕,并不觉得这精怪多么恐怖。 只是,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目光所及,想要找到饕餮背后的驱使之人,可放眼望去,根本找不到对方的藏身之地,甚至无法确认对方有没有来这里。 下一刻,却见那饕餮于屋顶风驰电掣般,从后方追上千岁军。 黑色的身影纵身一跃,从屋顶扑下。 千岁军甲士策马而行一片阴霾遮住了他们头顶的月光,待到他们抬头去看,为时已晚。 轰隆一声,饕餮当当正正撞在马车上,将木质的马车撞得分崩离析,化为漫天木屑。 车驾之中的王将军猝不及防之下,竟是被撞飞出车驾,远远的砸在路旁砖墙上,又跌落在地。 陈迹喃喃道:“猛猛的!” 长街之中,千岁军甲士怒吼道:“保护将军!” 十余名甲士策马上前,挡在王将军身前,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那饕餮竟没有再追上来厮杀,反而掉头就跑。 犹如孩童相互厮打,其中一名孩童踹出一脚,占了便宜就走,踹一脚便赚一脚。 只见它轻盈一跃跳上屋顶,踩着灰色的瓦片,在起伏的屋脊之间消失于夜色。仿佛它来此只是一时兴起,待到兴尽,便可以快快乐乐的回家了。 乌云:“啊这!” 陈迹与乌云伏在房顶上瞠目结舌,半晌也没搞明白这饕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对方先是吞了监视陈迹的行官,又跑来撞了王将军的车驾。 这要说与陈迹没有关系,绝无可能。 乌云喵了一声:“现在怎么办?” 陈迹平静道:“杀下去,趁他病要他命。记住,见过你出手的,一个不留。” 只是,正当一人一猫准备冲杀下去时,却见远处又有一道人影快速杀来,对方黑衣、黑裤、黑斗笠,身形格外瘦削却动如雷霆。 黑衣人动作毫无迟滞,如同深思熟虑了一千遍一万遍,见到千岁军的刹那间,便从屋顶扑杀下去。 一名千岁军甲士抽腰刀劈砍过来,可那黑衣人身子一矮,从马肚子下闪身而过,根本不与甲士纠缠,只要王将军性命! 另一名千岁军见状顿时勃然大怒,策马而起。战马高高扬起前蹄,往黑衣人去路上踩踏下去:“死!” 电光火石之间,黑衣人一边后退,一边从腰后抽出两柄峨眉刺来,其中一柄脱手而出,穿过甲士与战马的缝隙,钉在王将军肩窝里! 王将军闷哼声中,乌云看看那黑衣人手里余下的峨眉刺,又看看陈迹手中的两柄峨眉刺…… 陈迹原本就是要把杀王将军的罪名按在此人身上,却没想到,正主自己杀过来了! (本章完) 第214章 养剑,剑形 第214章 养剑,剑形 月光下,屋脊上。 陈迹看看自己手里的峨眉刺,又看看黑衣刺客手里的峨眉刺…… 早在云羊与皎兔想要杀他时曾说过,有一位江湖侠客擅使峨眉刺,一心想要为靖王报仇。 陈迹将此事记在心里,打算把王将军之死一起嫁祸给峨眉刺的主人。哪曾想,对方竟也来了。 黑衣刺客并未蒙面,先前头顶的黑色斗笠,也在辗转厮杀中掉落……竟是个女人。 陈迹屏住呼吸打量过去,却见黑衣刺客三十六七岁上下,容貌姣好却已有沧桑之感,宛如洛河上的牡丹石桥,历经数十年风吹,数十年雨打。 对方眼眶猩红,似是不知哭了多少次,哭着入眠,又哭着醒来。 青石长街上,黑衣刺客与十余名千岁军甲士对峙,刺客向左移动,甲士也一同向左织成一张网,彼此气机牵引着,寻找着彼此的破绽。 屋檐下,王将军咬牙撑起身子,他没有去拔肩窝里的峨眉刺,而是抽出腰间佩剑冷声道:“苏舟,你想为王爷报仇的心思我懂,可你怎么就认定是我出卖了王爷?我这些年对王爷忠心耿耿,哪里出过差错?” 名为“苏舟”的女刺客,单手握持着峨眉刺。 她哭得猩红的眼睛缓缓扫过每一个千岁军甲士:“王爷教过我,判断一个人,莫要看他怎么说,只看他怎么做。千岁军乃王爷嫡系,王爷都没了,你们还能好好的,还不够证明你们就是叛徒?” 王将军面色一凛,握紧了手中剑柄。 苏舟手中峨眉刺轻轻倒转,弯腰举于面前,仿佛螳螂臂弯上的倒钩。 她冷笑道:“王崇理,当年你在柳州城外被人一箭射中后背,还是王爷背着你逃进城中,他背着你求爷爷告奶奶,这才寻到隐世的药官为你医治。而后又从江湖里为你搜罗了修行门径青阳剑术,你手里的剑,还是他在你迁升偏将时送你的,王爷寻人铸这柄剑时,费尽心思从内廷找来陨铁,三顾茅庐请了沧州剑师,这些你都忘了么?” “吴雍,当年你还是个步卒的时候,军需司给你发的鞋子不合脚,行军七十里把脚都走烂了,王爷把他的鞋子给你。” “苟林涛,你当年不过是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父亲的修行门径被人觊觎,遭人毒杀。王爷为你报仇,夺回修行门径,你如今却恩将仇报。” 青石板路上,苏舟掷地有声,字字坚硬如铁。 她与这千岁军心腹竟然皆是熟人,一一点名过去,对几人履历如数家珍。 一甲士沉默许久开口:“苏姨,我们没有害王爷。” 苏舟沉声问道:“我让你们跪在城隍庙里,滴血以爹娘起誓,若你们背叛了王爷,便让城隍老爷下地府将他们索了去,你们敢吗?” 甲士们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刀,却无一人敢应承下来。 陈迹趴在屋脊上听得惊疑不定,是因为宁朝人都迷信所以不敢起誓,还是城隍庙里滴血起誓真的有用? 此时,王将军缓声道:“我们之所以还好好活着,也是要留得有用之身为他报仇,伺机诛杀阉党。我们没有出卖王爷,是那个名为陈迹的陈家庶子出卖了王爷。” 苏舟冷笑一声:“你真以为将脏水泼到一个小学徒身上,我会相信?无妨,你也要杀,他也要杀,杀完你我就去杀他,全都杀!” 王将军咬牙道:“疯婆子,你疯了吗?” 苏舟眼神宛如深渊:“我确实疯了。” 王将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肩窝的峨眉刺,而后右手手腕微微一抖手中长剑发出锵的一声振鸣:“你真当自己能杀掉我们这么多人?以往看在王爷的面子上让着你,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侠客了?” 苏舟的声音从牙缝里崩出来:“试试看。” 话音落,却见她杀入甲士之中。 一名甲士挥刀而来,可刀还没砍在她身上,眼前便已没了她的踪影。 甲士腿上传来刺痛大腿后已被峨眉刺刺穿,血流如注。 苏舟用峨眉刺顶着他的脖颈,从背后拉扯着他向后退去,脱离包围。其余甲士一时间投鼠忌器,不敢动手。 下一刻,苏舟手中峨眉刺,闪电般在甲士胸前连刺数次,血液喷溅出来,将她的手全部染红:“我从京城赶了五天五夜,跑死三匹马,可还是没见到王爷最后一面。我到洛城第一件事便是找人询问,王爷落入內狱的时候,千岁军做了什么,有人回答我,千岁军什么都没做。” 苏舟哽咽道:“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我询问的人不知情,所以一遍一遍的打听,生怕错怪了你们……难道那些年你们并肩作战的情谊、一起喝酒时说过的话,都是假的吗?” 她挟持的甲士缓缓倒下,双眼无神道:“苏姨,对不起……” 苏舟眼神闪烁一瞬:“去给王爷说对不起,给我说做什么。” 说罢,她竟再次向前杀去,只见她一举一动间飘忽不定。正所谓身动腰先动,身随步翻,掌随身变,步随掌转,上下相连,周身一家。 她手中的峨眉刺与身形相契合,宛如一片飘忽不定的树叶,竟有无影无踪之相。十余名甲士围攻之下,竟捉不住她的身影。 渐渐地,苏舟身侧多了一股无形的风,拉扯着她身边的甲士摇摆不定,地上的落叶被气流卷动,慢慢绘成了一副阴阳鱼的图案。 就在这阴阳鱼将要成型的刹那,王将军找准时机一剑劈来,割伤了苏舟的右臂,也将那阴阳鱼阵图破掉。 王将军一击得手之后并未恋战,快步退出了战圈:“王爷竟然真为你求了程廷华那老东西,传你八卦抱元之术。” 说罢,他轻轻挥手,示意所有甲士围上去。 一甲士经过他身边时,他拉住对方臂甲,低声道:“不知她八卦抱元如今是何境界,你我未必是她对手,去南城门唤洛城兵马司前来围她!要快!” 那甲士点点头,趁苏舟被围杀的间隙翻身上马,朝南城门疾驰而去。 王将军正要提剑重新杀回去时,却觉得左臂微微发麻。 他面色一变,低头撕开肩膀处的衣服。肩窝钉着峨眉刺的地方,已经发黑发紫,黑色的纹路顺着血液流淌,如蛛网般可怖。 王将军用手指沾着血液,凑到鼻翼下闻了闻,眼中微寒:“三司?你何时从黄山道庭药官那里寻来了三司?” 他提着长剑往安西街的方向跑去,可刚走两步才想起,太平医馆也与靖王府一并查封。 王将军思索两息,想要翻身上马。 可他分明察觉,自己身体的力气正被一丝一丝抽去,只短短半柱香的功夫,便连上马的力气都没了。 王将军沙哑道:“苏舟,‘三司’的解药呢?” 苏舟一边应付着甲士围杀,一边冷声道:“你又不是没见过三司,若说有解药,那就是良心。” 所谓‘三司’,乃是黄山道庭以赏善司、惩恶司、察查司命名的毒药。若心中无鬼,三司不仅无毒,还是提升实力境界的修行资源;若心中有鬼,它便是天下第一的毒药。 王将军低声哀求道:“苏舟,我知道黄山道庭有解药。看在王爷的面子上,将解药给我,我与你一同为王爷报仇!你一个人怎么找那毒相报仇,他有十二生肖,你有什么?” 苏舟心硬如铁:“不必!” 王将军转身,踉踉跄跄往身后的黑暗小巷里走去。苏舟想要追上来,却被甲士重重围杀,一时动弹不得。 …… …… 昏暗的小巷子里,只余下王崇理的脚步声与喘息声,黑色的血水从他肩窝里流出,顺着胳膊与衣袍,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青砖,灰瓦,白墙,小巷如迷宫。 恍惚间,他扶着墙踉跄走着,仿佛又回到柳州城中,尚且年少的靖王背着他走街穿巷,高声询问:“有没有大夫?有没有大夫?我兄弟受了箭伤,若有大夫能医治,赏银百两!” 他在靖王背上虚弱问道:“王爷,我会不会死?” 靖王哈哈大笑:“你怎么能死?咱爷们还没把贼寇杀完呢!别闭眼,等咱爷们把贼寇杀完,本王去陛下那里给你们讨封赏,全都封侯!” 王崇理喃喃道:“封侯吗……” 他好像又听见千岁军的战歌声:“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贼寇兮,觅个封侯……” 王崇理回头,好像看见昔日同袍一个个从小巷子里、从他身边经过,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走啊,杀贼去!” 而后,那些同袍又一个个消失在小巷尽头。 王崇理晃了晃脑袋,使劲揉着眼睛,好让眼睛里的重影少一些,脑中的幻想也少一些。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见身后厮杀声。 他喘息着靠在小巷白墙上,咬牙要将峨眉刺拔出来,可才刚拔出一半,却有一黑影从屋檐上落下。 一只手按在峨眉刺的握柄处,将那支峨眉刺重新按了回去! 王崇理吃痛,低声怒吼起来。 他抬头看向突然从天而降的陈迹,正要发怒,却忽然又哭出声来:“王爷!” 陈迹一怔。 王崇理靠着墙壁缓缓坐下去,鼻涕与眼泪一起流下:“王爷!王爷末将对不起您,末将无颜再见您了!” 陈迹沉默不语,静静看着对方。 王崇理用袖子颤抖着抹去眼泪:“可末将也没办法啊,那毒相派了皎兔、云羊捉走我一家老小,斩我老娘十根手指,末将不能看着她死啊。末将若不答允他们,千岁军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王爷,您原谅我们吧末将来生给您当牛做马……” 陈迹低声道:“他们还许了你一场泼天的富贵吧?” 王崇理喃喃道:“是啊,泼天的富贵……” 话音未落,王崇理眼神忽然恢复清明。 他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陈迹,右手骤然一抖,手中青阳剑绷直了剑身朝陈迹刺来。 可陈迹只轻轻侧过身去,轻松避开这一剑。 刹那间,未等王崇理变换剑招,陈迹已握住他右手腕,贴身上前。 电光火石之间,陈迹拔出王崇理肩窝的峨眉刺连刺数下,最后一击从肋下刺入心脏,流出早已变黑的血液来。 王崇理呕出一口血来,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陈迹轻声道:“人都会犯错,下辈子改正就好了。” “有道理啊,”王崇理苦笑一声,眼神再次涣散了。 他没有再看陈迹。他的目光越过陈迹肩膀,看向陈迹身后的白墙,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 几息之后,他喃喃道:“杀尽贼寇,觅个封侯……您答应我们都会封侯的,可这贼寇怎么总也杀不尽啊……” 陈迹蹲在王崇理身前,静静观察着对方瞳孔的变化,直到瞳孔彻底扩散,一股冰流从王崇理的心口涌出,汇入他丹田。 他沉默许久:“乌云,你觉得他方才说的,都是真心的吗?” 乌云在头顶屋檐喵了一声回答:“不知道。” 陈迹突然觉得。 王崇理那年追随在靖王身边的忠心是真的,大笑是真的,烂醉如泥是真的,落日与朝霞也是真的。 只是人生大抵如此,再美好的事情过得久了,都不壮观。 陈迹起身,轻声道:“走吧,回家。” 正当他起身离开时,却又愕然回头看去。 小巷里,王崇理手中青阳剑燃烧起来,被炽烈的火光烧得一寸寸腐朽。 火光如烈阳,一寸寸照亮夜空,竟是将这片里坊烧得亮如白昼。 锵! 出鞘声。 仿佛沉睡万年的出鞘声响彻天地,里坊内,百狗齐吠、家禽惊飞,如王亲临。 陈迹惊愕抬头,这一声鸣音出乎意料,轩辕根本不曾提及过。 再低头看去,青阳剑宛如木头烧成了灰,只余下一道烈阳般的至纯剑意迸发而出,飞入陈迹心口,与他体内养了许久的煌煌剑气合而为一。 那曾经无论如何也无法铸形的剑气,终于有了黑色的剑形! 陈迹回想起轩辕曾说,剑乃百兵之君,剑种门径一路走来便是要夺天下剑意才能成全自己。 这是陈迹夺的第一柄剑! 原来,修剑种门径,真的要杀人夺剑! 屋檐上,乌云在他头顶轻轻喵了一声,他赶忙吹散了青阳剑留下的痕迹,而后消失在小巷尽头。 须臾后,苏舟满脸血迹,负着伤,无声靠近过来。她蹲下身子打量着王崇理身上的伤口,赫然发现,王崇理每一处伤口都与自己先前刺甲士的位置一般无二。 她皱起眉头四下打量,是谁来结果了王崇理? 刚刚那武道鸣音又是怎么回事? 思索间,远处传来密集马蹄声,洛城兵马司来了。苏舟轻轻跃上屋顶,纵身往城中逃去。 (本章完) 第215章 苏舟 第215章 苏舟 咚咚咚。 陈迹站在门前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而后敲响陈府大门。 他叩着朱漆大门上的兽首衔环,咚咚作响。 吱呀一声,小厮从门缝里看来:“三公子?” 陈迹吐出一口酒气:“开门。” 小厮闻见酒气惊呼:“三公子,您这是喝了多少啊?” 陈迹拨开小厮,从门缝里挤了进去:“没多少。” 喝酒是为了遮掩行踪,之后有人问起他今晚在哪,也好有个解释。 小厮正要将大门合上,却听翠云巷外有密集的铁蹄奔腾声由远到近。他悄悄探头望去,正好瞧见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解烦卫策马经过。 小厮惊慌失措道:“三公子,洛城又要闹兵祸了?您方才回来的时候瞧见什么没有?” 陈迹听着府外的动静头也没回:“不清楚,你赶紧去禀报老爷夫人吧。” 说罢,摇摇晃晃往铭泉苑走去,还未等他走到,陈府内已嘈杂起来。 各个院子里的丫鬟披好了衣服奔走出来,小厮们举着火把守在府中各处,以防有歹人翻墙而入。 陈迹慢吞吞的走,形形色色的人在他身边来来回回经过,一副惊弓之鸟、兵荒马乱的景象。 陈迹心里清楚,死了个正五品的武节将军是天大的事情,兵马司、解烦卫、密谍司势必要将洛城翻个底朝天。 回到铭泉苑门前,还没等他敲门,门便开了。 小满将陈迹拉进去,压低了声音说道:“公子您这是跑哪去了,立秋姐说外面又在闹兵祸。您快坐屋里去,炭盆已经烧起来了,我去给您倒点茶醒醒酒。” 陈迹回想今晚乍现后又逃离的饕餮,漫不经心的带着醉意说道:“兵祸……又有人要造反了吗?那咱们赶紧跑,快,快收拾东西!” 小满却拉住他:“公子急什么,万一没事呢?” 陈迹顿时清醒了几分,先前刘家兵祸时,想要逃出城的人家不计其数,逃离的牛车、马车能将东南西北城门塞满。 经历过刘家兵祸,寻常人想要收拾东西跑路是正常想法,不想跑的才不正常,除非……对方一早就知道,这不是兵祸。 陈迹继续试探道:“万一没事?哪有那么多万一,陈大人是洛城同知,但凡有人造反肯定不会放过陈家。我们得先离开陈府,我带你躲客栈去。” 小满急了:“陈大人未来可是东宫官署里的大官,谁敢拿他怎么样?” 陈迹狐疑道:“小满,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小满怔了一下,慌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能有什么事瞒着您!” 陈迹嗯了一声:“那好,我们赶紧跑。” 小满咬着嘴唇看陈迹醉醺醺的进屋收拾东西,眼瞅着便要带她一起逃离洛城。 她思索再三,走到陈迹身后抬起手刀,砍在陈迹的脖颈上。 好好睡一觉吧公子,睡醒就没事了。 一息。 两息。 三息。 陈迹缓缓转过身子,捂着脖子诧异问道:“小满,你打我做什么?” 小满:“……” 她呀了一声,惊慌道:“公子,刚刚你身上有只虫子,我想帮你打死它。” 陈迹吓了一跳,赶忙抖动身子:“打死了吗,虫子在哪呢?” 小满作势从陈迹肩膀上抓了一下,假装已将虫子抓在手心里,落荒而逃:“抓到了抓到了,您先在屋里坐着,我去给您烧水!” 屋内,陈迹眼神平静下来,饕餮一定与小满有关。 即便不是小满驱使的她也一定知道驱使之人是谁,也一定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 他以后该怎么办呢?不动声色的远离小满,还是说假装不知道,依旧将其留在自己身边? 如果小满是个行官,那她的修行门径是谁传授,又是谁将她安排在自己身边,使命是什么? 陈迹一脑袋问号。 …… …… 思索间,门外传来脚步声。 陈迹推门而出,却听陈府周围隐约传来甲胄摩挲的声音,还有数百士兵同时行进的沉重脚步声。 仿佛有兵马将陈府尽数包围! 陈迹心中一惊,自己明明没有落下任何痕迹,对方是怎么找来的? 远处有火把晃动,有一队人马正从听泉苑方向过来……不是陈府的家丁,是洛城兵马司的人! 陈迹面色平静的迎上去,只见摇曳的火把光影中,陈礼钦领着一队兵马司将士走来。 他拱了拱手,若无其事问道:“陈大人,这是怎么了?” 陈礼钦解释道:“城中出了点乱子,今日当众刁难你的王将军王崇理,归营路上遭人刺杀。” 陈迹故作惊讶:“他被人刺杀了?何人所为?” 陈礼钦叹息道:“是一江湖宵小。解烦卫来人说,此人乃是‘灯’的刺客,他们也追索很久了。”陈迹疑惑:“灯是什么?” 陈礼钦不屑道:“一个啸聚着许多刺客的江湖帮派,收人钱财、买人性命,干尽了不法之事。” 陈迹更疑惑了:“是有人钱买了王将军的命。” 陈礼钦摇摇头:“不是,据解烦卫所说,这个刺客曾与靖王关系莫逆,乃是靖王曾经在金陵的红颜知己。如今靖王走了,江湖传言被王将军出卖,想必是来寻仇的。” 陈迹看向他身后的将士:“那陈大人领着这群将士是……” 陈礼钦噢了一声,回头看向身后举着火把的兵马司将士:“他们是我唤来守备宅邸的,不用怕,有他们看守着陈家,你们可以安心睡觉。” 其中一位将士恭恭敬敬道:“三公子,末将给您这里留下六名将士,有事您呼唤他们即可。” 陈迹放下心来,客气回礼:“有劳各位大哥了。” 陈礼钦挥挥手:“回去歇息吧,明日便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京,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是,”陈迹慢慢退回铭泉苑中,紧紧关闭院门,落好门闩。 待他返身回屋,却又渐渐停下脚步:方才他出门时,堂屋的门是开着的,如今不仅关上了,也不见叽叽喳喳的小满。 陈迹愈发笃定,饕餮定是小满驱使,对方见到这么多兵马司将士,心虚之下躲进了屋中。 他推门进屋,却定在原地,后背骤然生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酒醒了! 苏舟! 只见昏暗烛光中苏舟浑身是血,虚弱的坐在床榻边缘,以峨眉刺挟持着小满,锋利的刺刃便顶在小满下颌处,冷冷的注视着陈迹。 小满委顿的坐在床榻边缘,眼巴巴的瞅着陈迹:“公子。” 陈迹:“……” 苏舟冷声道:“莫要高声喧哗……” 话未说完,吱呀一声,陈迹关门出去了。 苏舟张了张嘴巴,她看看合拢的门,又低头看看委顿在地的小满,半晌没说出话来。 就这么跑了? 苏舟冷笑起来:“你家公子还挺仗义。” 小满皱眉道:“他定是搬救兵去了你快放开我,方才是我不小心遭你暗算,不然绝不会让你得逞!你有种就把兵刃拿开,看我怎么打扁你!” 苏舟听闻小满言语,忍俊不禁。 只是她才刚笑两声便牵扯到伤口剧烈咳嗽起来,呕出一口血,落在小满的肩上。 小满侧目看了一眼,嫌弃的噫了一声。 门重新被推开,再次合上,陈迹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靠在门上:“外面的官兵,是不是来抓你的?” 苏舟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陈迹:“怎的回来了?我还当你是去搬救兵呢,怎么没喊人来?” 陈迹解释道:“我若搬救兵来,想必这丫鬟定是活不成了。” 苏舟怔了一下。 陈迹继续低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苏舟不答。 陈迹又问道:“我方才听说有人为了给靖王报仇,杀了王将军,是不是你干的?” 苏舟思忖片刻,微微勾起嘴角:“是我。此时将我交给阉党,可是大功一件。” 陈迹沉默许久:“你将小满放了,我让她端热水来给你清理伤口,你放心,我绝不会报官抓你的。” 苏舟审视着他:“为何不报官抓我?” 陈迹解释道:“我与世子、郡主关系莫逆,你帮王爷报仇,我怎会报官抓你?只是,你为何寻到我这里?” 苏舟眼神流转:“王爷生前有托人送信,说我如果遇到危险,可信任你。如今我受伤极重,洛城又被阉党封锁,我需要你将我送出城去,你敢不敢?” 陈迹当然不信这女人的说辞,对方一个时辰前还说要将自己也一起杀掉呢。 只是对方如果想杀自己,方才潜入进来就不该挟持小满,而是应该直接伺机杀掉自己才对。想必对方之所以没杀,也是对王将军泼的脏水心存疑虑,不想错杀一个好人? 这么看来,对方也没有彻底疯狂,存了试探之心。 想至此处,陈迹认真道:“你放心既然是王爷托付,我定会想办法将你送出城去。你先将小满放开,让她给你处理伤口。” 苏舟沉思许久,渐渐收回峨眉刺,目光直直盯着陈迹。 小满感受着脖颈间的冰冷远离,赶忙起身跑至陈迹身后,抓着他的胳膊探出脑袋来:“公子,我们赶紧报官抓她!” 陈迹拍了拍小满的胳膊:“不要慌。你且去烧水吧,千万不要惊动院外的兵马司。” “啊?”小满瞪大了眼睛:“公子,我感觉她想杀掉咱们啊!” 陈迹劝慰道:“没事的,快去吧。” 苏舟浑身紧绷起来,手中峨眉刺越握越紧,面上却饶有兴致的试探道:“我已经将你那小丫鬟放了,你真不打算报官?” 陈迹认真道:“我说了,既然是王爷托付,我定不负所托。你在屋中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苏舟不动声色应下:“去吧。” (本章完) 第216章 蝉翼 第216章 蝉翼 堂屋里,苏舟虚弱的坐在床榻上,小满躲在陈迹身后探出头来,晦暗摇曳的烛火将三人的影子不断拉扯,如三人的心思,不停晃动。 陈迹对小满交代道:“你在屋里待着,我去去就回。” 小满扯着他的袖子低声说道:“公子,这女人太凶了,我跟你一起去!” 陈迹安抚道:“你看好门,莫让旁人进来了。” 小满:“哦……” 苏舟冷冷的看着陈迹:“我劝你最好不要动什么歪心思,不然你陈府阖家上下都得死。” 陈迹缓声道:“放心,我是去给你取些疗伤之物。” 说罢,他转身出门,待到将堂屋的两扇木门合好,这才往院外走去。 小满在他身后焦急道:“公子您快去快回啊,我单独跟这女人相处有点害怕。” 陈迹挑挑眉头,却没有回头。 门关上的瞬间,小满站直了身子,脸上慌张的表情也收敛了些。 她若无其事的把门推开一条缝隙,悄悄往外望去,随口对身后的苏舟说道:“你这凶婆娘肯定是搞错了,我家公子绝不会是出卖靖王的人。今日下午在张府时,公子便已证明过的……” 话音未落,小满一转头,却发现苏舟已如鬼魅般来到她身后。 小满并指为刀砍向苏舟,可苏舟身形如滑不沾手的泥鳅,竟是贴着砍来的手臂,闪身到小满背后。 峨眉刺重新抵在小满的下颌处,稍一动弹,淬了毒的峨眉刺就会钉进她的下巴。 小满猝不及防呀了一声:“你放开我,咱们出去找地方打。” 苏舟低声道:“不要喊,不然连你一起杀。” 她透过门缝观察着陈迹,见陈迹与兵马司士兵交谈片刻,也不曾有人进来抓捕她,这才微微缓了口气。 小满嘀咕道:“这下放心了吧?我家公子肯定不会出卖你,也不会出卖靖王。” 苏舟沉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连王爷身边多年的兄弟都能背叛王爷,他为何不能?” 小满无奈道:“我家公子可不是那种人,他从小到大连只鸡都不忍心杀,以前养了两只小鸡崽,不小心养死一只他哭好半天呢,善良得很。” 苏舟冷笑:“人是会变的。江湖上人人都传说他和郡主、世子相交莫逆,可我看靖王府早了大难,他一点都不难过,这还不能证明他出卖了王爷?” 小满看着门缝外陈迹远去的背影,沉默许久后说道:“他很难过,他只是不想别人看出他难过,但我看得出来。” 苏舟嗤笑一声:“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小满沉默片刻,而后平静说道:“喂,大家同在督主手底做事,我好心救你,你可不要不识好歹啊。两次把你那峨眉刺抵着我脖颈,怎么,你还真能把我杀了不成?” 屋中烛火凝滞一瞬,气氛冰冷下来,连同屋里的炭盆都仿佛灰暗了些。 苏舟平静道:“你不过是个七等司烛,敢这么和我说话?” 小满张了张嘴巴:“我……我只是没你们杀性那么重,不喜欢杀人而已,所以才升不上去的。对了,这次我救了你你还没将铜钱给我。” 苏舟思索片刻缓缓放下峨眉刺,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丢进小满怀里。 小满拿起铜钱仔细端详却见铜钱上刻着的并非‘嘉宁通宝’字样,而是‘灯火’二字:“原来这就是灯火铜钱啊,真能换二百两银子吗。” 苏舟见她模样,疑惑道:“你没见过铜钱?” 小满梗着脖子:“谁说我没见过,这不见过了吗?” 苏舟更疑惑了:“你还真没见过灯火铜钱,难道你以往一次任务都没接过?到底是谁将你接引进灯火的?” 小满撇撇嘴:“你谁啊?我凭什么告诉你?对了,督主有没有说过,咱们为什么叫‘灯’啊。” 苏舟叹息一声:“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灯’寓意‘家’,归家时,家里有灯便是家中有人,‘灯火’便是要给我们这些无家可归之人一个家。” 小满低头将铜钱收进腰间荷包里:“那不用,你们没家,我可是有的。” 苏舟:“……” 小满揣好铜钱,警告道:“救你归救你,但我可警告你不许伤我家公子,而且也不许暴露我的身份,更不许再拿峨眉刺抵着我……诶你!” 咚。 小满话还没说完,苏舟已晕倒在地。 …… …… 陈迹归来时,手里还提着两只红漆食盒。 铭泉苑门外,六名兵马司士卒举着火把,陈迹将食盒递给他们:“各位将军,这寒风凛冽的出来当差都不容易,我交代后厨给各位备了些饭菜,赶紧趁热吃了吧。”兵马司士卒受宠若惊:“三公子客气了,我们哪还劳烦您惦记着吃食。” 陈迹虽是陈家庶子,可对这些士卒来说已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了,是他们寻常踮起脚也够不着的。 陈迹笑了笑,随口问道:“对了,你们这么多人来守备陈府,捉人的事怎么办?” 门前领头的士卒嗐了一声:“我们洛城兵马司几斤几两心里清楚,正经抓人的事情还得密谍司来做。” 陈迹漫不经心问道:“事发之地可有线索?” 士卒笑着答道:“您算问对人了,我们几个是第一批赶到那的,兴洛街上满地的血啊,千岁军将士被杀得只剩下一个,王将军胸口都被捅成筛子了。” 陈迹倒吸一口冷气:“杀了这么多人,几个凶手啊?” 士卒顺嘴道:“听密谍司的活阎王说,凶手总共有两人,一个是灯的女刺客,还有一个驱使精怪的同伙。” 陈迹笑着问道:“既然是密谍司出马,想必一定能抓到他们。那密谍司有没有说怎么抓、何时能抓到?毕竟这种凶人逍遥法外,还让人挺害怕的。” “三公子不必害怕,哥几个守着您呢,”一名士卒憨厚笑道:“密谍司这会儿正去全城医馆搜寻呢,据说那女刺客受了重伤,不及时救治怕是活不成。” 陈迹嗯了一声,笑着进了铭泉苑:“几位大哥辛苦,我先回去歇息了。” 几名将士赶忙点头哈腰:“谢谢三公子,您赶紧回去歇着吧。” 陈迹落好院子的门闩,回到屋中。 苏舟正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小满见他回来,赶忙凑上前来惊魂未定道:“公子去了好久啊,我跟这凶婆娘待在一个屋里,都快吓死了。” 陈迹笑了笑,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今晚之事,最大的蹊跷之处在于,苏舟为何能在逃亡路上精准找到自己的房间。 找到陈府不难,但想在陈府里精准找到他的所在,一个初到洛城且孤身一人的女刺客怎么做得到? 这苏舟与小满都将他当做普通人,以为他很好糊弄呢。 陈迹也不拆穿,静静看着她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白瓷瓶,还有一只针线盒,一并交给小满:“白瓷瓶里是府中最烈的烧刀子,用它给床上那位清洗伤口,伤口便不会化脓。” 小满看向针线盒:“这是?” 陈迹看了一眼苏舟身上的刀剑伤:“针在炭盆上炙烤,烧过后,像缝衣服似的缝她的伤口,至于她能不能熬过去,就看她自己的运气了。” 小满瞪大了眼睛:“用烈酒浇伤口倒是听说过,可这用针线缝人皮是公子在医馆学到的吗,为何以往从未听说过?” 陈迹嗯了一声:“在医馆学到的有用。” 缝合的伤口能避免二次感染,而且十天左右便能生出肉芽愈合。若是不缝合,恐怕一两个月都不见得痊愈。 陈迹退出屋子,任由小满施救。 他坐在院中石桌旁,静静地看着手心。 下一刻,他合拢手掌,再张开时已有一柄黑色‘剑种’悬浮在掌心之中。 黑色的剑种宛如一片竹叶,无剑柄,无剑锷,薄如蝉翼。 陈迹用指肚抚摸过去,表面粗糙,仿佛由黑铁铸造,连边缘都不光滑平整,怎么看都不是很有格调。 他心中思忖着:“为何轩辕的剑种流光溢彩,穿梭时仿佛一颗流星。而我这剑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起眼的铁片……是夺的剑不够多,亦或是养得不够久?” 陈迹尝试着以心念驾驭剑种,可那黑铁片在他面前摇摇晃晃的,总是有些不听使唤,速度也快不起来。 刹那间,他索性御使剑种朝院中的腊梅树莽去。 他原意是击穿一片树叶,可剑种到腊梅树前时却偏离数寸。 呲的一声,一支两指粗的腊梅枝干应声而断,待剑种回到陈迹掌心之中,完好无损。 陈迹走上前去,抬头看那腊梅枝干光滑平整,仿佛方才只是切了一块豆腐,而不是切断一根木头。 他低头打量剑种,这剑种门径的修行,终于入了门,再也不是门外汉。 只是,却不知他还要夺取多少剑意、杀多少人,才能成就自己。 吱呀一声,堂屋的门被推开。 陈迹翻手将剑种收回袖中,若无其事问道:“怎么了?” 小满狐疑的打量他片刻,而后说道:“伤口都缝好了,您进来吧。” (本章完) 第217章 西风 第217章 西风 陈迹进了堂屋,屋内甜腥的血气与酒气扑面而来。 床榻边扔着几块染血的白布,窗边铜盆里的水也变成了血水。 苏舟安安静静的躺在床榻上不省人事,眼角的鱼尾纹在烛光摇曳下,显得更加深壑。 小满低声说道:“公子,她身上总共七处伤,都缝好了,也用烈酒浇过了。” 陈迹要往床榻边上探望,却被小满拦了下来。 他疑惑问道:“怎么了?” 小满赶忙解释道:“公子您莫要靠近她,这凶婆子凶得很,莫让她伤到您。有什么事,您叮嘱我,我去做。” 陈迹看向小满:“你不让我靠近,那你就不怕她么?” 小满无所谓道:“丫鬟自有丫鬟的命呗,我若被她暗算了,您记得每年七月十五多给我烧些纸钱。对了,若是能烧四个童男童女纸人更好,一个给我烧洗脚水,一个给我做饭,一个给我洗衣裳,一个给我捶腿,我小满在地下也享受享受被人伺候的感觉!” 陈迹哭笑不得:“行,我再给你多烧两个,一个吃苦耐劳的给你当车夫,一个心灵手巧的给你做好看衣裳。” 小满眼中竟露出憧憬:“听起来好安逸哦。” 陈迹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还真想死掉不成?” 小满回过神来小声嘀咕道:“我就想想嘛……公子,我去将那凶婆子唤醒。” “诶!”陈迹刚要出声阻拦,却见小满已经一阵风似的跑到床边,一边轻声呼唤,一边暗戳戳的按了一下苏舟的伤口。 苏舟在睡梦中倒吸一口冷气,疼得一脑门冷汗。 小满焦急关切道:“哎哟,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啦?” 苏舟狠狠地斜她一眼:“等我好起来,有你好看。” 小满眼神无辜:“我刚刚才救过你呢,怎么恩将仇报?” 她凑近了枕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想杀我家公子,我没趁机杀了你便不错了,我可警告你,莫要再乱来。” 苏舟凝视小满许久:“只要他没出卖过王爷,我自然不会动他。不仅不会动他,还会报答他。” 陈迹在远处出声问道:“你俩嘀咕什么呢?” 小满起身笑道:“公子,她说她想喝水。” 陈迹走到距离床榻五步远的地方站定,迟疑问道:“官府的人正四处缉拿你,我需要认真问你一次,他们会不会寻着你的疏漏找到陈府来?你流了那么多血,会不会引来猎犬?” 苏舟摇摇头:“不会,我逃离时从房顶走的,猎犬上去了气味也是断断续续的,而且我撒了艾草与菖蒲的粉末,会混淆气息……” 话未说完,窗外有火光照来。 小满将窗户开了条缝隙,却见院墙外的火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似有许多人举着火把快速逼近。 苏舟与陈迹皆面色一变,同时说道: “是你将我行踪告知了官府?” “你不是说你遮掩了气味?” 两人同时开口,各说各话,而后陷入沉默。 片刻后,陈迹开口说道:“你放心我没有将你的行踪告知官府,你在这里躺着不要动,我出去应付他们。若见机不对,你就从后面的窗户逃走,不必管我。” …… …… 铭泉苑外。 密谍司的密谍皆换上一袭官袍,黑夜里,火把的光照亮他们身上的黑色袍服,肩上一条红色绣蟒绵延至胸口,威严肃杀。 宁朝祖制中,男子位极人臣、女子受封诰命可穿着蟒服,这蟒服原本乃是文官卿相一辈子的最高理想。 然而到了嘉宁年间,仁寿宫里那位大赐蟒服,一夜之间数万密谍、解烦卫人人皆可穿蟒,隐隐凌驾于文官卿相之上。 陈府中,一名密谍正与陈礼钦并肩而行,陈礼钦面色不快:“这位新上任的海东青大人,难道要将我陈府搜个底朝天不成?你不会觉得是我陈家在窝藏贼寇吧?” 那位海东青不软不硬的笑着解释:“陈大人莫要介意,我并非针对您,而是在帮您啊。” 陈礼钦一甩袖子,气愤道:“一派胡言,这怎么算在帮我?” 海东青调侃道:“若我们搜查时避过陈府、张府,之后抓住那女刺客还好说,若是没抓住,到时候坊间闲言碎语说洛城只剩陈府、张府没搜,贼人定藏身其中,两位大人届时还说得清楚吗……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礼钦沉着面孔:“想搜就搜,莫要多说废话。” 海东青乐呵呵笑道:“还得是陈大人通情达理,方才张大人将卑职痛骂一顿呢,溅卑职一脸的唾沫星子……搜!记住,莫要动陈府财物,不然我也保不住你们!” 密谍们分散到每个院落,他们将早已睡下的陈问宗赶出院子,连伤未痊愈的陈问孝也在丫鬟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出来。 密谍搜得极其仔细,柜子、床底,统统没有放过。 眼看着密谍们搜到铭泉苑门前,有密谍推了推院门,却没能推开。 他回头对那海东青低声道:“大人,其余院落都敞着门,唯有此院落着门闩,恐有蹊跷!” 此话一出,海东青微微眯起眼睛,他右手按在腰间长刀刀柄,左手打了两个手势,当即便有密谍将院落围住,虎视眈眈。 陈礼钦上前解释:“大人莫要误会……” 海东青皮笑肉不笑的打断道:“陈大人,是不是误会,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开了门才知道。” 说罢,他抽出腰刀,以刀尖敲门:“密谍司办案,里面的人出来!” 黑夜陷入沉默,余下寒风吹动火把的噗噗噗声,令人焦躁不安。 海东青见院门迟迟不开,立刻无声的打起手语,几名密谍作势便要搭人梯翻进院中。 有密谍吹向铜哨,喜鹊,一声。 铜哨声远远传去,正在搜查陈府其他地方的密谍,纷纷汇聚过来,竟在海东青身后列出偌大的阵仗。然而就在他们将要强行攻入时,吱呀一声,木门开了。 有密谍将火把凑近,照见陈迹那张平静的面孔,密谍司的海东青面色瞬息之中变了几变,半晌没说出话来。 陈礼钦上前介绍道:“这是我陈府三子陈迹,他先前两年都住在府外,存了一些市井的防备之心,关门也是平日里的习惯,并非今天才落门闩的。” 海东青听了陈礼钦解释,突然笑着收起腰刀:“陈大人早说嘛,原来是场误会,大家将兵刃都收起来吧,莫要吓着陈府三公子。” 铭泉苑,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海东青对密谍们挥挥手:“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其他地方都搜完了吗?散了!” 密谍们一哄而散,陈礼钦见密谍奔着文运堂去,当即跟了上去:“文运堂之中皆是古董与传世的字画,莫要毁坏了!” 那海东青见人群散开,不动声色道:“陈大人。” 陈迹笑着说道:“西风大人,好久不见。我倒是没听说你也升了海东青,不然定要道声喜的。” 西风腼腆笑道:“侥幸侥幸,还是托了您和金猪大人的福,在刘家谋逆案中蹭了些功劳,不然肯定升不上来。如今金猪大人留我在洛城坐镇,看顾咱密谍司里的生意。” 陈迹低声道:“你我同为海东青,不必用这般语气称呼我。” 西风赶忙摆手:“不一样不一样,我能升海东青,那是因为我熬了这些年,金猪大人看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升海东青,那是因为您才刚入密谍司,没法升到更高的位置上去。” 陈迹若无其事问道:“我听说千岁军的那位王将军死了,凶手还没捉住?” 西风道了声晦气:“可不是嘛,我以为洛城已经安宁了,正打算在此处养老,却没想到又出了这档子事。那刺客也真是的,就不能在洛城外面杀王崇理吗,非要将这泼天的屎盆子扣我头上……” 说到此处,西风眼珠子转了转:“陈大人,要不您帮我查查此案?以您的本事,定能捉住元凶。” 陈迹笑了笑:“我近日将随陈家一起进京,恐怕时间不够。不过你可以说说目前掌握的线索,我帮你分析分析。” 西风思索片刻,回忆道:“此次刺杀,刺客之一乃是一位名为苏舟的女刺客,此事已板上钉钉。朝廷已通缉她多年了,十八年前她假扮清倌人刺杀靖王,据说靖王怜惜她的身世,念她年幼,放她一条生路;七年前,她假扮小贩在金陵刺杀了我司礼监银场的提督太监……” 一桩桩事情说下来,苏舟身上背的人命竟多得令人头皮发麻。 西风凑近了身子,低声说道:“陈大人苏舟倒还好说,玄蛇大人都没抓住的刺客,我没抓住也情有可原。可今晚另一个刺客非同寻常,不抓不行。” 陈迹挑挑眉毛:“哦?有何玄机?” 西风说道:“千岁军一名甲士前往兵马司报信,侥幸活了下来。据他所说,在苏舟刺杀之前,还有一驱使精怪的行官出过手,按照他描述,那行官分明修了曼荼罗密印,驱使的是一只饕餮。” 陈迹不动声色道:“曼荼罗密印?难道是滇南密宗的人?” “不不不,”西风摇头:“滇南那边密宗确实修行曼荼罗密印的僧人比较多,可驱使饕餮的这一支是一脉单传,早在两百年前,这一支教派便在巴思八上师带领下,迁去了景朝传教……这刺客,是从景朝来的!” 线索一旦牵扯到景朝,密谍司便必须不死不休。 陈迹心中一紧,若这驱使饕餮的行官真是小满,那她的门径到底是何人所教?自己那生母吗? 西风问道:“怎么样,陈大人,是否有什么头绪?” 陈迹思索片刻:“我听兵马司士卒说那女刺客身受重伤,不如西风大人搜查一下各个医馆,另外药材贩子那边也搜查一下。” 西风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暂时还没什么收获……” 陈迹侧过身子,笑着问道:“西风大人要不要搜一下我这院子?” 西风赶忙笑着摆手:“都是自己人,我怎么能搜您?陈大人早些休息吧,我今晚怕是睡不成了。” 陈迹拱拱手:“那便不耽误西风大人时间了。” 西风拱手回礼:“走了,您安寝吧。” 铭泉苑的院门缓缓合上,西风走出几步,似有狐疑的回头看了看那紧闭的木门。 几息后,他笑着摇摇头,按着腰刀搜查别处去了。 …… …… 陈迹关好院门,稍稍松了口气。 他双手抓着门闩,静静听着西风远去的声音,这才转身回到屋中。 刚进门,只见苏舟和小满正站在窗边,似是偷看许久。 苏舟平静问道:“你一医馆学徒,为何与阉党相熟?你方才与他说了些什么,他为何对你如此客气?” 陈迹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怀疑我吗?我师父曾给内相医治腿疾,来了洛城之后,阉党也曾来医馆为内相取药,大家一来二去便熟悉了。若我要出卖你,你现在还怎么站在这里说话?我好心好意帮你,你怎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苏舟思忖确实是这个道理。 可是,方才那密谍司海东青面对陈迹时的神态,怎么看都不像是在面对一个小学徒,而是在面对一位……上司。 陈迹怯弱道:“这位女侠,我不知你与靖王是何关系,又打算怎么为他报仇,但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明日陈府就会启程前往京城,我只需想办法将你送出城去,届时咱们便分道扬镳。” 苏舟平静道:“不行。” 陈迹缩了缩脖子:“你要做什么,我们只是寻常百姓,受不得这般惊吓。回想方才那一遭,我到现在腿肚子还是软的。” 苏舟放缓了语气,柔声道:“多谢恩公相救苏舟往后必有重谢。只是你既然与王府有情谊,便好人做到底,将我送去京城如何?王爷曾嘱托我来寻你,如今我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一旁小满慌忙开口说道:“公子,不要答应这凶婆……” 可她话未说完,苏舟竟从头发中摸出一枚灯火铜钱,悄悄塞进小满手心,小满眼睛一亮,突然闭上了嘴。 陈迹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他背对着两人,面色渐渐平静下来。 许久后,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心中有了决断。 陈迹转身,勉为其难道:“那就我看在靖王的份上,再帮你一次,将你送去京城。” (本章完) 第218章 返京 第218章 返京 寅时,苏舟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睡去。 小满摸了摸她额头,低声道:“公子,她额头有点烧呢,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陈迹回应道:“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用帕子沾沾水给她降温了。” 小满拿了白色的帕子重新湿水,覆在苏舟的额头上,她不动声色的把手伸进苏舟发丝之间摸了摸,却没摸到余下的灯火铜钱。 她悻悻的坐回炭盆旁的小板凳上,呆呆的看着炭盆里的火光忽明忽暗。 小满原本还想趁着苏舟睡着的时候,再小小报复一下对方挟持自己的仇,可她想到对方毫无知觉,便觉得没意思了。 报仇,就得让仇人知道才解气呢。 陈迹坐在她并排的小板凳上,乌云缩成一团窝在他的膝盖上,早早睡去。 今晚先是刺杀王将军,而后又面对密谍司搜捕,此刻已是难得宁静的好时光了。 小满拿起铁钳子挑了挑炭盆,开口问道:“公子,我给您铺个地铺,您也休息一会儿吧?” 陈迹抱着乌云,平静道:“不用,我担心今晚再有人来搜查陈府,睡不着。” 小满噢了一声,她眼珠子转了转:“公子,先前听兵马司的大哥说,今晚刺杀王将军的是行官?” 陈迹嗯了一声。 小满偷偷打量着他:“您想不想成为行官呀?” 陈迹目光微微晃动,漫不经心道:“听说行官都很神秘很厉害,但我想成为行官也没机会啊。” 小满压低了声音:“有机会的。” 陈迹转头看向她:“哦?” 小满嘴巴朝床榻上的苏舟努了努:“公子,刺客不就在这里吗,她肯定是行官。咱们将她绑起来,逼她交出修行门径……” 陈迹哑然。 这小满年纪不大,却是真真的脸厚心黑,不讲武德! 想来也是,对方从小便被卖给了人牙子,在人牙子那里吃口饭都要争抢。 待到来了陈府,虽在姨娘身边待了一阵子,可姨娘很快也走了,她便又成了无根浮萍。当三等丫鬟的日子想必很难熬吧,没人教她是非道理,她只能琢磨出一套自己的生存哲学。 崖壁上野蛮生长出来的野草,只能不停地把根系扎入石缝,夺取着有限的养分,这样才能活下去。 却听小满继续蛊惑道:“听说修行了行官门径,只要不受伤就能百病不侵、延年益寿,好处可多了。不仅如此,等您成了行官,腰杆挺直,这陈府里的人再也不敢欺负您。” 陈迹摇了摇头:“她是靖王的朋友,我也是靖王的朋友,虽然她行事有些极端,我却不能在此时趁人之危。” 小满垂下脑袋:“好吧……那以后再想其他办法给您搞个行官门径。” 陈迹不动声色问道:“你好像很了解行官?” 小满有一瞬的慌乱:“啊?没有没有,我就是偶然去茶馆里听说书先生讲故事,他们提到的嘛……” 陈迹心中大致有两个猜测,第一个猜测是:自己那位生母陆氏将小满买回来后,见她身世可怜便起了怜悯之心,再加上小满人也机灵,陆氏便将景朝那一支的曼荼罗密印传授给她,想要当做心腹来培养。 只是,陆氏传授小满行官门径后不久,便因某些原因或死去、或逃离,并没有教太多其他东西。以至于小满除了有个行官门径,其余的都像是门外汉。 第二个猜测是:小满本就是景朝军情司的一员,行官门径也来自军情司传授,是自己那位舅舅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对方现在所表现出来的生涩,也都是演的。 陈迹思虑再三,他认为第一个猜测的概率高,第二个猜测的概率低。 只不过,他并不需要行官门径,算上山君、剑种,还有内相所赐‘遮云’,陈迹身上已有三个修行门径。 正思索间陈迹被院外的一阵喧闹声拉回神来,他揽起膝盖上的乌云开门查看,却见梁氏身边的一等丫鬟冬至,正将群芳苑里的丫鬟全部喊醒。 陈迹看了看天色,天都还没亮,鸡也没打鸣。 他抱着乌云,站在铭泉苑门前好奇问道:“冬至姑娘,这是做什么?” 冬至行了个万福礼:“回禀三公子,老爷和夫人临时交代赶紧收拾家中财物,咱们天一亮便离开洛城。” 陈迹问道:“我们与张家一起进京吗?” 冬至笑着解释道:“回禀三公子,咱们陈家单独走,不与谁同行。对了,您也收拾收拾东西吧,马车已经停在府外了,老爷夫人在第一辆,大公子在第二辆,二公子在第三辆,您与小满坐第四辆。” 说罢,她不再理会陈迹,转身高声喊道:“都起来了,立秋你领人去烧水做饭,其余人随我去文运堂收拾东西。今天都给我做事仔细着点,文运堂里的物件但凡弄坏一个,把你们全卖了也赔不起!” …… ……卯时,鸡鸣。 陈府中莺莺燕燕的丫鬟们往返穿梭,将府中要带走的物件一个个登记造册,搬上翠云巷外的马车、牛车。 张府的门紧紧闭着,静悄悄的似乎并不急于离开洛城。 清晨的薄雾里,陈迹与小满一起抬着一只大木箱穿过陈府,塞进马车。有小厮上前帮忙也被他婉言谢绝。 冬至看到这一幕,赶忙阻拦:“三公子,这箱子放在后面的牛车上就好,不必放在马车里占地方。牛车上都装了油布棚子,不用害怕下雪、淋雨。” 陈迹从马车里钻出来,拍了拍掌心的灰尘,笑着解释道:“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当,放在身边安心些。” 冬至转身回府,收拢了笑脸小声嘀咕道:“呵,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攒了多少宝贝呢。” 早饭之后,陈家人纷纷钻进马车,宛如逃难似的仓促启程。他们没再留恋陈礼钦与梁氏甚至没再多看陈府一眼,倒是丫鬟们哭成一团。 陈府的丫鬟有人要一同返京,有人则留下看顾洛城家业,就此分别。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洛城与京城的距离,便是一辈子。 陈迹的马车前,立秋一边用帕子擦着眼泪,一边叮嘱小满:“回了陈家大宅可别再傻乎乎的跟人犯犟了,收一收你那臭脾气,有时候能忍则忍。” 小满也红了眼眶:“嗯,我知道的立秋姐,但我忍不住。” 立秋被她气笑了,拿手指点了点她的脑门:“小蹄子总是听不进我说的话,总有你吃亏的时候,到时候人家再给你降成三等丫鬟,没了我,看你怎么办。” 小满蹲在马夫坐着的位置,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立秋姐,你在洛城也好好的啊,明年到了年龄,早点寻个好人家嫁了吧,嫁人之后一定要给我写封信……” 立秋一边哭一边问道:“怎么,你还要给我添点嫁妆?” 小满摇摇头,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道:“那不是,我就祝贺一下。” 立秋哭笑不得:“白疼你了!” 第一辆马车中,传来陈礼钦平静的声音:“还要哭到什么时候?启程。” 他身边的小厮赶忙挥舞胳膊:“出发了出发了。” 车夫斜坐在马车一侧,扬鞭一抽,马车缓缓开动。 立秋往前追了两步,将肩上的布包袱塞进小满怀里:“去了京城,就别惦记着洛城的人和事了,好好过日子!” “我知道啦!” 车子摇摇晃晃之中,小满扒着车子回头看去,她看着越来越远的陈府门楣,还有站在原地的丫鬟们,眼泪止不住的流。 许久之后,她钻回车里,怔怔的坐下:“公子,咱们就这么走啦?” 陈迹和木箱子挤在一起,怀中抱着乌云:“立秋对你很好?” 窗外的光亮穿过帘子的缝隙,轻轻的撒在小满脸庞上:“在这深宅大院里怎么才算是好呢?公子要说是救命之恩那种‘好’,那肯定是没有的。只是我有时被王贵刁难,明明到了该吃饭的时间,他却突然让我去打水、扫地,等干完活回去,锅里就只剩下咬不动的锅巴了。这种时候,立秋姐会偷偷给我留碗饭,这就算是很好很好了。” 陈迹嗯了一声:“看看她给你送了些什么东西。” 小满拆开包袱,却见包袱里塞着东市刘记做的澡豆、南笙记的胭脂膏、东谪老字号的石黛笔…… 陈迹下意识捂上乌云的耳朵,下一刻,小满坐在车里嚎啕大哭,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此时,一阵喧哗声打断哭声。 一名丫鬟冲出陈府,哭喊着追上马车,在陈问孝的马车旁亦步亦趋:“二公子,您不带上我吗?您说过要带我一起进京的啊,我怀过您的骨肉!” 陈问孝慌张吩咐小厮:“还愣着做什么,将她拉走啊!” 小厮将丫鬟拉走,渐渐消失在背后冰凉的薄雾里。 陈家马车合计八辆,拉着财货细软的牛车二十二辆,带走丫鬟十八名,小厮家丁四十余名,王贵便坐在最末尾的牛车上一言不发,如今他没了管家的身份,便是连马车都坐不上。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车队来到北城门前。 却听有人忽然在车外高喊:“陈大人!哈哈哈,陈大人要走为何不与我通个气呢,让我在此好等!” 陈礼钦听见熟悉的声音,心中顿叫不好。 他掀开窗帘看去,却见张拙、张拙发妻徐氏、张夏、张铮正坐在城门前的一处茶馆里吃着豆腐脑与金灿灿的油条。 城关下,张家上百辆车驾排成长长的队伍,无比壮观。不仅有成群的丫鬟与小厮,甚至还请了洛城梁氏镖局的人马护送。 张拙擦了擦嘴走出茶馆,乐呵呵笑道:“陈大人,张某在此等候多时了,一起返京啊!” (本章完) 第219章 可惜 第219章 可惜 冬日里空气冷得刮骨,张拙一身青色大襟,遥遥朝陈礼钦挥手,脸上带着与老友重逢的亲切笑容。 陈礼钦却面色微变:“张大人,恕在下直言,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何必非要一同返京?” 张拙爽朗笑道:“陈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在洛城是搭档,又是一同迁升。若不一同返京,让旁人看了以为咱俩都没有胸襟气度,容不下彼此呢。” 陈礼钦没好气道:“张大人莫要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你我二人并无私交,还是不要一同启程的好。” 张拙捋了捋胡子,饶有兴致问道:“陈大人可是担心有我在陈迹身边,将你这个做父亲的比下去?” 陈礼钦怒道:“张大人莫要无端揣测!在下是见你张家车队鳞次栉比,实在不敢亲近!” 陈家重声誉、重门楣,自诩清贵。张拙如此明目张胆的拉着上百车财货离任,陈礼钦怎么可能愿意和张家一起启程? 届时被人看见了,说不定还以为这是他和张拙一起贪墨的! 张拙也不生气,他上前几步想要拉起陈礼钦的手以示亲近,却不防陈礼钦赶忙将手缩回了袖子:“张大人有事说事,莫要动手动脚!” 张拙乐呵呵笑道:“陈大人莫要多虑,稍后你陈家车队走前面,我张家跟在后面,保持一段距离,这样便不会有人误会你啦!” 陈礼钦狐疑起来:“张大人,你为何非要与我同行啊?” 张拙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陈大人马上就要入东宫官署,张某提前和未来的从龙之臣亲近亲近难道不行吗。陈大人,你如今代表的是太子,难道你要替太子将我张家、徐家拒之千里?太子知道此事吗?” 陈礼钦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近些年夺嫡之争愈演愈烈,太子、福王、安王之间的传闻早在坊间成了闲谈野话,这种时候太子自然是希望助力越多越好吧,徐家一直未在夺嫡一事上表明态度,若自己与张拙交恶,太子会怎么看自己? 想到此处,陈礼钦竟真的被张拙拿捏住,无从反驳。 张拙哈哈一笑转身离去,他沿着陈家车队往后走去,高声问道:“陈迹,陈迹!你在哪辆车上呢?” 陈迹轻轻掀开车帘,跳下马车拱手道:“张大人。” 张拙凑近,声音压得极低:“王崇理之死,有没有查到你身上?” 陈迹也压低了声音:“回禀张大人,此事并未查到我身上。” “没有就好,昨天一晚上都没睡着,生怕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张拙松了口气,继而慎重嘱托道:“如今靖王案本就悬而未决,王崇理身份敏感,他这一死牵扯甚广,一路北上到处都是密谍司的谍子设卡盘查,届时还望你出面,莫让他们开箱查验我张家财货。这上百车的财货,务必安全送抵京城,不然我张某人性命堪忧。” 陈迹恍然,原来张拙是想借自己海东青的身份保驾护航,所以才早早等在这里。 他诚恳道:“知晓了请张大人放心,在下一定护送张家财货抵京。” 正当此时,却见张夏一身火红色的衣袍,牵着枣枣走来,将缰绳递到陈迹手里。 陈迹疑惑道:“张二小姐,这是做什么?” 张夏摸了摸枣枣的脸颊解释道:“我娘不让我骑马招摇了,我想着你肯定也不是窝在马车里的性子,便将枣枣借你几日,到京城再还我。” 说着,她拍了拍马鞍,指着横在马鞍前的一支长条布袋低声说道:“你先前托付给我的刀就在这布袋里,我见它一直没有刀鞘,便寻人给你打了一副……我也不确定你喜不喜欢那刀鞘的样式,若是不喜,以后再寻机会打一副更好的。” 鲸刀。 五尺五寸长的刀身几乎与人等高,格外醒目。陈迹先前没法将刀带回陈家,便寄存在张府之中,委托张夏帮忙保管。 有人曾许诺帮他配一副刀鞘的,却没来得及,他便没再惦记配刀鞘的事,没想到张夏帮他做了。 张夏继续说道:“马鞍旁的褡裢里,还有一些乌心记做的牛肉干,渍铺子的果脯话梅,路上闲着无事可以吃一吃。” 陈迹伸手摩挲着布袋:“多谢张二小姐。” 张夏大大咧咧笑道:“你帮我张家良多,客气什么。而且我不都说了吗,咱们可是在龙王屯里过命的交情呢。” 说话间,却见张拙发妻徐氏施施然从茶馆里走出,张铮没了往日跳脱,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徐氏衣着简朴,一袭白色大襟没有绣上繁复的纹路,也没有金丝、银丝镶边。头上只随意插着两支木发簪盘起,并不像梁氏那般张扬。 她从容走至陈迹面前,温和笑道:“你就是陈迹?” 马车里,小满见徐氏走来,当即掀开窗帘,支起耳朵偷听。 车中木箱子传来响动,她赶忙坐在木箱子上,以免苏舟突然钻出来。 马车外陈迹拱手作揖:“回禀夫人,在下便是陈迹。” 徐氏没说话,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这才缓缓开口:“听说你先前在姚太医那里当学徒,近来想回陈家治学,考个功名?” 只此一句话,陈迹便知张拙并未将自己的事情告知徐氏……难道张拙不信任自己妻子? 张拙在一旁打哈哈:“夫人,时候不早了,我们回车里吧。” 徐氏轻轻斜他一眼,并未接话。 张拙讪笑两声:“那我先回车上了!” 徐氏看着张拙离去,片刻后重新看向陈迹,温声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能悬崖勒马便还是个好孩子。只是这治学一事需投入百倍、千倍、万倍精力才可脱颖而出,当潜心孤诣才是,莫要再为旁的事分了心。”陈迹轻声道:“夫人说得是,谨遵教诲。” 徐氏见他并不忤逆,终于展颜笑道:“陈迹,你可有心仪的女子?” 陈迹沉默片刻回应道:“回禀夫人,没有。” 徐氏点点头:“京中好女子多,等回了京城,我也可帮你留意留意,看看有没有与你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张夏瞪大了眼睛:“娘,陈迹他和郡……” 话未说完,便被徐氏捉住了手腕:“成家立业乃人生头等大事,怎可耽误?陈迹,你说对吗?” 陈迹谦卑道:“此事不敢劳烦夫人。” “枣枣是夏儿心尖上的宝贝,她能将枣枣借你,说明你们是至交好友,我帮一帮她的朋友不碍事。好了,咱们启程吧,”徐氏牵着张夏的手腕往张家车队走去。 “娘您干嘛呀我还有话没与陈迹说完呢,您别让我丢了朋友!”张夏几次想挣脱徐氏的手,却都没能成功。 徐氏斜睨她一眼,低喝一声:“闭嘴,若再这么放任你,往后京中谁还敢娶你?” 张夏苦着脸:“没人娶也无妨啊,女儿就一辈子留您身边尽孝,反正京中也没什么我瞧得上的男子。” 徐氏怒道:“胡言乱语!” 说罢,她牵着张夏回到马车前。 有小厮赶忙跪下,伏低身子任由徐氏踩着背脊上了马车,张夏没踩小厮,而是自己轻轻一跃便跳了上去。 陈迹看向张铮,张铮轻咳了一声:“你别放在心上啊,我和妹妹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唯独怕她,没招。” 陈迹笑着说道:“怎么会呢,张兄不必担心。” 待张铮也离去,小满气鼓鼓的拉开窗帘说道:“公子不生气吗?” 陈迹不动声色:“我生气什么?” 小满嘀咕道:“张夫人说要为您找个门当户对的亲事……这所谓的门当户对,便是庶子配庶女,嫡子配嫡女,她哪是真的想要帮您啊,分明是提醒您别打张二小姐的主意。” 陈迹笑了笑:“先前坊间有传闻张家与陈家要联姻,她有此担心也属正常。只是她不知我与张二小姐乃是朋友,并不像她想的那样。” 小满撇撇嘴:“那就好,不然还得受他们的气!” 陈迹哭笑不得:“你管得还挺宽。” 小满嗫喏道:“关心您嘛。” 陈迹拍了拍枣枣的脖颈,翻身上马,一路朝城关旁的馄饨铺子策马而去。 到得馄饨铺子前,几张木桌子上的‘食客’不由自主纷纷起身,低声道:“陈大人。” 陈迹坐在枣枣背上低头俯瞰着他们,不动声色道:“都坐下。稍后开城门,后面的车辆一并放行。” 说罢,他牵着缰绳转回,一名食客抹了抹嘴,低头从馄饨铺子后门出去,绕道去城关交代事宜。 城门开,长长的车队从城关驶过,密谍竟是连最简单的路引也不再查看。 陈迹有些唏嘘,原来时至今日,自己也成了旁人眼里的大人物。 待到长长的车队全部驶出城关,他也骑着枣枣,缓缓穿过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穿过晦暗斑驳的城门洞。 骑出一段距离后,陈迹终是忍不住回头看去。 陈迹身披黑色大氅,马鞍前横着长刀,驻马而立。 只见朱漆大门在他背后缓缓合上,将洛城里的景色一点点关住,仿佛有人在对他说,少年郎,莫要再回头了。 陈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才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转头追上车队。 小满从车里探出头来问道:“公子,您看起来不太高兴?” 陈迹笑了笑:“可惜了。” 小满疑惑:“可惜什么?” 陈迹没有回答。 可惜,人道洛城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本章完) 第220章 熟悉的感觉 第220章 熟悉的感觉 洛城官道上,长长的车队迎风北上。 一阵阵风吹来,将老黄牛脖前挂着的铜铃铛吹得叮叮当当作响。 镖客们单手压着斗笠的帽檐,弯着腰、逆着风沙,一步步踏得格外艰难。 丫鬟、小厮们在四面漏风的牛板车上缩成一团,官贵躲在马车里抱着暖手的铜炉。 唯有陈迹一袭黑色的大氅,策马走在车队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马车里,小满偷偷掀开布窗帘,小声嘀咕道:“你说我家公子像不像个江湖里的侠客?” 久久不见回应,她回头看向车里的苏舟:“你倒是说话呀!” 苏舟坐在木箱子里,靠在木箱边缘,虚弱的翻了个白眼:“你家公子看见血的时候,嘴唇都是抖的,还想当江湖侠客?” 小满回忆起昨夜,自家公子确实非常慌张,与江湖侠客的形象相去甚远。 但她嘴里还是倔强道:“谁也不是一开始就非常厉害啊,你我是行官,当然可以不用害怕,若公子成了行官,说不定也就不害怕了……乌云,你说对吧?” 小满看向始终卧在车里的乌云,可乌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默默听着两人的交谈。 它待在车里的使命便是偷听,这是陈迹留下苏舟的原因,不然的话,它早就跑出去卧在枣枣的脑袋上了,那才威风。 苏舟平静道:“我要纠正一点,江湖只是江湖,如今的江湖里只有江湖人,没有侠客。” 小满面露疑惑,小脑瓜转了半天也没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想到最后,她干脆不想了:“你有没有办法找来修行门径?” “你想给他寻一条修行门径?”苏舟瞥她一眼:“你把手炉给我,我便告诉你。” 小满迟疑。 苏舟嗤笑一声:“口口声声为你家公子好,连个手炉都舍不得?” 小满咬咬牙:“行!但你先说!” 苏舟靠在木箱上,懒散道:“修行门径还不是信手拈来,满大街都是?” 小满震惊莫名:“你在口出什么狂言?” 苏舟冷笑一声:“只能说你孤陋寡闻,难道你没见过清晨打太极拳、八段锦养生的人?” 小满摩挲着手里的小暖炉,疑惑不解:“你放屁吧,那也能算修行门径?” 苏舟平静道:“算的。早先,太极的开创者可是神道境大宗师,放眼整个宁朝也没有对手。只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亲传徒孙叛出师门,将修行门径公之于众,以至于江湖里人人修行,再也没人能跻身先天境界。后来百姓也开始以太极养生,莫说先天境界了,便是能练到后天巅峰的都没有,只余下一些江湖骗子。” 小满认真沉思片刻:“所以把练太极的人全杀了,余下唯一一个练太极的人便有希望跻身神道境?” 苏舟张了张嘴巴,犹疑半晌后才回答道:“应该是吧。” 小满叹息道:“有点难哦。” 苏舟没好气道:“你在想什么呢,你疯了吗?江湖上、军伍中还有许多类似的修行门径,你家公子若舍得钱,想修行至后天巅峰还是容易的。” 小满捂紧自己荷包:“买一门修行门径多少钱?去哪买?” 苏舟想了想:“京城潘家园的子时鬼市偶尔有卖,至于修行门径的价格,得看此门径如今最厉害的高手修到了什么境界。若这门径里只有后天高手,那这门径便值五百两银子,若这门径里有先天高手,这门径便值三千两银子。” 小满问道:“寻道境呢?” 苏舟讥笑道:“能修到寻道境的,谁会拿来卖钱呢?三十六岁前修至寻道境能活一百多岁,这种东西便是用钱也买不来的。我劝你还是别打修行门径的主意了,以你家公子的怯弱性子,在江湖上厮混只会被人吃得渣都不剩。好了,手炉给我吧。” 小满把铜手炉往怀里塞了塞,梗着脖子说道:“你只是说些江湖上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并没给我找来修行门径,不能算的。” 苏舟气笑了:“你不去当奸商真是可惜了。” 小满眼睛一亮:“你也这么觉得?” 苏舟:“……你当我在夸你呢?”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苏舟沉默片刻:“你身为行官,为何要心甘情愿给他当丫鬟?” “才不是心甘情愿呢,”小满转头,目光平静的看着马上的陈迹:“我答应了别人,等公子娶妻成家后,才能离开陈家。到时候,我就拿着一大笔钱隐姓埋名过日子去。” …… …… 寒风中,有梁氏镖局负责喝道开路的趟子手高喊:“孟津县城到了,今日便在此落脚。” 陈迹拍了拍枣枣的脖子,枣枣当即心领神会,转头穿过凛冽的寒风,来到梁氏镖局的队伍旁。却见镖头站在官道旁,正展开一张羊皮地图,对张拙说道:“张大人,今日落脚孟津。接下来途经济源、长治、黎城、邯郸、邢台、石门、保定,若想要岁日之前抵达京城,恐怕得每天多走两个时辰,再不能像今天这般不紧不慢了。” 张拙手指点在羊皮地图上,眯着眼睛默默算着时间:“你的人顶得住吗?” 梁镖头乐呵呵笑道:“这对我们来说都是小事。这趟走镖,路上还有驿站可以住,每天能喝两口热汤算是很舒服了。以前往甘州走货镖的时候,还得窝在雪地里睡觉呢。” 张拙思索片刻:“太行山匪怎么说?会不会惊动他们?” 梁镖头拱拱手:“张大人放心,我梁氏镖局也是打出来的名声,太行山匪见我趟子手喊镖,他们不敢下山的。” 张拙嗯了一声:“行,那便按你的计划来。” 梁镖头将地图揣进怀里,对后方的镖师们招招手:“进城!” 说罢,他从牛车上取来一只麻袋,从车队前,走到车队末尾,每经过一名镖师,便会从袋子里拎出一吊铜钱递给对方。 这是镖局的规矩,每到一处歇脚的地方便要发一次工钱。 分开发的意义在于,若一次发完,这些镖师能一口气扔在青楼、赌坊里,若迟迟不发,又要担心镖师撂挑子。 此时,陈迹跳下马来,牵着缰绳走到张拙身边:“张大人,光靠这些镖师,恐怕不够。我观察了一下,除了那梁镖头,其余的都不是行官。” 张拙点点头:“小厮中还藏有二十余名张家死士,若真到了危机关头,你只需高喊一声‘风雪千山’,他们自会归你调配。” 他继续说道:“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情。” “张大人请讲。” 张拙看着远处:“若真遇到危险,我是说假如,假如连你也应付不来,还望你能立刻护着张夏与张铮逃走,莫要再管那些财货了。” 陈迹回头打量着长长的车队:“张大人舍得?” 张拙哂笑道:“钱财没了还可以再贪,人没了便真的没了。” “我晓得了,”陈迹牵着枣枣便要离开。 却听张拙喊住他:“陈迹。” 陈迹回头:“张大人何事?” 张拙捋了捋胡子:“你婶子早晨与你说的那番话,莫要放在心上。” 陈迹展颜笑道:“张大人多虑了,我心里有数。” 张拙突然话锋一转:“她之所以与你说那些话,也是我多次与她提及,想要促成你与张夏之事。不过如今我已知晓你对郡主的心意,往事自不必再提,你不负张家,张家必全力助你。” 陈迹笑着抱拳道:“多谢张大人。” 说罢,他牵着缰绳走了。 在他身后,张铮悄悄凑到张拙身边:“爹,您先前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张拙瞪他一眼,甩起袖子登上马车:“懂不懂什么叫缓兵之计?滚一边玩泥巴去。” …… …… 陈迹走得很慢,一辆辆牛车从他身边经过,只听其中一位镖师瓮声瓮气道:“哥,咱们才刚从汝南回到洛城,这待得好好的,干嘛非走这趟镖啊。镖头都说了,咱们可以不走这趟镖的。” 另一名牵着牛鼻环的镖师平静道:“这趟镖是去京城的。等到了京城,咱们便与镖局分道扬镳,留在那。听说京城繁华之极,不去闯出一番名头岂不可惜?” 这镖师经过陈迹身边时,对他礼貌客气的笑了笑,而后便顶着风,继续牵着牛车一边走一边将刚领的铜钱扔给自家弟弟:“将铜钱收好,这可是哥哥我东山再起的本钱。” 瓮声瓮气的镖师问道:“哥,为何让我保管?” 镖师叹息道:“两个多月没碰女人了,哥怕等会儿路过青楼走不动道。哥哥我啊,就这一个软肋……” 瓮声瓮气的镖师问道:“行,那我把铜钱收在哪?” 镖师挠了挠眉毛:“收在你肩上的褡裢里。” “褡裢前边还是后边?” “前边。” “噢。” 刹那间,两人身后的陈迹看着两名镖师的背影,骤然停住了脚步。 好熟悉的……感觉。 (本章完) 第221章 刀子 第221章 刀子 官道旁,陈迹怔怔的看着那两个陌生的背影,两人牵着牛车,随大队人马走进孟津城关,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 两名镖师健壮,一高一矮。高的那个懒散些,似是个老江湖;矮的那个说话瓮声瓮气,做事一板一眼。 陈迹在今天之前,从未见过两人的模样,可他就是觉得很熟悉。 准确讲,是对方说话的方式,令他格外熟悉。 二刀,袍哥。这两个陈迹曾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如今彼此模样皆已改变,陈迹无法确定自己猜测是否正确,万一世上真的有人和二刀说话风格一样呢? 可在异乡重逢故人的渴望,使他只想现在便追上前去问个明白。 但才刚走几步,陈迹又缓缓停住脚步。 他站在寒风里深深的呼吸了几口,任由冰冷刺骨的风灌进肺腑,这才清醒了一些。 陈迹牵着枣枣,顶着寒风穿过城门洞追上两人,笑着问道:“两位是梁氏镖局的镖师吗?” 高个子镖师转头看向陈迹,客气笑道:“没错,我们俩跟着梁镖头干活呢。” 陈迹漫不经心问道:“两位怎么称呼?” 那矮镖师想要回答,却被高个子镖师拉了一下。 高个子镖师拉着牛车一边走一边介绍道:“回禀这位贵人,您叫我阿大就行,我兄弟叫阿四。我们一家堂兄弟四人,我排老大,他排老四。” 阿大上下打量了一下陈迹:“您是?” 陈迹笑着说道:“我是陈家老三,如今家中长辈调任京城官职,我们举家迁往京城。对了,阿大阿四是两位的乳名吧,两位的大名是什么?” 却见阿大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的神色,嘴上却笑着回应道:“原来是陈府三公子,失敬失敬。我们这般泥潭里的小人物,喊小名活得长。有算命的给爹娘说过,我们哥几个命贱,喊大名怕压不住嘞,不提也罢。” 对方越是这么谨慎,陈迹便越想寻根究底。 他牵着枣枣与两人并行,随口寒暄起来:“两位是镖师,想必去过不少地方吧?我还没怎么出过远门,不知道两位能不能讲些各地的见闻给我开开眼界。” 阿大手指突然攥紧:“不知公子想听什么?” 陈迹笑着问道:“且先说说你们都去过哪里?” 阿大笑道:“我们刚从汝南回来,不如给公子讲讲汝南的事?汝南这地方秀丽,四面环水,县城宛如一个瓢在湖里的葫芦瓢……” 陈迹忽然问道:“除了汝南,两位先前还去哪里送过镖?” 阿大与阿四下意识对视一眼,阿大嘴上却不停:“先前我们去过晋城送过人,送的是晋商乔家的二公子,那一趟惊险,沿途都是山,还有好些山匪;对了,我们还去过金陵,当时是负责护送洛城姚员外的银子……” 陈迹来了兴趣:“我还没去过金陵呢,听说那里的秦淮河上皆是歌女,到了夜晚火树银、灯火通明,是真的吗?” 阿大竟也来了兴趣:“可不嘛!那秦淮河到了夜晚热闹得很,两岸火烟稠集,商贾云集;金粉楼台,高低悬殊;晚间酒楼茶社、彻夜欢歌、酒色喧哗。河面上行船,大一点的船叫‘走仓’,小一些的叫做‘藤棚’,船上挂着明角灯,女子便坐在灯下弹琵琶。那一个个女子身段婀娜,以轻纱遮面,远远的瞧不真切……可惜我兄弟二人囊中羞涩,不敢叫她们将船划过来。” 陈迹思索片刻,好奇问道:“听说秦淮河南岸的国子学很热闹,好多学子、廪生在科举前都要拜一拜呢,说是很灵验。” 阿大撇他一眼:“这位公子记错了吧,国子学可是在北岸呢,不在南岸。” 陈迹啊了一声:“是我记错了?国子学门前可有‘天下文运’的牌坊?” 阿大哈哈一笑:“公子记性可真不好,那国子学门前的牌坊叫做‘天下文枢’,可不叫天下文运!” 阿大滔滔不绝,竟对秦淮河了如指掌。 陈迹陷入沉思,若这阿大与阿四真是二刀与袍哥,那应该没有亲身到过金陵才是,为何能说得头头是道? 而且,自己设置两次陷阱,对方竟也能轻易化解。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亦或是袍哥心思细腻,虽是异乡客,却为了不暴露,补全了自己的身份漏洞?自己先前查看密谍司的案牍,不也是为了遮掩身份吗。 不。 这位阿大已露出破绽。 此时不比后世人人识字,反而识字的少,文盲居多。如镖师这般行当,十个镖师挑出来,能有一个识字的便不错。 先前这阿大描述秦淮河时,分明文绉绉的像是背诵课文一般,还能记住天下文枢牌坊,这能是寻常镖师的见识? 阿大、阿四绝对有问题! 陈迹有心开口直接询问,你是不是二刀?你是不是袍哥? 可问完呢?上一世临死前,袍哥曾与他惺惺相惜,唏嘘相见恨晚。可陈迹若是因此便把袍哥当做一个好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恰恰是因为袍哥在道上的恶名,才选择对方成为自己计划里的关键一环。 此人早些年是个散打运动员,因为打黑拳打死了人,入狱判刑。从监狱出来后跟着道上大哥经营高利贷生意,擅长暴力催收,光是局子就进过六七次,后来自己混成了大哥。 这种人若是知道陈迹的真实身份,难保会发生什么事情。 思索间,却见车队在孟津驿站停下,梁镖头在夕阳下挥舞着手臂,高喊道:“都别愣着了,将车驾全部赶进后院里去,轮班吃口热乎饭,今晚我们在柴房、牛棚里住下,给东家看好东西!” 阿大见状,转头对陈迹笑道:“三公子,我们得去忙了,您要还想听什么,可以等忙完了再来寻我们。” 陈迹拱手保全:“有劳两位了。” 阿大与阿四低头进了后院,阿四小声问道:“哥,你不是说官贵都是坏人嘛,我看这公子还怪好嘞。” 阿大眼神沉凝:“凡事寻根究底的,绝不是关心……只怕是东窗事发了。奇怪,咱们到底在何处漏了马脚?” 阿四低声问道:“要不要做掉他?” 阿大无奈的挠了挠眉毛:“早与你说过,不要一天天打打杀杀的,要先夹着尾巴做人!” 阿四回头看了看自己屁股,为难起来。 阿大叹息:“我说的是个比喻!” 阿四问道:“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阿大没有回答。 他站在后院里,看向院外,眼神深沉。 …… …… 宁朝驿站皆为官办,乃是最大的军事机构之一,专司驿、站、铺三事。 所谓‘驿’,便是凭‘邮符’核验身份,招待宾客、安排物资、人员运输。 所谓‘站’,便是凭‘兵部火票’、‘密谍司火牌’核验身份,传递重要加急文书、军事情报,此为军事专用。 所谓‘铺’,便是正常的官府传递文书,由县令、知府掌管。 孟津驿的规模超出了陈迹的想象,远不是寻常客栈可比,便是十几座客栈加起来也没它大。就比如宁朝最著名的‘鸡鸣山驿’甚至有驿城之称,妥妥的一座小型城池。 天色渐晚,陈迹在此安顿好小满,当即又出门去了停放牛车的后院,只是他闻着牛粪的味道,在牛车间穿行半晌,也没再找见阿大与阿四的踪影。 他喊来梁镖头:“镖头,阿大与阿四呢?” 梁镖头怔了片刻:“三公子,阿大和阿四是谁?” 陈迹心中一沉,他低声道:“就是你镖师队伍里,常常结伴而行的两人,一人高、一人低,其中一人说话、做事一板一眼,有印象了吗?” 梁镖头面色一变:“公子问他两人做什么……他们得罪您了吗?” 陈迹摇摇头:“没有,只是今天路上与他二人聊得投缘,想再听他们讲讲外地的见闻。” 梁镖头微微松了口气:“这样啊……那我帮您找找他们。” 说罢,他扯开嗓子问道:“刀子?冲子?” 喊了半晌,也没人回应。 梁镖头拉住一名镖师:“你看到刀子和冲子了吗?” 那镖师手里端着一碗荞麦面吸的呼噜作响,他咽下一口面,用筷子指了指院门:“他们说出去买酒喝呢。” 梁镖头问道:“去了多久?” 镖师回忆道:“呀,怕是去了有一个时辰,去的时候天还没黑呢,怎的还不见回来?” 陈迹望向院外的夜色,迟疑许久……跑了?! (本章完) 第222章 二刀与袍哥 第222章 二刀与袍哥 “跑了?” “这就跑了?!” 陈迹怔怔的站在一辆辆牛车之间,只觉得有些荒诞。 当他听到‘刀子’与‘冲子’的刹那,心中已笃定这两人便是二刀与袍哥,只因他垂死之际,袍哥曾自我介绍过“我本名叫陈冲,朋友们喜欢叫我一声袍哥”。 陈冲。 冲子。 绝不是巧合。 想到此处,陈迹有种莫名的欣喜,你我并不熟识,可我看你格外亲切。我见到你们时,连风里都飘着家乡的讯息。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袍哥会跑得如此干脆。 寻常人面对未知境遇时,不到危险真的降临那一刻,多数会心存侥幸。但他不知道的是,袍哥和二刀的侥幸心理,早在七八次进监狱的时候,就被警察叔叔彻底击碎了。 寒风里,陈迹忽然高喊:“枣枣!” 马厩处响起马蹄声。 梁镖头诧异回头,却见张二小姐的那匹枣红马,叼着自己的缰绳轻松跃出马厩的围栏,来到陈迹身边停下。 神异的骏马喷吐的鼻息,在寒夜中宛如两支白色的箭气,它低头松口,嘴里的缰绳落在陈迹手中。 “梁镖头,在此等我,”陈迹踩着马镫翻身而上,手腕轻轻一抖缰绳,枣枣便如离弦之箭般载着陈迹远去。 他纵马在县城土路上穿梭,从南边追到北边路上没有发现二刀与袍哥踪迹,又从西边追到东边,也没有。 县城百姓已早早睡下,连个打更人都看不到。 他独自在县城里来来回回寻找,却始终没有看见二刀与袍哥的身影,不知是对方已经离开了县城,还是藏在了一栋栋民居之中。 陈迹在黑暗的县城中慢慢驻马而立,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曾几何时,他以为只有自己从地球来到了宁朝,从此以后他没法和人谈论甄嬛传、亮剑与士兵突击,也没法和人兴致勃勃的谈论18年世界杯里c罗的天神下凡帽子戏法。 因为没人听得懂。 也许二刀和袍哥不看甄嬛传和亮剑,也不喜欢c罗。但是没关系,大家总能找到些共同语言。 当陈迹发现二刀与袍哥的瞬间,他仿佛在黑夜里看到了一束微光,只是这微光很快便又熄灭了。 陈迹轻轻拍了拍枣枣的脊背:“走吧,回驿站。” 枣枣没有再疾驰,它慢吞吞的载着陈迹返回,像是知道背上的人不再那么急切。 回到驿站之中,陈迹策马来到梁镖头面前,他坐在马背上平静问道:“梁镖头,这两人身上定是藏了什么秘密,不然他们跑什么?” 梁镖头仰头打量着陈迹,却见这年纪不大的陈府三公子,眼神深不见底。 他是走南闯北的人,谁好惹、谁不好惹,谁好糊弄、谁不好糊弄,对一下眼神就明白了。跑江湖的人眼里,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羊,一种是狼。 有些人面色再如何凶戾,眼睛却飘忽不定,这种人也不过是披着狼皮的羊;有些人看起来虽然文弱,眼神却像刀子,恨不得从你身上割下一块肉来,这种人却是披着羊皮的狼。 这位陈府三公子,此时此刻不像是个读书人,反倒更像是司礼监的鹰犬。 梁镖头陪着笑说道:“三公子,兴许他们只是吃不了走镖的苦,所以才跑了呢?您有所不知,走镖这行当辛苦,镖师偷跑乃是常有的事。” 陈迹嗯了一声,跳下马来,牵着枣枣的缰绳往马厩走去。 只是他走出两步,站定,又退了回来。 陈迹平静的凝视着梁镖头:“张家此番运送家财进京乃是大事,你却放了些不知根、不知底的人进来,居心何在?那刀子和冲子是不是太行山匪?是不是你梁氏镖局要与太行山匪里应外合,劫掠张家财物?” 梁镖头面色白了几分,心虚道:“三公子,有些话可不能乱说,会出人命的。” 陈迹话锋一转问道:“梁镖头,不知你与梁狗儿、梁猫儿是何关系?” 先前梁猫儿与梁狗儿曾提及过,他们父亲便是走镖的,也是被太行山匪暗算才落了病灶,早早离世。 梁镖头赶忙道:“这是我两个弟弟,只是前些年分家,许久与他们未见了。” 陈迹点点头:“我与梁狗儿、梁猫儿是朋友,看在他们的面子上,我可以将此事暂且按下,但咱们得先把事情搞清楚。” 梁镖头忙不迭点头:“您说您说。” 陈迹突然低喝一声:“他们二人为何要跑?” 梁镖头低头不语。 陈迹漫不经心道:“看来得让张大人亲自审问你,你才会说实话。” 说罢,他作势要走,梁镖头赶忙拉住他:“回禀三公子,他们二人本不是我的镖师,是洛威镖局的镖师。只是两个月前洛威镖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镖师竟做鸟兽散,镖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两人一起投奔过来,我因为太缺人手,便将他们安顿在梁氏镖局干活。” 陈迹笑了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梁镖头还要装作不知情吗?莫要寻死。” 梁镖头眼神在月光下明灭不定,驿站后院的牛车一层层停放着,宛如一座堆砌的迷宫,黑暗里有镖师悄悄摸过来,手伸进袖中,摸住匕首的刀柄。 陈迹对危机恍若不查,仍站在原处。 梁镖头却发现了镖师的动静,顿时怒骂道:“都给我滚回去,想害死我吗?” 此时,却听远处传来声音:“陈迹?你在哪呢?” 陈迹笑着回应道:“我在这。”张夏与张铮一同前来,张夏说道:“方才去你屋里找你下棋却只有小满在……你这半夜不睡,来此处做什么?” 陈迹解释道:“我发现镖局有两个人偷偷跑了,来问点事情。” 张夏啊了一声:“偷跑?为何偷跑啊。” 此时,陈迹看见张铮胳膊上还搭着自己那件黑色大氅。 张铮将大氅披到他肩上,随口叮嘱道:“风沙大,可别着凉了。若是生病赶路,只怕难受得紧。” 陈迹低声道了谢,而后又转头看向梁镖头:“梁镖头,你有何心思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可你要不说清楚这两人的事情,恐怕也难逃牢狱之灾。” 梁镖头轻轻叹息一声:“小人什么都说,三公子莫要惊动张大人。事情是这样的,那洛威镖局前阵子护送姚员外和十车财货前往金陵,结果在经过琅琊山的时候遭遇山匪,山匪人数极多,洛威镖局的镖师自知不敌,将雇主丢在了琅琊山。” “这么简单?若是这么简单,他们也不必逃跑了,”陈迹疑惑:“都说镖局吃得是黑白两道通吃的饭,他们既然敢走这条路,难道不认识琅琊山的山匪?” 梁镖头解释道:“原本是认识的,洛威镖局的镖头与琅琊山的大当家还是过命的交情。只是豫州洪水导致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有一伙灾民逃去南边,将琅琊山原本的山匪撵走,自己在那落了山寨。这些灾民不懂江湖上的规矩,见人便抢,想必没多久就会被官府围剿。” 陈迹疑惑:“山匪没杀洛威镖局的人?” 梁镖头低声道:“三公子有所不知,山匪图的是财,不是命,若能与镖师相安无事,自是不用打生打死。据说山匪给洛威镖局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是大家杀个你死我活,第二个选择是洛威镖局走人,但可以分走一箱姚员外的财货。”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陈迹点点头:“所以他们选择分钱……我怎知你是不是在唬我?” 梁镖头低声说道:“三公子明鉴,那洛威镖局还有人在队伍里,小人替您捉来。” 他吹了一声口哨,却见牛车之间有几名镖师抽出袖中短刀,朝角落里围了过去。 片刻后,他们扭着一名年轻人来到陈迹面前:“三公子,此人便是洛威镖局的趟子手,负责喊镖的,您一问便知。” 那年轻的趟子手奋力挣扎着:“梁猪儿,狗日的你收了我们的礼还要反水?咱们说好了,我们跟着你过了临汾,往后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你去你的京城,我们去我们的固原,你个狗娘养的这是做什么?” 梁镖头面色有些尴尬的看向陈迹:“三公子您别听他胡说,我可没答应他们。我真是因为缺了帮手,又见他们是送镖的老手才答应带上他们。” 陈迹若有所思:“为何要去固原?” 梁镖头低声道:“固原虽是我宁朝军寨,但里面生活的景朝人却比宁朝人还多。那里鱼龙混杂,走私户多如牛毛,咱宁朝边军也不太管。听说固原有家客栈是文韬将军旧部在经营,可以送人去景朝。” 陈迹转头看向年轻的趟子手:“我且问你,你们从琅琊山出来,去了何处?” 趟子手梗着脖子:“去了金陵。” 陈迹又问道:“分到手的钱财呢?” 趟子手回答:“在秦淮河上完了!” 张夏瞪大眼睛:“出了此事,你们竟还有心思玩?” 趟子手沉着脸:“我们想着早晚被官府清算,还不如临死前去秦淮河上当个风流鬼。哪成想,官府根本就没来找我们。” 陈迹算算日子,那会儿解烦卫的林朝京从金陵调来了洛城,连同金猪、皎兔、云羊、白龙、梦鸡、天马全都来了,所有人目标都是刘家,谁有闲心去管一个员外…… 他思索片刻问道:“刀子和冲子你可熟悉?” 趟子手往地上唾了一口:“熟悉,我可太熟悉了,平日里称兄道弟的,结果一转眼翻脸不认人!拿这种人当好兄弟,是我自己瞎了眼!” 陈迹好奇道:“翻脸不认人?” 趟子手冷笑:“可不,我手里银子用完了,找冲子借钱,结果那龟孙忘了以往是怎么找我借银子的了,竟开口要九出十三归,想喝我的血!我以前借给他钱的时候,可没要过这么高的利息!” 陈迹微微一怔,袍哥这是把老本行做到宁朝来了。 却听趟子手继续说道:“三公子,是不是这两人招惹了您?若我再说些他们的事,您能不能放我走?” 陈迹笑着问道:“你要出卖他们吗?” “什么出卖不出卖的,”趟子手缩了缩脖子:“他们都抛下我走了,我凭什么替他们遮掩?” 陈迹点点头:“你先说说看。” 趟子手低声道:“他俩原也不叫刀子和冲子,叫李宝成和王多。我们从琅琊山回到洛城,他们突然就说要化名二刀和陈冲,莫名其妙。” 陈迹又问道:“他们家里还有人吗?” 趟子手赶忙说道:“有的有的,李宝成……就是二刀,他还有个姐姐,陈冲还有个弟弟。这两个狗东西,连自家人都不要了。” 陈迹心知,二刀与陈冲来到这个世界,与自己一样毫无亲情可言,自不会去管什么姐姐、弟弟。 他思索片刻又问:“他们是何时翻脸不认人的?” 趟子手回忆片刻:“就是从琅琊山那会儿,我们刚与山匪遭遇的时候,好些人遭了埋伏,刀子和冲子被山匪用锄头抡晕过去,之后就不认人了,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我们都说他们是脑子被人打坏了。” 陈迹低头沉思,二刀、袍哥与自己一样,都是落在了已故之人身上。可自己是被李青鸟、师父偷渡下来的,二刀与袍哥又是怎么下来的?自己前世今生连名字都一样,但二刀与袍哥却不是,这当中有何区别? 京城。 陈迹忽然想起袍哥曾说,京城繁华,不去闯下一番名头甚是可惜。 袍哥这样的人,只要不死,应该还会再见的。 趟子手希冀道:“陈家三公子,该说的我都说了,您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 梁镖头再一旁小心翼翼问道:“三公子,您是不是认识姚员外,要给他报仇?若是的话小人这就将趟子手拖去牛棚宰了。不过……我也得替他们说一句,三公子,您恐怕没去乡下看过,百姓逃难逃得村村皆空,迫不得已上山落草为寇。我们这些镖师再厉害也架不住他们人多。那些灾民,饿得眼睛都是绿的,他们为了一袋粮食,敢拿着镰刀和锄头跟你拼命,根本不讲道理。” 陈迹挥挥手:“放他走吧。” (本章完) 第223章 五百里加急 第223章 五百里加急 驿站里有茶室,小吏点燃的熏香,淡淡的檀香从镂空的铜炉里飘出。 陈迹与张铮在软榻上相对而坐,面前放着一张棋盘,棋局已至尾声。 青烟环绕中,陈迹落下一枚白子,他对面的张铮苦思冥想半晌,终于落下一子,陈迹随手再落一子,而后张铮重新陷入漫长的思考…… 张夏坐在一旁磕着瓜子,眼瞅着自家亲哥被杀得片甲不留,也没有开口帮忙的意思。 张铮急得上火,一个劲给妹妹眨眼使眼色,张夏好奇问道:“哥,你眼睛怎么回事,进沙子了?” 张铮顿时泄气:“你好歹指点指点我该怎么下啊?总不能眼看着亲哥被人欺负成这样吧?” 张夏洁白的牙齿上下一合,轻巧的磕开一枚瓜子:“观棋不语真君子,我可不干那种事。” 陈迹抬头看向张铮:“张兄,不是你要来找我下棋的吗?你这棋艺……也不像是喜欢下棋的人。” 张铮语塞:“我……” 张夏问起陈迹:“你到了京城有什么打算,住在陈家大宅还是自己买个院子住?” 陈迹思索片刻:“应该是住在陈家大宅的。” 白龙让他回陈家,必然不会让他置身事外,定是越接近核心越好。 张夏又问道:“陈大人会不会去国子监给你捐个监生?肯定会的吧,但你又不想学经义,这可怎么办?” 陈迹笑着调侃道:“张二小姐先前不还斥责我不学无术吗?” 张铮赶忙解释:“你误会了,我妹妹只是瞧不上没本事的,但这本事不一定是指经义。等你到了京城便会知晓,她在京城名头大着呢,国子监里的监生都怕她。” “哦?”陈迹来了好奇:“这是为何?” 张铮趁陈迹眼神不在棋盘上,便一边解释,一边偷偷往棋盘上落了几枚黑子:“你有所不知,国子监不仅教四书与五经,还兼习书数与律令。我们那位小叔叔徐术,不仅是钦天监的副监正,还兼着国子监的书数博士。” 张铮继续说道:“小叔叔懒散,不愿意卯时起床去授课,便隔三差五喊我妹妹去代课。起初国子监的监生们见她是个女子,百般不愿,甚至还向祭酒大人静坐抗议。后来我妹妹出了一道题,他们过了半个时辰才有一人能答上来,这才老实。” 陈迹低头看了一眼棋盘上多出的棋子,却没拆穿,只是落下一白子将多出的黑子一并吞下,这才问道:“什么题目啊竟让他们用了半个时辰?” 张夏在一旁笑着说道:“远望巍巍塔七层,红光点点倍加增。共灯三百八十一,问问塔尖几盏灯。” 陈迹头也不抬:“三盏。” 张夏瞪大了眼睛:“咦,你听过这道题?” 陈迹笑了笑:“嗯,以前听过的。” 张夏拈着一枚瓜子停在嘴边,狐疑的打量陈迹:“真听过?那我再问你,今有兽,六首四足;禽,四首二足。上有七十六首,下有四十六足。问:禽、兽各几何?” 陈迹随口道:“八兽,七禽。” 张夏一怔:“这道也听过?” 陈迹哈哈一笑:“也听过。” 他转移了话题:“当初张二小姐便是凭‘书数’在国子监无敌手?” 张铮乐呵呵笑道:“还凭她那伶牙俐齿呢。那些监生都是好多年考不中举人的,郁郁不得志,喝点马尿就喜欢喷粪骂人。其中一人喝醉了便去找我妹妹寻衅滋事,说自己没考中举人全是因国子监中有女人所致,对着我妹妹的学舍破口大骂。” 陈迹不动声色:“然后呢?” 张铮说道:“然后我妹妹给他出了一道题。” 陈迹疑惑:“什么题?” 张铮端起手边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我妹妹问他:‘你娘和十只兔子关在笼子里,为何只有四十只脚’。那监生百思不得其解,说十只兔子本就有四十只脚啊,为何加上自己娘亲还只有四十只脚?” 张铮放下茶盏:“我妹妹回答他,因为你没有娘。” 陈迹愕然看向张夏,好强的攻击力。 张夏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喝茶掩饰。 此时,不远处的厅堂里传来一阵喧闹声,官员们在此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陈迹看向张夏:“那边是?” 张夏将左手手心里的瓜子皮倒在盘子里,拍了拍手心:“孟津县城里的乡绅望族一同来拜谒我父亲,我父亲正与他们喝酒呢。” 陈迹好奇问道:“张大人将要迁升吏部左侍郎了,还需要与小县城里的乡绅应酬?” 张夏在一旁解释道:“所谓皇权不下县,这洛城的九个县里人情关系错综复杂,若不和这些乡绅亲近,父亲连秋粮都征不上来。这大县里的乡绅,过得可比京城、金陵的员外还要滋润些,他们才是真正的土皇帝。” 母弱出商贾,父强做侍郎,祖旺留原籍,家贫走他乡。宁朝世人的观念里,除非出去做官,不然的话,没出息的人才需要远走他乡吃苦。 说话间,驿站外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待到近处,却见一名士卒在马背上高喊:“五百里加急!” 陈迹等人起身往外走去,连同正在觥筹交错的张拙等人也放下酒杯,赶忙迎了出去。 驿站内加急的档次分为四百里加急、五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若非军机要事,决不许用这三档。 那士卒背一只火漆封住的竹筒来到近前,跳下马来:“孟津驿驿丞何在?” 一名中年垂须的驿丞上前:“在下便是!”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士卒解下背上竹筒,又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里面是兵部火票,给我准备一餐饭、一匹上上马,我吃完便回去复命!” 驿丞接过竹筒,却见上面用烙铁烫着黑字:洛城同知陈礼钦启,私启者依律论罪! 张拙惊奇道:“竟是给陈大人的……这位小哥,此五百里加急是谁发出来的?” 士卒瞥他一眼,倨傲道:“太子!” 难怪这士卒如此豪横,连驿丞都不放在眼里,原是奉太子之命前来。 张拙将竹筒递给陈礼钦:“拆开看看吧。” 陈礼钦吐出一口酒气,拆掉火漆,从里面倒出一封盖了红色印信的书信。看罢之后,他皱眉许久不语。 张拙疑惑道:“太子说了什么,瞧把你愁的。” 陈礼钦看向他:“太子命我不必回京,直接前往固原与他汇合。” 张拙下意识说道:“不可!” “嗯?”陈礼钦疑惑不解:“张大人这是何意?” 张拙将陈礼钦拉至一旁,借着酒意说道:“陈大人,我是看在咱俩搭档三年才与你说这些,你若觉得不对,便当我说的都是酒后胡言。固原乃九边之一本就鱼龙混杂,这些年晋党边军对朝廷多有忤逆,克扣粮饷、杀良冒功之事层出不穷,只是都被内阁压下来了而已。太子此时去固原,必不简单,你莫要去趟这浑水,小心丢了身家性命!” 陈礼钦迟疑:“可我乃东宫署官,詹士府少詹士,如何能推辞?” 张拙骂骂咧咧道:“你这不是还没去吏部应卯吗,而且按律例、按祖制,你赴任之前还要去城隍庙斋戒三日、总祀诸神,便拿这个理由推脱!” 陈礼钦摇摇头:“既已是东宫署官,自当尽心竭力辅佐太子才是。若太子五百里加急都不去,往后我如何在东宫自处?太子如何信任我?” 张拙瞪大了眼睛:“非要当这个从龙之臣不可吗?你可别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晕了。他不信任你,大不了将你换掉,到时候你不过是换个官当,总不至于丢了性命!” 陈礼钦面色一板:“张大人无需多言,我与你不同,没那么多明哲保身的念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怎能不去?我陈礼钦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张拙气笑了:“好好好你且去送死,你家妻儿老小随我一起走,我护送他们前往京城。” 陈礼钦脸色越来越黑:“张大人莫要危言耸听,太子身在固原,那里又在我宁朝辖制之内,陈兵二十余万,有何危险可言?” 张拙思索片刻:“别人我不管,陈迹得跟我走。” 陈礼钦气得甩袖而走:“荒谬!” 张拙望着陈礼钦的背影,叹息一声,他与乡绅拱了拱手:“看来没法继续喝酒啦,各位且回吧。” 众人告辞,他又看向陈迹:“你不用搭理陈大人他去他的固原,咱们去咱们的京城,届时你就在张府里过岁日,到了上元节,给你们一人发六百两银子压岁钱,逛城隍庙,赏灯会,喝酒,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少年人嘛,玩玩闹闹就好了,不必操心那些家国大事。” 陈迹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密谍司腰牌:“张大人,凭此腰牌当可畅通无阻。” 张拙还要劝说,却被陈迹拦下:“我知晓您的好意,烦请您帮忙将小满带上,领着她先去京城暂住在张府……我得随陈家前往固原。” (本章完) 第224章 惊喜 第224章 惊喜 一封五百里加急的手谕,搅乱了所有计划。 张拙低头看着手里那块密谍司的‘巡狩牙牌’,上刻“代天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他自然知道这是海东青才能佩戴的象牙牌。再往上,便是十二生肖的“朝参牙牌”了,可出入紫禁城、东西六宫。据说上三位生肖还有单独的牙牌,外人却无缘得见。 见私下已无外人,张拙掂了掂手中的牙牌,轻叹一声:“陈迹,我方才与陈大人所说,并非酒后妄言。” 陈迹低声问道:“张大人担心夺嫡一事?” 张拙摇摇头:“牵涉到晋党边军,便已不是夺嫡这么简单了。乃是朝廷与边镇、晋党与东林党的各种矛盾交织在一起,不身在其中,永远也看不明白。看不明白的事,便尽量不要去碰。” 张拙继续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没和太子打过交道,不知晓他的为人。只是大家都说他宅心仁厚,受大儒称赞。这世道,宅心仁厚便是软弱,这种人想查边军的杀才,只会害死身边的人。” 陈迹低头思索许久,最终轻声说道:“张大人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我有必须去的理由。” “也罢,”张拙叮嘱道:“固原有我旧识,我写一封书信给你,若有解决不了的事就去找他,他应当可以将你送出固原。” 陈迹郑重的拱手作揖:“多谢张大人。” 张铮在一旁忽然说道:“父亲,我也想随陈迹……” 张拙平静道:“滚。” 张铮:“哦。” 张夏拉着张铮便往驿站里走去:“哥,你就别给父亲添乱了,咱们还要赶着回京城过除夕呢。” 陈迹问道:“张二小姐,明日便要分别了,枣枣便归还你吧。” 张夏头也不回的摆摆手:“不用不用,先借你。” 张拙看着子女的背影感慨:“这小子若是有阿夏一半懂事就好了……回去吧,早些休息。” 回到房间中,却见小满坐在八仙桌前,用手撑着下巴打盹。 听见开门声,她迷迷糊糊起身:“公子您可算回来了,我去叫驿站的伙计端点脸来,给您洗洗热水。” 陈迹笑着说道:“你还是别忙活了,我自己来就行。苏舟呢,她吃饭了吗?” 小满揉了揉眼睛:“她还在藏在马车上的箱子里呢,据说这驿站后面还有密谍司的人,她不想出来冒险。饭是吃过的,我趁没人的时候给她送了些点心。” 陈迹嗯了一声:“明天我要随陈家一同前往固原,你届时随张家前往京城,路上听张二小姐的安排,莫要自作主张。” 小满突然瞪大了眼睛:“公子,您要撵我走?” 陈迹解释道:“不是撵你走,是张大人说固原那地方鱼龙混杂,不太平。不让你去,也是为你好。” 小满眼睛里的光转了几圈:“那您更该带上我了这样也好有个照应啊。” 陈迹漫不经心道:“你一个小丫鬟,能照应什么。你若是行官,我就带上你了,可你不是啊。” 小满语塞:“我……反正得有人照顾您啊。” 陈迹不容置疑道:“你随张家一起,照看好苏舟,护送她前往京城即可。” 小满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公子去了固原,记得去姨娘的坟前看看,给她拔一拔杂草。若可以的话,您或许可以亲自看看,李嬷嬷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 陈迹怔了一下,陆氏的坟茔竟在固原? 他心念电转,这固原乃是宁景两朝鱼龙混杂之地。既然有一家可以将人送去景朝的客栈,想必也有人能将景朝人送进宁朝的手段。 当初陆谨与陆氏兄妹二人或许便是从这里进入宁朝,伪造户籍,摇身一变成为固原人。宁朝讲究死后落叶归根,所以陆氏在去世之后,才会被陈礼钦送回固原安葬。 联想到先前‘空棺’的说法,陈迹心中惊疑,难道陆氏当初真的没死,而是在固原借机脱身,重新回了景朝? 可若是如此,司曹癸为何会不知道对方还活着的消息? 陈迹有心想问问坟茔的具体地点,却无法开口,这是他本该知道的事情,若是开口询问,恐怕立马会惹小满心生疑窦。 陈迹若无其事道:“可怜她所托非人,走了也不能埋入陈家。” 小满唏嘘道:“谁说不是呢。不过按照姨娘的性格,才不愿意和陈家那些腐儒葬在一起呢。要是葬在一起可就热闹了,姨娘在地下能天天指着他们陈家老祖宗的鼻子骂……” 乌云肃然起敬:“猛猛的!” …… …… 翌日清晨驿站客房里暖烘烘的,小满坐在小板凳上打着盹,口水流到了膝盖上。 陈迹轻轻起身,并未吵醒她。 他径自去后院马厩里牵出枣枣,拿粗齿的梳子为它梳毛。枣枣觉得舒服,便拿脑袋拱了拱陈迹的肩膀。 不远处传来声音:“三弟醒的真早。” 陈迹转头看去,只见陈问宗身披一袭白色狐掖裘站在驿站台阶上,如说书先生故事里走出来的贵公子。 陈迹拱手行礼:“兄长。” 陈问宗眉眼中有了一丝笑意:“你唤父亲陈大人,却还愿意唤我一声兄长。” 陈迹笑了笑:“兄长人品贵重,当得起一声兄长。” 陈问宗迟疑了一下:“父亲其实……”话未说完陈迹已牵着枣枣去了驿站前门。 驿站前,却见镖师们天还没亮便早早醒来,一人端着一碗羊汤蹲在驿站门口,就着热乎乎的烧饼,一口烧饼一口汤,喝得浑身暖和了才起身给牛、马套上缰绳,将牛车、马车牵出了院子。 驿站的小吏指着地上骂骂咧咧道:“给地上的牛粪、马粪都给我拾走啊,不然以后再来,连牛棚都没得住!” 梁镖头赶忙赔笑:“这就拾!” 陈问宗看着镖师们的背影感慨道:“镖师们一早蹲在一起喝口热汤、吃口烧饼,这般市井生活景象,好有烟火气。看他们吃饭,顿觉胃口大开,以往在家锦衣玉食也不觉得有什么胃口。三弟,你要不要也来一碗羊汤?” 陈迹一边给枣枣梳毛,一边调侃道:“兄长,镖师们在牛棚里窝了一夜,早上不喝点热汤,脚趾尖都是冰凉的。那羊汤汤底也只有两片薄薄的羊肉,他们若听到你这么说,怕是巴不得与你换换,在雕梁木栋之下,吃你所说的锦衣玉食。” 陈问宗一怔,片刻后诚恳道:“受教了……三弟这两年在外面,也吃了许多苦吧?还好回家了。” 陈迹看他一眼:“倒也没有。” 正当此时,陈礼钦与梁氏已领着陈问孝钻进马车,避免再与张拙见面。 陈迹站在门前唤来枣枣,从褡裢里抓起一把黄豆喂到它嘴边,乌云从陈迹怀里钻出来,窝在枣枣脑袋上,枣枣也不生气。 无一错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 待到陈家车队已经上路了,陈迹并没有急着上马启程。 他低声对枣枣说道:“咱们再等等,等你主人和你告个别再走,不然她一个多月不见你,肯定舍不得。” 陈迹知道,张二小姐是拿枣枣当朋友看待的,所以一定会来告别。 只是他左等右等,眼看着陈家车队已走远,却始终没等到人。 “不好!”陈迹想到什么似的翻身而上,策马朝陈家车队追了过去。 来到陈家车队旁,他驱使着枣枣来回查看,只是十余辆车上并无张夏、张铮的身影。 陈迹呼喊牛车上名为‘寒露’的丫鬟:“打开箱子,看看里面有没有藏人。” 寒露一头雾水:“三公子说什么呢,箱子里都是咱们的家当,怎么会藏人?” 陈迹坚持道:“打开瞧一眼。” 寒露照做,只是她才刚掀开箱子的一条缝,却见里面伸出一只手来,重新将盖子合上…… 陈迹:“?” 寒露尖叫一声:“什么东西?!” 还未等他们再次开箱查看,却听路旁小巷子里传来马蹄声。 陈迹转头看去正看见张夏与张铮策马追上。 他疑惑道:“你们二位这是……” 张铮大大咧咧道:“在洛城待两年,母亲大人不许我兄妹二人远行,我们都快憋出屁来了。她平日也不管大哥大姐,凭甚老是管着我们俩?这不,我偷偷带着妹妹出来,从驿站要了两匹好马,随你一同去固原瞧瞧。” 陈迹皱起眉头:“这可不行。” 张铮哈哈一笑:“你又不是我娘,可管不到我们兄妹俩!” 陈迹心知张铮说的在理,自己确实没有理由约束对方,只好作罢:“张二小姐,既然出来了,那咱们换一下马匹,我将枣枣还你。” 张夏豪爽道:“不必,我看枣枣也挺喜欢你的,便先借你,你比我更需要它。” 陈迹道了声谢,紧接着,他忽然想起箱子里的那只手…… 既然张铮与张夏在此,那箱子里是谁啊? 陈迹对箱子平静道:“自己出来!” 箱子缓缓打开,却见小满右手撑着箱子的盖子,蹲在里面灿烂的笑着:“公子,惊喜吗?” 陈迹没好气道:“为何不听我吩咐?” 小满见他面色不对,慌张解释:“可是您路上真的需要有人照应啊,谁家公子不带个丫鬟的,不带丫鬟的公子还是公子吗?” 陈迹心道不好,小满偷偷跟上来已成定局,可苏舟怎么办?这苏舟硬要躲在陈家队伍里,便是想要观察自己是不是出卖靖王府的人,可如今自己和小满都走了…… 那马车上岂不是只剩下苏舟一人?! 此时此刻,车夫正赶着陈迹的马车缀在张家车队后面。 摇摇晃晃间,车里木箱子传来细微的声音询问道:“可以出来了吗?里面闷得很。” “可以出来了吗?” “可不可以给个话!” “死丫头说话!” (本章完) 第225章 亲传弟子 第225章 亲传弟子 嘉宁三十一年冬,腊月二十八。 固原外的大风卷着黄土飞上天空,而后又轻飘飘落下,落在人身上时,发出下雨般的沙沙声响。 固原城墙上,有士卒以灰布的围巾裹住大半张脸,靠在墙垛上打盹。 远方传来一阵驼铃声。 士卒将围巾往下拉了拉,抬眼往城外看去,只见一眼望不到头的黄土官道上,正有一支长长的驼队远道而来。 此地道路崎岖,便是官道也坑坑洼洼。车马、牛车在这里行不通,几十里地便要换一次车轮,所有从中原来的商人,都得在太原府换了骆驼、骡子才能继续前行。 士卒眯着眼打量过去,嘴里小声嘀咕道:“马上就是岁日了,还有人来这种鬼地方?咦,当官的?” 却见驼队里,小厮牵着缰绳走在前面,后面的人则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坐在骆驼背上。 若是商队,商贾恨不得在驼峰上驼满货物,自己是绝对舍不得坐上去的,只有当官的才会这么干。 不多时,驼队来到城下,士卒手按腰刀,高声喊道:“来者何人?” 有小厮手里攥着缰绳,抬手抱拳道:“这位军爷,我家老爷乃詹士府从四品少詹士陈礼钦,奉太子之命前来!速速开门!” “哦,原来是太子的人,”士卒的面色慢慢沉下来,轻飘飘说了一句:“等着,我去禀报。” 驼队在风沙里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城门迟迟不开。任凭小厮在城墙下呼唤,也无人理会。 驼队后方的张夏、张铮、陈迹、小满以红色围巾裹住口鼻,围巾层层堆叠在脖颈、肩膀上,却还是挡不住风寒。 张夏坐在马鞍上,半张脸藏在围巾里,低声说道:“不太对劲,固原这边陲之地,哪有怠慢朝廷四品大员的道理?而且还是东宫属臣。” 陈迹嗯了一声,抬头打量着这座城池要塞。要塞极高,仰得脖子都酸了,城墙上的青砖被风侵蚀,不知道屹立了多少年。 沧桑,雄壮,这便是陈迹对固原军镇最深的印象。 固原两侧皆是山峦,这城池仿佛建在一条巨大的峡谷之中,挡住了景朝骑兵南下的路。 吱呀一声,城门缓缓打开。 两队披甲士卒手持长戟列队而出,隐隐将驼队夹在当中。 陈礼钦疲倦的看了一眼:“这是做什么?” 帮他牵着缰绳的王贵殷勤道:“老爷,我去问问?” “去吧。” 王贵不知疲倦,他如今还不是管家,自不必管这些事情。可若是他自己不会找活干,恐怕这辈子都没法重新当管家了。 王贵凑上前去问道:“各位将军,诸位将我家驼队围起来做什么?我们可是少詹士陈礼钦的家眷。” 一名披甲的偏将笑了笑:“诸位莫急,固原乃军事重地,近来有景朝细作潜入其中探听情报,为免有失,得搜查一下各位的行李。” 王贵面色一变:“太子手谕、路引俱在,尔等怎敢搜我们的行李?” 那偏将右手按在腰刀上,冷笑一声:“我等边军在此抛头颅洒热血,只管杀敌寇、捉奸细不管什么三品大员还是四品大员,便是兵部尚书、当朝阁老来了,一样要搜!” 王贵语塞,从京城到洛城,他见惯了被人捧着,却没想到这边军连四品大员的面子都不给! 何至于此? 眼见协商不成,陈礼钦被小厮搀扶着下了骆驼:“这位将军,不知我等有何冒犯之处?若有的话,我代下人赔个不是。” 偏将皮笑肉不笑:“陈大人言重了,我等只是职责所在。您瞧我背后这关隘,若是被景朝夺了去,宁州、陕州两州之地的百姓可就遭了殃,您说是不是?” 梁氏用围巾给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给王贵使了眼色,王贵当即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银锭,悄悄塞进那偏将手中:“我家大人知道边陲将士辛苦,您通融通融。” “将我边军将士当什么人了?”偏将将银锭扔在黄土上:“我等只是奉命行事,若再阻拦,一并按景朝细作抓起来!给我搜!” 王贵急眼了:“诶,你们住手!” 他上前拉住士卒的胳膊,可边军士卒杀气凛冽,竟直接锵的一声抽出腰刀:“滚开!” 王贵看着雪亮的刀光,讪讪后退几步。 驼队后方的张铮乐呵呵道:“还好我们没有行李,不怕被搜。” 陈迹哈哈一笑:“张兄倒是天生乐观,活得比旁人快乐些。” 张铮被夸之后喜滋滋道:“可不嘛,回去得给父亲说一声,让他千万别来边陲,不然还得受这搜身之辱。”张夏瞪了一眼自家哥哥,而后转头对陈迹低声说道:“不知太子在固原到底做了什么,竟似惹了众怒一般。我父亲也曾说过,自文韬将军被凌迟处死之后,边军便问题不断,甚至有边军带兵投向景朝的事偶有发生……” 陈迹疑惑道:“凌迟?什么罪名。” “通敌。”张夏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边军士卒,低声说道:“前些年宁州还有百姓偷偷给文韬将军立生祠,结果被朝廷发现,全部推倒了。当时有边军哗变,恰逢景朝骑兵南下,若不是王先生临危受命、领兵平叛,恐怕早已酿成大祸。” 张铮笑道:“这事我听说了,据说是一个千户所哗变,王先生身为文官,一人一马进了千户所,一夜之间平息叛乱。后来王先生迁升卫指挥使,领五个千户所奇袭景朝辎重,逼退景朝骑兵,乃是京城家喻户晓的儒将……原本父亲以为王先生这次能进兵部的,却不知朱批被谁拦下了,可惜。父亲说,若边镇有王先生在,可保二十年太平无忧,他便能安心做许多事了。” 陈迹恍然,难怪张大人在洛城没看到王先生的迁升文书,会那般萧索。 此时,边军士卒将陈家行李从驼峰上取下,一件件打开搜查,竟将金银细软扔了一地。对方没有去细细查看里面的物件,只是想拆开来扔在地上而已。 这不是搜查景朝奸细,分明是要给东宫属臣一个下马威。 待到士卒搜查到陈迹这里时,一名士卒瞧见他马鞍前横着的长条布包裹的鲸刀,当即冷声问道:“这是什么?是不是兵刃?” 陈迹不答。 那士卒唤来同僚:“来人,此人有兵刃在身!将这几个骑马的全都擒住,送将军那里等候发落!” 无错版本在6x9x书x吧读!6x9书一吧首一发一本小说。读 听到有人携带兵刃十余名士卒团团围上,整齐划一将长戟对准陈迹等人。枣枣躁动不安的喷吐着白色的箭气,粗壮的蹄子踩踏在黄土地上。 喊声惊醒了小矮马上打盹的小满,却见她攥紧缰绳低声问道:“公子,怎么办?” 乌云从枣枣脑袋上站起身来,冷冷的盯着所有士卒。 陈迹轻声道:“不要轻举妄动。” 话音落,城门洞里传来马蹄声,却见一人纵马疾驰而来,剑眉星目,身披银色甲胄,头顶一束白色雉尾冲天而起,极为英武。 此人见地上散落的金银细软,高声喝道:“大胆,此乃东宫属臣,尔等焉敢刁难?” 城门前的边军偏将冷笑一声:“李大人,我等追查景朝奸细,有何不可?你追随太子身边养尊处优或许不知,放进景朝奸细后果有多么严重。” 披着银色甲胄的李大人怒道:“你们放了那么多行商进来,景朝奸细早就混迹其中。太子让你们自查景朝奸细,你们却要从太子属臣查起,成何体统?” 边军偏将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说我固原军镇里景朝细作多,那我们就按他的吩咐查,至于从哪查起,我们说了算。” 李大人怒道:“你!” 边军偏将按住自己腰刀:“怎么,太子属臣不能查?不仅要查,而且还要细细的查,后天便是岁日,正经人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我固原?” 此时,长戟丛立中,陈迹旁若无人似的缓缓策马上前,对其拱手道:“这位将军,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边军偏将冷笑:“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难不成还想贿赂我?” 一旁陈礼钦看向陈迹,皱起眉头:“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退回去。” 然而陈迹没有看他,而是跳下马来,对偏将抱拳道:“这位将军,在下乃王道圣王先生亲传弟子,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那边军偏将微微一怔,他上下打量陈迹,又看了一眼神骏异常的枣枣:“你是王先生的弟子?” 士卒们面面相觑,手中长戟不由自主放低了几分。 偏将思索片刻:“少年郎,话可不能乱说,若让我知道你说谎,便不是搜查这么简单了。我且问你,你可有证明身份的信物?” 陈迹摇摇头:“没有信物。王先生丁忧在家,我曾随王先生学习,在陆浑山庄时,王先生曾当着百余名文人认下我这位亲传弟子,做不得假。” 偏将凝声道:“没有信物,我又如何信你?我们远在这边陲,没听说过什么陆浑山庄。” 陈迹低头沉思,再抬头时说道:“这位将军,王先生曾将随身佩剑赠予固原军镇副总兵,此事外人不知,你可去寻副总兵求证一番。” 偏将眼睛一亮,转身要来战马,拨马疾走。 待到一炷香后,偏将疾驰而归,眼中透着喜色。他看见士卒还举着长戟当即挥手:“赶紧将长戟放下……还愣着做什么?你们他娘的没听到我说什么吗?” 来到近处,他翻身下马,醇厚的笑着对陈迹拱了拱手:“原来真是王先生的弟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啊!” 说罢,他转头对士卒们挥挥手:“放行!” (本章完) 第226章 边镇 第226章 边镇 城门前不复剑拔弩张,一个个边军士卒换了副面孔,乐呵呵的说着“多有冒犯,赶紧去城里避避风寒”。 陈迹抱拳与偏将行了一礼,这才翻身上马。他拉起围巾遮住口鼻,拨马回到驼队末端与张铮、张夏汇合。 王贵跪在骆驼旁,任由陈礼钦踩着自己后背重新爬上骆驼。 陈礼钦一只脚踩在王贵背上时,忍不住转头看着自己那位庶子的背影。 只见风沙中,陈迹脖子上的围巾被风吹乱了,一截长长的红色围巾随风招展。 陈礼钦只觉得,今日像是重新将这庶子认识了一遍。 王贵跪在地上也不敢催促,直到许久后,陈礼钦才回过神来,爬上骆驼。 驼队末尾,小满眼神担忧的看着陈迹:“公子,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以后可千万别逞能了,万一这些军汉伤到您了可怎么办?” 陈迹笑着应下。 张铮与张夏相视一眼,眼中皆藏着笑意。 小满话锋一转夸赞道:“不过公子方才真是英武,面对那么对长戟也敢驱马上前,您以后在陈家也这样,他们指定不敢欺负您!” 张夏调侃道:“你觉得你家公子比那披着银色甲胄的将军如何,有他英武吗?” 小满低声道:“比人家还是差点吧……” 陈迹哈哈一笑:“走吧,进城!” 长长的驼队缓缓走着,驼铃声飘摇穿过城门洞,宛如穿过千年佛龛。 进得门内,驼铃声渐渐低了,人声渐渐沸腾。 里面的景色,竟与外面完全不同。 只见黄土砖搭起房屋在道路两侧,一个个布棚搭起、地摊摆着,将凹凸不平的土路挤得只能容下三四人通行。 贩夫走卒与行人在当中络绎不绝,摩肩接踵。 陈迹下意识回头看看门外荒凉的黄土地,再回头看看热闹非凡的固原城内,只觉得自己像是误触了某个机关,进了一处世外桃源。 城里没了风沙,便连温度也似乎升了许多。 路旁有舞姬在冬季里露着肚皮,肚皮上闪着光的银链子抖动,她们朝初来乍到的陈家人招手:“官爷,进来喝酒啊。” 固原城中服饰与中原不同,这里的人喜欢佩戴五光十色的石头点缀在额头、耳朵、脖颈,热情得像是一团火。 陈问孝被勾得目眩神迷,陈问宗冷哼一声才回过神来。 陈迹也转头去看舞姬,小满骑着小矮马赶上前想要挡住他的视线,却因为太矮了根本挡不住。 她提醒道:“公子,您可别被那些胡璇舞姬勾了魂,娶到京中嫡女之前,您得保重名声呢,不然到时候京中的嫡女们可都躲着您了。” 陈迹哑然失笑,这小满倒是比自己更操心自己的婚事,像一个执念似的。 一旁张夏笑着说道:“你家公子可是有心上人的,你就莫要瞎操心了。” 小满啊了一声:“有心上人?公子的心上人是谁?谁家的贵女,门楣高不高?” 张夏没有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 小满眼珠子转了转:“张二小姐好像很了解我家公子?” 张夏随口道:“还行。” 小满撇撇嘴:“怎么都神神秘秘的。” 她眼神在陈迹、张铮、张夏之间来回,总觉得这三人当中,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思索间,异变突生。 却见驼队前方有一粗糙汉子,正拎着一瘦弱青年的领子发怒道:“你他娘的敢偷老子东西?活腻了……” 不等他说完,那瘦弱的小偷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刺入汉子的腹中。 汉子踉跄着退开几步小偷刀也不要了,转身钻入人流之中。汉子缓缓倒下,殷红的血液与泥土沾染在一起变成紫色。 一旁摆摊的商贩只道了声晦气,便继续在尸体旁叫卖:“上好的茶砖,云州来的茶砖!” 这一切,像是一枚小石子扔进了大海,只砸出一点点涟漪,却很快恢复如常。 驼队里的丫鬟、小厮面色苍白,固原像是突然撕掉了自己五光十色的面纱,露出獠牙。 陈迹低声嘱咐小满:“看好随身财物这里小偷很多。” 小满死死捂住自己的荷包,眼神警惕的打量所有人,荷包里可是她的全部家当,若有人盯上,她非拼命不可。 此时,一群八九岁大的孩童凑到驼队旁,他们抱着竹筐对陈问孝说道:“官爷,买点葡萄干吧。” 陈问孝不耐烦道:“走开走开,不买!” 话音刚落,一名孩童伸手扯掉他腰间玉佩,转身消失在人流之中。 陈问孝怒喝一声:“小偷,给爷站住!” 他跳下骆驼去追,可那群卖葡萄干的孩童却挤着他,根本冲不出去。 越来越多的孩童挤上前来,仿佛草原上闻见血腥味的秃鹫,连陈问孝的白玉领坠子、金发簪一并扯走,留下他披头散发的站在原地。 若不是有小厮及时护住,恐怕身上的衣物都会被扒走。 路旁有摆摊的小贩高声戏谑道:“你看这中原来的傻子还敢跳下骆驼追,若不跳下来,偷儿还够不着他头顶的发簪呢!” “中原来的肥羊,总得上这一课。”沿街两旁的人抱着胳膊靠在墙上看热闹,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此时,路旁卖香料的摊位旁,一名用围巾遮住脸颊的年轻人瞅见张夏腰间的玉佩,当即吹了声口哨。 孩童们回头看向口哨来处,那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孩童们顿时心领神会,朝张夏围来。 正当他们要伸手抢夺玉佩时,却见陈迹抽出马鞍前以布条包裹的鲸刀,狠狠抽在孩童的手腕上。 “啊!”孩童吃痛收手,他抬头去看陈迹,可陈迹没有看他,而是平静的盯着不远处那年轻人。 孩童微微一怔,再次伸手去扯玉佩。陈迹没看他一眼,刀鞘如影随形,又一次抽在他手腕上。 孩童感觉自己手腕快要断了似的,回头看向年轻人。 年轻人与陈迹对视许久,最终转头对孩童们微微摇头,孩童们一窝蜂散去,又去撕扯小厮与丫鬟背着的包袱。 他们死死拽着自己的包袱,却被小偷以刀片割开包袱,首饰、银子、铜钱散落一地,遭人哄抢。 有小厮拎着哨棒想与小偷争夺,胳膊上却被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只能畏惧着退开。 无错版本在6x9x书x吧读!6x9书一吧首一发一本小说。读 陈问孝喃喃道:“礼乐崩坏!礼乐崩坏之地啊!爹,您要禀报太子,将这些乱民通通打杀!” 陈礼钦皱着眉头低喝道:“住嘴!” 短短一里地的路程,小厮与丫鬟们的包袱便被抢夺一空,数年积蓄化为乌有。 丫鬟们一边走一边哭,惹得行人们哄堂大笑。 小满在后面偷偷打量陈迹,她虽没什么见识,只是闷头修行自己的门径。可陈迹刚刚打孩童那两下,也绝不是她印象中那位陈家三公子能做到的。 有古怪! 思索间,乌云喵了一声,前面的陈迹忽然回头,小满赶忙收回打量的眼神。 可陈迹没有看她,而是看向身后的人流。 狭窄的土路旁,那名唆使孩童行窃的年轻人依旧站在布棚下的阴影里,直勾勾的盯着他。待陈迹与他对视,这才转身离去。 …… …… 李大人领着陈家驼队来到固原驿,一路上对身后之事置若罔闻,仿佛没听见没看见似的。 安顿好陈家人住进驿站,他便领着换上红衣官袍的陈礼钦匆匆离开,前去固原都司府。 二楼屋子里,陈迹站在窗户边上,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悄悄打量出去。 驿站外人流来来往往,有卖香料的小贩时不时盯着驿站大门,并不叫卖。便是有客人上前询价,也心不在焉。 张夏与张铮放好东西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沙尘,一边来与陈迹汇合。 陈迹低声说道:“这固原不太平,有好几个人盯着我们呢,不知道是边军的人马,还是景朝的谍探……应该是边军的。” 张夏疑惑:“为何说是边军的?” 陈迹解释道:“你看他们盯得肆无忌惮,明显有恃无恐。若是景朝谍探,可没有这般张狂。” 小满眼波流转,小声嘀咕道:“好像公子见过景朝谍探似的……” 话音落,有敲门声传来,陈迹当即警惕的合拢窗户:“小满去开门” 门开,却见几名边军抬着一个硕大的银盘子进来,盘子上还盖着银盖子。 陈迹疑惑道:“这是?” 边军士卒笑着说道:“这是周将军吩咐的,煮了最好的白羊给您送来,您是王先生的亲传弟子,自然是我固原边陲最尊贵的客人!您且尝尝,羊肉常见,白羊却不常见,寻常人可吃不着呢。” 陈迹问道:“其他屋有吗?” 边军笑了笑:“其他人可不是我固原的贵客,您单独享用吧。另外,周将军让我叮嘱您……莫要掺和太子与边军之事,这其中复杂的很,外人看不明白的。” 陈迹道了声谢:“回去帮我转告周将军,我记下了,谢谢他。” 边军士卒告辞,小满赞叹道:“这可是银盘子欸羊肉吃完了,盘子能不能带走?” 陈迹哭笑不得:“想什么呢。” 他掀开盖子,盘子里装着刚煮好的羊肉,抓起一块塞嘴里,便是什么香料都没用,也没有丝毫腥膻味。 陈迹招呼张铮与张夏:“都来填填肚子吧。” 小满一边往嘴里塞肉吃,一边嘟囔着试探道:“公子,我这会儿有点头疼,您待会儿给我把把脉吧。您去医馆学了两年医术,回来还从没见您用过呢。” 陈迹看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学医是个长久的事,两年学不到什么的。两年时间我都是学徒,还没到出诊的时候,没学把脉。” 小满狐疑道:“那您在医馆学了什么?” 陈迹思索片刻:“学了些药理,记住各种药材食材的寒热性,还有相生相克的道理。” 小满一怔,她腮帮子塞得鼓起来,像是一只仓鼠:“什么意思?” 陈迹回忆着:“比如猪肉和菱角不能一起吃,会肚子痛;土豆和香蕉不能一起吃,会面部生斑;洋葱和蜂蜜不能一起吃,会伤眼睛;甲鱼和苋菜不能一起吃,会中毒……” 小满噢了一声,她将嘴里塞得满满的,含混着声音问道:“原来学的这些……公子,那这羊肉不能和什么一起吃?” 陈迹低头看向盘子,只见一大盘羊肉有一半都进了小满嘴里,他幽幽道:“这羊肉啊,不能和你一起吃……” (本章完) 第227章 被诅咒过的地方 第227章 被诅咒过的地方 固原的日落,要比洛城的壮阔一些。 远方一轮红日将黄土与城池、云朵全都染成橘红色,仿佛天边烧着火,化作烈酒割进喉咙。 只是当太阳沉入城池背后,气温骤降。 陈迹静静的站在窗边,透过缝隙看着楼下的街道,直到缝隙里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他脸上,这才慢慢合拢窗户。 陈礼钦已经被太子召走三个时辰,至今未归。 陈迹看向另一扇窗户旁的张夏:“怎么样?” 张夏皱着眉头:“半天时间,固原驿门前来来去去上千人,其中有三十四人装作不经意的来过多次,有十七人在门前停留超过一炷香,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另外,进出固原驿的有九人。” 陈迹诧异的看她一眼:“张二小姐真能记得如此清楚?” 张铮哈哈一笑:“吓到了吧?她和父亲下棋的时候,两个人连棋盘都不用,闭着眼说落子即可。你们可别惹她,记性好的人记恩也记仇。我六岁的时候招惹她一次,她能记到现在,不过你要帮过她,她也一样会记在心里,记很久很久。” 张夏瞪他一眼:“哥,你话真多。” 陈迹叮嘱正事:“在固原的这段时间,晚上睡觉一定要关好门窗,遇到危险一定要立刻高声呼救。” 张夏低头沉思:“这么多人盯着陈家,必然不是同一拨人,奇怪了,到底有几方势力在盯着我们?” 陈迹摇摇头:“不清楚,小心就是。” 张铮缩在椅子上感慨:“固原的天气真奇怪,白日里晒得出汗,恨不得把人晒脱了皮。结果太阳才刚落山,又冷到骨头缝里。” 小满低声道:“有人说固原是被诅咒过的地方,战死在固原的两朝士兵冤魂不散,春日无,夏日无雨,秋季无果,冬季无人生还,注定终年战乱。” 陈迹看向她:“姨娘说的吗?” 小满嗯了一声:“我小时候听姨娘与李嬷嬷聊天时说的。” 陈迹笑了笑:“不是这样的。固原昼夜温差大是因为气候干旱所致,没有云层,大地存不住白天的热气。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 小满闷气道:“公子这都从哪听来的歪理,轻飘飘的云竟能存住大地上的热气?好没道理。我还是信姨娘说的。” 陈迹哑然失笑。 咚咚咚,敲门声。 陈迹正要起身开门,小满却拦住他:“我去我去!” 房门打开,一身短打的小吏用两只钳子夹着炭盆进来,客气道:“各位大人,我们固原夜里凉,给您烧一盆炭火。” 张铮惊呼一声:“来得真及时!” 他伸出双手,掌心朝着炭盆烘烤,热浪一阵阵扑面,烤的脸颊发胀。 陈迹指着张铮、张夏,对小吏问道:“我这两位朋友住在天字戌号和癸号房,能不能给他们也添一下炭盆?” 小吏迟疑了一下,为难道:“您见谅,我们驿站常年没人住,莫说取暖用的炭了,就连烧饭的木柴都不充足。这些炭还是周将军从‘都司府’调拨来的,点明了只给您用。” 张铮搓了搓手掌,又重新将掌心对着炭盆,嘴上嫌弃道:“我也算去过好几家官驿了,数你们这里最破旧简陋。” 张夏皱眉:“哥,出门在外就别讲究了,又没人求着我们来。” 张铮哈哈一笑:“我就随口一说嘛……不说了不说了。” 小吏尴尬道:“大人,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平日里压根没有官员愿意来,驿站也就是个摆设。便是兵部的军情文书来了,也都是直接送去都司府的。原本还有阉党查景朝谍探,结果他们嫌太苦,也都撤走了。” 张铮哦了一声:“那我们自己出去买点炭总可以吧,哪里能买到?” 小吏赶忙道:“贵人,小人多一句嘴,您最好别出门自己采买,入夜了,外面可不太平……对了,您几位可要用晚饭?咱这固原驿今天只有些粗茶便饭,苞米粥、腌咸菜,都是下人吃的玩意,只怕是不合您几位的胃口。”陈迹笑着说道:“不必了,我们晌午吃过羊肉,这会儿还撑得慌。” “好嘞。”小吏对陈迹拱了拱手,退出门去。 小满有心想留住他,说要不盛几碗粥来尝尝,但看到其他人的神态,只好偃旗息鼓。 张夏对张铮说道:“哥,今天赶了一天的路,咱们也都回去休息吧。” 张铮大大咧咧赖在椅子上不肯走:“我不回去,屋里跟冰窖似的,我今晚就待在陈迹屋里了,我跟他睡一张床。” 小满急了:“你这人怎么跟泼皮似的,别害我家公子休息不好。” 张铮不以为忤:“要不我靠椅子上睡也行,反正哪里有炭盆我就在哪。阿夏,你也别回去了,要不咱俩卷着铺盖,晚上在陈迹这打地铺,正好相互有个照应。” 小满瞪大了眼睛:“这合礼法吗,张二小姐不嫁人啦?别说我家公子是外人,即便是兄妹也不能住在同一间吧。” 张铮乐呵呵笑道:“只要咱们不说出去,谁又知道呢?我们张家人最烦的就是繁文缛节,如今事急从权,还是大家待一起安全些。” 陈迹思索片刻:“也好,我们住一起倒省心些。张二小姐睡床上,我们其他人打地铺。” 无错版本在6x9x书x吧读!6x9书一吧首一发一本小说。读 小满不情不愿的小声嘀咕道:“地上这么凉,万一睡出毛病可怎么办……公子,我再去给您抱床被子铺在下面。” 张铮乐呵呵道:“小丫头片子,我还以为你会继续撵我们走呢。” 小满冲他翻了个白眼:“瞧不起谁呢,公子决定好的事,我才不会再多嘴。” 说罢,她转身出了门。 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人踩着驿站二楼的木地板,发出吱呀声响。 张夏起身说道:“我去给小满开门。” 她走上前去推开门,却怔在原地,门外只有黑洞洞的走廊,空无一人。 张夏没有丝毫犹豫,迅速退回房间中:“陈迹,有问题!” 她在后退时,陈迹已拎起鲸刀与她擦肩而过,来到走廊查看。 左边没人,右边也没人,房梁上也没人。 方才那脚步声像是凭空而来,又凭空消失。 陈迹攥着鲸刀,慢慢解开包裹着鲸刀的布条,还未解完,却听楼下传来小满的惊呼声! 他当即拎起鲸刀冲出门去,一边跑一边解开鲸刀的布条。楼梯旁的房门打开,陈问宗裹着狐裘关心道:“怎么了?” 陈迹从他面前头也不回的经过,正将刚刚解下的布条扔在地上:“兄长,回屋里去,别出来。” 来到楼下,小满惊魂未定的站在柜台旁。 陈迹凝声问道:“怎么回事?” 小满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鲸刀,而后指着柜台里面:“我刚刚来找那小吏要一床新的被褥,却发现他倒在柜台里,七窍流血。” 陈迹要过去查看,却被小满死死拽住胳膊:“公子别去,此人七窍流血,恐怕是这固原的冤魂索命来了,不干净!” 他转头看去,只见方才给他们送炭盆的小吏倒在地板上,眼睛、鼻孔皆流出紫色的血液,宛如不甘的血泪。 陈迹心中暗道不好,他一手拿起柜台上的油渣灯,一手拎着鲸刀穿过走廊,一一推开人字房通铺的大门。 陈家的丫鬟、小厮,竟全都七窍流血,死在床铺上! (本章完) 第228章 毒杀 第228章 毒杀 幽暗的人字房通铺里,陈迹平静的站在床榻旁,他举着油渣灯俯身观察,却发现每个人眼中都流出血泪。 血泪并不是顺着泪沟流下,而是向两侧流出,经过太阳穴流至两鬓,说明这些人是躺在床铺上,于睡梦中死去。 陈迹举高手里的油渣灯,抬头看向房梁。 没有藏人,找不到凶手。 方才走廊里的脚步声来的突然,消失的也突然,仿佛有一个冤魂被困在这驿站中,杀了数十人。 陈府丫鬟、小厮,两个通铺合计三十四口人,十余天前还欢天喜地的要去京城,今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固原。 世事无常。 小满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进屋:“公……公子,他们死得好惨啊,怎么全都七窍流血,像被人吸走了魂儿一样。” 陈迹回头看她一眼:“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小满声音颤抖着问道:“公子,您不怕吗?” 陈迹顾不得再在小满面前伪装,他伸手摸向一具尸体的颈动脉,脉象全无。身体尚有余温,死得时间并不久。 噔噔噔,楼梯传来脚步声。 梁氏被冬至搀扶着,慢条斯理的走下楼梯:“方才何事惊呼?此处不比自家府上,莫要大呼小叫,被外人听到了说我陈家人不懂规矩……啊!” 梁氏刚踏进人字房通铺,登时被惊骇的连连向后退去,仪态全无。还好冬至扶住,不然她便跌坐在地上了。 梁氏深深呼吸了片刻,这才强行咽了口唾沫,看着黑洞洞的屋门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陈问宗与陈问孝听她惊呼,赶忙奔下楼来:“母亲,怎么了?” 陈问宗要往人字房里走,却被梁氏死死攥住袖子:“问宗,别进去,里面不干净!” 陈问宗镇定道:“母亲,我乃有功名的举人,一身浩然正气,鬼怪近不得身。” 说罢,他挣脱梁氏的手,走进去查看。 初看见那么多尸体流着血泪躺在一起时,陈问宗身子晃了晃,却很快稳住心神。 他看向陈迹:“方才你匆忙下楼便是因为此事?” 陈迹点点头:“小满想找驿卒要一床新的被褥,却发现驿卒七窍流血死在驿站柜台后面。” 陈问宗忍着恐惧,一一查看尸体。 张夏上前两步,在陈迹身侧低声问道:“他们是怎么死的?这屋里原本住着二十名小厮,如今却只有十九具尸体……” 话音未落,走廊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小满一溜烟躲在陈迹身后,探出半边脑袋悄悄打量着走廊拐角处。 梁氏惊慌失措的往后退将冬至拉到身前挡住。陈问孝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的向后退去。 下一刻,却见王贵的身影从拐角处走出来,他见到众人便是一怔:“夫人,公子……你们怎么在这?” 陈问孝歇斯底里问道:“你是人还是鬼?!” 王贵一头雾水:“二公子什么意思,小人是王贵啊!您不认得小人啦?” 陈迹大步上前,先摸了摸王贵手腕上的温度,又低头看了看他脚底的影子,确认是王贵无疑:“你方才去哪了?” 王贵疑惑道:“小人上茅房去了啊。” 陈问孝从地上爬起身来,高声问道:“一屋子人都死了,为何唯独你没有事?” “死了?”王贵拔高了嗓门惊诧不已:“公子说谁死了?” 陈问孝指着黑洞洞的屋门:“你自己进去看!” 王贵狐疑的走进屋中,又惊呼着退出来,腿都吓软了:“怎么回事,方才还好好的!” 众人退至院中,离那几间屋子远远的,梁氏站在寒风里喃喃道:“难道这驿站闹鬼?要不咱们赶紧离开此处,前往都司府寻老爷。” 陈问宗摇摇头:“母亲,固原夜里不太平,光天化日之下他们都敢抢东西,更何况是夜里?我们贸然出去,路上恐怕会再遇凶徒。” 陈问孝突然开口道:“那总得去个人跟父亲说一声吧,这么大的事,得请他回来做主才行。” 可是谁去呢?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先开口。 王贵看向陈迹,颤颤巍巍道:“三公子您去吧,您有那匹枣红马,跑得快!” 小满顿时用手指着王贵的鼻子,怒目相向:“凭什么让我家公子去,你娘没教过你……” 小手一指,从妈开始。 小满这次是真气急了,竟不管不顾的将王贵骂了个狗血淋头。梁氏愠怒打断道:“够了,我陈府何时出了个如此粗鄙的丫鬟?明日便将你发卖出去,让你留在固原。” 陈迹不动声色道:“夫人息怒,这会儿可不是发卖丫鬟的时候,还是想想如何活下来吧。” 张夏突然将陈迹拉至一旁,低声说道:“四年前,京中有一桩悬案,一位正七品监察御史突然暴毙家中,死状据说也是七窍流血,阖家上下死了六口人;七年前,陕州也有一桩悬案,一位正五品知府以同样死状暴毙于豢养姬妾的私宅里,死了四口人。这种死状极其少见,坊间皆传言厉鬼索命吗,但我觉得不是,应该是毒杀。只是……以往并没听说过如此狠厉的毒药。” 陈迹思索片刻,转头看向陈问宗:“兄长可在驿站中吃了晚饭?” 陈问宗摇摇头:“没有。” 陈迹又看向梁氏:“夫人吃了吗?” 梁氏回答:“没有。” 陈迹再次看向王贵:“你呢?” 王贵面色惨白的回答道:“没有,这驿站的饭菜粗陋不堪,难以下咽。” 陈迹平静道:“应该是毒杀。” 刺客用毒非常讲究。 无错版本在6x9x书x吧读!6x9书一吧首一发一本小说。读 在说书先生话本里,常常有人中毒后七窍流血而死,以此来增添故事的惊悚色彩。可实际上,想让人中毒后七窍流血并不容易。 但陈迹知道有一种毒可以:强心苷类药物。 过量食用强心苷类药物后,中毒者心肌会快速收缩、多器官破败衰竭,并导致血压急速升高,血液冲破毛细血管。 配合强镇定药物,便能悄无声息的使人七窍流血而死。 陈迹心中笃定,杀手是在驿站的饭菜里下毒,而陈问宗、陈问孝、梁氏、王贵这些平日里锦衣玉食的人,自然吃不惯驿站里的食物,侥幸逃过一劫。 自己与张夏等人,则是因为晌午时吃了太多的羊肉,所以吃不下晚饭。 陈迹心中一动,是边军下的毒吗? 对方突然送来羊肉是巧合,还是看在王先生的面子上,故意让自己提前吃撑,避免中毒? 陈迹低头沉思:若真是边军想要毒杀陈家,对方的动机又是什么? 陈家初来乍到,与边军近日无怨、往日无仇,城门前刁难一下还可以理解,毕竟只是小事,没人能把这群边陲军镇的大头兵怎么样。 可如今朝廷从四品命官的家眷被毒死三十四口,传至京中便是惊天大案。此事已不是陈家之事,而是涉及到朝廷颜面,必然彻查到底。 边军这么做图什么只是为了剪除太子羽翼? 事情没那么简单。 此时,陈问孝对小满说道:“既然你不愿陈迹去,那你去一趟都司府。” 小满翻了个白眼:“我不去。我是公子的丫鬟,公子让我去,我才去。” 陈问孝怒道:“陈迹,看看你身边的丫鬟,如此没有规矩,竟对主家这么说话!” 陈迹平静道:“你还是想想如何活过今晚吧,有刺客想毒杀陈家满门,我等因为没吃驿站饭菜侥幸活下来。万一对方得知失手,恐怕会卷土重来。想活命的话,就赶紧遣人去都司府,其他人在此抱团,等陈大人领太子亲卫前来营救。” 张铮大大咧咧道:“你们也忒墨迹了,不行就我……哎哟!” 话未说完,张夏狠狠拧动张铮腰间的软肉,压低了声音说道:“哥你闭嘴,咱们听陈迹安排,现在不是你莽撞的时候。” 陈问孝看向王贵:“你去!” 王贵向后缩了缩:“我?二公子,小人不知都司府在哪啊。” 陈问孝怒道:“你不去谁去?我陈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便是条狗,这时候也该知道叫唤两声了!” 陈问宗低喝道:“陈问孝!君子慎言!” 陈问孝低声嗫喏道:“我也没说错啊……” 王贵面色数变,他看向梁氏,可梁氏眼神看向别处,一言不发。 他咬了咬牙:“二公子说得是小人这就去……” 话未说完,陈问宗低声道:“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转头对张夏说道:“张二小姐,借你的战马一用,我这就去一趟都司府请父亲领太子亲卫回来。” 张夏想了想说道:“枣枣肯定不愿意让你骑,你牵我兄长的那一匹吧。” 陈问宗点头:“好。” 梁氏赶忙走上前拉住他手腕:“问宗,万万不可,你是千金之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 陈问宗深深吸了口气,故作镇定的解释道:“母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是用在此处的。它是说君子要防患于未然,而不是教君子胆怯。您无需多言,陈迹说得对,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以免刺客再来行凶。” 说罢,他从马厩中牵出战马,不顾梁氏阻拦翻身而上,奔驰进夜色之中。 (本章完) 第229章 龙门客栈 第229章 龙门客栈 马蹄声远去。 固原的黑夜冷得仿佛轻轻一碰,便能在空中结出冰来。陈问宗像是撞碎了冰,孤身一人闯进了夜色。 张铮站在驿站后院里赞叹道:“陈迹,你们陈家总算还有个像样的人物!” 张夏轻声道:“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 张铮挠了挠头:“什么意思?” 张夏笑着解释道:“王者如虎,气焰彪炳,可驯服权势;小人惶惶,没有主见,随波逐流;君子如豹,无事时隐匿低调,遇事时当机立断。” 陈迹嗯了一声:“兄长倒是当得起‘君子’二字。” 话音落,却听院中响起“啪”的一声,梁氏一记耳光扇在王贵脸上。 王贵难以置信:“夫人,您扇我作甚?” 梁氏凝声道:“你方才若主动去都司府,问宗又何至于以身犯险?你平日里吃得比其他下人好、穿得比其他下人贵,枉我陈家养你这么多年,倒还不如养条忠心的狗!” 王贵面色变了数变,最终伏身跪下:“夫人息怒,小人现在就去追上大公子,护他周全。” 梁氏狠声道:“你护他周全?你凭什么护他周全?” 王贵起身说道:“夫人,大公子有战马,寻常歹人定然截不住他……” 梁氏怒道:“谁让你起来了?跪着!” 于她而言,丈夫是需要如履薄冰小心伺候的,若丈夫有了小妾,她还需思虑如何争宠,那终究不是自己最最亲近的人。 可儿子不同,儿子才是她未来最大的依仗。谁让她儿子身涉险境,便别怪她翻脸不认人。 陈迹顾不得看戏,他提着刀重新回到驿站中,仔仔细细将驿站一层、二层搜查一遍,确定没有刺客潜伏其中,这才领着小满等人在石阶处坐下。 梁氏、陈问孝坐在院中石桌旁,他们坐在对面的石阶上,彼此泾渭分明。 “喵。” 陈迹坐在石阶上抬头看去,乌云站在二楼屋顶的屋檐上,正小心的盯着周遭,以免刺客去而复返。 有乌云在,他才放松了一些心神。 陈迹低声说道:“不管驱使刺客的人是谁,对方敢毒杀陈家满门,定是个草菅人命、心狠手辣之徒,与这种人打交道,若不小心些恐怕很难全身而退。只是,到底是谁,陈家初来乍到便要下此狠手?” 张夏坐在他左侧,回忆道:“今日有九人进过驿站,其中五人是驿卒,都毒死了。还有四人,一个中年人,两个女人,一个老头,再见到他们,我一定能认出来。” 陈迹转而问道:“张二小姐,太子以前与边军有过矛盾吗?” 张夏思索片刻:“没有,这位太子向来与人为善,做事也务实。早年他刚出府做事,陛下只是给了一个副学政的官职,令他主持科举之事。他帮了好些个寒门学子,如今这些寒门举人也以展露头角,有的甚至主政一府之地。民间寒门,都对他推崇备至。” 张夏继续说道:“再后来陛下命他清查私铸铜币之事,他缴获私铸铜币数百万枚之多,使得市面上缺斤少两的私铸铜币为之一肃。” 陈迹若有所思:“私铸铜币一事有牵连过边军吗?” 张夏摇摇头:“没有,他杀的是一批晋商和浙商。晋商手中有铜矿,自己在山中挖矿、炼铜、铸币;浙商则干脆收来市面上的铜钱,将五铢重量的铜钱熔了,又铸成四铢重量的铜币出去,无本万利。” 坐在陈迹右侧的张铮,正冻得抱着自己肩膀说道:“大儒们都说太子如璞玉,质朴无瑕,我倒觉得他精明的很。明眼人都知道世家私铸铜钱已久,但你看太子可曾动过徐家、陈家、齐家、羊家?他心里有数。” 陈迹笑着说道:“张兄大智若愚,是张大人小瞧你了。” 张铮嘚瑟道:“可不!” 一旁张夏突然说道:“若真要说点边军和太子的瓜葛,那恐怕就与福王有关了。福王是陛下嫡长子,早些年立太子之时,宫内传出消息,说陛下原本打算立嫡长子福王为太子,也不知怎么的,后来立了如今这位。而眼下固原都司府总兵胡钧羡,正是福王的舅舅,福王还有一位辈分极高小舅舅,便是那位老君山道庭的小师叔、钦天监的少年监正胡钧焰。” 陈迹好奇道:“福王有意争国储之位?” 张夏摇摇头:“这倒是没发现,福王平日里天酒地不像是要争储的样子。但皇储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陈迹疑惑道:“福王背后有胡家,太子背后有谁?” 张夏诧异的打量了陈迹一眼,迟疑片刻后说道:“就是你们陈家啊……” 陈迹:“……” 他见张铮、张夏小满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起身提着刀进了驿站,用钳子将屋中炭盆提出来。 陈迹招呼小满从后厨抱来柴火,在院中升起篝火来。 张铮幸福得想哭:“还得是跟着陈迹啊,到哪都不受罪!” 另一边,梁氏、陈问孝见篝火旺盛,有心想去取暖却放不下脸面,只得冻着。 正当此时屋顶的乌云忽然竖起耳朵,低低的喵了一声。 陈迹豁然起身,手中紧握鲸刀。 有人来了,但乌云只听到声音,没见到人。 张铮见陈迹起身,当即紧张的从篝火里取了一支烧到一半的木柴,紧张问道:“刺客回来了?” 陈迹不答,只是用左手大拇指缓缓推开刀颚,露出一寸雪亮的刀身。 呼吸。 陈迹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缓,越来越缓。他不知道刺客来了多少人,又是什么实力,只能低声叮嘱道:“躲在我后面。” 小满诧异的看了自家公子一眼,而后拉着张铮与张夏,老老实实站在陈迹身后。 驿站里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下一刻,驿站里传来吱呀几声,似是有人撬开了木头窗户,位置恰是人字房通铺的方向。 陈迹随之缓缓转身,手中刀柄始终面对着声音来处。 仿佛他刀柄与那声音当中有一根无形的线,越崩越紧。 正当那根弦将要崩断时,却听驿站内有人突然发出凄厉的嘶嚎:“大哥,这这这,这有好多死人,流着血泪!” 陈迹一怔,不是刺客?! 他立刻动身朝晦暗的驿站里冲去,穿过走廊,来到人字房门前一刀挥出,已被关闭的房门乍裂! 房门豁然洞开的刹那间,陈迹目光穿过木屑,看见通铺对面的两扇窗户敞开。月光照进来,几名孩童被血泪尸体吓得瘫软在地。不远处,一名用围巾遮住口鼻的年轻人怔在原地。 是白日里唆使孩童抢夺财物的偷儿! 小偷见到陈迹身影,当即回过神来:“快跑!” 说罢,他如跳水般,朝着窗户外面飞纵出去。 无错版本在6x9x书x吧读!6x9书一吧首一发一本小说。读 陈迹跨过几步赶在小偷跃出窗户前后发先至,以刀身抽打在对方背脊上,将其拍在地板上。 小偷应声趴下,哀嚎不止。他想要撑起身子,陈迹却踩着他的脖颈,将他重新踩在地上。 三名孩童从袖中抽出刀片夹在手指之间,颤抖着吼道:“放了我大哥!” 小偷挣扎着对孩童喊道:“别动,你们不是他对手……快滚啊!” 然而孩童们没动,只是紧张的举着刀片,进退两难。 陈迹看了看孩童,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小偷:“白天的偷儿?” 小偷喘息道:“这……这些人都是你杀的?我认栽了,但你放过那些孩子,别杀他们!” 陈迹一只脚踩在小偷背上,蹲下身子,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小偷半张脸贴在地板上回答道:“白天你打伤了我们的人,我们来报复你。” 陈迹又问:“怎么报复?” 小偷回答道:“把你们的衣服全割了,将你们的财物全摸走!” 陈迹平静道:“没打算伤人?你这话也只能骗骗小孩子。” 小偷沉默不语。 陈迹轻声道:“我问,你答,好好答才能活命。第一个问题,固原最近发生过什么大事,想清楚了说话,能想起来的全都告诉我。” 小偷赶忙闭眼回忆:“太子来了固原带着好几百亲卫,身披银甲威风的很。大家都说他是来查杀良冒功案的,要将胡将军置于死地。” 陈迹皱起眉头:“杀良冒功?” 小偷赶忙道:“坊间都这么说,有人说是边军屠了景朝一个村子,割了村里百姓的耳朵当功劳。还有人说是隔壁天水县的县令遭土匪劫掠,下落不明。结果隔了俩月,县令的耳朵出现在军功里,被人认出来了。” 陈迹漫不经心道:“谁能通过一只耳朵认出原主来?胡扯什么呢。” 小偷反驳道:“没骗你,据说那县令耳朵后面有颗长毛的黑痣,负责勘验军功的人恰好是他小舅子,一眼就认出来了!如今他小舅子也失踪了,不知道是被边军杀了还是藏了起来。” 陈迹一怔,对方说得如此笃定,细节、逻辑皆在,难道是真的? 可这固原边军怎会有如此大的胆子,不仅与土匪勾结劫掠县令,还敢拿县令的耳朵充军功? 若是真的,这胆子要捅破天了。 陈迹抽出鲸刀,用冰凉的刀刃贴在对方脖颈上:“还有什么大事?” 年轻人说道:“还有还有,太子来了以后,都司府悬赏一百两银子,寻找景朝细作和土匪下落。只要能帮朝廷抓住细作或是土匪,就能领钱!” 陈迹不动声色道:“抓住多少了?” “没听说抓住谁了……” 说话间,驿站外传来铁蹄声,那是钉了铁巴掌的战马才能发出的声响,清脆,爆裂。不出意外,应是陈问宗从都司府搬来的援兵。 陈迹沉默片刻,站直了身子。 他手中倒提鲸刀,刀尖便凌空悬停在小偷的太阳穴上:“我可以放了你,也放了那些稚童,但你还得为我做几件事。” 小偷赶忙问道:“什么事?” 陈迹平静道:“没到告诉你的时候,只是我之后怎么找你?” 小偷回答道:“你去龙门客栈,给掌柜的说找‘胡三哥’,他自会帮你递话!” “龙门客栈?”陈迹若有所思:“我能信你吗?” “当然能!”小偷慌张道:“我胡三哥好歹也是这固原有名有姓的人物,绝不食言。” “走吧,”陈迹起身抬脚,小偷手脚并用的爬起身子,招呼着稚童一溜烟消失在窗户外。 (本章完) 第229章 龙门客栈 第229章 龙门客栈 马蹄声远去。 固原的黑夜冷得仿佛轻轻一碰,便能在空中结出冰来。陈问宗像是撞碎了冰,孤身一人闯进了夜色。 张铮站在驿站后院里赞叹道:“陈迹,你们陈家总算还有个像样的人物!” 张夏轻声道:“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 张铮挠了挠头:“什么意思?” 张夏笑着解释道:“王者如虎,气焰彪炳,可驯服权势;小人惶惶,没有主见,随波逐流;君子如豹,无事时隐匿低调,遇事时当机立断。” 陈迹嗯了一声:“兄长倒是当得起‘君子’二字。” 话音落,却听院中响起“啪”的一声,梁氏一记耳光扇在王贵脸上。 王贵难以置信:“夫人,您扇我作甚?” 梁氏凝声道:“你方才若主动去都司府,问宗又何至于以身犯险?你平日里吃得比其他下人好、穿得比其他下人贵,枉我陈家养你这么多年,倒还不如养条忠心的狗!” 王贵面色变了数变,最终伏身跪下:“夫人息怒,小人现在就去追上大公子,护他周全。” 梁氏狠声道:“你护他周全?你凭什么护他周全?” 王贵起身说道:“夫人,大公子有战马,寻常歹人定然截不住他……” 梁氏怒道:“谁让你起来了?跪着!” 于她而言,丈夫是需要如履薄冰小心伺候的,若丈夫有了小妾,她还需思虑如何争宠,那终究不是自己最最亲近的人。 可儿子不同,儿子才是她未来最大的依仗。谁让她儿子身涉险境,便别怪她翻脸不认人。 陈迹顾不得看戏,他提着刀重新回到驿站中,仔仔细细将驿站一层、二层搜查一遍,确定没有刺客潜伏其中,这才领着小满等人在石阶处坐下。 梁氏、陈问孝坐在院中石桌旁,他们坐在对面的石阶上,彼此泾渭分明。 “喵。” 陈迹坐在石阶上抬头看去,乌云站在二楼屋顶的屋檐上,正小心的盯着周遭,以免刺客去而复返。 有乌云在,他才放松了一些心神。 陈迹低声说道:“不管驱使刺客的人是谁,对方敢毒杀陈家满门,定是个草菅人命、心狠手辣之徒,与这种人打交道,若不小心些恐怕很难全身而退。只是,到底是谁,陈家初来乍到便要下此狠手?” 张夏坐在他左侧,回忆道:“今日有九人进过驿站,其中五人是驿卒,都毒死了。还有四人,一个中年人,两个女人,一个老头,再见到他们,我一定能认出来。” 陈迹转而问道:“张二小姐,太子以前与边军有过矛盾吗?” 张夏思索片刻:“没有,这位太子向来与人为善,做事也务实。早年他刚出府做事,陛下只是给了一个副学政的官职,令他主持科举之事。他帮了好些个寒门学子,如今这些寒门举人也以展露头角,有的甚至主政一府之地。民间寒门,都对他推崇备至。” 张夏继续说道:“再后来陛下命他清查私铸铜币之事,他缴获私铸铜币数百万枚之多,使得市面上缺斤少两的私铸铜币为之一肃。” 陈迹若有所思:“私铸铜币一事有牵连过边军吗?” 张夏摇摇头:“没有,他杀的是一批晋商和浙商。晋商手中有铜矿,自己在山中挖矿、炼铜、铸币;浙商则干脆收来市面上的铜钱,将五铢重量的铜钱熔了,又铸成四铢重量的铜币出去,无本万利。” 坐在陈迹右侧的张铮,正冻得抱着自己肩膀说道:“大儒们都说太子如璞玉,质朴无瑕,我倒觉得他精明的很。明眼人都知道世家私铸铜钱已久,但你看太子可曾动过徐家、陈家、齐家、羊家?他心里有数。” 陈迹笑着说道:“张兄大智若愚,是张大人小瞧你了。” 张铮嘚瑟道:“可不!” 一旁张夏突然说道:“若真要说点边军和太子的瓜葛,那恐怕就与福王有关了。福王是陛下嫡长子,早些年立太子之时,宫内传出消息,说陛下原本打算立嫡长子福王为太子,也不知怎么的,后来立了如今这位。而眼下固原都司府总兵胡钧羡,正是福王的舅舅,福王还有一位辈分极高小舅舅,便是那位老君山道庭的小师叔、钦天监的少年监正胡钧焰。” 陈迹好奇道:“福王有意争国储之位?” 张夏摇摇头:“这倒是没发现,福王平日里天酒地不像是要争储的样子。但皇储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陈迹疑惑道:“福王背后有胡家,太子背后有谁?” 张夏诧异的打量了陈迹一眼,迟疑片刻后说道:“就是你们陈家啊……” 陈迹:“……” 他见张铮、张夏小满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起身提着刀进了驿站,用钳子将屋中炭盆提出来。 陈迹招呼小满从后厨抱来柴火,在院中升起篝火来。 张铮幸福得想哭:“还得是跟着陈迹啊,到哪都不受罪!” 另一边,梁氏、陈问孝见篝火旺盛,有心想去取暖却放不下脸面,只得冻着。 正当此时屋顶的乌云忽然竖起耳朵,低低的喵了一声。 陈迹豁然起身,手中紧握鲸刀。 有人来了,但乌云只听到声音,没见到人。 张铮见陈迹起身,当即紧张的从篝火里取了一支烧到一半的木柴,紧张问道:“刺客回来了?” 陈迹不答,只是用左手大拇指缓缓推开刀颚,露出一寸雪亮的刀身。 呼吸。 陈迹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缓,越来越缓。他不知道刺客来了多少人,又是什么实力,只能低声叮嘱道:“躲在我后面。” 小满诧异的看了自家公子一眼,而后拉着张铮与张夏,老老实实站在陈迹身后。 驿站里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下一刻,驿站里传来吱呀几声,似是有人撬开了木头窗户,位置恰是人字房通铺的方向。 陈迹随之缓缓转身,手中刀柄始终面对着声音来处。 仿佛他刀柄与那声音当中有一根无形的线,越崩越紧。 正当那根弦将要崩断时,却听驿站内有人突然发出凄厉的嘶嚎:“大哥,这这这,这有好多死人,流着血泪!” 陈迹一怔,不是刺客?! 他立刻动身朝晦暗的驿站里冲去,穿过走廊,来到人字房门前一刀挥出,已被关闭的房门乍裂! 房门豁然洞开的刹那间,陈迹目光穿过木屑,看见通铺对面的两扇窗户敞开。月光照进来,几名孩童被血泪尸体吓得瘫软在地。不远处,一名用围巾遮住口鼻的年轻人怔在原地。 是白日里唆使孩童抢夺财物的偷儿! 小偷见到陈迹身影,当即回过神来:“快跑!” 说罢,他如跳水般,朝着窗户外面飞纵出去。 无错版本在6x9x书x吧读!6x9书一吧首一发一本小说。读 陈迹跨过几步赶在小偷跃出窗户前后发先至,以刀身抽打在对方背脊上,将其拍在地板上。 小偷应声趴下,哀嚎不止。他想要撑起身子,陈迹却踩着他的脖颈,将他重新踩在地上。 三名孩童从袖中抽出刀片夹在手指之间,颤抖着吼道:“放了我大哥!” 小偷挣扎着对孩童喊道:“别动,你们不是他对手……快滚啊!” 然而孩童们没动,只是紧张的举着刀片,进退两难。 陈迹看了看孩童,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小偷:“白天的偷儿?” 小偷喘息道:“这……这些人都是你杀的?我认栽了,但你放过那些孩子,别杀他们!” 陈迹一只脚踩在小偷背上,蹲下身子,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小偷半张脸贴在地板上回答道:“白天你打伤了我们的人,我们来报复你。” 陈迹又问:“怎么报复?” 小偷回答道:“把你们的衣服全割了,将你们的财物全摸走!” 陈迹平静道:“没打算伤人?你这话也只能骗骗小孩子。” 小偷沉默不语。 陈迹轻声道:“我问,你答,好好答才能活命。第一个问题,固原最近发生过什么大事,想清楚了说话,能想起来的全都告诉我。” 小偷赶忙闭眼回忆:“太子来了固原带着好几百亲卫,身披银甲威风的很。大家都说他是来查杀良冒功案的,要将胡将军置于死地。” 陈迹皱起眉头:“杀良冒功?” 小偷赶忙道:“坊间都这么说,有人说是边军屠了景朝一个村子,割了村里百姓的耳朵当功劳。还有人说是隔壁天水县的县令遭土匪劫掠,下落不明。结果隔了俩月,县令的耳朵出现在军功里,被人认出来了。” 陈迹漫不经心道:“谁能通过一只耳朵认出原主来?胡扯什么呢。” 小偷反驳道:“没骗你,据说那县令耳朵后面有颗长毛的黑痣,负责勘验军功的人恰好是他小舅子,一眼就认出来了!如今他小舅子也失踪了,不知道是被边军杀了还是藏了起来。” 陈迹一怔,对方说得如此笃定,细节、逻辑皆在,难道是真的? 可这固原边军怎会有如此大的胆子,不仅与土匪勾结劫掠县令,还敢拿县令的耳朵充军功? 若是真的,这胆子要捅破天了。 陈迹抽出鲸刀,用冰凉的刀刃贴在对方脖颈上:“还有什么大事?” 年轻人说道:“还有还有,太子来了以后,都司府悬赏一百两银子,寻找景朝细作和土匪下落。只要能帮朝廷抓住细作或是土匪,就能领钱!” 陈迹不动声色道:“抓住多少了?” “没听说抓住谁了……” 说话间,驿站外传来铁蹄声,那是钉了铁巴掌的战马才能发出的声响,清脆,爆裂。不出意外,应是陈问宗从都司府搬来的援兵。 陈迹沉默片刻,站直了身子。 他手中倒提鲸刀,刀尖便凌空悬停在小偷的太阳穴上:“我可以放了你,也放了那些稚童,但你还得为我做几件事。” 小偷赶忙问道:“什么事?” 陈迹平静道:“没到告诉你的时候,只是我之后怎么找你?” 小偷回答道:“你去龙门客栈,给掌柜的说找‘胡三哥’,他自会帮你递话!” “龙门客栈?”陈迹若有所思:“我能信你吗?” “当然能!”小偷慌张道:“我胡三哥好歹也是这固原有名有姓的人物,绝不食言。” “走吧,”陈迹起身抬脚,小偷手脚并用的爬起身子,招呼着稚童一溜烟消失在窗户外。 (本章完) 第230章 凶手 第230章 凶手 龙门客栈? 先前梁镖头曾说,固原有一家客栈神通广大,乃是文韬将军旧部所开,可将人送去景朝。 不知梁镖头所说的,是不是这一家? 陈迹看向窗外,小偷胡三哥领着几个稚童跑远,屋里只余下他与数十具尸体,还有窗外倾洒而来的银白月光。 他听着铁蹄声越来越近,最终在驿站门前停下,密密麻麻的甲胄铁片摩擦声响起,上百人在门前翻身下马。 有人呼喊道:“将驿站围起来!” 呼喊声中,张夏冲进人字房,看向站在月光里的陈迹:“陈迹,驿站外来人了,应是太子的人!” 她看了陈迹一眼,径直去扯通铺上的床单。来到床榻前时,她看见流着血泪的尸体,犹豫着停下动作。 可只是犹豫两息,张夏便硬着头皮扯下一张床单来。 陈迹微微一怔,没看懂她要做什么。 张夏来到他面前,低头用床单将鲸刀重新缠起:“我猜你肯定不想引人瞩目,这柄刀太乍眼,还是帮你遮住的好。” 陈迹沉默片刻,展颜笑道:“张二小姐临危不乱、心细如发,佩服。走吧,出去看看。” 两人来到院中,正看见陈礼钦提着官袍衣摆,匆匆忙忙跑进来:“夫人,问孝?” 梁氏踉跄几步扑进他怀中,哀婉哭诉道:“老爷您可回来了,若是再晚些,只怕就见不到我们了。” 陈礼钦咳了一声:“太子也来了,莫要失了礼数。” 梁氏诧异抬头,目光越过陈礼钦的肩膀,看向驿站大门之外。 却见一名身披白色狐掖裘的贵公子迎面而来,二十余名身披银色甲胄、肩戴白色斗篷的甲士,手按腰间长剑紧紧跟随着。 那贵公子头顶以白玉簪子拢住头发,唇红齿白,仿佛画里走出来似的。 “太子殿下?”梁氏赶忙从陈礼钦怀中脱离,抹了抹眼泪行了个万福礼:“太子殿下万安。” 太子作揖回礼,温声道:“陈家婶子莫要客气了,今日皆怪我做事疏漏,明知这固原不太平,却没有想到提前安排甲士护你们周全。还好几位无事,不然我只怕是万死难辞其咎。” 梁氏见太子给自己回礼,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太子殿下万万不可这么说。” 陈礼钦在一旁躬身行礼:“太子不必自责,谁能想到这固原的凶徒如此猖狂,竟敢暗害朝廷命官亲眷?您能亲自前来,微臣已是感激不尽。” 陈问孝哭着说道:“父亲,此事务必要彻查到底!” 陈礼钦面色一黑:“在太子面前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学学你兄长,看看他是如何做的?” 太子称赞道:“问宗贤弟当真人杰,经此祸事还敢孤身一人前来都司府报信,足已彰显其胆色与魄力。” 陈迹与张夏等人站在院子角落,张铮小声嘀咕道:“来了好半天,谁也没去看看那些丫鬟小厮,全都白死了。” 张夏狠狠瞪他一眼:“哥,少说点。” 张铮大大咧咧道:“咱张家、徐家又不怕他!” 张夏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打算做官,但你可别连累其他人!” 张铮看了陈迹一眼,闭上了嘴巴。 此时此刻,陈迹沉默不语。 当太子出现的刹那,他体内熔流疯狂翻涌而起,如同恶虎。 他心脏急促跳动着心脏泵出的血液从额头血管流淌而过时的汩汩脉搏声,宛如熔流的咆哮。 足足十余息,熔流才渐渐归于沉寂。 这还是第一次,熔流出现如此疯狂的反应……难道是因为见到了一国储君? 正思索间,太子看向院中,他的目光从陈迹脸上扫过,当他看见张夏时,目光微微停顿,而后看向张铮与小满:“这几位是……” 陈问宗从后面走上前来:“回禀太子,左边是舍弟陈迹和他的随身丫鬟,右边则是张拙张大人的公子与千金。他们二人此次随我等一同前来固原,本意是游玩,没想到却身涉险中。” 太子微微颔首,对张铮、张夏拱手:“我本次领命前来固原彻查杀良冒功案,连累两位了……” 话音未落,驿站外亮起火光。 众人回头,一队甲士明火执仗而来,狼行虎视。甲士身披藤甲藤甲上还能看见斧凿刀劈的痕迹。 是边军甲士。 太子身后,二十余名银甲亲卫拔剑而出,边军甲士穿着破旧藤甲,腰刀未拔,脚步不停。 一股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彪炳气焰冲天而起,逼得亲卫下意识连退两步。边军站在驿站台阶上,太子亲卫站在院子台阶下,彼此剑拔弩张,火把的火焰不停摇曳,被风吹得噗噗作响。 正值此时,陈迹忽觉胳膊被人抓住,力气越来越大。 他侧目看去,却见张夏盯着边军方向。 张夏嘴唇微启,细若蚊声道:“边军将领身后的那个人,下午曾来过驿站。当时此人并没有披挂藤甲,但他右脸颊处有一条伤疤,我不会认错。” 陈迹瞳孔骤然收缩,他眼神打量过去,那脸上有伤疤的汉子眼神越过其他人,朝院中审视过来,似在寻找什么。 不对劲。 按驿卒所说,这驿站常年闲置,平日里连柴火都不充足。 一个边军甲士换了便衣悄悄来到驿站,本就不合常理。 若此人真是凶手,未免也太张狂了些。杀了陈家三十四口人,竟还敢大摇大摆的回到此处? 这边军到底有何底气,竟敢如此忤逆一国储君? 张夏低声问道:“要不要拆穿他?” “不可,”陈迹不动声色回应道:“这里是边军地盘,若真惹得对方狗急跳墙,谁也活不成。更何况,咱们也只是看见对方来过,没法证明对方是来下毒的。不要紧张,不要让对方发现端倪。” 张夏点点头,神色渐渐平静下来:“明白。” 剑拔弩张的对峙中,太子抬头看着台阶上的边军:“诸位来此何事?” 领头的边军将领抱拳回应道:“回禀太子,末将听都司府守卒禀报驿站发生命案,率人前来缉拿凶徒。” 李玄上前一步拦住边军:“诸位不必入内此地有我羽林军即可。” 边军将领闻言一怔,当即手按腰刀,沉声道:“李大人,我固原都司府统辖三十六千户所,掌管这一城之地,抓细作、捉凶犯都是我都司府职责所在,还望太子和李大人莫要逾矩。” 李玄手按腰间剑柄,针锋相对道:“我怎知这是不是你固原边军所为?若此案交予你们,正好给你们毁灭证据的机会!” 边军将领面色一变,目露凶光:“李大人这是何意?我边军在此戍边,抛头颅、洒热血,容不得你泼脏水!” 李玄冷笑一声:“是不是泼脏水,你心里清楚得很。” 边军将领怒道:“我们边军杀人,向来与景朝贼子白刃见红,何时用过下毒这么下作的手段?” 李玄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太子按住肩膀。 他回头看向太子:“太子殿下……” 太子缓声道:“无妨,我来与周将军说。” 李玄迟疑片刻,退至一旁。 太子抬头看着台阶上的边军将领:“周将军,陈大人初来乍到便遭此不幸,已是骇人听闻。我回去后,定要连夜写奏折,以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禀明父皇,彻查此事。如今边军也有嫌疑,还是避嫌一下的好。” 周将军神色凝重:“殿下,非是我等有意冒犯天威,只是我等也担心有人将此事栽赃嫁祸于我们。近年来边军受诸多非议,实在担不起此等污名了。太子本是来查杀良冒功案的,与此事并无关系,何必插手?” 太子轻轻摇头:“非也,陈大人如今乃是詹士府少詹士,入我东宫官署,他的事自然就是我东宫之事。周将军,你带人来围我羽林军,难道是想谋反不成?” 周将军直勾勾盯着太子:“太子不必吓唬我,我周某人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顶天立地、问心无愧。便是到御前评理,我也不怕。若太子殿下执意不让我等追查此事,那我等也只能冒犯了。” 太子看了看凶神恶煞的边军甲士,沉吟片刻后说道:“不若如此,边军与羽林军一并追查此事。若边军真的清清白白,羽林军也好为各位做个见证。” 周将军眼神闪动,数息后有了决断:“好!” 太子转头看向陈礼钦:“陈大人,这驿站是住不得了,诸位随我一同回都司府吧,那里还有几间空院子。” 陈礼钦拱手道:“全凭太子殿下安排。” 太子又看向张铮、张夏:“两位意下如何?” 张夏回答道:“回禀殿下,我们随陈家一起。” 太子当先走上台阶边军甲士纷纷让开道路。 张铮在后面低声问道:“要不咱们跑吧?都司府是边军老巢,咱们住进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到时候天天提心吊胆,饭都不敢吃。” 张夏否定道:“我们若是跑了,定会让对方心生疑窦,打草惊蛇。” 陈迹平静道:“若真是边军所为,他们绝不会让人死在都司府里的。走吧,此时去边军地盘反而最安全。” (本章完) 第231章 羽林军 第231章 羽林军 兵荒马乱的驿站里,羽林军与边军甲士一同冲进屋中。 边军甲士闯进人字房通铺,还未开始搜查,羽林军也挤了进来,将人字房挤得水泄不通。彼此暗暗以肩膀撞击,撞得甲胄一阵哗啦啦声响。 一名羽林军从边军身旁经过时,边军甲士漫不经心伸脚,将对方绊了个踉跄。 羽林军怒目回视,锵的一声拔剑出鞘。 刹那间,人字房内响起一片拔出兵刃的声音,十余名羽林军、边军甲士在狭窄的屋内犬牙交错,仿佛十多个火药桶撞在一起,一碰就炸。 有边军甲士冷笑道:“怎么,待在皇城根儿的纨绔子弟,连景朝贼子都没杀过一个,还敢对我边军拔剑?你这柄宝剑杀过人吗?” 年轻的羽林军举着雪亮的长剑,平静环视着周遭:“莫说没用的,爷们最近憋着一肚子火,若不是太子不许,早拿你们练练手了!” “做什么,想要自相残杀?!” 周将军听见动静,快走几步来到门前,冷冷的盯着所有人:“我边军的刀,是用来杀景朝贼子的,都给我收起来!” 边军甲士闻言,毫不犹豫的收刀还鞘。可其中一名羽林军却不罢休,他上前一脚踹倒方才绊他的甲士:“让你脚贱!” “你他娘的找死!”边军甲士怒目相向。 此时,原本已经要前往都司府的太子去而复返,站在门口愠怒道:“齐斟酌,赔礼道歉!” 名为齐斟酌的羽林军辩解道:“殿下,是他方才先出脚绊我!” 太子皱眉:“道歉!” 齐斟酌犹豫片刻后,不情不愿道:“抱歉!” 院子中,陈迹从马厩牵出枣枣,他隔空听着屋里的动静,低声问张夏:“太子怎么说也是一国储君,边军如此顶撞太子,难道不怕下狱吗?” 张夏回答道:“边军被胡家掌控多年,早已有尾大不掉之势。只是胡阁老在朝中向来不偏不倚,以至于谁也不想招惹胡家。谁惹了胡家便会将胡家推到对面去。胡家看似夹缝中求存,却是最稳妥的那一个。” 张夏抚摸着枣枣的脸颊继续说道:“朝廷需要边军稳如泰山,这样他们才能在繁华之地安枕无忧。父亲说过,换谁坐在胡阁老的位置上,恐怕都没法做得更好了。” 陈迹心中暗忖胡家与世无争,太子擅长和稀泥,那位深居西苑仁寿宫的万寿帝君却偏偏要将他们碰在一起? …… …… 两炷香的功夫,甲士们将驿站搜了个底朝天,并未搜出有用的线索。 羽林军与边军甲士走出屋子,列在院中听令。 太子见无迹可寻,只得对陈礼钦温声道:“陈大人,眼下怕是寻不到凶手了。你们舟车劳顿,先随我回都司府安顿下来吧。” 陈礼钦拱手道:“有劳殿下了。” 太子领着羽林军穿过驿站正堂,羽林军白色的斗篷随风而动,威风至极。 正当陈迹牵着枣枣经过边军甲士时,却听周将军忽然开口问道:“请问,哪位是陈迹?” 陈迹牵着缰绳的手骤然握紧,而后客客气气的抱拳回应道:“周将军,在下便是陈迹。” 忽然间,太子于驿站正堂內驻足不前,微微偏过脸颊来。所有羽林军皆回首望来,目光在周将军与陈迹之间来回逡巡。 周将军打量着陈迹,风蚀般的面孔和缓下来,笑着问道:“先生身体可好?” 陈迹客气道:“劳周将军挂念,先生身体无恙。” 周将军拍了拍腰间佩剑:“这柄剑便是王先生早年赠予我的,我一直随身佩戴。当年他于我有恩,如今他的亲传弟子来了固原却险些丧命,当真惭愧。往后若在固原地界再遇到什么难处,定要来找我,绝对比找任何人好使。” 陈迹沉默片刻才回答道:“周将军多虑了,有太子的羽林军护卫左右,想来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周将军一怔,转头看了一眼太子,而后低声说道:“抱歉,你且回去安顿,改日再叙。我平日就在都司府衙门,随时可来找我。” 陈迹松了口气,当即牵着枣枣快步离开。 来到驿站门外时,却见太子已翻身上马。 太子见他出来,坐在马上轻声问道:“陈三公子与周副总兵是旧识?” 陈迹笑着说道:“回禀殿下,在下的授业恩师王道圣与周将军是旧识,但我此前并未见过周将军。” 太子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笑容和煦:“原来如此……陈大人,陈家可谓一门三杰,问宗、问孝贤弟高中解元、亚元,这还藏着王先生的亲传弟子。” 陈礼钦赶忙道:“殿下过誉了,犬子不成器,当不得人杰。”太子诚恳道:“陈大人莫要谦虚,陈府藏龙卧虎呢……” 陈问宗忽然挺直身子,打断太子话茬:“殿下,现在恐怕还不是谈笑风生的时候,在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礼钦皱眉道:“问宗,不可对殿下无礼……” 太子抬手止住陈礼钦,看向陈问宗说道:“问宗贤弟但讲无妨。” 陈问宗朝太子躬身拱手道:“我陈家三十四口遭歹人暗害,此事不能不了了之。他们虽只是卖身我陈家的下人,却也是三十四条活生生的人命,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 太子恳切道:“问宗贤弟不必担心,此事我必然给陈家一个交代。来驿站之前,我已交代一名羽林军快马出城,待他到了天水县,便会通过驿站将奏折六百里加急送去京城。届时,父皇定然会调拨解烦卫与密谍司前来,彻查此事。” 陈问宗松了口气:“多谢殿下!” …… …… 夜晚的固原没了摆摊的商贾,街道比白日里宽敞许多。 羽林军拱卫着太子与陈家人在前面走,陈迹等人慢慢缀在后方。 小满骑着小矮马凑上前来抱怨道:“公子,那周将军好不懂事,这时候凑上来与你寒暄,不是想害您吗?” 陈迹不动声色道:“他许是性子直率,并未注意此事……毕竟我身份卑微,他害我毫无意义。” 他判断周将军确实是无心之失,但对方到底怎么想的,此时也无从探究,只希望自己别因此被太子惦记上。 说话间,前方有一骑羽林军扯着缰绳拨马回来,笑着与张铮、张夏并肩而行:“张兄、阿夏,京中一别,许久不见。” 张夏策马而行,看都没看他一眼,冷淡回应道:“齐斟酌,‘阿夏’不是你能叫的,要叫先生。” 齐斟酌哈哈一笑:“如今你已不是国子监的先生,我也不再是监生,何必搞得那么生份。怎么几年过去了,性子还是这么冷。” 张铮没好气道:“我妹不想搭理你,滚一边儿去!” 齐斟酌皱眉道:“张铮,你说话客气点儿,爷们如今可不怕你!” 张铮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凭着祖上荫庇进了羽林军,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可以啊,等回了京,你点齐人马,我喊上羊羊他们,咱们在西城平安大街练练,谁输了谁进什刹海游一圈,不游是孙子!” 齐斟酌脸色沉了下来:“喊上神机营算什么本事?羊羊他们厉害,跟你有什么关系?” 张铮乐呵呵道:“爷们能摇到谁那是爷们的本事。再不滚蛋,等回了京,爷们就带人守着你休沐的日子,有本事你就永远别回家!” 齐斟酌面色变了数变,最终冷声道:“原本念着相识一场,来提醒你们莫要跟边军走得太近,以免被牵连。却没想到你兄妹二人不识好歹,倒是我自讨没趣了。” 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肚子,头也不回的追上羽林军队伍。 待他离去后,陈迹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张铮,调侃道:“今日倒觉得张兄有些陌生了。” 张铮腼腆道:“早年在京城常常闯祸,母亲这才非要将我带在身边,拴在洛城。如今已洗心革面方才不过是吓唬吓唬他罢了。” 陈迹笑着说道:“怎么没听张兄提起过?” 张铮感慨道:“以前也拿当年那些事沾沾自喜过,但后来想想,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与你们一比简直不值一提,所以才不好意思提起,并非故意隐瞒。” 陈迹话锋一转:“羽林军看起来好像并不厉害?” 一旁张夏开口解释道:“羽林军平日多做皇室仪仗之用,里面都是些勋贵子弟。要说最厉害的军队,当属万岁军、五军营、神机营,并称御前三大营,合计十七万之众。” 张铮补充道:“你看太子身边那个人模狗样的李将军李玄,其实是齐家的上门女婿。方才与咱们满嘴喷粪的齐斟酌,齐家旁支,他父亲也曾在羽林军中效命。” 陈迹恍然:“难怪这羽林军一个个穿得光鲜亮丽,原来是仪仗军。” 然而就在此时,他们身后的土路上,响起孤零零的马蹄声。 众人回头却见一匹黄棕马奔来。 下一刻,羽林军李玄面色一变,他看向太子急促道:“殿下,这是王广的马!” 按时辰来看,王广本该在前往天水县的路上。 可如今马突然回来了,人却不见踪影。 (本章完) 第232章 胡钧羡 第232章 胡钧羡 黑夜里,固原的街道安静得有些诡异。 众人策马回望,无声的看着孤零零的黄棕马走到近处。 羽林军指挥使李玄翻身下马,快走几步牵过黄棕马的缰绳,上上下下打量。 他伸手抚过马身,再将手指凑到近前,有血。 李玄回头看向太子:“殿下,王广恐怕已遭不测。” 太子披着洁白的狐掖裘皱眉不语,他抬头看向远处,深灰色的雄关宛如一张血盆大口,将人一口吞掉了。 齐斟酌拔出腰间长剑,狞声道:“殿下,固原边军无法无天,竟敢伏杀御前禁军,这与谋逆有何区别?” 李玄牵着黄棕马回到太子的白马旁,仰头说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即刻启程离开。我们今晚便到天水县歇息,明天动身前往太原府,奏请陛下调动解烦卫与万岁军前来平叛!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奏折六天便能抵京,来得及!” 陈礼钦一惊:“平叛?尚且没有证据,李将军莫要妄下定论。” 李玄面色狠厉起来:“边军先是毒杀陈家三十四口,又截杀殿下六百里加急,这不是叛乱是什么?陈大人,你可知截杀六百里加急是何罪?” 太子不慌不忙坐于马上,遥遥看向张夏:“久闻国子监曾经有位女博士精通书数,还能将大宁律法倒背如流,敢问边军该当何罪?” 张夏平静道:“盗抢四百里加急者,杖一百,刺字,徒三千里;盗抢五百里加急者,斩立决;盗抢六百里加急者,诛三族。” 太子称赞道:“张二小姐果然有过目不忘之能,佩服。” 张夏不咸不淡道:“殿下过誉了。” 李玄抱拳道:“殿下,现在不是闲谈的时候。莫要回都司府那龙潭虎穴了,边军敢截杀六百里加急已是狗急跳墙,殿下若继续留在此处,难保他们不会做出更丧心病狂之举。殿下千金之躯,请随末将离开固原吧!” 太子摇头:“陛下命我彻查杀良冒功案,如今此案尚且没有头绪,我又怎能轻易离开固原?我乃一国储君,天命所归,怎可惧怕宵小?陛下又会如何看我?” 李玄焦急道:“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只需如实上奏,陛下定会理解的。您若不愿意走,我们便长跪不起!” 说罢,他对其余羽林军使了个眼色。 哗啦啦一阵甲胄声中,羽林军纷纷下马,抱拳单膝跪地:“请殿下保重龙体,随我等离开固原。” 太子罕见发怒道:“我奉陛下之命来固原彻查杀良冒功案,既是父命、也是皇命,此为忠与孝;我方才答应了问宗贤弟要为他查明固原驿真相,此为义。你们此时逼我离开,岂不是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义之地?都给我起来!” 羽林军齐齐跪在地上,白色的斗篷披在地上,始终不愿起身。 过了许久。 陈问宗拱手道:“殿下龙体贵重,还望您先保全自己再做打算。” 太子仰头望着夜空长叹一声:“罢了罢了,都起来吧,听你们的便是。” 李玄大喜过望,赶忙翻身上马。 他手按腰间长剑,勒紧缰绳:“羽林军随我护送殿下出城,若边军不肯放行,便杀上城头,强行开门!” 铁蹄轰鸣声中,羽林军众星拱月,簇拥着太子往南城门奔袭而去。 张夏看了一眼陈迹:“我们怎么办?如果边军阻拦,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陈迹看着羽林军的背影:“想走的话,今晚便是最后的机会。边军仓促杀人,或许还没做好留下太子的准备。李玄倒也果断,若错过今晚,太子可能真的没机会离开了,只是……” 张夏默契道:“只是,边军为何要叛?”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是的,今夜从陈家被下毒开始,便透着蹊跷。即便边军与太子已经势同水火,他们也没道理杀陈家那么多人。真有仇有恨,你杀太子、杀羽林军都行,杀陈家人做什么?陈家今天才刚到固原啊,陈家招谁惹谁了?” 张夏低声道:“像是有只手,突然把太子与边军之间的那个弦给崩紧,崩断了。”“没错,”陈迹有了决断,策马追上羽林军:“暂且不想这些,先跟着羽林军出城再说,固原确实留不得了。” …… …… 数百骑羽林军纵马疾驰,所有甲士伏低了身子,从固原一排排土房之间穿过。羽林军的白色斗篷向后飘摇,头盔之上的白色雉尾随风晃动,宛如五百白马义从。 李玄对左右叮嘱道:“到了城关下,玄武卫看护殿下周全,青龙卫随我冲杀。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敢有怯战不前者,莫怪我李某人长剑无情!” 齐斟酌回应道:“将军放心,吾等死战!” 李玄转头对太子说道:“殿下,吾等誓死护卫您出城。” 太子缓声道:“有劳李将军了,另外,还请看护一下陈大人、张大人的亲眷。” “遵命。” 城关越来越近,李玄的心却渐渐沉入谷底。 他目光越过长街,看见城墙上燃着数百只火把,亮如白昼。城门前还有甲士往来穿梭,抬着军械、推着弩车、扛着沙袋,忙碌异常。 本不该有重兵把守的南城门,今夜竟聚起了数千边军甲士,一副大战在即的模样。 羽林军们有些不知所措,早已将方才的豪言壮语忘在脑后。 眼下这城关,单凭他们是绝对杀不出去的。 “吁!”李玄勒住缰绳,在城关前缓缓停下。 他座下战马不安的来回逡巡着,城墙上下躁动着的火光,将他面色映得赤红。 李玄仰头看向城墙之上。 下一刻,墙垛之间出现一个高大身影,如山峦般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们。 边军甲士在他身后举着火把,光影摇曳之下,高大身影背后是暴躁的火光,身影本身却一片黑暗,看不清面目与神情。 城上的身影朗声问道:“太子何故半夜前来?” 李玄心中一惊:胡钧羡! 他硬着头皮隔空喊话:“胡总兵,太子追查到一些线索,即刻便要前往天水县城,速速开门!” 胡钧羡平静道:“不能开。” 李玄怒道:“胡钧羡你疯了吗,竟要软禁太子?” 胡钧羡的声音波澜不惊,如洪钟般宏亮:“李将军息怒,我固原边军斥候在后方子午岭遭遇十余名景朝行官,许是景朝天策军神武营的精锐。我军斥候还是借着熟悉地形的优势,才侥幸逃得性命。对方翻山而来,必有所图谋。太子此时出城去,恐怕会遭遇景朝伏杀,末将不能开门。” 李玄气急了:“景朝军队想穿进宁朝腹地来,要翻越三百里山路,期间断崖无数,你便是编谎话也要编个像样的!还有你边军斥候竟能在十余名行官手中逃生,骗鬼呢?” 胡钧羡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固原边军从不会在这种事上编谎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请回吧。” 说罢,他转身离去,消失在墙垛之后。 李玄怒骂道:“胡钧羡,你这是谋逆大罪!” 胡钧羡渐行渐远,声音从城墙之上飘摇而下:“那便等这一仗打完了,请陛下来治胡某人的罪。不过当下,恕胡某人还有军务在身,先不奉陪了。” (本章完) 第233章 失踪 第233章 失踪 “胡钧羡!” “胡钧羡,你若是个爷们,便出来把话说清楚,不要躲在城墙上!” 羽林军在城关前叫嚣,可胡钧羡却像聋了一样,不理不睬。 一支支令箭从城门楼里传出,一个个边军甲士领着令箭传令去了,对太子与羽林军视若无睹。 齐斟酌怒道:“殿下,这胡钧羡根本没将您放在眼里!” 太子身子拢在洁白的狐掖裘中,淡然道:“齐斟酌,莫在此气急败坏,羽林军气度何在?退下。” 齐斟酌嘴巴张了张,最终抱拳后退。 此时,脚步声传来,周副总兵领着一队边军步卒从羽林军旁经过。 周游冷声道:“我固原都司府总兵好歹也是官拜正二品的朝廷大员,容不得你们这群纨绔子弟大呼小叫。各位请放尊重些,吾等是戍边的将士,不是被拴在皇城根下的阿猫阿狗。” 说罢,他领着步卒来到城关前,头也不回的沿着台阶登上城楼。 李玄皱眉沉思片刻,转头对太子说道:“殿下,这胡钧羡为了将您留在此处,竟撒下弥天大谎,如今该怎么办?” 太子沉默片刻,一声叹息:“若是齐先生在此就好了,可惜他被父皇调去宫中听用,此次没能一同来固原。” 李玄面露惭愧,自己等人在太子身边,太子却惋惜齐先生没来,这分明是觉得他们不顶用。 太子看向一身大红官袍的陈礼钦:“陈大人,早些时候听闻你在洛城颇有建树,父皇也曾夸奖过……你有何看法?” 陈礼钦思索片刻说道:“殿下稍等片刻,容我前去与胡总兵交涉,定要让他打开城门,放我等出城。” 太子不置可否。 陈礼钦下马朝城关走去,可还没靠近,却被两名边军将长戟交叉,死死拦住去路:“此乃军机要地,闲杂人等回避!” 陈礼钦皱眉道:“此地非白虎节堂,也非都司府议事堂,按我宁朝军律,并非军机重地。太子在此我乃詹士府少詹士,从四品官员,临战时自有过问军机之权责,不懂律法便休要胡言乱语!” 一名边军听完陈礼钦的话,迟疑片刻,转头看向同袍:“詹士府少詹士是啥?” 另一名边军摇摇头:“听起来像是大官,但应该没咱们将军官大。” “哦,既然没咱总兵官大,那咱们听将军的。” 陈礼钦被揶揄得面色青一阵、紫一阵,对方便连军律也不管不顾! 他耐着性子与边军甲士交涉了一炷香时间,却连城楼都没上去,只得灰头土脸的回来。 太子温言安抚道:“陈大人不用灰心,边军粗鄙不讲道理,并非你之过失。” 陈礼钦欲言又止,最终沉默不语。 便如他在洛城时与梁氏所说,他是治理一地的能吏,却没有处理危险的急智。他原本就没惦记过少詹士的官职,却不知怎的,朝廷竟安排他来辅佐太子。 太子遥遥望着城楼上摇曳的火光,一时间进退两难。 齐斟酌凑到近前,小声道:“太子,我有办法出城。” 太子平静道:“请讲。” 齐斟酌思索片刻:“末将来到固原以后,听闻这固原有两条秘密进出城池的地道,商贾可借这两条密道躲避城关,运送些违禁的商货……或许殿下也可借密道离开?” 太子扫他一眼:“一国储君借地道狼狈离开,天家威严何在?我大宁朝还没出过这么窝囊的储君,休要再提。” 李玄却在一旁说道:“殿下,事急从权,若您有个三长两短……” 话音未落,却听不远处传来声音:“不可出城。” 太子与李玄同时转头看去,正看见陈迹策马上前:“殿下,此时不可出城。” 陈礼钦皱眉道:“你来凑什么热闹?退下!” 陈迹对太子拱手道:“殿下,您看这边军忙碌之事,并非临时为了演场戏而准备的。”太子若有所思:“怎么讲?” 陈迹指着边军甲士说道:“边军军资匮乏寻常士兵只能穿戴藤甲,军械残缺。若按市价,开一石的硬弓所需八两银子,这种弓在边军里,将士必定极其珍惜……” 齐斟酌打断道:“你到底要说什么?长话短说!” 张铮嘿了一声,便要策马上前与他理论。 陈迹抬手止住张铮动作,继续说道:“硬弓易裂,牛筋弦易脆,所以非战时不上弦。我等下午进城时,边军将士的弓都插在背后的箭囊里,并未上弦。而现在,佩戴硬弓的边军将士已经全都扎上了牛筋弦,无一例外。若只是演一场戏,边军是舍不得这么做的。” 李玄摇摇头:“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要演戏的是胡钧羡与周游,他们二人只会对底下将士说有敌来犯即可,怎会将谋逆的念头说给所有人听?所以边军将士是真的以为景朝天策军要来了。” 陈迹沉默片刻转而说道:“各位不觉得,城墙上的火光太亮了些吗?” 太子疑惑道:“什么意思?” 陈迹解释道:“若只有火把,决计烧不出这般火光的。如今城墙上亮如白昼,是城外正烧着大火……边军正在城外放火烧山,以免景朝军队来此伐树制造攻城器械。若不是真的大敌当前,胡总兵又何至于此?” 未等旁人说话,陈礼钦怒道:“不学无术却在这里纸上谈兵,仿佛你亲眼看见边军放火烧山一般。都说了让你退下,殿下面前也是你能信口胡诌的地方?” 陈迹沉默片刻,拨马退了回去。 陈礼钦又对太子拱手道:“殿下,微臣教子无方,让您见笑了。” 太子赶忙道:“陈大人这是何必,陈迹也不过是想出谋划策而已,不必责怪。” 陈礼钦回答道:“殿下,当务之急还是小心边军狗急跳墙,若让他们挟持一国储君,恐怕会令陛下也陷入两难之地。” 太子低头不语。 李玄低声问道:“太子也觉得,城外真有景朝行官渗透到我宁朝腹地来?” 太子坐于马上,仰头遥遥望着雄奇的城墙:“陈迹所言并非全无道理,这位陈家庶子观察细致,倒也没陈大人说的那般不堪。刘家叛乱时,景朝兵临崇礼关,若我记得没错,天策军也确实不在其中。当时朝中堂官们还疑惑天策军去了哪,现在想来,很有可能真的来了固原奇袭。” 李玄思索片刻:“若天策军真的来了,殿下才更该离开固原。您是千金之躯若固原城破,恐会……” 太子漫不经心问道:“可此时离开,万一撞见城外的景朝行官怎么办?” 李玄劝慰道:“子午岭奇险,骑兵是绝对走不通的,粮草辎重也运不进来。即便天策军派了行官渗透过来,必然也只是一小撮人来截杀粮草、探听情报。羽林军五百骑军阵,便是对上景朝行官也可将其斩于马下。殿下,走吧!” 太子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摇头:“李将军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乃一国储君,若景朝天策军真的兵临城下,我也当与固原共存亡才是,绝不能未战先逃。我宁朝将都城从金陵迁至京城,便是天子守国门之意。怯战之人,配不得这宁朝的大好江山。” 李玄闻言,当即激动得抱拳行礼:“殿下教训得是。殿下之胸襟魄力,令末将自惭形秽,您将来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未定之事休要胡言,”太子温声打断道:“李指挥使不必自责,我明白你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走吧,回都司府,其余事从长计议。” 说罢,他拢了拢肩上的狐掖裘,又深深看了一眼城楼,这才拨马回转。 羽林军拱卫着太子一路疾驰,趁着夜色返回都司府。 到得都司府门前,太子翻身下马,将缰绳递到李玄手中:“务必安顿好陈大人与其亲眷……” 说话间,他回头扫视身后:“咦,张夏姑娘呢?” 李玄微微一怔,回头看去,羽林军的后面哪还有张夏与张铮的身影? 他迟疑道:“想来是我羽林军走的太急,致使他们掉队了?太子且先进府中歇息,末将这就带人去寻!” 齐斟酌在一旁说道:“殿下,末将方才亲眼看见他们在疏勒街走了另一条小路,是他们主动走的,不是掉队。我猜,他们是怕跟着咱们,会被边军谋害,所以偷偷逃走了。走得不止是张铮与张夏,还有那个名为陈迹的小子和他的随身丫鬟。” 太子沉默片刻,展颜笑道:“既如此,便随他们去吧。” (本章完) 第234章 黑话 第234章 黑话 固原的月光是银色的,照得人间清冷。 四匹马穿梭在土屋与小路之间,却听“吁”的一声,陈迹勒住缰绳,回头去看身后空无一人的街道:“太子应该没有派人来找我们,已经甩掉了。” 他披着黑色大氅,乌云被他拢在大氅里睡得香甜。 小满骑着小矮马跟在后面,好奇问道:“公子,我们为什么要悄悄溜走啊?” 陈迹头也不回的回答道:“李玄、齐斟酌有勇无谋,陈大人又不是个有急智的能吏,太子想要查杀良冒功案,怕是得靠自己了。这也就罢了,如今有人在暗中算计太子与边军,我们若再跟着他们,搞不好要一起倒霉。” 张铮感慨道:“羽林军好歹也是御前禁军的门面,不知为何要启用这么多勋贵子弟。那齐斟酌以前在皇城根都是被我们撵着跑的,如今也骑上羽林军的白马啦。” 张夏瞥他一眼:“用勋贵子弟也不全是裙带关系的缘故,而是要用他们的忠诚。羽林军值守宫门,乃是最要紧的地方,这种职位绝不能用无牵无挂之人。若是启用一个光棍,他犯了错,朝廷想诛他九族都难。” 她转头看向陈迹:“跟在太子身边会有危险?” 陈迹点点头:“我怀疑今晚给陈家下毒的并非边军,而是景朝军情司的谍探所为。” 张铮一惊:“谍探?” 陈迹解释道:“如我之前所说,边军没有动机做这件事,固原城中的地头蛇也没动机做这件事。但如果是景朝谍探为了挑拨太子与边军之间的矛盾,便能解释得通了。只是太子身边的人好像认准了边军似的,没往其他方向推断过。” 此时,张铮攥着缰绳笑道:“也是奇怪,太子身边怎的一个可用之人都没?难怪他着急调陈大人过来。” 陈迹想了想问道:“太子提到的齐先生是谁?为何没跟着太子来固原?” 张夏摇摇头:“不知道。我们对宫里的事所知甚少,父亲和叔叔也不曾提及过,他们对国储之事讳莫如深。” 她沉思数息猜测道:“若要我猜测,先前太子当副学政时、查私铸铜币时,只和稀泥的做派已令陛下失望至极,于是陛下索性将他身旁出谋划策的幕僚一并调走,以示训诫。” 张铮乐呵呵道:“陛下这是怕那些老谋深算的幕僚把太子带坏了啊。” 陈迹心中思忖,自己回到陈家后,陈礼钦立刻迁升东宫属臣,紧接着太子身边幕僚被接连调走,出现权力真空。 这一连环的事,仿佛冥冥之中在给陈礼钦腾位置似的……是巧合,还是阴谋? 若陈迹还是个初来乍到的医馆学徒,或许不会思索这些。可见识过白龙与内相吞没刘家与靖王府的手段之后,由不得他不多想。 张夏问道:“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陈迹回过神来:“把军情司的谍探给找出来。不然的话,他们与城外的景朝军队里应外合,固原只怕是真的危险了。” 张夏若有所思:“你想帮太子?” 陈迹沉默片刻:“嗯,我有必须接近太子的理由,但这个理由暂时还不能说……” 说到此处,他忽然惊觉:太子身边的人全被调走,难道并不是在给陈礼钦让路,而是在给自己让路? …… …… 夜色里,陈迹沿着固原城里狭窄的土路策马而行,四下寻找着什么。 片刻后,他在一处晦暗巷子里寻到一位老叟,对方窝在一堆杂物后面打着盹,身旁还放着破旧的铜锣与锣槌。 陈迹坐在马上俯身问道:“老人家,您是打更人吗?” 老叟被惊扰,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将拢在袖子里的双手缩得更严实些,继续打盹。 张铮坐在马鞍上,从袖子中取出一枚碎银子扔在土路上,发出噗的一声,砸起些尘土。老叟顿时睁开双眼,手脚并用的爬过来捡起银子。 张铮乐呵呵对陈迹说道:“问吧。” 陈迹重复方才的问题:“你是打更的?” 老叟谄笑道:“回各位爷,小人便是这乌什坊的打更人。” 陈迹好奇道:“即是打更人,为何不打更?” 老叟苦着脸卖惨道:“各位爷刚从外面来吧?您有所不知,并非小老儿偷懒,而是这固原夜里多得是过江龙、地头蛇,若是恰巧遇见刚刚犯了案的歹人,搞不好还会被杀人灭口……” 陈迹疑惑道:“固原都司府不管吗?” 老叟欲言又止。 张铮又丢了一枚碎银子,对方才开口说道:“各位爷,都司府若想管,也就不会放那么多外乡人进来了。固原平日里城门敞着,进出连路引都不需要,只要你肯交税、交买路钱,各路豪强犯了事都跑这里避风头,能不乱吗?” 陈迹若有所思:“我们来的时候,城门可是关着的。” 老叟解释道:“关城门也就半个多月的事。” 陈迹又问:“是太子来了固原便关了城门吗?” 老叟摇摇头:“那不是,太子也才来十天的样子,他来之前城门就关上了,不许进不许出,好多商队困在城里,搞得龟兹街热闹得很。” 陈迹看向张夏:“想来边军还瞒了些事情,他们的斥候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发现了景朝的动向。” 张夏心中一紧:“你觉得,景朝军队真的要围固原?” 陈迹点点头:“景朝天策军来的时机很巧……你觉得,若是景朝想将这里围成一座孤城,挑什么时间最合适?” 张夏坐在马上微微一怔:“就是现在。” 张铮挠了挠脑门:“你们打什么哑谜呢,为什么是现在?” 张夏斟酌道:“固原商队往来频繁,若是平日里固原被围,太原府多日不见商队往来定会起疑,而现在马上便是岁日与上元节,又天寒地冻的,哪怕没有商队往来也不会有人觉得蹊跷。”她继续说道:“若真如边军所说,景朝行官已渗透到固原背后,恐怕固原已经是座孤城了。” 老叟惊慌失措:“各位爷在说什么呢,景朝贼军要来了?” 陈迹没有回答,继续问道:“商贾为什么都聚在龟兹街?” 老叟解释道:“固原最好的青楼、酒家、客栈、赌坊都在龟兹街,商贾夜里没事干,可不都往那跑吗?据说有一支从西北来的商队被赌坊做局,短短七天就把带来的羚羊皮子输得干干净净,如今连住客栈的银子都没有了,在青楼里当龟公呢。” 张铮感慨:“倒也是能屈能伸。” 老叟赶忙道:“他们也不愿意当龟公,是赌坊把他们卖进去的。” 正说着,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高声喧哗着:“你他娘的别跑,让老子追上,非剁你两根手指不可!” 陈迹默默摸上马鞍前横着的鲸刀,下一刻,数名身着短打胡服的小厮拎着短刀,追着一名肩膀上插着短刀的中年人从他们身旁经过,这群人从头到尾都没多看陈迹等人一眼。 待到这些人跑远,窄路上又恢复宁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张铮迟疑道:“这是……?” 老叟答道:“方才那几名小厮是乌恰赌坊的人,想来又是一个输精光的赌徒,欠了赌坊的帐想赖账呢。” 陈迹思索片刻问道:“最后一个问题,龙门客栈在哪?” “爷,龙门客栈就在龟兹街里,最高的那座楼宇便是。” …… …… 龟兹街长街两侧的青楼、酒肆挂着红灯笼,酒令声、青楼里的莺声燕语不绝于耳,仿佛寒冬腊月里一座滚烫的火炉,让这座边陲军镇不至于被彻底冻住。 陈迹等人已经下马,牵着缰绳走在青石板路上。 张铮左顾右盼:“整个固原也就这里铺着青砖,我还以为又回到洛城红衣巷了呢。” 张夏皱眉道:“哥,正是紧要关头,你可不要乱逛乱玩。” 张铮乐呵呵笑道:“你把自家哥哥当什么呢,哥已是万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境界,早就玩腻了。便是京城八大胡同的青楼行首求着我做入幕之宾,我都未必答应。爷们在皇城根玩的什么?玩的是排面,这里的野可吸引不了爷们。” 小满缀在后面小声嘀咕道:“吹什么牛皮呢,也不怕把牛皮吹破了。” 张铮嘿了一声回头:“你这小丫头片子瞧不起谁?” 小满看向陈迹:“公子,他凶我。” 张铮:“……我可没有!” 陈迹没有理会两人,他抬头打量过去,却见长长的龟兹街正中间,一座三层八角楼鹤立鸡群。 他领着三人来到门前,却见门前悬着金字匾额“龙门客栈”,右侧上联写道“观事观物,观天观地观日观月,观上观下,观他人总是有高有低”;左侧下联写道“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原来无知无识”。 陈迹目露沉思,别人家的客栈挂得都是迎客联,愿八方来客、四海来财。怎么这龙门客栈不像是做生意的,反倒是像修禅的? 他掀开厚重的布门帘,裹带着风霜气走进门内。 还未等他看清店内的陈设,已有伙计拎着一块白布走上前来,用白布在他身上拍打着灰尘:“客官几位,住店还是过路?” 陈迹低头看着伙计借‘扫尘’的功夫,将他浑身上下扫了个遍,甚至还摸了摸他袖子,这分明是想借机看看他身上带了多少财物,或者是兵刃。 伙计摸到陈迹手中裹着布条的鲸刀时,手微微一顿,面上却若无其事。 陈迹沉默两息说道:“四个人,住店。” 伙计笑眯眯起身:“客官是用铜钱还是用银两?” 陈迹微微眯起眼睛,若是寻常客栈的伙计,只会问你住几间、要什么房间,可这位伙计却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用铜钱还是用银两? 这龙门客栈,处处透着古怪。 陈迹平静问道:“用铜钱如何,用银两又如何?” 伙计哈哈一笑:“客官别多想,用啥都行,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说罢,他对柜台后面的掌柜喊了一声:“掌柜的,来了尖果和尖孙,许是走板的铜头,过过堂,盘盘海底。” 陈迹问道:“这说得什么意思,怎么听不懂?” 伙计客气道:“客官,这是我们固原土话,喊掌柜的招待几位呢。” 然而正当此时,张夏忽然上前一步,对伙计笑着说道:“兄弟,走水了。” 她对陈迹翻译道:“他方才给掌柜说的是江湖黑话,来了俊俏男人和俊俏女人,许是走错店的过江龙,让掌柜盘盘咱们的底细。” 伙计一怔:“辛苦辛苦?” 张夏低声对陈迹解释道:“他问咱们是不是江湖同道呢。” 说罢,她转头对伙计说道:“不用再盘道了,我们四人只是路过固原,不会耽误各位开门做生意,安排客房吧。” (本章完) 第235章 三爷 第235章 三爷 客栈里已是打烊的模样,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椅子倒扣在桌子上。 龟兹街里热火朝天,唯独这街面里最大的店面冷冷清清。 伙计看着眼前一身火红的英姿飒爽的姑娘,回想起自己方才说的黑话全被对方听懂,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张夏见伙计愣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伙计贼头贼脑的回头去看掌柜。 掌柜推开柜台上的算盘与账簿,龙行虎步的走出柜台,拱手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原谅我这小伙计道行浅,在各位面前班门弄斧,闹了笑话。按江湖规矩,在高人面前装神弄鬼却走了水,得扎自己一刀才能解了梁子……” 掌柜是个中年汉子,一身黑色短打劲装,看起来不像是个掌柜,反倒更像是个走南闯北的镖头。 只见对方面色红润,太阳穴突起,讲话如洪钟作响,分明是个练家子。 奇怪的对联,入门的黑话切口,练家子掌柜这龙门客栈神秘异常。 屋里暖和,陈迹解下自己肩上的大氅挂在胳膊上,平淡道:“扎自己一刀就不必了,既然掌柜敞亮,我们也没得理不饶人的意思。” 小伙计松了口气。 掌柜思索片刻:“我做主,免了各位的房费如何?” 此时,陈迹摇摇头:“我们是要长住的,只怕住久了掌柜心疼。免房费就不必了,只需给我们准备三间……” 张铮赶忙打断道:“一间,给我们准备一间地字房就行,只是需要多给几床被褥,我们加钱。” 伙计疑惑道:“我们客栈空房间还多呢。” 掌柜按住伙计的肩膀,笑着说道:“客人大过天。客官要几间,我们就给准备几间,莫说废话。但各位宽宏大量,我龙门客栈也不能不识抬举,我给各位安排天字甲号房,按地字甲号房收钱,可好?” 张铮压低了声音,细若蚊声问道:“咱们都说算了,他怎么还过不去?” 张夏回应:“这便是江湖规矩,我们应下了好处,这桩事才算了结。往后我们出了门也不能再提此事,以免堕了龙门客栈的脸面。” “原来如此……” 张夏学着男人一般抱拳笑道:“若再推辞,便是不给掌柜面子了,我们承情,便在天字号住下。” 掌柜客气的拱拱手:“多谢各位高抬贵手,小六,领客人去天字甲号房。” “哎,”小六应了下来,躬着身子对陈迹等人说道:“客官,这边请。” 他踩着客栈里的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正要从木楼梯上楼时,陈迹忽然竖起耳朵,似乎听见地板下面传来沙沙声响,这声音……像是有锋利的铁器在磨刀石上来回摩擦。 陈迹的脚步一停,地下的磨刀声也停。 小六站在楼梯半中间回头:“客官怎么了?” “没事,走吧,”陈迹笑了笑,抬脚跟上。 …… …… 待到陈迹等人上了二楼,却见房梁上的阴影里,有人翻身而下,轻飘飘落在掌柜身边。 只见一个坡脚伙计,手里拎着一柄菜刀:“掌柜,是不是冷子点(做官的)?或是鹰爪(密谍)?” 掌柜眯着眼看向楼梯尽头:“不像,官爷可没这么好说话。” “阉党呢?” 掌柜背着双手思索片刻:“若是阉党,他们会直接来将我这客栈掀了,不会扮成客人。你也见过固原城里的阉党,最不讲规矩的就是他们。” “那他们是哪条道上的?” 掌柜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近固原里牛鬼蛇神多了,谁知道是从哪来的。” 伙计试探道:“景朝的谍子?” 掌柜眼神一转:“倒也不像,不过你明天出去探探道,这几人像是刚来固原的,进城的时候兴许有熟人见过他们。但你得小心些,别折在这几个过江龙手里。” 伙计不解道:“那几人也不像特别扎手的模样。” 掌柜平静道:“什么是过江龙?过江龙便是明明看穿了你这里不寻常,却依然还敢走进来的人。” 汉子低声问道:“他们来做什么的?” 掌柜回到柜台后面,不慌不忙道:“来我龙门客栈的客人,定然是听了坊间传闻,有所求的。不急,我不找他们,他们也迟早会来找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正当此时,厚重的布帘子被人掀开,外面的寒气扑面而来,吹得客栈内烛火一阵明灭不定。 伙计转身道:“客官,住店还是……三爷!稀客啊,您不是去了京城吗?” 来者是一位腰悬长刀的中年人,瞎了一只左眼,眼眶里只余下眼白,凶焰彪炳。 却见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铜钱,隔空掷向掌柜,去势凌厉。 掌柜身子微微后仰,两指在鼻尖前夹住铜钱。他将铜钱拿在面前端详,却见铜钱上铸着“灯火”二字。 掌柜目光炯炯有神的问道:“三爷,督主回固原了?” 三爷平静道:“越发没规矩了,督主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 掌柜面色一黑:“跟你客气才尊称你一声三爷,若不是你跟在督主身边当差,你算什么东西?当初在将军麾下的时候,你也只是个手下败将。我只是问问督主有没有回固原,你急什么眼?”三爷冷笑一声:“收起你那小心思,督主可不是你能惦记的。若再坏了规矩,我必杀你。” 掌柜嗤笑一声,将袖子挽至小臂:“就你?” 三爷左手按住刀柄:“试试?” 剑拔弩张中,伙计慌忙打圆场:“两位爷,客栈里还有不少客人呢,可别惊动了他们,到时候都要受督主责罚。掌柜,三爷带了灯火铜钱过来,想必是有正事。” 掌柜沉默数息,重新将袖子放下来,懒洋洋道:“说吧,来我龙门客栈什么事?” 三爷冷声问道:“方才有几人进了你客栈,给我安排在隔壁的房间。记住,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也不要说。” 掌柜狐疑的看了楼上一眼,回头问道:“等等,这几人是谁,竟然由你过来盯梢?这是你的事,还是督主的事?” 三爷不作回答。 掌柜又问道:“要杀他们,还是他们身上带了督主想要的东西?若是他们有督主想要的东西,我半夜就杀了他们取来,给督主送去。” 三爷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督主不在固原,我一个人回来的。” “那你不早说!”掌柜突然意兴索然的摆摆手,再也不多看一眼:“小五,领三儿去天字乙号房。对了,等会儿喊地字丙号的客人起来,该送他走了。” 三爷听着“三儿”的称呼挑挑眉头,最终什么也没说。 …… …… 天字甲号房里,小满蹲在地上铺着褥子,张铮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百无聊赖的用铁钳子拨动着炭盆里刚刚烧起来的木炭。 小满狠狠瞪他一眼:“你干嘛呢,自己的床铺自己铺!” 张铮懒洋洋道:“你帮我一起铺了不行吗?” 小满剜他一眼:“我是公子的丫鬟,又不是你的丫鬟。” 张铮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老看我不顺眼呢,说话都夹枪带棒的。” 小满双手将褥子展平,慢条斯理道:“寻问柳之人还想别人好言好语?你可别把我家公子给带坏了。” 张铮赶忙解释道:“我何时寻问柳了?我说的是我对那些行首不屑一顾!我身边的兄弟虽然好这个,但我可是洁身自好的。” 小满讥笑道:“对对对,一锅大米饭里,就你一粒生米。” 张铮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窗户旁的张夏回过头来:“你俩是八字不合吗,怎么一直在吵……嘘!” 正说着,只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陈迹原本抱着乌云站在窗棂边,透过缝隙无声看向窗外。此时豁然转过身来,目光随声音而动,仿佛透过门与墙,看到走廊上的人影。 下一刻,隔壁响起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屋,而后再也没了动静。 张夏用手指在茶杯里沾了水,在桌子上写道:“是龙门客栈的客人?” 陈迹皱起眉头摇摇头,也用手指沾了水:“我们刚住进甲字号,便立刻有人住进乙字号?小心为上,隔墙有耳。” 张夏点点头,转身去贴耳与张铮、小满交代起来。 陈迹回过身,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天字房在龙门客栈三楼,已是这固原城内的最高处。他极目远望,甚至能看见远方城墙上火光跳动,边军甲士如小小的黑色蚂蚁来来去去。 城墙内,矮矮的土屋高低错落,密密麻麻的房顶上,时不时还有豪强的身影跳来跳去。 目光再到近处,龙门客栈后院宽敞,马厩、柴房、厨房、牛舍一应俱全,隔壁青楼的歌声与酒令声飘摇而来。 小满铺好了被褥,走到陈迹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公子,早点歇息吧?” 陈迹摇摇头,拿来茶杯沾水在窗棂上写道:“你们先睡,前半夜我来守夜,后半夜小满你来守夜。” 小满心中一惊:啊?我? 她顿时有些心虚,奇怪,有张铮这个大老爷们在,公子怎么会让自己来守夜?公子是不是瞧出什么了?公子发现自己行官身份了?公子还发现什么了? 小满的小脑瓜里闪过许多念头,乱七八糟的。她原本还想试探自家公子的,却被自家公子一句话打乱阵脚。 夜深。 张夏打了地铺睡在里屋,张铮歪着脑袋睡在外屋的地铺上,屋里八仙桌被挪到一旁,腾出了睡觉的位置,最终谁也没有睡在床上,都睡在了地上。 小满搬了小椅子坐在炭盆边上困意全无,陈迹盯着窗外,她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陈迹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连隔壁青楼里的歌声都歇了,陈迹却目光一定,来了精神。 夜色中只见一名伙计鬼鬼祟祟走出八角楼,身后领着一个肥头大耳身穿绸缎的胖子,两人一路往马厩走去。 进了马厩,有茅草棚子遮住视线,陈迹便再也看不见两人的踪影。 片刻后,伙计走出马厩,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周围。半晌后确认平安无事他在寒风里紧了紧领子,哈气在双手里,搓着手回到八角楼中。 那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永远消失在了马厩里。 (本章完) 第236章 客栈的规矩 第236章 客栈的规矩 夜半,隔壁乙号房传来开门声响,有人轻轻踩着走廊上的木地板出了门,下了楼。 小满坐在小椅子上被惊醒,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见乌云不知何时卧在了张夏的枕头旁,揣着手睡着了。 小满一阵气恼,这一路上不论她怎么讨好乌云,乌云都没心没肺的不肯靠近她,现在却愿意睡在张二小姐旁边,太没良心了。 她抬头看去。 陈迹依旧站在原处凝视着窗外,鲸刀抱在怀中,腰背挺直。 小满心想,公子要是穿上羽林军的银甲和白斗篷,头盔上插着白色的雉尾,一定比那些羽林军看起来更威风吧? 可这还是自己印象里那个,被梁氏、王贵斥责两句就低头不敢说话的陈府庶子吗? 小满眼珠子转了转,悄悄起身,拎着衣摆凑到陈迹身旁出言试探:“公子……” 陈迹突然开口打断道:“小满,谢谢你。” 小满眼睛瞪大:嗯?!公子为何突然说谢谢自己?难道是自己先前驱使饕餮帮公子出气的事情,被公子知道了? 公子何时知道的?是自己结印的时候被看见了吗?还是自己吃得太多引起怀疑了吗? 陈迹头也不转的平静说道:“这一路来固原,你不喊苦也不喊累,不管面对谁,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都会站在我身前维护我,谢谢你。” 小满心中巨石落地,顿时松了口气,原来公子是这个意思。 她开口说道:“公子不必客气,我是你的丫鬟,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嘛……” 陈迹再次开口说道:“小满,别为你的身份担心。” 小满心中一慌。 身份? 难道公子知道自己在“灯”里的身份了?是自己和苏舟说话被听见了?还是自己不小心说了梦话? 陈迹温声安慰道:“等到了京城,我就找夫人要回你的身契。到时候你想走还是想留,都看你自己的意思。想走,我就送你一笔嫁妆,想留,我给你涨月银。” 小满的心绪仿佛在云间与大地之间跌宕,忽上忽下,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可她听到能拿回自己的身契,还是压不住的喜悦:“公子说话可要算数哦,是您自己说的要还给我身契的,不许后悔。” 陈迹嗯了一声,低声道:“回去休息吧,我继续盯着。” “噢。” 小满稀里糊涂的回到小椅子上,等屁股挨着椅子才想起来,自己不是要去试探公子呢吗?! 她狐疑的看着陈迹的身影,越想越可疑! 呀!公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狡猾了……肯定是被张铮带坏了! 想到此处,她偷偷伸腿,踹了不远处熟睡着的张铮一脚,可张铮连眼都没睁,只翻了个身便继续睡去。 小满嘀咕道:“睡得这么死,被人杀了都不知道!” 此时,陈迹眼睛透过窗缝凝视着马厩,他想看看那个进了马厩的胖子还会不会出来,可这都等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对方的身影。 难道悄悄离开固原军镇的密道,就在这马厩下面?隔壁的住客半夜出门去了哪里,难道也是要离开固原城? 可陈迹一直等到天色破晓,也没再见到有人进出马厩。直到鸡鸣声响起,才有客栈的伙计抱着草料去喂马。 他再次极目眺望,只见远方城墙上的火把、火盆已尽数熄灭。 好在,景朝天策军并没有来。 陈迹思索片刻,将鲸刀递给小满,自己转身走出门去:“守好屋子。” 小满坐在椅子上,回身看着陈迹的背影,待房门重新合拢,她悄悄解开鲸刀上的布条,拔出一尺刀身。 刀身雪亮,光可鉴人,小满在刀身上竟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面容,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刀,便是在姨娘那里也不曾见过。 小满思索片刻,对着刀身捋了捋头发,这才若无其事的合刀入鞘。 陈迹轻手轻脚的走下楼梯,客栈一楼的正堂里,三个伙计正将桌椅摆好。 伙计们见他下来,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拱手道:“客官万福。” 陈迹点点头,自顾自的往后院走去。掌柜给小五使了个眼色,小五便一瘸一拐的跟在陈迹身后。 “客官,有什么吩咐吗?”小五赔笑问道。 陈迹笑着说道:“我去给马梳梳毛。” 小五赶忙道:“客官,这种脏活累活还是小人去做吧?马厩可是腌臜地,味道大得很呢。” 陈迹解释道:“我的马脾气大,旁人不让碰的。” 说着,他径直来到马厩前伸出手,枣枣便凑上前来,用脑袋去拱他的手掌。 小五称赞道:“客官这匹马可真是神异,便是景……北边贩来的战马,都没有这般精壮的。” 陈迹拉开马厩,将枣枣牵出来:“劳烦去取两斤炒好的黄豆来,再拌两个鸡蛋,挂我天字甲号房的账上。” 小五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道:“好嘞!” 陈迹听着身后脚步声远去,当即用余光打量着马厩。 马厩里,二十余匹马被栓在一根根拴马桩上,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也许密道就藏在某块稻草下面。 此时,陈迹忽然看到马厩角落有一顶瓦楞乌纱帽,被马蹄踩变了形状。 这里怎么会散落一顶瓦楞乌纱帽?是昨晚那个胖子的吗? 胖子确实带着瓦楞乌纱帽,可昨晚夜深,这种帽子的样式又大同小异,陈迹也不确定这是不是胖子的那一顶。 陈迹拿着木梳给枣枣梳去浮毛,等着小五拿黄豆回来。可回来的却不是小五,而是掌柜。 掌柜端着木盆递到枣枣面前,枣枣不为所动。 陈迹笑着说道:“我来吧。”他接过木盆递到枣枣面前,枣枣打了个响鼻,狼吞虎咽。 掌柜啧啧称奇:“客官这匹马真有灵性,方才小五给我说旁人碰不得您这匹马,我还不信呢。” 说话间,他目光朝马厩里扫去,也看见了那顶乌纱帽,顿时皱起眉头。 掌柜挪了几步,挡在陈迹与乌纱帽之间,笑着问道:“客官是从哪里来的?” 陈迹答非所问:“掌柜,方才那伙计是怎么瘸的?” 掌柜微微眯起眼睛:“也不用瞒您。我们几人以前都是边军,小五在屈吴山下,被景朝天策军的神射手隔着百余步一箭射穿脚踝。” 陈迹忽然问道:“我宁朝不是有火器吗,可我昨夜经过南城门,却没见到边军拿火器。” 掌柜笑了笑:“火器那是三大营才配的军械,可不会给我们固原都司府用。” 陈迹疑惑道:“为何,不都是用来打景朝贼子的?” 掌柜慢悠悠道:“朝廷信不过我们呗,怕我们将火器私下贩售到北边去……客官这么关心边军的事,怕不是景朝谍探吧?” 陈迹漫不经心道:“掌柜,我在找景朝谍探,你信吗?” 掌柜上下打量陈迹:“不像,您倒像是要进京科举的状元郎。” “掌柜真会说漂亮话,”陈迹忽然转头看向掌柜:“劳烦问一句,若我想买点消息,不知道该去何处?” 掌柜微微一笑:“客官来对地方了,您辰时再来正堂,自会找到您想要的。” …… …… 辰时。 陈迹领着张铮、张夏、小满下楼,打算干脆在龙门客栈里吃点早饭。 只是当他们走下楼梯时,却纷纷怔住。昨夜还空无一人的客栈正堂里,如今已几乎坐满了客人。 陈迹从楼上下来时,满堂客人纷纷侧目看来,而后又若无其事的转回头去,自顾自吃着面前的小菜。 这些客人有带刀的,有佩剑的,有单独坐着的,还有七八人挤在同一张八仙桌上嗑瓜子的。 整个正堂,只余下正中间一张空桌子。 张夏迟疑道:“怎会如此热闹?” 张铮小声道:“固原人奇哉怪哉,一大早就喝酒?” 陈迹目光扫去,却见桌桌都摆着酒坛子,可酒坛子还盖着红布泥封,动也未动。 张夏回忆道:“我曾听闻川州有吃早酒的习俗,便是有钱的富家翁,也要到街面上点一小锅卤牛肉、肥肠,佐着烈酒吃。但从未听闻,固原也有这习俗。” 陈迹走去空桌前,正要坐下,却被小六拦住。 小六赔笑道:“客官,这张桌子坐不得。” 陈迹若有所思:“此处有什么规矩吗?” 小六赶忙解释:“倒也不是什么规矩,只是这张桌子是专门为我龙门客栈东家留的,东家不来,谁也不能坐。” 陈迹不动声色问道:“东家是谁?” 小六笑着说道:“东家她老人家的身份不便告知,有缘的话,您自会见到的。” 说话间,隔壁桌有人起身离去,伙计引着陈迹过去:“客官,这边坐。” 陈迹坐下时发现,直到方才那位客人离去,桌上的酒都没有拆去红布泥封,酒也不曾带走。 小六抱起那只酒坛子:“客官想吃点什么?” 陈迹看了一眼柜台后面挂着的木牌:“两笼包子,四碗细面。” 小六忽然问道:“客官要素包子还是肉包子?” 陈迹笑了笑:“素的。” “客官要西域葡萄酿还是烧刀子?” 陈迹心中一动,对方都没问自己喝不喝酒,而是直接问自己要什么酒。 他环顾四周,却见隔壁桌上的酒坛子有写着葡萄酿、有写着烧刀子,并无什么稀奇之处。 陈迹思索片刻,平静问道:“伙计,你怀里这坛是什么?” 伙计笑答:“烧刀子。” 陈迹指了指桌子:“放下吧,就要这坛烧刀子。” 伙计高声道:“得嘞,烧刀子一坛!” 此话一出,周遭纷纷有目光投来,窃窃私语起来。 伙计将怀里的那坛烧刀子重新放回桌上:“客官,酒来了,包子还要等一会儿。” 陈迹嗯了一声。 待伙计转身离去,立刻有一带刀的汉子起身,径直来到桌旁坐下,大大咧咧问道:“少年郎面孔生得很,有什么消息要卖?” 周遭突然一静,好几桌客人支起了耳朵。 (本章完) 第237章 景朝的消息 第237章 景朝的消息 鱼龙混杂的客栈正堂里,人人心怀鬼胎。 当他们目光向陈迹扫来时,面色有奸猾、有审视、有觊觎,令人一时间分不清他们是人是鬼。 陈迹看着桌上的酒坛子,恍然明白:八仙桌上摆烧刀子是要卖消息,摆葡萄酿是要买消息,进门只需摆好酒坛子,旁人一眼就知你是来做什么的。 原来这龙门客栈,便是固原城内最大的消息集散地,而这五百文一坛的酒钱,则是客栈的抽成。 可陈迹本是来买消息的啊,却阴差阳错变成了卖消息的人…… 此时,他对面的汉子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少年郎,你到底要卖什么消息,倒是说话啊!” 小满站在陈迹身后,瞪着对面的汉子:“你急什么,我家公子不是在想呢吗?” 汉子冷笑一声:“小丫头片子脾气不小。我看你们是生面孔,怕是还不知道龙门客栈什么规矩吧?摆了坛,要是拿不出有用的消息,这客栈你们怕是待不得了。” 陈迹低头沉思着要卖什么消息。 正当桌对面的汉子要再次用指节敲击桌子时,方才抬手,指节尚未落下,陈迹开口说道:“我知道固原驿里发生了什么。” 汉子敲桌子的手悬在半空,顿时眼睛一亮:“你竟知道此事!想要多少银子?” 陈迹抬手到胸前,伸出两根手指。 汉子低头思忖几息,再抬头时已经将两枚金瓜子拍在桌上。 陈迹看着两枚金瓜子,他原意是要卖二百两银子的,可对方只拿出二十两银子……固原驿里发生了捅破天的事情,怎么可能只值二十两? 汉子见陈迹迟迟不说话,狐疑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固原驿里发生了什么?” 陈迹沉思许久,终究决定将消息赶紧卖出去,然后好将烧刀子换成葡萄酿。 他索性低声说道:“固原驿内,有人毒杀詹士府少詹士家的丫鬟、小厮,合计三十四口人。不知凶手何人,边军与羽林军去查过,都没查出真相。” 汉子喃喃道:“难怪坊间传说固原驿里都是死人。可以,这消息值二十两。” 说罢,他将面前的两枚金瓜子推至陈迹面前,急匆匆起身就走。 汉子掀开客栈厚重的布帘子,消失在寒风里。 正当陈迹要喊伙计换一坛酒时,客栈的门帘被重新掀开。 方才的汉子去而复返,手里还拎着一名瘦猴似的年轻人进来,对掌柜说道:“二爷,这厮坏您规矩。固原最近来了不少生面孔,一个个连规矩都不懂就敢来讨口子。” 掌柜终于抬起头,看向陈迹:“客官,您说怎么办?” 陈迹看了看被提着的年轻人,却不知此人与自己有何干系……许是这客栈里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规矩? 他只能顺着说道:“按客栈规矩办吧。” 掌柜对门前那汉子淡然道:“私下打听消息,敲断一根手指,手指长好之前不得再进客栈。” 汉子狞笑道:“得嘞。” 说罢,他伸手硬生生掰断了年轻人的食指,拎着重新出了门去。 掌柜慢条斯理道:“近些时日,太子殿下来了咱固原,固原也多了不少生面孔。得给诸位说一声,不管您是谁的人,想要消息就自己钱买,莫要坏了规矩。” 客栈正堂里为之一静,随着掌柜重新低下头,提笔记账,这才慢慢嘈杂起来。 陈迹将两枚金瓜子塞进袖中,还没等他招呼伙计换酒,又有一人坐在对面,掏出两枚银锭放在桌面上,低声道:“买方才那个消息。” 陈迹微微一怔,重复道:“固原驿内,有人毒杀詹士府……” 对面的汉子听完消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陈迹定定的看着桌上银锭,他原以为消息卖给一个人后,秘密便不再是秘密,所以只能是一锤子买卖。 可如今……难怪先前那汉子只掏了两枚金瓜子,人家买的是“非独家”。 眼瞅着买家一个接一个找上门来,陈迹面前的银子越堆越多,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便赚了二百二十两银子。 小满直勾勾的盯着银子,眼睛已经挪不开了:“公……公子,要不咱们就留在固原吧,这钱来得也太容易了些。” 陈迹哭笑不得:“咱也没那么多消息可以卖啊。” 小满迟疑道:“要不咱们……要不您去找些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杀他满门,先抢他钱财,然后再来卖他的死讯,一鱼两吃。” 陈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满,自己那位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竟在身边养出个活阎王? 他漫不经心回应道:“我可没那本事。” 小满抿着嘴一言不发颇为心动。 别说小满了,连陈迹自己也有些意犹未尽,庞大的冰流还盘桓在丹田里,他需要许多许多银子。 可还有什么消息能卖呢,景朝天策军要来围城? 不行,边军既然决定封锁消息,自是有原因的。自己若将消息散播出去,恐会打乱边军阵脚。 但深藏秘密之人来此宝地,不卷点钱走实在可惜…… 陈迹对伙计招招手,正在擦桌子的伙计将抹布往胳膊上一搭,笑眯眯的凑了过来:“客官恭喜发财,有何吩咐?” 陈迹想了想问道:“如今什么消息最值钱?” 伙计笑着答道:“客官,只要与太子、都司府有关的消息,都值钱。” 陈迹思索片刻,心中有了计较,他指了指桌上的烧刀子:“劳烦帮我换成葡萄酿。” 伙计疑惑道:“客官方才开张,不再卖点消息吗?” 陈迹摇摇头:“我还有想买的消息,打算先办正事。” 伙计应了一声:“得嘞,您等好,我给您换酒去。” 他抱着酒坛子就要走,一旁张铮忽然问道:“诶,伙计,这酒也算是我们买下了,不能留给我们喝吗?” 伙计愣了一下:“客官,摆坛有摆坛的规矩,开坛有开坛的规矩,您若是有天大的消息,再来开这坛酒吧。到时候酒味香飘十里,可是要做大买卖的。” 伙计去正堂后面换了一坛葡萄酿回来,还有先前点的包子与细面。 除此之外,竟还有两碟瓜子、两碟生,外加一盘蜜饯、一盘葡萄干,摆了满满一桌。 小满见状说道:“我们没点这些,一会儿可不给你付钱哦。” 伙计哈哈一笑:“客官说笑了,但凡在我客栈开张的爷,我们客栈不仅奉上点心蜜饯,连今天的房钱也一并给您免了。” 小满眼睛一亮:“还有这好事?你们掌柜的也太会做生意了!”张夏拉她并排坐在桌旁:“吃吧。” 小满乖巧道:“张二小姐人美心善!” …… …… 酒坛子刚摆在桌上,便立刻有人凑上前来:“几位爷我这有消息要卖。” 陈迹随口道:“哪方面的消息?” “景朝的。” 陈迹心中微动:“多少银子。” “五两。” 陈迹沉默两息:“说说看。” 汉子坐在对面:“今年秋天,景朝上京道闹了蝗灾,家家户户粮食欠收。若有办法运粮过去,定能大赚一笔……” 陈迹顿时没了兴致。 固原多行商,这里有六七成都是依仗边陲做生意的商贾,所以大部分消息,其实是在“买生意”。 陈迹取了一枚五两的银铤推出去:“知道了。” 小满一边嗑瓜子一边心疼道:“公子,这么点消息就给他五两银子?您也用不着啊,谁有本事把那么多车粮食运去景朝,要杀头的……这不骗子吗?” 陈迹平静道:“千金买马骨,不碍事的。之后,我自有办法将银子赚回来。” 此时,一人抬屁股起身,马上便有另一人落座:“几位爷,小人这里也有个一两银子的消息。” “说说看。” “小人是从闽州过来的,那边港口停着一艘满载香料的船被朝廷查封了,若有人能打点一二……” 从上午到下午,陈迹将早晨买消息的银子,流水似的出去,也没遇到一个适合他的消息。 心疼得小满面目狰狞,恨不得去将银子抢回来。 小满一边嗑瓜子,一边小声埋怨道:“公子太败家了,太败家了!” 到得傍晚,一老头鬼鬼祟祟凑了上来:“爷,我有景朝的消息,您感兴趣吗?” 陈迹抓起一枚生,两指一捏,捏碎酥脆的外壳:“说具体些。” 老头斟酌道:“与景朝前任军略使陆谨有关。” 陈迹剥生的手微微一停,而后又若无其事问道:“你是做什么的,竟能知道陆谨这种大人物的消息?” 老头尴尬的笑了笑:“小老儿也只是旁敲侧击出来的消息,至于它到底是真是假,得客官您来判断。” 陈迹不置可否:“多少银子?” 老头看了看左右:“十两银子即可。” 陈迹微微点头,一旁张夏推出一枚银锭到老头面前:“说吧。” 老头回忆道:“小老儿是混在三爷茶商队伍里做丝绸生意的,生意不大,只能算是个温饱……” 陈迹忽然问道:“你的丝绸一般都卖去景朝哪里?” 老头回答道:“小老儿也不敢往景朝腹地走,只能将绸缎运往西京道奉圣州,卖给那里的贩子再由他们运往上京道、中京道转卖。也正是这次去奉圣州,一贯与小老儿合作的贩子说,希望小老儿下次能带八十匹上好的蜀锦过去。有大人物点名要蜀锦,说是给陆谨陆大人当寿礼。” 陈迹坐在八仙桌旁心中一动,他将生放进嘴里:“自古官场都是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没有给下野之人贺寿的道理。而且,陆谨今年才四十六岁,收得哪门子寿礼……” 老头称赞道:“这位爷才思敏捷,小人也是这般想的:必是有人提前得了陆谨即将起复的消息,这才要趁着陆谨寿辰之时巴结一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希望这消息对您有用。” 老头拿着银锭走了,陈迹心情却微微下沉。 他心底里总是希望自己那位舅舅再也不要起复了,这样自己才能安心的生活在宁朝。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也未必是个坏消息。 此时,门外有一中年汉子掀开布门帘进来,目光扫了扫各个桌上,当即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我有消息要卖。” 他对面的买家捂住鼻子:“你身上这什么味啊。” 那汉子回答道:“小人是城东的倾脚头,身上自然会有些气味。” 买家捏着鼻子挥挥手:“一个挑粪的凑什么热闹,去去去,上一边去。” 汉子尴尬起身,目光再次环顾四周,可其他买家也纷纷避过目光,转过脸去。 陈迹开口道:“你要卖消息?” 汉子眼睛一亮,走至陈迹这桌坐下:“这位爷小人的消息不贵,就是发现点蹊跷之事,总觉得会有用处。” 张铮闻着恶臭味,身子往后仰了仰。 陈迹问道:“想卖多少钱?” 汉子迟疑片刻:“两百文即可。” 陈迹点点头:“说吧。” 汉子想了想说道:“小人今日一早准备挑粪卖钱,结果平日里驶粪车的说出不去城,今日先不收了。小人没办法,准备将挑去的粪重新倒回茅厕,可走到半路,却有人拦住我了,说他收粪浇自家小院的菜园子。” 小满疑惑道:“这有什么稀奇?” 汉子解释道:“当然稀奇,那户人家雇了好几个今日无事的倾脚头,买了好多的粪装在一口口大缸里,整个院子臭气熏天。正经人谁会买这么多粪?那十几口大缸够堆几十亩地的肥了。” 小满正要再说什么,却见陈迹道了一声不好,豁然起身:“这位大哥,那处院子在哪?” 汉子回答道:“城东桃槐坊,莎车街,门前有颗榆树的人家便是。” 陈迹大步流星往后院走去:“张二小姐,给他付钱。你们就在客栈待着,我去趟都司府!” 话音落,他高喊一声:“枣枣!快!” 只见枣枣用嘴咬开缠在拴马桩上的缰绳,冲出马厩。它冲至陈迹身边时马蹄未停,陈迹抓住马鞍上的桩头翻身而上,伏低了身子疾驰而去。 (本章完) 第238章 闯白虎节堂 第238章 闯白虎节堂 傍晚时的龟兹街已经热闹起来,舞姬不怕冷似的换上轻薄纱,凭栏依靠着。 有客人来了,她们便从楼上丢下手帕,带着香风的手帕不偏不倚落在行人头顶,行人从头顶拿下手帕,一抬头便瞧见白的肚皮。 陈迹策马从龙门客栈疾驰而出,楼宇凭栏处的舞姬见他,纷纷将手帕丢出。 可枣枣速度太快,还未等手帕落下,便载着陈迹跑远了。一片片轻纱手帕落了空,瓣似的落在青石板路上。 青楼里的老鸨走出门来,弯腰将手帕一一捡起,骂骂咧咧道:“下次看准了再扔,再见到这种急着赶去投胎的,给我收收你们的浪劲儿!” 陈迹不知身后发生的事,只顾俯身赶路,十万火急。 可出了龟兹街,白日里摆摊的商贩还没收摊,固原城的街道狭窄到只容一两人经过,便是枣枣再如何神异也跑不起来。 陈迹骑着枣枣挤过人流,从龟兹街到且末街,从姑师街到须尾巷,如血的残阳渐渐落在城墙背后,待他到都司府门前时,天色已黑。 都司府前燃烧着四盆大火,照着门庭上“都司府”三个烫金大字熠熠生辉。 数十名边军甲士环府巡逻,见陈迹赶来,远远便架起长戟:“来者下马!” 陈迹跃下马来,牵着缰绳走到近处,对门前值守的边军甲士说道:“诸位将军,我有要事禀报太子殿下!” 边军甲士不为所动,当中一人慢慢收起长戟,面容冷峻道:“太子殿下正与羽林军诸位将军商议要事,闲杂人等回避。” 陈迹往前一步,数名持戟甲士将长戟交叉在他面前,异口同声怒喝道:“回避!” 他皱起眉头,思索着是否要硬闯进去。 都司府意义非凡,这本是固原边军的中军坐纛(dao)所在,闯都司府视同通敌谋逆。而且,数十名边军军阵,他只怕也闯不进去。 陈迹目光打量起周围,思索着自己能不能从旁边翻进去。 正思索间,却听一人说道:“咦,陈家三公子怎么来了?” 陈迹朝声音来处看去,浑身肌肉紧绷骤然紧绷。 来者赫然是先前被张夏指认出,疑似毒杀陈家三十四口的边军甲士。 对方右脸颊下的那条伤疤从嘴角延伸到耳垂,醒目异常。 疤脸的边军甲士见陈迹目光,下意识摸了摸伤疤,笑着解释道:“这条疤是嘉宁二十四年与景朝天策军决战屈吴山时留下的,当时周总兵领着我们杀向景朝贼子的中军大纛,路上被一名持刀将官拦住,他一刀劈来,若不是周总兵拉我一把,我当时半边脑袋就要被砍下来了。” 陈迹抱拳:“边军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佩服。” 疤脸甲士摆摆手:“不用喊我将军,我只是周总兵麾下一名小小偏将而已,叫我老吴就行。不知陈三公子有何事,太子殿下确实正在与羽林军商议要事,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可代为通传。” 陈迹摇摇头:“抱歉,此事我必须当面禀告殿下,今日必须进去面见殿下。” 老吴有些为难:“可李玄将军专程吩咐,闲杂人等不得进入都司府,如今连我边军甲士都不能进去,只能在外值守。” 陈迹心中一沉,不让自己见太子? 难道这老吴真是毒杀陈家三十四口的景朝谍探,想要将太子软禁在都司府中,与外界隔绝? 他看了一眼天色,时间已不多了。 陈迹试探着说道:“老吴,你也清楚我与周总兵的渊源,还请通融一下,我确有要事禀告殿下……” 老吴打断道:“当真非常要紧?” 陈迹观察着对方的面色:“非常要紧,事关固原安危!” 老吴思索片刻对门前甲士挥了挥手:“放行。” 边军甲士得令,整齐划一竖起长戟,再无剑拔弩张之势。 陈迹一怔,就这么放行了? 老吴示意边军甲士推开都司府大门,勉为其难道:“既然有要事,那我便为你破一次例。其实不是我边军想要拦你……陈公子,等会儿你自会明白。” …… …… 不等大门彻底打开,陈迹已跨过门槛,大步流星往里走去。 可他刚转过影壁,却被一名羽林军拦住。 羽林军皱眉看向陈迹身后的老吴,斥责道:“不是吩咐过你们吗如今这都司府已是太子行辕,未经我羽林军允许,不得放任何人入内!你们是怎么当差的?” 陈迹下意识转头看老吴,原来真不是边军有意为难自己,而是羽林军掌控了整个都司府,不许外人进入,不给边军放人的权力。 此时,老吴皱起眉头:“陈三公子乃是陈大人亲眷,我等放他进来有何不可?这都司府原本就是我固原边军的,胡将军对太子以示尊重这才搬出都司府,你们真当这是你们的地盘了?” 陈迹拦在两人中间和气道:“两位将军息怒此事因我而起,要怪便怪我吧。只是我现在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太子殿下,耽误不得了。” “你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羽林军斜睨陈迹一眼:“先前不都逃走了吗,如今还回来做什么?怎么,今天见景朝军队没有来围城,不怕被我们连累了?太子殿下正在商议要事,不方便见你,回去吧,都司府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陈迹不管羽林军是如何在背后编排自己的,脚步不停地往里走去。 羽林军拔出腰间长剑拦在陈迹面前:“站住,没听见爷们儿跟你说话呢吗?” 然而陈迹依然未停,当剑尖将要抵在他胸口时,他微微侧身避开,与羽林军擦肩而过。 羽林军勃然大怒:“孙子,爷让你站住!” 说着,他转身一脚朝陈迹右胯踹去。 陈迹捉住他脚踝,手腕只随意一甩,羽林军便如陀螺似的踉跄出去。 待羽林军站稳,已不见面前的陈迹身影。他豁然转身,正见陈迹往都司府深处闯去。羽林军要追,老吴却拉住他手腕,对陈迹说道:“快去!” 羽林军挣了几下,硬是没能挣脱老吴的铁掌,当即怒吼:“有刺客!抓刺客!” 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与甲胄摩挲声响起,羽林军从四面八方的屋子里、走廊上围拢过来。 眼见越来越多羽林军堵住去路,下一刻,陈迹跃上连廊,踩着灰色的瓦片往白虎节堂狂奔而去。 陈迹踩着瓦檐在上面跑,羽林军在下面与他并行。 其中一名羽林军怒喝一声:“送我上去!” 刹那间,他前面有同僚蹲下身子,当他皂靴踩上同僚肩膀时,下方同僚骤然起身,将他送上半空。 羽林军在半空中拔剑出鞘,背后的白斗篷招展:“死!” 雪亮的剑光劈下,横贯在陈迹的去路上。 陈迹骤然停住脚步,踩碎五六片灰瓦刹住身形,剑光从他鼻尖处劈下,只差毫厘。 羽林军心中一惊,他没想到陈迹竟能避开这一剑。 此时,陈迹趁羽林军一剑力竭之时,捉住对方手腕抡圆一圈,丢回下面的人堆里,将羽林军砸得人仰马翻。 待到羽林军扶起掉下来的同僚时,陈迹已经逼近都司府白虎节堂! 陈迹远远看见太子坐在堂中长桌首位,李玄、陈礼钦分坐左右,不知正商议着什么。 有羽林军在他身后怒吼:“有刺客,保护殿下!” 堂中众人被声音惊动,纷纷朝屋顶看来,黑夜里却看不真切。 李玄当即起身,手按腰间长剑走出白虎节堂:“保护殿下!” 齐斟酌领着二十余名羽林军在堂前结起军阵,纷纷拔出长剑:“杀!” 陈迹从屋顶跃下,看着羽林军军阵却没敢硬闯。 千锤百炼的军阵使这二十余名羽林军气机相连,彼此掩护着同僚的破绽,无懈可击。 陈迹没有去看如林的长剑,他一步步走上前来,隔着羽林军,目光投向白虎节堂:“殿下,草民陈迹,有要事禀告!” 陈礼钦闻听此言,豁然起身朝外面看来。他拎着官袍衣摆快走几步,站在台阶上怒斥道:“陈迹,你胡闹什么?惊扰殿下该当何罪?” 陈迹却不看他,只继续高声道:“草民于市井中寻到一则消息,有人在悄悄寻倾脚头收集金汁,数目有十余缸之多。草民怀疑是景朝谍探要污染城中井水,为景朝天策军围城做内应!” 这个时代围城先断什么?水源,补给! 有军队会往河流上游埋牛羊尸体,只需七日便能污染一城河水,也有人往井中投毒物,毁了一城的水源。 只是用何物污染最方便?不是毒药,而是粪便。 使用砒霜自然毒效更快一些,可若想有把人毒废的剂量,一口井至少要投两至三斤砒霜。而提取砒霜此类砷化药物的成本极高、动静极大,很难覆盖固原城的上百口水井。 若使用粪便造成细菌污染,不仅省时省力省钱,而且粪便里的大肠杆菌哪怕在一百度水温里,也能存活五到十分钟。即便高温短暂灭活,水温下降之后,微生物也会重新快速繁殖,使人生病。 所以,城池守军用粪便熬成金汁从城头浇下,只要被烫伤的攻城甲士,伤口必然腐烂无法愈合。 极其歹毒。 极其恶心。 一名羽林军冷峻的看着陈迹:“你在胡扯什么,从市井里随便听到点小道消息,就敢来惊扰殿下?该当何罪!况且,你当固原边军是傻子吗,这城中每口井都有两名甲士把守,景朝贼子如何污染井水?” 陈迹反驳道:“景朝贼子既然做此准备,定然有行官策应,难不成边军还能派几百个行官去守水井?” 齐斟酌冷笑道:“这里是白虎节堂,可不是你一个小孩子夸夸其谈的地方!” 说话间,太子从白虎节堂里缓缓走出,李玄想要为他披上洁白的狐掖裘,却被他抬手止住。 当太子走出白虎节堂的一瞬间,陈迹隐约感觉眉心跳动,似乎偏房里有一抹杀气锁住自己,正伺机而发。 他没有去看偏房,心中却惊疑,难道偏房里藏着行官拱卫太子?是谁? 东宫死士吗? 此时,太子站在台阶上,打量着军阵前临危不惧的陈迹,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他温声劝慰道:“我知陈家三公子也是好心,也信你说辞,若景朝贼子真有行官谋划此事,恐怕守着水井的边军甲士难以阻挡。只是……这本是边军职责,我也不好僭越。” 陈迹平静回应道:“殿下领圣旨来查杀良冒功案,却迟迟没有进展。若边军已将写奏折的小吏杀人灭口,此事恐成一桩悬案。届时,殿下若不立奇功,如何回朝,陛下又会如何看您?如今有了景朝谍探的线索,何不一试?” 陈礼钦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闭嘴!这也是你能置喙的事?” 说罢,他赶忙对太子拱手道:“殿下莫听他胡言乱语,您一定能查明杀良冒功案的。” 然而太子沉默不语,陷入沉思。 白虎节堂前安静下来,太子凝视着石阶下陈迹面对羽林军岿然不动的模样,忽然问道:“你与周副总兵有旧,为何不去告诉他?” 陈迹自有他的原因,却不能明说……他朝太子拱手道:“陈家乃东宫属臣,遇事自当禀告太子,而不是旁人。” 太子微微一笑,转头对李玄吩咐道:“李将军,备马吧。咱们且去看看,这位小兄弟说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李玄低声问道:“殿下,您信他所说?” 太子嗯了一声:“信了八成。若只是捕风捉影,他不会冒此危险擅闯白虎节堂,而且,你们这么多人都没拦住他,让他闯到我面前来,还不能说明他的本事吗?” 李玄面露惭愧。 他转头深深看了一眼陈迹,而后领着羽林军朝外面走去:“备马!” (本章完) 第239章 景朝细作 第239章 景朝细作 白虎节堂台阶前,羽林军将浸了桐油的布条仔细缠在木棍上,做成火把,在火盆中引燃。 众人明火执仗往外走去,太子一马当先,却被李玄拦住:“殿下,若真如陈迹所说,今夜恐会与景朝贼子交手。您千金之躯,还是留在都司府吧。” 太子朗声笑道:“李将军怎么拿我当懦夫看待,你我一同来了固原,自当同甘共苦!哪有让你们在前面抛头颅洒热血,我躲在后面的道理?我大宁自立朝以来,从未有过怯战之天子,也不曾有过怯战之太子。” 李玄动容道:“殿下,若您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陛下交代啊!” 太子抬手止住话茬:“无需多言……陈三公子,景朝贼子身在何处?” 陈迹拱手回答道:“城东桃槐坊,莎车街,门前有颗榆树的人家便是。” 太子高声问道:“可有人知道莎车街在何处?当先领路。” 羽林军面面相觑,他们来固原也不过十余日,来了之后便紧紧跟着太子,尚且没有机会熟悉固原。 李玄在一旁说道:“殿下,稍后我点一名边军带路即可。” 太子点点头:“好!” 众人手持火把翻身上马,百余骑白马从都司府中奔腾而出,惊得门前边军甲士纷纷退避。 都司府的红漆大门前,一支支火把照得老吴面色惊疑不定:“殿下,诸位这是要往何处去?” “军机大事,不该你过问的不要问,”李玄指了一名边军甲士说道:“上马,为我等带路。” 老吴忽然拱手说道:“李将军,你点的这位步卒不擅马术,末将对固原更熟悉些,不如由末将为你们带路?” 李玄冷笑一声:“不必,我骑马带他即可!” 老吴不再说话,转头给那名边军甲士交代道:“认真为殿下带路,莫要出了差池!” 边军甲士抱拳领命:“是!” 待边军甲士上马,羽林军举着火把,拱卫着太子疾驰而去。白色的雉尾与斗篷威风凛凛,长长的军阵如一柄洁白无瑕的象牙刀,刺进固原城腹地。 队伍末尾,陈礼钦也策马缀着,他看着陈迹的背影时心事重重,像是盖着一块十余年散不去的阴霾。 犹豫许久,陈礼钦终于扬鞭想要追上陈迹。他刚来到陈迹身边,枣枣却突然加速将他甩开。 陈礼钦不得已开口:“陈迹,我有话与你说!” 陈迹轻轻拍了拍枣枣的脊背,枣枣心领神会放缓速度,他侧目看去:“陈大人要说什么?” 陈礼钦看了看前后左右,确定没人在近处,这才低声神秘问道:“你最近见过什么人吗?” 陈迹微微皱眉:“陈大人此话何意?” 陈礼钦斟酌片刻:“你是不是已经过见过她了?” “谁?”陈迹疑惑不解:“陈大人到底要问什么?” 陈礼钦沉声道:“不用装模作样,我问你,你这一身本领是从何处学来的?” 陈迹不动声色回应道:“回禀陈大人,在医馆跟我师父学来的。” 陈礼钦加重了语气:“休要糊弄我,姚太医在京中行医数十年,几曾有人听说过他是个行官?” 陈迹不语。 却听陈礼钦忽然说道:“陈迹,你是不是见过你娘了?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她还活着?” 陈迹心中一惊故作惊讶:“我姨娘还活着?!陈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姨娘不是死了吗?” “莫要装模作样!”陈礼钦便又一连串追问:“她是不是去洛城找过你了?何时找的?说了什么?她如今在何处?” 陈迹心念电转,陈礼钦这两句话里透露出的信息量极大:自己的生母陆氏,真的没有死! 可既然陆氏没死,为何不回景朝故乡?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陆氏必须假死离开、隐姓埋名? 但为什么,小满好像并不知道此事? 陈礼钦见陈迹始终不语,眉头紧锁的喋喋不休道:“我早与她说过,既然要走便走得干干净净,为何还要再回来见你?她教了你这些本领,你便以为她是对你好吗,她这么做只会将你卷入是非!” 陈迹斟酌许久平静道:“陈大人,你是不是糊涂了,我姨娘早就去世了,她如何来找我?我说过,我这一身本领是我师父姚奇门姚太医教的,此话若有一句谎言天打雷劈。” 陈礼钦低喝一声:“你还要撒谎到何时?你且记住,以后不要再见她了,也不要再随意向人展露你的本领,尤其是她教你的那些。还有,莫再往太子、皇子身边凑了,小心她利用你闯下弥天大祸!” 此时,陈礼钦已认定陈迹生母回来过,不然根本无法解释陈迹这一身本领从何而来,他不相信一个老太医能教陈迹行官门径。 陈迹转头盯着陈礼钦,直截了当问道:“陈大人,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陈礼钦面色一变,怒声道:“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你只需记住莫要再见她就是了,我绝不会害你的!” 陈迹陷入沉默,原来陈礼钦还有这么一层顾忌……如此看来,陈礼钦定然知道许多内情,甚至可能知道陆氏的景朝身份! 对方或许早就察觉了自己的异样,却不敢声张。如今实在忍不住了,才来找他盘问。陈礼钦见他许久不说话,声音和缓了一些:“你不了解你娘的为人,她这个人满口谎话连篇,有时候她连最亲近的人、连她自己都骗。听我一句劝,莫要再与她有何瓜葛,踏踏实实考取功名,这才是正途。” 正当此时边军甲士指着一条狭窄的街道:“各位将军,莎车街到了。” 陈迹看去,却见莎车街内有三棵榆树,不知那倾脚头说的是哪一家? 他隐隐觉得不对:“殿下,我先前得来的消息说,门前有榆树的人家便是,可这里竟有三棵榆树,恐怕……” 李玄沉声道:“无妨,将三户一起抄了即可!” 他看了一眼莎车街,当即对左右羽林军打了个手势。羽林军们翻身下马,一个个翻上屋顶,朝那三户人家摸过去。 陈迹没有下马,静静的在莎车街口驻马而立,眉头紧锁。 正当此时太子拢了拢肩上的狐掖裘,拨马回头,来到陈迹身边:“陈三公子昨夜不是走了吗,为何今日又突然送来消息?” 陈迹解释道:“回禀殿下,草民昨日离开是为了探听消息,这固原鱼龙混杂,有人站在明处,当然也该有人藏在暗处。” 太子称赞道:“陈三公子不愧师从王道圣先生,有文韬、有武略。只是不知,这消息是从何处探听来的?” 陈迹面不改色道:“回禀殿下,勾栏瓦舍,不值一提。” 太子笑了笑,话锋一转问道:“你那两位兄长今年都考中了经魁,为何独你没有参加科举?” 陈迹思索片刻回答道:“殿下,随先生学的也不是经义,而是军略,无意参加科举。” “哦?”太子来了兴趣:“这么说,你有意投身行伍?” 陈迹嗯了一声:“原本先生丁忧之后要起复兵部,却不知怎的耽误了。我只好先随家人返京,再寻个事做。” 太子感慨道:“此事我了解一二。胡阁老将举荐王先生的奏折呈于仁寿宫,却被司礼监驳回,内相说王先生早年领边军时贪功冒进,还需再打磨打磨。” 陈迹惋惜道:“可惜先生一身才华。” 太子饶有兴致的打量陈迹:“陈迹贤弟,返京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陈迹拱手道:“回禀殿下,尚无打算。” 太子笑吟吟的模棱两可道:“甚好。” 突然间,远处传来李玄的声音:“殿下,此处并无陈迹所说的景朝贼子,也没有所谓的十余缸金汁!” 太子怔了一下,拨马往莎车街里走去:“三户人家里都没有吗?有没有可能是景朝贼子提前听到风声,将那十余口大缸运走了?” 李玄押着三户人家的百姓走出门来:“殿下,绝无可能。那十余缸金汁即便被人运走,院子里也起码会留下些气味。可这三户人家干干净净,没有丝毫痕迹,我们被骗了!” 此时,那三户人家合计十七口人跪在地上,脸色煞白:“各位军爷饶命,不知小人犯了何事?” 太子赶忙道:“诸位快快请起,是我等搞错了。” 齐斟酌狠狠看向陈迹:“小子,你从市井里听到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就敢来戏弄殿下?该当何罪?” 陈迹低头沉默不语。 陈礼钦赶忙策马上前,对太子拱手道:“殿下,犬子也只是心系固原安危,并无大错。索性只是让殿下白跑一趟,并没有真的造成什么损失……” 齐斟酌手按腰间长剑,冷声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万一殿下今夜出行遇刺,他担待的起吗?” 太子忽然开口道:“齐斟酌,莫要再说了。” 他转而对陈迹笑道:“我知陈迹贤弟乃是好心,不过是扑了个空而已,这能算什么错?咱们这几日查杀良冒功案,还不是次次扑空?陈迹贤弟只是年纪尚浅,做事有些冲动,再多历练历练就好,不碍事的。” 然而就在此时,陈迹坐在枣枣马鞍上,骤然抬起头来:“不对,抓住那边军甲士……等等,带路的边军甲士呢?他方才和你们一起进的院子,如今去哪了?” 举着火把的羽林军面面相觑,他们在人群中寻了半天,却已不见那边军甲士的踪影! 有羽林军回忆道:“他说自己要上茅房……” 陈迹凝声道:“若莎车街里榆树众多,给我消息之人绝对不会用‘门前有棵榆树的人家’当做线索,这里不是莎车街!” 说罢,他看向莎车街里被惊扰的百姓:“这是什么街?是不是莎车街?” 百姓面色茫然:“军爷,这里是库勒街啊,距莎车街还有一里地呢。” 陈迹不再说话,策马从一名年轻汉子身边经过,俯身拎起对方裤腰带便走。 他头也不回的对羽林军吩咐道:“都跟上,指路的边军甲士是景朝细作,他此时定是跑去给莎车街的景朝贼子报信了。必须立刻找到他们,若让他们污了固原城一半井水,等景朝天策军一到,万事皆休!” (本章完) 第240章 杀人灭口 第240章 杀人灭口 陈迹指挥着羽林军跟上,自己则驱使着枣枣,如离弦之箭般闯入黑夜。 然而羽林军并未动弹。 夜色下的库勒街中,羽林军手中的火把在寒风里摇曳不定,他们将目光投向李玄和太子,等待命令。 齐斟酌牵着缰绳站在原地,没好气道:“这小子没功名没官职,凭什么对我羽林军发号施令?这大冷天的,万一再扑空一次怎么办?” 李玄瞪他一眼:“没脑子就少说话,来固原之前,忘记你姐是如何嘱咐你了?” 齐斟酌委屈道:“姐夫……” 李玄勃然大怒:“闭嘴!” 他仰头看向坐于马上的太子,抱拳道:“殿下,方才那边军故意将咱们领错路,已然证明陈迹是对的。当务之急便是找到景朝贼子,不能再耽搁了……殿下?” 未等李玄把话说完,太子已拨马朝陈迹追去:“羽林军听令,随我诛杀景朝谍探。” “是!”羽林军举着火把翻身上马,踩着沉重的马蹄往莎车街杀去,如一条流动的火焰银河。 此时此刻,陈迹拎着掳来的年轻汉子,高声问道:“下个路口怎么走?” 年轻汉子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他勉强辨认方向后喊道:“军爷,往北!” 陈迹面色凝重,先前他便怀疑老吴是景朝谍探,如今边军甲士更是将怀疑坐实。 他忍不住心中思忖:边军之中还渗透着多少谍探?这些谍探除了井水投毒之外还有什么计划? 最关键的是,周副总兵有没有被景朝策反?难道这便是景朝天策军奇袭固原的底气所在? 一时间,他只觉得这固原城内被层层迷雾笼罩,自己也不过是刚刚窥探到十之一二。 然而就在此时,陈迹看见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是方才带路的边军甲士! 对方不知从哪里夺了一匹马,正埋头疾驰。陈迹当即将手中的年轻汉子丢在路旁稻草垛上,加速追赶边军甲士。 边军甲士听见后方传来马蹄声,回首窥望,当他见到汹涌而来的枣枣与陈迹时,心中暗道不好。 他从腰间拔出朴刀来,当马匹经过一家酒肆时,他一刀砍向木杆立着的酒幡。 木屑翻飞中,酒幡在边军甲士身后斜斜倒下,拦在陈迹的去路。 太子见状,在陈迹身后高声提醒道:“小心!” 刹那间,却见枣枣奋力一跃而起,竟驮着陈迹从正在倒下的酒幡上飞掠而过! 轰隆一声,酒幡在陈迹身后重重砸下,激起土路上的尘土。 太子眼睛一亮,他策马冲过弥漫的烟尘,正看见陈迹身体伏在枣枣背上,距离那边军甲士越来越近。 渐渐地,陈迹与边军甲士只余一个身位,可那边军甲士竟不再思索如何甩脱陈迹,而是提起朴刀横向颈间,想要自刎! 陈迹心中一惊死士! 他来不及多想,双脚离开马镫,轻轻一跃蹲在马鞍上,再一跃便纵身朝边军甲士扑去。 半空中,他探手抓住边军甲士持刀的手腕,拧着对方一起摔在地面翻滚数圈,脸颊、头发、衣衫全都沾满了斑驳的黄土。 边军甲士止住翻滚后还想去捡自己掉落的朴刀,可陈迹已先他一步,反拧着他的胳膊,将他死死压在地上。 陈迹凝声问道:“景朝在边军里还有多少谍探?” 边军甲士半张脸贴在地上冷笑道:“你他娘的才是景朝谍探!” 陈迹突然疑惑起来:“那你为何要帮景朝谍探逃脱?为何要与景朝里应外合,污掉固原城的井水?” 边军甲士紧紧闭上嘴巴不再言语。 陈迹沉默片刻,转而搜起对方身上衣物,以免藏着兵刃。 可就在他将对方身上残旧的藤甲拆下时,却从对方怀里掉出一双灰色的手套来。 陈迹从地上捡起手套时,还能摸到手套上的温度。手套崭新似乎一次都没戴过。 边军甲士见陈迹拿走手套,顿时奋力挣扎道:“把手笼还我!” 陈迹微微一怔,当即反应过来,‘手笼’是手套宁朝北方的叫法。 他没想到,自己只是将对方的手套拿走,竟惹得对方挣扎的如此激烈。 “你在里面藏了东西?你要传递给景朝谍探的情报?”陈迹端详着手套,他用膝盖压着边军甲士,腾出手去掏手套内侧,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他捡起地上的朴刀割裂手套,可里面也只有白、崭新的絮,根本没有“情报”。 边军甲士见他割裂了手套,突然怒不可遏,破口大骂:“朝廷走狗,迫害忠良!有朝一日定要让尔等见识洪水滔天,杀尽尔等奸佞满门!” 陈迹陷入沉思……迫害忠良?是说文韬将军的事情吗,可文韬将军被阉党迫害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边军为何又旧事重提? 等等! 他忽然低头看向手里割破的手套,回忆起靖王与陈礼钦做过的交易:只要靖王能劝陈迹随王道圣学习经义,户部便为边军采买一批手套。 当初,靖王便是拿此事做道德绑架,逼陈迹去了王道圣的知行书院。 陈迹惊疑不定,这手套难不成便是户部刚刚拨付边军的那一批?而边军甲士口中所说的‘忠良’,其实是指靖王?! 他伏低了身子,沉声问道:“你们要给靖王报仇?” 边军甲士骤然瞪大眼睛,而后将头埋进黄土里,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陈迹准备再问时,羽林军已然赶到。李玄示意羽林军一左一右将边军甲士拎起身子。 其中一名羽林军抡起拳头,重重捶在边军甲士腹部:“跑?还跑不跑了!”边军甲士抬起头来一口唾沫唾在羽林军脸上,狰狞道:“狗贼拳头怎么没有力气,有种现在就杀了爷爷!你若不杀了爷爷,就随爷爷的姓吧!” 羽林军大怒,拳脚相向。 陈迹转过头去不再多看,重新上马。 太子策马来到他身旁,称赞道:“方才见陈迹贤弟身手干净利落,做事也不拖泥带水,当真是一员虎将。” 陈迹抱拳行礼:“太子殿下过奖,在下也只是做该做的事而已。此人是个硬骨头,一时间也审不出什么来。当务之急,还是先将莎车街的贼人捉住,以免他们祸害固原百姓。” 太子点点头:“走!” 一里地转瞬及至,到了莎车街口,陈迹驻马而立。 他看着莎车街中唯一一棵榆树,隔着十余丈都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恶臭气味,就是这里! 李玄对左右吩咐道:“将火把熄了,以免引燃沼气。” 陈迹平静道:“不必,冬日里发酵沼气至少要一个月时间,他们是今日刚刚收集的金汁,不会有沼气的。” 羽林军们看他一眼,却还是听李玄命令,熄灭了火把才趁着月色摸过去。 陈迹没有下马,与李玄、陈礼钦一同留在太子身边。 太子看向陈迹:“陈迹贤弟不打算出手了吗?” 陈迹拱手道:“论厮杀本事,当然还是羽林军的军阵更厉害些,我便不去献丑了。倒是太子从始至终临危不惧,像个久经沙场的年轻将军。” 太子转头对陈礼钦说道:“陈迹贤弟可比问宗贤弟说话好听多了!” 陈礼钦赶忙谦逊道:“犬子说得也是实话,您本是千金之躯,却愿意为固原百姓奔走,卑职返京之后定会叫世人知道,他们有一位心系天下苍生的好太子。” 太子哈哈一笑:“你们父子二人倒是将我吹到天上去了,陈大人,先前陈迹贤弟说他无心科举,不如让他来我钟粹宫当差如何?若是你同意,我回京便给父皇上一道奏折,为他请一个右司卫的官职。” 陈礼钦一怔,左司卫如今是李玄在兼着,右司卫尚且空缺,可这右司卫是个正六品的官职,太子竟要许给陈迹?便是陈问宗、陈问孝科举之后补了缺,最多也只能从七品开始。 然而他赶忙摆手:“不可不可,殿下,万万不可。” 太子疑惑道:“陈大人不同意?” 陈礼钦迟疑两息,谨慎解释道:“犬子生性顽劣,当不得如此重任。而且,卑职还是希望他能走一走科举的路……” 太子笑了笑:“那便回京后再从长计议。” 陈迹不动声色的扫了陈礼钦一眼,没有说话。 此时,羽林军已经从前街、后巷、房顶三路包抄,齐斟酌从街上一刀劈开正门,羽林军蜂拥而入。 下一刻,有人高声疾呼:“小心,行官!” 临街的土院墙轰然倒下,一名羽林军竟被人从里面轰了出来,埋在土墙下。 六名黑衣人蒙着面从院中杀出,逼得羽林军连连后退。 李玄高声道:“结阵!” 只见羽林军迅速结起军阵,将六名黑衣人团团围住。莎车街响起叮叮当当的兵刃相接声,厮杀极其激烈。 军阵面前,便是行官也左支右绌。 下一刻,黑衣人见事不可为,竟两两联手,将两名同伴抛出数丈,骤然脱离羽林军的军阵。 那两名黑衣人并不打算逃跑,他们落地便如猎豹般,隔着二十余丈,气势汹汹提刀向太子杀来。 陈礼钦惊慌的扯着缰绳,想要调转马头离开:“殿下快走!” 千钧一发之际,锵的一声,陈迹没有管陈礼钦,探手抽出太子腰间长剑,策马挡在太子身前。 正当此时,莎车街两侧响起瓦片碎裂声响。 陈迹转头看去,左侧赫然有一排边军弓手出现在屋脊上,引弦满弓。他再朝右侧看去,右侧也有一排。 弓手不知是何时赶到的,拉弓便射。乱箭如雨,封锁两名黑衣人所有进退之地,活生生将他们射成刺猬。 弓手们从箭囊里再抽出一支箭矢来,朝余下四名黑衣人射去。 铁胎箭离弦而出弓弦在空气中震出嗡鸣声响,李玄怒吼:“羽林军闪开!” 羽林军们纷纷退避,眼睁睁看着黑衣人被乱箭钉死在地上,一个不留。 陈迹惊疑不定的朝屋脊上看去,他扯起太子座下白马的缰绳,护着太子缓缓向后退去,生怕这些边军弓手再次引弦搭箭。 这些弓手来得太突然,像是早就等在一旁似的。而且对方杀人杀得太果断了,犹如杀人灭口。 难道边军要反?! 此时此刻,莎车街突然寂静下来,陈迹这才听到身后传来慢吞吞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豁然回首,却见胡钧羡与周游二人缓缓靠近。 胡钧羡身形魁梧高大,当他靠近时,仿佛有一座山峦压迫而来,令人窒息。 (本章完) 第241章 开坛 第241章 开坛 马蹄声不疾不徐,马上的将军从容不迫。 胡钧羡符合陈迹对边陲将领的所有想象,宛如风化万年的山脉,粗犷、雄奇、沉稳的横贯在辽阔的西北大地。 在此之前,陈迹并未在近处看过胡钧羡的真容,但对方出现的刹那间,他就确定,这一定是胡钧羡。 晦暗的窄街里,危险又诡异的肃静气氛中,陈迹握紧剑柄冷冷的凝视着对方。彼此之间仿佛绷紧了一条线,随着对方一步步靠近,线马上就要崩断。 突然间,太子稳坐在马背上,温声道:“来固原之后,倒是头一次这么近看到胡将军,荣幸之至。我常听阁老们在文华殿中说起,固原边镇只要有胡将军在,便不需要太担心。今日得见将军气质,果然叫人心中折服。” 胡钧羡的战马停下了,与太子相隔十步,开口说道:“殿下过奖,胡某倒希望自己在阁老们心里没那么厉害。” “哦?”太子疑惑:“此话怎讲?” 胡钧羡声音平静如湖:“若是阁老们没那么放心我,想必阁老们便会多给我边军拨一些军械粮秣,而不是让我麾下士卒披藤甲、用锈刀,连牛筋弓弦都宝贝得不行。景朝弓手出征时每人携三根弓弦以备不时之需,而我固原边军一人一根都凑不够。” 太子闻言,缓缓环顾四周屋脊,却见一个个弓手身上披着的藤甲,神情漠然。 他思索片刻后说道:“此次来固原,所见所闻确实触目惊心。待回京后,我定会奏请陛下为固原筹备军械粮秣,必不让边军将士寒心。” 胡钧羡面无表情道:“太子若真能为边军奏请来军械粮秣,胡某当为太子立生祠,日日烧香,夜夜供奉。” 彼此突然沉默下来,窄街内暗流汹涌。 边军为何出现在此?这是太子最想问的问题,可他不能问,于是只能沉默。 此时此刻,羽林军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生怕有人撕破了那层窗户纸,逼得边军杀人灭口。 李玄暗中使了眼色,羽林军纷纷提剑拱卫在太子白马旁。 下一刻,周游开口说道:“太子殿下,我等收到民间线报,说有人在此屯积金汁,于是立刻赶来捉拿贼人,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被您抢了头功。” “嗯?”所有人目光看向周游。 太子的身子微微松缓顺着周游的话问道:“原来边军早有防备,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周游笑着解释道:“嘉宁二十四年,景朝兵临固原,他们先是在屈吴山子午河源头埋下数百牛羊尸体,又于井中投入砒霜,我固原边军被围两个月之久,还好援军及时赶到,我等与景朝天策军决战屈吴山,侥幸得胜;嘉宁二十八年,景朝故技重施,想要以金汁污了城中井水,结果被我等提前发现。” 周游笑着继续说道:“至此之后,我固原边军便在砒石贩子和倾脚头里安插了眼线,以防景朝贼子卷土重来。” 他解释得足够详细,不管真也好、假也罢,有了台阶,太子就必须要下。 太子笑着说道:“难怪阁老们称赞胡将军,果然带兵有方。” 胡将军没有看太子,而是看向羽林军中,先前被陈迹捉住的那名边军甲士:“太子殿下,不知我这部下犯了何事,为何被羽林军的将军们押解着?” 太子斟酌片刻,最终决定如实回答:“回禀胡将军,先前我等让他带路来莎车街,他却故意将我等带去库勒街,还想要来莎车街通风报信。我猜想他是景朝军情司安插在边军的谍探,所以将其拿下。” 周游忽然说道:“那便将此人交予我边军吧,我们定会仔细审讯,查出他背后之人。殿下乃千金之躯,羽林军又是御前禁军,想必对刑讯逼供这等腌臜手段不甚熟悉。” 李玄心中一惊,下意识转头去看太子,周游这摆明了是要杀人灭口! 若把边军甲士交予对方或许对方今晚就会让那边军甲士“畏罪自杀”。 可是……两侧屋脊上伏着数十名弓手,莎车街外还不晓得藏着多少边军,他们不得不交。 下一刻,太子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便交给周将军好了……时候也不早了,这里便交给诸位来打扫?” 周游拱了拱手:“今夜辛苦殿下了,还请殿下早些回都司府歇息,这里交给我等即可。” 话音落,屋顶的弓手收了弓,消失在屋脊背后。 羽林军悬着的心突然放下,可又感到一阵奇怪:边军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太子轻轻一夹马肚子,策马缓缓往前走去。 狭窄的街道里,一步、两步、三步……太子与胡钧羡、周游二人慢慢擦肩而过,彼此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没看对方一眼。 当羽林军全部经过胡、周二人身边后,他们背后响起零碎的马蹄声。李玄知道,这马蹄声是胡钧羡与周游拨转马头,正从背后深深的凝视着他们,目光如剑,可他不敢回头。 羽林军从莎车街到库勒街,从库勒街到须尾巷,一路上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直到李玄再三确认边军没有跟着,这才长长出了口气。 他低头看去,自己握着剑柄的手心已满是汗水。 李玄来到太子身旁沉声道:“殿下,边军已有反意,定是与景朝贼子勾连好了要将固原献给景朝。若不然,您还是随末将从固原密道离开吧?末将寻人打听过,这固原城有两条密道,一条在城隍庙,还有一条在龙门客栈。您与黄山道庭的张黎道长关系莫逆,城隍定会让您借道离开的。届时,我等誓死护送殿下回京。” 众人皆望向太子去或留,皆在他一念之间。太子思索片刻,转头看向一旁的陈迹:“陈迹贤弟怎么看?” 陈迹平静道:“不用走。” 李玄皱起眉头:“为何?” 陈迹随口道:“边军没有反,起码胡钧羡不想反。” 齐斟酌不屑道:“方才边军就差把箭指到殿下脑门上了,这还没想反?若不是边军与景朝勾连,他们如何那么快赶到莎车街?又为何要杀景朝贼子灭口?” 陈迹看都没看齐斟酌一眼:“若胡钧羡想反的话哪用得着金汁污井这般手段,直接打开城门不是更方便?边军内或许有人想反,但一定只是少数人,这其中一定有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所以才会让事情显得扑朔迷离。” 齐斟酌凝声道:“若边军挟持殿下,你担得起这份责任吗?” 太子笑着说道:“我知你们都在尽心尽力,如今正是群策群力的时候,莫要生了嫌隙。陈迹说的有几分道理,若胡钧羡想反,方才也就不会放我等离开了。把心放回肚子里,静静观望便是。至于从密道逃走一事,休要再提。” 李玄急声道:“殿下……” 太子打断道:“李将军,若我是平头百姓,自可在乱世中先保全性命。可我乃一国储君,性命可弃,绝不折节。” 李玄感慨道:“我宁朝有此储君,国之幸事。” 羽林军簇拥上前,群情激昂:“誓死护卫殿下周全!” 说话间,众人回到都司府前。 太子回头道:“对了,陈迹贤弟,张铮与张二小姐如今身在何处,稍后李将军遣人将他们接回都司府……人呢?” 李玄豁然转头,方才他们表忠心、拍马屁时,陈迹默默退到了队伍末尾。可现在,他们身后哪还有陈迹的影子? …… …… 龟兹街,龙门客栈。 掌柜站在柜台后面,清点着今日的账目。 小六斜靠在柜台旁,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掌柜的,后天可就除夕了,您打算怎么过啊?” 掌柜头也不抬:“不过。” 小六眼珠子转了转:“那咱客栈打烊吗?” 掌柜斜他一眼:“怎么,你没家没口的还惦记除夕?老婆都讨不到,老老实实待在店里干活。如今固原城牛鬼蛇神齐至,你还想打烊?眼瞅着最大的生意就在这几日了。” 小六沮丧的哦了一声。 掌柜合上账册,仰头抻了抻脖子:“今夜把地字丙号和地字庚号的肥羊送走,记得分开送,再让我看见你偷懒,头给你打烂。还有,做事麻利些,上次马厩里丢着一顶瓦楞乌纱帽,差点就被人瞧见了!再粗心,头也给你打烂!” 小六缩了缩脖子:“知道了!” 掌柜出神的望向窗外:“也不知道东家这会儿在哪呢?过得好不好。” 小六歪着嘴巴小声蛐蛐道:“也~不~知~道~东~家~过~得~好~不~好~” 啪的一声,掌柜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滚一边去。” 此时,厚重的布门帘被人轻轻拨开,陈迹带着一道寒风进门,站在门口拍了拍灰尘。 小六赶忙凑上来,用肩上搭着的白布帮他扫灰,嘴里打听道:“客官傍晚出去,大半夜才回来,可是去办了要紧事?” 陈迹笑了笑:“想探听消息,得拿银子来买。” 小六讪笑道:“我就随便问问嘛……” 掌柜在柜台后面遥遥看来,随口问道:“客官明日摆坛吗?” 陈迹想了想:“烧刀子,开坛,正好也尝尝这固原烧刀子是个什么滋味。” 掌柜骤然眯起眼来。 开坛?那便是要卖天大的消息了! (本章完) 第242章 黑吃黑 第242章 黑吃黑 “客官,您要开坛?” 听闻开坛二字,掌柜身穿一身对襟的黑布衫,在柜台后面上下审视着陈迹,小六眼珠子乱转,连趴在房梁上的小五都探出半个脑袋。 片刻后,掌柜慢条斯理道:“客官,我这龙门客栈可有日子没人开坛了,您可知道开坛的规矩?” 陈迹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笑着说道:“先前伙计说过,开坛之后十里飘香,要有天大的消息才可以。除此之外,不知还有什么规矩?” 掌柜思索片刻说道:“客官,开坛乃是我龙门客栈最大的规矩,一旦开坛,便会有人奔走相告,八方来客蜂拥而至。到时候,您若能拿出天大的消息还好,若拿不出,连同我客栈的声誉一并受损。” 陈迹好奇道:“若拿不出,会怎样?” 掌柜凝视陈迹许久:“剥皮抽筋,挂在龟兹街前牌坊上以儆效尤……但我客栈开门做生意讲究个和气生财,所以事先便要问客官几个问题。” “问吧。” “消息当中的机要人物,可有宁、景两朝正二品以上?从二品不算。” “有。” “是否关乎一城之地安危?” “是。” “是否亲历?” 陈迹终于停顿了一下,迟疑两息才回答:“是。” 掌柜眼神中透出异样:“既然客官如此笃定,那明日我龙门客栈可要热闹了。对了,还有一条规矩要提前告知客官。” 陈迹问道:“什么规矩?” 掌柜手指下意识摩挲着算盘上的珠子:“凡在我客栈里开过坛的客人,我客栈可提供一条密道,送客人与随行同伴离开固原,以免身上几千两银子遭豪强惦记。” 陈迹眼神一凝:“密道在何处?” 掌柜抬手往下一指:“就在我这龙门客栈里。” 陈迹漫不经心道:“通往哪里?” 掌柜哈哈一笑道:“我这密道有两个出口,一个通往宁朝腹地太原府,一个通往景朝西京道奉圣州,不知客官想去哪里?” 陈迹不动声色道:“我还没想好,待想好了再告诉掌柜。” 掌柜抱拳道:“行,明日我为客官备上好酒好菜,提前祝您财源广进、生意兴隆!” “多谢掌柜,”陈迹转身上楼。 小六贼头贼脑的听着脚步声一路上了三楼,这才赶忙转头去看掌柜:“您说他要卖的是什么消息?” 掌柜若有所思:“听说今晚边军与羽林军都有大动静,保不齐与此事有关。这固原城中能在二品以上的人,也只有胡将军和太子了。” 小六嚯了一声:“这位客官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据说今晚整条莎车街都被边军封住了,他是如何得来的消息?” 掌柜双眼炯炯有神:“早说是过江龙了……他应该是刚来固原的,走的官道。你现在就去找边军里的熟人问问,一定有人见过他的路引。记住,务必问出他的底细,若是问不出来,你便不用回来了。” 小六眼睛一亮:“还有这好事儿?” “滚!” “得嘞,”小六丢掉搭在肩膀上的白抹布,从柜台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一件蓑衣、一顶斗笠,压着帽檐、顶着风霜出了客栈。 …… …… 客栈三楼,陈迹站在天字甲号房门前搓了搓脸颊,待自己紧张的表情松懈下来,这才悄悄推了推房门。 木门并未从里面落下门闩,只轻轻一推便开了一条缝隙。 他轻手轻脚的往里走,以免惊扰了张铮等人的好梦。 可他回身合好房门,再转身回来时,却见张铮、张夏不知何时从地铺上坐起身来,正直勾勾的盯着他。 原本坐在炭盆旁小凳子上的小满,也已经站起身来。 陈迹略带歉意道:“我把你们吵醒了吗?” 张夏怀里抱着乌云说道:“我们还没睡呢。” “你不回来,我们怎么能睡得着?”张铮从被窝里钻出来,从炭盆旁拿起一个朱漆食盒:“你还没吃饭呢吧,我给你留了饭,一直放在炭盆旁边热着呢。小满,拿给你家公子。” 小满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屋里的八仙桌和椅子,将食盒打开,麻利的摆开盘子:葱烧羊肉、锅塌豆腐,还有一大碗白米饭。 陈迹看着桌上的饭菜微微一怔:“是张兄帮我留的吗?” 张铮得意洋洋:“当然,我猜你忙碌一夜,肯定没时间吃饭,特地交代客栈给你做的。”小满撇撇嘴嘀咕道:“真会邀功,好像做了天大的事情一样。就算你不准备,我也会去准备的……” 张铮乐呵呵笑道:“不用不服气,这次爷们想在你这小丫头片子前面了!” “张兄粗中有细,多谢了,”陈迹坐在八仙桌前夹起一片豆腐塞进嘴里,无声的用筷子指了指隔壁。 张夏回应道:“隔壁的客人昨晚出门就没再回来,不知去了哪里。” 陈迹放下心来。 张铮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旁边,兴致勃勃问道:“你今晚去哪了?客栈里其他买家见你十万火急的离开,全都去找那倾脚头买消息,给那倾脚头乐疯了。一开始他卖消息就几百文,后来开口就要卖五两银子,买家们心急难耐,也只能捏鼻子认了。可大家买了他的消息以后还是一头雾水,压根不知道这消息有什么用。” 陈迹咽下嘴里的豆腐,解释道:“收集金汁的应该是景朝谍探,他们要用金汁污了全城的井水,为围城做筹谋。” 张铮面色一惊:“如此歹毒?那这固原城……” 陈迹嗯了一声:“不用担心,边军已将那批谍探全杀了。” 张夏心思机敏,她站在张铮身后疑惑道:“全杀了……没留活口吗?边军是不是有问题?” 陈迹看向她:“我抓住了一名给景朝谍探通风报信的边军,目前看来,边军里有一部分人正打着为靖王报仇的旗号蛊惑人心、煽动兵变。” 张夏皱眉道:“是周游吗,他以前就有煽动哗变的前例。” 陈迹摇摇头:“还不确定……” 正当此时,乌云站在窗棂上喵了一声。 有人来后院了。 陈迹眼神一动,却没有急于起身:乌云一叫他就有所反应,时间久了恐怕会被人看出端倪。 他思索片刻,对张铮说道:“张兄,你在八大胡同有熟人吗?” 张铮来了精神:“有啊,当然有!桂坊的李行首、春枝楼的周大家……” 小满鄙夷道:“还说自己不是一肚子肠子?” 张铮反驳道:“我说认识她们,又没说我做过她们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只是有人邀我喝酒,刚好约在那里,一来二去就熟了……” 张夏无奈道:“你们两个吵一晚上了,能不能别吵了?” 争吵声中,陈迹见没人再关注他,他默不作声的端着饭碗来到窗边,一边扒饭一边透过缝隙朝后院看去。 清亮的月色下,小五正坡着脚,一瘸一拐的领着两人往马厩悄悄走去。小五来到马厩前左顾右盼,确认没人后,一头钻进马厩中。 陈迹低头给乌云使了个眼色,乌云钻出窗缝,沿着房檐狗狗祟祟的朝马厩摸去。密道是龙门客栈最大的秘密,他必须一探究竟。 眼下固原城飘摇不定,若景朝破城而入,他必须借此密道,带张铮、张夏、小满离开。 至于太子、陈家、羽林军,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陈迹确实有接近的太子的计划,这个计划与白龙无关、与前途也无关,却至关重要……但这不代表他准备在固原陪太子一起死。 这个太子死了,宁帝还会立新的太子,他去接近下一个也一样。 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须确认这条密道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隔了两个时辰,张夏等人已沉沉睡去,唯有陈迹还守在窗缝前。小五始终没回来,或许是正在带着‘偷渡客’走密道,又或许是…… 下一刻,马厩传来踩踏茅草的声音,小五换了一身黑色的袄,搓着冻僵的双手,缩着脖子一瘸一拐回了客栈。 乌云悄无声息的顺着窗缝挤回屋中,轻轻的喵了一声:“冷死了。客栈伙计领着两个人进了马厩下的密道,密道就藏在茅草下面,用一块木板遮挡。客栈伙计进去后,密道里隐约传来哀嚎声,哀嚎声持续很久,刚刚才断,有血腥气。” 陈迹心中一惊,那马厩下面哪里是离开的密道,分明是这黑店的屠宰场! 掌柜说,开坛的规矩之一,便是客栈要为客人提供离开固原的密道,以免客人身怀巨訾,遭豪强惦记。 贴心至极。 不知内情的客人随伙计进了密道,却不知龙门客栈才是这固原城里最大的豪强、最黑的黑店。 这么多年里,人们口口相传着龙门客栈可以将人偷偷送去景朝,那些慕名而来的偷渡客,恐怕都已遭了毒手,成了这家客栈下面的皑皑白骨。 等等,“可以将人送去景朝”的消息,不会是客栈自己传出去钓鱼用的吧?偷渡客要离开,身上必然带着全身家当…… 这龙门客栈,把黑吃黑给玩出来了! 乌云仰头看向陈迹:“你在担心?” 陈迹嗯了一声,他在担心,现在没了离开的密道,若景朝真的破城而入,他该怎么带着张铮等人全身而退? (本章完) 第243章 密道 第243章 密道 窗棂旁,陈迹面色凝重。 景朝围城在即,密道却只是龙门客栈用来黑吃黑的幌子,没了退路。 此时,小满和张铮还在绊嘴,张夏劝不住,索性起身离得远了些。 她来到陈迹身旁,好奇问道:“想什么呢?” 陈迹忽然问道:“张二小姐,景朝破城后,有可能屠城吗?” 张夏沉默片刻:“景元宗曾御驾亲征固原,在陇山遇伏,中箭而走。箭头上淬了毒,景朝请苦觉寺和尚医治也没用,两个月后不治身亡。他临终前留下遗命‘若天佑我子,当尽取固原之地,搜杀遗民,建京观,使其白骨蔽野、千里赤地’。” 陈迹心神一凛,连小满与张铮也不再绊嘴,忐忑的看向张夏。 小满担忧的看向陈迹:“公子,固原几百年都没丢过,这次应该也能守下来吧?” 陈迹没有回答,也回答不了。 洛城发生的事情似乎已经过去很久,可靖王的死像是大洋彼岸的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正往未知处掀起风暴。他不知道这固原边军里有多少人想为靖王报仇、又有多少人谋逆通敌。 以前固原没有破过,如今却没人敢笃定。 小满低声问道:“若景朝真的屠城,固原能活下来多少人?” 张夏站在窗棂旁,回头看向她:“百无一二。” 小满又问:“有什么办法活下来吗?” 张夏回忆道:“行官投诚是可以活的,但须黥面,刺‘降’字,这样一来也就断了行官再回宁朝的念头。” 小满疑惑:“如此羞辱行官,谁还愿意向他们投诚?” 张铮哂笑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呗。” 小满瞪他一眼:“若是景朝破城了你指定第一个投诚!可惜你不是行官,人家不要你!” 张铮挑挑眉毛:“爷们宁死不降!” 小满冷笑:“你有宁死不降的骨气?” 张铮乐呵呵道:“我若是降了,我爹那个官迷铁定被陛下撤职查办,我不能坑他。” 小满没再搭理他,转头问张夏:“景朝给行官黥面,就不怕行官事后伺机报复吗?” 张夏叹息一声:“事实上,黥面的行官杀起自己人来,比景朝人还凶狠。景朝天策军中曾有一位黥面降将,杀了不少宁朝人,屈吴山一战之后不知所踪。” 小满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陈迹见气氛紧张,笑着劝慰道:“也许只是虚惊一场呢?都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正事要做。小满,你来守后半夜。” “噢……” 夜深人静。 窗棂旁守夜的小满悄悄环顾四周,陈迹与张铮在外间打地铺,张夏独自在里间打地铺,中间挂着一张帘子。 她一转头,突然吓了一跳,只见乌云正揣手卧在窗台上,冷冷的盯着她。 小满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乌云呼吸间,身体起伏节奏时快时慢,仿佛跟着某种韵律,揣着的手仿佛藏着一柄刀。 她摇摇脑袋,自己想什么呢,一只狸奴而已。 小满蹑手蹑脚出了门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 她沿着楼梯来到楼下,却见柜台上燃着一盏烛台,掌柜正提着毛笔记账。 掌柜见她下来,好奇问道:“客官可是要热水?去后面寻小五即可。” 然而小满手心突然一翻,亮出一枚灯火铜钱来:“掌柜可见过此物?” 掌柜眼睛微眯:“既然是同僚,先前我问‘用铜钱还是用银两’的时候,客官为何不曾言语?” 小满来到柜台对面,泰然道:“其他人并不知我身份,所以没有亮明身份。” 掌柜哦了一声:“看来,其余三位客人与我‘灯火’无关。客官,既然来我灯火客栈亮了铜钱,所求何事?” 小满低声问道:“你这客栈,到底有没有离开固原的密道。” 掌柜迟疑。 小满平静问道:“连同僚都隐瞒?灯火客栈,持铜币来,有求必应!” 掌柜笑了笑,放下手中毛笔:“自然是有的,我这龙门客栈有两条密道,持银两来买路,吃干抹净;持铜钱来,才可通行无阻。” “通往哪里?” “景朝,西京道,奉圣州。” “只有这一条路?” “只此一条。” 小满忽然松了口气:“买路钱怎么算?” 掌柜拿起一枚竹签,将灯芯挑得明亮了些,而后慢条斯理道:“两枚铜钱一个人。” 小满犹豫了,她只有两枚铜钱,要走的却有四个人。 掌柜放下竹签,笑着问道:“客官打算何时走?”小满沉默片刻问道:“我只有两枚铜钱。一枚铜钱可换二百两银子,那我能不能一千二百两,再买三个人从密道离开固原?” “没这规矩。”掌柜狐疑的打量起小满:“你到底是不是我灯火的人,怎么连这些规矩都不懂?你这铜钱哪里来的?” 小满赶忙说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那我能不能把灯火铜钱给别人用?” 掌柜意味深长道:“客官,别人的命,哪有自己的命重要?你愿意两枚灯火铜钱为别人买命,可你在别人眼里值不值这两枚铜钱呢?如今这江湖世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小满微微一怔:“也是哦。” 掌柜微笑道:“密道随时可以走,只是客官需得记住,此事不能再告诉旁人,不然灯火容不得你。” “我知道规矩!” 说罢,小满提着衣摆噔噔噔跑上楼。直到进了屋,她才靠着合拢的房门,长长舒了口气。 片刻后,她平复了气息,蹑手蹑脚的走至衣柜,悄悄摸索着陈迹的衣物。下一刻,她从衣柜里摸出两串佛门通宝来,这是陈迹的所有家当。 她咬着下嘴唇似有挣扎,先看看手里的佛门通宝,再看看地铺上熟睡的陈迹,不知在犹豫什么。 最终,小满轻轻叹息一声重新将佛门通宝塞回陈迹的衣袖里。 …… …… 清晨,无狗吠,无鸡鸣。 固原的夜晚躁动不安,歌姬、舞女枝招展、人声鼎沸;早上却是安静的,仿佛晨间的薄雾将远道而来的声音阻断。 天字甲号房里,炭火的余温尚在。 陈迹从地铺坐起身来,转头看向窗棂边守夜的小满。 此时,小满脸上正写着心事,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 陈迹看了看还在熟睡的张铮与张夏,小声问道:“小满,你嘀咕什么呢?” 小满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呀,公子您醒啦?我我我……我没嘀咕什么啊。” 陈迹狐疑的打量她:“没嘀咕你慌什么?” 小满赶忙站直了身子,梗着脖子说道:“我没慌啊。” 陈迹笑了笑没有拆穿。 小满抿着嘴犹豫片刻:“公子今日要将景朝围城的消息卖出去?” 陈迹嗯了一声。 小满直勾勾的看着陈迹问道:“您能不能给我一千两银子?不不不,五百两就行。” 她悄悄打量着陈迹的神情,见陈迹不为所动,又改口说道:“再不济,四百两也行。” 陈迹好奇问道:“你要这么多银子干嘛?” 小满低声道:“没事,您就当我脑袋发昏说错话了吧。” 说罢,她低头往外走去:“我去找伙计要热水给您洗漱,公子您稍等一下。” 陈迹喊住她:“小满。” 小满疑惑转头:“嗯?” 陈迹思索片刻,从袖子里掏出一串佛门通宝:“这是一千一百两银子。” 小满怔在原地:“公子敢把这么多银子交给我,不怕我跑了吗?” 陈迹起身,一边整理衣物,一边随口说道:“固原城都封了,你还能跑哪去?” 小满看着陈迹手里的佛门通宝,眼神明暗不定:“那我要是真跑了呢?” 陈迹想了想回答道:“我先前答应过你,到了京城就将你身契从夫人那里要回来,再给你备一份嫁妆。你要跑了,这就算是提前给你准备的嫁妆吧。” 小满笑得虎牙都藏不住了,却还小声埋怨道:“公子就算给我准备嫁妆,也不用给这么多啊。别人家能给丫鬟五十两银子的嫁妆,就算是顶大方的高门大户了,公子您这出手就一千多两,太不会过日子了,败家!” 陈迹作势要将佛门通宝收回:“不要算了。” “要要要,”小满伸手抢过佛门通宝,转身从衣柜里取了自己浅绿色的对襟夹袄套在外面。 陈迹好奇道:“你这是要出门?” “嗯。” 陈迹不解:“你要去哪?” “晚些时候您就知道了,”小满神神秘秘的说道:“公子,我回来之前您可千万别开坛卖消息,一定要等我回来再卖!”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可门刚合上,小满又推开门,从门外探出个脑袋来:“公子,您可一定要等我回来,说话算话!” 陈迹没好气道:“快去忙你的吧。” (本章完) 第244章 买铺子 第244章 买铺子 陈迹听着小满风风火火的脚步声越跑越远,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有时候会看不懂这位丫鬟,对方时而憨傻,时而精明,道德水平飘忽不定。 说她是个坏人?可她没做过对不起陈迹的事,屡次偷偷拿起佛门通宝又屡次放下。 说她是个好人?可她又想杀人卖消息…… 仿佛有人在教她道理的时候,莫名缺了几块。又或者,教她的人就是这个样子,小满只是有样学样而已。 如今,陈迹最最想不通的事,对方明明已经是行官了,为何心甘情愿留在陈府当丫鬟? 正当此时,屋里的帘子被人掀开,张夏穿戴整齐走出来,笑着问道:“郡主说你贪嗔二字尽去,只余下一个痴字,果然如此,一千多两银子说给就给了。” 陈迹站在窗边微微一怔,这句话许久没人提及过了。 思索间,忽然传来敲门声。 陈迹给张夏使了个眼色,提着鲸刀独自走到门前,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隙。 掌柜一袭黑布衫站在门外,笑着拱手道:“客官早啊,您何时去开坛?我这边交代伙计给您留了张桌子,备好了点心蜜饯。” 陈迹不动声色的将鲸刀靠在一旁,这才拉开房门,笑着回答道:“有劳掌柜费心了,我们稍后便下去。” 掌柜话锋一转:“客官可想好开坛之后要去哪了?景朝西京道奉圣州是个不错的好去处。” 陈迹想到那密道里的哀嚎声与血腥气,当即回答道:“还没想好去哪,怕是要多留几日,万一这固原城里还有做生意的机会呢。” 掌柜诚恳道:“客官您是异乡客有所不知,这固原城里乱得很,尤其是每逢我龙门客栈开坛,必是群魔乱舞之时。到时候觊觎您手里巨訾的豪强,多如过江之鲫。” 陈迹反问道:“难不成他们还敢杀进龙门客栈来?” 掌柜微微眯起眼睛:“他们自是不敢杀进龙门客栈的……罢了,既然客官打算多留几日,我便不再劝了,不然客官还当我有别的心思呢。” 陈迹客气回应道:“怎么会,掌柜的好意我都记在心里。” 掌柜拱了拱手:“若没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掌柜慢走。”陈迹将房门缓缓合上,当木门彻底合上的刹那间,门里门外各怀心思的两个人,眼神一同冰冷下来。 掌柜站在门前思忖片刻,转身下楼,对正在扫地的小五招招手。 小五一瘸一拐拎着扫把凑过来:“怎么了掌柜?” 掌柜嘱咐道:“把有人开坛的消息往外面散一散,让街面上的豪强都聚过来,好叫这位客官知道固原是个什么地方。” 小五疑惑道:“您不是说他们当中有人带着灯火铜钱吗?咱还要黑吃黑?而且他们还是三爷盯上的人,咱不好动他们吧?” 掌柜平静道:“我们自然是不能动的,但别人动完,我们捡现成的,总不算坏了规矩吧?” 小五小声嘀咕道:“若让督主知道,肯定更不待见您了。” 掌柜冷冷看他一眼:“你当我是为了自己?客栈这些年赚得钱有多少是我自己身上的?那么多人等着吃饭穿衣,我们不赚钱,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小五缩了缩脖子:“知道了知道了,这就去!” 掌柜回到客栈正堂。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客栈的布帘被人掀开,六名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鱼贯而入,寻了一张角落的桌子坐下。六名汉子腰带上勒着短刀,刀柄上镶嵌蓝宝石,油汪汪水亮亮。 布帘再掀开,一股香风扑面而来。隔壁红袖招风韵犹存的老鸨挥着绸布帕子,扭着腰肢穿过一张张桌子,娇笑着与各路人马打着招呼。 一名汉子趁她路过时,伸手想将她强行揽入怀中,老鸨只轻笑一声,身子轻轻一转便如飞蝴蝶似的躲开了。 二人轻触的一瞬,汉子手腕上被老鸨指尖藏着的刀片割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血流如注。汉子吃了大亏却不敢声张,只能捂着手腕逃出门去。 有人坐在桌旁哈哈大笑起来:“不长眼的东西,还敢吃红袖招黑寡妇的豆腐!” 形形色色的固原地头蛇蜂拥而至,再一炷香的功夫,客栈正堂竟已人满为患,只余下两张桌子还空着。 原本冷冷清清的客栈正堂,竟如炉子般热烘烘的,皮袄上油腻的味道、汗臭味、香料味混杂在一起。 此时,门帘再次掀开,一名瞎了左眼的汉子漠然走入,却见他披着一身羔羊皮袄,连着一截豹袖。 刹那间,正堂里所有人站起身来,有人诧异道:“三爷!” “三爷何时回固原了?” “三爷近来安好?” 三爷没有回答,他用余下的那只好眼扫过众人,而后旁若无人的经过一张张八仙桌,走到柜台前平静问道:“今日有人开坛?” 客人们见三爷没兴趣搭理他们,也不恼怒,纷纷坐下窃窃私语。 三爷见掌柜不答,加重语气道:“问你话呢!” 掌柜眼皮都未抬一下:“一连两天不见人影,开坛这种小事,怎么连您老人家都给惊动了?” 三爷冷笑一声:“开坛的是谁?” 掌柜漫不经心道:“就是你盯着的那位。” 三爷面色一变:“是他?” 掌柜直勾勾的盯着三爷:“你怎么这副反应,他到底是谁?” 三爷瞥了掌柜一眼:“不该问的不要问。” 掌柜冷笑道:“信不过我?” 三爷哂笑道:“我凭什么信你?老二,掀开你脸上的假面皮照照镜子,看看脸上刺的那个‘降’字再来告诉我,我该不该信你。”掌柜压低了声音,咬着牙愠怒道:“到底要老子说多少遍,当年是将军让我去的,若不是我,固原当年便破了!督主都说信我,你凭什么不信?” 三爷深深的看他一眼,转身走去正堂中间空着的桌子坐下。 红袖招的老鸨挥舞着手中的丝绸帕子,朝掌柜问道:“掌柜的,不是说有人开坛吗,大家可都放下手里的事情过来了,怎的还不见动静?” 掌柜沉默片刻,转头对身旁的伙计交代道:“去楼上催催客人。” 三楼屋中,陈迹从清晨等到中午,始终不见小满回来。 伙计上楼接连催了三次,眼瞅着楼下的客人们等得躁动不安,陈迹却没有下楼的意思。 待伙计来催了第四次,他找了借口将伙计打发走后合上屋门。 张夏疑惑道:“小满到底做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陈迹笑了笑:“也许真的跑了?” 然而话音刚落,一旁的张铮忽然说道:“她不会跑的。” “哦?”陈迹看向张铮:“平日里就你与她吵得最凶,怎么现在还帮她说话了?” 张铮嗨了一声:“我平日与她吵架那是为了打发时间,但我知道她没什么坏心眼。她虽然老是呛我,可咱们在路上遇到了偷儿,她也都不做声的帮我拦下来了。昨天夜里她去摸陈迹衣物的时候我醒着呢,我眼看着她拿出佛门通宝又放了回去,她要真想跑,昨夜就该跑了,不会等到现在。” 陈迹上下打量着张铮:“那你以后还跟她吵架不?” 张铮乐呵呵笑道:“吵啊,干嘛不吵,闲着也是闲着……” 话音未落,只见屋门豁然洞开,小满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狠狠瞪了张铮一眼,而后对陈迹说道:“公子,我回来啦。” 陈迹笑着问道:“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喘成这副模样?” “这不是着急回来吗?”小满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地契递给陈迹。 陈迹展开,疑惑道:“你买了一间铺子?” 小满解释道:“眼瞅着景朝将要围城,我便提前买了一间粮油铺子,还有铺子里的两千一百石粮食。届时景朝大军一到,粮价立涨三倍!怎么样,这生意做得划算不划算?” 陈迹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有命赚钱也得有命。” 小满停顿了一下,而后说道:“这粮油铺子后院里的水井中,藏着一方地窖。那些粮食即便不卖,也够咱们在地窖里藏很久很久了。” 陈迹微微一怔:“你如何得知?” 小满低头,小声道:“这您便不要管了,总之,若是景朝真的围困固原,那里便是公子您的退路。” 这时,门口又传来敲门声,伙计在门外喊道:“客官,掌柜让我再来问问您,何时下去?” 陈迹将地契收入袖中,高声答道:“来了。” …… …… 龟兹街里,李玄、齐斟酌领着四名羽林军换了便装,头戴斗笠,悄悄的打量着四周。 几人经过时,楼上的丝绸帕子如下雪似的飘落,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齐斟酌小声说道:“姐夫,你带我来青楼做什么?就不怕我回去告诉我姐?” 李玄狠狠瞪他一眼:“想什么呢,据说这龟兹街龙门客栈乃是掮客的聚集之地,消息往来频繁。我带你来是为了买消息,不是带你来逛青楼的!” 齐斟酌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李玄任由丝绸帕子落在身边,却目不斜视:“你我在殿下身边当差,先前却被陈家庶子抢了风头,若再不做点什么,只怕殿下会觉得我等无用。” 齐斟酌来了兴致:“没错,他陈迹能在这固原城中搞来消息,咱们自然也能……总不至于比他差到哪里去。” 此时,几名路人匆匆走过,嘴里还念叨着:“走快些,怕是赶不及了。” 齐斟酌拉住其中一人问道:“兄弟,你们这是要去哪?” 被拉住的汉子甩脱他:“龙门客栈有人开坛,自然是要到龙门客栈去。” 齐斟酌一头雾水:“开坛是什么意思?” 汉子嗤笑一声:“外地来的土鳖,开坛就是有人要卖天大的消息,事关一城之地安危。” 李玄与齐斟酌相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抹喜色。 齐斟酌小声道:“姐夫,这么好的机会,咱们刚来便赶上了!” 李玄压低了斗笠的帽檐加快脚步:“速去,拿到消息便尽快回去禀报殿下。” 几人随着路人匆匆走到龙门客栈前,掀开布帘子低头钻入。 客栈内人声鼎沸,热闹至极。 齐斟酌进门先环视一周,亢奋道:“姐夫,这次真是来对地方了。殿下昨夜回去便念叨着陈迹,夸他机敏过人,有勇有谋,这一次合该咱们露露脸了。” 说话间,客栈内忽然安静下来。 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有人从楼梯走下。 小五当先一步跑下楼来,讪笑着给正堂里的客人拱手赔罪:“劳各位久等,开坛的人终于是被小人给请下来了!” 齐斟酌抬头朝楼梯上看去,神情忽然一滞,口中喃喃道:“你他娘的……” (本章完) 第245章 抬价 第245章 抬价 客栈内安安静静,齐斟酌忍不住抬起斗笠的帽檐,怔怔的看着陈迹从楼梯走下来,旁若无人的坐在正堂里唯一一张空桌旁。 客栈里瘸腿的伙计殷勤端来托盘,将瓜子、蜜饯一一摆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陈迹身上,可陈迹宛如没察觉似的,泰然坐在八仙桌旁,对投来的诸多目光不避不让。 齐斟酌喉咙里像是梗了东西,半天没说出话来。 待他反应过来,转身便要离开龙门客栈,可李玄却拉住他:“你做什么?” 齐斟酌涨红了脸:“姐夫,咱还留这作甚,看这小子风光么?咱们走,去其他地方说不定也能寻消息!” 李玄深深吸了口气,打断自家小舅子的话茬:“陈迹先前就是在此处寻到了线索,你我也当留在此处。他比你我晚来固原十余天,却能先你我一步发现这龙门客栈,确有过人之处。你若想盖过他的风头,得学习他的长处。” 齐斟酌有些不服气。 李玄沉声道:“站着别动,且看看他要做什么。” 只见八仙桌旁,陈迹伸手揭开酒坛上的泥封。 一时间所有人目光如炬,直勾勾的看着他,却没有动身:开坛的消息要大价钱去买,谁知道这消息到底有没有用?值不值那个价? 反正消息又不止卖一次,谁也不愿做第一个探路的人。 此时,红袖招的老鸨以绸巾掩面轻笑:“这少年郎面生啊,也不知卖的什么消息。李家那位哥哥,你去问问?” 被老鸨点了名字的汉子全当没听见,自顾自的嗑着瓜子。 老鸨又将目光投向另一边:“张家那位哥哥,你先来?” 张姓汉子嘿嘿一笑:“冬姐在这,我哪敢造次……三爷?” 张姓汉子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三爷突然起身,慢慢走到陈迹身边,平静问道:“能否借碗酒喝?” 陈迹仰头看他一眼,笑着说道:“请坐,小满,给这位大哥倒酒。” 一旁的小满赶忙端起酒坛子,为三爷满上一碗烧刀子。 三爷右手端起碗来一饮而尽,他哈出一口酒气感慨道:“好些年没喝这么烈的酒了。” 陈迹想了想,自己拎起酒坛子又为三爷满上一碗:“我看三爷起身时正堂内鸦雀无声,想必在这固原城内江湖地位极高?” 三爷哂笑一声:“什么地位不地位,都是大家抬举而已。到头来都是一捧黄土,冢下枯骨。少年郎,为何来龙门客栈做生意?” 陈迹疑惑,寻常人来买消息都是给钱、问消息、转身就走,唯独这三爷不像是来买消息的,像是专程来与他闲聊的。 他坦然道:“自然是因为缺钱。” 三爷打量陈迹片刻:“那便聊聊价钱吧。” 陈迹抬手要比划价格,却骤然被三爷握住手腕。 他不解的看向三爷,对方那只瞎了的眼睛里只有浑浊的眼白,狰狞异常。 三爷笑着解释道:“哪有这么比价格的,都叫旁人看了去。以后可莫要这么做了,平白被人当做肥羊……会袖中拉手吗?” 陈迹答道:“会。” 袖中拉手看似神秘,实则简单:捏住对方一根手指便是一,捏住两根便是二,若出现复数,捏住一根手指抖抖手,便是十一。 若想让对方降价,便弯曲手指,弯得越多,意思便是让对方降更多的价钱。 不等他反应,三爷已将手掌拢在豹袖之中,伸到他面前:“来。” 陈迹伸手与三爷的袖子拢到一起,在袖子中捏住对方两根手指,二百两银子。伙计说过,烧刀子开了坛,消息的价码便要以‘百两’来算。 可三爷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竟反过来抓住他五根手指。 陈迹怔住,这是什么意思?对方只愿出五十两银子? 可烧刀子开了坛、拆了泥封,怎么可能只卖五十两?砍价砍得也太凶了点。 正当陈迹要拒绝时,三爷从手腕上摘下一串佛门通宝放在桌上,稳稳推至陈迹面前:“这佛门通宝可换五百两银子,消息我买了。” 陈迹瞳孔骤然收缩,这位三爷在做什么? 对方先是袖中谈价,转头却又开口把价钱公之于众;自己给对方开了二百两银子,对方却硬生生将价钱抬到五百两! 送钱? 可这位三爷为何要给自己送钱?哪有这么做生意的? 旁人听到三爷说的话,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开坛不常见,可这五百两的价码更少见,往日开坛,一条消息卖二百两银子就顶天了。 买还是不买?众人迟疑起来。 此时,陈迹直勾勾盯着三爷,对方也在盯着他。那只完好的右眼里波澜不惊,嘴角却有一丝笑意。 等等。 这位三爷似乎并不关心自己要卖的消息到底是什么,对方第一个来买,只是担心自己将价钱开低了而已。奇怪奇怪奇怪,对方到底什么意思啊?陈迹被整糊涂了。 三爷笑着催促道:“该把消息告诉我了,记得小声些。” 所有人眼巴巴的看着陈迹与三爷凑近了些,有人支起耳朵想听,却怎么也听不见 李玄等人站在门口,齐斟酌踮着脚尖看去,嘴里嘀咕着:“姐夫,你说这小子卖得什么消息?动动嘴皮子就能赚五百两银子啊,顶我十年俸禄!会不会是咱们昨天做的事情,被他拿来卖钱了?” 李玄思索道:“昨天的消息,应该不值五百两,兴许他还有更重要的消息。五百两银子够在京城六畜场买几十个丫鬟、小厮了。” 此时,三爷腾的一声站起身子,惊声道:“此话当真?” 陈迹迟疑片刻:“当真。” 三爷双手抱拳:“桌上佛门通宝便归你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三爷转身离去,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原本还嫌价高的客人都犹疑起来,五百两银子买一条消息确实离谱,可看三爷那反应,分明物有所值才是。 三爷是谁?那是固原道上的巨擘,得是什么消息才能将三爷惊成这般模样?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止满屋的客人犹疑不定,便是陈迹也心中迷惑。自己说的消息不过是景朝天策军即将围城,昨日景朝谍子企图污了井水,被太子和羽林军阻止…… 这消息说重要也重要,却未必值五百两银子。 方才那三爷听了消息之后,分明是硬生生演出一副急促的模样,这才惹得其他人心痒难耐。 可陈迹怎么也想不明白,三爷为何要这么做? 陈迹低声问张夏:“我们以前见过这位三爷吗?” 张夏摇摇头:“没见过,但听他脚步声,正是住在我们隔壁天字乙号房的那位。” “是他?!” 陈迹手指敲击着桌子,脑海里念头飞速掠过:自己等人前脚入住龙门客栈,对方后脚就跟来……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 思索间,红袖招的老鸨施施然起身,带着一股香风坐在陈迹对面,她以绸巾掩面,媚眼如丝:“少年郎,可否给我打个折?奴家可从其他地方贴补。” 陈迹身后的小满嫌弃的扇扇鼻子:“哪来的骚气,谁尿裤子里了?” “姑娘说话怎的如此刻薄,小心嫁不出去!”老鸨狠狠剜她一眼,从手腕上摘下一串佛门通宝,推到陈迹面前,娇笑着把脸颊凑过来道:“来,凑近了说。” 陈迹皱起眉头,小满却抬手将老鸨的脑袋推了回去:“来,我来说给你听。” 老鸨冷哼一声:“小丫头片子!” 小满皱着眉头:“我家公子可是要娶名门嫡女的,你少来沾边!” 门口处,李玄斗笠下的目光如剑,冷冷看着老鸨听完消息起身离开。紧接着,数人同时起身,竟要抢着坐到陈迹旁边去买消息。 一名羽林军凑到李玄身旁低声问道:“指挥使,咱们买不买?” 李玄沉默不语。 齐斟酌不屑道:“买个屁,绝不能便宜这小子。” 李玄却开口说道:“买!如此重要的消息,我们买了先一步回去禀报殿下也好。” 他取下两串佛门通宝,转头点了一位羽林军:“先前你没跟着一起去莎车街,他不认得你,你去。” “是,”羽林军拿着佛门通宝前去排队。 片刻后,羽林军面色复杂的回来。 齐斟酌凑上前,焦急问道:“买到什么消息?” 羽林军将陈迹所说复述一遍,齐斟酌面色顿时一沉,心里像吃了只苍蝇似的:他们竟然为自己已经知道的消息,白白送了陈迹五百两银子! 齐斟酌面色狰狞:“去将银子要回来,绝不能就这么便宜他!” 李玄拦住,沉声道:“出去的钱,哪有要回来的道理?莫要坏了这里的规矩。自己打了眼,怪不得旁人。” 齐斟酌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姐夫,难道就这么算了?” 李玄平静道:“陈家小子也是利欲熏心,短视得紧,是我高看他了。他敢拿殿下的事卖钱,殿下知道了断然不会再信任他,走吧,回去将此事禀报殿下。” 齐斟酌眼睛一亮:“姐夫高见!” (本章完) 第246章 陈家三子 第246章 陈家三子 龙门客栈里,客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商量着要不要买消息;伙计们端着托盘,来往于一张张八仙桌之间,像是丛中的小蜜蜂。 陈迹一连卖出七条消息,净赚三千五百两银子,已然远超预期。他原本计划一条消息卖二百两,能赚一千多两银子就很不错。 哪知凭空冒出来的‘三爷’突然抬价,硬生生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买了消息的客人,紧锁着眉头,领着各自的人马匆匆出门。 先前被老鸨点过名字的张姓汉子在门外站定,越想越不对劲:“这消息虽然重要,可五百两银子也太贵了吧?上次卖这么贵的消息是什么来着?” 他身旁随从回答道:“爷,上次是八年前,龙门客栈掌柜代他们背后的东家卖消息,开价六百两。” 张姓汉子问道:“卖的消息是什么来着?” 随从小声道:“那会儿咱们生意做得还小,没舍得买……” 张姓汉子疑惑道:“我怎么觉得三爷像个托呢。我问你们,你们何时见过三爷这般一惊一乍过?平日里刀横在面前都不吭一声的,今天听到个消息就腾的站起身,急匆匆走了?太夸张了些。” 随从犹疑很久:“爷,谁能请三爷当托啊?您出面请他当托,请得动不?” 张姓汉子思索片刻:“他可能会用大耳刮子扇我。” 随从摊手道:“这不就结了。” 张姓汉子搓了搓脸:“走,趁景朝围城之前做些准备。” 说罢,几人紧了紧领子,顶着风,低头匆匆离去。 客栈内,陈迹桌旁的人终于散去,张夏抽得空隙提醒道:“羽林军的人走了。” 张铮挑挑眉毛:“羽林军的人也来了?” 张夏点点头:“嗯,他们戴着斗笠藏在角落,还偷偷派了个面生的过来买消息,但李玄和齐斟酌的身形很好认,不用看脸我都能认出来。” 张铮忧虑的看向陈迹:“万一他们把咱们卖消息的事告诉太子怎么办?上位者最忌讳身边有人泄密,你将与他有关的消息卖钱,他必然心存芥蒂……你不是想要接近他吗?” 陈迹沉默不语。 他身后的小满忽然说道:“公子,灭口吧?他们刚走没多远,来得及。” 张铮、张夏缓缓转头,直勾勾盯着小满,半天没说出话来。 陈迹笑着安抚道:“不碍事的。太子如今处境尴尬:景朝大军来袭,再追查杀良冒功案已是不合时宜。若是边军守下固原,他便更不能追查功臣,想查也得隔些时日,不然人心全失。” 张夏接茬道:“但他不能空着手回京城,不能查杀良冒功案,便得立下其他大功,不然没法跟陛下交代。” 陈迹点点头:“若我能帮他立功,卖点消息算什么。” 说话间,红袖招的老鸨带着一股香风重新坐了回来,她笑意盈盈的问道:“少年郎,能借碗酒喝吗?” 未等陈迹说话,小满已将酒坛子紧紧抱在怀里:“我们三百文一坛买的呢,不给你喝。” 老鸨翻了个白眼:“老母鸡护蛋都没你这么护的,我就与你家公子问几句话都不行吗?” 小满瞪着她:“问话就好好问,抛什么媚眼?你给我坐端正些!” 老鸨不再搭理她,转而看向陈迹问道:“少年郎,奴家这五百两也不能得不明不白,得先问清楚,你这消息千真万确吗?” 陈迹点点头:“千真万确。” 老鸨想要凑近再问,却抬头看了一眼陈迹身后的小满,止住的身形:“据我所知,昨夜莎车街只有边军和太子的人马,整条街道被封锁着,你如何得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你当时在莎车街里?” 陈迹不动声色回应道:“按客栈规矩,开坛的消息须得本人亲历才行,您不用担心。” 老鸨又问:“太子又是如何得知莎车街有景朝谍探的?我听闻昨天有人带头找倾脚头买了个消息,恰好与昨天莎车街之事有关,那个人不会就是公子你吧?你是太子的人?” 张夏忽然开口,厉声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你在找昨日给太子通风报信的人,为景朝谍探报仇?” 老鸨面色一变:“奴家只是随口问问嘛,毕竟得保证消息可靠才是,奴家可跟景朝没有干系。” 陈迹审视着面前的老鸨:“寻常人可不会问这些事情。” 老鸨与他对视许久,莞尔一笑起身往外走去:“是奴家多嘴了。” 她走至门前掀开布帘,正当此时,门外忽然出来宏亮钟声。钟声急促,一声碍着一声从固原城中发出,足足响了十二下! 龙门客栈内,众人面色皆变:“不好,边军的长鸣钟,景朝来了!” 钟声荡开时,苍穹之上忽然压来黑云,天色暗下,日月无光。 仿佛景朝天策军从天上杀来了一般,令人窒息。 景朝,真的来了! 老鸨还定在掀开门帘的姿势,仿佛被钟声定在了原地似的,下一刻,她加快脚步离去。客栈里的客人也纷纷起身,十万火急的冲出客栈。 “快走,囤粮!” “赶紧变卖手里货物!” 转眼间,热热闹闹的客栈变得冷冷清清,只余下桌子上的碗碟、地上的瓜子皮,一片狼藉。 店里,只余下掌柜、小五、陈迹、张铮、张夏、小满六人,仿佛方才的喧闹都是假象。 小五拿着扫帚与簸箕,打扫着屋内,他对陈迹问道:“客官,我们今日怕是要早些打烊了,你要吃点主食不,吃的话我喊后厨给您下碗臊子面。” 陈迹却忽然问道:“跟你打听个事,三爷在固原很有名吗?” 小五微微一怔,下意识回头去看掌柜。掌柜站在柜台后,眼皮都未抬一下,提着毛笔记录今天的账目。 小五看向陈迹,腼腆笑道:“客官,咱龙门客栈这地方,消息可不白给。” 张夏拿出一枚十两的银锭,推到桌子边缘:“讲讲。” 小五摇摇头:“与三爷有关的消息,得五十两。”张夏思索片刻,又取了四枚银锭放在桌子上。 小五眉开眼笑的将银锭揣进怀里:“客官敞亮,难怪能做大生意,发大财!” 张铮嗑着瓜子说道:“别墨迹了,赶紧说吧。” 小五拄着扫帚,回忆道:“三爷原本是边军里的大人物,在文韬将军身边当参军……各位,参军知道是什么官职不?” 张夏平静道:“边军之中,总兵老大,副总兵老二,参军老三,三爷是曾经边军里的三号人物?我记得上一任边军参军叫胡钧元,乃是现任总兵胡钧羡的堂弟,是他吗?” 小五张大了嘴巴:“姑娘什么来头,您不是我固原的吧,连这都知道?” “我这妹子厉害着呢,”张铮乐呵呵笑道:“你接着说。” 小五继续说道:“早些年他还在边军的时候,固原的规矩都由他来定,什么事能干、什么事不能干,他说了算。固原城里的小年轻,都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他那样的人物。一开始大家管他叫胡三哥,后来慢慢变成了胡三爷,不过他八年前突然离开固原边军,不知道去了哪。有人说他跟了一位大人物,也有人说他在谋划着为文韬将军报仇。他走了之后啊,固原渐渐就变得有些没规矩了。” 张夏忽然问道:“他和你们掌柜什么关系?” 小五装傻:“没啥关系呀。” 张夏将桌上的银锭揽回面前:“你嘴里没实话,这消息我们不找你买了。” 小五看着银子急眼了:“三爷和我们掌柜以前是……” “咳!” 小五回头,却见掌柜在柜台后冷冷的看着他:“嫌命长了?滚一边去!” 小五缩了缩脖子,赶忙拎着扫帚一瘸一拐跑了。 陈迹哈哈一笑,对掌柜抱拳道:“无意探听掌柜私事,多有冒犯,见谅。” 掌柜皮笑肉不笑:“无妨无妨。” 陈迹起身上楼,却不免心中泛起嘀咕,从这胡三爷的履历来看,怎么看都不该和自己有什么瓜葛才对。 奇了怪了。 …… …… 待陈迹等人上楼后,掌柜正低头盘账,却见有人掀开布帘进来。 他抬头看去,竟是红袖招的老鸨去而复返。 掌柜随口问道:“干嘛来了?我劝你不要在我客栈惹事,不然固原容不得你。” 老鸨以绸巾捂嘴娇笑道:“二爷别这么说嘛,我能惹什么事?我与那少年郎约好了今晚到他房中一叙呢,只是他没说住哪个房间,不知道掌柜可否告知一下?” 掌柜面色玩味:“天字甲号房。” 老鸨思索片刻,转身往楼上走去。 “红姐儿,”可掌柜在柜台后面叫住她:“你可想明白了,在我龙门客栈里犯了事,得拿命偿。” 老鸨沉默片刻,而后笑了笑:“我晓得的。” 待老鸨上了楼,小五凑过来问道:“掌柜,您先前说过红袖招里都是景朝谍子,就这么放她上去了?她恐怕是要去杀人的。” 掌柜冷笑:“她杀人,我拿钱,不合理吗?” 小五劝道:“可她在客栈里杀人,怕是要堕了咱们客栈的名声。” 掌柜平静道:“事后将她剥皮抽筋,挂到牌坊上去。小五,我们开的本就是黑店,别装什么菩萨心肠。” “哦……”小五悻悻的继续扫地去了。 此时,门帘再次被人掀开。 来人摘掉斗笠与蓑衣,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掌柜,我回来了。” 掌柜皱起眉头,看着眼前的小六:“我让你去打听个身份,你打听了一天一夜?别是跟哪个女人鬼混去了吧!” 小六叫苦不迭:“哪能呢,掌柜您有所不知,边军此时都在筹备战事,想寻个人都难。我在城门楼下等了足足一天,才见到我那发小。” “信你才有鬼了,”掌柜冷笑一声:“昨晚有人说在庆春坊见过你。” 小六怒道:“谁他娘的嘴这么碎!” 掌柜也怒道:“快说,让你打听那小子的身份,你到底打听清楚没?” 小六赶忙凑到近前赔笑道:“问清楚了问清楚了,那少年郎是随着新任詹士府少詹士陈礼钦来得固原,他是陈礼钦的第三子,名为陈迹。” 掌柜愣在当场:“你再说一遍?!” 小六纳闷道:“陈家陈礼钦的第三子,名为陈迹……我说错什么了吗?” 掌柜看着窗外喃喃道:“难怪老三回来了……” 小六将斗笠与蓑衣挂在墙上,笑着问道:“掌柜,我方才远远看见红袖招那位老鸨进门了,她人呢?” 掌柜回过神来,惊呼一声:“不好!” 说罢,他如大枭一般跃出柜台,飞身朝楼梯上扑去。 (本章完) 第247章 真正的密道 第247章 真正的密道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坐在八仙桌旁的陈迹看向紧闭的房门,乌云也从窗台上站起身来。 他缓缓起身,握紧一旁的鲸刀,平静问道:“谁?” 门外老鸨笑着说道:“公子,奴家带了银子来,还想找你再买些消息。” 小满说道:“公子,我去开门。” 可这一次,陈迹拉住她的手腕,笃定道:“我去。” 说罢,他提着鲸刀慢慢走去门前,用裹着灰布的鲸刀末尾,慢慢挑起门闩。 下一刻,当门闩抬开的声音响起,门外的老鸨已隔门出手。 却听砰砰砰六声,老鸨指缝里夹着的六枚透骨钉脱手而出,门板木屑飞裂,六枚透骨钉从门外刺入。 哚哚哚六声。 屋内的陈迹鲸刀拦于面前,六枚透骨钉一字排开,全被拦在鲸刀刀鞘上。 他右手用力一抖,裹着鲸刀的灰布骤然碎裂成片,显露出鲸刀原本的模样来,连同透骨钉也掉在了地上。 老鸨心中一凛,没想到门里的人竟将六枚透骨钉全部拦下。 她双手交叉,手指从左右袖中分别夹出三支透骨钉,手臂如千手观音般划出残影,一枚枚透骨钉将木门击穿、击烂! 原本完好的木门,转瞬碎裂出一个窟窿来。可当老鸨定睛一看,门后哪还有人? 刚刚甩出的六枚透骨钉,正钉在对面木墙上,本该在门后的陈迹却不见了踪影。 老鸨没有贸然闯入,她谨慎的站在门前,低声道:“我知道你身边的人都是普通人,若不想波及他们,自己出来。” 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回答。 陈迹手持鲸刀无声的退回窗户边,缓缓抽出刀来。 下一刻,乌云喵了一声,陈迹头也不回,反手将鲸刀刺向身后的窗户。 刀刃透过白纸窗,将潜伏在窗外的杀手刺穿,陈迹抽刀而回,死去的杀手从客栈三楼摔下,在客栈后院砸出沉重声响。 鲸刀抽回时,带着一抹血迹,染红了窗纸。 小满怔怔的看着这一幕:“公子你……” 话音未落,乌云又喵了一声:“还有四个在屋顶。” 陈迹心神一凛。 他踩着八仙桌上一跃而起,泼天的一刀朝屋顶斩去,刀身所及之处一片片灰瓦碎裂,房梁龙骨折断。 轰隆一声,整片屋顶塌下一大片来,一名杀手硬生生砸进屋中,还有一名杀手被这一刀生生斩断小腿。 屋顶上传来一声闷哼,喷涌而出的血水顺着瓦片流下,从屋檐处倾泻,哗啦啦落在客栈后院。 走廊里的老鸨听到动静,当即踹碎木门,想要冲入房中。 踹碎木门的刹那间,晦暗房间里,一抹雪亮的刀光在木屑之间乍现,老鸨奋力向后一蹬,堪堪躲开鲸刀。 正当她要使出全力,将身上的透骨钉一股脑激射出去时,她忽然看见,那刀光背后还藏着一抹黑色,像是一片竹叶,又像是一柄剑,轻飘飘的从刀光背后出现。 老鸨身体诡异扭曲,如折断了似的骤然变换姿态,躲过剑种致命一击。 她如蜘蛛般,手脚并用的爬上走廊墙壁,一路爬上房梁,冷冷巡视着四周,寻找着方才那黑色短剑的踪迹。 老鸨心中惊疑不定,方才那黑色短剑,似乎是传说中武庙山长所修的…… 未等她想明白,剑种宛如毒蛇吐信般由她背后飞来,轻飘飘从脖颈间抹过,而后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 老鸨捂着脖子摔落,从房梁上摔落下来。 她眼睛直勾勾盯着陈迹:“剑……” 嗤的一声,鲸刀刺入心脏,截断了她将要说出口的话。 …… …… 另一边,掌柜从柜台扑出后,脚踩楼梯扶手,身轻如燕的登天而上。 小五在柜台旁仰头喊道:“掌柜的,您干嘛去啊?” 掌柜此刻心急如焚,只有一个念头:“救人啊!我去三楼,小五小六你们抄家伙上房顶,把红袖招的那些人全他娘的杀了!” 小五感觉莫名其妙,方才您不还说我们开的是黑店吗,怎么一转头就又要救人了? 此时,掌柜踏着楼梯扶手直直跃上三楼,正当他要杀进天字甲号房时,却见陈迹手中提着一柄五尺长刀,伫立于老鸨的尸体前。 掌柜心中一惊,老鸨死了? 这就死了? 他抬头看去,只见陈迹冷冷转头看来,刀锋慢慢偏转:“掌柜怎么来了?”掌柜心中有苦说不出,他没法说出真实原因,只能编了个谎话解释道:“少……客官,我听见楼上动静,立马赶来相助。” 陈迹将信将疑:“是吗?” 掌柜诚恳道:“千真万确啊!我龙门客栈有规矩,谁也不能在客栈里杀人,我想到这红袖招的老鸨可能想对客官你行不轨之事,所以就来将其诛杀,没想到客官身手极好,根本不用我出手。” 说话间,楼顶传来小五、小六喊杀声,几人踩着瓦片厮杀,在屋顶上从南杀到北,从东杀到西。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两人一手提着菜刀,一手拎着一具尸体从房间里的破洞跃下。 小五一瘸一拐的来到走廊,将尸体扔在掌柜脚边:“掌柜,几个后天境界的小行官,杀了两个,跑了一个。” 陈迹蹲下身子去探鼻息,确认两名杀手已经死透。 可掌柜不依不饶,看着小五愠怒道:“养你们干嘛使的,怎么还能让跑掉一个?” 小五挠了挠头:“您方才吩咐晚了,要不是您……” 掌柜面色一变,赶忙说道:“早就给你们说了,不许放闲杂人等上楼,你们为什么要放这老鸨上来?” 小五:“啊?” 掌柜继续说道:“去,把红袖招里的人都杀了。” 小五震骇莫名:“现在?” 掌柜勃然大怒:“还不快去,今晚必须给客官一个交代!” 陈迹疑惑,难道龙门客栈真的如此讲规矩?红袖招的老鸨来刺杀自己,掌柜立马来救不说,还要帮自己报仇,将红袖招的人全部杀掉? 其他客人也是这般待遇吗? 此时,小五指着天字甲号房屋顶的破洞:“掌柜,屋顶破了,修缮得不少钱,你看让客官赔多少合适?” “赔什么赔!”掌柜拧着小五的耳朵:“滚去拿扫帚过来帮客人打扫房间,赶紧将天字丙号房腾出来,请客人进去歇息。” 小五喊着疼,心里却纳闷:以往客人摔坏一只杯子,掌柜都恨不得让客人赔得倾家荡产才能走,今天房顶被打穿那么大一个窟窿却不用赔了? 他暗道一声倒霉,与小六低头去拿扫帚了。 掌柜笑眯眯的看向陈迹:“客官,稍等你们就住进丙号房,那间屋子虽没甲号房大,却也一应俱全。” 陈迹道了声谢。 掌柜话锋一转:“听闻您是陈家三子,可否属实?” 陈迹思忖,此事应该也瞒不住,当即点点头承认下来。 掌柜笑得更祥和了一些:“客官,您傍晚时也听见这固原的长鸣钟了,景朝围城,此间必有一场恶战。不如客官您从我客栈密道离开,前往景朝西京道奉圣州避避风头?那里也有我们的人,保您无事。” 陈迹警惕起来,心说这掌柜恐怕还是惦记着自己的钱财:“不必了,我想再多待一阵子。” 掌柜见他神情,当即暗道不好:“客官,您是不是看见马厩里那顶乌纱帽了……实不相瞒,马厩下面的地道并不是出城用的,真正的密道就藏在我柜台后面。我平日所站之地,掀开木板就是。从那里出了城,由小五给您引路通过地宫,仅需一天时间便能离开固原地界。” 陈迹惊疑不定,这掌柜是怎么了,为何将龙门客栈最大的秘密和盘托出? 不对,这只怕是对方新的计谋。 他思索再三,最终还是摇头说道:“多谢掌柜好意,密道便不用了,我相信固原城不会破。” 掌柜急了,自己说真话怎么没人信了呢:“您还是快走吧,您可千万不能在我客栈里出事啊!” 陈迹挑挑眉毛:“嗯?” 掌柜自知失言,转身疾步而走:“客官早些歇息,在下保证,往后绝不会再有人来我客栈行凶。” 他沿着楼梯走下,长长舒了口气。 正巧门帘掀开,三爷不知从何处而来。 三爷看了掌柜一眼,一言不发的往楼梯走去。可掌柜快走几步拉住三爷的胳膊,愤怒道:“你们若是不信老子可以直说,这掌柜老子可以不当了,密道老子也可以不管了,老子可以什么都不要!” 三爷皱起眉头:“你发什么疯?” 掌柜深深吸了口气:“我说过,当年我降景朝是文韬将军的意思,我是杀了一些自己人,可我也没办法,我不杀,景朝人便不会信我!” 三爷凝视着掌柜:“将军从未与我等提及,他命你潜伏景朝之事。” 掌柜无奈道:“将军没有将此事告诉你们,不是将军信不过我,而是将军信不过你们,怕你们走漏了风声!如今,你明知道楼上这位来了固原,为何不肯告诉我?” 三爷冷笑一声:“屈吴山一战,有人看见你当时距离‘元臻’大纛所在只有十余步,为何不去杀他?” 掌柜怒道:“他乃天策军大统领,身边定有寻道境高手,我如何杀?将军让我去刺探军情,没让我去送死!” 三爷平静道:“老二,忠义不是用嘴说的,是用命换的。” 掌柜张了张嘴巴,最终颓唐的挥了挥手:“好好好,你们都是宁朝的英雄好汉,我是景朝降将,行了吧?” 说罢,他转身孤零零往后院走去。 三爷在他身后沉声道:“楼上那位,只有你我几人知晓是怎么回事,莫叫我听到你往外泄露了什么,也不可与他相认。” “不用你提醒。” (本章完) 第248章 截胡 第248章 截胡 新换的天字丙号房干干净净,屋里摆上了冬季常青的火棘盆景,被褥换成了丝绸面的,桌上摆好瓜子、蜜饯、沙枣、点心,连炭盆都送来了两个。 小满看着小五和小六忙活半天,指着炭盆说道:“屋里一个炭盆就够了,多余的这个我们可不付钱!” 小五赶忙弯腰讪笑道:“方才让各位客官受了惊吓,掌柜愧疚至极,特地交代小人准备这些给您几位赔罪。不仅如此,您今后的房钱也免了,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张铮从桌上抓起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纳闷道:“你们客栈不赚钱吗,怎么净干这种赔钱的买卖?” 小五面色一苦:“小人也不想干赔钱的买卖啊,谁知道这些景朝谍子发了什么疯。” 陈迹心中一动,靠在窗棂旁,怀里抱着鲸刀,漫不经心问道:“你们一早就知道红袖招的老鸨是景朝谍子,还是刚刚才发现的?能说说吗。” 小五迟疑了一下。 张夏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银锭,放在八仙桌上。 小五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掌柜方才交代了,您几位但凡有什么问题,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用给银子!” 陈迹与张夏相视一眼,这小五下午的时候还必须给银子才说消息呢。 却听小五解释道:“这红袖招一直都是景朝的贼窝,北边景朝的商队从银川绕路过来,到了固原就去红袖招里歇脚。那些商队看似嫖妓,实则是交换情报。” 陈迹好奇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小五嘚瑟道:“瞧客官说的,这固原的秘密何时能瞒得住我龙门客栈?” 陈迹不解:“你们只是提供交易消息的地方,并未参与消息交易啊。那些人买卖消息,可都没经你们的手。” 小五神神秘秘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客栈地板下面埋着一口大瓮,人坐在瓮中,正堂里客人们说话声音再小也能听清。” 陈迹知道这听瓮的手艺,一般用于军中。 城防守军将一口大瓮蒙上一层薄薄的牛皮革埋于城墙下,士卒坐于瓮中,可听二十公里外的马蹄声。 还有人将大瓮埋于外邦使节隔壁,寻一听力超绝的瞎子坐于其中,记下外邦使节交谈的内容。 没想到,龙门客栈地下也有这玩意,将所有交易的消息全都听了去。 可是,陈迹面色复杂的看着小五,他心中疑惑已是浓郁到极点:这种秘密也能告诉自己吗?自己只是个客人啊。 小五没察觉陈迹的神情,仍自顾自说着:“什么客人喜欢打听哪方面的情报,侧面便能推测出他是个什么身份。商贾买消息都是为了生意,只有少数人才会留意边军军情,这些人我们可都暗中记着的。” 陈迹忽然问道:“都有谁探听过军情?” 小五将白色的抹布搭在肩上,掰着指头计算道:“南罗坊琉璃铺子的小伙计,罗什坊多浑街杨记皮草的掌柜,还有就是这红袖招的老鸨……客官,还有别的想问么,没有的话,我和小六就出去了,掌柜还交代了旁的事。” 陈迹拱手道:“多谢,暂时没别的要问了。” 小五与小六退出天字丙号房,小心翼翼将房门合拢,这才松了口气。 小六在他身旁嘀咕道:“掌柜这是发了什么疯?不就是一个从四品官员的庶子吗,咱们至于这么上赶着巴结?” 小五赶忙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多做事少打听!” 屋里,陈迹无声走去门前,贴着房门确认小五、小六下了楼,这才回头对张夏问道:“你觉得他们有没有说实话?” 张夏坐在八仙桌旁,手里还把玩着刚刚没给出去的银锭:“他们似乎也没有骗我们的理由……奇怪了,怎么连地下藏着听瓮的事都能告诉我们?这可是关乎客栈声誉的大事,万一我们将此事说出去,谁还来客栈买卖消息?这怕是只有掌柜和东家才能知道的事情吧?” 张铮大大咧咧躺在地铺上,翘着二郎腿:“先前要盆热水都墨迹半天,转头又殷勤得让人害怕……何故前倨后恭啊?会不会别有所图?咱们可得小心点,莫让这黑店给宰了!” 张夏若有所思:“你们说,会不会是那位胡三爷专门给客栈打了招呼,掌柜卖他的面子?” 张铮转身侧躺,用手支着脑袋:“可那位三爷又是什么来路?竟无缘无故帮忙当托?” “他肯定是冲着陈迹来的,”张夏认真分析道:“按伙计所说,胡钧元胡三爷曾是文韬将军麾下参将,后来离开固原,跟随了一位大人物……边军参将可是正四品,比陈大人官职还高些,得是什么样的人物才值得他弃官追随?” 张铮坐起身子,双眼放光猜测道:“他这些年会不会在偷偷保护文韬将军遗孤?就像说书先生故事话本里似的,将军托孤,部下隐姓埋名护佑左右,忠肝义胆、肝脑涂地?” 张夏摇摇头:“文韬将军未娶妻,何来遗孤?” 张铮乐呵呵道:“这谁说得准,咱爹在外面有几个私生子咱都不知道呢。” 张夏瞪他一眼:“你少污咱爹清白。” 张铮撇撇嘴:“他还有清白?” 张夏想了想:“也是。” 陈迹:“……”小满:“……” 张夏转回话题:“不论如何,胡三爷如今追随之人定然与文韬将军有关,也许我们搞清楚他背后的大人物是谁,就知道他帮陈迹的缘由了。” 陈迹嗯了一声:“这几日我去打听打听文韬将军的坊间传闻……” 正当此时,隔壁红袖招忽然传来哀嚎声、奔走声、桌椅跌落声,不绝于耳。 屋内众人相视一眼,纷纷凑到窗户旁。 陈迹打开一条窗缝,四人凑在窗缝往外看去,什么也看不到。 两炷香后,红袖招里的动静停歇了,却见小五、小六等客栈伙计一人扛着一具尸体,骂骂咧咧着走进院中。 月光下,客栈伙计人人拎着一把菜刀,满身是血。 菜刀刀尖还有血液滴落,小五甩了甩手里的菜刀,又在胳膊上擦了擦,使唤道:“小六,给大家整碗热汤喝喝。” 说话间,小五回头朝三楼看来,陈迹赶忙拉着众人退后。紧接着,小五领伙计们扛着尸体,钻进马厩里消失不见。 张铮惊疑不定,压低了声音问道:“这龙门客栈真的杀上门去,把红袖招给灭门了?” 陈迹沉思片刻:“你们早些休息,我走一趟都司府。” …… …… 夜已深,固原城内没再看见豪强们高来高去、砍来砍去,陈迹策马疾驰,只遥遥看见远方城墙上连绵不绝的火盆熊熊燃烧,还有墙垛后一队队持戟的边军甲士来回逡巡。 他来到都司府前下马,却发现都司府的守备都已换成了羽林军,二十余名羽林军手按腰间长剑,边军甲士不知去了何处。 陈迹牵着缰绳走到近处,高声道:“各位将军,劳烦通传一声,我有要事向太子殿下禀报。” 一名羽林军排众而出,冷笑道:“你来做什么?” 陈迹看去,赫然是齐斟酌轮值。 他抱拳重复道:“齐将军,劳烦帮忙通传一声,在下有要事禀报太子殿下。” 齐斟酌倨傲的仰起头,头盔上的白色雉尾微微晃动:“怎么,还想来诓骗殿下做事,而后再拿殿下的消息卖钱?陈迹,我奉劝你一句,这种钱赚一次就可以了,别当大家都是傻子。” 陈迹不动声色的放下双手:“齐将军怕是误会在下了,在下真的有非常要紧的事情。” 齐斟酌不耐烦的挥挥手:“如今景朝天策军已到城外十里之处,我等没工夫与你周旋。殿下已得知你在龙门客栈贩卖他的消息,是陈大人下令,命你今后不得再进都司府一步,赶紧走吧。” 齐斟酌继续说道:“其实陈大人也是为你好,你卖太子殿下消息一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砍不砍你脑袋全在殿下一念之间。这次便算了,若还有下次,小心你项上人头。” 陈迹沉默片刻,翻身上马,拨马往回走去。 此时,齐斟酌眼神晃动一下:“等等。” 陈迹回头看去:“齐将军还有何吩咐?” 齐斟酌用小拇指掏掏耳朵,故作不在意的懒散说道:“你肯定是不能进都司府了,但你若是有什么要紧事也可以给我说,我代你禀报殿下。” 陈迹坐在马上思索片刻,最终说道:“龟兹街红袖招乃景朝贼子所开,是一处专为景朝传递情报的据点。” 说罢,他拨马便走。 齐斟酌看着陈迹远去的背影,双眼炯炯有神。 他对左右羽林军低声交代道:“你们在此值守,我去将消息禀告殿下!记住,这是我从坊间安插线人寻来的消息,不是陈迹那小子送来的……待我立了功,绝不会亏待尔等。” 羽林军们相视一眼。 齐斟酌挑挑眉毛:“怎么,你们心甘情愿被那小子抢风头?” 羽林军赶忙抱拳:“若殿下问起,我等定按您交代的说。” 齐斟酌哈哈一笑,匆匆进了都司府。 (本章完) 第249章 砍他 第249章 砍他 都司府,白虎节堂前燃烧着火盆,映得堂前亮如白昼。 白虎节堂内,数张桌子拼凑在一起,铺开一张丈许长的舆图,固原、屈吴山、子午岭、陇山,一一绘制其上。 此时,李玄指着舆图,低声对太子说道:“殿下,今日我上城头看了一眼,只能遥遥看见景朝天策军密密麻麻的营帐与炊烟,还未等我看仔细,周游便遣人将我驱离……” 太子看着舆图感慨:“大好河山,我等却被困在这固原城内,像被人捂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真切,什么也做不成。” 李玄惭愧道:“是卑职无能。” 太子笑了笑:“李大人不必自责,羽林军乃是御前禁军,平日里操训得都是皇家仪仗,来这固原边陲自然束手束脚。” 说到此处,太子思索道:“倒是那位陈迹贤弟,或许又有了新收获,不知他今晚还会不会找上门来。” 李玄面色一变,当即抱拳道:“殿下,若论探听情报、随机应变的能力,陈迹确实远高于卑职,卑职甘拜下风。” 太子朗声大笑:“李大人,有没有人说你最大的优点便是坦诚?这年头,愿意承认自己不如别人的人,可不多了。” 李玄认真道:“卑职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只是这陈迹市井之气太重,又利欲熏心,竟敢拿殿下的消息去售卖。殿下若重用他,保不齐他以后还会卖什么……此人对殿下虽言语恭敬,实则心中缺少敬畏。” 若陈迹在此处,定会心中一凛。 这位羽林军指挥使一语道破他与寻常人的最大不同:寻常人视君如父,可陈迹穿越而来,骨子里天然带着对封建王朝的批判,缺乏敬畏。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太子目光凝视着舆图上孤零零的固原城池,语气平静:“齐家、羊家、胡家、徐家、陈家,又有几人真的敬畏天家威严呢。” 李玄面色一正,单膝跪地抱拳道:“卑职委身于齐家寄人篱下,日日夜夜遭人白眼,如今有了追随殿下的机会,自当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话间,白虎节堂外传来脚步声,太子赶忙将李玄扶起,低声说道:“李大人心意,孤晓得了,快快请起。” 李玄起身,转头看向大步走来的齐斟酌,不动声色问道:“今日该你轮值,进来做什么?” 齐斟酌抱拳道:“启禀太子殿下、李指挥使,卑职接到线人密报,龟兹街有一家名为红袖招的青楼,乃是景朝谍子的据点。” 太子有些意外,他笑着看向李玄:“齐副使竟在固原坊间安插了线人?看来,我羽林军就算没了陈迹贤弟,也能凭本事找到景朝谍子嘛。” 李玄心中茫然,他自然知道齐斟酌没有安插过线人……这突然冒出来的线人,从何而来? 他偷偷瞪了齐斟酌一眼,示意他不要胡乱说话,齐斟酌却给他回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太子好奇问道:“齐副使,你是何时安插的线人,先前倒是没听你提起过。” 齐斟酌赶忙解释:“卑职来固原这段日子也没闲着,一直在默默探访市井、安插线人。先前未有收获,所以不敢向殿下禀告,如今找到景朝谍子所在,便立刻来禀报了。” 太子展颜笑道:“如今边军不让我等插手防务,若是能抓些景朝谍子,也算是为胡将军、周将军分忧了……齐副使,若真能抓住景朝谍子,你居首功!” 齐斟酌面色一喜。 李玄拱手道:“殿下,我这就点齐人马,前往龟兹街将景朝谍子捉拿回来。” 太子摇摇头:“我随你们一同前去。” 李玄为难道:“殿下,天色不早了,您也该早些歇息才是。” 太子拍了拍他肩膀:“走吧。” 李玄为太子披上洁白的狐掖裘,太子思索片刻,却摘下狐掖裘扔在舆图之上:“我们便效仿陈迹混入市井吧,所有羽林军卸甲,换上常服分头前往,莫要招摇过市。” “是。” 子时,上百骑御林军从都司府鱼贯而出,分为三队,向龟兹街疾驰而去。没有披甲,没有明火执仗。 到得龟兹街外,李玄无声打着手势,一队从前街逼近、一队从后巷包抄、一队翻上房顶,踩着灰瓦屋檐快速靠近。 李玄牢牢护卫在太子身边寸步不离,等待部下将红袖招内景朝贼子一网打尽。 寒风里,太子白衣箭袖、束发银冠,英姿勃发。 他手握缰绳,轻声道:“李大人,附近可曾发现边军动向?” 李玄低声回应道:“回殿下,卑职来时专门留意过,没有。” 太子点点头:“这次要留活口,看能不能审出背后的大鱼来。” 正当此时,远处奔来一名羽林军,单膝跪在太子马前抱拳道:“殿下,红袖招里空无一人!” 齐斟酌惊声道:“什么?!” 太子拨马便走,他来到红袖招门前下马,走进屋中。 只见红袖招的蜡烛还燃着,烛台上已经滴下厚厚的烛泪,可屋里桌椅板凳摆放整齐,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太子、李玄一同回头看向身后跟来的齐斟酌,李玄怒声问道:“怎么回事?” 齐斟酌嗫喏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李玄扬起手中鞭子要抽过去,手却忽然僵在半空,这位小舅子乃是妻子的心头宝,实在打不得。 片刻后,他没好气道:“问你话呢,说话啊!”齐斟酌还是不肯说话。 太子按下李玄举起的手,宽慰道:“齐副使,兴许是半途出了什么岔子,不如将你那线人唤来问一问,他说不定知道什么。” 齐斟酌低头沉默不语。 李玄气极,怒吼道:“你倒是说话啊,你的线人呢!军中无戏言,你敢谎报军情,小心军法处置!” 齐斟酌豁然抬头说道:“陈迹!” 太子微微一怔:“陈迹?” 齐斟酌急促道:“定是陈迹通风报信,所以景朝谍子才会提前得了消息,人去楼空!” 李玄疑惑道:“怎么又与陈迹扯上了?这里有陈迹什么事?” 齐斟酌只得硬着头皮交代:“今晚亥时,陈迹曾来过一趟都司府,可陈大人先前下令,不让他再进都司府来着,我便做主将他拦下。” 李玄挑挑眉毛:“然后呢?” 齐斟酌解释道:“然后他丢下一句‘龟兹街红袖招是景朝谍子据点’就走了。想来,定是我将他拦下,导致他心怀怨恨,所以偷偷给景朝谍子通风报信。” 李玄恨铁不成钢:“既然是陈迹来送的消息,你为何欺瞒殿下?” 齐斟酌缩了缩脖子:“我就是不想看到那小子太张狂,一天天跟独狼似的,好像就他有能耐一样。” 太子没再纠缠此事,而是看向李玄:“李大人怎么看,真是陈迹提前放走了景朝谍子?” 李玄没回答,他狼行虎步逡巡在红袖招内,时不时低头查看细微之处。 许久后,李玄突然蹲在地上说道:“景朝谍子不是跑了,是被人杀了。” “杀了?”羽林军目光齐齐转去。 却见李玄指着一处木地板缝隙:“行凶者虽打扫了此处,可地缝里的血迹还未干涸。殿下再看此处,桌子上也有刀劈痕迹,是新的刀印。” 经此提醒,羽林军们四处观察:“这里的纱幔也被劈开一条裂痕!” “房梁上也有!” “这里还有一根断掉的手指。” 这偌大红袖招,表面看似无恙,实则是个血腥气弥漫的屠宰场,刀刀致命,刀刀凶狠至极。 李玄皱起眉头:“厮杀范围遍布整个红袖招,只怕死了不少人。” 齐斟酌小心翼翼问道:“都是陈迹干的?” 李玄摇摇头:“恐怕不是,除非他在这固原城里还有许多帮手……难道是边军又先一步杀人灭口?” 太子负手环顾四周,而后笑了笑:“走吧。” 齐斟酌慌张道:“殿下去哪?” 太子斜睨他一眼:“去问问你那线人陈迹,或许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齐斟酌面露尴尬:“殿下……” 太子抬手止住:“李大人、齐副使,这位陈迹贤弟确有过人之处,我等想要在固原城中有所作为,恐怕还得二位摒弃前嫌,通力合作才是。” 齐斟酌赶忙答应下来:“是。” 太子问道:“你们先前说他就住在龙门客栈之中?” “是,就在隔壁。” 太子哈哈一笑:“走,我也去见识见识这固原城里盛名已久的龙门客栈。” 李玄狠狠剜了齐斟酌一眼,快步跟上。 众人出门去,右拐数十步便到客栈门前,太子低声交代道:“李大人点两名行官随我进去,其余人守在附近,莫要兴师动众吓坏了店家。” 李玄点头:“是。” 齐斟酌殷勤的为太子掀开布帘,太子低头跨过门槛。 客栈内,掌柜正站在柜台后面提笔盘账,小五、小六刚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缩着脖子、搓着双手从后院进屋,浑身都是寒气。 此时,太子温声问道:“劳烦店家,陈家三公子陈迹是不是住在此处。” 小五与小六相视一眼,突然怒不可遏从腰后拔出菜刀:“甲字号的房顶还没补呢,又来?砍他!” (本章完) 第250章 大火 第250章 大火 “砍他!” 小五忙活一晚上,先是被掌柜臭骂一顿不说,还得拎着菜刀去隔壁红袖招亲手砍了自己相好过的舞姬,溅了一身的血。 此时含怒出手,势大力沉的剁骨刀脱手而出,在空中旋转嗡鸣,直奔太子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李玄拔剑出鞘,剑尖轻巧点在飞旋的刀柄上,手腕轻轻一抖,剁骨刀竟绕着剑尖旋转起来。 李玄手腕再一抖,剁骨刀从何处来、回何处去,直奔小五胸腹。 小五大惊失色,一个铁板桥往后仰去,剁骨刀险之又险的从他鼻尖呼啸而过。 哚的一声,剁骨刀劈在柜台外的木板上,刀柄兀自颤抖不止。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小五怒骂一声。 掌柜却没好气的喊住他:“滚一边去,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哦,”小五站直了身子,从柜台上拔出自己菜刀,领着小六退至掌柜身旁。 掌柜先是打量李玄,方才此人举重若轻的剑法当真惊艳,可比这剑法更亮眼的,是李玄身旁白衣箭袖、束发银冠的年轻人。 小五掷出剁骨刀那一瞬,这年轻人笑容不改,眼皮都未眨一下。仿佛从一开始便笃定,这剁骨刀一定伤不到他。 这般气度,少见。 小五在一旁低声问道:“掌柜,什么来路?” 掌柜平静道:“这气度,还有这等高手傍身,想必是京城来的那位海翅子(大人物)。” 太子笑着打破僵局,抱拳道:“这位店家,我等只是路过并无恶意,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方才言语上有何冒犯,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掌柜也陪笑着拱手:“是我这伙计不懂事,闹了误会,与客官没关系。” 太子上前几步,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客栈:“掌柜,您这店里伙计都是先天境界的行官,也难怪龙门客栈在固原城里有响当当的名头。只是不知,为何我方才一提到陈迹的名字,伙计便要出手?难道是陈迹住在此处时,做了什么冒犯贵店的事情?” 掌柜解释道:“客官误会了,陈家公子乃本客栈贵客。今晚刚有景朝谍子来刺杀过他,连天字甲号房的房顶都打了个大窟窿。所以您问陈迹是否住在这里,伙计以为您也是来刺杀陈家公子的。” 此话一出,太子下意识惊疑道:“景朝谍子刺杀陈迹?为何?” 掌柜打量太子一眼,不动声色道:“兴许是因为陈家公子先前坏了他们的计划吧,这些景朝谍子忌惮陈家公子明察秋毫,害怕再被他发现什么端倪,索性先下手为强。” 太子转头看向齐斟酌:“他今晚可曾提及此事?” 齐斟酌摇摇头:“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太子低声感慨:“我等只惦记着他送来的消息,却不知他还身处险境之中,惭愧啊。陈迹贤弟也是隐忍,竟不曾提起只言片语,这年头,只做事不抱怨的人太少了。” 齐斟酌面色一阵涨红,什么话也不敢说。 此时,李玄在一旁岔开话题,他收剑还鞘,朗声问掌柜:“劳烦掌柜,不知方才可有听见隔壁红袖招的动静?他们的人都去哪了?” 小五混不吝道:“我们砍了,怎么了?” 李玄:“?” 就这么简单? 李玄惊疑不定道:“各位为何要砍红袖招的人?” 掌柜微笑着回应道:“他们大半夜闲着没事干,跑来刺杀陈家公子,自己找死怨不得旁人。这也就是陈家公子身上没伤,若有伤,他们想死都难。” 齐斟酌一惊。 太子与李玄忍不住相视一眼:陈迹竟与龙门客栈相熟到这种地步了?先前他们只是来提一下名字,客栈伙计便对他们大打出手。 红袖招上门刺杀陈迹,结果客栈伙计连夜上门砍人? 陈迹才来固原多久? 怎会如此? 太子沉默片刻,低声对李玄、齐斟酌二人说道:“此次固原一行,若要成事,想来少不得陈迹贤弟的助力。还望两位一定放下成见,稍后与陈迹贤弟握手言和。” 李玄赶忙抱拳:“殿下不必多虑,只要能助您成事,要卑职做什么都可以。而且,陈迹确有过人之处,卑职自当收起轻视与傲慢。” 他见齐斟酌一直僵着不肯说话,赶忙剜了一眼。 齐斟酌不情不愿道:“俺也一样。” 太子微笑道:“如此便好,说不定回京之后尔等还会成为同僚。” 说罢,他看向掌柜,拱手说道:“掌柜,我等并非来刺杀陈迹的,而是他的朋友。烦请伙计上去通报一声,就说故人来访。” 小五看向掌柜,掌柜使了个眼色:“去吧。”小五噔噔噔往楼上跑去,片刻后,陈迹跟在他身后一同下来,见是太子,当即抱拳道:“殿……” 太子轻微摇头,陈迹当即改口:“朱公子,有失远迎,不知您深夜造访有何要事?” 太子笑了笑:“出门借一步说话?” 陈迹想了想,拎起衣摆往外走去。 待众人出了门,小五趴在柜台上百无聊赖道:“掌柜,这些人是陈家公子的朋友?” 掌柜冷笑一声:“不是。先前我说陈家公子遇刺,这些人并未第一时间问他安危,反而只关心景朝谍子为何要刺杀他,这能是真朋友?换我遇刺,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小五思索片刻:“是不是该换我当掌柜了?” 掌柜怒骂道:“滚一边去!老子死了也轮不到你!” …… …… 门外的龟兹街夜色下,上百骑御林军牵马伫立。 陈迹拱手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笑着解释道:“今晚你来送消息,却连都司府都没能进去,我听闻此事立刻赶来,生怕你心生嫌隙。方才又听闻你遭人刺杀,辛苦你了。” 陈迹低声道:“为殿下分忧乃是份内之事,不敢言苦。” 太子看了看左右,李玄当即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抱拳道:“陈迹贤弟,先前多有得罪,是我李玄门缝里看人。还望你不计前嫌,能继续与我等一同辅佐太子殿下。” 陈迹赶忙道:“李大人言重了,我并非心胸狭隘之人,未将先前的事情放在心上。” 说罢,他看向齐斟酌。 该你了。 齐斟酌挑挑眉毛。 他沉默许久,最终硬着头皮抱拳说道:“我齐斟酌也佩服有本事的人,先前多有得罪,往后不会了。” 太子笑着圆场:“好了,大家以后一起共事,当同心协力才是……陈迹贤弟,不知道你手中是否还有景朝贼子的线索?” 陈迹想起小五提到过的琉璃铺子的伙计、皮草铺子的掌柜,嘴上却回应道:“回禀殿下,暂时没有。” 太子略微有些失望,又很快展颜笑道:“无妨,想必贤弟留在这龙门客栈,还会有所斩获……” 然而话音未落,却见固原城中烧起冲天的火光。远方有巨大的烟尘冲天而起,风里飘来灰烬的味道。 固原城中嘈杂起来,家家户户百姓翻上房顶眺望。 李玄奋力一蹬,如鹰隼般拔地而起,几步跨上龙门客栈的八角楼屋顶。 他立于灰瓦之上,扶着八角楼的重檐攒尖极目远眺,却见固原城中有三处火光熊熊燃烧,不像是“不小心”走水的样子。 若是不小心走水,绝不会同时烧起三处! 待李玄看清火光来处,顿时面色一变,回头对太子喊道:“殿下,不好,是都司府和边军粮仓、军械库的方向!” 他们防住了水中投毒,却没防住火烧粮仓。不仅是固原城中存粮尽毁,连带着边军本就捉襟见肘的藤甲也毁于一旦。 不对,还有羽林军的甲胄,也在都司府的大火之中。 固原完了。 陈迹当即看向太子:“殿下,边军之内必有细作,不然绝无可能得手。” 太子下令道:“羽林军听令,回都司府救火!” 陈迹高喊一声:“枣枣!” 下一刻,客栈后院传来战马嘶鸣声,枣枣竟从客栈穿堂而过,撞开客栈的布帘来到龟兹街上,鼻翼喷吐着粗重的白气。 陈迹抓紧马鞍翻身而上,三楼一扇窗户打开,张铮喊道:“陈迹,接着!” 说罢,他将鲸刀从窗户中扔出,陈迹稳稳接在手中,当先风驰电掣而去。 (本章完) 第251章 征粮 第250章 大火 “砍他!” 小五忙活一晚上,先是被掌柜臭骂一顿不说,还得拎着菜刀去隔壁红袖招亲手砍了自己相好过的舞姬,溅了一身的血。 此时含怒出手,势大力沉的剁骨刀脱手而出,在空中旋转嗡鸣,直奔太子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李玄拔剑出鞘,剑尖轻巧点在飞旋的刀柄上,手腕轻轻一抖,剁骨刀竟绕着剑尖旋转起来。 李玄手腕再一抖,剁骨刀从何处来、回何处去,直奔小五胸腹。 小五大惊失色,一个铁板桥往后仰去,剁骨刀险之又险的从他鼻尖呼啸而过。 哚的一声,剁骨刀劈在柜台外的木板上,刀柄兀自颤抖不止。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小五怒骂一声。 掌柜却没好气的喊住他:“滚一边去,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哦,”小五站直了身子,从柜台上拔出自己菜刀,领着小六退至掌柜身旁。 掌柜先是打量李玄,方才此人举重若轻的剑法当真惊艳,可比这剑法更亮眼的,是李玄身旁白衣箭袖、束发银冠的年轻人。 小五掷出剁骨刀那一瞬,这年轻人笑容不改,眼皮都未眨一下。仿佛从一开始便笃定,这剁骨刀一定伤不到他。 这般气度,少见。 小五在一旁低声问道:“掌柜,什么来路?” 掌柜平静道:“这气度,还有这等高手傍身,想必是京城来的那位海翅子(大人物)。” 太子笑着打破僵局,抱拳道:“这位店家,我等只是路过并无恶意,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方才言语上有何冒犯,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掌柜也陪笑着拱手:“是我这伙计不懂事,闹了误会,与客官没关系。” 太子上前几步,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客栈:“掌柜,您这店里伙计都是先天境界的行官,也难怪龙门客栈在固原城里有响当当的名头。只是不知,为何我方才一提到陈迹的名字,伙计便要出手?难道是陈迹住在此处时,做了什么冒犯贵店的事情?” 掌柜解释道:“客官误会了,陈家公子乃本客栈贵客。今晚刚有景朝谍子来刺杀过他,连天字甲号房的房顶都打了个大窟窿。所以您问陈迹是否住在这里,伙计以为您也是来刺杀陈家公子的。” 此话一出,太子下意识惊疑道:“景朝谍子刺杀陈迹?为何?” 掌柜打量太子一眼,不动声色道:“兴许是因为陈家公子先前坏了他们的计划吧,这些景朝谍子忌惮陈家公子明察秋毫,害怕再被他发现什么端倪,索性先下手为强。” 太子转头看向齐斟酌:“他今晚可曾提及此事?” 齐斟酌摇摇头:“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太子低声感慨:“我等只惦记着他送来的消息,却不知他还身处险境之中,惭愧啊。陈迹贤弟也是隐忍,竟不曾提起只言片语,这年头,只做事不抱怨的人太少了。” 齐斟酌面色一阵涨红,什么话也不敢说。 此时,李玄在一旁岔开话题,他收剑还鞘,朗声问掌柜:“劳烦掌柜,不知方才可有听见隔壁红袖招的动静?他们的人都去哪了?” 小五混不吝道:“我们砍了,怎么了?” 李玄:“?” 就这么简单? 李玄惊疑不定道:“各位为何要砍红袖招的人?” 掌柜微笑着回应道:“他们大半夜闲着没事干,跑来刺杀陈家公子,自己找死怨不得旁人。这也就是陈家公子身上没伤,若有伤,他们想死都难。” 齐斟酌一惊。 太子与李玄忍不住相视一眼:陈迹竟与龙门客栈相熟到这种地步了?先前他们只是来提一下名字,客栈伙计便对他们大打出手。 红袖招上门刺杀陈迹,结果客栈伙计连夜上门砍人? 陈迹才来固原多久? 怎会如此? 太子沉默片刻,低声对李玄、齐斟酌二人说道:“此次固原一行,若要成事,想来少不得陈迹贤弟的助力。还望两位一定放下成见,稍后与陈迹贤弟握手言和。” 李玄赶忙抱拳:“殿下不必多虑,只要能助您成事,要卑职做什么都可以。而且,陈迹确有过人之处,卑职自当收起轻视与傲慢。” 他见齐斟酌一直僵着不肯说话,赶忙剜了一眼。 齐斟酌不情不愿道:“俺也一样。” 太子微笑道:“如此便好,说不定回京之后尔等还会成为同僚。” 说罢,他看向掌柜,拱手说道:“掌柜,我等并非来刺杀陈迹的,而是他的朋友。烦请伙计上去通报一声,就说故人来访。” 小五看向掌柜,掌柜使了个眼色:“去吧。”小五噔噔噔往楼上跑去,片刻后,陈迹跟在他身后一同下来,见是太子,当即抱拳道:“殿……” 太子轻微摇头,陈迹当即改口:“朱公子,有失远迎,不知您深夜造访有何要事?” 太子笑了笑:“出门借一步说话?” 陈迹想了想,拎起衣摆往外走去。 待众人出了门,小五趴在柜台上百无聊赖道:“掌柜,这些人是陈家公子的朋友?” 掌柜冷笑一声:“不是。先前我说陈家公子遇刺,这些人并未第一时间问他安危,反而只关心景朝谍子为何要刺杀他,这能是真朋友?换我遇刺,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小五思索片刻:“是不是该换我当掌柜了?” 掌柜怒骂道:“滚一边去!老子死了也轮不到你!” …… …… 门外的龟兹街夜色下,上百骑御林军牵马伫立。 陈迹拱手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笑着解释道:“今晚你来送消息,却连都司府都没能进去,我听闻此事立刻赶来,生怕你心生嫌隙。方才又听闻你遭人刺杀,辛苦你了。” 陈迹低声道:“为殿下分忧乃是份内之事,不敢言苦。” 太子看了看左右,李玄当即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抱拳道:“陈迹贤弟,先前多有得罪,是我李玄门缝里看人。还望你不计前嫌,能继续与我等一同辅佐太子殿下。” 陈迹赶忙道:“李大人言重了,我并非心胸狭隘之人,未将先前的事情放在心上。” 说罢,他看向齐斟酌。 该你了。 齐斟酌挑挑眉毛。 他沉默许久,最终硬着头皮抱拳说道:“我齐斟酌也佩服有本事的人,先前多有得罪,往后不会了。” 太子笑着圆场:“好了,大家以后一起共事,当同心协力才是……陈迹贤弟,不知道你手中是否还有景朝贼子的线索?” 陈迹想起小五提到过的琉璃铺子的伙计、皮草铺子的掌柜,嘴上却回应道:“回禀殿下,暂时没有。” 太子略微有些失望,又很快展颜笑道:“无妨,想必贤弟留在这龙门客栈,还会有所斩获……” 然而话音未落,却见固原城中烧起冲天的火光。远方有巨大的烟尘冲天而起,风里飘来灰烬的味道。 固原城中嘈杂起来,家家户户百姓翻上房顶眺望。 李玄奋力一蹬,如鹰隼般拔地而起,几步跨上龙门客栈的八角楼屋顶。 他立于灰瓦之上,扶着八角楼的重檐攒尖极目远眺,却见固原城中有三处火光熊熊燃烧,不像是“不小心”走水的样子。 若是不小心走水,绝不会同时烧起三处! 待李玄看清火光来处,顿时面色一变,回头对太子喊道:“殿下,不好,是都司府和边军粮仓、军械库的方向!” 他们防住了水中投毒,却没防住火烧粮仓。不仅是固原城中存粮尽毁,连带着边军本就捉襟见肘的藤甲也毁于一旦。 不对,还有羽林军的甲胄,也在都司府的大火之中。 固原完了。 陈迹当即看向太子:“殿下,边军之内必有细作,不然绝无可能得手。” 太子下令道:“羽林军听令,回都司府救火!” 陈迹高喊一声:“枣枣!” 下一刻,客栈后院传来战马嘶鸣声,枣枣竟从客栈穿堂而过,撞开客栈的布帘来到龟兹街上,鼻翼喷吐着粗重的白气。 陈迹抓紧马鞍翻身而上,三楼一扇窗户打开,张铮喊道:“陈迹,接着!” 说罢,他将鲸刀从窗户中扔出,陈迹稳稳接在手中,当先风驰电掣而去。 (本章完) 第252章 断粮 第252章 断粮 客栈正堂内,羽林军按剑环伺,周游孤零零站在当中掷地有声。 李玄看了看左右,再回头看向这位边军副总兵:“周大人,你能与将士同吃同住自然令人钦佩,可景朝谍子能在你边军眼皮子底下纵火烧粮,你恐怕也难辞其咎。你边军若无内应,景朝谍子决计做不成此事。” 周游眼皮微微跳动一下,而后缓缓说道:“我等自会查明此事,不劳李大人费心。” 李玄终究忍不住怒斥道:“你自会查明?周大人,我看你就像景朝的内应,万一你征走的粮食再被焚毁,这固原城便真的神仙难救了!” 周游甲胄,冷笑着环顾四周:“怎么,李大人想将我留下来审问一番?且看你羽林军有没有这本事!我嘉宁十一年入边军出生入死,二十一余年间,阵斩景朝贼子首级三百一十九颗,还轮不到一群京城官老爷来说我是景朝内应!” 太子温声道:“周大人戍边居功至伟,我等并没有质疑此事,只是边军粮仓被毁一事,边军是否也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周游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倨傲道:“若这一战之后我还能活着,自会给朝廷一个交代。来人,将这龙门客栈的余粮全部搬走,运往边军营帐!” 客栈外有人骤然扯下门口的布帘,披着藤甲冲进客栈后院,将目光所及之处的粮食全部搬走。 齐斟酌要拔剑,却被李玄死死按住:“忍,这周游像是专门来挑衅似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齐斟酌牙齿都要咬碎了,也只能慢慢松开握剑的手。 待边军离去,门外寒风呼呼地向客栈里灌来,留众人在风中面面相觑。 小五与小六捡起地上被践踏出无数脚印的布帘,看向掌柜:“掌柜,怎么办?” 掌柜平静道:“还能怎么办?缝缝补补,重新钉门框上,这也需要问我?” 小五挠了挠头:“我是说,咱客栈的面子就这么被踩了,不做点什么?他周游凭什么敢……” 掌柜冷声道:“闭嘴。” 此时,李玄与陈礼钦二人愁眉不展。 李玄低声道:“如今全城粮食都被边军收走,该如何是好?你我若真叫殿下去粥棚领粥,当以死谢罪。” 陈礼钦叹息一声:“敢问殿下此次来固原,带了多少银子?” 李玄回答道:“户部拨付了四千两银子,这是明面上的。太子私下带了多少,我不好过问。” 陈礼钦默默计算道:“若放平日,四千两银子足够买八千石粮食,一石粮食足够一名羽林军将士吃三十日……可现在全城缺粮,即便有粮商偷偷藏了粮食,也要将价格卖到天上去。” 此时的四千两银子,能买八百石粮食就是万幸。别说八百石,能寻到粮食就不错。若只养活十余人也就罢了,他还能想想办法,可这里还有五百羽林军等着吃饭。 陈礼钦已然后悔没听张拙劝告,先前若不理会五百里加急而是进京吏部履职,哪有如今糟心这些事情。 他看向李玄:“李大人可有计策?” 李玄沉默片刻:“陈大人,我乃东宫左司卫,只负责护卫殿下周全,粮秣之事不在卑职的职责之中。” 陈礼钦心中一沉。 此时,掌柜对太子拱手:“各位客官,还要住店吗?” 太子的目光从门外收回,笑着说道:“住,劳烦掌柜为我等安排房间吧。” 掌柜翻开手边账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挂着的‘水牌’:“客官,仅剩一间的天字号客房谁住?” 李玄赶忙说道:“当然是我家公子住。” 掌柜取出一块刻着‘有客’的水牌,挂在背后墙上对应天字丁号房的位置,而后继续问道:“还有十间地字号呢?哪几位住。” 未等李玄答话,一旁的陈问孝问道:“就不能叫天字号的客人再腾出几间吗?” 掌柜笑了笑:“不论是谁,住进我客栈就是我的贵客,开门做生意哪有撵人的道理?有几位客人住到后天就走,到时候客人再换进去也不迟。” 陈问孝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陈礼钦按住肩膀。 陈礼钦指着陈迹,对掌柜客气道:“我等不用住天字号房间,住他旁边的房间就行。” 掌柜挑挑眉毛:“客官,这可安排不了,陈家公子住在天字丙号房,他旁边可没空房了。” 陈礼钦微微一怔。 陈问孝眼神一转,在一旁高声说道:“陈迹,将你天字号房间让给父亲、母亲,你我几人住地字号就可以了。” 便连陈问宗也低声对陈迹说道:“你我住地字号房间即可。我朝首重孝道,若不换,只怕会影响你在东宫里的前途。” 陈迹侧目看向陈问宗,心知对方也是为自己前途着想,他想了想说道:“掌柜,帮我等换一下房间吧,让陈大人住到天字号客房去。” 然而没想到的是,掌柜听清陈礼钦身份之后,脸色当即垮下来:“换不了。”陈问孝意外道:“我们自己都同意换,你为何不给换?我们付了房钱,谁来住我们说了算!” 掌柜冷笑一声:“这天字丙号房是我送给陈家公子住的,连房费都不收,我想给谁住就给谁住,不行吗?” 这次连陈迹都意外了,不知掌柜这是何意。 僵持中,太子默默观察。他有些疑惑掌柜态度之转变,一个客栈掌柜凭什么有底气与从四品官员对着干?又为何要对着干? 此外,他更疑惑陈迹在这客栈之中的特殊之处,如今哪怕有人给他说,这客栈就是陈迹开的,他都相信。 陈礼钦疑惑道:“陈迹因何能免费住在此处?” 掌柜用胳膊肘斜靠在柜台上,翻了个白眼说道:“你管得着吗?” 陈礼钦怒气翻涌:“你!” 掌柜戏谑道:“你什么你?” 王贵凑上前,厉声道:“我家老爷乃是詹士府少詹士,从四品朝廷命官,说话放尊重些!” 掌柜沉默片刻,嗤笑一声:“从四品?老子不当官之前可是正四品,正四品的官老子都不稀罕,从四品又是个什么东西?” 王贵瞪大眼睛:“你是正四品?撒这种谎可是要入罪的!” 掌柜凝声道:“嘉宁十四年,我任固原副总兵,蒙当今圣上赐麒麟服以表嘉奖!” 说罢,他竟从柜台下面掏出一条镶玉腰带,随手扔在柜台上。 众人定睛一看,柜台上扔着的果然是麒麟服的玉带,镶嵌着白玉的布带上,还暗纹着龙首麝身狮尾图。 只是,寻常官员若得此殊荣,定当将麒麟服供奉家中好好呵护。而这位掌柜随手将玉带塞在柜台下,又随手掷于柜台上,似是浑不在意。 陈礼钦与李玄相视一眼,皆未想到这小小客栈卧虎藏龙。 李玄抱拳道:“早听闻这客栈乃是文韬将军旧部所开,原以为是谣传,没想到是真的。” 掌柜懒洋洋的将玉带收回柜台:“无妨无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若没人来我这里摆谱,我也没必要将这玉带拿出来。如今我无官无职,只管这一亩三分地,便是他正二品的胡钧羡来了,我让他住地字号,他也得住地字号。” “吹什么牛呢,”陈问孝嗤笑一声:“即便你曾有官身,如今也是一介平民。呵,我等不在你这里住了!” 掌柜眼睛微微眯起:“出了这个门,我龙门客栈不收的客人,全固原城都不敢收。” 陈问孝指着掌柜鼻子说道:“方才你还说自己是开门做生意的,如今却又这般态度……陈迹,是不是你指使的?” 陈问宗拍掉他的手指,愠怒道:“你何时见陈迹指使掌柜了?” 陈问孝急了:“兄长,你怎的老是向着他说话,你我才是嫡亲兄弟!” 陈问宗平静道:“我只讲道理。另外,我朝嫡庶兄弟没有亲疏贵贱,方才的话莫要再提,不然杖责十下给你长长记性。” 陈问孝张了张嘴巴,半晌没说出话来。 片刻后,太子笑着打起圆场:“各位,便让陈迹住在天字丙号房吧,他如今乃是我右司卫,自当住在隔壁护我周全。” 客栈内忽然一静,众人见太子不再掩藏身份,当即拱手道:“全凭殿下吩咐。” 太子亮明身份,回头去看掌柜。原以为对方会变换态度,可掌柜没事人似的往后院走去,招呼着小五、小五:“去,领人去将屋子全都收拾出来!” 太子笑了笑,提起衣摆往楼上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好奇问道:“陈迹,张家公子与张二小姐住在哪一间?既然我也住进来了,当去拜访一下。” 陈迹迟疑一瞬:“回禀殿下,他们二人与我同住在天字丙号房内。” 太子于楼梯上惊诧回首:“你们同住一间?” 连同他们身后的陈家人也惊异莫名,陈礼钦皱眉道:“怎可如此不顾礼数,若传至京城,让张二小姐如何自处?” 陈迹心中思忖,太子已不是第一次主动提起张夏了,有何用意? 他想了想解释道:“固原不太平,我们四人孤身在外要多加提防,索性四人在同一间打地铺,以床单相隔,这样方便轮班守夜。” 太子展颜笑道:“原来如此,先前也真是辛苦你们了。如今羽林军守备周遭,你们可以分开来住,给张二小姐单独腾出一间地字号,以免误了她的名声。我也会交代羽林军,谁也不准泄露此事,违者革职永不录用。” 陈迹不动声色道:“多谢殿下关心,能有多余的房间自然是好事,我这就去问问他们。” (本章完) 第253章 太子心思 第253章 太子心思 天字丙号房门前,陈迹用指节轻轻敲响房门。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小满欣喜道:“公子回来了!” 说着,她取来帕子给陈迹掸去身上的灰尘,太子站在门口微微探出身子,默默打量屋里的地铺,还有隔开里间的帘子。 屋内烧着炭盆,桌上摆着棋盘与点心、蜜饯,张铮与张夏正盘坐在一个地铺上,小声的嘀嘀咕咕着什么。 陈礼钦多次欲言又止,他想说这成何体统,却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陈迹走进屋中,对张铮与张夏说道:“张兄、张二小姐,太子殿下来了。” 张铮与张夏闻言赶忙起身,对门口的太子拱手行礼:“太子殿下。” 太子笑着摆摆手:“不必多礼。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们四人挤在一间屋中,颇为辛苦。索性为你们又准备了两间地字号,可以分开居住。” 张铮怔了一下,当即拒绝道:“回禀殿下,我们住在这里就挺好的。” 太子疑惑道:“两位在张府平日里也是锦衣玉食,难道住得惯地铺吗?” 张铮客气道:“不碍事不碍事,我们聚在一起安全些。多出两间客房,可以多安排些羽林军的将士住进来。” 太子身后的李玄开口说道:“有羽林军守夜,各位不必担心自身安危。” 张铮乐呵呵道:“那么多羽林军,不也没守住都司府嘛。” 此话一出,屋里屋外为之一肃。 李玄想出言反驳,却想不到该如何反驳。有人在羽林军眼皮子底下将都司府付之一炬,此乃奇耻大辱。 只是,谁也没想到张铮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扯下羽林军的面皮踩在地上践踏。 此时,张夏悄悄拉了一下张铮的袖子。 张夏笑着说道:“那便多谢殿下了,我兄妹二人这就搬过去。” 张铮不情不愿,张夏却硬生生扯着他出了门。 太子让开房门,由着两人出门下楼。 楼梯上,张铮小声抱怨道:“咱们在那住得好好的,干嘛换地方?” 张夏沉默片刻:“陈迹想接近太子,哥你别给他添麻烦。” 张铮更不理解了:“他背后有陈家,就算陈家靠不住,也有我张家、徐家。想要前途,哪用得着求别人?” 张夏微微摇头:“他不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张铮疑惑:“那是为了什么,他跟你说过吗?” 张夏想了想:“没说,但我能猜到他要做什么。” 张铮目光转了转:“无妨,反正地铺都还留在屋里呢,我们一会儿再悄悄溜回去。” 天字丙号房门前,太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温声对陈迹说道:“今日你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陈迹拱手:“多谢殿下关心。” 太子领着陈礼钦与李玄进了天字丁号房,他坐在八仙桌旁,凝重问道:“诸位觉得我等该如何解决粮秣之难题?” 陈礼钦思虑片刻:“殿下,卑职明日走一趟边军大营,定说服胡钧羡拨付一些粮食过来。殿下乃一国储君,胡钧羡又是读书人,相信他不会像周游一样不知轻重。” 太子手指敲击着桌面,不置可否。 李玄为他倒上一杯茶水,恭敬道:“殿下,卑职明日便将羽林军人手撒出去找粮,将还没有被征走的粮食统统买回来,户部拨付的银子还有三千余两,多多少少能有应急之用。” 太子叹息一声:“如今固原粮价只怕要涨到天上去,三千两银子也只是杯水车薪。” 李玄低声道:“让羽林军将士去粥棚领粥,买回来的粮食供给您和陈大人亲眷应还是足够的。” 太子迟疑:“这不好吧,我也当与羽林军将士同甘共苦才是。” 李玄赶忙单膝跪地:“您千金之躯,怎可去粥棚与百姓一起领粥,传出去折损天家威严。若让您沦落至此,卑职还有何颜面回京?倒不如葬身于此,马革裹尸。” 陈礼钦也起身拱手道:“殿下,我陈家也随羽林军将士一同领粥,但殿下万万不可折损天家威严。” 太子扶起李玄:“李大人何必说这些气话,我依你们安排便是。” 片刻后,齐斟酌取来舆图铺在桌上,李玄指着舆图说道:“明日城中所有粮铺都要走一趟,看看他们有没有藏下的粮食……” 太子忽然问道:“诸位觉得,如今固原城断粮,到底还能不能守住?太原府需要多久才能发现固原被围?”李玄回答道:“最多十五日。过了正月十五上元节,若太原府还没看见往来商队,定会起疑。届时太原府兵马驰援而来也只需十五日,我等能撑过一个月即可。” 太子稍稍松了口气:“那便还有希望。” 说话间,却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太子停下话音,静静听着脚步声停在隔壁天字丙号房门前,而后有人轻轻开门,将来者迎了进去。 李玄等人一同看向陈礼钦,太子笑着说道:“原先听人说陈家与张家向来政见不合,看来都是谣传。陈家最重声誉,却没想到和张大人如此合得来。” 陈礼钦赶忙解释道:“卑职与张拙道不同不相为谋。” “哦?”太子话锋一转:“先前听闻张二小姐在国子监当过书数博士,还有过目不忘之能,此传闻当真?” 陈礼钦感慨道:“这倒是真的,张二小姐才思机敏、过目不忘,在洛城时,寻常文人才子辩经根本不是她对手,清点账目也是一把好手,可惜是个女儿身,不然夺一州经魁轻而易举。” 太子好奇道:“陈大人和张大人在洛城同僚三年,没想过与张大人定下张二小姐的姻亲?” 陈礼钦连连摆手:“我陈家怎能与张家扯上关系。” 太子端起茶盏,低头浅啜后轻声道:“是吗?那太可惜了。张大人虽为人放荡不羁,却有经略之才,父皇颇为器重。” …… …… 天字丙号房内,张铮大大咧咧盘坐在地铺上抱怨道:“好好的住在一起,太子非给咱们拆散了,好不懂事。” 小满翻了个白眼:“我还想着我家公子终于能睡到床上去了,结果你又回来。” 张铮滚刀肉似的往地铺上一趟:“没人跟你绊嘴多无聊!” 张夏没理两人,转头看向陈迹:“固原城粮仓真的烧了?” 陈迹点点头:“是的。” 张铮重新坐起身子,忧虑道:“援兵何时能到?” 陈迹摇摇头:“不好说。” 张夏盘算着:“太原府在上元节后看不见来往商队,恐怕会有所察觉吧?” 陈迹沉默片刻:“若我是景朝天策军大统领,定会遣士兵假扮商队去太原府报平安,多瞒一天便多一分胜算。” 张铮瞪大眼睛:“那岂不是一个月都等不来援军?” 陈迹宽慰道:“边军也不是无能之辈,或许已经有大行官悄悄离开固原,前往太原府报信了。若顺利的话,行官十天之内就能抵达太原府。” 张铮叹息:“那也得守大半个月呢。” 陈迹笑了笑:“好在小满提前买了个粮铺,地窖里还藏着两千石粮食,我们是饿不着的。小满,那些粮食藏好了吗,会不会被边军搜走?” 小满想了想:“藏在井口地窖里,边军应该是发现不了的,那地方很隐蔽,本就是用来藏走私货物的。” 陈迹夸赞道:“小满确实很会做生意,若将姨娘在京中产业要回来,可以交予你打理。” 小满眼睛一亮:“真的吗?” 张铮也竖起大拇指:“小满比太子带来的那一大堆人强,他们现在正为了粮食抓耳挠腮呢。要是五百羽林军饿死在固原城里,恐怕要闹出天大的笑话。” 小满啊了一声,反倒腼腆起来:“这都是姨娘教我的,她以前说过,做生意就是要抓住先机。能看到三天后的事,就能当个小贩;能看到半年后的事,就能当个不错的商贾;能看到一国之运,便能当个手眼通天的官商……我这只是猜到了几天后的事,算不得什么。” 张铮看向陈迹:“你觉得羽林军能搞来粮食吗?” 陈迹摇摇头:“难,此时所有人都知道粮食有多重要,一捧粮食能当一枚金子用。” 小满看向陈迹:“公子,那批粮食该如何处理?咱们也吃不完那么多,若是等几日卖掉的话,恐怕能赚十倍有余。” 陈迹看向窗外,远处固原城内的大火未熄,仿佛战火已从城外烧至城内。 他平静回答道:“不急,这批粮食我有大用。明日我们出去一趟,看看粮食的行情。” 在这乱世里,寻常轻贱至极的东西会价比黄金,寻常昂贵至极的东西却无人问津,比如人参。 陈迹自吸收靖王冰流以来,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将手中银子变成修行境界,如今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本章完) 第254章 围城第一天 第254章 围城第一天 围城第一天。 鸡鸣声起,龟兹街的粥棚外已排起长长的队伍。 队伍里,歌姬、舞女将自己裹在厚厚的驼毛毯里只露出脸颊,小厮、龟公、客人站在队伍里,手中拿着陶瓷碗,等待队伍一点点前进。 边军将士未披甲,缠着灰色的头巾,提着长长的铁勺将稀粥盛给排队的百姓。 齐斟酌端着碗早早从粥棚回来,掀开布帘,噔噔噔踩着木楼梯跑上二楼,敲响李玄的房门。 屋内的李玄披上衣服开门,疑惑道:“何事急急慌慌?” 齐斟酌将陶碗递到李玄面前,怒气冲冲道:“姐夫你看,边军熬的粥竟然稀成这个鸟样,满满一碗也就十几粒苞米,喝这玩意跟喝水有什么区别?” 李玄低头去看陶碗,心中顿时一沉,却见碗中稀粥清澈见底,寡淡得像是刷锅水。 他端着陶碗,来不及穿好衣服便急匆匆要出门。 齐斟酌拉住他:“姐夫,你去哪啊?” 李玄揪着他的领子,压低了声音说道:“待会儿赶紧带人去买粮,不计一切代价也要买回粮食来,哪怕一两银子一斤也要买!” 齐斟酌愣住了:“一两一斤?这可翻了上百倍!姐夫,若按这个价钱,咱们带来的银子可买不了多少粮食,买来也不够羽林军吃啊!” 李玄愠怒道:“粮商全都被边军征了粮,那群商贾连囤积居奇的机会都没有。如今边军这么施粥,整个固原人人食不果腹,还能买到粮食就是万幸了!你我挨饿事小,如今要是让殿下跟着一起挨饿,你我便以死谢罪吧!把银子都出去,先保住殿下再说!” 他狠狠推开齐斟酌跑上三楼,敲响太子房门。 太子开门:“李大人,怎么了?” 李玄沉声道:“殿下您看这粥,只怕半个月后就会有人易子而食,若景朝大军围城一个月……后果不堪设想。” 太子看向他手中的粥,皱起眉头:“速速遣羽林军将士去寻粮,若有人能买来十石粮食,回京后赏银百两,若有人能买来一百石粮食,回京后官升一级!另外,去唤陈大人他们上来,我们要立刻商议新的对策!” 李玄风风火火走了。 太子在房内踱来踱去,思忖着该如何解决粮食难题,思忖着身边何人可以解决此事。 陈礼钦?陈礼钦不行,这位陈大人还将希望寄于边军,只会按部就班做事,危机时没有‘出格’的能力。 李玄?李玄也不行,这位大行官有乱阵中以一敌百的本事,却不是个‘能吏’。 齐斟酌?不过是齐家来镀金的纨绔,平日里要给齐家面子,当下却不能委以重任。 陈迹…… 太子思忖许久,最终走至隔壁敲门。 咚咚咚。 咚咚咚。 太子敲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开门。 此时,李玄领着陈礼钦、陈问宗、齐斟酌上楼,太子疑惑问道:“陈迹去了何处?” 陈问宗拱手回答道:“回禀太子,鸡未鸣时我就见三弟与张家公子、张二小姐一同出门去了,我问他去哪,他说去领粥。” 齐斟酌怔了一下:“我也去领粥了,没见他啊。” 说罢,他小声嘀咕道:“这小子不会眼瞅着咱们断粮,又独自跑了吧?” 众人相视一眼,太子缓声道:“且先不管陈迹了,诸位进屋商议对策吧。” …… …… 桃槐坊,张记粮油铺子满地狼藉。 屋里的货架全都被昨夜征粮的边军推倒在地,连土墙与地面都被砸了好几个窟窿,箩筐四处散落。 想来昨天边军见敲门无人应答,便直接从院墙翻进来搜拿。货架上的盐罐、菜籽油、面粉、芝麻、绿豆、醋,能吃的全被带走,连屋顶晒着的萝卜干都没有放过。 此时,张铮、张夏、小满正围着一口石井,默默等待着。 一炷香后,陈迹攀着井口的麻绳爬出,张铮上前一步伸出手,将他拉了上来。 陈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低声说道:“粮食还在。地窖很大,里面用石灰批了墙,短时间不必担心粮食受潮。里面有苞米、粟米、大米,还存了些风干的腊肉和腌菜,够咱们吃。” 说罢,他解下背上的布囊递给小满:“装好,这里面是咱们近几天的口粮。不能在这里生火做饭,以免引来邻里猜疑。” 这年头售私盐犯禁,抓住了便是流放三千里服劳役,小盐贩便将私盐腌进肉和菜里风干了售卖,更为隐蔽。有这些东西在,盐也不缺了。陈迹感慨:“方才一路上看见粥棚里的粥都那么稀,眼下还没事,再过十天半个月,恐怕会饿死不少人。” 小满将布囊紧紧抱在怀中:“公子,您可别大发善心将粮食都送出去了,这两千石粮食看起来多,可真送出去,救不活这全城的百姓。” 陈迹无奈道:“不用担心,真要救人也不能指望这点粮食。你不要将布囊抱那么紧,不然别人都知道里面有宝贝了。” 张铮坐在井口的石沿上感慨道:“羽林军和太子也是心大,昨夜竟能睡得着觉,换做我是李玄,就该连夜去挨家挨户买粮才是。不过,陈迹你若要接近太子,当下是最好的时机。” 陈迹眼神没有波澜:“先让他们饿一阵子再说。” 咚咚咚。有捶门声传来。 四人同时看向粮油铺子紧紧闭合的大门,外面传来呐喊声:“店家?店家!店里还有没有粮食?” 张夏低声道:“是齐斟酌的声音,他们来买粮了。” 片刻后,齐斟酌见没人回应,当即去敲隔壁铺子的大门。 却听隔壁伙计不耐烦道:“没了没了,昨夜全都被边军搜走了,想买粮食去别处,别来烦我们!” 齐斟酌怒道:“没有就没有,不能好好说话?信不信爷们把你这铺子砸了!” 说着说着,声音渐行渐远,似是被其他羽林军拽走了。 粮油铺子后院里,张铮在井边不屑道:“按他们这么买,黄菜都凉了,现在最该做的是去找街坊邻居,挨家挨户的重金购买家里余粮,或多或少还能买到一些藏起来的,粮铺这种地方,早就被边军搜刮干净了!” 小满斜睨他:“张大公子喜欢放马后炮,先前也没见你提买粮的事。” 张铮乐呵呵道:“这不是有小满在吗,哪用得着我?” 小满微微一怔,这张铮突然不跟自己吵架,反而拍起马屁来,她还有点不适应。 陈迹拍干净衣服上沾着的白石灰粉:“走吧,不管他们。” 几人趁天还未亮,悄悄出了粮油铺子。 一路上万家萧条,包子铺、早餐铺、面档,全都合着门板。一间间简陋的粥棚外,排着长长的队伍,排队的百姓也仿佛被阴魂吸走了阳气,了无生气。 小贩依旧出来摆摊,可摊位却无人问津。 正当此时,有两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走出几步后,张夏忽然轻咦一声回头看去:“洛城人?” 陈迹皱起眉头,顺着张夏的目光看去,只看见两名健硕汉子在冬日里穿着一身单衣,大步疾行。 张铮想了想:“是不是从洛城过来做生意的商贾或者镖师?” 张夏闭目回忆:“不确定。我上次见他是在去年洛城的上元节灯会,文峰塔旁,他怀里抱着个小女孩,小女孩用红头绳扎着两个朝天髻,手中拿着一支彩色的风车……” “另一个,我见过他两次,都是在东市。第一次,他从绸缎铺子出来,我正要进去;第二次,我骑着枣枣,他赶着刘家的马车迎面而过……” 绸缎、上元节、马车、刘家。 陈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一时间想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 张铮好奇道:“也可能真是来做生意的商贾?洛城可是丝绸转运西域的第一站,不少商贾都在那里停留,而后前往太原府。” “不对,”陈迹皱起眉头:“他手里没有拿碗,这么早出门不去领粥,必然有更重要的事情。” 陈迹抬脚跟上那两名健硕汉子,想要探寻究竟,他潜意识里只觉得这其中藏着惊人的秘辛。 然而刚拐过一个街角,陈迹忽然转身,领着张铮等人进了临街刚卸下门板的牙行铺子。 铺子斜对面,一名疤脸中年人与那两名汉子擦肩而过时,似乎往两名汉子手心里塞了什么东西。 张夏转头看去,疤脸中年人赫然是老吴,那个疑似毒杀陈家三十四口人的边军偏将! 陈迹心中莫名惊悸,陈家三十四口、边军的偏将、洛城来的汉子,这其中到底有何关联? 不对不对,还有靖王送给边军的手套,想要为靖王复仇的边军将士……固原仿佛一个巨大的迷宫,而这错综复杂的迷宫只有一个出口。 偌大的固原城,能活着走到那个出口的,寥寥无几。 他低声说道:“你们先带着粮食回去,我跟上老吴看看他要去哪,老吴或许就是边军维系各方的纽带、解开谜底的关键。” 说罢,陈迹转身出门。 他从门外小摊经过时,拿起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摊主正要呼喊,却见二十枚铜钱叮叮当当落在摊位上。 待摊主再抬头寻找陈迹身影时,陈迹已消失不见。 (本章完) 第255章 高人指点 第255章 高人指点 土路矮房之间,老吴穿着灰布衫在前面走,陈迹压低了斗笠在后面跟。 老吴很机警,每走过两条街,便要寻一条无人的胡同等待片刻。直到他确认身后无人尾随,这才低头赶路。 此时,固原城中长鸣钟再次响起。 老吴在一条长街停下脚步,抬头望去。陈迹也停下脚步,整条街的行人全都驻足,往钟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固原的钟声与寺庙的悠扬不同。 沉重的钟声撞破清晨的薄雾,仿佛黑云从头顶翻涌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在等钟声停下,可钟声迟迟不停。 直到敲满三十六声后,余音才向城池边缘滚荡开去。 有行人低声道:“三十六声长鸣钟,今夜开始宵禁,禁酒。” “固原已经六年没有宵禁过了。” 老吴站在街上愣神许久,直到迎面有边军甲士巡逻过来,才回过神,闪身进街边的文玩铺子里,假意拿起一只青铜器端详起来。 待边军甲士经过,他出了铺子重新赶路。 陈迹远远在街角看着,心中暗忖,老吴做的事果然与边军相悖,便是同僚也不能相认。也不知边军之中,还有多少和老吴一样的人,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 他跟着老吴又走了几条街,拐过一处街角,忽然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街上百姓正排队领粥,可队伍里没有老吴。长长的街道一眼能望到头,对方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陈迹目光一转,从一间间店铺匾额上扫过。老吴应是进了沿街的某间铺面……是对方发现自己之后藏身其中,还是这些铺面里,本就有对方的目的地? 等等。 他的目光停顿:一间临街铺子的匾额上,写着四个烫金大字“杨记皮货”。 陈迹拉住一名路人,递出两枚铜钱问道:“劳烦问一句,这里是不是罗什坊多浑街?” 路人诧异的瞧他一眼,将铜钱收进袖中:“是啊,这就是罗什坊多浑街,怎么了?” “没事,”陈迹松开手,放路人离去。 他凝视着那块烫金匾额,心中沉重。小五曾说过,南罗坊琉璃铺子的小伙计,罗什坊多浑街杨记皮货的掌柜,都是景朝谍探。 陈迹慢慢后退,藏在人群里排队领粥,不紧不慢的向杨记皮货靠近。 他余光从帽檐下扫去,只见老吴正在柜台前,低声与掌柜交谈着。 以陈迹的角度,只能看见老吴一身灰布衫的背影,还有掌柜紧锁着眉头,对方似在与老吴争执着什么。 正当此时,陈迹身后排队的老大爷拍了拍他肩膀,好心提醒道:“小伙子,你怎么没带碗来?军爷们说了,领粥要自己带碗的,不带碗不给粥。” 陈迹心道一声,坏了! 他豁然转头去看杨记皮货的铺子正堂,老吴已经头也不回的向铺子后院跑去。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陈迹朝杨记皮货铺子冲去,掌柜从柜台下抽出一柄短刀,跃出柜台向他凶狠刺来。 下一刻,陈迹摘下头顶斗笠朝掌柜奋力甩去,斗笠在空中飞速旋转,宛如脱鞘而出的弯刀。 斗笠越飞越近,挡住了掌柜与陈迹之间的视线。 掌柜下意识抬手将斗笠挥开。斗笠碎裂纷飞中,陈迹已来到近前,一击手刀劈在他手根骨、桡骨的缝隙之间。 掌柜只觉手腕一麻,逼得他不由自主松开手掌。 短刀向地面坠落,半空中被一只瘦削的手稳稳接住,死死钉在他胸腹第三、第四根肋骨之间。 一气呵成,毫无停顿。 掌柜倒吸着冬日里的凉气发出“嗬嗬”声响,靠着柜台缓缓坐向地面,他难以置信的转头看去,可陈迹没有多看他一眼,已然往后院追去。 …… …… 老吴翻上屋顶,在平房土屋之间跳跃起伏。 他回头看向身后,明明身后空无一人,却丝毫不敢停顿。他能察觉到,追杀他的人已经很近了。 非常近。 老吴再次回头打探,身后巷中有人影一闪而过。 林立的土屋仿佛平原上的金黄色野草丛生,有一头猛虎正奔行在野草之中,气息,脚步,全都没有。 你只能在野草丛缝隙之中,偶尔瞥见它一闪而过的褐色斑纹,直到它来到近处,你才能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挣扎,不过是徒劳。 老吴纵身一跃跨过一条胡同,他看到下方胡同有人影闪身而来,不好! “下来!” 陈迹脚踩墙壁借力,奋力一蹬扑向半空。 老吴在半空中拧身鞭腿,朝飞扑而来的陈迹脑袋上踢去。陈迹抬起胳膊,用手肘硬生生挨下这一击鞭腿,顺势抱住老吴小腿,带着他一同向地面坠去。 咚的一声,两人重重摔在地上,激起漫天尘土。尘土中一抹刀光乍现,老吴从靴子里抽出一柄短刀,朝抱着自己腿的陈迹刺去。 陈迹侧过脸颊避开刀锋,双手松开老吴小腿,握住其手腕反剪在身后,死死压在地上,将老吴脸颊压在尘土里。 陈迹无声的打量胡同前后,确定没人被刚才厮打声引来,这才俯身问道:“你们是为了给靖王报仇才做这些事?” 老吴喘息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陈迹稍稍放松反剪着老吴的手,放缓声音说道:“我与靖王府世子朱云溪相交莫逆,我能成为王先生亲传弟子也多亏靖王举荐,你们如果是为了给靖王报仇,我可以帮你。” 老吴昂起脑袋,将吃进去的土,混着唾沫吐在地上,斩钉截铁道:“为靖王报仇?我都没见过靖王,为他报哪门子仇?小子不用诈我,既然落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陈迹思索片刻,竟慢慢放开老吴的双手,靠坐在一旁墙根缓声道:“你们边军年前发来的手笼,还是用我换来的。” 老吴疑惑:“什么叫用你换来的?” 陈迹想了想说道:“陈家与靖王做交易,只要靖王愿意举荐我去王先生那里,他们便给边军拨这笔银子。” 老吴双手撑地坐起身子,竟也不再跑了:“你愿意为靖王报仇?” 陈迹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突然问起:“你们把粮仓烧了,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老吴揉着手腕,嗤笑一声:“陈家公子,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我就会将计划告诉你?我不跑了是因为知道自己跑不掉,不代表我信了你的话。” 陈迹平静道:“你们勾连景朝围困固原城,是想要引景朝入关,毁了宁朝么?可这样一来,会有很多人因你们而死。” 老吴哂笑道:“关我鸟事?他们又何时关心过我们的死活?谁又算过这些年多少人因我们才能活下来?” 说着,老吴挪动身子,靠在陈迹对面的土墙上,仰头说道:“我是嘉宁六年入的边军,先当步卒,再当斥候,打了七场仗,好不容易才捞到一身藤甲穿。当时我还有点嫌弃,老周许诺我说,等我升了偏将就给我整一身铁甲穿。可后来升了偏将才知道,姓周的他娘的就是个骗子,整个固原就剩两副铁甲了,一副他穿,一副胡将军穿。” 陈迹不知道老吴说这些做什么,是要拖延时间等待救兵,还是另有打算? 老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说道:“一石粮食从豫州、江南收归朝廷时就只剩九成,押运来固原途经洛城、运城、渭南、铜川、庆阳,这一路上官商勾结,联手将新米、新麦换成积年的谷子、麦子、苞米,到我们手上的时候,那些粮食都长毛了。若不是边军有高人指点,将这边陲军镇经营成商贾往来之地,我边军将士都不知道吃什么。” 陈迹不动声色问道:“高人是谁?” 老吴笑了笑没有回答,自顾自继续说道:“你说,我们天天吃着长了毛的苞米和麦子,守这固原图个啥?” 陈迹疑惑道:“既然有靖王看顾,粮食为何还能被悄无声息的换掉?” 老吴哈哈一笑:“靖王也回天乏术啊,几千几万人欺上瞒下,他又不是神仙。” 陈迹更疑惑了:“边军不是晋党的人吗,胡阁老也不管?总得让人活下去吧。” 老吴讥笑道:“边军在部堂、阁老们眼里,只是他们的筹码而已,固原几百年都没丢过,自然不必担心。他们不知道边军的处境吗?假装看不见罢了。” 陈迹没有深入钻研过历史,他只知道边军问题向来是王朝灭亡的催化剂,边军的问题不在边军,而是在制度的腐败、国库的危机。 历朝历代如此,宁朝也不会例外。 他凝视着老吴问道:“所以你们想把固原拱手送给景朝?” 老吴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他从地上抓起一捧黄土,长叹一声:“可即便如此,我们也要继续守下去啊。陈家公子,你猜错了,全都猜错了。我劝你不要继续查下去了,这事你查不明白的,说不定还没等你查清楚,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陈迹一怔,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想了想说道:“老吴,我也不为难你,但事情牵涉甚广,我得先把你带走关押起来。若你是清白的,我定会还你清白。” 然而就在此时,老吴笑了笑:“陈家公子,你人不错,不亏是王先生的亲传弟子,仁义!” 说到此处,老吴忽然说道:“陈家公子,谢谢你啊。” 陈迹疑惑:“谢我什么?” 老吴咧嘴笑了笑:“谢谢你的手笼,我老吴这辈子没戴过这么暖和的手笼。” 陈迹忽然意识到不对!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吴背后竟凭空燃起白色炽烈的火焰。火焰来得突然,短短几个呼吸便将他彻底包裹。 陈迹一惊,上前捧起黄土往老吴身上拍打,可对方身上的火却怎么也拍不灭。 老吴咬牙道:“别费劲了,那人说了,这火熄不了!” 那人是谁?这火又从何而来? 陈迹只觉得自己脑袋要炸开了,他赶在老吴死之前问道:“你为何要毒杀陈家三十四口?” 老吴痛呼道:“我没有!” 陈迹瞳孔收缩:“那你当天下午为何要去固原驿?” 老吴被火烧得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挣扎着说道:“我去驿站交代驿卒,给你准备红螺炭啊!” 陈迹瞳孔收缩,原来老吴当天是因为这件事才去的固原驿,对方临死之际、疼痛之间,不可能临时想出合情合理的回答。 这个回答应该是真的! 那毒杀陈家三十四口人的幕后真凶,到底是谁? 陈迹不顾火焰,拾起地上掉落的短刀割开老吴背后的衣服,只见对方背后贴着一张朱砂写下的黄纸符咒,已经烧得只剩一个边角。 此时,老吴蜷缩着身子,颤抖着右手,用最后的力气抓起地上一捧黄土贴在额头上:“固原啊固原……” 老吴没了声息,渐渐地,连骨头都烧成灰烬。 (本章完) 第256章 黄面窝头 第256章 黄面窝头 陈迹默默看着地上那一捧黄土与灰烬,手中捏着那枚黄纸符咒的边角。 这是谁的符咒……白龙吗?不确定。 陈迹曾在白龙手中见过黄纸符咒,但使用黄纸符咒的行官不止白龙一人,梦鸡用,道庭也用,从道庭分支、流散出来的行官门径,都要用到黄纸符咒。 可不知为何,他冥冥之中便觉得,这黄纸符咒的主人一定是白龙。 刚来固原时,驿卒曾说,密谍司的人因为这里太艰苦,所以撤走了……这本就不合常理。 一个鱼龙混杂的谍探之城,怎么可能少了密谍司这么重要的角色?一个个密谍见了功劳像疯了似的,恨不得天天都能抓到景朝谍探,这里本该有大量密谍才对! 当初司礼监为了让刘家放下戒备心,故意由着皎兔、云羊被流放。 如今固原境况,岂不与当初格外雷同? 当陈迹意识到这件事背后“有可能”是白龙时,心不由一沉。 他下意识打量四周,担心自己一转头,恰好看见“冯先生”正在远处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好在没有。 可还有一个疑问:到底是谁杀了陈家三十四口人? 是白龙吗?必然不是。 当天若不是边军恰好送来羊肉,陈迹等人说不定也会中招,白龙好不容易让他潜伏回陈家,怎么可能又把他杀了? 既然不是白龙,又会是谁呢。 杀了陈家的人,谁会受益? 边军、景朝谍探、太子…… 思索间,胡同外传来脚步声,有人隔着很远说道:“各位军爷,方才就是这边传来哀嚎,听着瘆人得很!” 一个老头领着一队边军甲士快步走来,他们转过拐角时,只看到一地灰烬,陈迹已不见踪影。 边军甲士蹲在地上,捏起一点黄土放在眼前细细揉搓:“是骨灰。” 另一人疑惑:“骨灰?不能吧,把人放柴火上烧一天,都未必能烧成灰啊。” …… …… 陈迹在街上停停走走,抬头寻着匾额,直到看见“元草堂”三个大字,这才抬脚往铺子里走去。 北方走私进来的鹿茸、熊胆、熊掌、雪蛤、人参,先从长白山运往东京道龙化州、再由龙化州运往中京道、再由西京道奉圣州南下,进入固原。 最终运到这元草堂内,供各路掮客、商贾挑选。 陈迹刚迈过门槛,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穿着一件羔羊皮袄,连着一截醒目的豹袖,站在柜台前与掌柜交谈。 胡三爷! 只听胡三爷背对着陈迹,平静说道:“掌柜的,固原已被天策军围困,破城就在近日,你那些人参不值钱了。” 掌柜不慌不忙的笑了笑:“三爷,我这元草堂是怎么来的您也清楚,即便景朝杀进来,我也有熟人可以说情。别人不晓得会怎样,但我元草堂肯定无事。” 胡三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转而说道:“破城暂且不提,这景朝还不知要围困固原多久。如今粮仓被烧,家家缺粮。大家都赶着去买粮食了,不会来买你人参的。你不如便宜点,全都卖我。” 掌柜皮笑肉不笑道:“三爷,咱们是老相识,不用再说虚头巴脑的话。眼瞅着固原孤立无援,天策军随时有可能破城,多得是行官想买人参提升境界,我怎么可能贱卖给您?” 陈迹微微皱眉,胡三爷竟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有人争,价格自然会水涨船高。 他没有上前,只在后面默默听着。 此时,却听胡三爷说道:“我在固原厮混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时候什么东西贵、什么东西贱。行官想消化一根人参,少说得用五日打熬,五日之后说不准固原都破了,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况且,一两根人参也提升不了什么境界。掌柜,这会儿手里有粮的才是大爷,人参卖不上价钱的。” 掌柜挑挑眉头:“即便如此,您方才说寻常野山参八两一斤,五十年老参十两一支,这价格恕我实难接受,便是全都烧了,我也不会这么便宜别人,您说是不是?胡三爷在固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至于强买强卖吧?” 胡三爷笑着说道:“和气生财。掌柜不用放这种狠话,那些人参你舍不得烧。若你觉得我给的价格太低,不如换成粮食?你元草堂养着上百号人,一家老小三十余口都得吃饭,若断了粮,你那七个宝贝儿子,还有十余房胡姬小妾,可都要饿死了。” 掌柜微微一笑:“这就不劳三爷费心了。” “哦?”胡三爷饶有兴致问道:“看来掌柜藏了粮食啊,难道边军没有搜完吗?” 掌柜摇摇头:“三爷不用探我口风,我打算带着一家老小全都饿死呢。” 胡三爷哈哈一笑,抱拳道:“那就不叨扰掌柜了,十日之后我再来问您。” 掌柜随意拱了拱手:“三爷请便。” 胡三爷一转身,竟看到陈迹站在不远处。他微微一怔,而后故作不识的模样出门去了。 掌柜笑着看向陈迹:“客官,需要什么?” 陈迹问道:“五十年份的老参怎么卖?” 掌柜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两银子一支,童叟无欺。”陈迹转身就走,这价格连砍价的必要都没有。 他出得门去,不动声色的往小巷拐去,静静等在拐角处,慢慢从袖中抽出短刀。 下一刻,胡三爷拐进来,陈迹将短刀抵在对方脖颈处,平静问道:“三爷跟着我做什么?” 胡三爷缓缓举起双手,微笑着说道:“别担心,我没有恶意。” 陈迹不解,以胡三爷的江湖地位,想必行官境界不低。寻常行官即便再熟悉,也不会随意将性命交到别人手里。 可这位胡三爷毫无反抗之意,就这么容自己将短刀抵在脖颈上了。 陈迹思索片刻,没有放下短刀:“三爷找我何事?” 胡三爷用仅剩的一只好眼看着陈迹:“你也想买人参?为了修行?你如今什么实力境界了?” 陈迹被这一连串问题绕住了:“三爷关心这些做什么?” 胡三爷沉默片刻:“你若想买人参,我可以帮你。”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陈迹上下打量着这位胡三爷:“三爷不是也想买人参,为何帮我?” 胡三爷笑了笑:“我走南闯北,想要便宜人参,机会多得是。你若急便先给你,只当是结一份善缘。” 陈迹迟疑,陌生人的善意总归让人警惕。 胡三爷没有在意他的警惕,直白问道:“你想买多少人参?” 陈迹紧紧握着刀柄:“元草堂里有多少人参?” 胡三爷思索道:“那可就多了,寻常野山参有数千斤,五十年以上的老参怕是也得有六七百支,都是等着开春运往宁朝腹地的囤货。” 陈迹回答道:“五十年以上的,我想全要,但他价格开得太高,我买不起。” 胡三爷瞳孔微缩:“要这么多做什么?老参虽好,却也讲究个循序渐进。你将老参切了片,分成三十份,每日早、中、晚各两片放于瓮中蒸水喝即可,万万不可急功近利,不然经脉受不了。” 陈迹沉默不语。 胡三爷见陈迹不答,放缓语气:“你既想买,我帮你便是。五日之后你再来元草堂,自会得到想要的。记住,到时候假装不认识我。” 说罢,他慢慢向后退去,脖颈一点点脱离短刀。 待退出小巷,转身快步离开,独留陈迹满心疑惑:会不会是自己以前无意中救过胡三爷亲戚的命,但自己不知道? 可胡三爷要这么多人参做什么?不是为了赚钱,若为了赚钱,卖粮食比卖人参更赚钱。 胡三爷背后,还有许多行官需要人参修行! …… …… 陈迹回到龙门客栈,掀开厚重的布帘,正看见几个中年人背着包袱凑在柜台前,焦急道:“掌柜,赶紧安排我们离开固原,这固原真是一刻也待不得了。” 掌柜慢条斯理道:“我龙门客栈送人离开的规矩,你们都知道吧?” 中年人拍拍背上的包袱:“懂的!懂的!” 掌柜斜眼看向其中一人:“李老七,我怎么记得你还有婆娘在固原呢,不带她一起走?” 李老七缩了缩脖子:“她又不能生养,带着她做什么。有银子,上哪不能再找婆娘?” 掌柜摩挲着手边的算盘珠子:“我看你是不想我多赚二百两银子吧,抠门玩意,赚那么多钱不舍得二百两银子给婆娘买条命?” 李老七梗起脖子:“二爷怎么还管起我的家事来了?” 掌柜笑了笑:“行,我不管,你去人字号通铺住下,后天就送你离开。” 李老七愣住:“怎么是住人字号?给间地字号也行啊。” 掌柜不耐烦道:“地字号都住满了,人字号通铺也是昨夜刚刚腾出来的,你住不住?不住滚一边去。” 李老七赶忙拿出一串佛门通宝塞给掌柜:“住住住……那能不能给口饭吃,糠饭都行啊,实在饿得受不了了。” 掌柜讥笑一声:“我龙门客栈也没余粮了,自己想办法去。你那么抠,实在不行抠点自己的脚皮吃吃。” 陈迹:“……” 此时,王贵端着一只托盘从后院进来,托盘上摆着十余个黄面窝头。 他迎面看见陈迹,慌乱转过身去,担心陈迹看见他手里端着的东西。 (本章完) 第257章 夺嫡 第257章 夺嫡 客栈正堂里,王贵端着热气腾腾的黄面窝头,死死背对着陈迹。 他心中思忖着,要是陈迹上来讨要窝头,自己该用什么理由打发陈迹? 然而陈迹并未理会王贵,只是径直走向左侧楼梯。陈迹每走一步,王贵便听着脚步声慢慢转动身子,让自己始终背对着陈迹。 此时,陈问孝站在二楼楼梯拐角处,高声呼喊道:“王贵,怎得去了这么久,饭还没……” 当他看见陈迹的刹那,声音戛然而止,转身往屋里走去。 所有人都在等着陈迹上楼,直到陈迹消失在楼梯拐角,王贵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柜台后面,一身黑布衫的掌柜斜睨着王贵:“陈迹不也是你们陈家的人吗,怎么一个个都像防贼一样防他?” 王贵狠狠剜了掌柜一眼:“陈家家事,你管得着吗?好不容易买来点粮食,嫡公子都不一定能吃饱,哪轮得着他?” 掌柜冷笑:“陈家名门望族,却喜欢干点见不得人的勾当,主子如此,家里拴着的狗也一样。” 王贵微微眯起眼睛:“陈家累世公卿,还容不得你一乡野匹夫置喙。你若想为他打抱不平,倒不如将自己的粮食分给他吃,只是这景朝围城不知多久,可别养饱了别人,饿死了自己。” 说话间,布帘再次被人掀开。 齐斟酌与一名羽林军身穿常服,一人手里拎着一只轻飘飘的布袋,一看便知里面没装多少粮食。 齐斟酌见到王贵手里的窝头,顿时眼睛一亮。 这位齐家少爷上前几步,自顾自从托盘里抓起两只窝头,一只塞自己嘴里,一只塞同僚嘴里。 他一边嚼着窝头一边含混不清道:“饿死爷们了!” 王贵大惊失色,伸手要将窝头从齐斟酌嘴里抢下来:“你干什么,这是我好不容易从百姓家里收来的粮食!” 齐斟酌脑袋向后一仰,避开王贵伸来的手,骂骂咧咧道:“什么你的我的,大家现在同舟共济,有粮食就拿出来大家一起吃!过来,我再拿两个,我姐夫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门儿都没有!”王贵吓得转身跑上楼去。 齐斟酌怅然若失,他看看手里吃剩一半的窝头,咬咬牙不再吃了,打算留给李玄。 掌柜在柜台后面打量着齐斟酌:“军爷收粮不顺?” 齐斟酌嗨了一声:“各家粮铺被边军搜得干干净净,只能从百姓家的边边角角搜罗一些粮食来,还得天价买。买这小半袋粮食的银子,够我去八大胡同喝顿酒了!” 掌柜轻飘飘说道:“省着点吃,挨饿的日子怕是还长着呢。” 齐斟酌眼珠子转了转:“掌柜你一直在正堂,有没有看见陈家买回来多少粮食啊?” 掌柜笑了笑:“就买回来那么点,一口气全蒸成窝头了。” 齐斟酌又问道:“陈迹呢?陈迹带粮食回来了吗?” 掌柜瞥他一眼:“没有。” 王贵端着窝头噔噔噔上了楼,敲响地字乙号房的房门,陈问孝拉开门,皱着眉头看向托盘:“只有这些东西吗,连酱牛肉都没有,这怎么咽的下去?” 王贵耐心解释道:“二公子,这还是小人好不容易从百姓手里买来的呢。” 陈问孝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接过托盘。 王贵刚想要跟进屋去,房门却迎面撞来,在他面前狠狠闭上。王贵怔了一下,张嘴想说自己还没有吃饭,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屋内,陈礼钦、陈问宗二人正站在窗户旁,愁眉紧锁。 梁氏从陈问孝手中接过托盘:“老爷,问宗,来吃点东西吧。” 然而陈礼钦与陈问宗没有立刻来吃,而是居高临下的观察着固原城内的动向。 固原城外燃烧着山火,滚滚浓烟 陈问宗凝重道:“爹,固原危矣,城中存粮别说撑一个月,怕是半个月都撑不过去。” 陈礼钦重重叹了口气:“我哪还顾得上固原城?若再买不到粮食,羽林军今晚就要饿肚子!届时,那些军汉闹腾起来,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陈问宗迟疑:“羽林军也是有军纪的。” 陈礼钦冷笑一声:“羽林军是有军纪,可人到饿急眼的时候,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我就怕他们去抢百姓的粮食,被边军抓了军法处置。羽林军是殿下带出来的,羽林军名声毁了,殿下的名声也就毁了,到时候,太子之位能不能保住都成问题。” 陈问宗瞳孔收缩:“大敌当前,何至于此?” “你还年轻,不懂朝堂之凶险,”陈礼钦缓声解释道:“胡钧羡乃是福王的舅舅,那福王看似人畜无害、与世无争,可私底下是如何做的,谁又知道?我现在连景朝天策军的影子都没见过一个,城头也安安静静的,我甚至怀疑一切都是边军捏造出来的,只为了让羽林军犯错,为了夺嫡!”陈礼钦继续说道:“你想想,都司府、粮仓、军械库向来守备森严,景朝贼子如何纵火?必然是边军监守自盗!” 陈问宗喃喃道:“可他们费尽心思,闹出这么大动静只为构陷太子?若是羽林军不犯错,全城百姓都要这么一直饿着?” 陈礼钦摇摇头,他见嫡长子还是不信,只能耐心道:“夺嫡,乃是夺天下江山。与那张龙椅相比,一城百姓又算什么?” 陈问宗忧心忡忡:“那该怎么办?爹,我们去找粮吧!” 陈礼钦紧锁眉头:“去哪找?该找的都找遍了啊!” 陈问宗忽然眼睛一亮:“找陈迹,他点子多,说不准会有办法的!” 一旁陈问孝嚼着窝头,嗤笑一声:“兄长你把他当神仙了吧?五百羽林军都找不来粮食,他能找来?他若能找来,我以后见他倒立着走!” 陈问宗冷声道:“你有这说风凉话的功夫,倒不如想想怎么为殿下和父亲分忧!” 梁氏拉着他的胳膊坐在桌旁,打起圆场:“问宗赶紧吃点东西吧,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陈问宗拿起一只窝头,迟疑片刻:“母亲可曾给陈迹那边送去吃的?”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陈问孝哂笑道:“你都说他神通广大了,哪里用得着我们送吃的?兄长,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然而下一刻,陈问宗起身,揣起四只窝头便往外走:“我去看看他。” 梁氏急了:“你做什么?我……我已经安排王贵给他送去四只窝头了,你且吃你的!” 陈问宗狐疑:“真的?” 梁氏嗔怒道:“难不成还要怀疑你娘?这可有违孝道!” 陈问宗赶忙解释道:“并非怀疑母亲……既然母亲有安排就好。” …… …… 天字丙号房前,陈迹用指节轻轻敲响房门:“是我。” 吱呀一声,小满将门打开。 陈迹看见张铮正在屋里踱来踱去,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他打量房内,皱起眉头问道:“张二小姐呢?” 张铮上前几步,急促道:“你跟着老吴走了之后,我妹妹说你肯定想知道那两个洛城汉子去了何处,非要跟去看看。我不同意,结果她趁我和小满不注意,不知道跟去了哪里!” 陈迹心道不好,转身就要出去找人。 可这才刚出门,就看见张夏从楼梯上来,好奇道:“你要去哪?” 陈迹顿时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落在洛城那批人手里了。” 张夏笑了笑:“我也没那么傻啊,不会让他们发现我的。走吧,进屋说。” 陈迹看了看走廊左右,而后将门合拢:“你方才都跟去了哪里?” 张夏靠在窗户旁,细细说道:“我没敢跟得太近,不知道他们一路上还见过什么人,只知道他们最后去了桃槐坊,而后进了一户姓李的员外家。” 她继续说道:“我悄悄寻了几个小孩子打听,其中一个小孩子说这李员外是做生意的,还算有钱,逢年过节都会给邻居送些利市,小孩子人人有份,挺和善的一家人。” 陈迹思忖片刻:“这李员外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张夏想了想:“这倒没问……等等,那条街上硫磺味很重,兴许是做硫磺生意的?” 陈迹骤然惊觉:“硫磺!” 张夏疑惑问道:“硫磺不就是药材吗,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陈迹沉默不语。 只有他知道,硫磺是用来制作火器的主要原料之一,可他不能让旁人知晓,他掌握着火器的配方! (本章完) 第258章 钟粹宫,景阳宫 第258章 钟粹宫,景阳宫 洛城来的人,硫磺中的杀机。 陈迹陷入沉思,一群人从洛城远道而来,为何要藏在桃槐坊制作火器? 老吴联结着景朝,同时又给这群洛城人传递纸条……这火器难道是为了炸开城门?不,没有那么简单。 陈迹转头望向窗外,远方城墙上,边军的人影来来去去。 城墙上的忙碌与城内的寂静,仿佛两个世界,而固原的秘密,似乎就藏在桃槐坊里。 此时,小满从食盒里取出几个白面馒头和一碟咸菜、一碟腊肉摆在桌子上:“大家来吃饭吧……公子?” 话未说完,她一抬头便看见陈迹转身正要出门:“你们先吃,我得出去一趟。” 陈迹拿起门边斜靠着的鲸刀,思索片刻后又重新放下。 张夏好奇道:“你要去桃槐坊打探吗?我怀疑那里有暗桩……” 她回忆道:“当我经过那里时,临街宝丰斋点心铺子里,明明所有东西都被边军搜走了,老板却还开着门做生意,他坐在门口的位置,刚好能看到东街所有人;王记裁缝铺子里的老板娘身上穿的衣服不合身……我当时只敢装作过路人,你一定要小心。” “放心,不会有事的,”陈迹笑了笑:“我真希望自己能有张二小姐这样的脑子。” 张夏也笑了笑:“我倒是希望自己有个男儿身。” 陈迹拉开房门,小满赶忙拿起两个馒头,用干净的白帕子包裹上,走去门口,塞进他怀里:“公子,您都一天没吃饭了,揣两个馒头路上吃!” 陈迹揣起馒头出了门,他没有骑马,一边大口咬着馒头一边大步流星赶往桃槐坊。 一路上,没了小贩、没人摆摊,街坊邻居成群结队的站在屋外,高声抱怨着边军熬的粥,细数着家里被征走了多少粮食。 陈迹从人群中穿过,听见有人高声说道:“我家被搬走了十多斤小米儿,五斤苞米,还有一酱缸腌白菜,结果就给我们喝这么稀的粥?” “是啊,边军还从我家拿走一挂腊肠呢,那可是我年节前刚灌好的!” “咱们一起去找边军说道说道,朝廷到底给不给老百姓活路?” “老李,你家是不是还藏了粮食?我刚才问到你家飘来香味了,能不能借我一斤?” 老李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家可没藏粮食,你别污蔑人!” 陈迹从喧嚣中走过,低头吃完了手里的馒头。 到得桃槐坊,远远便闻到了硫磺的味道。硫磺本身无味,但它会与有机物结合后产生硫化氢气体,发酸的臭鸡蛋味挥之不去。 当陈迹走进桃槐坊渠黎街,街面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宝丰斋的老板,裁缝铺子的老板娘,目光只是在他身上一触即分,又若无其事的做起自己的事情。 下一刻,当陈迹大摇大摆往李员外门前走去时。 宝丰斋的老板,裁缝铺子的老板娘,还有窝在墙根睡觉的年迈打更人,骤然重新朝他看来。 那一道道目光宛如一张网,铺天盖地的将他罩在当中,他每走一步,对方的目光便转动一分。 宝丰斋的老板从袖中缓缓抽出一柄短刀,裁缝铺子的老板娘从腰带中抽出一柄软剑。 咚咚咚。 陈迹旁若无人的敲响院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巴掌大的缝隙。 一名中年汉子从门缝里冷冷看来:“少年郎,走错地方了吧?” 陈迹笑着说道:“我来找人。” 中年汉子面无表情:“我看你不是来找人,是来找死的……” 话音未落,陈迹从袖中取出自己的海东青牙牌,举在门缝前。 中年汉子的眼睛一点点睁大:“大人?” 果然,这是密谍司的人! 陈迹收起牙牌,凝视着中年汉子问道:“怎么,不让我进去么?” 中年汉子迟疑了,他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只能回头看向身后。 陈迹当即笃定,这院中一定有个与自己平级,亦或是比自己官职更高的大密谍。他平静问道:“你们这里是谁在主事?” 却听院子里有人轻笑一声:“罢了,放他进来吧。” 此话一出,连同宝丰斋的老板、裁缝铺子的老板娘都将兵刃收回,年迈的打更人重新窝回地上,抱着胳膊继续打盹。 汉子缓缓拉开门,显露出他身后的十余名密谍,正手持刀斧杀机涌动。 而这十余名密谍当中站着一位中年书生。 陈迹瞳孔微微一缩,拱手行礼:“冯先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陈大人,你我同为海东青,不必多礼。” 院子里,中年书生一袭青衫,右手正握着一卷书,左手还捏着一瓣刚刚剥好的橘子,正似笑非笑的看着陈迹。 冯先生,白龙! 果然是白龙亲至固原! ‘冯先生’对密谍们挥挥手:“出去吧,我与陈大人单独说说话。”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密谍们抱拳:“是。” 有人吹起铜哨,发出三声清脆的喜鹊叫声,从院门鱼贯而出,连同屋脊上也传来离去的脚步声。 待院门合拢,冯先生放下手里书卷,笑着坐在院中石凳上:“本座还真担心你喊一声白龙大人,届时本座怕是要把听到的密谍都杀光了。这些可都是得力下属,杀了太可惜。” 陈迹不动声色道:“大人为何换回冯先生身份来这固原?” 白龙笑吟吟道:“何时轮到你来问本座的计划了?本座前几日见到你时,还纳闷你怎的也来了固原呢。” 陈迹疑惑:“不是您想办法调开太子身边幕僚,促使太子将陈家召来?” 白龙淡然道:“他身边幕僚确实是本座调开的,离京前调走两个,离京后杀了两个,还有一个没找到,不知藏去何处。但这是为了你回京之后准备的,却没想到能提前用上,也好,省事了。” 果然! 陈迹轻声问道:“白龙大人要我接近太子,所为何事?” 白龙反问道:“那你又是为何接近太子?本座先前只叮嘱你潜伏在陈家,可没交代你接近太子。” 陈迹沉默不语。 白龙朗声一笑:“你不说本座也能猜到。你接近太子,不过是因为软禁郡主的修道之地景阳宫,就在太子的钟粹宫隔壁,东六宫彼此一街之隔,不到六丈的距离。你问本座为何安排你接近太子?成全你罢了。” 钟粹宫,景阳宫,一左一右,一门之隔。 陈迹费尽心思抓谍探、保太子,也只是为了能有身份走到那扇门前,往景阳宫里看一眼。 他自知此事瞒不过白龙,但绝对没有对方说得那么简单,这位动辄杀人的十二生肖之首,哪有那么好心成全自己?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对方让自己接近太子,必有更大的图谋。 白龙审视着陈迹:“你是如何找到此处的?老吴并不知道桃槐坊里的事情。” 说罢,他低头沉思:“难道是这坊里聚集起来的硫磺气味将你吸引来了?所以,你知道火器配方需要用到硫磺……你是如何知道的?” 陈迹心中一惊,白龙心思过于机敏。 他赶忙解释道:“是这街上的宝丰斋老板和裁缝铺子老板娘暴露了,我观察两日,才发现了此处。” 白龙叹息一声:“一群蠢货,藏都藏不好。办完固原的事情,全都送回无念山再练几年。倒是你,如今已得太子器重,甚好。” 陈迹拱手问道:“大人,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白龙思忖片刻:“盯好太子,他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都要每日禀告本座。” 陈迹小心试探:“大人要做什么?” 白龙笑吟吟道:“本座如果说,本座打算为福王除掉太子,你信吗?” 陈迹不信。 (本章完) 第259章 假戏真做 第259章 假戏真做 “回禀大人,卑职不信。” 院子里,白龙坐在石桌旁吃下一瓣橘子,陈迹站于不远处拱手回答,掷地有声。 白龙饶有兴致道:“为何不信?太子来固原便是为了拿住边军把柄,逼边军放弃支持福王,难道还不许福王反击?太子刚到固原,福王便遣心腹与边军大人物暗中密谋,想要逼太子犯错,两边就差明刀明枪厮杀了,本座若在此时偏帮福王,岂不是从龙之功?” “卑职说不信,与福王和太子无关,卑职不了解他们,但卑职了解您,”陈迹不紧不慢道:“当初您为了扳倒刘家,孤身一人蛰伏七年,秘而不宣。大人若是为了构陷一国储君之事,绝不会带这么多人来固原,不然事后灭口也是个麻烦事。” 陈迹抬头看向白龙的双眼:“另外,您的野心也不在夺嫡,您要做更大的事情。” 白龙感慨道:“早与你说了,藏拙才是生存之道。” 陈迹拱手谦卑道:“卑职是凭脑子才能留在大人身边做事,若连脑子都没了,也就没用了。” 白龙讥笑道:“也不用高看自己,本座用你,仅仅因为你的陈家身份罢了。” 陈迹平静补充道:“还有我师父姚奇门的身份。” 白龙沉默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姚太医已经不在宁朝了,他可护不住你。敢这么跟本座说话,真是找死。” 陈迹深知白龙喜怒无常,但只要能把事情办好,白龙就不会翻脸。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人反而好相处。 白龙放下手中书卷,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你猜猜本座来固原做什么。” 陈迹思忖后说道:“大人要以靖王之死做局,令边军之中有哗变旧案的周游,用‘为靖王报仇’的名义假意降景,引景朝天策军前来送死。大人,不知卑职猜得对不对?” 白龙笑了笑:“倒是猜对了几分,可景朝也不傻,不纳投名状,他们如何相信?” 陈迹凝声道:“污井水、烧粮仓,便是投名状。” 白龙笑吟吟道:“那你可知,你阻拦污井水一事,差点坏我大事?” 陈迹微微低头,想来这也是老吴与杨氏皮货铺子掌柜争执的原因之一? 他低声回道:“大人,不知者不怪。” 白龙气笑了,他手指隔空虚点陈迹:“莫再查景朝谍探了,本座留着他们还有用处。” 陈迹拱手:“是。” 白龙挥挥手:“去吧。” 然而此时,陈迹忽然问道:“大人,粮食是真的没了,还是做做样子?” 白龙哂笑道:“若只是做做样子,你以为景朝贼子看不出来?昨夜烧了一大半,剩下的都在边军的中军大营里藏着。” 陈迹舒了口气:“那便好。” 白龙拿起桌上书卷,懒洋洋道:“回去吧。” “是。” 陈迹面对着白龙慢慢退出院子,却听白龙开口说道:“站住。” 陈迹不解:“大人还有何事?” 白龙走进屋中,拿出一只棕叶包裹着的吃食隔空扔来。陈迹接在怀中,揭开棕叶一角,里面尽是黄澄澄的橘子。 陈迹狐疑:“大人这是……?” 白龙随口道:“给张二小姐带去,问问她愿不愿入我密谍司。” 陈迹皱眉:“大人这是何意?”白龙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张二小姐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若不是她,你能发现此处?若不是本座惜才,她焉能安然无恙回到客栈?你且告诉她,文官容不得她参加科举,在我司礼监却能青云直上,本座保她在十二生肖有一席之地。” 陈迹思索再三,将橘子放回石桌上:“大人,张二小姐恐怕吃不惯这橘子。” 白龙微微眯起眼睛:“何时轮到你来忤逆本座了?” 院中空气骤然一顿,陈迹只觉脸上宛如针扎般疼痛,仿佛杀意已凝如实质,像一堵墙似的压迫过来。 陈迹咬牙道:“大人,张二小姐曾求钦天监副监正徐术传她行官门径,但被拒绝,理由是不想让她涉足江湖事。若让徐术知晓您拉张二小姐进密谍司,恐怕很难善了,还望三思。” 白龙凝视陈迹许久,最终神情寡淡的挥挥手:“去吧。好好接近太子,莫再多管闲事,今日你杀杨掌柜又平白横生枝节。那些景朝贼子如惊弓之鸟,本座得多做许多事,才能将筹谋拉回来。” “是”陈迹赶忙退出院门。 他刚刚退出门槛,又突然站定,抬头问道:“大人,陈家三十四口被毒杀,是您所为么?” 白龙嗤笑一声:“本座杀那些苦命人做什么。” 陈迹不再犹豫,转身大步离去。 待他走后,宝丰斋的老板、裁缝铺子的老板娘、街口假寐的打更人一一前来,单膝跪在白龙面前,面色惨白:“大人,卑职无能,请大人……”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责罚二字,竟是颤抖着说不下去了。 白龙平静道:“回无念山去吧,三年之后再出来做事。” 三人一怔,赶忙双膝跪下,伏低了身子:“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白龙起身往屋里走去,慢悠悠说道:“本座是个讲道理的人,你们被发现不全是你们的错,换了别人来或许也一样,这次便不杀人了。” …… …… 固原城中,越来越多百姓聚在街上高声喧哗,嚷嚷着去找边军要回自家粮食。 陈迹一言不发的从人群中穿过,心情比来时要轻松一些:既已确定是白龙与边军联手给景朝设的局,起码没有破城之忧。 思索间,却见几人从他身边跑过。 陈迹抬头一看,竟是三名提着鼓囊囊布袋的羽林军行色匆匆,也不知是从哪弄来的粮食。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有人大喊:“着火了,城墙根儿又着火了!” 陈迹心中一惊,转头看去,南边掀起滚滚浓烟,将城关都笼罩住了。 他轻轻一跃,扒着房檐翻上屋顶,可土屋还是太矮,看不真切。 陈迹四下打量,寻了一处高高的酒肆,从屋顶一路奔去。 他翻上酒肆二楼屋顶,极目远眺,只见边军连片的营帐当中烧起大火,火势还在顺着风向汹涌蔓延。 边军大营之中,影影绰绰的甲士拎着木桶来来回回,可大火越烧越旺。 陈迹心中一沉,难不成连带着藏起的粮食,还有昨夜边军从百姓手中征走的粮食,也一并被人焚尽了? 看这火势,必然又是有人藏匿了猛火油,根本止不住。 密谍司与边军想联手演戏做局,却不防边军之中有人想假戏真做? (本章完) 第260章 寻粮 第260章 寻粮 滚滚浓烟飘上空中,卷着火星与灰烬冲腾,天幕低垂。 固原百姓齐齐转头看着远处大火汹涌,一时间化作雕塑,心情渐渐坠落谷底,面露绝望。 陈迹神情凝重的站在酒肆屋檐上,紧紧凝视着边军大营。 下一刻,边军大营里传来轰鸣,巨大的爆裂声响彻固原,宛如十余门神机营大炮同时拉响。 是火器吗? 不是! 陈迹看着火焰四散飞裂,瞬间吞没一大片营帐……这是粉尘爆炸的模样,边军大营里的面粉炸开了。 烧得确实是边军存粮! 此时,楼下有人怒骂一声:“他娘的,边军征走我们的粮,又被景朝细作烧了?” “边军废物,粮食都看不住还打个屁的仗?” “我早说过,那个胡钧羡根本不会打仗,固原总兵早该换了!” 有人悲愤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固原完了啊!所有人洗净脖子等景朝大军杀进来吧!” “走,去找边军要个说法!” 景朝大军一兵未发,固原城里已经乱成一锅粥。 陈迹看着乌泱泱的人群朝边军大营赶去,转身在屋顶间跳跃远去。 赶回龙门客栈时,羽林军正站在龟兹街上,远远眺望着火势,神情复杂,沉默寡言。 固原百姓成群结队从他们身边经过,呼喊着要找边军讨个说法,齐斟酌看向李玄:“姐夫,要不我们也去问问胡钧羡,他们边军到底干什么吃的?” 李玄狠狠瞪他一眼:“还嫌不够乱吗?” 齐斟酌梗着脖子:“不都是边军造的孽?若能活着回京城,定要让祖父参那胡钧羡一本!” 太子缓声道:“好了,我们先进屋清点一下今日买到的粮食吧……陈迹回来了?” 他见陈迹站在人群外,下意识看向陈迹双手,可当他看到陈迹也双手空空,顿时失望。 太子凝重问道:“你也没找到粮食吗?” 陈迹平静回答:“回禀殿下,我今天没去寻粮食,办其他的事去了。” 齐斟酌皱起眉头:“如今还有什么事比粮食更重要?你不去找粮食,瞎忙活什么?” 陈迹无声的看他一眼,没有接话。 太子叹息道:“现在不是同僚之间相互攻讦的时候,进屋说,别叫百姓看了笑话。” 李玄上前几步为太子掀开布帘,众人鱼贯而入。 客栈正堂内,掌柜不知去了何处,独留小五一个人趴在柜台上睡大觉。 太子与李玄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李玄面前摆着一本账簿,提笔问面前的羽林军:“你今日买到多少粮食?” 羽林军将士低头:“大人,我……” 李玄沉重道:“你今日一点粮食也没买到吗?” 羽林军将士羞愧道:“大人,我今日走访了上百家百姓,他们家中都没余粮了,给多少银子也没用啊。” 李玄欲言又止,最终只得无奈的挥挥手:“下一个。” 羽林军将士早上出门时带着空荡荡的布袋,回来时还带着空荡荡的布袋,几百人轮番上前禀报收获,最终八仙桌上也只堆着一点点粮食。 李玄怔怔看着眼前的几只布袋,而后抬头看着一众羽林军:“今天四百余人出门,竟只买回来十二斤小米,二十八斤黄面。今晚煮了粥,明早都不知道吃什么……” 这才围城第一天,羽林军便撑不住了。 李玄环顾四周,凝重道:“现在都给我出去继续寻粮食,寻不到今夜便不睡觉了,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若是空着手,就不用回来了!” 陈礼钦忽然在一旁补充道:“但诸位也要注意,莫做什么有违国法之事,切不可给殿下背上骂名。” 齐斟酌眉头一挑:“陈大人,您这什么意思,瞧不起我羽林军的军纪?” 陈礼钦面色沉了下来:“齐副使,本官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提醒一下寻粮也要注意手段。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殿下,若是你们犯了错,连累殿下也一并被史官记上一笔,世人如何看待殿下?” 齐斟酌怒斥道:“陈大人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您家下人今日买到粮食了对吧,怎么没见拿出来和大家的粮食放在一起?我们羽林军的兄弟冒着寒风寻粮,你陈家人一个个躲在屋里取暖,即便您和夫人不方便,陈问宗、陈问孝、陈迹总得和我们一起吧?” 王贵赶忙说道:“我家大公子、二公子可都是举人!” 齐斟酌一口唾沫忒在地上:“呸,什么狗屁举人,我齐家多得是举人,很稀罕么?你问问我羽林军的兄弟,谁家还没个举人了?” 王贵还要说什么,却被陈问宗拦下。 只见陈问宗抱拳道:“齐兄说得有理,待会儿我随你们一同出去寻粮。” 齐斟酌冷笑一声:“这才像句人话!还有,你陈家今日买到的粮食也一并拿出来,莫要藏着掖着!”梁氏缓声劝慰道:“陈家今日也没买到多少粮食,中午蒸了几个窝头便吃完了。” 齐斟酌抬手指向王贵:“不对,我方才还见他躲在客栈后厨吃窝头呢!” 梁氏豁然转头,眼神如刀似的看向王贵。 王贵赶忙跪下:“冤枉啊,是齐副使看错了,小人可没私藏粮食。” 陈礼钦怒斥道:“还不滚去将你藏的粮食拿出来,不然打断你的狗腿!” “诶诶,小人这就去!”王贵连滚带爬的往后院跑去。 …… …… 喧嚣中,陈迹安安静静站在角落里,目光看着房梁暗自思忖着,先前掌柜说密道就在柜台的木板下面,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场大火是景朝谍探所为,还是白龙的手笔? 陈迹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凡事牵涉白龙,都会变得扑朔迷离,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只能静观其变。 此时,太子见他走神,忽然问道:“陈迹,你今日做什么去了?” 陈迹摇摇头:“回禀殿下,卑职去寻找景朝谍探踪迹了。” 太子目光探寻道:“可有寻到?” 陈迹摇摇头:“没有。” 他今日抓到了老吴,杀了杨氏皮货铺子的掌柜,还寻到了密谍司与白龙,但这些都必须守口如瓶,以免坏了白龙的谋划。 正堂内,一名羽林军讥笑道:“所以,你这一天都在白忙活喽?还不如去找点粮食呢,起码自己不用饿着。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找景朝谍探,拿自己当密谍司的十二生肖了?” 陈迹扫他一眼,没有反驳。 齐斟酌却得理不饶人:“你这一天不会都藏在哪里偷懒去了吧?殿下封你为右司卫之后,还寸功未立呢,我劝你还是勤快一点为殿下分忧。” 陈迹沉默许久,终于对太子拱手说道:“卑职原本想着找粮食并非什么难事,有羽林军将士找粮食,应该足够了。于是卑职索性就去寻找景朝谍探,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却没想到羽林军这么多人只带回来四十斤粮食。” 此话一出,室内骤然安静,羽林军纷纷转头看向陈迹,眉目沉凝。 齐斟酌勃然大怒:“陈迹,你什么意思?” 陈迹平静道:“没什么意思。” 李玄皱起眉头:“陈大人莫逞口舌之快,如今寻粮确实不易,不要将自己弄得下不来台。” 陈迹拱手对太子说道:“殿下,我知道哪里能寻来粮食,只是这粮食价格不菲,恐怕需要您破费了。” 太子迟疑片刻:“陈迹,价格倒无需多虑,只是你真能寻来粮食吗?放心,即便寻不来粮食也没事的,不用勉强。” 陈迹不动声色道:“卑职定能寻来粮食,但卑职有一个要求。” 太子见他笃定,便不再劝了:“什么要求?” 陈迹指了指一旁的齐斟酌:“若我能买来四十斤粮食,齐副使以后见我叫一声陈大人即可。” 齐斟酌哂笑道:“吹什么牛皮呢,你要真能找来,我叫你一声陈大人又何妨?” 陈迹点点头:“一言为定。” 说罢,他看向太子:“殿下,如今四十斤粮食恐怕需要四百两银子才能买到了,这笔银子……” 若放平时,四百两银子能买到四十头牛、八十匹骡子、四万八千斤粮食,如今人命关天,太子也顾不得这些。 他看了李玄一眼,李玄从袖中取出一串佛门通宝递给陈迹:“这是五百两,只要你能买到,银子好说。” 陈迹接过佛门通宝,转身掀开帘子走出客栈。 此时,门外传来呼喊声:“边军杀人啦!边军杀人啦!” “快跑!”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传来,数不清的固原百姓从龟兹街前跑过,还有人身上溅着血。 陈迹拉住一人沉声问道:“怎么回事?边军为何杀人?” 被拉住的汉子仓皇解释道:“我们去边军大营讨要说法,也不知怎的,有人搬开了拒马朝大营里冲去。边军翻脸不认人,见一个杀一个,怕是杀了好几百人!” 陈迹看着渐渐沉入城池背后的落日,久久不语。 有人冲撞军营,边军自当杀鸡儆猴,快刀斩乱麻。 可这才只是围城的第一天啊。 (本章完) 第261章 怀疑 第261章 怀疑 陈迹默默看着客栈门前人群狂奔,边军甲士持刀驱赶,四处捉拿带头闹事之人,一旦有反抗,格杀当场。 一队边军甲士从龟兹街穿过,经过龙门客栈时,有甲士转头冷冷看了陈迹一眼却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追杀。 天色渐暗,陈迹转身翻上屋顶,他没有去取粮食,而是踩着灰瓦屋檐向桃槐坊潜行过去。 到得渠黎街,整条街面静悄悄的,裁缝铺子、宝丰斋都合上了门板。 陈迹径直走到李员外门前,咚咚咚敲响院门。 可过了许久,院内始终无人回应。 陈迹皱起眉头,他是来寻白龙打听情况的,想试探一下粮食被烧是否白龙手笔,又是否有应对之策…… 即便那一场大火不是白龙所为,此时带着小满、张铮、张夏来投奔白龙,也是最稳妥的保命之道,总比跟着羽林军强。 他思索再三,最终轻轻一跃扒上墙檐,双手徒然用力,整个人轻轻蹲在院墙之上朝里面打量。 院中没人,先前那十余名手持刀斧的密谍不知去了何处,院子里整整齐齐的一览无余,仿佛从来没人在此住过。 陈迹跳进院中,将东、西厢房推开,里面只余下桌椅板凳床,除此之外连一张白纸都不曾落下。 他一时间觉得有些荒诞,白龙走了?去了哪里? 难道下午的时候都是一场梦吗? 他又走去正屋,轻轻一推,房门便开了。 屋中没人,只有八仙桌上孤零零放着一个棕叶包裹。 陈迹走上去掀开一角,赫然正是白龙下午要自己带给张二小姐的橘子! 所有人都走了,唯独这包橘子被留在原处,仿佛白龙知道自己会再回来似的,正在某个暗处发出无声嘲笑。 陈迹揣着橘子回到渠黎街上,他径直走向裁缝铺子敲门,也无人回应。 他掀开门板走入屋内,布匹整整齐齐的摞在货架上,还有半件没来得及做完的衣服叠在柜台上…… 裁缝铺子的老板娘也不见了踪影。 陈迹不信邪似的去隔壁敲门,可他将整条渠黎街敲遍了才发现,整条渠黎街都搬空了! 这偌大漫长的渠黎街宛如闹鬼了似的,空荡,寂静。 陈迹望着黑洞洞的长街,心中惊疑不定:“难道这条街都是白龙的人?那这条街原先岂不是藏了数百人?” 白龙从哪调来了这么多密谍?又为何调来这么多人? 白龙到底要做什么? 思索间,一群人明火执仗,手持着火把与短刀闯进渠黎街,当先一人用短刀向前一指:“搜,给我挨家挨户的搜粮食,边军不让老子活,那就谁都别想活。边军不给老子粮食,老子自己找!” 不仅是渠黎街,隔壁多浑街亦是如此,固原的豪强饿得受不了,惹不起边军便只能将主意打到百姓身上。 哭喊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固原要乱了。 陈迹慢慢退出渠黎街,翻上房顶,往粮油铺子赶去。 …… …… 龙门客栈里,小五趴在柜台上呼呼大睡,李玄领着一众羽林军在正堂内,所有人端着陶碗,碗里是薄薄的稀粥。 羽林军的少爷们灰头土脸的坐着,四十斤粮食分到五百人碗里,也就只是勉强活着而已。 太子端起碗,碗里粥比其他人都少。 李玄劝说道:“殿下,还是再给您分一些粥吧,您就喝这么点,万一饿坏了身子怎么办?” 太子笑了笑安抚道:“诸位将士东奔西走买粮都累坏了,我待在客栈坐享其成,哪有多吃多拿的道理?大家也不用灰心,或许右司卫稍后就能带着粮食回来。” 李玄担忧道:“殿下,陈迹虽有本事,但还是太年轻了些,被齐斟酌这小子激了几下便揽下重任。我等奔走一天,自然知道找粮食有多难,若他真找不回粮食,其实也不能怪他。” 齐斟酌小声嘀咕道:“是他自己要逞能的,关我什么事?” 李玄怒目相视:“还不闭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同心协力辅佐殿下?若再让我发现你找陈迹的麻烦,回去便参你一本!到时候,休怪我翻脸无情!” 齐斟酌不服气道:“可他说的话也太气人了,什么叫粮食很好找,好像搞得我们羽林军都很废物一样。” 忽然间,客栈外喧闹起来。 李玄给齐斟酌使了个眼色,齐斟酌出门查看片刻后,回来面色沉凝下来:“不好,固原里的豪强正带着手下劫掠百姓,强行从他们家里搜出粮食。有些人家里没能搜出粮食,连屋墙都被推倒了。”太子骤然起身:“焉能如此?固原边军难道不管吗?”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悄悄凑到客栈门前来,从门缝挤进屋中。 所有人目光转去,正看见陈迹扛着一麻包粮食走进来。小五突然醒了,赶忙拿来帕子,拍打陈迹身上的风沙。 齐斟酌面露诧异,他接过麻包往桌上重重一顿,解开麻包口袋上束着的麻绳,里面竟全是黄橙橙的苞米粒。 他难以置信的看向陈迹:“你……你这是从哪搞来的粮食?” 陈迹看他一眼:“自然是从百姓家中买来的。” 齐斟酌当即质疑:“不可能,我们走访那么多家,银子给的也不少,为何我们收不来?” 陈迹瞥他一眼,没有回应。 此时,齐斟酌指着粮食质疑道:“你这不会是方才趁火打劫,从百姓家中抢来的吧?” 陈迹微微皱眉:“不是。” 陈礼钦站起身来,沉声道:“陈迹,你说实话,这粮食是不是你从百姓家里抢来的?” 陈迹再次回答道:“不是。” 陈礼钦上前几步:“那这些粮食从何而来,哪个坊、哪条街、哪户人家、费几何?” 陈迹平静道:“桃槐坊、渠黎街、李员外家、费五百两银子,买了六十斤苞米。” 齐斟酌忽然说道:“不对,你肯定是抢来的。” 陈迹凝声道:“若不是呢?” 齐斟酌沉默两息:“先前太子将佛门通宝给你,若你是买来的,想必那串佛门通宝已经不在身上了。若你是抢来的,那串佛门通宝一定还在你身上,没有出去。你容我搜个身,一搜便知。” 陈迹看向太子:“殿下怎么看?” 太子迟疑一瞬,而后笃定说道:“不可,陈迹辛辛苦苦寻了粮食回来,我等怎能妄加揣测?诸位,莫要怀疑了。” 可齐斟酌不依不饶,竟看向陈礼钦讥笑道:“陈大人,今日您还提醒我等羽林军不要偷鸡摸狗,如今怎么说,轮到你陈家人身上,搜还是不搜?” 陈礼钦看了看齐斟酌,又看了看陈迹,突然向太子拱手道:“殿下,搜吧。” 太子摇摇头:“不能搜。” 陈问宗也起身拦在陈迹身前,对众人冷声说道:“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莫要预先怀疑别人欺诈,莫要凭空臆测别人撒谎!” 下一刻,陈迹笑着拨开陈问宗:“多谢兄长,不过既然大家都有怀疑,那就搜搜看吧。” 说罢,他张开双臂,示意齐斟酌上前。 齐斟酌也不犹豫,双手从陈迹发髻搜到脚踝,将他怀里藏着的那包橘子与手腕上的佛门通宝一并搜了出来。 齐斟酌得意洋洋的将佛门通宝交给太子:“殿下您看,佛门通宝还在他身上呢,这小子根本不是去买粮,而是趁乱抢了粮食回来!” 太子皱起眉头,将佛门通宝递回给齐斟酌:“陈迹……你有什么话要说?” 未等陈迹回答,小五凑到齐斟酌近前,打量着那串佛门通宝:“不对,这是两千五百两银子的佛门通宝啊,不是五百两。你们看,前六颗佛珠上刻着‘诸菩萨摩诃萨’,这是从洛城陀罗寺流出来的;中六颗上分别刻着‘靖王府转惠存’,说明第一次出寺是交付给了靖王;后六颗上刻着‘执蕴自在十方’,这是两千五百的意思……你们到底懂不懂啊?” 说罢,他又上手摸了摸佛门通宝的微雕:“嗯,是真的,这微雕的手感错不了。” 众人疑惑,太子好奇道:“这佛门通宝从何而来?” 陈问宗赶忙解释道:“舍弟先前曾研制水泥一物,这是靖王买走水泥配方时付给舍弟的财訾。” 太子松了口气:“原来如此,看样子是大家误会陈迹了。” 李玄起身打圆场:“陈迹,你也看到了,方才门外有人劫掠百姓,所以我们才会……” 陈迹没有听他说什么,也没有回话,只是扛起麻包往外走去。 齐斟酌顿时一惊:“你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却见陈迹撕开麻包,将一袋子苞米粒全部倾倒在门口,门外之人一哄而上,转眼将散落在地的苞米搜刮殆尽。 (本章完) 第262章 道歉 第262章 道歉 黑夜里,黄澄澄苞米粒倾撒在路上,发出哗啦啦清脆声响。 陈迹站在客栈门前,静静看着人们举着火把循声而来,一窝蜂似的趴在地上,将散落的苞米粒揽在怀中,起身就跑。 粮食是什么? 在此时此刻的固原,粮食是命。 几名羽林军从客栈冲出来,在陈迹身边目眦欲裂的问道:“你做什么?干嘛把粮食倒在地上?” 陈迹没有理会他,转身往客栈里走去。 齐斟酌跟在他身后,愤怒责问道:“如今粮食稀缺,你把粮食都倒了大家明天吃什么?殿下吃什么?” 陈迹回到屋中。 客栈正堂安安静静,摇曳的烛火在众人眼中跳动。 他们面面相觑着,陈迹先前被搜身时毫无怨言,他们只当陈迹服软了,却没想到陈迹做得如此决绝。 此时,齐斟酌跟着冲进正堂,他伸手去搭陈迹的肩膀:“你聋了?没听到爷们问你话呢?” 当齐斟酌右手搭上陈迹肩膀的刹那间,陈迹头也不回,伸出左手抓住齐斟酌的手,微微弯腰便将对方背摔出去。 轰隆一声,齐斟酌砸碎一张木桌躺在地上。 “你他娘的!”齐斟酌起身怒骂:“来,跟爷们比划比划,让爷们试试你几斤几两!” 李玄勃然大怒:“齐斟酌,你闹够了没?给我住手!” 可齐斟酌正在气头上,哪还听得进去? 却见齐斟酌俯身冲向陈迹,陈迹微微侧身让开身形,而后伸出脚尖轻轻一勾,齐斟酌竟被绊得扑倒在地。 几名与齐斟酌相熟的羽林军同时翻过桌子,朝陈迹扑来。 可惜这几位‘少爷军’虽有家里给买的行官门径,却从未与人真刀真枪厮杀过,这几个人影与陈迹一触即分,看得人眼缭乱。 待众人再定睛看去,几名少爷军已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一名观战的羽林军见同僚受辱,当即抽出腰间长剑朝陈迹刺来。 陈迹手无寸铁却不避不让,当长剑将要刺中胸口时,他双手合力夹住剑锋,手腕同时奋力一抖:“松手!” 羽林军手心一麻,不由自主松开剑柄。 李玄瞳孔骤然收缩,齐斟酌起身还要再扑上来,却被李玄踹了回去。 齐斟酌红了眼眶:“姐夫!” 李玄低喝道:“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这样的,再来十个能拿他怎么样?” 齐斟酌面色也涨红起来。 正堂里,终于重新寂静下来。 陈礼钦斟酌许久,开口说道:“陈迹,尔等未来还要在殿下麾下做同僚,怎可大打出手?快给各位赔个不是。还有,你将粮食倒掉的举动确实不妥……” 陈迹看向陈礼钦,客客气气的打断道:“陈大人不必担心,他们伤不重。另外,在下不会做偷鸡摸狗之事,也不会败坏陈家门风。这粮食来得干干净净,去得也干干净净,倒也清净。” 陈礼钦一时语塞。 李玄打圆场:“陈迹,方才陈大人与齐斟酌也只是担心你一时糊涂,大家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殿下的声誉着想。若是我们被人抓了把柄,也会连累殿下声誉受损。若有得罪,我替他们赔个不是,还请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陈迹笑了笑说道:“李大人,在下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不会放在心上的。” 说罢,他对太子遥遥拱手道:“殿下,卑职方才一时冲动将粮食都扔了,现在追悔莫及。有何责罚,卑职都认。” 太子迟疑片刻,最终轻轻叹息一声:“也不全怪你……责罚就不必了,陈迹贤弟今日辛苦,且先回去歇着吧。” 陈迹拿起桌上的棕叶包裹,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出一颗金灿灿的橘子塞在陈问宗手心里,笑着说道:“兄长,吃个橘子消消气,没事的。” 陈问宗怔怔的接过橘子,又看见陈迹给太子放下两颗橘子,这才上楼去。 所有人的目光随陈迹身影而转动,直到陈迹消失在楼梯尽头。 没有激烈的争辩,没有愤怒的指责,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就这么结束了。 许久之后,李玄低声怒斥道:“齐斟酌,你现在满意了吗?就在一刻钟前,我才叮嘱过你莫要找陈迹的麻烦,你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 齐斟酌自知闯了祸,却还小声辩解道:“难道你们方才就没有猜忌吗,连陈大人都怀疑他了啊!” 陈礼钦面色一变。 李玄见他还在狡辩,竟是狂怒到拔出腰间长剑,将面前八仙桌劈为两段:“莫再狡辩了!我且问你,明日我等吃什么、殿下吃什么?若我五百羽林军没能死在战场上,反而被活活饿死在固原,家中祖祖辈辈皆要蒙羞!” 齐斟酌见他动了真怒,顿时噤若寒蝉。 此时,楼上传来张夏泼辣的声音说道:“那么多人整整一天都找不来粮食,你找来了竟还被怀疑?那便别管他们了,就叫他们自己去寻粮食,且看他们几日饿死。” 说到此处,张夏仍不依不饶道:“还有那陈家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己人竟不护着自己人,学旁人一起无端揣测。自己家藏了粮食偷偷吃也就算了,连同下人也藏了粮食,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生在陈家也是倒了大霉,还不如来我张家!”最后,张夏扔下一句:“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 这才回屋关门。 所有人都清楚,张夏假装与陈迹说话,却是专门到门外走廊说给楼下之人听的。张夏这次当真气急了,就差指着他们鼻子骂。 太子迟疑片刻:“早先听闻京中张二小姐泼辣飒爽,却没想到如此……嗯,耿直率真。” 李玄看向众人:“张二小姐方才最后念的那句打油诗是什么意思?” “前半句没有‘八’,后半句没有‘耻’,”陈问宗淡淡解释道“所以这句诗的意思是忘‘八’、无‘耻’。” 一众羽林军被骂得灰头土脸。 李玄转身对太子躬身抱拳:“卑职奏请殿下革去齐斟酌副指挥一职,将他贬为伍长。另外,方才所有动手的羽林军罚俸半年,给陈迹一个交代。” 齐斟酌刚要张嘴,李玄狠狠盯着他:“要不然,就由你每天找回六十斤粮食来?齐斟酌,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佩服有本事的人,如今真遇到比你厉害的,怎么不肯服气?齐家风骨哪里去了?” 太子看向齐斟酌:“你有何想法?” 齐斟酌沉默许久:“回禀殿下,卑职愿意领罚,稍后便去找陈迹负荆请罪。” 太子点点头:“那便按李大人说的办吧。你稍后便不要去找陈迹了,他此刻还在气头上,去了说不准又三言两语吵闹起来。等明日一早,你与李大人一同去赔礼道歉。” …… …… 围城第二日。 清晨,没有鸡鸣,没有狗吠。 固原的鸡与狗仿佛一夜之间死绝,这里宛如遗弃之地,再无声息。 李玄拉着齐斟酌的胳膊,将他生生扯出房间:“走,磨蹭什么!” 齐斟酌身体向后倾斜着抵抗道:“姐夫,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呢。” 李玄压低了声音训斥道:“还不服?你修行那么多年,还有齐家为你填补修行资源,到如今也才后天境界,连先天的门槛都没见着。他比你小七八岁,如今已是先天境界,让你一只手你都打不过人家!” 齐斟酌甩着胳膊挣扎道:“服啊,没说不服!” 李玄在走廊里站定,死死盯着齐斟酌说道:“你们收来的粮食,都是大米、小米、高粱、苞米混在一起,一看便是从百姓家中零零碎碎收来的。你再看他,直接带回一整包苞米,这说明什么?” 齐斟酌纳闷:“说明什么?他找到苞米地了?” 李玄气笑了:“说明他找到了一个大粮商,对方手里的粮食绝对不止这六十斤苞米!” 齐斟酌一怔:“有道理啊。” 李玄酌缓下语气:“算是姐夫求你了行不行,姐夫麾下还有几百号人等着张嘴吃饭,总不能真叫他们饿死吧?斟酌,姐夫这官职,还是你姐去找老太爷求了半年才求来的,莫要让我难做。” 齐斟酌犹豫半晌,最终咬咬牙:“不就是道歉嘛,又不会掉块肉,走。” 两人沿着楼梯来到三楼,在天字丙号房门前咚咚咚敲响房门。 无人回应。 两人相视一眼,李玄再次抬手敲门。 依旧无人回应。 李玄心道不好,转身往楼下跑去。他来到正堂时,看向正在擦桌子的小五:“伙计,楼上天字丙号房的客人呢?” 小五懒洋洋回答道:“回客官,他们一早便出去了。” 齐斟酌疑惑道:“难道是出去找粮食了?” 小五咧嘴笑道:“应该不是去找粮食的。” 齐斟酌纳闷道:“你怎么知道?” 小五擦完桌子,将抹布往肩膀上一搭:“昨天找来粮食被人刁难一通,今天难不成再给自己找些不痛快?那不是贱嘛。” 齐斟酌面上一阵火辣辣的,这客栈伙计竟都出言讥讽。 李玄赶忙问道:“他们去了何处?” 小五转身往后院走去:“您问我做什么,人家去哪也不用告诉我一个小伙计啊。” 李玄与齐斟酌面面相觑,陈迹竟连道歉的机会都不打算给他们。 (本章完) 第263章 胡将军有请 第263章 胡将军有请 李玄本想着带齐斟酌给陈迹认认真真道歉,可此时看着空空如也的客栈正堂,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齐斟酌小声嘀咕道:“他们会不会干脆不回来了啊?” 李玄挑挑眉头:“不至于。” 齐斟酌小声分析道:“姐夫,他陈迹总不可能每天都找得到粮食吧。若他再找来几十斤粮食,只他们四个人吃的话能撑好久,但给咱们羽林军一分就没剩多少了。我要是他,我也躲起来自己偷偷吃,不回来了。” “不好,”李玄赶忙跑去后院,直到他看见枣枣还待在马厩里,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马还在这,他们会回来的。” 李玄回头,他见齐斟酌还在愣神,当即不耐烦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把咱们的人全都喊起来找粮食。记住,等陈迹回来了,一定要诚诚恳恳的给他道歉,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了。” “姐夫你放心,陈迹能找来粮食,说明这城里一定还有人藏着粮食。他能找来,我一定也能给你找来,”齐斟酌跑去将人字房通铺里的羽林军喊起来,领着大队人马出门找粮。 客栈又重新安静下来,李玄愁眉紧锁着坐在八仙桌旁。 过了辰时,陈礼钦带梁氏、陈问宗、陈问孝、王贵、冬至下了楼,他客气的与李玄打了个招呼:“李大人早。” 李玄有气无力的拱了拱手:“陈大人早。” 陈礼钦目光环视空空如也的正堂,疑惑道:“怎么就李大人一个人坐在这里,其他人呢?” 李玄解释道:“都出去找粮食了。” 王贵赔笑着问道:“李大人,不知羽林军手中是否还有存粮,我家老爷、夫人、公子都还没吃早饭呢。” 李玄摇摇头:“没了,羽林军这里只给殿下留了五日口粮,这是绝不能动的。” 王贵微微一怔,而后急了:“那我陈家昨天拿出来的五斤黄面呢?” 李玄看他一眼:“都煮在昨晚的粥里了,你没喝吗?” 王贵急赤白脸问道:“都煮了?你们羽林军会不会过日子?哪有一点存粮都不留的道理!” 李玄沉声道:“羽林军在外寻了一天的粮食本就辛苦,若是连一碗粥都喝不上,身体垮了怎么办?” 王贵还要再驳斥,却听陈礼钦怒喝一声:“够了,一个下人如何敢质疑李大人的决定?” 王贵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 李玄也缓和了语气:“陈大人、陈夫人稍安勿躁,齐斟酌已经领人出去找粮食了,多多少少也能找回来一些。便是没有昨天多,也不至于让大家饿死。” 话刚说完,布帘被人掀开,齐斟酌钻进屋内拍打着身上的风沙。 李玄赶忙问道:“找到粮食了吗?” 齐斟酌摇摇头:“没找到,昨夜固原地头蛇带人劫掠了好几个坊,将仅剩的那点粮食全给搜走了。” 李玄一怔:“一点都没找到吗?你早上出门时还信誓旦旦的说,既然陈迹能找到,你一定也能找到,现在呢?” 齐斟酌尴尬道:“确实一点都没有了……” 李玄凝声问道:“没找到粮食,你还回来做什么?既然知道自己没陈迹那个能耐,昨夜便该收敛些,不要将他气走!” “我没能耐?”齐斟酌恼羞成怒:“李玄!你别忘了你这官是怎么来的,要不是我姐……” “齐斟酌!”李玄豁然起身,冷冰冰道:“我李家是靠祖传行官门径立足的,当年我本要进御前三大营,是你爷爷断了我的前程,逼我入赘你齐家,不是我自己哭着求着进你齐家的!” 齐斟酌涨红了脸:“你能三十岁晋升寻道境,还不是靠我齐家给的修行资源?人参一支支的给你吃、阳绿翡翠一块块的给你买,你若去了三大营,谁给你这些修行资源?你现在的寻道境,还不全靠我姐的嫁妆?” 李玄半晌无语,最终无力的挥挥手:“我管不了你,你爱干嘛干嘛去吧。” 一旁的陈问宗轻声道:“吵架时莫要语出伤人,有些话说出口,便收不回去了。” 齐斟酌吵完之后也有些后悔,可道歉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李玄深深吸了口气,平复情绪后看向陈问宗,抱拳说道:“陈公子,我知陈迹对你敬重,待会儿若他回来,望你帮我等说说话。找粮一事,拖不得了。” 陈问宗摇摇头:“抱歉,在下说不出口。” 李玄愣住。 陈问宗认真道:“李大人,我虽然也饿,可舍弟昨日受的不白之屈,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愿意原谅谁、不愿意原谅谁,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能替他做决定,也不能当冤枉他的帮凶。万一他看在我的情面选择妥协,我于心难安。” 李玄重重叹了口气:“我明白问宗贤弟的意思,可……” 陈问宗拱了拱手:“李大人无需多言,我也出去寻粮了。”说罢,他掀开门帘走出客栈。 陈问孝在梁氏身旁忽然说道:“李大人不必忧虑,待会儿陈迹回来了,让我父亲去跟他说。” 李玄瞥了陈问孝一眼,没有理会。 如今这屋里,只有陈问宗在陈迹那里还有些份量。至于陈礼钦?陈礼钦自己都不敢夸下海口去劝陈迹。 众人在正堂里一直眼巴巴等到中午,羽林军陆陆续续折返回来,除少数几人找来几块杂粮饼子外,全部空手而归。 就这几块杂粮饼子,还不够一人舔一口的。 到得傍晚酉时,陈问孝等人饿得眼神都直了,每次有人掀开门帘,他们心中便升起期待,可这期待又转瞬落空。 固原没有粮了,真的没有。 布帘再次被人掀开,傍晚橙色的夕阳从外面照射进来,给来人的身体边缘镀了一层金色。 李玄看清来人后站起身:“陈迹?” 所有人目光灼灼,直勾勾盯着门口。 陈迹抱着乌云跨过门槛,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正堂内黑压压的人群:“都在呢?” 李玄顾不得其他了,上前两步急切问到:“陈迹,今天有找到粮食吗?” 陈迹摇摇头:“没有。今日固原城的富商都遭劫了,只有少数行官坐镇的大富商才守得住家业,固原城已经乱了,边军管不过来。” 陈问孝起身责问:“一点粮食都没找到吗?” 陈迹嗯了一声,正堂内再次陷入寂静。 就在这寂静中,小满忽然打了个饱嗝。 陈迹:“……” 李玄:“……” 所有人目光朝小满看去,小满惊恐的双手捂住嘴巴,求助的看向张夏。 张夏笑了笑:“怕什么,我们又没做亏心事。干干净净来的粮食,有些人不愿意吃,咱们也不勉强。万一今日再带粮食回来被人诬陷,岂不是自找苦吃,小满你说对不对?” 小满狠狠点头:“阿夏姐姐说得对!” 她眼珠子一转:“可阿夏姐姐,那些没东西吃的人怎么办,他们好可怜哦。” 张夏笑吟吟的一唱一和道:“吃苦吧,这才围城第二天,要吃的苦还多着呢。” 陈问孝怒指两人:“你们!” 张夏骤然冷了脸:“我们?陈问孝,别当我不知道你那亚魁是如何考来的,再敢对我们指指点点、再敢背后说陈迹坏话,休怪我不客气了!” 张铮附和道:“就是!” 一身红衣的少女腰背挺直的立于正堂之中,面对数十名羽林军面无惧色,小满微微仰头看着张夏的侧脸,眼睛里亮闪闪的。 李玄给齐斟酌使了个眼色,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道歉!” 齐斟酌不情不愿的站起身,可还没等他开口道歉,却见客栈的门帘再次被人掀开。 众人看去,却见一名边军甲士进门,高声问道:“哪位是陈家公子?” 陈问孝答道:“我是。” 边军甲士瞧他一眼:“敢问是陈迹陈公子吗?” 陈问孝一窒。 陈迹回头,好奇问道:“我是陈迹,这位将军有何吩咐?” 边军甲士面无表情道:“陈公子,我家胡将军有请。” 李玄与齐斟酌顿时面面相觑,胡钧羡找陈迹做什么? (本章完) 第264章 献城 第264章 献城 陈迹抱拳问道:“不知胡将军寻在下何事?” 边军甲士摇摇头:“陈家公子不必问我,我也只是听命行事,并不知情。” 陈迹若有所思:“若我不去呢?” 边军甲士将手按在腰刀刀柄上:“将军交代给末将的事,末将不问缘由只尽全力。若你不愿去,那末将只好将您绑去了。” 陈问宗上前一步,面色冷峻:“固原也并非法外之地,平白无故就想绑人?” 边军甲士森然道:“你试试就知道了。” 张夏看向李玄:“李大人,陈迹乃东宫右司卫,若就这么被人带走,恐怕也会折了殿下的颜面吧,羽林军坐视不理吗?” 李玄平静道:“张二小姐言重了,我羽林军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边军甲士闻言,冷笑一声:“来人,带陈家公子走!” 嘶的一声,门外数十名边军甲士拔刀劈开门帘,任由寒风往客栈正堂里灌,他们提着朴刀与羽林军对峙,竟凶焰彪炳的将羽林军逼退三步。 李玄怒喝一声:“拔剑,护住右司卫!” 双方厮杀一触即发,齐斟酌狞笑道:“我看你们边军是没事找事,寻陈迹是假,寻个由头与羽林军撕破脸才是真!” 寒风凛冽,所有人手心却攥出汗来,今日要是真和边军厮杀起来,固原可就没有羽林军容身之地了。 僵持中,陈迹忽然展颜笑道:“诸位这是做什么?不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我去一趟便是。” 李玄赶忙道:“不可,边军不怀好意,兴许是因为你先前坏了他们的计划,这才存心报复!” 陈迹回头看向李玄:“李大人放心,我自有计较。” 说罢,他将乌云放在张夏怀里,小声叮嘱道:“你们待在房间里哪都不要去,关好门窗。” 张夏嗯了一声:“放心。” 陈迹去马厩牵了枣枣,在边军甲士簇拥下出了客栈,十余名边军甲士将他挟持其中。枣枣躁动不安的喷着鼻息,他只能不停抚摸着它的背脊安抚。 陈迹打量左右甲士,暗中思忖:自己与胡钧羡只见过两面,第一次对方在城墙上居高临下俯瞰,第二次在莎车街剑拔弩张。 彼此毫无瓜葛,却不知对方寻自己做什么? 难道是想要抓了自己为老吴报仇?又或者胡钧羡知道自己手中有粮,想要将粮食征走? 陈迹一时间闪过数个念头,又将这些念头一一否定。 只是刚刚拐出龟兹街,边军甲士便和缓的笑了笑:“陈家公子,方才言语上多有得罪,还望您不要见怪。” 陈迹疑惑:“诸位这是……” 边军甲士解释道:“来之前我家将军说了,羽林军与边军有隔阂,让我等莫要在羽林军和太子面前露出与您亲近神色,不然您不好在太子身边自处。” 陈迹微微一怔:“胡将军寻我到底何事?” 边军甲士摇摇头:“这个我等真不知道。” 此时的固原一片狼藉,街边铺子的门板都被拆了,散落在街道上。 铺内凌乱不堪,掌柜、妻儿、伙计面如死灰的收拾东西,还有些人干脆坐在铺子里失声痛哭。 街道上每隔一段便有凌乱的尸体趴在地上,血液混杂着黄土冻成了冰。 边军甲士似是习以为常,策马从尸体上踏过去,没有多看一眼。 万物凋敝。 陈迹看向边军甲士,疑惑道:“难道边军不管管那些劫掠百姓的地头蛇吗?” 边军甲士叹息一声:“陈家公子错怪吾等了,不是我们没有约束,而是闹得太凶,管不过来了。这地上趴着的尸体,多数都是我边军所杀,喏,十丈外那具尸体,昨夜抢别人孩子,我亲手捅死的。” 陈迹沉默不语。 边军甲士感慨道:“陈家公子生于繁华之地,兴许是没见过这粗蛮景象。嘉宁二十五年的时候,景朝天策军围困固原两个月,那会儿才叫真的惨烈。街上的榆树都被揭了皮、磨成面,榆树叶也被摘得一干二净,易子而食、换妾而食之事时有发生。” 另一名边军甲士说道:“固原地道美食之一便是油泼辣子榆树面,还有凉拌榆树叶,外地行商途经此处都说要尝尝鲜,结果咽都咽不下去。如今城中榆树皮都还在,说明大家还没饿急眼。” 陈迹打量着身边的边军,却见对方两颊深陷,眼神里没有波澜。 此时,远处传来求救呼喊声,领头的边军甲士对身旁下属使了个眼色,五名边军当即拔刀,朝呼喊声摸去。 须臾后,那边传来男人的哀嚎与求饶。五名边军去而复返,骂骂咧咧的用袖子擦了擦刀身,合刀入鞘。 一名边军抱怨道:“才两日城中便乱成这样,大老爷们翻墙去欺负隔壁的孤儿寡母,找死!” 陈迹出言道:“或许派人临街看守,会好许多。” 边军甲士看他一眼:“陈家公子,一会儿你登上城墙便知道了,我边军要值守在更重要的地方。” 一行人进了边军大营,道路两旁,尽是边军士卒露天席地、披甲而眠的景象,还有边军双眼无神的蹲在路边,手里端着一碗热水,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待陈迹走近了,才看见那碗底其实是有几粒米的。 来到城墙前,陈迹下马后随着一名边军登上城墙,目光豁然开朗。 却见城外漫山遍野都是烧焦的黑地。地平线处,正有连绵不绝的营房冒着炊烟,那般雄壮的军阵,陈迹便是在前世影视作品里也从未见过,无边无际,仿佛一直铺展到世界尽头! “陈家公子,这边请吧,将军还在等着呢。” 边军引着陈迹进了城门楼,楼中赫然摆放着巨大的固原沙盘,沙盘上插满了各色的旗子。一个魁梧的背影立于沙盘旁,右手端着一只碗,小口喝着水。 胡钧羡。 听闻脚步声,胡钧羡转身回头,如猛兽般上下打量陈迹,茂密的虬须如雄狮鬃毛。 陈迹低头抱拳道:“胡将军。” 胡钧羡嗯了一声。 陈迹抬头问道:“不知胡将军召在下何事?” 胡钧羡将陶碗递给亲兵,随口问道:“莎车街的景朝谍探,是你找到的?” 陈迹如实回答:“是的。” 胡钧羡又问:“杨氏皮货掌柜也是你杀的?” 陈迹继续回答:“是的。” 胡钧羡沉默片刻:“老吴临死前说了什么?” 陈迹心中一凛,没有回答。 胡钧羡平静道:“放心,我没有找你麻烦的意思。” 陈迹思忖再三,轻声说道:“老吴临死前说,固原啊固原……” 胡钧羡微微一怔,又爱又恨的苍凉重复道:“固原啊固原……” 陈迹没有接话,等着胡钧羡开口。 许久后,胡钧羡抬头看向城外夜色:“我先前便听说过你了,就在你抵达固原的前一日,你老师王道圣的信函便先一步到了固原,能看出来,他很器重你。” “王先生?”陈迹知道自己等人随着驼队,行脚的速度自然比不过送信的快马,只是没想到王道圣竟会专程为自己写一封信。 他好奇道:“先生信里写了什么?” 胡钧羡平静道:“他说你曾在洛城多次力挽狂澜,却从不邀功自傲。他用八个字赞誉你,光而不耀,静水流深。” 陈迹谦虚道:“学生还当不起老师这般赞誉。” 胡钧羡神色肃穆的走出城门楼,手扶在斑驳的墙垛上:“当日在莎车街是什么景象,我都看在眼里,我信王道圣。王道圣说你不该走科举这条路,可他如今他无缘兵部,没法提携你,便让我想办法将你留在固原……你愿意么?” “留在固原?”陈迹一怔。 胡钧羡抛出自己的价码:“入我固原边军,只需戍边二十载,我保你成为固原副总兵,官职正三品,如何?” 陈迹摇摇头:“多谢将军好意,但我志不在此。” 胡钧羡嗯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陈迹疑惑,既然有意招揽自己,难道不该再说些什么吗? 胡钧羡斜睨他疑惑神情,似是猜透了他的心思,面无表情道:“出言招揽你是为了完成王道圣的托付,不继续招揽你,是怕你与我等一样,荒废在这边陲。大好男儿,谁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你那老师没安好心,不认也罢。” 陈迹:“……” 正当此时,城池外的黑夜传来马蹄声。 可夜幕低垂,城墙上的火把只能照见方寸之地,根本看不清外面。直到那景朝骑兵离得近了,才能借着一点光线看清对方的位置。 景朝骑兵摘下背上铁胎弓,弯弓搭箭。 陈迹低喝一声:“将军小心!” 咻的一声,尖锐破风声传来,胡钧羡微微侧开脑袋,那支羽箭竟擦着他的脸颊,斜斜钉在城门楼上。 羽箭上缠着一块白色的绢布,随风飘摇。 陈迹再往城外望去,只见那景朝神射手已拨马回转,重新驰入夜色。 有边军甲士将那支羽箭摘下,解开绢布,上面用血写着:“三日之内,开门献城。若不然,叫尔等白骨蔽野,赤地千里!” (本章完) 第265章 防患于未然 第265章 防患于未然 马蹄声远去,景朝神射手一击即走,果断、狠辣、决绝。 陈迹回头看着城门楼上的箭孔,羽箭势大力沉,竟将城门楼上的木梁射劈了一条缝隙,而同样的崭新箭孔,城门楼上还有两个。 景朝劝降,已不是第一次了。 他转头看去,胡钧羡手里拿着劝降的绢布,默默望着远方景朝大营里。 下一刻。 胡钧羡将绢布扔进黑夜里,飘摇向远方:“若你是我,会不会开门献城?” 陈迹不答,这不是他能回答的问题,也不该他来回答。 胡钧羡见他不答,继续问道:“不献城,我胡某人以身殉国,自然可名垂千古,日后史官记载,定会说我胡某人忠义两全。献城,我胡某人被史官唾弃万年,身后固原百姓却可保全。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陈迹沉默许久,仍不愿回答这个问题:“胡将军,我不过是陈家庶子,人微言轻,不如与周副总兵商议。” 胡钧羡扶着墙垛,淡然道:“王道圣倒是没说错你,果然生了一副警惕性子,什么事都藏着掖着。你这种人,就该去京城那种石狮子都长着心眼的地方,不该留在边陲。” 陈迹并不反驳。 却听胡钧羡继续说道:“至于周游,他已经被我关在大牢里了。” 陈迹微微一怔:“周副总兵所犯何事?” 胡钧羡转身进了城门楼中,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魁梧得像是一座山:“是我信错了他,这才使他有机会将粮秣付之一炬。” 果然是周游假戏真做吗? 陈迹迟疑问道:“周副总兵为何要反?” 胡钧羡哂笑道:“我边军有一半甲士每日每夜都想反,他想反也不稀奇,不想反才稀奇。” 陈迹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竟会这么说:“难不成胡将军也想反?” 胡钧羡面无表情道:“这便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了。” 陈迹试探道:“胡将军,边军的粮食还能撑多久?” 胡钧羡平静道:“把征来的骆驼杀了,再撑五日,把战马杀了,再多撑三日。” 陈迹又问道:“援军何时能到?” 胡钧羡道:“有可能二十日之内,也有可能永远都等不到。” 陈迹陷入沉思,若这么看的话,不论胡钧羡开不开城门,固原都是要丢的。景朝只需再围固原十五日,届时边军连守城的力气都没了。 此时,亲卫给两人端来茶水,胡钧羡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这几天离太子远些,景朝天策军入城,想必会第一时间缉拿所有边军将领和太子党羽,乔装成百姓或许能躲过一劫。言尽于此,也算是我对你老师有个交代。” 说罢,他唤人拿来一份户籍文书:“这户籍文书可帮你掩人耳目,景朝天策军见了文书,只当你是普通固原百姓,不会多想。” 陈迹心中一凛,胡钧羡要开门献城了,此番唤自己的前来,便是教自己如何躲过景朝大军的全城搜捕。 可自己这里有四人,户籍文书却只有一份。 他手里攥着户籍文书,起身告辞。 正待他要退出城门楼离去,胡钧羡却忽然开口问道:“若是你老师王道圣在此,他会不会开门献城?” 陈迹站在城门楼的门槛前回身,平静道:“老师如何抉择,我不知道……但我不会。” 胡钧羡无声的审视着陈迹,陈迹回以目光,不避不让。 十余息后,胡钧羡淡然道:“知道了,去吧。” 待陈迹离开后,他起身来到墙垛边,满是老茧的手摩挲着更加粗糙的城墙砖石,长长叹息道:“固原啊固原……” …… …… 陈迹纵马疾驰,十万火急。 胡钧羡并未明说到底会不会开门献城,但陈迹心中隐隐有种感觉,对方会献城。 若是到了那一刻,景朝是信守诺言不再屠城,还是遵循祖训屠城,谁也不敢确定。在此之前,陈迹还有事情要做。 他伏低了身子穿行于固原的凌乱街道中,待回到龙门客栈门前,他翻身下马,拍了拍枣枣的脊背:“自己回马厩去吧。” 说罢,枣枣叼着缰绳往后院走去,陈迹风尘仆仆的掀开门帘。 刹那间,客栈正堂内所有人目光看来,宛如一束束光打在陈迹身上。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周遭,却见这正堂里坐了一半羽林军,还有一半则是来买卖消息的固原豪强,众人皆面带忧虑。见是陈迹回来,先前从他这里买过消息的李姓汉子起身,焦急问道:“今日可有什么消息要卖?” 又有一人站起身来:“可知景朝动向?边军作何打算?” “固原能再撑几日?” 众人七嘴八舌的问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 李玄原本还想问问陈迹被边军带走之后发生了何事、胡钧羡意欲何为、边军是否还有粮食,可现在却是一句话都插不上。 陈迹拨开聚上来的人,径直往柜台走去:“劳烦让一让,我和你们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他挤过人群,来到掌柜面前。 掌柜一身黑布衫,依旧沉稳的提着毛笔记账,饶有兴致道:“客官若是此时卖些有用的消息,恐怕能赚上好大一笔银子。这些人病急乱求医,恐怕愿意拿全部身家,换一条活路。” 陈迹摇摇头:“现在不是赚银子的时候,掌柜,我有事要找胡三爷,您知不知他身在何处?” 掌柜笑了笑:“客官这是想找我买消息?” 陈迹看他一眼:“是。” 掌柜摇摇头:“胡三爷就在天字乙号客房里,客官自去找他便是。” 陈迹微微一怔,转身往楼上跑去。 掌柜看着他的背影,而后对小五使了个眼色:“你来柜台盯着。” 说罢,他趁人不注意,弯腰掀开柜台下的木板,缩身钻进地下密道之中。 天字乙号房门前,陈迹轻轻用指节敲门。 门开,胡三爷打开一条门缝,见是陈迹,当即探出头查看走廊左右,确定无人后低声道:“进来说吧。” 待房门重新合上,胡三爷好奇询问:“找我何事?” 陈迹压低了声音说道:“先前胡三爷曾说,可助我买人参,不知是真是假?” 胡三爷笑了笑:“自然是真的。” 陈迹深吸一口气:“但我等不得四日以后了,胡三爷可否将时间提前,那批人参我明天就要。” “这么急?”胡三爷皱起眉头,心念电转:“景朝天策军要打来了?!” 陈迹沉默片刻:“抱歉,我不能说。” 胡三爷平静道:“如今这固原城里,也就只有这一件事可称之为十万火急。但能让固原明天就破城的只有一个人,胡钧羡。胡钧羡想开门献城,对也不对?” 陈迹漫不经心道:“胡将军忠君爱国,想来不会这么做的。” 胡三爷笑了笑:“我比你更了解我那位堂兄,他巴不得景朝长驱直入,进京取了宁帝的脑袋。” 陈迹一怔:“为何?” 胡三爷四平八稳的坐在八仙桌旁,倒了两杯茶水:“坐下说吧。” 陈迹坐下,却没动茶水。 胡三爷看了一眼杯盏,而后开口说道:“胡钧羡原本一心修行,只在万岁军中挂了个参将的职。十六岁入先天境,二十七岁入寻道境,那会儿他心比天高,总觉得神道境的门槛距他只剩一步之遥。同僚间的应酬他一概不理,娶妻生子之事也一并抛诸脑后,可有人见不得胡家有可能出两位神道境的行官。” 胡三爷继续说:“胡钧羡,还有钦天监那位胡钧焰,若两人都入神道境,怕是很多人就危险了。所以有人就想了个办法,打算除掉胡钧羡这个隐患。” 陈迹好奇问道:“有人给他下毒?” 胡三爷冷笑道:“哪用下毒那般波折?嘉宁二十二年,一封圣旨到胡家,封他为固原副总兵,官居正三品。” 陈迹心中一寒。 世子曾说过,官职一旦到了正三品,便与修行门径相悖,会驱散一身修行境界。 胡钧羡不接旨便是抗旨不尊,可如果接了,胡钧羡接旨的刹那,一身修行化为乌有,从此只能踏踏实实做个普通人。 这道封官的圣旨何其歹毒,却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陈迹问道:“胡钧羡接了?” 胡三爷感慨:“他若不接,胡家便要背上抗旨的罪名,他焉能坐视不理?你若是他,你恨不恨?” 陈迹皱眉:“想晋升神道境,难如登天,胡钧羡也未必就能跨过那一步,何必呢?” 胡三爷慢悠悠道:“防患于未然。” (本章完) 第266章 变与未变 第266章 变与未变 “陈迹,我宁朝东起渤海,西落青海,北至崇礼关,南至东番琉球岛。从东到西、从北到南,一封文书要走好几个月。南方小民叛乱,几个月后京城才能知道,固原岁日被围,恐怕等京城的迎春开了,部堂们才会知晓。” 胡三爷坐在桌案旁喝了口茶:“这天下间的所有帝王都很清楚,累死他们也管不尽天下事,所以他们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谁在觊觎他们手中的权力。胡家若一口气出两位神道境的大行官,恐怕仁寿宫里那位,觉都睡不着。” 陈迹沉默片刻:“胡钧羡有把握晋升神道境?” 胡三爷哈哈一笑:“神道境如天堑,除非景朝武庙陆阳那般精彩绝艳之人,谁有把握说自己这辈子一定能踏过那个门槛?便是我胡家那位少年监正也从未夸下过海口,徐术则干脆说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但这些,对仁寿宫里那位重要吗?” 陈迹轻声问道:“他就不怕景朝突然多出两位神道境的大行官,反让景朝吞了宁朝?” 胡三爷认真道:“两朝神道境大行官拢共四位,景朝两位,宁朝两位,多一位都不行,这是帝王的默契。” 陈迹抬头,竟发现胡三爷那只瞎了的白色眼睛,仿佛在深深的凝视着自己。 那只眼明明是坏的,却像是能看到人心底里。 陈迹转移话题道:“三爷,胡钧羡来固原当副总兵之前,这官职应该是你的吧?” 胡三爷笑了笑:“是我。” 陈迹问道:“为何辞官?” 胡三爷随口道:“我要离开固原做点事情,不辞官走不掉。” 陈迹试探道:“是因为有想杀的人,所以要重修行官门径?” 胡三爷提起茶壶给自己续了杯茶,漫不经心道:“打打杀杀做什么,也许我只是想看看固原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当初要来固原的时候,母亲不同意,说离家太远。我偷了一匹快马,带了五百两银子,一路赶来固原投军,一走便是十二年。” “来固原之前,我以为每天都可以与同僚奋勇杀敌,可来了之后才发现,固原不是每年都有战事,也许两三年才有一次,也许五六年才有一次,而这当中的时间里,是漫长又无声的孤独,你站在墙垛上眺望远处,只能看到黄土、山峦、砂砾,憋得人发疯。” “没有人在意这里。文人们不在意,部堂们也不在意,军饷与辎重运到这里之前就被层层盘剥,他们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固原失守,反正影响不到京城的繁华。我想,胡钧羡与我、与所有边军一样,我们痛恨这里,做梦都能梦见自己离开这里,回到繁华的京城,逛庙会、赏灯。” 陈迹安静听胡三爷缅怀,胡三爷起身,将窗户开了一条缝隙,平静的看着远方的墙垛:“离开固原后,我像一个乡巴佬进城,好像很多事情都变了。我离开京城前,八大胡同里最出名的行首姓云。云行首真美啊,十七岁那年惊鸿一瞥,她眉间的红痣让我做了好几个春梦,她坐在高高的台子上弹琴时,我心想仙女也不过如此了吧。可等我十二年后回京打听,才知道她嫁进齐家当了小妾,后来又被齐侍郎送给下属。” 陈迹忽然问道:“有什么是没变的吗?” 胡三爷笑起来:“固原没变。如今,我时隔多年回到这里才发现,原来只有固原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没变。” 陈迹好奇道:“既然已经离开,胡三爷为何又回到此处?” 胡三爷隔了良久,才自嘲一笑:“此事说起来就像是个笑话,在固原时做梦都想走,可真走了以后,我又做梦都想回来。” 陈迹沉默。 此时,隔壁天字丙号房传来响动,有人在屋中踱来踱去,踩得木地板嘎吱作响。 张铮的大嗓门隔墙传来:“陈迹不会被边军扣住了吧,怎么还不见回来?要不咱们去边军寻他吧,既然陈家不愿管,那咱们就抬出徐家,我不信那胡钧羡敢铁了心与徐家结死仇。” 胡三爷看了陈迹一眼,而后轻轻走到木墙旁倾听。 却听张夏说道:“你我只能算半个徐家人,借徐家身份也未必真的好使,这样,我们去城西白云寺,用小叔叔的名头。” 陈迹无奈起身,用指节敲了敲墙壁。 刹那间,隔壁安静下来。 陈迹隔墙说道:“我在乙号房,不用担心我,稍后就回去。” 说罢,他坐回八仙桌旁喝了一口茶水。 胡三爷看着空杯盏问道:“怎么,不怕我下毒了?” 陈迹摇摇头:“三爷若要杀我,想必也不用这般麻烦。” 胡三爷忽然话锋一转:“陈家人待你如何,他们明知你有危险也不愿为你出头?” 陈迹眼神微动:“我只是陈家庶子,先前还被送去医馆当了两年学徒,彼此间有些生疏了,他们不愿出头也情有可原。” 胡三爷一怔,而后面色一沉:“他们竟让你去给人当学徒端茶倒水?” 他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自然知道当学徒有多苦,没工钱还是小事,当了学徒可就要把尊严搁一旁了。 为师父倒夜壶,半夜里拿着痰盂给师父接痰,这都是学徒要做的。 陈迹解释道:“我师父是御医姚奇门,他对我挺好的。” 胡三爷稍稍松了口气,笑着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女子……” 陈迹默默看对方一眼,他与胡三爷并不相熟,聊到陈家已是交浅言深。而当下这句话,更像是长辈对晚辈说话的语气。胡三爷自知失言,赶忙起身转开话题:“你想要人参的话,明日上午巳时来元草堂,那会儿应该就可以了。” 说罢,胡三爷就要出门。 陈迹疑惑道:“三爷要去哪?” 胡三爷回应道:“若想低价收他人参,自然要将他后路全部断掉……到时你便知道了。” 房门合上,独留陈迹一人待在胡三爷的房间之中沉思。 他先前曾怀疑,胡三爷就是银子从小满那里买他行踪之人,可如今看来并不是。对方甚至不知道自己去医馆当学徒,也不知道自己在陈家的处境。 奇怪。 思索间,隔壁传来敲门声。 走廊里传来太子温和的声音:“张二小姐,陈迹在房中吗?” 陈迹赶忙拉开房门:“殿下,我在这里。” 太子诧异:“咦,你们不是在丙号房吗,怎的跑去乙号房了?” 陈迹解释道:“方才与这房间里的朋友聊几句……殿下找我有事?” 太子站在晦暗的房间里,轻声道:“陈迹,先前齐斟酌嫉妒你抢了羽林军的风头,所以事事都想要与你对着干,今日你出门后,我与李玄已严厉训斥过他……让你原谅他也很难,但总不能因他一人,误了那么多羽林军将士。” 陈迹拱手道:“殿下多虑了,卑职并未放在心上。” 太子打量他片刻,叹息道:“今日羽林军已断粮一天,只能靠喝水度日,明日若再不吃饭,怕是连杀敌的力气都没了。” 陈迹当即说道:“请殿下宽心,卑职明日一定为羽林军寻来粮食。” 太子眼睛一亮:“你能如此大度,已是有了宰执的胸怀。” 他从手腕上摘下一串佛门通宝递到陈迹手中:“这是一千两银子,全部交予你支用,粮食越多越好。” …… …… 围城第三日。 天还未亮,龙门客栈便已热闹起来。 陈迹站在窗棂旁,透过缝隙看见小五、小六将一个个固原商贾送进马厩,一晚上便送走了七个。 商贾所带的财货,全被客栈吞入口中,不知去向。 张夏起身来到他身旁轻声道:“你要给羽林军粮食吗?不用在意别人说什么‘大局为重’,我父亲说过,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一眨眼便过去了,不必为了别人委屈自己。” 陈迹合拢窗户:“我不是以大局为重。胡钧羡可能要开门献城了,真到了那时候,粮食也卖不上价钱,我要趁着最后的时机,把能赚的银子全都赚完。” 张夏心思敏捷:“开门献城?那我们今天就必须转移去地窖,只有躲在那里才最安全,天亮就走。到时候走须尾巷,那条路人少。” 陈迹嗯了一声:“把你们安顿在地窖里,我才能放心做事。” 张夏二话不说,转身拍了拍还在打盹的小满,一起收拾行李。 没等天色彻底亮起,陈迹悄无声息拉开房门,四人鱼贯而出,悄悄往楼下走去。 刚出客栈,陈迹便察觉不对。 龟兹街路旁的小巷里有人见他们出门,立刻压低了斗笠缀在他们身后。陈迹没有理会,可走出十余丈,竟又有一拨人缀上来。 才刚走出龟兹街,便有四拨人缀着。 他们也不避着踪迹,陈迹加快脚步,他们也跟着加快脚步;陈迹停下,他们也跟着停下;陈迹回头与其对视,他们便明目张胆的与陈迹对视。 张夏低声道:“这些人我认得,都找你买过消息,是固原的地头蛇。想来是被这围城慌了神,买不到消息就只能跟着你。” 陈迹思索片刻,转身返回客栈:“带着你们甩不掉这些人,你们且在客栈里等着,我甩掉他们办完事就去接你们。” (本章完) 第267章 买参客 第267章 买参客 固原清晨的薄雾里夹杂着一丝土腥气,陈迹大步流星离开龙门客栈。 乌云轻巧的踩着房檐与他并行,一人一猫并行,一起撞入薄雾之中。龟兹街的晦暗小巷里,蛰伏着的地头蛇纷纷跟上。 下一刻,陈迹拐出龟兹街,消失在所有人视野里。 地头蛇们纷纷加快脚步,却没想到陈迹正在拐角等着他们。当先一人猝不及防撞入陈迹怀里,还未反应过来,一照面便被陈迹卸了肩膀。 陈迹提着此人的脖子,慢慢向后退去。 他眼神冰冷的注视着所有人:“诸位江湖好汉,跟着我做什么?” 一名灰衣汉子见兄弟被陈迹掐着脖子,赶忙解释道:“您误会了,我们没有恶意!” 另一人也解释道:“这位爷,您是三爷关照过的人,我们绝不敢动歹念。只是我们真的被逼得没办法了,要粮食没粮食,要出路没出路,如今只想买个消息,打听一下固原现在到底什么处境!” 陈迹不动声色道:“我也不知道。” 灰衣汉子急了:“昨天有人看见胡总兵邀请您去城门楼,您肯定知道的比我们多,您行行好,哪怕随便透点消息也成,我们银子买!” 陈迹恍然。 难怪昨天夜里龙门客栈聚满了买消息的人,难怪这些人在门外守了一夜。可胡钧羡所说之事牵涉深远,他不能卖这个消息。 陈迹慢慢松开手中的汉子,沉声说道:“我这里没有你们要的消息,别再跟着我,下一次便没这么客气了。” 说罢,他推开钳制住的汉子,转身狂奔进薄雾里。地头蛇们不管陈迹先前警告,依旧想要追上,可才刚刚跟了两个街口,便彻底跟丢。 两炷香后,陈迹站在粮油铺子的院墙外,左右环顾小巷。 头顶墙檐上,乌云喵了一声:“附近没人。” 陈迹轻轻一跃,双手攀着墙檐翻进院中:屋内已空空荡荡,桌子、椅子、柜子,一并被人拆走当柴烧。这么一间粮油铺子,不知被多少人搜了多少遍,直到再也没有可搜刮的东西才作罢。 他顺着井绳潜入井中,确定粮食还在,这才放下心来。 他将一袋袋粮食扛到地面,足足扛了一个时辰,饶是他行官之躯,也觉得双臂发胀,腰背酸疼。 陈迹打量着堆成小山的粮食:“乌云,你留在此处看守,若有人来……” 乌云抢着回应道:“我懂,谁抢杀谁。” 陈迹仰头看着它:“若是寻道境的大行官来了呢?” 乌云浑不在意:“顺手的事。” 陈迹:“……” 他摇摇头:“若真有厉害的行官来抢,不必与他搏命,粮食给他就行。留好你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乌云噢了一声:“明白!” 陈迹摸了摸它的脑袋,抬手一掷,将乌云送上房顶,自己转身翻出院子。 …… …… 元草堂。 胡三爷翘着二郎腿,坐在正堂太师椅上。 他端起杯盏轻轻吹了吹,浅啜一口后微笑道:“掌柜会享受,这云州来的上好普洱入口香、回甘醇厚,想来是马帮从冰岛村带来的新茶?” 掌柜却没悠哉品茶的心情,他走出柜台,将三根金条码在桌案上低声道:“三爷,茶也喝了,孝敬您的金条就在这里,能不能先将我的粮食还我?” 胡三爷若无其事的又吹了吹茶盏,这才轻声问道:“我怎么听不懂掌柜在说什么,什么粮食?您的粮食丢啦?” 掌柜见他不认,当即愠怒道:“三爷,敢做不敢当就没意思了!” 胡三爷笑了笑:“掌柜不要这么大的火气,我又不知道你把粮食藏在哪,怎么能说是我拿的呢?我只是一个无辜的买参客啊!” 掌柜一时语塞,隔了许久沉声说道:“这固原谁不知道你胡三爷的能耐?你想找的东西,自然能找到。” 胡三爷放下茶盏,慢悠悠道:“掌柜上一次好像没把我放在眼里,今日怎么又觉得我能耐大了?奇怪,我这能耐到底是大,还是不大?” 掌柜面皮抽动,躬身拱手:“算我当初口不择言,还请三爷大人有大量,别跟小人计较。只是那批人参乃我半辈子攒下来的基业,还请三爷手下留情。” 胡三爷乐了:“我又不是白拿你人参,寻常野山参五两一斤,老山参八两一支,这已是大灾之年不错的价码了,我是在帮你啊。” 掌柜怒道:“三爷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要以这个价格卖给你,那我来固原这十年可就白干了,这与打劫有何区别?” 胡三爷没理会他,自顾自掰着指头算道:“边军征走了骆驼、骡子、马匹,便是全城百姓都饿死了,他们起码也能扛上十天半个月。到时候你那一大家子人,怕是都要饿死了呀……” 掌柜低声呵斥道:“素闻三爷仁义无双,是固原的定海神针。却没想到您是这般无赖,竟要巧取豪夺无辜百姓?” 胡三爷讥笑道:“你是不是无辜百姓自己心里清楚,真当我们不晓得你是什么来路?” 掌柜打哈哈:“三爷什么意思?我不是无辜百姓是什么?” 胡三爷神情寡淡道:“景朝东京道龙化州……还用我继续说么?” 掌柜面色一变,继而狠声道:“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与我这生意何干?三爷,你真当抢了我的粮食,我就只能忍气吞声?我说过,便是一把火烧了也不会给你,若让人人觉得我元草堂软弱可欺,我在这固原还如何抬得起头?” 胡三爷哦了一声:“那你烧吧。” 掌柜语气一滞,继而怒斥:“你若这么做,往后谁还会来固原做生意?胡三爷请回吧,不蒸馒头争口气,这人参我卖谁也不会卖你。” 胡三爷又哦了一声:“那你卖别人吧,别人手里可没粮食。他们自己都要饿死了,哪还顾得上买人参?” 掌柜胸口发闷,如胡三爷所说,他是真的买不来粮食了,有银子都不出去。 正当此时,有人跨进门槛平静问道:“掌柜,今日人参什么价?” 掌柜惊愕转头,发现是前些时候来问过价钱的少年。 未等他开口,胡三爷已沉下脸来对陈迹说道:“生面孔,新来的?” 陈迹挑挑眉毛:“你是?” 胡三爷淡然道:“固原,胡钧元。”陈迹沉默片刻:“不好意思,没听说过。” 胡三爷顿时坐直了身子,微微眯起眼来。 一旁的掌柜眼神一动,殷勤问道:“客官想买人参?是要买寻常野山参,还是上了年份的老山参?” 陈迹客气道:“只要老山参。” 掌柜又问:“客官想要多少?” 陈迹忽然问道:“你有多少?” 大买卖! 掌柜回答道:“我元草堂共有老山参八百支!” “八百支?”胡三爷撇了掌柜一眼:“据我所知,你元草堂里的老山参可有一千三百支。” 掌柜面色一变,他原打算只卖八百支度过难关,却没想到自家底细被人摸得一清二楚。 他余光瞥了瞥胡三爷,又看向陈迹,心思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思虑着如何借这个生面孔与胡三爷周旋。 此时,胡三爷端起茶盏,慢条斯理道:“少年郎,这位掌柜正忧心粮食之事,怕是没心思做你的生意。” 掌柜面色阴沉下来,胡三爷拿走他藏起来的粮食,已然是拿住他的命脉。 “粮食?”陈迹转头看向掌柜:“您家粮食怎么了?” 掌柜狞声道:“我家屯的粮食让小人给偷走了,我一家数十口人,生计全都没了着落。” 陈迹意外道:“粮食……我有啊。” 掌柜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陈迹笑着说道:“掌柜要买多少粮食呢?大米、小米、苞米,腌菜、腊肉,我这都有。” 掌柜喜出望外,赶忙说道:“您可真是天降的救星!我要的不多,够我阖家上下吃几日饱饭就行,我这就让伙计去给您取老山参。” “慢着!”陈迹抬手止住掌柜身形。 掌柜疑惑回头:“嗯?客官怎么了?” 陈迹慢悠悠问道:“敢问掌柜的人参怎么卖?” 掌柜理所当然道:“野山参三十两一斤,老山参三十两一支。” 陈迹转身就走:“那您且留着人参,我等十日再来。”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掌柜赶忙拉住陈迹。 陈迹当即转身:“掌柜,我可是诚心想买的,你那老山参,有多少我要多少。” 胡三爷听闻此话,眯起眼睛看向陈迹:“少年郎莫要自误,人参生意可不是谁都能做的。” 陈迹微微一笑:“怎么,这生意你能做,旁人做不得?做生意一事讲究个你情我愿,强扭的瓜可不甜。” 胡三爷气极而笑:“哪来的愣头青?你且试试看。” 陈迹镇定道:“那就试试。” 掌柜原本还在犹疑,听闻此话,当即对陈迹拱手道:“客官,您这价码恕我实难接受,但我真是诚心做这门生意,不如您再加点?” 陈迹思索片刻:“掌柜,六两一支,您若不愿卖,我转身就走。如今固原城里有粮食的人可不多,我把粮食换成银子反倒更赚钱些。” 掌柜心里像吃了只苍蝇,竟是来了个比胡三爷更黑的? 胡三爷哈哈一笑:“怎么样,还不如卖给我呢,我出的价还更高些。” 陈迹斜睨他:“你出多少?” 胡三爷收敛了笑容:“八两一支。” 陈迹淡然道:“我出九两。” 掌柜双眼炯炯有神看向胡三爷:“三爷,看来咱们缘分未到。” 胡三爷冷笑一声起身,甩手往门外走去:“想让我俩抬价?做什么春秋大梦!” 掌柜目送胡三爷离开,朝他背影呸了一声。 陈迹问道:“掌柜,九两一支,卖不卖?” 掌柜为难道:“客官,这价格实在太低了,要不您再抬一手?” 陈迹转身就走,掌柜却慌忙拉住他胳膊:“客官请坐,万事好商量!” 陈迹回身:“掌柜,你若诚心卖,咱们才有商量的余地。” 掌柜眼珠子转了转:“客官能吃下这一千三百支老山参?这可是一万多两银子,您带够了吗?” 陈迹慢悠悠道:“我只带了七千两银子。” 掌柜笑道:“那可不够,差了四千两呢!” 陈迹也笑了起来:“不是还有粮食呢吗,没了粮食,您那一大家子人可怎么活?难道一家子人还不值四千两银子?” 掌柜面色一沉:“客官没与我开玩笑吧?” 陈迹摊手:“要不算了?” 掌柜思忖片刻,忽然眯起眼睛笑道:“哪能算了,我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呢,成交!” 说罢,他回头对后院喊道:“给客官上好茶,将咱们的老山参都抬出来,给客人过过目!” 掌柜进了后院,伙计凑到他身旁问道:“掌柜,咱们真以这价钱卖给那小子?这老山参从东京道收来可就是十二两银子,这一路上护送、押运耗费巨大,咱不亏死了?还不如卖给胡老三呢。” 掌柜冷笑一声:“急什么,卖给胡老三可就真的拿不回来了。这小子是个愣头青,是个没脑子的。一会儿你带人把人参装车给他送去,就守在他门外,等天黑了……那么多人参,他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早晚还得回到我手上。记住,下手要快,别让那胡三儿截了胡!” 伙计眼睛一亮:“得嘞!” (本章完) 第268章 黑吃黑 第268章 黑吃黑 元草堂后院,掌柜招呼四名伙计将装着人参的箱子驼在背上,又招呼十余名伙计从库房里拿出朴刀悬在腰间。 他小声叮嘱:“一定要看护好这批人参,将粮食和人参一起给我带回来。到地方后,探探那小子的底细,看看到底是过江龙还是愣头青,若只是个愣头青,直接动手。” 伙计问道:“若是过江龙呢?这批人参就折他手里?” 掌柜冷笑道:“过江龙也要看他够不够硬了,去吧!” 陈迹站在正堂里,看着一个个带刀的伙计,漫不经心道:“掌柜,你们元草堂倒是贴心,咱们已钱货两清,你们竟还把这些人参当做自家东西看护,生怕被人抢走了似的,仗义。” 掌柜找补道:“您是我元草堂的大主顾,我们帮您押运人参也算结个善缘,以免您半路被人劫走了。” 陈迹故作惊疑不定:“谁来劫,他怎么知道这箱子里有人参,不会是熟人作案吧?” 掌柜心中一惊:“您这话什么意思?客官不会是怀疑我吧?” 陈迹笑了笑:“掌柜多心了,我是指方才那位胡三爷。” 掌柜顺着往下说道:“您有所不知,那胡老三乃是固原最大的地头蛇之一,奸猾狠辣,不少人都着过他的道。” “哦?”陈迹好奇问道:“他做过什么?” 掌柜回忆着:“我刚来固原那年发生过一件大事。龙门客栈原本不叫龙门客栈,叫福运客栈,东家是这固原城里最大地头蛇之一,姓张。后来姓张的惹到这胡老三,一夜之间竟被灭了门,客栈东家、伙计十二人,全都被挂在忠义街的十二道御赐旌表牌坊上。” 陈迹疑惑:“旌表牌坊?” 掌柜解释道:“那是陛下赐给文韬将军的牌坊,以表忠义。文韬将军入狱后,朝廷原本为了安抚边军不打算拆,但后来朝中阉党发现有人偷偷给文韬将军立生祠,生祠里还刻有咒骂当今圣上的谋逆之言,朝廷便将生祠和旌表牌坊一并拆掉,所以客官您没见过。” 陈迹更疑惑了,此事并不像是争勇斗狠,而是牵扯到文韬将军旧案。 他不动声色问道:“福运客栈怎么惹到胡老三的?” 掌柜也不知其中细节,只道是:“应是胡老三惦记福运客栈送人去景朝的门路吧。后来听说客栈被文韬将军的结拜义妹夺走,改名威远客栈。隔了一年,不知怎的又改名龙门客栈,兴许是又换了东家。” 陈迹心中一动。 文韬将军的义妹? 他轻声问道:“文韬将军的义妹去了何处?” 掌柜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客官,赶紧上路吧。” 陈迹笑了笑:“好。” 掌柜眼珠子转了转,试探道:“不知客官的粮食存在何处?我好告知伙计们要将人参送去哪里。” 陈迹随口道:“多库坊,张记粮油铺子。” 掌柜当即给伙计使了个眼色:“出发!” “慢着,”陈迹笑吟吟道:“送个人参而已,就不必去这么多人了吧,有四个伙计背着人参即可。不然让街坊邻居看见了,都晓得我屋里有宝贝呢。” 掌柜劝说道:“人少了不安全。” 陈迹意味深长道:“人多了更不安全。” 掌柜见陈迹警惕,思忖片刻对伙计们挥了挥手,只余下四个背箱子的伙计。 他笑着对陈迹拱手道:“客官,这样可以吗?” 陈迹拱手道:“有劳掌柜了,我们后会有期。” 掌柜拱手回礼:“后会有期。” 陈迹提起衣摆跨过门槛出了元草堂,掌柜在他身后慢慢敛起笑容:“都出来。分两个人悄悄跟在他们后面,其余几人绕道,赶在他前面去多库坊找张记粮油铺子!” “是!”十余名伙计腰间悬刀鱼贯而出。 …… …… 陈迹慢悠悠走着,刚拐过四条街要往北走,却被一名伙计拦住。 伙计好奇道:“客官,这可不是去多库坊的路。” 陈迹解释道:“我要往别处拐一趟,放心,不会耽误太久。” 伙计沉声道:“客官,这批人参价值不菲,咱们还是赶紧去粮油铺子吧,以免夜长梦多啊。” 陈迹上下审视着几人,而后笑着说道:“其实我那粮油铺子不在多库坊,在桃槐坊。” 伙计面色一变,转身就要往回走。 陈迹按住他肩膀,轻飘飘问道:“要去哪?” 伙计只觉肩上有巨力压来,腿弯差点一软跪在地上,他面色变了几变,慌忙解释道:“客官,我想起有东西落元草堂了。” 陈迹笑着松开手掌:“急什么,东西在元草堂还能丢了不成?先把人参送到地方再说。” 伙计隐忍下来:“成,按您说的办。” 一路上,伙计焦躁不安,东瞅瞅西望望。 到得粮油铺子前,陈迹推开门,伙计看见院中堆成小山似的粮食,眼睛顿时直了。 陈迹指着院中:“就将人参放在地上吧。” 伙计们进门卸了背上的箱子,贪婪的看着粮食。 陈迹在他们身后将大门合拢,听到关门上,伙计们下意识看向左右厢房,警惕着有人从里面杀出。 片刻后,伙计们见陈迹依旧孤身一人,心中稍安。 其中一人打起圆场,笑着问道:“客官关门做什么,难不成是要留我等吃个午饭再走?” 陈迹摇摇头:“你们以后都不用吃午饭了。” 伙计们面色一变,当中一人低喝道:“拖住他!” 说罢,三名伙计抽出腰间朴刀朝陈迹杀去,说话的伙计奋力一跃,抓着房檐就要逃走报信。 可他刚撑着身子准备翻上屋顶,却见一只黑猫正蹲在面前的灰瓦上,静静的注视他。 伙计没有搭理乌云,只当这是不知哪来的野猫。 下一刻,乌云抬起爪子隔空轻轻一挥。 伙计瞳孔骤然收缩,那爪子明明距离自己尚有半步之遥,却有一道白色的刀光迸发而出,轻飘飘的划过他脖颈。 脖颈上血液飚射,伙计双手失去力气,向后仰着摔向地面。 噗通,伙计身下有血液在地面浸染开来,眼睛死死盯着房顶,呼吸都没了却还不愿闭眼。 乌云转头看向陈迹,陈迹正扭断最后一名伙计的脖颈,对它招手:“来吃东西了,这次吃个够。” 说罢,他一把掀开箱子,露出里面一支支纤细干枯的老山参。 陈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老山参,他随手抚过,一支支老山参吸走冰流,化作晶莹剔透的珠子落在箱底,乌云眼睛一亮:“猛猛的!” …… …… 粮油铺子外,两名尾随而来的元草堂伙计,看见大门关闭的时候便察觉不对。 正当两人想要翻进院中一探究竟时,却听院内传来噗通一声,并伴随着骨裂的声响。 他们相视一眼,同时转身就跑:“你去多库坊寻人,我回草堂禀报掌柜!” 话音落,两人一左一右消失在岔路口。 伙计一路狂奔,有多便跑多快,待他赶回元草堂已是两炷香之后。 掌柜站在门前,见他气喘吁吁赶来,当即面色大变:“出什么事了?” 伙计急声道:“那小子黑吃黑,藏粮食的地方根本不在多库坊,在桃槐坊!我回来给您报信,赵钟去多库坊唤人……跟着他走的那四名伙计恐怕已遭黑手!” 掌柜怒骂一声:“他娘的,都当我元草堂是软柿子了,去后院喊人,把那小子给我带回来,我要亲手剥了他的皮!” 伙计冲进后院,须臾功夫又领十余名伙计提着朴刀,二话不说往门外冲去。 掌柜站在门前眺望伙计走远,他阴冷着面孔正要转身回屋,却见一人戴着斗笠迎面走来。 他沉声说道:“打烊了,请回吧。” 却见来人抬头,露出斗笠下那只灰白浑浊的眼睛。 掌柜惊骇:“胡老三!” 掌柜想喊伙计救自己,可这时才想起伙计都被自己差遣出去。 胡三爷一言不发,一记手刀砍在掌柜脖颈上。 街面上,正有两名倾脚头拉着粪车经过。胡三爷吹了声口哨,倾脚头放下车头,将掌柜塞进粪车就走。 又有几名路人无声靠近,他们将元草堂的门板合上,隔绝了一切。 片刻后,这几名路人重新卸下门板,抬着一箱箱野山参离去,唯独留下胡三爷站在元草堂中。 胡三爷将陈迹方才交付给掌柜的九串佛门通宝一并塞进怀里,这才若无其事离去。 从头到尾,没人说过一句话。 正当此时,固原城中再次响起长鸣钟,胡三爷豁然转头,却见远方城头墙垛上,固原边军大旗正缓缓倒下。 胡钧羡要开门献城了! (本章完) 第269章 登重楼 第269章 登重楼 长鸣钟沉重又急促,如黄河水从东到西,奔流不息。 粮油铺子里,陈迹站在院中听见钟声,豁然转头看向远方,正看见墙垛上的一面面边军大旗缓缓倒下,仿佛城池也随之崩塌。 他等待着钟声,想听听这次要响多少声。可等了许久,钟声始终不停,越来越急! 陈迹心中一凛,攀着房檐爬上屋顶。他站在屋脊上向城门处眺望,却见原本紧闭着的城门不知何时洞开,门外的黄土和焦黑的山峦一眼可见。 下一刻,有数不清的黑色铁骑出现在地平线上。当先一人身披重甲,单手擎着一杆飘摇的黑色旌旗,跨坐雄壮战马。 景朝天策军! 陈迹的心渐渐沉入谷底,没想到开门献城这一刻来得这么快。他左右四顾,寻了一处更高的楼宇爬上去,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风沙中,却见黑色铁骑如一道洪流般越来越近,肆无忌惮冲进城中。 边军站在道路两侧丢了长戟、朴刀,卸了藤甲,沉默的看着天策军来到面前,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俯瞰他们。 陈迹默默注视许久,他必须尽快回到龙门客栈接应小满、张夏、张铮离开太子和羽林军。 可正当陈迹准备跃下屋顶时,异变突生。 那名擎着黑色旌旗的将军驻马而立,他单手摇晃着旌旗而后将旌旗指向固原城中:“杀!” 一名边军偏将拦在旌旗前,挥舞着双手呼喊着什么,可擎着旌旗的将军不管不顾冲撞过去。 旌旗的长尖狠狠刺穿边军偏将的身体,那景朝将军用旌旗挑起边军尸体在天空挥舞,如同炫耀般拨马原地打转:“白骨蔽野,赤地千里!” 景朝铁骑拍打着胸前重甲,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白骨蔽野,赤地千里!” 刹那间,所有天策军铁骑举起长矛,向着丢了武器的边军冲杀过去。 景朝先王遗命是真的,天策军要背信弃义,屠城! 固原完了! 天策军铁骑在城中横冲直撞,只顷刻的功夫便分成八股黑色洪流向固原腹地席卷。 先前擎着旌旗的将军带着百余骑,拨马从石阶登上城楼,纵览全城。 有天策军甲士迅速爬至城内最高处的楼宇屋脊之上,手持令旗。 那城楼上的将军挥舞旌旗,再由一座座楼宇之上的旗令官传递,视野之开阔,须臾的功夫便能将军令传递到每个角落。 八股黑色洪流随旗令而动,竟如臂使指,杀得边军惨败! 眼看着边军成片倒下,景朝铁骑当中有人吹向宏亮号角。号角声跋扈,越来越多的景朝铁骑冲进固原城中。 天策军铁骑之间拉着铁索,经过固原土屋时,铁索摧枯拉朽似的推倒一座座民房,将百姓埋在瓦砾之下。 有百姓从屋中逃出来,却被天策军铁骑追上,一矛捅死! 天策军弓手嘴里衔着一枚火哨,从箭囊里抽出一支裹了油布的箭矢,以火哨点燃。 他们肆无忌惮的将箭矢射出,焚烧一切可见之物,将固原城里所有人向着同一个方向驱赶,宛如牧羊。 这是要将所有人聚在一起,赶尽杀绝! 陈迹四处环顾,白龙在哪里? 胡钧羡在哪里? 火器在哪里? 不是有谋划吗,为何眼看着天策军割草似的杀人,却还没有动静? …… …… 此时,桃槐坊街面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迹站在房顶向下看去,赫然是先前被骗去多库坊的十余名元草堂伙计提刀杀来。 有人一抬头看见房顶的陈迹,当即抬起手中朴刀一指:“那小子在屋顶,杀了他!” 陈迹皱起眉头,快速跳回院中。 他将手伸入箱子中,快速抚过每一支人参。丹田里盘旋已久的冰流倾泻而出,一支支人参化作晶莹剔透的珠子,乌云在箱子里大口吞咽。 先前从靖王、静妃、云妃处得来的庞大冰流一直无法消解,如今终于有了机会! 宏大磅礴的熔流反馈而来,在他体内点燃炉火。 一盏,又一盏,仿佛在体内点燃了一条倒悬的星河,陈迹的血液都要燃烧起来! 轰隆一声,有人劈开粮油铺子的门板,咆哮道:“就在里面别叫他跑了!” 可碎裂的木屑中,陈迹已来到他面前。 元草堂伙计一刀劈去,陈迹矮身避开刀锋,一拳捶在对方膝盖内侧。 咔的一声,伙计左腿不规则扭曲,身子向左侧摔去。还未等他身体倒地,陈迹又一拳击打在他太阳穴上。 伙计脑袋向地上砸去,骨裂声传来,颅骨已碎裂成渣。 门外的十余名伙计下意识后退两步,徒手裂骨……这是先天境界的行官! 其中一人整肃心神:“结阵,先天也要杀!” 话音落,元草堂伙计两两一起,十余人结成梅阵,每两人便是一朵瓣,旋转着朝陈迹袭杀而来。 陈迹一步步向后退去,眼前这些人哪里还是草药堂的小伙计,分明是一个个景朝身经百战、披坚执锐的士卒。 他此时身体里的炉火几乎尽数点燃,七百一十八盏……七百一十九盏…… 足以破阵! 就在他返身迎上的一瞬间,体内第七百二十盏炉火终于明亮起来,仿佛拼图补上了最后一块、弦月化作满月。 圆满! 然而正当陈迹要与梅刀阵接触的刹那间,他体内的炉火竟又一同熄灭了。 世界没了声音,天地同寂,而后是筋骨之间的噼啪声响。 一瞬毁灭,又一瞬重塑。 陈迹只觉得自己的力量忽然被一股巨力抽离身体,又变成了普通人。 面前刀阵如绞肉机般横推而来,他原本是要以点破面,先杀两人破了这梅阵,可出拳却被比以往慢得多,根本破不了阵! 怎么回事? 为何点燃全身炉火后,反而会失去力量? 陈迹匆忙后退,刀阵几乎贴着他的腹部席卷而过,将肋下衣袍割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踉跄间,他浑身筋骨如雷鸣般爆响,惹得刀阵之中的元草堂伙计惊疑不定:“登重楼?” 陈迹肋间剧痛传来,似是有什么东西要野蛮生长出来。 他一边后退一边掀开割破的衣缝查看,肋骨之下竟长出一条虎斑似的黑色斑纹来,凶悍、狰狞。 这虎斑从脊椎处生长,一直蔓延到腹部,如一刀割开肌肤、骨骼,所有炉火的滚烫皆汇集于此。 陈迹仓促间躲开一刀,狼狈的打着滚闪到刀阵另一侧。 等等。 随着乌云继续吞噬水晶珠子,第一盏炉火,再次燃烧起来…… 第二盏、第三盏……第九十九盏! 先前跌落的境界一并回归,反而更盛! 所以,山君修行,便是要一遍又一遍的点亮浑身炉火,长出猛虎似的斑纹将力量蕴藏其中? 可陈迹想要调用斑纹里的力量却不得其法,仿佛炉火的熔流被锁在其中,被冷却凝固成了黑色的山岩。 不对,一直沉寂的剑种忽然钻进斑纹之中,在斑纹里不停游弋。 未等陈迹想明白刀阵中,一名伙计狞声道:“敢在此时登重楼,趁他病,要他命!” 陈迹灰头土脸的喊道:“乌云,快吃!” 一盏又一盏炉火重新点燃,陈迹方才失去的力量重回体内,虽还不多……但够用了! 电光火石之间,梅刀阵里有两刀一左一右剪来,陈迹轻轻一跃,他的脚尖在劈来的刀身一点,竟跃过众人头顶,当当正正落在梅刀阵的‘蕊’之中。 咔嚓一声。 陈迹抬脚踹在一人腰间被踹之人脊椎断裂横飞出去,刀阵被硬生生踹出一个豁口来! 元草堂的伙计惊疑不定,刚登重楼的先天行官,为何能瞬息间又重修至此? 闻所未闻! 一人抬刀劈来,刀未落,陈迹已捉住他手腕朝另一人劈去。 被陈迹捉住手腕之人如提线的皮影人,他只觉手腕上一股巧劲传来,两刀相撞,另一人手中厚重的朴刀应声断裂。 此人瞳孔一缩,刀就这么断了? “你……” 话未说完,陈迹已握住他手腕反手一抹,伙计犹如自刎般割破脖颈,鲜血喷溅! 陈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高声说道:“乌云等等,先别吃了!” 乌云吞下一口水晶珠子后,嘴里鼓囊囊的从木箱里茫然抬起脑袋看向陈迹,一会儿快吃、一会儿别吃,自己到底吃还是不吃? 思索间,它嘴里的珠子已然化作熔流进入体内,陈迹闷哼一声,他体内的炉火再次一同熄灭,第二根黑色斑纹从脊柱中生长而出! (本章完) 第270章 虎斑 第270章 虎斑 突然生长出来的斑纹,像是平白生长出来的肋骨,撕裂血肉、筋膜,用最野蛮的方式为自己挤出一条生路。 陈迹浑身上下的明亮炉火,再次一同熄灭。 熔流从四肢百骸向斑纹汇聚,连头发都一并干枯。 此时,一刀从右侧砍来,陈迹在梅刀阵的阵芯里疯狂后退。身体力量忽高忽低让他一时间无法适应,腿止不住的打弯。 陈迹身后又有一人挥刀劈来,他只能像个醉汉似的,躺在地上打滚躲避。 元草堂伙计们忍不住一怔:怎么一会儿登重楼脱胎换骨,一会儿又回到全盛境界、如今又满地打滚狼狈至极? 有人低喝一声:“莫被他唬住了,动手!” 趁着这一会儿的功夫,陈迹已沾着浑身灰尘,灰头土脸的从方才踹出的缺口中逃了出去。 陈迹手脚并用的爬起身子,踉跄着往小山一样的粮食跑去。 元草堂伙计杀来,他便绕着粮食躲避追杀。元草堂伙计从粮山两面夹击过来时,他又手脚并用的爬上堆积的粮食麻包。 陈迹站在“粮山”的山顶,将一个个麻包踢向杀上来的元草堂伙计,急声高喊:“乌云,再吃!” 乌云喵了一声回应道:“没啦!” 陈迹微微一怔,那么多人参都吃完了? 说话间,元草堂伙计再次提着刀,往粮山的山顶杀来,陈迹躲避间脚下一滑,像个皮球似的从粮山上滚下来,仰躺在石板上。 追杀来的元草堂伙计从粮山顶端一跃而起,双手举着朴刀高过头顶,裹挟着风声,向他劈去! 陈迹撑着身子从地上坐起身来,却已来不及躲避。这势大力沉的一刀,怕是能将他一分为二。 可就在此时,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伙计在空中匆忙寻找那黑影,待他看清时才发现,那赫然是一只黑猫来到陈迹身旁,用爪子触碰到陈迹身体。 刹那间,好像有什么炽热滚烫的洪流,在陈迹身体里汹涌澎湃。仿佛再靠近一些,头发都会被这热浪烧得干枯、卷曲。 元草堂伙计一刀终于劈下,狠狠砍在陈迹头顶。 寂静。 院子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没有劈砍声,也没有鲜血飞溅。 裹挟着千钧之力的朴刀被陈迹夹在双手之中,硬生生止住了。合十的双掌后,是陈迹没有波澜的眼睛。 元草堂伙计惊异莫名:“你……” 一股巨力传来,元草堂伙计被迫松开刀柄。他踉跄着后退,可陈迹手里的刀已调转刀刃,从他的肩膀劈下,直直割开胸腹。 伙计难以置信的低头看看刀伤,又去寻找方才那只黑猫的踪迹。一转头竟看见那只黑猫在人群中灵活跳跃。 只见乌云冲至墙边轻松一跃,而后踩着窗台返身一扑,爪子挥舞间,磅礴的刀光从爪子之中乍现,宛如一轮弦月。 刀光经过四名元草堂伙计的身子,竟生生将他们一分为二!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陈迹提刀而立,乌云蹲在一旁,默默的舔着爪子。 满地的尸体。 陈迹掀开衣服的裂口,看着自己腰腹间的三条斑纹,又感受着自己体内的五百余盏炉火…… 为何师父从来不曾提起过斑纹? 姚老头虽然刻薄,却不会在大事上开玩笑,对方不提此事一定有不提的理由……可为什么不提呢? 难道只有自己才会长出这斑纹,连师父也没见过? 等等,剑种还在第一条斑纹里游弋着,自由自在,仿佛它本就是斑纹的一部分。 陈迹心念一动剑种从斑纹里飞出,薄如蝉翼的剑种在地上刻下一个“白”。 “咦?” 陈迹一怔,原本他只能控制着剑种直飞直回、横冲直撞,先前杀红袖招老鸨时,若不是过于笨拙,本该第一剑就杀死对方。 可现在,写字都已不是难事。 他召回剑种,狭细的剑种在手指间轻盈跳跃,旋转,却不曾割伤手指。 奇怪。 山君门径与剑种门径原本泾渭相隔,彼此毫无瓜葛,为何山君门径却能帮自己掌握剑种门径? 而且,此时阳光洒下,原本该全部用以养剑的阳光,却分了一些留存在另外两条斑纹里……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还能再养出新的剑种不成? 此事,恐怕只能去问轩辕了。 思索间,远方哭喊声、马蹄声渐渐近了。 陈迹惊醒,他回头看了一眼院中的粮食,转身抱着乌云,奋力一跃,如旱地拔葱般跃上屋檐,不用再扒着房檐借力。 他站在屋顶眺望南方,只见天策军铁骑已冲进城中肆意烧杀劫掠,火光冲天。 固原百姓被驱赶着向北方逃来,城门处还有源源不断的黑色铁骑杀进来,无穷无尽。 正当此时,尖锐的呼啸声传来,陈迹脸颊微微偏向一边,一支鸣镝箭直奔面门,射断他鬓角的头发后,去势仍旧不止。 陈迹豁然转头看向箭矢来处,正有一名身披黑甲的弓手站在一处楼宇之上,隔着上百步距离遥遥望来。 景朝神射手! 随着鸣镝箭射来,附近的天策军铁骑像是接到指引,立刻分出十人,策马循声而来。 陈迹转身就跑,可景朝的神射手却阴魂不散,连续开弓搭箭,不知疲惫似的为天策军铁骑指引方向。 陈迹一边躲避鸣镝箭,一边回头打量着身后的追兵。他在迷宫似的土路巷子里拐来拐去,拐过一条路口时,骤然停住脚步。 危险! 一支无声的铁胎箭堪堪从他面前射过,将土墙洞穿! 陈迹心中凛然,这景朝神射手竟能提前预判他会出现在此处,他还没到,箭已射出。 对方见一箭未中,又搭上一支鸣镝箭射来,用箭鸣声为铁骑指引方向, 此时,乌云在陈迹怀里问道:“我去杀他?稳的。”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不用。” 渐渐的十名天策军铁骑纵马织成一张网,随神射手指引,骤然朝陈迹收紧,锁住了陈迹所有去路。 可陈迹不躲不避,迎着一名铁骑冲去。 彼此遭遇,那披着重甲的铁骑裹挟着风雷之势,一矛刺来! 刹那间,天策军铁骑面色一变,只见陈迹稳稳握住他的矛尖:“下来!” 马上的铁骑竟被陈迹夺了兵刃,用长矛的尾杆扫下马去。 陈迹再一转身,手中长矛飙射而出,硬生生将身后赶来的铁骑带下马,钉在不远处的土墙上。 他平静转头,遥遥看向远处屋顶的神射手。 (本章完) 第271章 屠城 第271章 屠城 陈迹与神射手隔空相望,彼此之间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连接着彼此的杀意。 神射手立于屋脊之上,肃穆,冰冷。 他从箭囊中再抽一箭,引弦,满弓! 鸣镝箭跨越百步飞来,刺耳至极。 长街上,两名天策军铁骑跟随鸣镝箭指引,拉着铁索朝陈迹绞杀而来,铁蹄扬起黄土,甲胄摩挲出轰鸣。 当铁索来到面前时,陈迹不避不让,双手握住铁索奋力一拉,生生将两名身披重甲的铁骑扯下马来,战马空着马鞍向远处跑去。 两名铁骑被扯下马后并不慌乱,他们松开铁索,抽出腰刀、翻身而起一气呵成,一左一右朝陈迹劈来。 天策军身经百战的老卒悍不畏死,鸣镝箭所到之处格杀勿论。 陈迹手腕一抖,手中铁索两端犹如长了眼睛的毒蛇,同时狠狠抽打在两名天策军头盔上。铁质的头盔凹陷进去,两名天策军被铁索抽得倒地不起。 神射手眼见铁骑围杀不成,当即一支铁胎箭飚射而来,时机刁钻,正是陈迹用力未歇之际。 陈迹眼睁睁看着铁胎箭已近在咫尺,正要用剑种劈开这支冷箭。却见墙角处刀光乍现,乌云躲在神射手看不见的地方,将这支铁胎箭斩落。 乌云喵了一声:“景朝的神射手好难缠,我还是偷偷摸过去杀了他吧?” 陈迹低声道:“别去,太远了!” 乌云哦了一声。 此时,神射手已果断换上三支鸣镝箭,一同朝此处射来。 尖锐的呼啸声响起,附近正在屠城的百余铁骑肃然停下,默默看着三支鸣镝箭划过长空。 下一刻,百余骑同时扯紧缰绳,拨马往鸣镝箭落处赶来。 陈迹听见轰隆隆的马蹄声,当即甩出铁索抛向正在远去的战马脖颈。铁索套在战马身上,陈迹扯着铁索,任由其拖着自己向北方奔去。 经过角落时,他弯腰抄起乌云塞进怀里。 陈迹双手用力一扯铁索,整个人腾空而起,轻飘飘落在战马背上。 战马发现不是自己主人,焦躁不安的抖动着身子。可陈迹只是将手按在它背脊上,斑纹里的熔流瞬间沸腾,坐下战马浑身战栗着安分下来,任凭驱使。 陈迹伏低了身子策马而行,一路上他兜兜转转绕过一条条小巷,只见固原城中战火四起生灵涂炭。 百姓被火光、浓烟驱赶着,本能的远离危险,向北狂奔。 哭声。 喊声。 “快跑啊,别管家里的东西了!” “爹!娘!” “你们在哪?!” 陈迹默默看着这人间炼狱,一时间有些恍惚。 乌云窝在他怀里,忽然说道:“狸奴不会杀狸奴的,就算再生气也只是揍一顿就解气了。” 陈迹轻声道:“乌云,人类是这世上最残忍的动物。” 乌云仰起脑袋看他:“要救人吗?” 陈迹沉默许久:“我们现在只能自救。” …… …… 龙门客栈中,太子、李玄、齐斟酌一同站在三楼的天字号房内沉默不语。 太子站在窗户旁向远处眺望,只见一名男子左手抱着孩子,右手牵着妻子,一路狂奔着,却还是被天策军铁骑赶上刺死。 妻子摔倒在地,仓皇间,手脚并用的往前爬行几步,将跌落的孩子护在身下。天策军铁骑策马从她背上踏过,连同怀里的孩子一起踩死。 街面上几名持刀的汉子怒目圆睁,他们见天策军连幼童都不放过,怒骂着提刀杀上前去,可还未等他们缠住铁骑,远处一支铁胎箭射来,竟一箭穿两人,血洒当场。 残垣断壁,血流成河。 几条街外,重新披上藤甲的边军,仓促在多浑街、且末街一线拉起拒马,设下防线,以此来弥补千疮百孔的固原。 可这条防线仅仅坚持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被天策军冲垮。 边军甲士只能边战边退,又在后方须尾巷重新拉来百姓家中的桌椅板凳拦路,阻挡景朝骑兵去路。 但这只是暂时的,景朝屠尽全城也只是时间问题。 李玄凝重道:“廖先生只怕还没到咸阳府,来不及了。” 太子忽然感慨道:“这偌大宁朝最难当的就是太子。儿子不像儿子,父亲不像父亲,不能表现得太好,也不能表现太差,梦里都在想如何把握这分寸……死也或许是种解脱。” 李玄面色一变:“殿下慎言!” 太子笑了笑:“死到临头了还那般小心谨慎做什么?只是可惜了,两朝战火数百年,我想谈和两朝,以固原做边境互市,为宁朝百姓争一口喘息的机会,却是做不到了。” 李玄迟疑片刻:“您若是从密道离开,或许还有希望。” 太子摇摇头:“李大人不用劝了若我不是太子,我或许早就走了。但我是,我不能走。其他事上都可以耍手段,唯独宁朝气节不能断在我这里。” 李玄抱拳道:“殿下,末将请命,愿率领羽林军在须尾巷拦住天策军!” 太子转头无声的看着他,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李玄一怔:“殿下……” 齐斟酌一把拉住李玄,焦急道:“姐夫,羽林军这四百多人马拦不住天策军的,你看城关处,又有骑兵杀进来了。先前还只是先锋营,如今可是连中军主力都来了,羽林军顶上也是杯水车薪!” 李玄挥舞胳膊挣脱齐斟酌,沉声道:“我李家世代在万岁军效死命,焉有怯战之人?身为羽林军指挥使,又焉有坐看百姓被屠戮的道理?固原已破,所有人都会死,我李玄选择死在战场上!” 齐斟酌仓促道:“姐夫,你是羽林军,你的职责是拱卫殿下啊!” 李玄看向太子:“殿下,您先前说过,性命可失,绝不折节。” 太子温声道:“李大人既然有死于边野、马革裹尸的志向,我怎能不成全?去吧,能杀几个便杀几个。” 李玄动容,若是寻常官贵恐怕早就慌了,可他从未见这位太子慌过,似乎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殿下您……” 太子笑了笑:“去吧。” 沉默许久,单膝跪地:“殿下保重!” 说罢,他起身往外走去。 齐斟酌再次拉住李玄,压低了声音说道:“姐夫,你走了我怎么办?从京城出来时,你答应我姐要护我周全的!” 李玄揪住他的领子,低喝道:“别他娘的叽叽歪歪了,平日里我哄着你是看在齐家的面子,如今生死关头老子没空理你。口口声声说要和陈迹比,口口声声要上阵杀敌?你配吗!” 齐斟酌一怔,李玄从未对他说过这么重的话:“姐夫你……” 李玄狞声道:“我李家是杀出来的名声,若不是你齐家咄咄相逼,我又何至于进羽林军陪你玩闹?记住,下辈子好好当个纨绔子弟!” 说罢,他一把将齐斟酌推开,手按腰间长剑往楼下走去:“羽林军何在?” 楼下羽林军齐齐回应:“在!” “有血性的,随我杀敌!” 羽林军留下数十人看护客栈,其余人从客栈大门鱼贯而出,往须尾巷驰援而去。 齐斟酌在房间内呆若木鸡,半晌缓不过神来。 太子拍了拍他肩膀:“该醒醒了。” 此时,陈迹正策马拐进龟兹街,他看见李玄领着数百羽林军往外走,顿时勒紧缰绳,驻马问道:“李大人这是做什么去?” 李玄抱拳道:“本将职责所在,领兵杀敌。右司卫,殿下还在客栈之中,他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陈迹疑惑:“李大人你……” 李玄拍了拍腰间长剑:“寄人篱下十余载,今日为自己活一天!” 陈迹看着李玄领羽林军出了龟兹街,翻身下马,急匆匆上了客栈三楼。 他推开门提起鲸刀,急促对张夏说道:“你们从柜台后的密道离开,那条密道应该是真的!” 说罢,他又去了隔壁。 齐斟酌见他风风火火而来,当即疑惑道:“你……你疯了!” 齐斟酌眼睁睁看见陈迹来到太子面前,一手刀敲晕太子扛着就走,赶忙上前阻拦。 可陈迹一脚踹在他胯骨上,将他踹翻在地:“想活命跟我走。” 几人匆匆下楼,经过二楼时,陈迹又冲入地字号房内,拉着陈问宗便走,留下陈礼钦、梁氏、陈问宗、王贵一脸茫然。 陈礼钦怒声问道:“陈迹,你在做什么?把太子放下来!” 陈迹充耳不闻。 陈问宗想要挣脱陈迹,却怎么也挣不脱:“这是要去哪,父亲、母亲还在屋中!” 陈迹一言不发的沿着楼梯往下走去,可他才刚走到一半却又忽然停下脚步,目光死死盯着客栈正堂。 所有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柜台后的木板被人从下面掀开,紧接着,竟有身披黑甲的天策军从里面杀出! “活捉宁朝太子!” 完了。 (本章完) 第272章 转机 第272章 转机 天策军! 柜台后,身披黑甲的天策军源源不断从密道钻出,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仍旧没有结束。 有甲士嫌柜台碍事,提着一柄朴刀将柜台砍得粉碎。 又有甲士嫌密道洞口太小,干脆砍向木地板。 几刀下去,正堂一半地板崩塌下去,将原本只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豁开,显露出里面还在等待的甲士。 天策军光滑的甲胄鳞片反着光,地板下密密麻麻的甲士像是一只只甲虫,陈迹看得一阵头皮发麻。 张铮喃喃道:“这么多?” 龙门客栈掌柜没有撒谎,这里真有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可这密道不再是生路,而是绝路! 张夏看向陈迹说道:“这些人能清楚知道太子在此,定是有人告密……早上回来之后便再也没见过掌柜了,一定是他!” 陈迹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难怪掌柜清晨时问他还回不回来! 奇怪,难道掌柜去通风报信之前,竟还担心他回来被牵连? 此时,天策军甲士往楼梯杀来,正堂里的羽林军怒吼着“保护殿下”,一起拔出腰间长剑守在楼梯前。 陈迹扛着太子,返身往上跑去,他一脚踹开二楼屋子便往里闯。 屋里陈礼钦、梁氏焦急问道:“门外喊杀声是怎么回事?” 陈问宗急切道:“父亲,景朝贼子从楼下杀上来了!” 陈礼钦一惊:“我看他们不是才杀到须尾巷吗,如何来到这里?” 说罢,他看向陈迹,可陈迹没空理会他。 陈迹走到窗棂前说道:“张夏、张铮,我送你们下楼从后院离开……” 话未说完,他看到窗外景象,顿时愣在原地。 张夏来到他身旁,透过刚刚打开的窗户往外看去,只见小五拎着菜刀,浑身是血的从马厩里一瘸一拐跑出来,对二楼的陈迹挥手,声嘶力竭道:“客官,快跑!跑啊,景朝贼子杀来了!” 陈迹沉默了,再无退路。 下一刻,天策军甲士从马厩杀出,他们没有去追杀小五,而是第一时间将客栈团团围住以免被太子逃脱。 陈问孝结结巴巴道:“父亲,这……这……这些甲士从哪冒出来的?” 没有人回答他。 听着正堂里的喊杀声,陈问孝赶忙说道:“陈迹你不是行官吗,你快出去帮羽林军杀敌啊。” 张夏冷冷看了陈问孝一眼,而后看向陈迹:“你杀出去吧,去藏地窖里。你一个人能走,带着我们绝对走不掉。” 陈问孝急了:“不行,父亲、兄长还在这里,他怎么能走?” 张夏怒道:“景朝答应不屠城,胡钧羡才答应开门献城。如今景朝背信弃义,固原城里必须有人或者回到中原,将景朝背信弃义之事昭告天下,这样我宁朝便再也不会有开门献城之事!” 陈问宗一怔:“张二小姐言之有理,此乃家国大事,陈迹你快走,一定要活着回京将此事上奏朝廷!” 所有人看向陈迹,可陈迹却默默将太子放下,一言不发。 梁氏等人紧张起来,他们这里只有陈迹一人是行官,若陈迹独自逃了,他们怎么办? 梁氏慌乱道:“陈迹,你不是一直想要回你姨娘留下的产业吗,问宗、问孝若能活着回到京城,东华门外的鼓腹楼、八大胡同的玉京苑、陈记粮油铺子、钟鼓楼外的绸缎庄,还有昌平的三百二十亩良田,都可以还你!” “母亲!”陈问宗惊异道:“这些都是陈迹姨娘留给他的产业?您先前说这是您的嫁妆。” 梁氏面色一滞。 陈问宗高声道:“若真是陈迹姨娘留下的,那就本该还给他,怎可当做交易的筹码?母亲糊涂啊!” 梁氏掩面而泣:“我也不想的,可你和问孝不能有事啊!” 此时,陈迹听着屋外的喊杀声,平静道:“我不走。” 张夏听闻此言,立刻拉他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陈迹,这客栈里没有值得你救的人,你得活着去见郡主!她如今孤苦无依,若是你也没了,她怎么办?她还能等待谁?” 陈迹平静道:“固原未必会丢。” 张夏一怔,心念电转:“你觉得胡钧羡……” 陈迹低头思索,他不了解胡钧羡和周游,但他了解靖王和白龙。 那位靖王心怀宏图大业却身患绝症,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于是用数年之久布局,用自己的死做尽文章。 那位白龙心狠手辣、多智近妖,陈迹不相信景朝只靠烧粮仓就能破了白龙的局! 陈迹看向张夏:“景朝天策军以何闻名?” 张夏回答道:“天策军弓马娴熟,长途奔袭乃天下之最,与景朝虎贲军、虎豹骑并称天下骑。” 陈迹又问:“怎么才能重创天策军?” 张夏摇头:“很难。便是之前屈吴山一战,天策军也只死伤三成。他们撤得太快了,回到景朝整军之后又能重返战场,除非将他们团团包围……” 她说到此处,忽然看向陈迹:“你是说,胡钧羡有意开门献城,将天策军引入固原城内,将固原当做囚笼?此时怕是已有过半数天策军进城杀戮,若真有埋伏,天策军必死伤惨重,少说得休养生息数年之久。” 屋外喊杀声震天,屋内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然而一旁的陈礼钦皱眉道:“不对,就算天策军都进了城,可胡钧羡拿什么杀死那么多天策军?靠穿藤甲、用锈刀、缺弓弦的边军吗?那些边军守城还行,野战根本不是天策军的对手。” 陈迹沉默了,这也是他如今最大的疑虑。 他自然知道白龙在秘密制造火器,可他很清楚这个时代火器的威力,根本不足以杀死那么多天策军,除非整个固原城地下都埋了火器。 但这明显不可能。 陈迹看向众人问道:“宁朝能与天策军抗衡的军队都在哪里?” 陈礼钦沉声道:“御前三大营刚在崇礼关打过一仗,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应该就是天策军敢来奇袭固原的底气。” 众人心中刚刚升起的希望,再次被浇灭。 此时,陈迹和张夏突然异口同声道:“不对,还有一支军队……” 两人相视一眼,陈迹提刀转身往外走去:“我去守楼梯,小满你守好窗户,说不定还有转机!我们要拖时间,拖得越久越好!” 张铮疑惑的扯了扯张夏:“打什么哑谜呢,转机是什么?” 可张夏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陈迹出门的背影。 小满抿着嘴迟疑片刻:“公子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行官了,一直逗我玩呢?” 张铮乐呵呵道:“你瞒得也不怎样。” 小满瞪他一眼:“你现在还笑得出来?” 说罢,她从袖中掏出一柄小巧的银剪刀,蹲下身子朝地上剪去。却见她竟凭空将影子剪断,那影子挣扎着膨胀起来。 渐渐地,影子长成羊身、人面,一张血盆大口从左腋蔓延至右腋,四蹄上卷着的黑色的毛发,宛如四朵黑色的祥云。 饕餮! 梁氏看到这精怪,吓得连连后退,自己府中一个小小的三等丫鬟里竟也是个行官? …… …… 客栈已被天策军甲士团团围住。 正堂内,三十名羽林军如今只剩五人,他们浑身是血,在楼梯中间挥舞着佩剑一点点向二楼撤去。 楼梯狭窄,天策军甲士一时也无法依靠人数取胜。 羽林军一边激动的挥舞着长剑,一边怒吼道:“来啊,狗娘养的有种上来啊,跟爷们练练!” 正堂中,一尊铁塔似的甲士站在柜台旁摘下头盔,所有甲士之中,唯有他一人头盔上插着一支黑色雉尾。 只见他若无其事的拆开一坛烧刀子往嘴里灌去:“好酒!” 说罢,他又吞下一口酒,喷吐在自己的双手重剑上,用衣摆慢慢擦拭着上面的血迹。 擦拭时,他眼睛都没看楼梯上的羽林军一眼,只平静说道:“他们就剩五个人了还能拦住我天策军?拿命换也能换下来了!” 听闻此言,楼梯下的天策军甲士相视一眼,竟真用以命换命的法子,不要命似的往上冲杀。 当先一人前扑时,腹部被羽林军长剑刺穿甲胄,然而他竟任由长剑透体而过,将自己手中大刀朝羽林军脑袋上砍去! 羽林军没见过如此凶狠的打法,想要把剑从甲士身体里拔出,剑刃却被肌肉骨骼死死卡主,猝不及防之下被削去脑袋。 短短几息时间,仅剩五名羽林军便被吞没。天策军甲士将楼梯上的尸体丢下楼,抬腿便要往楼上冲去。 然而就在此时,楼梯尽头又传来脚步声。 天策军甲士抬头看去,一人拄刀而立。 (本章完) 第273章 一步不退 第273章 一步不退 天策军甲士仰头看向楼梯尽头的拄刀之人,只当这也是个羽林军,提刀便往楼上冲去。 狭窄的楼梯上,天策军甲士自下而上挥刀,朝陈迹膝盖撩去。 陈迹提刀轻飘飘一拨,拨着天策军甲士的刀锋回转,天策军甲士眼前一,手中刀仿佛被吸住了似的,拐了一圈砍在自己左臂上。 他惊愕抬头看去,一时间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天策军甲士从左臂上拔出朴刀,面色潮红的怒吼一声,再次挥刀砍向陈迹。可这次,他手才刚抬起来,陈迹手中长五尺五的鲸刀已如长矛似的洞穿他脖颈。 鲸刀慢慢收回,血液从天策军甲士脖颈中喷溅而出,顺着木楼梯往下流淌,尸体滚落。 陈迹提着鲸刀立在楼梯尽头,一言不发。 下一刻,天策军甲士们再次悍不畏死的朝楼上冲去。 因楼梯过于狭窄只容一人厮杀,当即有两名天策军甲士轻轻一跃,一左一右踩着楼梯扶手,如走钢丝般朝陈迹夹击过去。 楼梯的木扶手只有巴掌宽,可他们却走得稳稳当当,如履平地。 楼梯上一人、扶手上两人,三人如一支锋矢。 来到陈迹面前时,左侧扶手上的甲士纵身跃起数尺高,一刀当头劈下;右侧扶手上的甲士飞身前扑,一刀朝陈迹胸腹处斩去;楼梯上的甲士矮身横斩,朝陈迹脚踝处下撩。 杀机凶相毕露! 只要陈迹退开楼梯口,他们这一击不管成与不成,身后的同僚都会随后杀来,陈迹便再也挡不住这狭窄的楼梯。 可就在这刹那间,陈迹抬脚踩住下盘撩来的横刀,死死踏在脚下动弹不得。楼梯上的甲士抽不出刀,下意识抬头看去,但陈迹连看都没看他一样,已经挥起鲸刀横斩。 却听叮叮两声脆响,楼梯扶手上扑来的两名甲士手中朴刀尽断。陈迹刀势未绝,他以臂力强行扭转刀刃回劈,硬生生将两名甲士斩于半空中。 陈迹脚下一松,那奋力拔刀的甲士猝不及防之下向后仰去,翻滚着摔落下去。 噗通两声,飞扑而来的甲士尸体跌落,鲜血从身体里喷溅而出,顺着楼梯流淌。 陈迹挥刀劈碎楼梯扶手,狭窄的楼梯顿时如一座高悬的独木桥。 正堂中,那名铁塔似的甲士正在擦拭手中重剑,无声朝楼梯上望去。他看见陈迹手中长长的鲸刀滴着血,一步不退。 “纨绔军里竟还有个硬茬子?”铁塔似的甲士只看了一眼,便重新低头擦拭重剑,漫不经心道:“斩此人者赏银百两,生擒宁朝太子者,封侯!” 天策军甲士相视一眼,而后疯了一样往上冲去,想要用命活生生填死陈迹。 …… …… 地字号房里,张夏与小满拨开窗缝朝外看去,只见枣枣在马厩里躁动不安的踏着马蹄。 有人想去杀它,它竟自己解了缰绳,踹翻两名天策军甲士往外跑去,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楼下,黑压压的天策军甲士正往客栈里冲来。 张夏把目光投向远处,想要搜寻着一线生机,可天策军铁骑在城中横冲直撞,边军、百姓的性命如草芥一般被天策军收割,城里依旧看不见援军的踪迹。 陈礼钦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看向张夏:“张二小姐,你觉得陈迹能不能挡住那些景朝贼子?” 张夏看着窗外,头也不回道:“挡不住。” 陈问孝战战兢兢:“他是行官,他怎么能挡不住!” 张夏冷声道:“能来刺杀太子的天策军里一定也有行官,最少也是先天境界……即便天策军里没有行官又如何,便是神道境的大宗师也不可能挡得住千军万马。你们不关心他的安危,只关心他能不能为你们遮风避雨?早干什么去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屋子里所有人度日如年。 陈礼钦挣扎许久,最终卷起床单投过房梁,打了个死结。 他迟疑了两息,而后看向梁氏:“若等会儿景朝贼子冲杀进来,你我便……” 梁氏在一旁戚戚道:“老爷,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陈礼钦沉默片刻:“破城时,能体面着死已是万幸了。” 梁氏哭诉道:“先前张大人劝您不要来固原,您死活不听,现在可如何是好啊。” 陈问孝瑟瑟发抖的对陈礼钦说道:“父亲,他们要活捉太子,没想杀人,您不如亮明身份,他们一定不会杀咱们的……” 陈问宗怒不可遏道:“性命可失,绝不折节,你焉能有降了景朝的念头?我陈家何时出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不知廉耻的混账东西!” 陈问孝也涨红了脸反驳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兄长你与父亲苦读诗书数十载,难道甘心像个畜生一样被人肆意宰杀在这边陲?” 陈问宗怒道:“景朝贼子还没杀进来呢,你便慌成这副模样?” 陈问孝急声道:“楼下那么多天策军甲士,陈迹一个人怎么挡得住?他们杀上来是早晚的事……” 张夏站在窗户旁,头也不回道:“诸位不必慌张。今日,若陈迹拦住天策军,我们就能活,若他拦不住,大不了我们一起死。” …… …… 此时,天字号房间里齐斟酌看护着太子。 太子慢慢醒来,听着门外传来的厮杀声骤然坐起:“廖先生!护驾!” 齐斟酌被吓了一跳,赶忙道:“殿下,廖先生去请援军了。” 太子回过神来,转身打量四周:“我不是被陈迹打晕了吗,怎么还在客栈里?天策军已经打到楼下了?” 齐斟酌面色难看:“殿下,客栈被围了,景朝天策军从客栈的密道钻出来,堵住了楼梯,如今陈迹正守着楼梯与他们厮杀,咱们……” 太子起身,站在窗户旁凝视着远处残阳西落。 他看见羽林军赶到须尾巷,与天策军绞杀在一起。可羽林军虽有一众行官,却仍旧被天策军杀得节节败退。 万幸有李玄看顾,才没第一时间被天策军杀穿。 太子叹息:“羽林军在京中养尊处优,废弛了。明明有好几人与陈迹一样,都是先天境界,却有天壤之别。” 他身后的齐斟酌顿时惭愧,抱拳道:“殿下,羽林军未能护您周全,卑职万死莫辞。” 太子回身看他,笑着说道:“齐副使不必自责,想来是我命薄,担不起这千钧国祚。劳烦帮我倒杯茶来,我要服药了。”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白色瓷瓶,倒出一粒黑色丹药。 齐斟酌愣在当场:“殿下这是……” 太子感慨道:“如今景朝贼子得了消息想要生擒我,我总不能像猪狗一样被他们捉回去吧?那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笑话,也连累着我宁朝一起颜面尽失。身为国储,岂能如此?” 齐斟酌迟疑片刻:“如果您没有派廖先生去请援军,或许……” 太子摇摇头:“哪有那么多如果。” 齐斟酌肃然道:“太子万万不可自寻短见,卑职一定在此护您周全。” 太子失笑:“齐副使,若真能活着回去,可得改改这吹牛的毛病啊。虽有齐家庇护,可大丈夫生于天地间,齐副使难道就不想自己闯出一番事业?” 齐斟酌惭愧低头:“殿下,我姐夫说得是真的吗,卑职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太子望着窗外出神道:“你虽在齐家荫蔽之下,却长成了一棵草;陈迹虽只是个陈家庶子,却长成了一颗树。” 齐斟酌沉默片刻:“殿下,卑职临死前才醒悟,会不会有点太晚了。” 太子拍了拍他肩膀:“朝闻道夕死可矣,何时都不算晚。” 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抬头:“不对啊殿下,按说只有陈迹一人挡在楼梯上,天策军早该杀上来了。可到现在喊杀声还未停歇,三楼没见一个景朝贼子杀上来。难不成这客栈里还有藏着的高手,守住了景朝贼子的攻势?” 太子神色一动,当即往屋外走去:“去看看!” 他快步下楼查看。 可下一刻,太子与齐斟酌一同愣在楼梯上。 只见陈迹挥刀如雨,将天策军甲士的刀光防得水泼不进。楼梯上尸体横陈,血液如水帘般从楼梯两侧向下滴落。 天策军喊杀声震天。 从始至终,这楼梯上都只有陈迹一个人。 (本章完) 生病,请假两天 生病,请假两天 抱歉,本来是第四卷的收尾剧情,结果从新加坡回来就发烧头疼流鼻涕,应该在路上赶飞机赶高铁接触的人太多,感染了流感,本来想坚持更一章,今天实在有点顶不住了,请假三天。为表歉意,抽五本夜的命名术特签(to签+自己想要的一句台词),188楼、666楼、888楼、1888楼、2888楼中奖者请联系星星qq3384561866,再次表示抱歉。 (本章完) 第274章 围攻 第274章 围攻 世界的声响好像消失了。 陈迹站在楼梯尽头挥刀如幕、挥汗如雨,他再听不见天策军的喊杀声,这个世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 他忘记自己厮杀了多久,总之很久了。久到他的手臂酸胀、手掌发麻,久到他浑身力气几乎被抽干,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客栈里尸体堆迭了两层,血液没过鞋底,天策军甲士踩在其中发出黏腻的声响,楼梯也黏腻湿滑起来。 天策军甲士一刀劈来,陈迹反手一刀迎去。 鲸刀的刀刃贴着对方的刀刃,摩擦出星星点点火光,干净利落的切开脖颈皮肤、血肉、骨骼。 齐斟酌见他疲惫,当即喊道:“你歇会儿,我来!” 陈迹无声看他一眼,向左侧退开一步。 齐斟酌刚顶上,一名天策军骤然飞身扑来,他们等的便是陈迹力竭之时! 齐斟酌一剑荡开天策军甲士挥来一刀,顺势又劈在天策军甲士的肩膀上。 可那天策军甲士浑然如疯狗似的弃刀不顾,双手抱在齐斟酌腰间,想用蛮力将他推开,让出楼梯口。 齐斟酌欲拔剑再砍,可剑刃却被天策军甲士的肌肉、骨骼、甲胄死死卡住。 “啊!”齐斟酌惊慌吼叫起来。 陈迹在一旁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又一刀上撩,切断天策军甲士双臂。 齐斟酌挣脱束缚后,慌乱向后退去,眼睁睁看着陈迹喘息着重新顶上缺口。 他旁观时,只觉得陈迹守这狭窄的楼梯口时,永远只需面对一人,似乎并不难。 可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方才陈迹竟是刀刀毙命,这才没让这些悍不畏死的甲士寻到机会。 有些人、有些事如高山,远看时觉得普通,只有站在山脚下才知其巍峨。 齐斟酌面色难堪道:“我只是想帮帮你……” 陈迹背对他,喘息着说道:“滚去守窗户。” 正堂里,手拄重剑、头戴黑色雉尾的天策军甲士拎着酒坛子一口一口喝着,目光却紧紧盯着陈迹。 下一刻,正当陈迹要再杀一名天策军甲士时,他将手里酒坛投掷而出。 头颅大的酒坛呼啸而去,直奔陈迹面门。 陈迹迫不得已侧身一躲,只能露出破绽。 楼梯上的天策军甲士见他回援不及,立刻疯了似的挥刀劈来,千钧一发之际,陈迹腰间斑纹里的黑色剑种从衣缝飞出,轻巧的从甲士脖颈飞掠而过。 噗通一声,扑来的甲士浑身力气被抽离,软软倒在楼梯上,而后滚落在正堂中。 陈迹并不想用剑种,只因为这剑种背后还有一座名为“武庙”的大山压着……可他没得选。 正堂里拄剑的甲士原本以为这一击便要打开缺口,却没想到是自己麾下甲士死得不明不白。 方才甲士身躯遮挡视线,他并未看清到底是何物在暗中伤人。当尸体跌落下来后,他蹲在尸体旁,手指从尸体脖颈处抹过,那一条细密的伤口像是剑气所伤,可楼上那少年用得分明是刀。 他微微眯起眼睛抬头往上看去,却再也瞧不出端倪。 …… …… 客栈后院里,十余名天策军甲士没有浪费时间去寻找梯子,有人默默卸下沉重甲胄轻装上阵,有人层层迭迭蹲下搭成人梯,轻而易举的将两名卸了甲胄的同僚托上二楼。 被托举上来的天策军单手抓住窗台边缘,爆喝一声:“起!” 他脚下层层迭迭的甲士骤然站起身来,托举他从窗台探出半个身子。他也不管窗户后有没有人,顺势一刀朝里面撩去。 这一刀,砍到人最好,没砍到也可避免自己遭人埋伏。 然而意外的是,这一刀并未砍空,却像是砍在一团柔软黏腻的黄泥上。 他定睛一看,面前赫然是一头浑身缭绕黑色烟气的精怪站在屋里,猛然从胸腹处张开血盆大口! 刹那间,饕餮一口吞下其半个身子,泼天的血水浇下,淋得人梯下面的甲士浑身是血。 下面的甲士豁然抬头看去,却见自己托举的同僚腰部以上全部被那精怪吞入口中。 有人看见饕餮惊愕道:“饕餮!曼荼罗密印?” 此时,不远处另一名甲士同样探出身子,想要翻进隔壁窗户,刚好遇见齐斟酌。齐斟酌将方才愤懑含在剑中,一剑封喉。 楼下天策军丢下同僚尸体,毫无退意,又重新托举两人佯攻。 与此同时,一名头盔插着黑色雉尾的天策军甲士口中衔着朴刀,悄无声息的向上攀爬。 无人托举,他粗壮手指只随意一抓,客栈墙壁的砖石便像是豆腐似的被抓出几个孔洞,竟徒手墙砖上抓出一条“路”来! 他像壁虎似的悄无声息向窗户靠近,就在齐斟酌再斩一名天策军的瞬间,奋力一跃! 这名甲士人在空中时松开嘴巴,朴刀刚好落在手中。 刀光乍现! 齐斟酌一剑方才力竭,只能仓促回手隔挡。 噹! 齐斟酌一怔,下意识抬手看去,手里佩剑竟被对方一刀劈断。他顿时汗毛竦立,周身寒彻! 他以前总觉得,羽林军被称为纨绔军是因为出身。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何御前三大营会看不起自己。 齐斟酌快速往后退去,眼睁睁看着天策军甲士一个又一个钻进屋内:“陈迹,有人闯进来了,救我!” 陈迹拖着疲惫的身躯一刀刺穿面前甲士,回头正看见齐斟酌飞速退出地字戌号房。 他高喊一声:“张夏,上三楼!” 说罢,他双手高举鲸刀,一击横斩砍向面前楼梯,没能砍断。 一名甲士杀上来,他一刀将其逼退,又抡圆一刀朝楼梯劈去! 木楼梯不堪重负,伴随着嘎吱声响,连带着楼梯上的十余名甲士一同向下坠去,楼梯口成了“断崖”。 陈迹正要去堵住地字戌号房门口,却听正堂里拄着重剑的甲士缓缓说道:“少年郎,给那些南人效命有何意思?他们看不起武人的。我北人不同,降我天策军,封世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那是几世的荣华富贵。” 齐斟酌听闻此言顿时慌了:“陈迹别听他胡说,当了降将黥面永远低人一等!回京以后我把妹妹许配给你,照样一辈子荣华富贵!” 陈迹漠然的瞥他一眼,提刀杀去地字戌号房门前:“带所有人上三楼,从天字甲号房去屋顶拖延时间,能拖多久是多久。” 齐斟酌闻言,当即护着太子往楼上跑去。 另一间地字号房中,小满拉着张夏、张铮便要上楼,陈问孝赶忙道:“别走,你得留在此处挡住那些景朝贼子啊,回京了给你升一等丫鬟,给你涨五两银子月钱!” 小满一边走一边讥笑道:“谁稀罕似的!我是公子的丫鬟,可不听你们的。别说当一等丫鬟了,当你娘也不行啊!” 陈问孝咆哮道:“贱婢!” 小满却不理他,头也不回的跑出门去。 出门时,小姑娘眼珠子一转,竟随手将房门带上了! 陈问孝目眦欲裂,赶忙拉开房门跟上。 陈问宗扶着梁氏,帮母亲提着衣摆。 陈礼钦出门时被地上炭盆绊倒,眼瞅着已经又有天策军甲士从窗户探出脑袋,王贵本已跑到楼梯半中间,竟又咬咬牙回身背起陈礼钦往楼上跑去。 于王贵而言,富贵险中求,横竖陈迹守不住大家都要死,还不如赌一把大的! 若大家一起死了也就罢了,若真活下来,这可是救命之恩! 待到所有人跑上三楼,陈迹一刀佯攻逼退天策军甲士,而后飞退上楼梯。他将一节节木楼梯尽数砍断,让天策军无路可走。 天策军甲士见状,转身往窗户跑去,他们将朴刀衔在口中,徒手往三楼爬去。 龙门客栈是八角楼,四面八方的窗户让人无从防备,一旦被打开一条缺口,整整一层便尽数沦陷。 天字甲号房原本是陈迹等人所住之处,红袖招的杀手来袭时,被陈迹以鲸刀豁开一片裂缝。 张夏与小满抬来桌子和椅子迭在一起,陈问孝正要往上爬,却被小满揪着领子推开:“滚一边去,阿夏姐姐先上。” 张夏并不犹豫,踩着椅子从裂缝处爬上屋顶。 张铮、太子、齐斟酌、陈礼钦、梁氏、陈问宗、陈问孝,一个不落,唯有小满和王贵留在了最后。 张夏从裂缝处探出脑袋,伸出一只手,高声唤道:“小满干嘛呢,快上来啊!” 小满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摇摇头:“不行,我答应了姨娘要保护公子的,他得活着娶高门嫡女呢!” 张夏一怔。 此时,王贵刚刚攀上椅子,正要爬上屋顶,小满眼珠子一转,一脚踹翻桌子转身往外跑去。 王贵诶哟一声重重摔在地上,捂着腰疼得站不起身来。 (本章完) 第275章 力竭 第275章 力竭 王贵捂着腰躺在地上,如同一只刚被捞出水面的河虾,蜷缩,伸展,蜷缩,伸展,却还是挡不住钻心的疼痛。 他嘴里咒骂不止:“小蹄子,我一定要杀了你!” 此时,客栈屋顶张夏趴在屋檐边缘向下打量,只见数十名天策军甲士卸了甲胄,口中衔着刀,正一个个排队往上攀爬。 甲士当中,有几人摘了插着黑色雉尾的头盔,露出不足一寸的头发,头发下面还能看见戒疤。 是苦觉寺的僧兵! 只见他们徒手攀墙,在墙砖上硬生生抠出手抓、脚踩的借力之处,供其余甲士攀爬。 张夏皱眉道:“不好,他们攀上来了!” 王贵听闻此言,再也顾不得腰间疼痛,赶忙起身重新迭好桌椅往上爬去,这才终于赶在天策军攀上来以前钻进屋顶裂缝。 王贵趴在屋顶破口大骂:“陈迹身边那小蹄子……” 张夏怒道:“住嘴!” 张铮斜睨着王贵:“小满本性还是纯善,若换做是我,刚才就要打断你的狗腿。若再骂骂咧咧一句,爷们现在就将你推下楼去。” 张夏趴在裂缝往里看了一眼,却见桌椅还迭在一起。 只要有人进了这间屋子,定然第一时间想到有人藏在屋顶,说不定会先爬到房顶来追杀他们。 张夏咬咬牙,慢慢挪动身子向下探去,想要把摞在桌子上的椅子推倒,可她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齐斟酌蹲在她身旁说道:“我来!” 张夏起身让开,齐斟酌揭开一片瓦砸向椅子,椅子应声跌落地上。 齐斟酌正要说什么,张夏拉着他的领子往后退去:“噤声!” 下一刻,一名僧兵从天字甲号房的窗户探出身子,警惕的打量着屋内。待他听到屋内陈迹与人厮杀声,当即翻进屋中,持刀冲入走廊。 在他身后,一个又一个天策军甲士鱼贯而入,仿佛无穷无尽。 张夏忧虑的看向固原城中,陈迹在为他们拖延时间,可这时间拖到何时才是个头? 只见城里大火弥漫,城内过半数房屋被天策军焚毁,就像一张四方棋盘,黑子已占尽半壁江山。 远处,景朝天策军铁骑如黑色的洪流,在旗令指引下肆无忌惮往返穿插,打得边军连连后退。 边军、羽林军在须尾巷一线,搬来砖石、土块筑起防线,阻止天策军铁骑横冲直撞。 天策军铁骑并不硬闯,却见他们冲至数十步距离后,弯弓搭箭,一轮齐射便如割草般射倒一片边军。 边军甲士的藤甲根本拦不住天策军的铁胎箭! 边军也弯弓搭箭回射,可他们的射程与天策军相差十余步,天策军恰好就在这十余步里拨马移动。 弓兵与弓兵相遇,十余步的射程已是鸿沟天堑。 远处又传来弓弦震颤声,李玄躲在一处土屋后面喘息着,固原边军的军械触目惊心,与御前三大营天差地别,别说火器,连一支像样的硬弓都没有! 他憋屈的看向身旁一同躲避箭矢的边军汉子,忍不住问道:“嘉宁二十五年屈吴山那一仗你们是怎么赢的?可藏有什么杀手锏?” 边军老兵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斜睨他一眼:“京爷没睡醒呢吧?战场上哪有那么多里胡哨的东西,拿命填!” “拿命填……”李玄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心底深处忽然有一股战栗的热潮,他悄悄翻上房顶,无声朝天策军铁骑攒射之地摸去。 …… …… 龙门客栈里。 陈迹沉重喘息着,他提着鲸刀穿过走廊。 头顶乌云跟着他跃过一条又一条横梁,一人一猫,一上一下,如影随形。 陈迹从天字乙号房经过时,一名天策军甲士正冲出房门,挥刀劈向他侧脸。 却见陈迹后退一步让开刀锋,矮身反手一刺,刀锋从天策军甲士下颌处洞穿头颅。 他收刀继续往前走,经过天字丙号房门前时,一名天策军甲士刚刚冲出房门。 未等他抬手挥刀,陈迹随手一抹,长长的鲸刀从脖颈之间抹过,带出一片血迹泼洒在走廊的墙上。 陈迹体力将尽,务求一击毙命,不陷入缠斗之中。 可攀爬上来的天策军甲士越来越多,一间间客房里冲出来的天策军甲士像是打地鼠似的,永远也杀不完。 陈迹只能边战边退,但这客栈是个八角楼,楼上的走廊仿佛一个巨大的圆环,退着退着便又退回到了原点,前后都是敌人。 他停下脚步,微微弓身。 鲸刀刀尖上,一滴血液凝聚,而后吧嗒一声落在木地板上。 一滴,又一滴。 陈迹缓缓抬起鲸刀,看着身前黑压压的天策军甲士,又冷冷回头看向身后黑压压的天策军甲士,数不清的甲士将他围拢在走廊当中。 他向前一步,黑压压的甲士便跟着他向前。他后退一步,甲士又跟着他向后。 屋顶,小满躲在横梁的阴影里默默看着这一幕,看着甲士当中的少年。 两年时间,自家公子已变得认不出来了。 这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的陈家庶子吗?好像不是了。 小满抿着嘴,送走张夏、独自留下时是豪迈的,心里想着姨娘的嘱托,一定要护陈迹周全。 可当她看到那么多天策军甲士闯进来时,她有些慌了,只敢躲在横梁上默默观望。 要下去帮公子吗?下去也是一起死啊。 小满默默抬头,忽然间,她竟看到乌云正蹲在不远处横梁上,也在默默看着下方。 乌云抬头看见她,她朝乌云挥挥手示意乌云赶紧跑,这群景朝贼子良心坏透了说不定连猫都杀啊。 可乌云只是瞥她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在走廊里,似在寻找着什么。 此时,如洪钟似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那手持重剑的天策军甲士也来到三楼:“你的刀已经慢了,腿也沉了,降不降?” 陈迹环顾四周,双手紧紧握着鲸刀的刀柄,汗水从额头淌下:“不降。” 对方在人群后冷笑一声:“这么拼命,值得么?” 陈迹平静道:“保护想保护的人,没有值不值得。” 横梁上的小满一怔。 却听天策军的甲士在人群后讥讽道:“想来其他人都躲到房顶了吧,那些南人官贵躲得倒快,却没人来管管你。” 陈迹平静道:“你不也躲在步卒后面说话?” 对方沉默片刻,在人群后冷冷说道:“杀了。” 刹那间,所有天策军甲士一同向陈迹涌来,陈迹将鲸刀挥起,他已顾不得杀人,只能左支右绌的勉力抵挡。 当陈迹抵挡面前进攻时,一道极快的刀光泼洒来,狠狠砍在他背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深可见骨。 鲜血从背脊流淌下来,钻心的疼痛刺入骨髓。 陈迹回手劈去,对方却又重新躲入一众甲士之中伺机而动。 他只能忍着痛往前杀去,将黑压压的天策军甲士逼得连连后退,可短短数息,他背上便又多了一处刀伤。 乌云看着这一幕,几次蠢蠢欲动想要出手,却想起陈迹叮嘱之事,重新蹲了回去。 挣扎间,藏在人群里的景朝僧兵再出一刀,陈迹背对着僧兵根本来不及躲闪! 正当乌云要扑下去时,它忽然看见阴影闪过,竟是小满带着饕餮悄无声息的踏着横梁从它身边经过。 就在刀刃即将砍在陈迹身上时,小满与饕餮同时向走廊里跃去,饕餮在空中张开血盆大口,竟自上而下将僧兵囫囵吞下! 小满站在陈迹背后,看着陈迹身上一条条血淋淋的伤口:“公子你……” 有人打断道:“曼荼罗密印,饕餮?你从何处得了我北人的行官门径?” 小满怒气冲冲回头骂道:“关你屁事!还你北人的行官门径,什么都是你北人的,你咋不说我是你北人的娘!” “牙尖嘴利!让开!” 陈迹背后的天策军甲士如浪潮似的,骤然向两侧分散开来,却见那铁塔似的甲士抡起重剑,排山倒海搬的一剑劈来! 一时间,小满的头发被呼啸的狂风向耳后刮去,她驱使着饕餮以羊首犄角去顶住汹涌而来的一剑,可饕餮刚与重剑相遇便被一分为二! 势不可挡! 陈迹回首间,赫然看见这一剑铺天盖地的笼罩小满,小满像是吓傻了似的:“啊啊公子救我……” “乌云!就是现在!” 刹那间,房顶横梁上忽有一道匹练似的刀光泼洒下来,似弯刀、似弦月,凶狠至极的斩向手持重剑的天策军甲士! “找死!” 天策军甲士狠狠拧转剑锋,原本笨拙的重剑竟轻巧上撩,一剑劈碎刀光。 他夺过身旁甲士手中的朴刀,奋力朝房顶掷去。 朴刀裹挟着雷霆之势一刀击碎横梁,屋顶落下漫天木屑,木屑之中有黑影一闪而过。 天策军甲士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纷飞的木屑,却见一只黑猫从木屑中落下,轻巧的落在陈迹肩膀上,冰冷的注视着所有人。 (本章完) 第276章 兵主 第276章 兵主 晦暗的走廊,一个人,一只猫,一柄刀。 走廊里的天策军甲士无声的看着陈迹,还有他肩上的乌云,一时惊疑不定。方才那泼天的刀光从横梁上劈下时,他们都以为横梁上藏着一位行官,却没想到竟是一只黑猫。 怎么会是一只猫? 猫又怎会斩出刀气? 小满怔怔看着乌云,喃喃道:“公子,乌云成精了……” 乌云瞥她一眼,而后冰冷的目光环视而过,最后定在手持重剑的甲士身上。 它轻轻的喵了一声:“小心,他很厉害。” 陈迹喘息着没有说话,能率兵来生擒太子之人,一定很厉害。只是他也没想到,他和乌云等了这么久,等到了最好的时机,却还是没能杀了对方。 此时,重剑甲士开口道:“这小畜生是……” 乌云蹲在陈迹肩上喵了一声。 重剑甲士皱眉,他分明感觉到这黑猫在对自己说话:“这小畜生在说什么?” 陈迹平静道:“它说,叫它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下一刻,乌云轻轻一跃重新跳上另一根横梁,往左杀去;陈迹挥起鲸刀朝重剑甲士横斩,向右杀去。 鲸刀斩去时,重剑甲士提剑隔挡,可预想中的金属交鸣声并没有响起。 陈迹佯攻一击,就在甲士隔挡的一瞬,纵身踩着墙壁借力,从甲士头顶一跃而过,朝着他身后的天策军甲士杀去! 重剑甲士反手一剑上撩,可鲸刀却仿佛早早就等在那,这一剑,反倒将陈迹送得更远了! 一人一猫无声的默契中,小满左顾右盼,也没人和她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她犹豫片刻,最终选择避开重剑甲士,去找乌云! 小满从走廊杀,乌云从头顶偷袭,竟也配合得格外默契。横梁上飘下的刀光角度刁钻,一时间杀得天策军甲士束手无策。 有僧兵踩着同僚的肩膀扑向横梁,他单手抓住木梁左右观察,寻找着乌云的踪迹。 可一转头,迎面而来的却是锐利的月牙刀光。 僧兵左手抓着房梁,右手一刀将刀光劈碎,目光继续搜寻乌云。 可房梁上暗淡无光,乌云黑得连一点光都不反,他竟怎么也找不到乌云在哪! 僧兵心中一沉这黑猫竟是天生的刺客! 他回过头来打算跳回走廊,可这一回头,却见乌云不知何时来到他抓着的房梁上,正低头注视着他。 没有一点声响。 乌云抬起爪子一刀闪过,僧兵身首异处,从房梁上跌落,把走廊里的小满吓了一跳。 …… …… 走廊另一端。 黑压压人群中的陈迹手持鲸刀厮杀,只是这五尺五寸的鲸刀太长,在狭窄空间里难以施展。 却见他反手一刀,将一名天策军钉穿在墙上,自己则抽出对方束在腰间的匕首。 一名天策军挥刀砍来,陈迹顶上一步抓住对方手腕,刀刃从对方手筋上割过。 天策军甲士手上一麻,握着的朴刀向地面坠去。 未等对方反应过来,陈迹抓着他手腕拉近距离,手中匕首如毒蛇吐信,连续两刺,第一刺扎穿心脏,第二刺扎穿喉咙。 直到此时掉落的朴刀还没落地。陈迹抬脚踢去,不偏不倚踢在刀柄上。 嗤的一声,朴刀激射而去,当当正正刺入一名天策军甲士的腹部。 天策军甲士们心中一凛,他们没想到匕首在陈迹手中像活了一样,与之相比,自己手中的朴刀也显得笨重了。 陈迹又抓住一名天策军甲士,一边钳住对方脖颈后退,一边用手中匕首刺着对方后腰脾脏,无声的审视着所有人。 重剑甲士见陈迹避开自己,冷笑一声:“人力有穷时,你握刀的手已经开始颤抖,步伐也不再稳健,你又还能撑多久呢?” 汗珠从下巴滴落,陈迹喘息道:“能撑多久就撑多久。” 说罢,他将手中甲士一推,返身再次杀了出去! 铁塔似的甲士拖着重剑朝陈迹走去,可陈迹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边战边退,离他越来越远。 重剑甲士也不着急,反而耐下心来,等陈迹力竭。 心跳。 陈迹的心脏像一只剧烈跳动的鼓,泵出的血液在脑中传出沙沙声响。 呼吸。 陈迹的肺腑吸入太多冰冷的空气,发出刺痛。 他忘记自己今天杀了多少人,只记得好像一直在杀,从晌午一直杀到了日落西沉。 夕阳从错落的客房门窗投射进走廊,走廊里一段光明、一段黑暗,陈迹在这光影里边杀边退,身上时而光辉,时而晦暗。 在这光和暗的交替之中,陈迹越来越累,动作越来越慢,只能左支右绌的阻挡攻势,没办法再还手杀人了。 要不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全都过去了。 他曾以为,自己不论何时都能清醒的算计每一刀。角度、速度、力度,每一刀都分毫不差,做到最好。 就像上学时老师耳提面命,一年级很关键、二年级很关键、三年级很关键、四年级很关键……仿佛人生里的每一步都很关键,步步都不能错。 梁狗儿看他使刀之后却说,他不适合练刀。 可刀的道是什么呢? 梁狗儿说,想要自保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你的刀了。 下一刻,陈迹怒吼一声,硬挨腿侧一刀,翻转手中匕首刺向挥刀之人,以伤换命。 却见他在走廊里拼出最后力气,浑浑噩噩,跌跌撞撞,以七道伤换三条命。 天策军甲士只觉得陈迹此时像条疯狗,浑身都是破绽,可哪个破绽又都不能砍,砍了自己会死。 重剑甲士见麾下甲士迟疑,怒声道:“这就被吓住了?废物,闪开!” 天策军甲士闪至两侧,却见他踏着沉重的步伐,高高抡起重剑,隔着五步朝陈迹劈去。 一道剑光乍现,穿过人群中的缝隙,宛如峡谷间呼啸过的风。 陈迹仓促之间拉过一名天策军甲士挡在身前,轰然一声,他,连同他拉来的甲士一同被劈飞出去,跌落地板上。 咳。 陈迹推开身上压着的甲士尸体,转头咳出一口血来。 剑气汹涌,这一剑竟隔着人盾伤了他的肺腑。 铁塔似的甲士拖着重剑走来,陈迹顾不得身体疼痛,撑起身子踉踉跄跄往后跑去。 可这走廊是个圆,跑着跑着他便看见小满与人厮杀的身影,还有他钉在墙上的鲸刀。 像是兜兜转转无路可逃,回到原点。 陈迹忽然停下脚步,手指从鲸刀刀柄上抚过。 要死了啊…… 思索间,重剑甲士又抡起一剑。 就在他将重剑举过头顶之时,陈迹斑纹里的剑种骤然暴躁起来。 重剑落下之时,剑种嗡鸣而出,贴着墙面朝甲士袭杀而去。 陈迹骤然抽出墙上鲸刀,一手持刀柄,一手按住刀背,竖在自己面前硬生生去抵挡狂躁的剑风。 轰然一声,陈迹再次倒飞出去,想爬都爬不起来。 可几步之外传来重剑甲士的闷哼一声! 重剑甲士低头看向自己肩窝,血流如注。若不是他闪得快,只怕是这一剑就要洞穿心脏,可刚刚那是…… 剑种! 果然是武庙剑种,先前自己在正堂里没有猜错! 重剑甲士面色惊愕的看向陈迹:“你是谁?” 陈迹躺在地上,怔怔的看着屋顶:“我是谁……” 他竟也一时答不上来。 他是陈迹啊,是一个误入这方世界的毕业高中生,误打误撞成了行官,然后又稀里糊涂的来到固原,可这个回答好像并不正确。 轩辕与他曾是朋友,奉槐、奉烈曾喊他老师,有人费尽周折将他从四十九重天偷渡下来,他怎么能只是个高中生呢? 可自己到底是谁? 陈迹忽觉自己腰间斑纹疼痛起来,像是有岩浆贴着腰间流淌,烧灼着皮肤,烙下图腾。 斑纹里滚烫炙热的熔流终于不被桎梏,流向四肢百骸。 他身上一条条伤口肉眼可见闭合,只留下一条条浅浅的疤痕;他苍白的脸颊转瞬红润,重新有了血色。 力量。 逝去的力量重新充盈,原来,一条斑纹就是一条命。 陈迹拄着鲸刀慢慢直起身来。 重剑甲士再次狞声发问:“你到底是谁?怎么会有剑种门径?” 陈迹并未回答再次陷入思索,只有血流里的声音在冥冥中呐喊,沸腾。 我是谁?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唯一。 是山君; 也是世间兵主。 奋武,万胜! 陈迹伏低身子,拖着鲸刀朝重剑甲士狂奔而去。 重剑甲士怒目圆睁,一剑自上而下劈向陈迹,陈迹闪身到走廊左侧避开躁烈的剑风,来到对方面前! 噹! 重剑与鲸刀交击在一起,发出震耳轰鸣。 陈迹骤然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与甲士擦肩而过。鲸刀与重剑相击之后,旋转起来,仿佛长了翅膀似的跟随陈迹绕到甲士身后! 陈迹奋力一握,刚好在空中握住旋转的鲸刀刀柄,顺势横斩! 重剑甲士反手后撩,铁铸的厚重长剑再次挡住鲸刀…… 可当他回过神时,面前正有一柄薄如蝉翼的黑色剑种直奔胸口。 嗤,剑种透体而过,万籁俱寂。 (本章完) 第277章 天尊的认可 第277章 天尊的认可 客栈走廊里,天策军甲士的鲜血汇成一条小河,从木地板的缝隙淅淅沥沥向楼下滴去。血珠落在楼下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仿佛屋里下起了雨。 待血液滴尽,客栈终于安静下来。 像是夏日里滂沱的暴雨停歇,露出洗干净的天空,无比宁静。 陈迹拄着鲸刀,疲惫的站在余晖之中;铁塔似的天策军甲士跌坐在阴影里,面色灰败的靠着墙壁默默喘息。 他捂着胸口,似乎这样可以让血流得慢一些。 这一刻,成王败寇有了具象,可陈迹看着走廊里蔓延的尸体,心里却没有高兴的念头。 寂静中,甲士吃力的抬起头:“能让我看一眼剑种吗?” 陈迹没有理会,只静静地等待他生机断绝。 甲士咳了口血,虚弱的讥笑道:“小气鬼……莫以为有了剑种是什么好事,自你修行的那天开始,一辈子都要活在山长的巍峨阴影之下了,山长一定会来找你的。” 陈迹轻声问道:“武庙在景朝地位很高吗?” 甲士眼神渐渐没了焦距:“那可是武庙啊……” 陈迹又问:“你见过陆谨吗?” 甲士眼神动了动:“陆大人的名讳,也是你能提及的吗……” 说完,他的眼睛里便彻底没了神采,一股冰流从他身体里涌出,汇入陈迹的丹田之中。 陈迹感受着冰流的数量有些失望,自从见识过靖王那汹涌的冰流之后,其他人的冰流显得格外微不足道。 山君门径想要修行,似乎必须有数不清的大人物死去才行。 下一刻,地上的重剑被炽烈的火光烧得一寸寸腐朽。火光如烈阳,竟是将晦暗的客栈烧得亮如白昼。 锵。 出鞘声响彻固原天空。 声音不是从他这里发出的,而是直接在天空响起。 陈迹惊愕抬头,先前杀死千岁军王崇理时便有过这声音,如今竟又响起。 一股至纯剑意从重剑的灰烬中迸发出来,飞入陈迹腰间斑纹……第二条斑纹里的无形剑气,竟借着这股至纯剑意铸成新的剑种。 等等,第二枚剑种? 陈迹回忆着自己幼时的一次次噩梦,轩辕似乎也只驱使过一枚剑种。 他心念一动,两枚剑种一起从斑纹里飞出,在他面前静静悬浮,仿佛两片一模一样的黑色竹叶。 他又掀起衣服上破洞低头看去,第一条斑纹已经从黑色变成浅褐色,里面桎梏着的熔流荡然无存,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重新补上。 此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陈迹收了剑种。 小满小心翼翼踩着尸体间的缝隙,探头探脑找过来:“公子?公子你还活着吗……” 陈迹回头去看,刚好与小满对视,小满惊喜道:“公子,您还活着!” 可还未等陈迹说话,她忽然又慌张起来,急急匆匆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像是脑袋丢了,要去找找。 然而这走廊是个圆环她走着走着又来到陈迹另一边:“呀!” 正当她又准备转身逃跑时,陈迹喊住她,纳闷道:“你跑什么,我又不是鬼!” 小满站定,低头抠着指甲。 陈迹疑惑道:“到底怎么了?” 小满迟疑许久:“公子,乌云是不是能听懂我说话?” 陈迹恍然,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小满:“嗯。” 小满又迟疑了许久:“那您是不是也能听懂它说什么?” 陈迹笑了笑:“嗯。” 小满赶忙解释道:“我先前搜您衣服、找您的银子,是担心您的银子再被梁氏夺走,可不是自己想偷东西;还有您桌上放的洞子黄瓜我就吃了一根,那玩意很金贵,我怕不吃就放坏了……”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底气越说越不足:“所以您全都知道是不是,难怪它老盯着我,也不让我碰。” 陈迹默默的等她全都说完,这才开口说道:“谢谢。” 小满怔在当场:“啊?公子谢我什么?” 陈迹缓声道:“谢谢你愿意来救我。” 小满赶忙摆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答应了姨娘要保护公子呢……对了公子,方才走廊里有白色的光芒闪过,你看到了吗?还有天上传来拔剑出鞘的声音,和您有关系吗?” 陈迹心中微微一凛。 乌云蹲在小满头顶的横梁上喵了一声:“她知道的太多了。” 此时,头顶传来瓦片挪动的声响,两人一猫同时抬头看去。 …… …… 屋顶上,张夏侧耳趴在瓦片上,忧心忡忡的听着瓦片下的声音。其他人见状,也有样学样的趴在旁边听。 张夏眉毛越锁越紧,方才她还能听见下面传来喊杀声和金铁交鸣声,可现在,一切都停了。 齐斟酌撑起身子,小声问道:“天策军走了?” 张夏没回答,心绪越来越沉:总得有一边输了死了,厮杀才会彻底停下来。可想想人数之差,怎么也不可能是陈迹赢了。 她站起身往裂缝走去:“我要下去看看。” 齐斟酌赶在前面拦住她:“张二小姐,我是行官,我去吧。” 张夏想了想:“行。” 齐斟酌来到裂缝处,悄悄的把脑袋探进裂缝观望,可他也只能看见门口躺着的天策军尸体。 他抬起身子,坐在裂缝边缘处深呼吸,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迟迟不肯下去。 张铮怒道:“瞧你那怂样,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去!” “我去!”齐斟酌咬咬牙,从裂缝处跳了下去。 张夏和张铮二人当即俯身在裂缝旁,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就在此时,裂缝里突然传来齐斟酌的声音:“呕!” 张夏探进脑袋去看,只见齐斟酌站在天字甲号房的门口呕吐不止。 走廊内,齐斟酌扶着门框将胃液、胆汁一并吐出来。待呕吐止住,他抬头看向走廊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当即又开始干呕。 太惨烈了,这走廊便是走路都得小心翼翼,才能不踩到尸体。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勉力撑起身子看去,正看见这炼狱回廊之中,陈迹提着鲸刀缓缓走来,刀尖上还滴着血。 齐斟酌吓得连连后退:“你……你……” 陈迹皱眉:“其他人呢?” 齐斟酌回过神,赶忙解释道:“还在上面呢,这些人都是你杀的吗,你把楼里的天策军全杀完了?呕……” 陈迹没有理会他,径直经过他身旁,走进天字甲号房里。 张夏正从裂缝处探出脑袋,见到陈迹的顿时惊喜道:“你没事!我还以为你……” 说着,她侧过头深呼吸片刻,用袖子蹭了蹭眼角,这才回头继续说道:“你没事就好。” 陈迹在裂缝下方迭好桌椅:“快下来吧,须尾巷的防线撑不了多久,一旦天策军跨过须尾巷,这边也很快就会沦陷。援兵迟迟不见踪迹,我们得赶紧转移到粮油铺子去。” 张夏应了一声,领着房顶众人一一爬下来。刚走到房门前,所有人与齐斟酌一样的反应,弯腰呕吐不止。 同类残破的尸体是灵魂最深处的战栗,看到尸体刹那会产生强烈的认知冲突,恐惧、恶心,一起涌入心里。 所有人都在吐,除了陈迹、小满、太子。 陈迹转头看向太子,对方虽然也面色苍白,却比其他人好了太多。他心中一动,要么太子心智远超常人,要么太子早就见过如此酷烈的一幕,过了脱敏期。 太子见他看来,声音干涩道:“先前还是低估右司卫了,此次若能活着回到京城,我定会上奏折为你请功。” 陈迹拱手道:“护卫殿下乃我职责所在,您不必挂怀。” 说罢,他提着鲸刀在走廊中查看,思索着该如何带这么多人下楼,经过陈问孝身边时,陈问孝惊恐退开:“你别过来!” 小满眼珠子一转,悄悄凑到梁氏身旁,高声说道:“夫人!” 梁氏转头见她身上是血,惊恐的跌坐在地:“你……你干什么?” 小满上前一步,蹲在梁氏身边,直勾勾的看着对方:“夫人,您会将姨娘留下的产业都还给我家公子的,对吧?东华门外的鼓腹楼、八大胡同的玉京苑、陈记粮油铺子、钟鼓楼外的绸缎庄,还有昌平的三百二十亩良田,一个都不能少噢。” 梁氏慌忙应下:“还,只要能回到京城,立马还!” 小满眼珠子又转了转:“只有这些吗?我家公子若娶了高门嫡女,您是不是还得帮忙出些聘礼才行?我看鼓腹楼旁边的天宝阁就挺不错,我知道天宝阁是陈家的,房契就在您那!” 梁氏连连答应:“天宝阁也给!” 小满心满意足起身,转头又不怀好意的看向陈礼钦、陈问孝、王贵。 正当她思索着该如何趁机惩戒这些人时,却听张夏喊道:“小满,来帮忙。” 小满赶忙答道:“来啦!” 众人一起呕吐时,张夏最先回过魂儿来。她带着小满收集来每间屋子的床单、被罩,而后教小满将其拧成绳子,以渔人结绑在一起从楼梯“断崖”处垂下。 所有人顺着绳索滑下楼去,小满留在最后,她一抬头正看见乌云蹲在房梁上紧紧盯着自己。 小满对它招招手,压低了声音说道:“快走啊!” 乌云凝视她片刻,忽然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跳进她怀中。 小满愣在原地,她低头怔怔的看着怀里的乌云:“你终于愿意让我抱啦?” 她先前不知尝试了多少次,有时趁乌云睡着时悄悄靠近,有时趁乌云吃东西时偷偷伸手,但从未成功碰到过乌云。 以前她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今日才知自己做的小动作,全都被乌云看在眼里。 “你不怪我了吗?”小满忽然想起陈迹先前说过的话,当即补充道:“……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乌云漠然的看着她,脑袋向绳索处撇了撇:别废话快走。 小满顿时欢天喜地,她将乌云放在脑袋上,自己双手抓紧绳索向下滑去。 (本章完) 第278章 避难之所 第278章 避难之所 昔日热闹非凡的龟兹街没了生机,只有远方飘来的风,裹挟着灰烬的味道,卷着红红绿绿的绸纱帕子在地上翻滚,歌姬、舞女早已不知逃去何处。 战争残酷得像是一阵寒风,所到之处,树叶离开树枝、草地变得枯黄,苍茫万里,万物凋敝。 陈迹提着鲸刀,目光警惕的观察四周,耳朵里听着街面上的动静。 齐斟酌快走两步,凑到陈迹身边小声说道:“陈迹,昔日都是我小人心思作祟,还望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计较。” 陈迹诧异的看他一眼,并不回应。 齐斟酌迟疑片刻:“陈迹,你能不能教我厮杀本领?” 陈迹平静道:“不教。” 齐斟酌死皮赖脸道:“你放心,以后在太子身边做事,你指东我绝不往西,你指西我绝不往东,我可以拜你为师!” 陈迹皱起眉头:“羽林军里有教头,何必拜我为师?” 齐斟酌唏嘘道:“羽林军的教头多是教把势,怎么好看怎么来,全是应付检阅所用,真到厮杀时派不上用场。” 小满怀里抱着乌云,小跑着跟上来:“你这人怎么没脸没皮呢,我家公子都说了不教。你先前还看我家公子不顺眼的,别是又憋了什么坏屁!” 齐斟酌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太子竟开口帮腔:“齐副使的话倒也实在,若能活着回京,御前五千羽林军该换教头了,我觉得右司卫便很合适。” 陈迹打断道:“殿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跟我走。” 说着,他往桃槐坊方向拐去,那是他先前甩掉神射手的地方。 身后陈礼钦见他要走的方向,当即快走两步追上来:“陈迹,我们方才在屋顶上看得清清楚楚,那边全是景朝贼子在烧杀掳掠……并非我不信你,只是担心你没上房顶,所以不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 陈迹并不回答,只是继续走自己的路。 事到如今,固原城里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景朝铁骑迟早会踏遍每个角落。往天策军尚未攻陷的地方逃?照样难逃一死。 他们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躲去粮油铺子的地窖,但他没时间与人争辩,愿意信他的就跟他走,不愿意信他的不勉强。 眼见着陈迹越走越远,连太子都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陈礼钦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陈迹领着众人小心翼翼穿过一条条小巷,最终在一间土屋后停下脚步。 这里是天策军与边军厮杀的交界缝隙,彼此你来我往,喊杀声近在咫尺。 所有人听到喊杀声忐忑不安,却不知陈迹为何在如此危险的地方停下。 陈迹只是默默看了一眼天色,夕阳的余晖正消失殆尽,橙红色的光芒像是一张盖在固原城上的薄纱,正被人缓缓抽走。 一炷香。 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天色就会彻底暗下来。 陈迹靠在土墙上,听着喊杀声缓缓闭上眼睛,疲惫感如涨潮的海水,慢慢淹没心脏。 张夏靠在他身旁的土墙上,侧头看着他脸上的疲惫,而后默默回过脑袋看着天空说道:“我若也是行官就好了。可惜小叔叔手里明明有行官门径,却不愿传授给我。” 陈迹闭着眼回应道:“想来你小叔叔手里的行官门径并非独一无二,所以他担心有相同门径的行官发现你、暗杀你。当行官也未必是好事,” 张夏低头感慨:“可我若是行官,今日……今日便有自保的能力,不必这般狼狈了。若此次能活下来,我便自己去寻行官门径,找人买也好找人交换也罢,总归是要找一个成为行官的机会。” 陈迹嗯了一声。 小满怀里抱着乌云,好心提醒道:“张二小姐,京城潘家园里倒是有卖行官门径的,可那些行官门径都只能修到先天境界。” 张夏沉默片刻:“能修到先天境界便不错了。” 陈迹心中一动,他倒是有一条上限极高的行官门径。 思索间,天幕渐渐灰暗下来。 陈迹当即给乌云使了个眼色,乌云踩着小满脑袋,轻盈一跃跳上房顶,朝桃槐坊方向穿插进去。 陈迹紧随其后,听着乌云的指引寻觅方向。 “喵!” 下一刻,陈迹忽然在一条胡同口停下脚步,右手立起拳头。在他身后所有人跟着停下,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漏了行踪。 直到许久后,有仓促的脚步声靠近。 所有人朝胡同外悄悄望去,竟看见李玄背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身后还跟着六个一起逃难的百姓仓皇狂奔。 这些人身后,天策军的马蹄声越来越急。 经过胡同口时,李玄无意间转头,赫然看见陈迹站在屋檐的阴影里,平静的看着他。 李玄刚要开口寻求帮助,可他又看见陈迹那漠然的眼神,眼神里是疏离,也是警告。 他犹豫一瞬,还是忍下了要说的话,只当从未看见过胡同里的人。 他身后,一个女人逃跑时扑倒在地,李玄背上的女孩哭喊道:“娘!叔叔你救救我娘!” 李玄想回身扶起女人,可一回头看见纵马疾驰而来的天策军铁骑。 女人趴在地上挥着手,急切催促道:“好汉快走,莫管我了,我跑不动了!求求你带囡囡走!” 李玄牙快要咬碎了,最终狠了狠心,转身离去。 齐斟酌刚要叫“姐夫”,嘴巴才刚张开,小满已先知先觉似的来到他身边,捂住他的嘴巴。 一支鸣镝箭从众人头上飞过,划着锐利的声响,天策军呼啸而过。 每一个天策军铁骑的马鞍上,都有一根绳索串满了右耳,全是血淋淋的战功。 方才摔倒的女人刚从地上爬起,立刻又被经过的天策军铁骑带翻在地,后面的铁骑逐个从她背上踏过,几乎要将她踩成肉泥。 陈问宗看得目眦欲裂,可陈迹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紧紧箍着他的身体。 他回头看向陈迹,眼神绝望又无助。 陈迹没有看他,只静静地等待马蹄声远去。 不知过去多久,他渐渐放开陈问宗,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慢慢扫过。 所有人都陷落在方才近在咫尺的绝望里,一时回不过神。陈问宗凝视着陈迹,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陈迹站在阴影里轻声道:“兄长不用这么看我,我本就不是好人。你们想做什么我不管,但不要连累其他人。” 齐斟酌心乱如麻:“可我姐夫他……” 小满冷笑道:“你先前还和你姐夫吵架来着,我听见你说话可难听了。” 齐斟酌肠子都悔青了:“我那是一时气话。陈迹,有没有办法救救我姐夫,我……” 就在此时,乌云在房顶喵了一声。 陈迹低喝:“闭嘴!” 话音刚落,一支铁胎箭直奔不远处房顶上的乌云,赫然是某处高台上的神射手听见猫叫声,连猫也不打算放过。 那神射手见自己并未射中乌云,顿时心中起疑。 他跃下高台,悄无声息的直奔乌云方才所在之处,一边搜寻乌云下落,一边拉满了弓弦。 陈迹等人贴着墙壁,在屋檐下站成一排,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屋檐上,神射手在他们头顶停下脚步,眼神如鹰隼似的搜索着黑夜,弓弦越来越满。 屋檐下,陈迹手握鲸刀刀柄,越握越紧。 千钧一发之际,邻街地上有一具百姓“尸体”悄悄爬起身子,似是装死逃过一劫,如今见四下无人,起身要逃。 咻的一声,弓弦震颤声响起,铁胎箭应声而出,将其死死钉在地上。 远处李玄怒吼声传来,似是已被铁骑追上。神射手跃过屋顶,朝着声音飞掠而去。 陈迹对李玄怒吼声置若罔闻,立刻扯着陈问宗朝桃槐坊摸去,直奔粮油铺子。 此时的粮油铺子已经被大火烧成一片废墟,院中堆成小山似的粮食也俱都烧成焦炭。 陈迹来到井口,拉起井绳递给张夏:“快下去。” 太子疑惑的伏在井口探望,可井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真切。而后,他眼睁睁看着张夏下到一半时,踹开井壁上的几块砖石,钻进侧面洞中。 太子惊愕抬头看向陈迹,这井中竟另藏玄机? 陈迹催促道:“殿下快下去藏好。” 待所有人一一顺着井绳钻入井中地窖,小满掏出一个火寸条,点着了地窖里的蜡烛,照亮地窖里一袋袋粮食! 王贵扑到粮食上激动道:“竟还有这种宝地,有水有粮食,便是住上数月也无妨……有救了,老爷,我们有救了!” 梁氏跌坐在地上,终于敢大口喘气。陈礼钦也无力坐下靠在粮袋上闭着眼睛轻轻颤抖。 太子默默打量着地窖,手掌从粮袋上慢慢抚过,隔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此次若无陈迹恐怕我等有十条命也不够。” 齐斟酌忽然哽咽道:“我姐夫怎么办?” 小满皱眉道:“你不也是行官吗?若想救,便自己去救啊,谁拦着你了?” 齐斟酌一时语塞,最终颓然语伦无次道:“我……我不敢,我学艺不精,我害怕,我没出息……” 张铮叹息道:“爷们本来想骂你的,但转念想想,换做是我,我也不敢去……你我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小满在一旁说道:“但你也别指望我家公子去救人,我家公子可不欠谁的……啊,我家公子呢?” 众人豁然抬头看去,地窖中哪有陈迹的身影? (本章完) 第279章 兵主之箭 第279章 兵主之箭 固原城中的大火汹涌,还在往北方不断蔓延。 黑夜里的风,将城里的焦灼味向远处刮去,一条条街道中弥漫着烟雾,辛辣刺鼻。 库勒街,十余名天策军铁骑手持长矛,将李玄与六名百姓团团围住。 李玄只能右手持剑,左手将小女孩夹在腋下,不停地变换着方向将百姓护在身后。 一名天策军铁骑抬起长矛刺向李玄身后老人,他眼疾手快一剑点在矛尖上,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 长矛被这一剑点得震颤起来,天策军铁骑手中一麻,顿时收回长矛,凝声警示道:“小心,棘手得很。” 一名天策军铁骑攥着缰绳,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李玄,讥笑道:“已是自身难保了,还妄想当英雄好汉?” 李玄粗重喘息道:“固原城已经是你们的了,为何还要赶尽杀绝?这些百姓往后就是你们的子民了,为何不能给他们留条活路?” 那名天策军冷笑道:“我怎知他们当中有没有藏着你南人的谍探?固原乃九边之一,至关重要,我等怎会像边军蠢材一样留下隐患?自是将全城肃清,换我北人来!” 李玄心中五味杂陈,连景朝人都知晓的道理,为何宁朝边军就不知晓呢?边军怎会如此短视,竟为了抽税银,放了那么多北人进来自毁长城! 可他嘴上却还是反驳道:“胡将军也是为了边军生计……” 天策军铁骑相视一眼,忽然齐声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放北人进城做生意的是那文韬狗贼,与胡钧羡有何干系?你口中的胡将军早几年便与我家大统领互有书信,连此次绕进你宁朝腹地的山道,都是他心腹领的路!” 另一人在马背上张狂道:“原来你才是真的蠢货,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所谓‘为保全固原百姓才开门献城’都是幌子,那只不过是用来忽悠他麾下边军将士的说辞,他胡钧羡早就想将固原献给我朝了!” 李玄怔在当场:“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天策军铁骑见他心神失守,刹那间,四人举矛便刺! 叮叮叮叮! 李玄手中长剑抖出绚丽剑,竟将刺来的四柄长矛一一拦下。 一支长矛被一剑斩断,长矛尖落下之时,李玄一脚将它踢出。 却见矛尖裹挟着风雷之势刺入一人战马后臀,战马吃痛惊起,几乎要将背上的天策军铁骑掀下马来。 谁也没想到李玄如此棘手,饶是心神失守之时也奈何不得。 正当李玄要趁机将这天策军铁骑斩于马下时,远处尖啸声传来,一支凌厉的鸣镝箭转瞬及至。 这一箭来得刁钻至极,逼得李玄迫不得已收剑回防,将鸣镝箭格开。 天策军中有人沉声道:“他不是边军,可能是寻道境的大行官!等鸣镝箭唤人来,一起围杀!” 与此同时,李玄也心神一凛:这只是一支再寻常不过的景朝骑兵小队,却有人攻心、有人远处策应,攻势、守势都绵密得让人心惊,根本寻不到破绽。 眼瞅着鸣镝箭响,马上就会有更多的天策军赶来围杀。 李玄默默环顾四周,沉声问道:“方才尔等说胡钧羡之事,只是为了乱我心神对不对,尔等不过寻常军伍,焉能知军中机密?” 天策军一人策马围着李玄与难民打转,慢悠悠说道:“此事在我天策军中又不是什么秘密……你不是边军,难道是羽林军?我倒是有些好奇,此处怎么就你一人,你的同僚呢,难不成都丢下你跑了?不如降我天策军,自有荣华富贵。” 李玄忽然回忆起陈迹那漠然又疏离的眼神,却又赶忙收回心神。他知晓天策军甲士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却毫无办法。 不行,不能再拖了! 他一步向前踏去,想要强行破阵。 可他一动,天策军甲士便立刻将长矛刺向难民,惊得他只得回防。远处黑暗中又一支鸣镝箭射来,几乎擦着他头皮飞过。 有天策军甲士高声讥笑道:“果然是纨绔军,心慈手软!堂堂寻道境行官却为了几个草芥一样的百姓,被我们几人困在此处,废物!” 这些人拿住了李玄软肋,只要他有所动作,便立刻攻向难民与他周旋。这些人谨慎至极,援兵抵达之前绝不强攻! 李玄有心想要丢下难民,可他回头间看见泪流满面的难民,怎么也狠不下来心来。 却听一名天策军铁骑冷笑道:“既是颗菩萨心肠,何苦来战场上?下辈子记得投胎做个富家翁,莫再来自寻死路。” 李玄一抖手中长剑,长剑发出轰然剑鸣:“若护不得身后百姓,我等修行又所为何事?” 天策军耻笑道:“纨绔军的少爷们,只会说这漂亮话……嗬!” 话未说完,一捧鲜血忽然溅在李玄脸上。 李玄豁然抬头,却见方才说话的天策军甲士瞪大双眼,一支铁胎箭从他口中洞穿,血液从张开的嘴巴向下流淌。 所有人惊异转头,看向铁胎箭来时的方向! 神射手失手了? 不可能!天策军神射手人人皆有百步穿杨的能耐,便是箭矢被风吹偏,也不至于偏到自己同僚身上! 天策军中,有人怒吼一声:“躲,神射手被人夺了弓……” 砰的一声,一支铁胎箭从此人胸腹处贯穿而过,这铁胎箭势大力沉,竟比天策军神射手有过之无不及! 李玄惊疑不定: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在伸出援手? 他来不及多想,眼见天策军破绽已现,立刻挥剑破阵。 只见一名天策军甲士侧身挂在马身上,用战马挡住铁胎箭来时的方向,可李玄手起剑落,剑刃贴着头盔与肩甲间的缝隙落下,斩下对方头颅! 一时间,李玄与黑夜里藏着的引箭之人南北夹击。李玄金刚怒目,在人群中上下翻飞,短短数息便杀得天策军阵型大乱。 “走!寻百夫长来!”一名天策军铁骑侧身挂在马上逃走,妄想与赶来的援兵汇合。可夜空里射来一支铁胎箭,轻飘飘射中缰绳。 缰绳断开,天策军失去借力,上半身止不住向下坠去。当他脑袋从马腹下探出的刹那,一支铁胎箭应声而至,将其头颅洞穿。 天策军左脚挂在马镫里,身体被战马拖着越跑越远。 李玄瞳孔骤然收缩。 今日他与许多天策军神射手交过手,却还没见过如此凶狠的箭术,令人防不胜防。 李玄斩落最后一名天策军后,忍不住转头看向铁胎箭来处,可那里只有黑漆漆的夜色,看不清是谁在引弦满弓。 是宁朝安插在景朝的密谍?亦或是边军之中的行官好手? 隐约中,李玄见有黑影从房顶上跨越而来,越来越近。 李玄不知是敌是友,只得将难民拦在身后,持剑屏息以待。 下一刻,他忽然惊呼道:“陈迹?!” 黑夜下、屋檐上,陈迹不知何时换上一身天策军神射手黑色甲胄,头戴雉尾盔,一支黑色雉尾高高扬起,直指头顶弦月。 却见陈迹一手持弓,一手搭箭,腰间还悬着两支箭囊,想来已有两名神射手被他摸黑杀了! “怎么是你?!” 李玄心中惊异,方才射穿奔马缰绳的一箭,恐怕天策军神射手也未必能做到。 关键是,他从未想过会是陈迹来救他……先前经过胡同口时,明明是陈迹用眼神警告他,如今为何又折返回来? 李玄喃喃道:“你……” 陈迹目光从李玄与难民身上缓缓扫过,平静道:“还不快走?” 李玄赶忙重新背起小女孩,转身往北方跑去。可才刚跑几步,便听见前方有马蹄声传来,想必是被鸣镝箭指引过来的天策军铁骑! 他又背着小女孩往西跑去,西边也传来马蹄声。 李玄站定竖耳聆听,赫然发现四面八方皆有天策军铁骑疾驰而来,根本无路可逃。 他苦涩的回头看向陈迹:“抱歉拖累你了,要不你还是自己逃走吧,以你的身手,他们应当拦不住你。只是你能不能将这女娃娃带走,她还小……” 陈迹奇怪的看他一眼,而后伸手指向西北方向:“从那里走,过一条小巷,再往北。” 李玄摇摇头:“那边也来人了,走不掉。这些天策军难以应付,若被他们黏住,谁也活不成。” 陈迹没有答话,随手从箭囊里取了三支鸣镝箭出来,一并搭在弓弦上,朝东边射去。 凄厉的尖啸声远去,奔入黑夜。 李玄一怔,他听见原本奔向自己这里的铁蹄声骤然一乱,转瞬朝鸣镝箭所去之处改了方向。 鸣镝箭便是这黑夜里的旗令,指引所有天策军厮杀! 李玄瞪大眼睛,这才明白陈迹刺杀两名神射手的用意。有鸣镝箭在手,甚至不用刻意躲避天策军,自能使天策军让开一条生路! 这小子胆子太大了,行此冒险之事,却偏偏真的有用! 李玄赶忙对难民说道:“快,跟我走!” 他背着小女孩往西北方的小巷跑去,钻进小巷前,他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屋檐上已没了陈迹的身影。 (本章完) 第280章 逃生 第280章 逃生 黑暗中,李玄背着小女孩在巷子里快步疾行。每走一段路,他便要停下来听听附近的喊杀声、马蹄声,静静地分辨着安全的方向。 他站在昏暗的胡同里,一边粗重喘息着,一边四处打量屋顶,试图寻找陈迹的踪迹。 围城三天,李玄只能喝清澈见底的稀粥,今日又从午时杀至夜晚戌时,便是铁打的人也有些扛不住了。 李玄看了一眼身旁的榆树,忍不住从树干上揭掉一块干涩的树皮,想象着这是一块牛肉干塞进口中咀嚼。 树皮口感格外苦涩,不论他如何使劲咀嚼,树皮都难以咬烂。 身后的难民见他狼狈,小心翼翼说道:“官爷,榆树皮要磨成面才可以吃……您几天没吃饭了?” 李玄强行吞下没咬烂的树皮,随口解释道:“我不是饿的,就是以前没吃过,想尝一尝。” 他背上的小女孩忽然把手凑到他嘴边:“爷,给你吃。” 李玄一怔,低头看见小女孩手里攥着的两枚干瘪沙枣:“你……” 小女孩低声道:“俺娘给俺的,叫俺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偷偷吃一颗。” 李玄又塞了一口榆树皮,笑着说道:“你留着吃吧。” 小女孩却不管不顾的把沙枣塞他嘴里:“俺还有两颗呢。” 李玄嚼着嘴里的沙枣,默默看向胡同上方狭窄的夜空,不知道想着什么。 有难民试探道:“官爷,您方才那位同僚呢,他去哪了?若是他能一起……俺们没别的意思,就是见您太辛苦了。” 李玄目光再次扫过附近空荡荡的屋顶,许久后说道:“他应该还有要事在身。” 此时,一队天策军铁骑呼啸而过,他们用一根铁索拴着一名边军的脚踝,将其活活拖死。 小巷里众人惊恐的捂住嘴巴,身子向后缩着生怕被外面的天策军发现。 待天策军离去,李玄动身继续往北边穿插,试图与羽林军的同僚汇合。 一座酒肆楼台之上,天策军神射手靠在二层屋檐的阴影下,默默摩挲着手里的硬弓,眼神如鹰隼似的俯瞰着同僚搜寻一间间屋子。 神射手耳朵忽然动了动,像是听到了隐约的咳嗽声。 他脊背离开墙壁,站直了身子。他右手伸进箭囊,无声的摸出一支鸣镝箭来。 下一刻,李玄领着难民穿出胡同,想要横穿宝寺街。 天策军神射手雷霆般弯弓搭箭,砰的一声,粗壮又柔韧的弓弦崩出骇人声响。鸣镝箭发出尖锐声响直奔李玄背后,想要一箭穿死李玄与他背后的小女孩。 变故突生,一支铁胎箭从黑暗里射来,于半空中击碎刚刚离弦的鸣镝箭,尖啸声戛然而止! 天策军神射手心中一惊,豁然从箭囊里又抽出一支鸣镝箭,看也不看,下意识弯弓搭箭,朝箭矢来处射去! 晚了。 他才刚刚松开弓弦,一支铁胎箭已经来到面前。铁胎箭迎着鸣镝箭将其击碎,而后穿过他的咽喉,钉在他背后的墙上。 箭矢尾羽带着血,不停震颤。 李玄回头看向楼台上,正看见陈迹轻飘飘翻过扶拦,扯走了神箭手身上的箭囊。 陈迹在楼台上向北无声一指。 李玄当即心领神会,背着小女孩往北边逃去。 与此同时,附近的天策军听见两声鸣镝箭后驻马而立,准备跟随新的指引,可这次鸣镝箭声音太短,一时间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射向了何处。 天策军铁骑面面相觑,未等他们说话,一支鸣镝箭自西向东飞去,他们这才策马追去。 到了落箭之处,一名天策军铁骑皱眉看着钉在墙上的箭矢,又环顾空无一人的街面:“神射手为何指引我等来此?这里什么也没有。” 一名头戴黑色雉尾头盔的甲士冷声道:“有人杀了神射手,夺了神射手的弓!回去!” 说罢,他勒紧缰绳拨转马头,倒提着马槊,朝鸣镝箭最初响起的地方赶去。 李玄这边还未跑出多远便听到铁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坏了,天策军反应太快,已经识破了陈迹的手段。一旦天策军铁骑赶到,身边这些难民必死无疑! 他蓦然回头看向楼台上的陈迹,却见对方也无比凝重。 只见陈迹迟疑许久,最终从箭囊里抽出一支鸣镝箭射上天空! 李玄忽然怔住,而后眼睁睁看着陈迹跃下高台,踩着屋顶往与他相反的方向跑去,紧接着,又有一支鸣镝箭射向天空,为天策军指引方向。 他听着陈迹用一支支鸣镝箭将天策军引得越来越远,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 …… 呼吸。 均匀的呼吸是平衡身体的钥匙。 陈迹听到身后天策军铁骑越来越近,他从腰间箭囊抽出一支箭矢,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的拉满弓弦朝身后射去一箭。 弓弦震动,鸣镝箭裹挟着尖啸声刺穿天策军甲士,将其带下马去。 陈迹再抽出一箭射去,又有一名天策军甲士坠落战马,甲胄与地面接触发出轰隆声响。 一支箭,一条命,可围追堵截他的铁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正当陈迹再次射出一箭时,一支箭矢从阴冷处飚射,逮着他分心的一瞬偷袭而至。 另一处黑暗中,又有一名神射手隔着数十步放出冷箭,一支、两支、三支,一连三支铁胎箭锁住陈迹去路。 暗处藏着的神射手们静静看着箭矢距离陈迹越来越近,可陈迹却仍旧没有避让箭矢的意思。 就在他们以为陈迹必死无疑时,却见临近陈迹的箭矢竟凭空爆裂成漫天的木屑,被无形的利器击成粉碎。 两名神射手眼睛微微眯起,谁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何事。 陈迹冷冷看向其中一人方向,回手搭箭反击,那躲在暗处的神射手见他拉满弓弦时面色大变,飞身朝一侧扑躲。 哚的一声,神射手扑在半空中,心有余悸的回头看向自己方才所在之处,那里正有一支铁胎箭颤抖不止。 自己方才但凡稍微慢一点,恐怕已经被钉在墙上了。 嗤! 一支铁胎箭带着沛然难当的力道钉在他身上,带着他狠狠撞在墙上。两箭,杀一个神射手也只需两箭而已。 另一名神射手见同僚死状,心中一凛,悄悄退入黑暗去,朝陈迹逃离的方向随手射出三支鸣镝箭。 这不是他们能杀的人,得唤更多人来! 陈迹逃离中,只觉得这附近的天策军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像是一锅稀饭渐渐煮成粥,越来越稠。好在黑色的剑种在夜色掩护下能击碎冷箭,不然他早就被射成了筛子。 固原城的大火已经弥漫至此,滚滚浓烟从一座座房屋里滚荡而出,漫长的“火线”像是一条扭曲的红绳子,将偌大的固原城一分为二。 陈迹一边贴着大火奔逃,一边思忖着接下来该逃往何处。 天策军铁骑的口袋越收越紧,陈迹一边逃跑一边射杀围上来的天策军。忽有一队天策军从前方拐出,似是早早便等在此处,等他自投罗网。 陈迹伸手去摸箭囊,却摸了个空。他下意识低头看去,原来所有箭矢都已射出。 他再抬头看向迎面而来的数名天策军铁骑,已是避无可避。 三十步。 二十步。 十步。 陈迹丢了手中硬弓,拔出捆在背上的鲸刀! 正当此时,一道人影从侧面小巷子里闪身而出,几朵剑一闪而过,竟顷刻间杀乱天策军阵型。 李玄大喊:“快走!” 陈迹沉声道:“你怎么来了?” 李玄赶忙解释:“方才城里不知何处杀出一支披甲步卒,正与天策军绞杀一处,我已经将百姓送去安全之处了。” 陈迹看了一眼身后,身后是汹涌而来的天策军铁骑;他看了一眼身前,身前也是汹涌而来的奔腾铁骑。 唯有左手边是汹涌的大火。 陈迹咬咬牙捂住口鼻,竟拉着李玄一起往南边的滚滚浓烟中钻去。 下一刻,东、西、北三面夹击而来的天策军铁骑,像是黑色潮汐般汇聚一处,却扑了个空! 一时间街面上马蹄声凌乱,天策军纷纷勒紧缰绳,避免战马与同僚相撞。 一名神射手爬上一间酒肆楼顶,无声的打量着滚滚浓烟。这大火与浓烟地带有二十余步宽,仿佛一条深渊,横贯在固原城中。 死在火海里了吗? 就在他以为陈迹与李玄已然葬身火海时,却见两个人影从滚滚浓烟中一跃而出,咳嗽着往南逃去! 神射手心中一沉,抽出一支鸣镝箭便往南方射去。 一名头戴黑羽的天策军甲士皱起眉头,他想到对方一人带着自己上百人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当即怒道:“追!” 说罢,他以黑布蒙上战马双眼,双腿狠狠一夹马肚,驱使着战马一跃而起,跨进火海之中。 (本章完) 第281章 图穷匕见 第281章 图穷匕见 固原城已有半数化作废墟,黑夜中,废墟空荡得让人心里长出杂草。 陈迹在夜幕中艰难的辨认着方向,身后马蹄声急促,也不知有多少天策军兵马跨过火海追索而来。 天策军越追越近,李玄忽然说道:“你走,我拦下他们。” 可陈迹只是看他一眼,拉着他躲进一片废墟之中。废墟中烟雾刺鼻,陈迹屏气凝息,闭上眼睛。 李玄惴惴不安,他与天策军打了一天交道,心知想躲避天策军搜寻没这么简单,可他亦不敢出声提醒陈迹。 忐忑中,天策军策马从废墟前经过。只是他们刚疾驰出去没多远,当先一名黑雉尾甲士察觉不对,勒紧了缰绳驻马而立。 他静静听了片刻,当即拨马回转:“搜,附近的废墟一处也不要放过,说不定那两人就藏匿其中!” 数十骑天策军甲士朝废墟奔袭而来,有人举着一丈八的马槊刺穿每一处废墟,要将这里犁上一遍。 天策军越来越近,马蹄声近在耳边。 李玄心中一凛,刚要动身引开追兵,却被陈迹死死按住。 下一刻,却听远处响起急促的金铁交鸣声,紧接着似还有人拖刀而行的声响。刹那间,数十名天策军甲士一同回头,看向声音来处。 黒雉尾甲士长矛一指,怒声道:“格杀勿论!” 铁蹄声渐渐远去,陈迹这才动身往另一个方向逃离,直到跑出三里地,这才渐渐放缓脚步,忍不住咳嗽起来。 暂时安全了。 李玄有些难以置信的环顾四周:逃出来了? 他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压低了声音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你在此处还有策应?是你身边那丫鬟,还是张二小姐?他们该如何逃生?” 陈迹没有说话,自顾自穿过一片浓烟,两枚剑种在夜幕遮掩下回到腰间斑纹里。他判断出大致方位,转身往桃槐坊走去。 李玄默默跟在他身后,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 路过一口水井,陈迹驻足聆听附近动静,确定四下无人才轻轻摇上一桶水来,将衣摆尽数打湿,以免未来还要穿过大火和浓烟。 李玄有样学样,也将衣摆打湿。 陈迹重新束拢凌乱的头发,用发簪箍好。 李玄见状,也束拢起头发。 陈迹用手蹭了木炭,在脸上斜着抹上五道黑色的痕迹。 李玄虽疑惑不解,却也还是跟着抹了。 陈迹瞥他一眼:“李大人学我做什么?” 李玄迟疑片刻才解释道:“你在这固原城里游刃有余,我跟着学总没错。” 陈迹平静道:“李大人不必学。” 李玄微微一怔:“为何?” 陈迹随口解释道:“李大人心善,只怕活不了太久,学那么多东西也没用。” 李玄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迹忽然问道:“方才你见到的披甲步卒是什么样子,他们身上披的甲可是皮甲?” 李玄一怔:“你怎么知道,你也看见那些步卒了?他们从何而来,归属哪个番号?” 陈迹没有回答,继续赶路。 李玄又问:“我先前见你用刀,那一手箭术又是从何处学来,可否教我?” 陈迹仍不回答。 “太子殿下身在何处?” “陈大人还好吗?” “齐斟酌是否还活着?” 渐渐地,李玄发现陈迹不想搭理自己,于是也没了声音。 陈迹在前面领路,他在后面狼狈的跟着,仿佛陈迹才是羽林军指挥使,而他则是一个刚刚加入行伍的愣头青。 陈迹避让着搜捕他们的天策军,不断变换着方位朝桃槐坊靠拢。 可就在距离桃槐坊还有两条街时,他忽然拉着李玄躲进一处烧毁的废墟后,静静向外打量。 只见前方路口处,正有天策举着火把经过。整齐的铁骑缓缓往北方行进,还有步卒牵着猎犬伴随左右。 长长的队伍仿佛无穷无尽,将陈迹与李玄的去路拦腰截断。 陈迹按捺下来:“等他们过去。” 两人蹲在废墟后面耐心等待,可他们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这支军队都没有过完。 李玄悄悄打量过去,赫然看到一名雄壮甲士坐于战马之上,手擎黑色旌旗在火光中摇曳,旌旗边缘缝着一圈黑色雉尾,旗面上用金线绣着一个“元”字! 李玄压低声音:“这是中军大纛(dao),天策军大统领元臻要进城了!” 陈迹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 片刻后,李玄忽然说道:“陈迹,嘉宁二十五年屈吴山一战让他给逃了……若杀了他,说不定能使天策军军心溃散。” 陈迹漫不经心问道:“李大人今年多大?” 李玄回答道:“三十有四。” 陈迹继续说道:“李大人可曾上过战场?” 李玄摇摇头:“没有,十七岁入赘齐家后就进了羽林军,往后日日操训仪仗,不曾上过战场。” 陈迹平静道:“李大人斥责齐斟酌是纨绔,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常常一副怀才不遇的模样,可在羽林军中,所有人只因你是齐家女婿才高看你一眼,你能平步青云也全是拜齐家所赐。” “口口声声说自己祖辈在万岁军效力,好像比其他羽林军要高出一等,转头却像稚童一样天真。李大人,你确实比齐斟酌强,但也只强在你敢去死,仅此而已。” 李玄微微一怔,惭愧的低下头:“我只是想着固原城已沦陷,既然横竖一死,便要死得有意义些。自我入赘齐家以来,除了齐家帮衬之事皆无所成,我只是……” 陈迹摇摇头,不近人情道:“李大人,这些矫情的话不用说给我听,与我无关。” 李玄沉默片刻:“抱歉,见笑了。” 此时,天策军忽然停下。 一队天策军铁骑押着数十人,跌跌撞撞来到路口。 陈迹赶忙看去,这数十人里赫然有张夏、张铮、太子、小满的身影,他们竟被天策军搜出来了! 陈迹怔在当场。 为什么? 为什么躲在地窖里也会被搜出来? 粮油铺子的井下地窖何其隐蔽,只要将地窖口的砖石堵好,谁能发现其中暗藏玄机?是因为他们粗心忘了堵上地窖口吗?不可能,所有人都可能粗心忘记,唯独张夏不可能。 陈迹看着眼前摇曳的火光,火在他眼睛里明暗不定。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仿佛不论他如何努力,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火把光亮中,只见一名甲士策马来到诸人面前。他先是对一妇人询问几句,而后抬起长矛刺入其胸腹。 天策军又押上一人上前询问,再次刺死。 陈迹弯着腰无声靠近,直到他能看清小满骂骂咧咧的嘴型,还有张夏、张铮倔强不甘的神情。 战马上的甲士目光冷冷扫过所有人,而后用长矛指着人群中的太子,冷声道:“将他押来问话。” 天策军押着太子上前一步,战马上的甲士用矛尖挑起太子腰间玉佩,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太子缓声回答道:“我是来此处做生意的中原商贾。” 战马上的甲士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敢问宁朝太子殿下,这天下间哪有商贾敢戴四爪团龙玉佩?来人,快马去城外禀报大统领,我等抓住宁朝太子了!” “是!”一名铁骑拨马便走,向城外疾驰。 战马上的甲士挥挥手:“宁朝太子留下,其余的全杀了!” 被押解的人群中,一道人影踉跄跑出:“别杀我们,我们也有用!我是宁朝举人,我是詹士府少詹士之子陈问孝,那边两人吏部左侍郎子女张铮和张夏,别杀我们!” 战马上的甲士一愣,继而笑得更加放肆:“好好好,我平生最喜欢的,便是这种没骨气的南朝文人!给他脖子上套根铁索,往后养在身边给我当狗!” 说话间,陈问宗冲出人群推倒陈问孝,他骑在陈问孝身上,拳头如雨点似的落在陈问孝脸上。 有甲士想要拉开陈问宗,可战马上的天策军甲士嗤笑一声:“让他们打,南人惯会狗咬狗!” 陈迹在黑暗的废墟里屏气凝息,李玄在他身旁攥紧拳头,咬牙道:“我去杀人引开追兵,你趁机救人?” 陈迹不答,这是天策军的中军主力,他们有几百条命也不够对方杀的。 他死死盯着路口,低声道:“再等等。” 李玄急得攥紧剑柄,却不知陈迹要等什么。他本想着干脆杀出去,可看了陈迹一眼,想到对方刚刚说得话,又生生按捺下来。 两炷香后,一队人马众星捧月似的,拱卫着一名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来到此处。 中年人未曾披甲,只穿着一袭黑色衣袍,头戴金梁冠。 元臻。 随着这队人马到来,天策军快速分散四周,将方圆百步之内牢牢掌控其中,以免有人行刺。 陈迹与李玄被逼得连连后退,只能退到更远的地方悄悄观望。 此时,元臻策马缓缓来到太子面前,居高临下的斜睨着太子,轻飘飘说道:“抬起头来。” 太子并不理会,有天策军甲士上前一步,硬生生掰起他的脑袋与元臻相视。 元臻平静道:“带人来辨认。” 一名亲兵甲士转身离去,没过一会儿便带着龙门客栈掌柜来到近前。 元臻抬起马鞭指向太子:“他便是太子?” 掌柜拱手道:“回禀大统领,正是!” 元臻淡然问道:“为何派去龙门客栈的人马一去不返?” 掌柜赶忙低头躬身:“卑职不知,或许要去了龙门客栈才能知晓。” 元臻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太子饶有兴致问道:“朱淳文,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你要不要?” 太子挺直腰杆,昂首冷笑道:“你不会杀我,你该担心的是我若死了怎么办,我死了,你手中便少一张筹码。” 元臻笑了笑:“朱家倒全是硬骨头,无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把猎犬脖子上的项圈取下,给这位宁朝太子戴上。” 李玄远远看着这一幕,看得目眦欲裂。 他低声怒道:“我乃东宫属臣,焉能坐看殿下受辱!” 陈迹再次说道:“再等等。” 李玄攥紧拳头:“等到何时?” 陈迹忽然说道:“我知道固原是个局,但我先前一直想不明白,既然天策军已经进城了,设局之人为何还迟迟不动。现在我想明白了,对方之所以不动,是在等元臻进城,为了这一刻,哪怕牺牲掉固原一半百姓也在所不惜。” 李玄愣住。 陈迹沉默片刻:“既然现在元臻已经进来,那就该是图穷匕见的时候。” 话音刚落,远方传来剧烈轰鸣声,震得天策军战马嘶鸣。 远方火光冲天而起,火光中,固原城门处的大片城墙骤然崩塌,宛如山峦倾倒。高耸的城门楼坍塌下去,彻底堵死了城门。 陈迹遥望火光,原来白龙将火器用在了此处。 (本章完) 第282章 刺杀 第281章 图穷匕见 固原城已有半数化作废墟,黑夜中,废墟空荡得让人心里长出杂草。 陈迹在夜幕中艰难的辨认着方向,身后马蹄声急促,也不知有多少天策军兵马跨过火海追索而来。 天策军越追越近,李玄忽然说道:“你走,我拦下他们。” 可陈迹只是看他一眼,拉着他躲进一片废墟之中。废墟中烟雾刺鼻,陈迹屏气凝息,闭上眼睛。 李玄惴惴不安,他与天策军打了一天交道,心知想躲避天策军搜寻没这么简单,可他亦不敢出声提醒陈迹。 忐忑中,天策军策马从废墟前经过。只是他们刚疾驰出去没多远,当先一名黑雉尾甲士察觉不对,勒紧了缰绳驻马而立。 他静静听了片刻,当即拨马回转:“搜,附近的废墟一处也不要放过,说不定那两人就藏匿其中!” 数十骑天策军甲士朝废墟奔袭而来,有人举着一丈八的马槊刺穿每一处废墟,要将这里犁上一遍。 天策军越来越近,马蹄声近在耳边。 李玄心中一凛,刚要动身引开追兵,却被陈迹死死按住。 下一刻,却听远处响起急促的金铁交鸣声,紧接着似还有人拖刀而行的声响。刹那间,数十名天策军甲士一同回头,看向声音来处。 黒雉尾甲士长矛一指,怒声道:“格杀勿论!” 铁蹄声渐渐远去,陈迹这才动身往另一个方向逃离,直到跑出三里地,这才渐渐放缓脚步,忍不住咳嗽起来。 暂时安全了。 李玄有些难以置信的环顾四周:逃出来了? 他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压低了声音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你在此处还有策应?是你身边那丫鬟,还是张二小姐?他们该如何逃生?” 陈迹没有说话,自顾自穿过一片浓烟,两枚剑种在夜幕遮掩下回到腰间斑纹里。他判断出大致方位,转身往桃槐坊走去。 李玄默默跟在他身后,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 路过一口水井,陈迹驻足聆听附近动静,确定四下无人才轻轻摇上一桶水来,将衣摆尽数打湿,以免未来还要穿过大火和浓烟。 李玄有样学样,也将衣摆打湿。 陈迹重新束拢凌乱的头发,用发簪箍好。 李玄见状,也束拢起头发。 陈迹用手蹭了木炭,在脸上斜着抹上五道黑色的痕迹。 李玄虽疑惑不解,却也还是跟着抹了。 陈迹瞥他一眼:“李大人学我做什么?” 李玄迟疑片刻才解释道:“你在这固原城里游刃有余,我跟着学总没错。” 陈迹平静道:“李大人不必学。” 李玄微微一怔:“为何?” 陈迹随口解释道:“李大人心善,只怕活不了太久,学那么多东西也没用。” 李玄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迹忽然问道:“方才你见到的披甲步卒是什么样子,他们身上披的甲可是皮甲?” 李玄一怔:“你怎么知道,你也看见那些步卒了?他们从何而来,归属哪个番号?” 陈迹没有回答,继续赶路。 李玄又问:“我先前见你用刀,那一手箭术又是从何处学来,可否教我?” 陈迹仍不回答。 “太子殿下身在何处?” “陈大人还好吗?” “齐斟酌是否还活着?” 渐渐地,李玄发现陈迹不想搭理自己,于是也没了声音。 陈迹在前面领路,他在后面狼狈的跟着,仿佛陈迹才是羽林军指挥使,而他则是一个刚刚加入行伍的愣头青。 陈迹避让着搜捕他们的天策军,不断变换着方位朝桃槐坊靠拢。 可就在距离桃槐坊还有两条街时,他忽然拉着李玄躲进一处烧毁的废墟后,静静向外打量。 只见前方路口处,正有天策举着火把经过。整齐的铁骑缓缓往北方行进,还有步卒牵着猎犬伴随左右。 长长的队伍仿佛无穷无尽,将陈迹与李玄的去路拦腰截断。 陈迹按捺下来:“等他们过去。” 两人蹲在废墟后面耐心等待,可他们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这支军队都没有过完。 李玄悄悄打量过去,赫然看到一名雄壮甲士坐于战马之上,手擎黑色旌旗在火光中摇曳,旌旗边缘缝着一圈黑色雉尾,旗面上用金线绣着一个“元”字! 李玄压低声音:“这是中军大纛(dao),天策军大统领元臻要进城了!” 陈迹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 片刻后,李玄忽然说道:“陈迹,嘉宁二十五年屈吴山一战让他给逃了……若杀了他,说不定能使天策军军心溃散。” 陈迹漫不经心问道:“李大人今年多大?” 李玄回答道:“三十有四。” 陈迹继续说道:“李大人可曾上过战场?” 李玄摇摇头:“没有,十七岁入赘齐家后就进了羽林军,往后日日操训仪仗,不曾上过战场。” 陈迹平静道:“李大人斥责齐斟酌是纨绔,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常常一副怀才不遇的模样,可在羽林军中,所有人只因你是齐家女婿才高看你一眼,你能平步青云也全是拜齐家所赐。” “口口声声说自己祖辈在万岁军效力,好像比其他羽林军要高出一等,转头却像稚童一样天真。李大人,你确实比齐斟酌强,但也只强在你敢去死,仅此而已。” 李玄微微一怔,惭愧的低下头:“我只是想着固原城已沦陷,既然横竖一死,便要死得有意义些。自我入赘齐家以来,除了齐家帮衬之事皆无所成,我只是……” 陈迹摇摇头,不近人情道:“李大人,这些矫情的话不用说给我听,与我无关。” 李玄沉默片刻:“抱歉,见笑了。” 此时,天策军忽然停下。 一队天策军铁骑押着数十人,跌跌撞撞来到路口。 陈迹赶忙看去,这数十人里赫然有张夏、张铮、太子、小满的身影,他们竟被天策军搜出来了! 陈迹怔在当场。 为什么? 为什么躲在地窖里也会被搜出来? 粮油铺子的井下地窖何其隐蔽,只要将地窖口的砖石堵好,谁能发现其中暗藏玄机?是因为他们粗心忘了堵上地窖口吗?不可能,所有人都可能粗心忘记,唯独张夏不可能。 陈迹看着眼前摇曳的火光,火在他眼睛里明暗不定。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仿佛不论他如何努力,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火把光亮中,只见一名甲士策马来到诸人面前。他先是对一妇人询问几句,而后抬起长矛刺入其胸腹。 天策军又押上一人上前询问,再次刺死。 陈迹弯着腰无声靠近,直到他能看清小满骂骂咧咧的嘴型,还有张夏、张铮倔强不甘的神情。 战马上的甲士目光冷冷扫过所有人,而后用长矛指着人群中的太子,冷声道:“将他押来问话。” 天策军押着太子上前一步,战马上的甲士用矛尖挑起太子腰间玉佩,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太子缓声回答道:“我是来此处做生意的中原商贾。” 战马上的甲士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敢问宁朝太子殿下,这天下间哪有商贾敢戴四爪团龙玉佩?来人,快马去城外禀报大统领,我等抓住宁朝太子了!” “是!”一名铁骑拨马便走,向城外疾驰。 战马上的甲士挥挥手:“宁朝太子留下,其余的全杀了!” 被押解的人群中,一道人影踉跄跑出:“别杀我们,我们也有用!我是宁朝举人,我是詹士府少詹士之子陈问孝,那边两人吏部左侍郎子女张铮和张夏,别杀我们!” 战马上的甲士一愣,继而笑得更加放肆:“好好好,我平生最喜欢的,便是这种没骨气的南朝文人!给他脖子上套根铁索,往后养在身边给我当狗!” 说话间,陈问宗冲出人群推倒陈问孝,他骑在陈问孝身上,拳头如雨点似的落在陈问孝脸上。 有甲士想要拉开陈问宗,可战马上的天策军甲士嗤笑一声:“让他们打,南人惯会狗咬狗!” 陈迹在黑暗的废墟里屏气凝息,李玄在他身旁攥紧拳头,咬牙道:“我去杀人引开追兵,你趁机救人?” 陈迹不答,这是天策军的中军主力,他们有几百条命也不够对方杀的。 他死死盯着路口,低声道:“再等等。” 李玄急得攥紧剑柄,却不知陈迹要等什么。他本想着干脆杀出去,可看了陈迹一眼,想到对方刚刚说得话,又生生按捺下来。 两炷香后,一队人马众星捧月似的,拱卫着一名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来到此处。 中年人未曾披甲,只穿着一袭黑色衣袍,头戴金梁冠。 元臻。 随着这队人马到来,天策军快速分散四周,将方圆百步之内牢牢掌控其中,以免有人行刺。 陈迹与李玄被逼得连连后退,只能退到更远的地方悄悄观望。 此时,元臻策马缓缓来到太子面前,居高临下的斜睨着太子,轻飘飘说道:“抬起头来。” 太子并不理会,有天策军甲士上前一步,硬生生掰起他的脑袋与元臻相视。 元臻平静道:“带人来辨认。” 一名亲兵甲士转身离去,没过一会儿便带着龙门客栈掌柜来到近前。 元臻抬起马鞭指向太子:“他便是太子?” 掌柜拱手道:“回禀大统领,正是!” 元臻淡然问道:“为何派去龙门客栈的人马一去不返?” 掌柜赶忙低头躬身:“卑职不知,或许要去了龙门客栈才能知晓。” 元臻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太子饶有兴致问道:“朱淳文,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你要不要?” 太子挺直腰杆,昂首冷笑道:“你不会杀我,你该担心的是我若死了怎么办,我死了,你手中便少一张筹码。” 元臻笑了笑:“朱家倒全是硬骨头,无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把猎犬脖子上的项圈取下,给这位宁朝太子戴上。” 李玄远远看着这一幕,看得目眦欲裂。 他低声怒道:“我乃东宫属臣,焉能坐看殿下受辱!” 陈迹再次说道:“再等等。” 李玄攥紧拳头:“等到何时?” 陈迹忽然说道:“我知道固原是个局,但我先前一直想不明白,既然天策军已经进城了,设局之人为何还迟迟不动。现在我想明白了,对方之所以不动,是在等元臻进城,为了这一刻,哪怕牺牲掉固原一半百姓也在所不惜。” 李玄愣住。 陈迹沉默片刻:“既然现在元臻已经进来,那就该是图穷匕见的时候。” 话音刚落,远方传来剧烈轰鸣声,震得天策军战马嘶鸣。 远方火光冲天而起,火光中,固原城门处的大片城墙骤然崩塌,宛如山峦倾倒。高耸的城门楼坍塌下去,彻底堵死了城门。 陈迹遥望火光,原来白龙将火器用在了此处。 (本章完) 第283章 二品官身 第282章 刺杀 李玄看看火光,又看看陈迹。 先前陈迹说固原是有人为天策军设的局,他并不相信。 只因这固原城里半数百姓遭人屠戮,边军也死伤无数,执棋者得是多么狠辣的心思,才能设此“断头局”? 当今这个时代,京城有百万人口,洛城有二十万,这固原少说也有十三四万,半城百姓可就是数万条人命! 何其阴狠歹毒! 然而现在,李玄看着城门处火光冲天而起,坚如磐石的固原城轰然倒塌,将天策军的退路全部封死,他不得不信。 李玄转头看向陈迹,饶是他再怎么镇定心神,也忍不住仓皇道:“这到底是谁设的局?他们还有什么后手?先前我见到的披甲步卒是哪支军队?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拿数万百姓当诱饵?” 陈迹摇摇头:“不止。” 李玄愣住:“什么意思?” 陈迹轻声道:“诱饵不止有百姓,还有粮仓、军械、井水……太子。” 难怪朝廷会突然派太子带着一支从没打过仗的仪仗军来到固原;难怪白龙要调离、剪除太子幕僚;难怪天策军能杀入客栈密道;难怪太子躲在地窖也能被人找到。 只因为,太子才是投名状的最后一环!没有太子,天策军焉能走进埋伏?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这时,又有轰鸣声响起,连东城门也被火器一并毁去。 火光与轰鸣声中,天策军的战马被惊得四处走动。 元臻坐下战马似要人立而起,几乎将他掀下马去。 天策军大统领乃景朝正二品,元臻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哪能驾驭受惊的战马?还好一名甲士闪身来到近前,死死扯住缰绳,硬生生将战马扯回原地。 话音落时,北方传来密集的喊杀声,一群早早藏匿在城中的披甲步卒一手持盾一手执刀,从须尾巷一线向南反攻。 一名甲士急声道:“是埋伏,护送大统领离开!” 元臻一鞭子抽在他脸上:“慌什么,乱我军心者斩!” 说罢,他眯起眼睛看向北方沉思许久,而后又看向太子冷笑道:“好大的手笔,竟用半城百姓和当朝国储做诱饵,我且问你,你自己知不知此事?” 太子沉默。 元臻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也不知!南朝文人果然狠辣,以家国大义为名,行窃国之事,如今竟连一国储君都视如掌中玩物!朱家太祖若是从棺中坐起,只怕要将这些儒家文人杀得干干净净!” 一名心腹策马过来,低声道:“大帅,我们是走是留?” 元臻沉声道:“他们炸了南城门与东城门,就是想逼我们从西门逃离,想必那里还有一支伏兵等着。传军令,往北杀!南朝军情司传来消息,宁朝三大营俱在崇礼关,我倒要看看,他胡钧羡拿什么杀我天策军!” 话音落,旗令一层层传递出去,天策军的中军主力当即化整为零,如一只合拢的扇子骤然打开,朝北方铺陈过去。 李玄看着太子等人被天策军铁骑带走,当即急声道:“我要去救太子,你不愿冒险的话便留在此处……” 他一转头,赫然发现陈迹已然动身。 陈迹一边用衣摆擦干净脸颊,一边朝一名天策军铁骑摸去。 就在又一声火器轰鸣声响起时,他突然一跃而起,轻飘飘落在对方马鞍后,捂住其嘴巴,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他将天策军的尸体丢向李玄,李玄仓皇接在怀里,哪怕极小心也遮不住尸体的甲胄摩擦声。有人听见响动,立刻机警看来,而后见陈迹头戴黒雉尾头盔、身披天策军甲胄,这才又转回头去。 陈迹策马汇入天策军中,随着近卫营一同向北进发。 …… …… 陈迹混在队伍中默默观察。 天策军中以头顶雉尾分等级,寻常士兵头顶无雉尾,神射手、近卫营、百夫长戴一支黒雉尾,千夫长戴一根长雉尾、一根短雉尾,‘万户府长’戴一根长雉尾、两根短雉尾。 陈迹看见元臻不紧不慢的策马前行,精锐斥候不停将各路军情禀告过来,而后带着新的旗令离开。 天策军步卒押解着太子等人缀在元臻身后,元臻周遭被近卫营牢牢看护着,陈迹只看了一眼便挪走目光不再打探,以免令人起疑。 他看向元臻身旁的一个背影,龙门客栈掌柜。 对方此时已经换上一身天策军甲胄,头戴千夫长雉尾,地位已是极高。 就在陈迹偷偷打量时,掌柜似有察觉,缓缓转过头来。 摇曳的火光中,陈迹看到对方左侧脸颊上黥着个“降”字,眼神冷冽,杀气涌动,哪里还像曾经的客栈掌柜? 他趁着对方目光扫来前低下头,默默跟在队伍里。 掌柜心中有疑,似要拨马回转过来查看,却见几路斥候一同回来禀报军情。 “报,库勒街有精锐步卒,正与先锋营接战,人数五百!” “报,且末街有精锐步卒向西移动,人数五百!” 元臻坐在马上皱眉道:“这是发现的第几路精锐步卒了,第十一路还是十二路?” 他身旁心腹低声道:“大帅,十二路。” 前线的喊杀声越来越盛,时不时还有火器轰鸣声响起,仿佛边军越杀越多。 元臻看着黑夜,面色也不禁凝重了几分:“胡钧羡从哪变出来这么多人?遣中军主力在须尾巷设口袋,让他们进来!” 此时,又有一名斥候狂奔而回,在元臻十步外单膝跪地,高声道:“报,龙门客栈里百夫长元重身死,全军覆没!” 听闻龙门客栈四字,掌柜豁然回头看去,也顾不得先前窥视自己的目光了。 元臻轻描淡写的对身后招招手,近卫营立刻让开一条道路,容许掌柜近至十步之内答话。 元臻没有看掌柜,只目视着前方,平静问道:“我是得了你的消息才派元重前往,如今元重身死,你作何解释?” 说话间,掌柜身旁近卫营突然发难,五六人抓住他胳膊,将他生生按得跪了下去。 掌柜仰头高声道:“回禀大帅,卑职先前就禀报过,客栈内有羽林军护卫,太子身旁还有一位寻道境的羽林军指挥使。如今太子也在此处,您可当面对峙。” 元臻点点头,又头也不回的对身后招招手,近卫营立刻有人将太子等人押上前去。 一路上,张铮与张夏奋力挣扎,却也无济于事。 众人在元臻十步之外停住,只听元臻问道:“我问,你们答,能好好答上来的人可以活命。” 陈问孝赶忙开口:“大帅,我来答!” 元臻微微勾起嘴角:“你们可曾在客栈遇到我天策军先锋营?” 陈问孝点头如捣蒜:“遇见了,他们从客栈密道里杀出来,将客栈里留守的数十羽林军全杀了。我等被堵在楼上,差点死了。” 元臻转过头去:“既然遇见了,为何你们衣服干干净净,身上连滴血都没有?你们又是如何逃到桃槐坊的?” 陈问孝解释道:“当时是陈……” 话说到一半,陈问宗发疯了似的挣扎起来:“住口,畜生!” 元臻哈哈大笑:“此人是谁?” 陈问孝低头避开陈问宗的目光:“这是我嫡兄长,陈问宗。” 元臻挥挥手:“堵住这厮嘴巴,你继续说。” 然而就在此时,小满高声道:“我来说!” 元臻笑着问道:“哦?你又是谁。” 小满挣扎着上前两步:“我是陈家丫鬟,只要您给一条活路,我什么都说……” 话音未落,小满骤然挣脱身旁近卫营,一掌拍向身边陈问孝太阳穴。 这一掌有风雷之势,却堪堪停在陈问孝太阳穴前,被一只粗壮的手掌捉住。 一片魁梧黑影将小满笼罩其中,她惊愕抬头看去,竟是元臻身旁的一名千夫长如鬼魅般来到近前拦住了她。 千夫长森然笑道:“敢在大帅面前玩这等小把戏,找死。” 元臻淡然道:“无妨,有人死命拦他,说话才有几分可信,且让他继续说。” 陈问孝说道:“我陈家庶子陈迹当时拦在楼梯上,使您的先锋营始终无法上楼捉拿太子,而后我等躲上客栈屋顶,等再下来时,他已经和这个小丫鬟将所有先锋营全都杀了!” 元臻也不由一怔:“全都杀了?他们两人?” 他阴冷看向掌柜:“你为何没提及这两人?” 只是,元臻发现掌柜也愣在原地,正喃喃自语:“我清晨时亲眼见他出了门,他怎么会在客栈里……” 陈问孝在一旁补充道:“回禀大帅,我那庶弟确实早上出了门,到边军开城门之后才回来的。” 元臻嗯了一声,对掌柜冷笑道:“即便他出了门,你也该一五一十禀报上来。说,为何知情不报?” 可掌柜没理他,反而看向陈问孝:“陈迹呢,他为何不在你们当中?” 陈问孝惊愕道:“他将我们放在地窖之后就走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 元臻居高临下问道:“那陈家庶子是什么境界,可有软肋?” 陈问孝刚要开口,掌柜忽然跪在地上膝行向前对元臻说道:“大帅,是卑职办事不力,漏了如此关键的消息,甘愿受罚。” 待掌柜距离元臻只有七步之遥时骤然暴起,朝元臻扑去。 元臻面色不改,冷冷的看着掌柜越来越近,近卫营在他身前层层迭迭挡成一堵人墙,捉着小满的千夫长也踹开小满,闪身回防。 掌柜与千夫长如雷霆般交手,两人身周狂风席卷,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本章完) 第284章 固原的石头 第283章 二品官身 掌柜与千夫长厮杀时风雷涌动。 元臻在上百名近卫营甲士的拱卫之中,静静地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眼神平淡的像是在看两只蛐蛐顶来顶去,毫无滋味。 他坐在马上,语气寡淡道:“你与李甚以前便试过手,一次都不曾赢过,谁给你的胆子来行刺我?” 掌柜无暇回答。 他一次次想要接近元臻,又一次次被千夫长李甚挡回去。 原本他距离元臻只有七步,交手几个呼吸之后,却距离元臻十步。 当他退去,一层层近卫营甲士填上了这十步的空隙,像是合上了一扇扇大门。 元臻慢悠悠回忆道:“当年你做斥候的时候被生擒,是我惜才,留你一命。那时我就知你只是假意归顺,因为你被黥面的时候太坦然了,坦然得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你恐怕不知道,哪怕再怯弱之人,黥面时也会流下屈辱的泪水,可你没有。” 元臻突然唏嘘道:“一开始我留着你,只是想看看庆文韬那厮到底想做什么,好将计就计。哪知没过多久,他便死在你们南朝自己人手里。他死后,你在奉圣州每天喝得酩酊大醉毫不遮掩。我念你忠心,便起了收服你的念头,我想着只要时间久了,你总能为我所用。” “后来你为我做了不少事、杀了不少人,我派你回固原蛰伏,你也着实给了不少有用的情报。这些年,我将你升为百夫长、千夫长,以为这样你便能真的归顺我了,却没想到你和这固原一样,又臭又硬。” “是我太自负了。” 此时,掌柜与千夫长厮杀,已渐渐落入下风。陈迹默默的注视着,面上毫无波澜。 元臻懒得再看,挥挥手随意道:“拿下吧。” 近卫营中,一名伪装成寻常近卫的行官忽然拔出腰间朴刀,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这一刀直来直去快到极致,朝着掌柜当头斩下。 可就在这一刀落下时,掌柜身形鬼魅,堪堪避开刀锋,任由刀刃贴着他的脊背一路下劈,砍在他脚下的影子上。 诡异的是,刀锋激起的尘土中,黑色的影子如浓烟般蠕动,竟转瞬化作一只长了六足、四翼的飞蛇,扇动着翅膀飞上夜空,而后朝元臻俯冲而去。 千夫长心中一惊:“肥遗,是曼荼罗密印!” 陈迹听闻惊诧,下意识将目光转向小满,小满却面色如常,似是早已知晓。 肥遗俯冲时,千夫长想要回防,却被掌柜用腋下死死夹住手臂;近卫行官想要回防,却被掌柜死死握住刀锋,便是手心被割破了也不松手。 近卫行官弃刀不顾,却已经来不及了。 六足四翼的肥遗来到元臻面前,张开血盆大口。 近卫营中又有一人骤然拔刀,却听元臻冷笑道:“不用。” 凶狠的六足四翼飞蛇扑下,黑烟凝聚而成的硕大翅膀遮天蔽日,几乎要将元臻全部笼罩。可异变突生,肥遗在接触到元臻的刹那间,竟化为一捧轻烟消散了,仿佛只是一道幻术。 消散了。 掌柜怔在原地,喃喃道:“怎么会?” 元臻坐在马鞍上岿然不动,朗声大笑:“本帅乃景朝二品大员,王朝气运加身,区区小术焉能伤我!” 陈迹瞳孔收缩,他记起先前解烦卫指挥使林朝青也曾对云羊、皎兔说过“本座有大宁四品官身,区区小术便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原来两朝官身真的可以诸邪辟易! 这岂不也是一种行官门径? 思索间,近卫行官一掌按在掌柜胸前,却见掌柜背后甲胄、前胸甲胄一齐崩碎、甲片横飞,他喷出一口鲜血重重落在地上。 掌柜挣扎着爬起身来,狰狞道:“不对,便是二品大员也该受创……” 话未说完,掌柜眼睁睁看着元臻从袖中取出一封圣旨,轻描淡写道:“二品不行,加一封陛下手书圣旨足以。” 掌柜颓然坐回地上:“原来如此。” 元臻收起圣旨,凝视着跌坐地上的掌柜:“你出卖一国储君,只为了换一个接近我的机会。可你也知道,以方才的距离其实杀不了我……既然选择隐忍,为何不一直隐忍下去?” 掌柜跌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他只是抬头看着厮杀时扬起的尘埃慢慢落下,尘归尘,土归土。 只听元臻轻声问道:“朱家不在乎固原,朱家也不在乎你们,为南朝卖命,值得么?” 掌柜咳出几口血沫:“老子不是把命卖给朱家了,而是卖给这固原。” 元臻一怔,而后抬头唏嘘道:“固原……我与固原打了一辈子交道,你们也与我打了一辈子交道,大家都蹉跎在这里了。何必呢,何必为了这座城丢掉性命。” 掌柜咧嘴惨笑:“我说嘉宁二十五年屈吴山一战的时候没机会杀你,有人不信;我说我是将军派去的,他们也不信。好像只要做过一天细作,人就变成了鬼,敌人也不信自己,自己人也不信自己,活着没甚意思。不活啦,我今天便到地下去问问将军,当初为何偏要选我去,忒偏心了。” 元臻沉默片刻:“代我向他问声好……杀了。” 千夫长李甚提着长矛来到掌柜面前,狠狠刺穿掌柜心口。 掌柜没有看千夫长,也没有低头去看伤口,他默默看着远方的城墙,像是要将高低起伏的墙垛刻在脑海里。 陈迹沉默的看着掌柜慢慢合上了眼睛,火把的光被风一吹,在他脸上轻轻晃动。 他与掌柜并不熟识,也没有熟识的机会了。 元臻不再多看掌柜,拨马继续往北方走去,心腹在一旁低声道:“大帅,方才先锋营在北方多库坊与一支精锐步卒遭遇,卑职担心那边还有埋伏。” 元臻平静问道:“西边的斥候回来了没?” 心腹道:“回来了,那边空空荡荡,像是专门为我们让开了一条路。” 元臻笑了笑:“胡钧羡摆这么一出是想做什么,既然要留我元某人在固原,那就将底牌全都掀出来看看,为何装神弄鬼?” 心腹不再言语。 元臻神情渐渐倨傲起来:“我不信这城中的藏兵能拦我景朝天下骑,将北边防线杀穿,我们从北城门杀出去。” 心腹低声问道:“大帅,冲杀途中,宁朝太子身边的人带着恐成累赘,咱们带走哪些、留下哪些?” 元臻回头看向太子、陈礼钦、陈问孝、张夏、张铮…… 他忽然说道:“将太子留下,其余人都带走,莫嫌累赘,这几人都有大用。” 心腹一怔:“大帅,不带太子?好不容易到手的太子,为何又要留下?这群人里,只有他最重要啊。” 元臻哈哈大笑起来:“一个被当做弃子的太子,便是带走了又能换到什么?留下吧,留他在宁朝,一个心中藏了恨的太子才有大用。他得活着,活着回到宁朝朝堂去才行啊。” 说罢,他扬鞭策马,在近卫营拱卫之下向北方冲去。 陈迹心中惊疑,这元臻的思维方式迥异于常人,竟真的放过了到手的太子? 他夹了夹马肚子混在天策军铁骑中,来到陈礼钦等人面前。天策军翻身下马,用绳索缚住所有俘虏的手脚,准备一骑带一人。 陈迹目光在俘虏们身上转了一圈,自己该带着哪个俘虏?陈问宗、张夏、张铮、小满他都要救,但他必须先救小满。 小满是行官,稍后若有混乱,可与他相互策应。 可正当陈迹要去带走小满时,转头却见一名天策军已经上前,用麻绳缚住了小满的双手双脚。 陈迹皱眉,正思忖着该怎么办时,那名天策军侧过脑袋看向陈迹,微微点头。 李玄。 李玄接过天策军尸体后,竟也换好甲胄,趁方才掌柜刺杀时混进来了。 陈迹心中稍安,不动声色的来到张夏面前,一言不发的取来马鞍上的麻绳。张夏默契的闭着嘴,任由自己手脚被束缚,只静静凝视着眼前的人。 陈迹捆张夏双手时,看见对方双手在微微颤抖。 他直起身子,低声道:“别怕。” 说罢,他将张夏扛起,横在马鞍上。 离去前,陈迹回头看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掌柜,却见对方死死攥着一把地上的黄土,固原的土。 他深深吸了口气,翻身上马。 天策军铁骑带走了所有俘虏,唯独将太子留在孤零零的黑夜里。 (本章完) 第285章 斩首 第285章 斩首 李家行官门径名为‘飞白’。 所谓飞白,便是毛笔书写时,笔锋中残墨殆尽的枯笔之处,美如轻云蔽日。 此时,李玄干枯的身体也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气,每一剑快得飘出残影,与枯笔飞白一般无二。 短短数息,他便向前杀了十余步。身披黑甲,宛如一座礁石,硬生生顶住天策军洪流。天策军不想与他硬撞,便只能向两侧分开。 另一边,陈迹带着身后的张夏,纵马朝张铮所在之处杀去。 带着张铮的天策军见陈迹马槊刺来,当即一刀砍向马槊木杆,想要把马槊砍断。木杆再如何坚韧,也不过是一根木头。 可就在他刀刃将要砍在木杆时,陈迹骤然双手一抖,丈八长的马槊抖出一朵枪,避开刀刃不说,槊尖还如毒蛇吐信般,绕过朴刀挑断其咽喉。 马槊沉重,寻常甲士想使得自如便已不易,谁能到这玩意还能抖出枪来。 天策军血流如注、死不瞑目,陈迹趁势挑断张铮身上麻绳:“夺马,退到我身后来!” 张铮赶忙将死去的天策军推下马去,自己翻身上马,往陈迹身边退去。 要救的人还有最后一个,陈问宗。 陈迹豁然转头,目光如刀似的从天策军身上掠过,牢牢锁定在带着陈问宗的那名天策军身上。可还未等他策马杀去,那甲士见他目光扫来,竟将陈问宗丢到地上。 小满眼疾手快,闪身过去拎起陈问宗就走,陈迹、张夏、张铮、小满、陈问宗终于汇合一处。 陈迹高声道:“走!” 他没管陈礼钦等人,任凭陈问孝如何呐喊,陈迹也没有看去一眼。 陈迹转头看向李玄背影,眼见对方杀至乱军之中,已与自己有二十余步之遥,距元臻尚有八十步之遥。 张夏在他身后说道:“他恐怕杀不到元臻面前就要力竭,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只硬撑着一口气了。” 陈迹知道,若无人搭救,李玄必死。 自己该如何选? 接应对方出来? 亦或是陪着对方一起杀进去? 他静静地看了两息,最终还是拨转马头,带着众人往外杀去,与李玄背道而驰。 战阵之外,周游远远看了一眼,低声道:“先前也没觉得这李玄厉害,我还只当是李家‘飞白’徒有虚名。” 胡钧羡淡然道:“以前是架子,如今是真把式,已然不同。” 周游问道:“我观此人尚可要不要想办法招来我固原边军?” 胡钧羡默默凝视李玄许久:“此人有勇无谋,等他能活下来再说吧。” 周游咧嘴哂笑道:“老胡,固原需要的正是我和他这般有勇无谋之人,心思太多的反而留不住。” 他又看向正在突围的陈迹:“这小子呢?王先生可是专程来了书信,说让我们务必将他留在边军之中,日后定能长成固原中流砥柱。” 胡钧羡随意瞥了陈迹一眼:“他就是固原留不住的那种人。” “莫再废话了,今日便要将天策军主力全歼,让他们五年翻不得身!”胡钧羡传出军令,使固原边军、象甲卫从一条条巷道挤压而来,用一条条人命填着缝隙,将天策军铁骑困得动不得、走不脱。 只是,天策军乃精锐中的精锐,便是走不掉,也能如磨盘似的,将冲上来的固原边军磨碎成粉。 周游心中念叨,若真有人能在乱阵中杀掉元臻就好了。擒贼擒王,元臻一死,天策军自然大乱,边军可以少死很多人。 与他想法一样的人还有许多,边军步卒一边奋勇厮杀一边时不时看向那个还在往前杀的背影,还有正逃出重围的陈迹等人。 似乎高下立判。 往里杀与往外杀阻力自然不同,只是杀了片刻,陈迹便从天策军里脱围而出。战阵之中,只有他们在后撤。 边军步卒从他们身旁经过时,无声的瞥他们一眼,这才继续往前杀去。 陈迹没有理会。 只是。 既然固原之局乃白龙苦心孤诣多年的伏笔,以白龙行事作风,只要出手便不会给敌人留有余地。 白龙来了,其余生肖为何一个都没出现? 陈迹四下看去,却没有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仿佛这一次,真的是白龙孤身前来。 等等! 陈迹忽然抬头! …… …… 李玄累了。 他只觉得杀向元臻的路无穷无尽,层层迭迭的天策军宛如登天的阶梯,每一步重若千钧。 方才鼓起的勇气与力气,渐渐消耗殆尽。 李玄茫然四顾,一支长矛向他刺来,他下意识将长矛格开,反手一剑斩断战马前蹄。 硕大的马身止不住倾倒,天策军甲士歪倒身子,像是将脖子凑到李玄剑刃上一样。 可杀完这一个,还有下一个,永远也杀不完。 李玄无声喃喃。 他想再一次振作,但人力有穷时,力所不能及。 战争之所以残酷,是它能让战场上的每个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不论你再如何挣扎、激昂,最后也只能怀揣遗憾死去。 李玄喘息着,那自己的遗憾是什么呢? 他环顾四周,天策军被他目光逼退。 李玄哈哈一笑,手中剑还在滴血,周围都是敌人的尸体。披甲,执剑,戍边。 三尺飞白荡边塞一身曾敌八百万! 无憾! 李玄震去剑上血,怒吼:“再来!” 此时,黑夜里忽然飞来一颗流星。 李玄豁然看向流星来处,却见一人白衣如雪,在琼楼檐角临风而立。那颗流星璀璨拖着长长的彗尾,照亮夜空,直奔元臻面门! 司礼监上三位生肖,天马! 在天马身旁,金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笑眯眯的遥遥看着战场内所有人。 转瞬间,流星拖着彗尾来到元臻面前,可元臻依旧岿然不动,迎面看着流星来到眼前:“不自量力。” 砰的一声,流星刚刚进入元臻一步之内,竟化作绚烂星尘消散。 众人刚刚升起的希望,再次幻灭。 天马手中的弓由元气所化,箭矢亦是,依然脱不出“术”的范畴。元臻有二品官身,又有景朝皇帝手书圣旨,便是天马也奈何不得。 金猪诶了一声,摘下斗笠惊叹道:“你差一脚就踏进神道境了,还破不了他身上的王朝气运吗?” 天马平静的比划起手语:“差一脚踏进,就是没进。” 金猪挠了挠头:“那怎么办?换我去肉搏吗?我可不去!” 天马只静静地审视战场。 下一刻,他再次拉开璀璨长弓射出一箭。 可这一箭并没有射向元臻,而是射向李玄。却见流星从天而降,当流星落下之时,李玄刚好因力竭,踉跄着退后一个身位。 一名天策军策马杀来,竟刚好被落下的流星穿胸而过。天策军依仗的重甲在流星面前如无物,流星带出一捧血雾! 李玄一怔,转头看向琼楼檐角,天马比划手语,金猪翻译道:“往前杀,杀不进去算我的,赔你一条命!” 声音不大,却在天际滚荡。 李玄怒吼一声:“杀!” 天马在檐角引弦怒射,一颗颗流星从他手中迸发而出,几个呼吸间便将李玄面前的十余名天策军射穿。 二品官身虽诸邪辟易,可李家飞白门径不是‘术’,天马要为李玄硬生生开出一条血路,送他去元臻面前! 夜空里飘起流星雨,不讲道理似的覆盖在天策军身上,李玄再进三十步! 天马站在檐角上,拍了拍金猪,比划手语示意他翻译:“皎兔,再不出手,事后天马必杀你。” 檐角下的凭栏处,却听皎兔捂嘴娇笑道:“天马大人好大的威风呀,我可没说不出手,只是不想抢了天马大人的风头。” 金猪面无表情:“聒噪。” “好好好,不贫啦,”皎兔盘膝坐在地板上:“云羊,为我护法!” 云羊从袖子中取出一迭皮影人撒向周围,皎兔用指甲割开眉心,一道黑色身影从眉心处涌出。 只见浓黑如墨的皎兔披着一身甲胄,手中倒提一柄比她还高的青龙偃月刀。 皎兔笑着说道:“天马大人吹出去的牛皮,卑职帮你圆。” 话音落,她纵身一跃数丈高,落在远处房顶上。这“阴神”化身轻飘飘的像是没有重量,每一步都跨出三丈距离,仿佛一步能跨过山海。 皎兔微微弯腰,拖刀而行。 她身后,偃月刀拖过之处翻起瓦片之浪,宛如灰色的河面被刀刃切开。 来到天策军所在长街时,皎兔再次一跃而起,将手中青龙偃月刀高高举过头顶,当她身影落在李玄身前时,长刀也一并落下! 轰的一声,长刀落在空地上,巨大的烟尘与刀气将天策军掀得人仰马翻。 “李大人跟上哦,送你一程!”皎兔舞着青龙偃月刀杀入阵中,长刀如旋风似的将天策军一一斩于马下,偃月刀所过之处,天策军皆被阵斩! 娇小的身形,纤瘦的腰肢,霸道无匹的偃月刀! 有神射手在远处放冷箭,可天马从远处策应,将景朝神射手一一碾杀,使得天策军仓促之下束手无策。 一时间,竟真让皎兔领着李玄再杀出四十步! 元臻冷冷看着两人几乎要杀至面前,他看着远处的边军人墙,平静下令:“从北杀,杀穿虎甲铁骑!” 天策军护着他往北杀去,半数近卫营忽然越来越快,宛如战车的铁车头,竟要与虎甲铁骑硬碰硬! 两股黑色洪流骤然撞在一起,近卫营的高手只用一瞬便将虎甲铁骑先锋营撞碎。 异变突生,后面的虎甲铁骑从腰间取出火寸条,一边冲锋,一边点燃马鞍上挂着的牛皮包。 轰鸣! 火光冲天而起! 虎甲铁骑携带的火器将他们炸碎。这些虎甲铁骑没有感情,不会恐惧,只一味的要将天策军拖入死战! 血肉横飞中,有黄色纸符碎片从天上飘落,天策军中有人惊呼道:“难道是厌胜之术所控?” 元臻沉默了,抬头遥遥看向远处墙垛上的青衫书生,对方依旧气定神闲、胜券在握。 元臻又回头看向还在杀向自己的皎兔与李玄,不知为何笑了起来:“骄兵必败,输得不冤。” 心腹在一旁焦急道:“大帅,降吧!军略使必有办法换您回去!” 元臻斜睨他一眼:“不必。” 此时,李玄已再次杀至元臻面前,他沉重喘息着,只觉得心脏已经快要从嗓子眼吐出来。 不行了。 走不动了。 可一回头,他看向自己身后漫长来时路! 血路上,还有一骑快马奔腾而来,战马上的少年手持马槊从他身边经过,奋然怒吼:“去!今日名扬天下!” 李玄骤然转身:“杀!” 战马上的陈迹一支马槊刺向千夫长,千夫长徒手握住马槊,竟生生顺着马槊将他从战马上提起,甩去远处。 陈迹终究只是先天境界,角力中只能被甩去路旁墙壁。 可也就是这一瞬,流星雨已至,封锁住千夫长所有退路,将他活生生射穿在阵前。 流星雨的绚烂之中,皎兔已绕过千夫长,来到元臻马前。 近卫营里伪装成寻常甲士的大行官出手,当皎兔手中青龙偃月刀砍来时,这位行官猛然突进、拔刀横斩一气呵成。 这一刀凝着行官一身的精气神,避无可避。 一刀斩过,皎兔阴神化身做黑烟消散。 就在黑烟消散的刹那间,一抹剑光从黑烟之后乍现,如枯笔于纸张上抹过。近卫行官看着黑烟之中杀出的李玄,只觉脖颈一凉,血液喷溅。 他眼睁睁看着李玄从他身边经过,奋力一跃,一剑斩向战马之上的元臻! 元臻看着那条漫长的血路,还有飞来的剑光,心中忽然叹息。 固原啊固原。 剑光闪过,人头落地! (本章完) 第286章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第286章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结束了吗? 结束了。 李玄喘息着看向周围,血混着黄土,一具具尸体如人间炼狱。 陷阵,先登,夺旗,斩将,陷阵最易,斩将最难。 主将一死,万军志败。 李玄心存死志踏上这条血路的时候,其实没想过自己真能来到元臻面前,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仿佛做了一场梦,他不知道该不该醒来。 此时,陈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神情似有惊疑。 他见李玄愣神,立刻撕下衣摆冲上前,包裹着元臻的头颅递到李玄手中。 李玄回过神来,接过头颅。他下意识想解开裹着头颅的黑布,却被陈迹死死拉住。 李玄疑惑的看着陈迹,陈迹却没有解释:“快!莫让边军再有死伤了!” 李玄当即高举裹着元臻头颅的黑布,奋声怒吼:“元臻已死!” 战场之中寂静了一瞬,继而山呼海啸,边军步卒一个接一个的振奋高呼:“元臻已死!” “元臻已死!” “元臻已死!” 声音从近处传到远处,如海潮般向外滚荡。顷刻间,天策军士气全无,除元臻近卫营以外,皆缓缓放下手中兵刃,再无斗志。 虎甲铁骑快速穿插其中,将天策军甲士驱赶到一处,夺走兵刃、卸下甲胄、牵走战马,甚至还丢下麻绳,命令天策军相互捆缚。 这场战争真的结束了。 黑夜里,边军步卒跌坐在地。 陈迹原以为他们会抱头痛哭,亦或是欢呼,可他们没有,战场里只有无尽的茫然与沉默。 正当此时,虎甲铁骑竟再次抬起铁戟,策马在天策军俘虏中往返冲杀! 这一变故惊得边军步卒重新站起身来,惊疑不定的看着虎甲铁骑屠杀天策军。 李玄怒吼:“你们做什么,阵前不斩降将!非我妇人之仁,而是开此先例,往后便再无人愿意归降我朝,我朝士卒降了景朝,亦会遭人屠戮!” 可虎甲铁骑手中铁戟不停,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远处传来马蹄声,李玄转头看去,正看见冯先生策马而来。 冯先生遥遥说道:“固原献城之后,天策军可信守承诺?景宁两朝,向来是我朝降景者多,景朝降我者少。彼此已是不死不休,这一次,便要让我朝那些软骨头绝了念想。” 说罢,虎甲铁骑继续杀俘,一个不留。天策军再想反抗,为时已晚。 待他们将天策军屠戮殆尽后,李玄愤怒中,却见虎甲铁骑与象甲卫同时举刀自己颈间,动作整齐得像是同一人。 下一刻,刘家精锐一同自刎,摔下马来,倒在血泊之中! 这一幕惊得边军步卒连连后退,便是身经百战的他们也没见过这般景象! 李玄的愤怒转为震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唯有陈迹猜测,这些刘家精锐一直都被冯先生用厌胜之术压着,对方迫不及待的开门献城、烧粮仓、卖太子,恐怕是因为快要压不住了。 所以天策军必须死,不然刘家精锐失控之后,边军步卒的残兵无法收拾残局。 陈迹环顾四周,却见胡钧羡、周游面色并无异常,似是早已知晓此事。 冯先生没有再理会,而是指着满地尸体与军械,笑吟吟对胡钧羡说道:“胡将军,内相大人先前答应你的五千匹战马、一万副甲胄、弓、戟、刀,皆在此处,自取吧。有了这些军械,想必固原城可再为宁朝戍边五十载。” 胡钧羡面无表情:“内相大人送军械的方式,倒是别开生面。” 冯先生没在意他的态度,自顾自赞叹道:“这可是刘家重金打造的军械,尤其是象甲营的那些皮甲,我还有些舍不得给你……也算是弥补一下固原边军吧!” 甲胄并非越重越好。 象甲营的皮甲皆取自犀牛皮,经数月柔韧,再以大漆、铁砂做表面硬化处理,便是开山斧劈砍下去也劈不断。轻便、结实最适宜精锐军队奔袭、渗透。 纵观整个战争史,也只有精锐中的精锐,才有资格佩戴皮甲。 冯先生没有说客套话,他是真想将皮甲留给解烦卫。 此时,李玄拄着剑撑住身形,怒声问道:“这都是司礼监的手笔吗?不愧是毒相,竟枉顾固原半数百姓性命,行此歹毒计谋!” 冯先生不以为忤,只是漫不经心说道:“李大人,你说我歹毒没关系,可要是妄议内相大人,小心性命不保,这次念你有斩将之功,饶你一命。正所谓义不理财、慈不掌军,你可知道,固原经此一役全歼天策军主力,又杀宿敌元臻,能让固原太平多少年?边军少死多少人?” 说罢,他抬头看向胡钧羡,指着李玄说道:“胡将军,他倒是与你当年有几分相像,却不知何时才能磨砺出来。得将他那副软心肠磨硬,粗粝得像是固原的石头,才堪大用呢。” 李玄无法接受冯先生说辞,当即将手中元臻头颅甩在地上:“数万条性命换来的斩将之功,不要也罢!” 咚的一声。 头颅摔在地上却不是血肉之声,李玄一怔,立刻蹲下身子掀开黑布,里面赫然只有一段松木桩,元臻的脑袋已不翼而飞! 李玄回头去看陈迹,回想起方才对方拦住自己扯下黑布的举动,想必是那时便已发现了。只是顾全大局,所以用黑布遮掩,隐忍不发。 陈迹沉默着。 他能发现,是因为当元臻头颅被斩去时,他并没有收到冰流。景朝二品大员,怎么可能死后没有冰流? 冯先生看着那段木桩,眼睛微微眯起。 他轻飘飘跃下马来,脚尖一挑便踢开元臻身上的衣袍,显露出衣服里的几段木头,一封圣旨,还有木头上贴着的黄纸符咒。 他双手拢在袖中,也不动怒,只轻轻赞叹一声:“还真难杀啊……不过,这厌胜之术的同门,总算是找到踪迹了。” 李玄忽然想起什么:“不对,若先前天策军中的元臻是草木傀儡,为何能诸邪辟易?” 冯先生思忖片刻道:“想必,问题出在那封圣旨上。” 说罢,他弯腰拾起圣旨展开,里面赫然用鲜血写就。 圣旨里,没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只写着八个大字: 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 末尾,盖着一枚朱红印玺! “帝王血书,”冯先生轻叹道:“我就奇怪他为何随身带着一封圣旨,原来是唬人用的。” 他转头看向胡钧羡:“胡总兵,此人不除,固原难安啊。” 胡钧羡没有说话。 …… …… 一处断崖上,元臻默默伫立,平静地俯视着山下。 固原城里已成残垣断壁,固原城外天策军大营还燃着大火,生灵涂炭。 有随从过来为他披上一袭大氅,低声道:“大帅,走吧。此次固原折戟,回去定会被陆谨趁机责难,我们不如索性屠几个村子,回去也好拿些人头交差。” 元臻沉默许久后缓缓说道:“我十七岁便开始与固原打交道,那时还只是随父出征,在他身旁当个小小偏将。后来父亲病重,他在床榻前对我说,若有一日破了固原,定要写祭文烧在他坟茔前。我那时候心想固原城里皆是老弱残卒,只能穿藤甲、用钝刀、开软弓,连火器都没有,攻下固原有何难事?若让我当大统领,固原指日可待。” “那时,我是瞧不起父亲的。”元臻出神道:“可后来我接了爵位一路从偏将升至大统领,二十三年里,我打了固原七次,败了七次,我这才明白父亲其实比我厉害。” 说着,他指着山下那座破败的固原城,讥笑道:“年少时,我以为自己能打到宁朝繁华的京城去,结果这座又破又旧的小城打了二十多年交道。我和那群又臭又硬的石头,却要将一辈子都蹉跎在这里了。” 随从不敢言语。 元臻转身下山:“走吧。” 然而就在此时,山下传来惨呼声。 夜幕下,他站在原地看着光秃秃的土山下人影晃动,十余名随从拦在他身前凝神戒备。 不知过了多久,寒风凛冽中有二十余人登山而上,手中拎着滴血的长刀。 元臻眯起眼睛看去,待看清来人后露出恍然神色:“原来是你,我还当你永远不会再回固原了。” 胡三爷抖了抖刀上的血,咧嘴笑道:“我答应将军要在坟前献上你的头颅,怎可失信于他?这些年,我每日每夜都在想着如何杀你!” 元臻看着胡三爷身后一个个如豺狼虎豹的汉子,紧绷的身子忽然又慢慢松缓下来:“原来,各有各的执念。” 胡三爷一步步往上走着:“嘉宁六年,固原边军战死三千二百一十四人;嘉宁九年,固原边军战死两千九百三十二人;嘉宁十四年……” 他一笔笔数着,一条人命都没落下。 血债血偿。 小五在胡三爷身后低声道:“还有掌柜。” 胡三爷神情一暗。 元臻摇摇头:“我天策军阵亡的将士,又岂比你固原少?” 胡三爷凝声道:“早知如此,何必一次次卷土重来?不能相安无事吗?” 元臻忽然说道:“胡钧元,我比你幸运。” 胡三爷一怔:“死到临头了,说什么屁话?” 元臻笑了起来:“我要解脱了,你却还要被困在此处不得解脱,我自然要比你幸运些。” 胡三爷沉默了。 元臻见他这副模样,骤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后悔来固原吗?” 胡三爷身后二十余名汉子一起,将元臻随从一一斩杀。 他箭步向前,一刀刺入元臻腹中,任由温热的鲜血顺着刀身流下。 胡三爷凝视着元臻的眼睛:“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元臻眼睛里的光渐渐暗淡:“这固原,下辈子不来了。” (本章完) 第287章 东家 第287章 东家 屈吴山,乃祁连山东延余脉,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立于主峰‘南沟大顶’,恰好可俯瞰固原城池。 就在这山巅,埋着一个小小的无名坟茔,坟茔前立着一块墓碑,碑上却没有字。 璀璨星光下,一黑衣女子头戴帷帽,帽檐垂下的轻纱遮住了她的面容。 她拿着一块布,一边弯腰擦拭着墓碑,一边低声念叨着:“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回固原。不是怕见到你,是生怕回来之后发现什么都变了,所以就让固原把你和我都忘了,也好。” 黑衣女子轻声道:“可你看到了吗,二十年前你我抬头看到的固原这片天,与此时抬头看到的一模一样,人也没有变。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待我把最后一件事情做完,就来这里陪你。” 此时,山下传来脚步声,胡三爷提着一颗头颅连夜上山,将那颗头颅轻轻放在坟茔前。他退后两步,深深一揖:“将军,我把元臻给您带来了。” 不远处,小五提着一只食盒,惴惴不安的等着。 胡三爷回头瞪了他一眼:“愣着做什么?” “诶!”小五忐忑的上前几步,先是对黑衣女子抱拳行礼,喊了声“东家”,这才将食盒里的烧鸡、馒头、橘子、烧酒,一一摆在坟茔前。 黑衣女子一边擦拭墓碑,一边轻声问道:“老二没了?” 小五鼻子一酸:“嗯。” 黑衣女子擦墓碑的手停了片刻:“他可说过什么?” 小五低声道:“他说,忠义不是用嘴说的,要拿命换。” 黑衣女子问道:“没了?” 小五嗯了一声:“没了。” 黑衣女子凝视着无字墓碑,而后平静道:“往后你便是龙门客栈掌柜了,好好做事,记得将那些肥羊的钱货给胡钧羡送去,他如今正是需要银钱的时候。但是告诉他,往后灯火的驼队不能拦,我这辈子从不做赔本买卖。” 小五低声道:“东家,胡钧羡向来不喜咱们,未必会要咱们的银子。” 黑衣女子不紧不慢的说道:“如今固原边军损失惨重,朝廷的抚恤银经层层盘剥,到他手里又能剩多少?告诉他胡钧羡,这笔银子不是给他,是给边军将士的抚恤。” 小五应下:“明白了。” 黑衣女子随口道:“去吧。” 小五扭头走了。 待山巅只剩两人。 黑衣女子直起腰来,凝视墓碑开口问道:“老三,你先前托人带消息,说你见到‘他’了?” 胡三爷嗯了一声:“路上凑巧遇见,我便跟着他住进龙门客栈。如今陈礼钦迁升为东宫官署,他是随陈家一起来的。” 黑衣女子迟疑许久,终究没忍住:“他怎么样?” 胡三爷回忆道:“个子与我一般高,高高瘦瘦的眉眼清秀却有英气,很像你。他把匕首抵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几乎认错了人。” 黑衣女子细细琢磨着这些话,像是要记在心里:“还有呢?” 胡三爷认真道:“他很好,有勇有谋,做事仔细谨慎;身手也很好,已是先天第三重楼的行官了。” 黑衣女子凝声:“他行官门径从何而来?” 胡三爷回答道:“据我所知,陈家曾将他送去靖王府太医馆当学徒,门径便由太医馆御医所授,也算是因祸得福。” 黑衣女子平静道:“陈家竟送他去医馆当学徒?看来梁氏不知我还活着,不然给她两个胆子也不敢。御医是谁?” 胡三爷回答道:“正七品御医,姚奇门。” 黑衣女子怔了一下:“是他?我只知他医术了得、为人刻薄,却没听说过他还是一位行官……还打听到什么事?” 胡三爷想了想:“王道圣夸他,光而不耀,静水流深。” 黑衣女子点点头:“倒是少见王道圣夸人想来人品不错……还有呢?” 胡三爷又想了想:“他如今在为太子做事,已是东宫官署右司卫,正六品。” 黑衣女子又问:“怎么与太子搅到一起去了?还有呢,他可曾婚配?” 胡三爷摇头:“不曾。” 黑衣女子再问:“可有心仪的女子?” 不知不觉间,她已问了许多问题。 胡三爷沉默片刻:“东家,您若挂念,与其问我,倒不如自己去见见他。” 山巅安静下来,只余下寒风吹拂。 黑衣女子也沉默了许久,最终轻叹一声:“不去了,不曾养他,便让他当我真的死了吧。你也不要再去见他,莫将他卷入我们的是非中。” 胡三爷应下:“是。” 女子转身往山下走去:“为将军平反难如登天,但他一生英烈,我等不能坐视他背负不忠不义的叛国骂名,我也不能坐视他的墓碑连字都不能刻。当年构陷他的那个谍子或许已经被灭口了,但幕后主使一定还活着。我在京城驿站的案牍库里找到一封书信,恐与当年之事有关。” 胡三爷跟在她身后:“好,我去查。” …… …… 夜色下的固原城,沉寂的像一座空城。 一盆盆大火燃烧着,所有边军步卒聚在一处,有人睁着眼睛默默等待天明,有人干脆和尸体躺在一起,沉沉睡去。 陈迹、张夏、张铮、小满、李玄靠坐在一块干净的墙根,他们看着边军步卒起锅烧水,将伤了腿的战马屠宰,煮成一锅锅马肉。 白色的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香气慢慢飘到鼻子里。 一片阴影笼罩过来,挡住了月光与火光。 陈迹抬头,却是胡钧羡与周游二人策马经过。 胡钧羡勒住缰绳,坐在马上打量着他们,最终目光落在李玄身上:“可愿来我边军任职?” 李玄一怔:“胡将军与我说话?” 胡钧羡声音粗粝:“来边军,我保你七年之内迁升副总兵,届时是留在固原,还是借齐家之力调你去做封疆大吏,都由你。” 胡钧羡抛出橄榄枝,可周游却在一旁咧嘴笑道:“李大人,来我固原便是一条不归路,离家万里,锦书难寄。这没有京城的繁华,只有吃不完的沙子,望不到头的黄土。李大人,你得想清楚了再回答。” 两人一正一反倒是让人搞不清,他们到底想不想李玄来边军。 李玄仰着头,看着魁梧异常的胡钧羡,最终抱拳道:“承蒙两位抬爱,只是卑职的家人与妻子都在京城,实在脱不开身。” 齐家的上门女婿,从婚娶那一天起,便命不由己了。妻子不会允许他来固原,齐家也不会允许他来固原。 胡钧羡见他拒绝也不勉强,只随口说道:“那便祝李大人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周游笑着与李玄拱拱手:“先前多有冒犯后会有期!” 他又将目光投向陈迹:“小陈大人,你可愿……” 话未说完,胡钧羡却抬手打断:“他便不必来我固原了。” 周游尴尬的笑了笑,赶忙向陈迹道了声抱歉,策马跟上胡钧羡。 小满瞪大了眼睛:“你们等会儿!” 胡钧羡与周游一同勒马回头,诧异看向小满。 张夏心道不好,伸手去拉小满,可小满却将她伸来的手挡开,气势汹汹道:“你们为何不招揽我家公子?什么叫他便不必来固原了?” 胡钧羡上下审视小满,而后竟真的回答了一个小丫鬟的问题:“不是我不招揽,而是我知道他不会留,不必浪费时间。” 小满忿忿不平:“他不留归他不留,你们总得问一声吧!” 胡钧羡漠然道:“李玄不擅自保与变通,在京城那种地方便是有一身的本事也难以施展,与其当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不如来我固原当一只雄鹰。但你家公子不同,他在京城那种地方如鱼得水,若有朝一日他能在京畿之地立足,固原边军还需他和他的老师在京中照看。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小满愣住:“啊……那你好好说嘛!” 胡钧羡不再搭理,策马便走。 小满回头无辜的看向陈迹:“公子,我是不是闯祸了?” 陈迹笑了笑:“没有,你替我鸣不平,能闯什么祸?” 张铮乐呵呵笑道:“也就是胡钧羡有这份胸襟与格局,等你到了京城可小心些,京城的官贵们可都是小心眼。” 小满小声嘀咕道:“京城了不起啊,还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此时,远处传来呼喊声:“师父,救我!” 陈迹没有理会。 呼喊之人见陈迹不理会,又喊道:“姐夫,救我!” 众人转头望去,赫然是齐斟酌等人还被捆在马上。大战之后,所有人身心俱疲,几乎要把他们给忘记了。 陈迹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齐斟酌方才喊的“师父”竟是自己。 李玄提着剑去给所有人松绑,小满看着劫后余生的陈问孝、陈礼钦、梁氏、王贵,小声埋怨道:“他们怎么和元臻一样难杀,早知道我自己动手了……” 陈迹:“……” 下一刻,陈礼钦方才挣脱麻绳,当即捡起一柄地上散落的朴刀朝陈问孝砍去:“逆子,焉敢辱我门风!” 陈问孝哭喊着躲避:“母亲救我,我先前也只是权宜之计!” 陈礼钦绕着圈子挥刀,梁氏如老鹰护小鸡似的将陈问孝庇佑在身后:“老爷,使不得,他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陈礼钦勃然大怒:“我便只当没生过他,闪开,便是我不杀他,我大宁律法也饶不了他!” 张铮冷笑:“又在装模作样,我不信他手里的刀真能砍下去。一番苦肉计演下来,恐怕又要被糊弄过去了。” 此时,胡钧羡与周游远远看着这出闹剧,陈家与太子被俘时,周围只有天策军。如今天策军死绝,他们也不清楚发生过什么,只能默默观望。 小满眼珠子一转,往前跑上几步扯住胡钧羡缰绳。 胡钧羡皱眉:“你这小丫头还要做什么?” 小满低声道:“胡将军,我家公子先前助李大人斩将,算不算有功之臣?” 胡钧羡漠然道:“自然是算的。” 小满又道:“固原边军承不承情?” 周游咧嘴笑道:“承情承情你这小丫头到底想说什么,别绕弯子了!” 小满赶忙道:“那陈问孝被天策军生擒时想出卖我家公子……出卖有功之臣,算不算通敌叛国?” 胡钧羡转头看向陈问孝,思忖几息后,对边军步卒挥挥手:“拿下!由我边军押送京城,提交刑部审理!” (本章完) 第288章 咎由自取 第288章 咎由自取 黑夜里。 陈礼钦提刀追砍陈问孝,可任凭他如何气势汹汹,手里的刀却始终没有落到陈问孝身上。 在梁氏的哭声中,六名边军步卒一拥而上,将陈问孝按在黄土地上,以麻绳捆缚手脚。 陈礼钦愣在原地:“你们要干什么!” 一名边军步卒踩着陈问孝说道:“陈大人不是要砍他吗,我们帮你按住他,快请砍了吧。” 陈礼钦涨红了脸:“我陈家家事,何时轮到你们来插手了!” 边军步卒冷笑道:“老子在前面抛头颅洒热血,这小子在后面通敌卖国,若不是将军下令将他押送京城,他只怕走不出这固原城!” 陈问孝脸被按在地上,奋力呐喊着:“你们放开我!父亲救我,母亲救我!” 梁氏疯了似的扑上前来,推开边军:“我等是詹士府少詹士亲眷,何时通敌卖国了?你们有证据吗,莫要血口喷人!” 边军步卒回头看向胡钧羡,陈问孝通敌卖国时边军并不在场,他们确实没有证据,只能靠小满的一面之词。 而此时,小满不知何时悄悄溜走,只余胡钧羡与周游二人驻马而立。 周游回头去看小满,小满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下一刻,有人轻声说道:“我作证,陈问孝通敌叛国。” 梁氏与陈礼钦豁然回头,却见陈问宗站在火盆旁,眼眶通红却神色平静。 梁氏撕心裂肺道:“问宗你要干什么,你想害死你弟弟吗?不要说胡话!” 可陈问宗只是低声叙述:“陈问孝被景朝贼子生擒后,贼人询问龙门客栈一事,他为求……” “住口!” 梁氏踉跄着来到陈问宗面前,低声凄厉道:“问宗,你立志科举夺魁,东华门外唱名。可殿试乃陛下朱笔钦点,若问孝入罪,陛下焉能点一名罪臣的兄长当状元?只怕你此生科举无望,蹉跎一生。放过他,也是成全你自己啊!” 梁氏眼泪一颗颗往下掉:“问宗,娘能指望的只有你们兄弟二人,若你们二人都出了事,娘可怎么活?娘还能依靠谁?” 若此事在固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未必会传到京城去。 但通敌卖国不同,若押送京城刑部,陈问孝只有一个下场,斩立决。 而斩立决的罪名,将由刑部审理,之后移交督察院参核,再由大理寺审允,皆无异议后呈送仁寿宫,由陛下亲自核准! 陛下一定会知道,谁也救不得! 陈问宗沉默许久:“母亲,若要我包庇他,便是让我承认,我过去学的经义都是错的,写的文章都是假的……便是考取状元又有何用?” 梁氏哀婉道:“难道你没学过亲亲相隐吗?子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亲亲相隐亦是君子之道啊,便是我宁朝律法中也有写,外祖父、外孙、孙、媳妇、夫之兄弟及兄弟妻,皆可相隐,此乃天理人情之至也。” 陈问宗怔在原地,他看看母亲,又看看陈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梁氏没有骗他,宁朝律法确实是这么写的,至圣先师也确实是这么说的。 正当陈问宗进退维谷之际,齐斟酌忽然跑来高喊道:“景朝贼子询问龙门客栈一事,陈问孝为求活命,出卖我师父陈迹。我师父在客栈为护太子殿下周全,以一己之力诛杀景朝百人,几乎丧命敌手,陈问孝此举与通敌叛国无异!” 此话一出,周遭都安静了。 梁氏忽然跌坐在地,眼里像是失了魂。 陈迹看了齐斟酌一眼,一时不知该不该认下这徒弟。 寂静中,胡钧羡再次开口说道:“陈问孝向景朝卑躬屈膝、通敌卖国,其罪当诛。我边军没有处置他的权力,便将他押送刑部审理,以正视听。把他拉起来,送去看押。” 听闻此言,陈礼钦心绪渐渐沉入谷底。 然而就在此时,梁氏忽然从地上爬起,拔下头顶发簪冲至陈问孝面前,直直刺进其胸口。 梁氏低声哭泣道:“别怪娘,你兄长不能有事……” 陈问孝低头看着胸口发簪,又难以置信的抬头看着梁氏,眼泪鼻涕一起流下:“娘,我心口好疼……” 话未说完,他便垂下脑袋,再无气息。 梁氏歇斯底里的看向所有人:“可以了吗!” 这一变故惊到所有人,谁也没想到梁氏如此决绝,竟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陈迹只觉得有些荒诞,这宁景两朝仿佛人人病态,匪夷所思。 却见梁氏猩红着双眼环顾四周:“此事已了,若叫我知道谁再将此事传扬出去,我京城陈家与梁家绝不会放过他!” 说罢,她恶狠狠的盯着陈迹与小满,披头散发,状如恶鬼。 陈问宗上前去搀扶,却被梁氏无声推开。她伏在陈问孝身上,低声啜泣着,久久不起。 小满有些手足无措的看向陈迹:“公子,我没想到……” 陈迹轻声道:“不要怕,是他咎由自取。” 只是,他与梁氏今后,恐怕已结死仇。 …… …… 胡钧羡凝视梁氏许久,而后对边军步卒挥挥手:“既然罪犯伏诛,我边军便不再多事。” 边军步卒赶忙退下,生怕被梁氏记恨在心。 陈迹想起此事,忽然问道:“你们在地窖里藏得好好的,怎么会被天策军发现?” 张铮一脸晦气:“我们在井下藏得好好的,结果一人被天策军追得慌不择路跳到井下来,撞破了井壁上垒着的石头!” 陈迹皱眉:“那个人呢?” 张夏回答道:“被天策军杀了……” 话未说完,众人头顶又拢来一片阴影,陈迹抬头,赫然是冯先生坐在马上,正笑吟吟的看着他:“你想调查,那人是不是我派去的?” 陈迹沉默片刻:“是。” 冯先生笑了笑:“不用猜了,是我。” 说罢,他跳下马来,将缰绳递给小满,而后对陈迹说道:“陪我走走,今日心情甚好,说不定愿意回答你几个问题。” 张夏拉住陈迹袖子,微微摇头。 陈迹却笑着说道:“无妨。” 冯先生与陈迹往废墟处走去,走了很久,陈迹始终没有发问。 冯先生站在须尾巷,看着数不清的边军步卒尸体,忽然问道:“陈迹,你说边军是不是这世上最憨傻的人?” 陈迹低声道:“大人是指?” 冯先生哂笑道:“我朝兵部有规矩,边军驻扎一日后分发军饷。嘉宁十四年春,大同边军北上迎击敌寇,有聪明绝顶的文官耍聪明,每次扎营,都只让大同边军驻扎一日,第二日便下令让他们更换扎营的地方,这样一来便永远不用发军饷了。” 陈迹一怔:“还能如此?” 此事乍一听,甚至不像是真事,而是被杜撰出来的。 冯先生平静道:“边军傻就傻在,便是被人如此戏弄,敌军来时依旧奋勇杀敌。最后大同边军在鼓忽岭挡了景朝虎贲军一月有余,全军皆死。夜不收去给他们收尸的时候,剖开肚子发现,他们肚子里只有草根、树皮、皮革。” 陈迹沉默不语。 冯先生指着固原城外的夜空:“陈迹,世道不该如此啊。” (本章完) 第289章 去与留 第289章 去与留 “陈迹,世道不该如此。” 陈迹没想到,这句话,竟是从冯先生嘴里说出来的。 黑夜中,他转头看向身旁的青衫书生,对方两鬓之间也有了些许风霜。他又转头看向冯先生所指之处,那里只有漫漫长夜,连星光也暗淡。 冯先生放下手臂,看着远方,平静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很荒诞?朝中阁老们枉顾边军性命,难道就不怕边军垮了,自己也性命不保吗?” 陈迹低声道:“卑职确实不解。” 冯先生负手向前走去:“我得知那些荒诞事时,也曾以为自己听错了。嘉宁二十二年,蓟州边军迟迟等不来粮饷,城中粮商也被禁止卖粮给他们。两名蓟州边军步卒饿得受不了,便偷了蓟州齐家旁支两只鸡。这两人也是窝囊,刚刚杀了鸡、起锅烧水,鸡都还没吃到嘴里就被齐府家丁抓个正着……你可知那两名边军步卒的下场?” 陈迹沉默。 冯先生面无表情道:“齐家让他们给鸡偿了命。蓟州边军听闻此事后,当夜哗变,朝廷用了整整半年才平息叛乱,蓟州总兵夷三族。” 陈迹一怔,给鸡偿命? 冯先生继续说道:“你可知道这荒诞背后是何原因?” 陈迹摇头:“卑职不知。” 冯先生慢悠悠解释道:“其实是因为有人举荐蓟州总兵迁任兵部尚书,挡了某些人的官路。” 他又说道:“固原边军总兵庆文韬戍边十四载,最后却落得个通敌叛国、凌迟处死的下场,你可知为何?” 陈迹听闻庆文韬之名,心中微微一动:“卑职不知。” 冯先生笑了笑:“只因文韬将军开商路、养边军,引得许多行商放弃以往商道,改走固原。这下子,东营、启东的走私贸易顿减两成,惹得许多人不高兴了。于是有人捏造出一份文韬将军通敌的罪证,将他送上秋斩刑场。” 陈迹探寻道:“哪些人不高兴?” 冯先生随口解释:“东营港是陈家的,启东港是徐家的,你说是谁不高兴?有趣的是,文韬将军出事时,胡阁老一言不发,待文韬将军死后,胡家却拼了命将这条西北商道保了下来。” 等等。 陈迹骤然陷入沉思,文韬将军遭人陷害、结义妹妹不知所踪、胡三爷辞官、原先龙门客栈掌柜与伙计被人吊死在旌表牌坊、陈家户部尚书遇刺,这一连串的事,似乎隐隐有着某种联系! 此时,冯先生淡然道:“陈迹,这历史翻开每一页,里面都只有血淋淋的‘利益’二字,你何时能从那一桩桩事里看到这两个字,才算是真的明了事理。” 陈迹拱手道:“卑职只是一个小小的海东青,糊涂些也好。大人需要卑职做什么,卑职就做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冯先生听到如此冠冕堂皇的回答,好笑的转头看向陈迹。 他用手指虚点两下:“你啊你,何时也学会这些拍马屁的话术了?你才入密谍司不久便迁升海东青,跻身十二生肖是早晚的事情,早些看透某些事,对你有好处。” 陈迹不动声色道:“不知卑职需要立下何等功劳,才能迁升十二生肖?” 冯先生意味深长道:“时机一到,你自然知晓。” 冯先生继续往城墙处走,陈迹跟在身后好奇道:“大人,世家真的不怕景朝南下的后果吗,万一边军垮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冯先生笑吟吟道:“他们哪管这些?他们觉得,即便改朝换代了,他们换个主子照样能锦衣玉食,除了朱家,没人担心这江山姓什么。但我们今日毁了天策军,足以使景朝五年之内不敢再起边衅。有了这五年,我们便可以腾出手来收拾旧河山……” 说到此处,冯先生竟面色振奋,手指远处天际的黑色铁幕:“五年后,景朝南下之时,我自披甲,向北而行,饮马北海!” 不知为何。 只有这一刻,陈迹看着眼前的冯先生,终于觉得对方像是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那个强大又冰冷的政治生物。 陈迹忽然问道:“既然史书只有利益二字,那么大人做这些事,又想从中得到什么?” 冯先生看着远处:“我啊……” 他没有回答,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一时间真的答不上来了。 许久后,冯先生笑了笑:“我这种人是不会被记进史书的。” 陈迹微微一怔,他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回答。 更奇怪的是,对方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 陈迹岔开话题:“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冯先生想了想:“既然已经得了太子信任,接下来便跟着太子做事吧。有了这层身份,想必陈家也会高看你一眼,一年内,我要陈家走私景朝的所有货物名录,最好能拿到账本。” 陈迹低声道:“大人,太子此次被当做诱饵,恐怕与司礼监已是死仇。” 冯先生哈哈一笑:“怕什么,太子而已。” 陈迹一凛,这位冯先生竟是没将太子放在眼里,这份底气从何而来? 冯先生笑着说道:“你真当我能决定一国储君的生死?这宁朝,只有一人可以做这个决定。” 宁帝。 可太子过去并无大错,宁帝为何要杀了自己亲手立的太子? 冯先生漫不经心道:“陛下乃修道之人,求的是长生久视。一个长生久视的帝王,怎会需要太子?” 陈迹惊愕,他知道帝王之中,多有追求长生者,可连三品官员都与行官门径相斥,宁帝如何求长生? 然而这方世界光怪陆离,他也不确定宁帝是不是真有办法求得长生。 此时,城墙已近在眼前。 陈迹抬头看去,却见坍塌的城门楼废墟之上,一个魁梧的背影正独自远眺。 冯先生对他挥挥手:“你想要的本座没有忘,去吧,好好做事,待尘埃落定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陈迹拱手后退,眼看着冯先生踩着砖石废墟登上最高处,与胡钧羡并肩而立。 待陈迹走远,冯先生轻声问道:“还怪王爷吗?” 胡钧羡远眺着黑夜,天策军大营的火也渐渐熄了:“不怪,你们小瞧我胡钧羡的心胸了,我本就没怪过他。” 冯先生展颜笑道:“王爷当初选你来固原,也是觉得你最适合此处,如今看来,王爷并未选错。” 胡钧羡淡然道:“哪有什么合不合适,不过是我接圣旨自废修为,更容易迷惑景朝罢了。只是演了这么多年,我也真的有点恨这宁朝了。” 冯先生看了胡钧羡一眼:“接下来作何打算?回京城吧,如今拾起行官门径也还来得及,以你之天赋,也许仍旧能摸一摸神道境的门槛。” 胡钧羡站在废墟之上,随口问道:“我走了,谁来看顾这固原?” 冯先生回答道:“换王道圣来,没人比他更合适。” 胡钧羡恍然:“难怪他迁升兵部尚书的旨意被拦下,原来在这等着。” 冯先生笑吟吟道:“如何?回去之后便在万岁军挂个正四品闲职,赐良田三百亩,授蟒袍玉带,可宫中带刀行走,这是出京时陛下便许诺过的。” 胡钧羡沉默了。 他看着这片日日夜夜都想舍弃的土地,忽然说道:“这偌大江山,小吏由乡绅世袭,大官由世家世袭,皇位由朱家世袭,唯有边军与固原没人愿意世袭……不走了,留我在此处当一块石头吧,王道圣有大才,莫让他和我一样来固原蹉跎光阴了。” 冯先生神情一肃:“当真?” 胡钧羡答非所问:“八年棋局,今日官子,竟还有一丝舍不得。回去告诉陛下,若真想补偿我胡某人,便做到他应允之事,也算了却靖王遗愿。” 话音落,远方一缕阳光刺穿夜幕,漫漫长夜终于要过去了。 冯先生缓缓敛起衣袖,对胡钧羡一揖到底:“国士风骨如青山,将军实乃我朝脊梁。固原,拜托了。” 说罢,他背对着朝阳,转身走下城墙。 城墙废墟之上,只剩胡钧羡一人看着一轮太阳冉冉升起。 “狗屁的国士,”他自嘲一笑,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砖石,在手里掂了掂。 而后扔向远方。 (本章完) 第290章 兔与羊 第290章 兔与羊 太阳初升,陈迹走在清晨的薄雾里。 他近一步、远一步的避开地上尸体,有时还要躲开血水与黄土混杂的泥泞。后来他便不躲了,因为血迹太多,躲不过。 黑夜是温柔的,它把鲜血和尸体都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只有天亮了,你才能看清战争的惨烈。 土路上,边军步卒在尸体中穿梭,他们将百姓的、边军的、天策军的尸体堆在板车上拉走。 当一具具尸体在板车上高高摞起时,胳膊、腿、脑袋无力的垂着,没有生气,没有尊严。 有边军老卒看见合适的靴子,当即坐在尸体边上,眉开眼笑的剥下尸体的靴子,干脆利落的套在自己脚上。 边军老卒惊喜道:“合脚!这些景朝贼子还怪好嘞,千里迢迢把靴子送来……舒坦!” 有人笑骂道:“你他娘的也不洗洗再穿?” 边军老卒骂骂咧咧道:“等洗好挂营帐外面,不知道又要被哪个孙子给摸跑。嘉宁二十五年那会儿,老子好不容易从屈吴山摸回一双靴子,洗完还没晾干,就他娘的穿老姚脚上了……” 说着说着,边军老卒才想起来,老姚已经不在了,刚刚被另一辆板车拉走。 沉默中,有人拍了拍他肩膀:“再找双靴子,给老姚烧过去吧。” 边军老卒穿好靴子,拍拍屁股起身,咧嘴笑道:“扯球蛋呢,死人穿那么好的靴子做什么,要是再找到好靴子,我藏起来换着穿!” 笑得比哭还难看。 陈迹没有回去与其他人汇合,而是来到龙门客栈掌柜死去的地方,对方还跌坐在原地,保持着死去时的样子。 他思忖片刻,背起掌柜尸体往客栈走去。 一路上,有固原幸存的百姓狂奔而来,与他擦肩而过。 有人站在自家被烧毁的屋子前怔怔发呆,有人扑在某具尸体身上哭天抢地。 陈迹从他们身旁无声走过,只觉得一切都过去了,又好像还没有过去。战争会给每个人都留下伤疤,不在身上就在心里。 来到龙门客栈前,陈迹对里面高喊:“有人吗?” 无人回答。 小五、小六等人不知去了哪里。 陈迹沉默许久,轻轻的把掌柜放下,使其靠坐在右边门框上,他自己靠坐在另一边,怔怔的看着荒凉的龟兹街。 他轻声说道:“嘉宁十四年冬,文韬将军被陈家、徐家联手构陷,凌迟处死。而后,他的部下胡三爷,还有他那位结义妹妹为给他报仇,连夜杀了龙门客栈原掌柜、伙计,挂在十二道旌表牌坊上,对不对?” 掌柜闭着眼睛,永远不可能回答陈迹的问题了,可陈迹也不知自己还能再去问谁。 他只自顾自的继续推测道:“数年后,胡三爷他们发现罪魁祸首并非那些掌柜、伙计,便辞了官,偷偷进京复仇。文韬将军的结义妹妹假意嫁入陈家,而后设下计谋,杀了陈家户部尚书,将其首级带回景朝……对不对?” 依然无人回答。 陈迹叹息一声这一切也都只是他的猜测,也只有这个猜测,才能让许多事情说得通……但即便如此,还有许多事情说不通。 要不要查? 陈迹不想查。 多年前的冤案与他又有何关系?他只需要救出郡主,然后,带着郡主远走景朝也好,乘船出海也罢,其余的都与他无关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迹回过神,翻上三楼,取回了他们的行李。 他从行李中取了一件干净衣衫来到后院,脱掉身上破烂的衣服站在院中水缸前,将一瓢瓢冷水从头顶浇下。 身上、头发里的泥土、血迹,一并被冰冷刺骨的凉水冲掉。 直到这一刻,陈迹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传来瓦片松动声响。 他拿起衣服闪身到马厩之中,快速将衣物穿好。再出来时,却见皎兔一袭黑衣,斜倚在龙门客栈二楼的檐角上,小腿垂在檐角外轻轻晃动。 云羊站在她身旁,双手拢在袖中,神情冷漠。 二人见陈迹出来,皎兔捂嘴笑道:“大人怎么这般小气,身子都不给人看。听到我们来,竟赶紧躲进马厩里了。” 云羊冷声道:“他有什么好看的?” 陈迹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若无其事道:“两位有何贵干?” 皎兔坐直了身子意味深长道:“自然是来问问大人,可有什么功劳能分润给我们二人,好助我们早日重回生肖之位呀。大人答应的事情,自己都忘了吗?” 陈迹系好腰带,靠在马厩前凝神戒备,嘴里却轻松道:“固原这么重要的事,还不是交给你们做了?说明内相大人是信任两位的,重回生肖之位也是早晚的事。” 皎兔漫不经心道:“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冯先生风头正盛,他在刘家蛰伏七年之久,如今又来固原主持大局,说不定回京之后便要取代我们,成为新的生肖。” 陈迹心中疑惑,皎兔、云羊竟不知道冯先生就是白龙。 他不动声色道:“要不,两位回京途中偷偷把他杀了吧,这样他便没法取代两位了。” 皎兔葱白的手指绕着自己发丝,笑眯眯说道:“陈大人没安好心哦,想骗我们去送死?那位冯先生深不可测,我们可不会上当。” 陈迹摊手:“我只是提个建议而已……不过两位大人也不用担心这位冯先生,也许他压根看不上普通生肖之位呢?” 皎兔一怔:“你的意思是?” 陈迹随口道:“不都说病虎大人要隐退吗,也许冯先生回京接的是病虎之位?” 皎兔与云羊下意识相视一眼,皆觉得陈迹所说更有可能。 云羊低声道:“莫跟这小子墨迹,他鬼精鬼精的,谁知道他说这些藏着什么目的?说正事吧。” 皎兔正色道:“陈大人,我二人此番前来,只为消弭彼此误会。先前若有得罪,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说罢,她站起身来,在檐角上行了个万福礼。她转头见云羊没动,当即扯了扯对方衣袖,云羊这才不情不愿的作了一揖。 陈迹没有回答,不知对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皎兔继续说道:“大人马上也要回京城了,却还不知京城之凶险,我们做下属的,自然要告知一二……大人要听吗?” 陈迹随口道:“皎兔大人转了性子,开始做善事了?那便听听看。” 皎兔摇摇头:“我可不白讲的,陈大人打算如何报答我?” 陈迹问道:“皎兔大人想要什么?” 皎兔笑眯眯道:“陈大人脱了衣服给我瞧瞧,我便讲给陈大人听。” 陈迹挑挑眉毛,却听云羊愠怒道:“看他做什么?” 皎兔笑得枝乱颤:“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好急的?同僚之间,云羊大人管得太宽了些!” 云羊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陈迹看看皎兔又看看云羊:“若皎兔大人想借我激云羊大人,大可不必。” 皎兔嘁了一声:“激他做什么,没劲!” 她重新坐回檐角上,神情寡淡起来:“司礼监虽是养蛊之地,你来我往的算计也是常有的事,但有两人不能招惹,一个是山牛,一个是吴秀。” 陈迹:“哦?” 皎兔懒洋洋看着自己的指甲,慢条斯理道:“山牛在解烦楼里护卫内相大人周全,与世无争,惹他便是惹了内相,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陈迹点点头:“吴秀呢?” 皎兔微微眯起眼来:“吴秀乃司礼监秉笔太监,如今正得圣眷,在陛下身边听差。此人阴狠毒辣,欲除我等而后快,他刚刚从内相大人手里分走了解烦卫的权柄,陈大人可千万别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 陈迹漫不经心道:“皎兔大人真是好心来提醒我的?” 云羊刚要开口,皎兔抬头瞪了他一眼,云羊又闭上了嘴巴。 她笑了笑,对陈迹说道:“今日来说这些,只是想告诉陈大人,不止我们用得着你,你也用得着我们。陈大人,京城凶险,我等要守望相助才是,可千万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陈迹拱手道:“不敢忘。” 皎兔笑着说道:“那就好,回到京城我与云羊便要听候大人差遣了,我二人在司礼监衙门恭候大驾。” 正当此时,马厩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陈迹转身,赫然看见小五从密道里探出个脑袋,头顶还夹着些稻草。 小五见陈迹,好奇问道:“客官你……你在这做什么呢?” 陈迹回头看向檐角,那里已经没了云羊与皎兔的身影。 (本章完) 第291章 后会有期 第291章 后会有期 小五从马厩的密道里钻出身子,拍着身上的稻草往外走:“客官,怎么就你一个人?” 陈迹不答反问:“你方才去了何处?” 小五眼神飘忽不定:“我?我下去看看密道里还有没有藏着景朝贼子。” 陈迹知他没说实话,只平静道:“我把掌柜的尸体带回来了。” 小五一怔,当即抱拳道:“客官仁义,往后这龙门客栈的掌柜便是我了,您再来固原,但有吩咐,小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迹心中一动,龙门客栈换掌柜一事绝不是小五自己能决定的,胡三爷也未必行。 他瞥了小五一眼,随口说道:“不必客气,我与掌柜相识一场,总不好见他被人摞在板车上拖走。对了,三爷可有托你带话给我?” 小五摇摇头:“没,三爷没交代过。” 陈迹随口道:“东家呢?” 小五下意识道:“东家也没……” 说到此处,小五警惕闭嘴。 陈迹终于笃定,小五方才从密道溜出城去,是去见了龙门客栈背后的那位神秘东家。 对方也在固原! 一时间陈迹有许多问题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正当他想要再套些话时,却听客栈外传来脚步声。 他转头看去,赫然是太子领着众人回到客栈,连同陈家人、张夏等人也在队伍之中,枣枣也不知何时回到张夏身边,头顶还卧着乌云。 他目光再一转,却见梁氏神情阴翳的站在陈礼钦身后,她见陈迹打量过来,便立刻转头看向旁处。 王贵在她身后拖着一辆简陋的板车,车上是草席裹着的陈问孝。 齐斟酌见到陈迹,赶忙招手:“师父!” 小满瞪他一眼:“没脸没皮,我家公子认你这个徒弟吗?” 说罢,她捧着棕叶包裹的马肉,一路小跑到陈迹面前低声道:“公子吃些东西吧,这是给您留的马肉……” 陈迹嗯了一声,他没有接马肉,而是看向太子。 太子竟对他拱了拱手,温声说道:“如今尘埃落定,才有机会与陈迹贤弟道一声谢,此番若不是你,孤已身死数次了。” 陈迹无声的打量着太子,这位被当做弃子的国储脸上并无愤怒,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君子。 只是,对方的自称,已从“我”,变成了“孤”。 陈迹拱手回礼:“殿下不必多礼,卑职也是尽了本分而已……殿下如今有何打算?” 太子看向李玄:“李大人以为如何?” 李玄在一旁拱手道:“殿下,司礼监枉顾一国储君性命,卑职回京后定要参他们一本,让他们给殿下一个交代。” 太子看他一眼,而后微笑着说道:“用孤一人性命换天策军所有精锐,有何不可?李大人,回去之后万万不可再提及此事,若有人问起,只提李大人斩将立功之事即可。” 李玄面色一滞,赶忙低头:“卑职能立功,也是殿下教导有方。” 太子笑了笑,没有接话。 陈礼钦上前一步说道:“殿下,阉党胆大妄为,竟拿国储做诱饵,实乃大逆不道。但更要紧的是……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说着,他环顾羽林军,示意太子此处人多,有些话不能讲。 可太子摇摇头:“我等也算是同生共死、患难与共的同袍之情了,没什么不能说的,陈大人请讲吧。” 陈礼钦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凝声道:“拿您做诱饵一事看似阉党所为,实则有边军助纣为虐胡钧羡也决计脱不了干系,或许背后还有福王授意,行夺嫡之事。按他们谋划,殿下本不可能活着离开固原,可现在阴差阳错之下……” 张夏在一旁冷不丁说道:“陈大人,陈迹以命相搏才护得殿下周全,您用阴差阳错一词,岂不是尽数抹了他的功劳?” 陈礼钦皱起眉头看向张夏,而后换了说辞:“殿下,如今有陈迹这般变数,也算是坏了阉党与福王谋划。卑职担心有人为掩盖真相,亦或是有福王心腹铤而走险……” 直到此刻,陈迹才意识陈礼钦真正擅长的不是民计民生,而是党争。 陈礼钦继续说道:“殿下,我等当务之急是趁着天色尚早,尽快离开固原……现在离开,明天夜里便能抵达天水县。届时立刻传六百里加急回京,才算是脱离虎口。” 太子没有回答,只温声询问道:“右司卫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李玄、齐斟酌、所有羽林军,一同看向陈迹。 陈礼钦欲言又止。 陈迹低头思忖片刻:“陈大人所言有理,百姓之中或许还藏着些景朝谍探,殿下掩藏行踪,今早悄悄离开固原也是好事。” 太子点头,他没有再问陈礼钦,也没有再问李玄与齐斟酌,当即决断:“便依右司卫所言,即刻出发。” 说罢,他转身往外走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梁氏在远处看着自己丈夫在东宫之中威严荡然无存,一时沉默不语。 她再看向陈迹与小满时,眼中尽是恨意。 王贵在她身旁,面色阴沉道:“夫人,您若想为二公子报仇,绝不能坐视陈迹得太子信任。若让他成了气候,二公子就白死了。” 梁氏面无表情:“如今危机暗涌太子也不知到底谁想杀他,他必须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不信李玄,只因昨日李玄恰巧带兵去了须尾巷,抽空了他身边的守备;他也不信老爷,因为老爷没能力护他。他现在只能信陈迹了,毕竟若是陈迹想害他,他早死好几次了。” 王贵低声道:“夫人,伴君如伴虎,朝中部堂尚且换了一批又一批,谁又能保证有朝一日太子不会猜忌陈迹?再者说,朝中皇子也不止太子一人,还有福王……” 梁氏阴沉着双眼,斜睨王贵:“住嘴,这也是你能妄议的?” 王贵低下头:“小人也只是随口一说,想必夫人心中自有计较。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需要尽快办。” 梁氏冷声道:“莫要绕圈子。” 此时,张夏牵着枣枣来到陈迹身边,低声窃语。 王贵看了看陈迹,又看了看张夏:“夫人,您看这二人。” 梁氏平静道:“这二人怎么了?” 王贵深深吸了口气:“夫人,这二人看似客客气气,举止皆循礼数,但陈迹救下张二小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龙门客栈时甚至共住一间客房……张拙如今得了圣眷,背后还有徐家,若让陈迹得了张家臂助,只怕我们再也动不得他。夫人,得先拆了他们才行。” 梁氏看着张夏与陈迹的背影:“怎么拆?” 王贵思忖片刻:“陈迹已然到了婚娶的年纪,以往是因为他在医馆当学徒,所以迟迟未定婚事,如今他已官居正六品,正是少年得志、成家立业的时候。夫人身为他嫡母,便是从纲常伦理来讲,也该为他定一门亲事了。” 梁氏神色一动,嘴上却说道:“他只怕不会就范。” 王贵垂下眼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庶子为自己婚事做主的道理?我朝以孝道治天下,便是张拙将此事闹到陛下面前去,陛下也会说,此事该由您来做主。” 这年头,男女双方未曾谋面就被父母定了婚事的,比比皆是。 世家公卿更甚,婚事向来不以喜好而定。 王贵继续出谋划策:“夫人莫要犹豫了,您若是能为他寻一高门嫡女的亲事配他这个庶子,谁也挑不出您的毛病,只会觉得您这位嫡母深明大义。” 梁氏摇头:“若寻高门嫡女,岂不是让他得了其他助力?” 王贵冷笑一声:“不会让他如意的。” 梁氏眼神微动:“你心中似有人选?” 王贵笃定道:“有!” 此时,太子等人已离开客栈,梁氏动身跟上,王贵拖着板车跟在其后。 所有人低着头,混在百姓中匆匆赶路,以免被边军盯上。 李玄左右打量,时刻护在太子身旁,以免再有人行刺。好在边军步卒清理战场,并未有人留意他们。 来到城门前,边军已将城门楼坍塌处的砖石清理出来,开辟出一条小道。排队出城投奔亲友的百姓络绎不绝,李玄护着太子混在其中,逃出城去。 固原城外,边军堆起高高的柴火,将城中尸体就地焚烧,以免产生瘟疫。 经过焚场前,梁氏默默凝视大火许久,而后对王贵说道:“将问孝推进去吧。” 王贵面色一变:“夫人,不将二公子带回京城吗?得让他进陈家祖坟才行啊,留在固原岂不成了孤魂野鬼?” 梁氏的神情在火光映衬中摇曳,大火烧出的热浪一波波扑来,让她面颊发胀:“带回京城,若有人问起他是如何死的,我该如何回答?” 王贵一怔:“可太子也知道实情,瞒不住的……” 梁氏冷笑一声:“太子阵前被俘,岂会主动向人提及此事?他巴不得所有人将固原之事全都忘了。他身边的人也会讳莫如深,谁敢说出去,谁就得死。” 王贵依然犹豫不决,迟迟不愿将陈问孝推入火中。 梁氏见他不动,当即自己推起板车,咬牙将板车推入大火,任凭火舌席卷,将一切吞没。 她骤然回头望向固原城,只希望这大火将整座固原都烧了。 梁氏抹了抹眼角,毅然转身离开。 …… …… 固原城外的土路上,所有人皆步行。 羽林军甲士很疲惫,但再也无人抱怨,连齐斟酌都不曾多说一句。 正当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时,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 李玄面色一变回头看去竟是周游领着数十骑,从城门废墟的缝隙中鱼贯而出,追上他们。 李玄手按腰间剑柄,凝声道:“怎么,周将军要将我等留在此处?” 说话间,羽林军甲士一同拔剑出鞘,神情冷漠,一言不发。 有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随时准备杀人。 周游坐在马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羽林军,继而哈哈大笑:“羽林军来时身披银甲、威风凛凛,我周某人却从未将尔等放在眼里。如今羽林军灰头土脸,我周某人反倒多了几分尊重。” 说罢,他跳下马来,牵着缰绳走到近处,将缰绳递到李玄手中:“路途遥远,有匹马会好走些,后会有期。” 李玄与羽林军一起怔住。 他们看着边军甲士齐齐下马,将缰绳递到他们每个人手中:“后会有期!” 羽林军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僵着身子接过缰绳,也下意识道一声“后会有期”。 边军甲士留下马匹,转身大步流星回到那座沧桑雄奇的固原城里,像是一群自愿被放逐的囚徒。 李玄翻身上马,回头看着固原城,他们明明才来了二十余日,却像在此处待了数年。 他恋恋不舍的看了许久,这才拨马离去。 “后会有期。” (本章完) 第292章 旅顺 第292章 旅顺 傍晚。 西北没有云,所以一轮红日突兀的悬在大地之上,格外壮阔,孤独。 官道上,大风把黄沙卷上了天。 所有人俯身坐在马上,用胳膊遮着口鼻,几乎被风沙吹得睁不开眼。陈迹抬起头,眯着眼看见县城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到城关前,却见天水县城门紧闭,尚且不知固原一役已经结束的消息,城墙上甲士见陈迹等人靠近,当即拉开弓弦:“来者何人?” 陈迹远远回应道:“天策军已败,我们是从固原逃出来的!” 城墙上甲士冷声道:“如何证明?从固原逃出来竟还能骑着马,糊弄谁呢?放箭!” 刹那间,城楼上箭矢如雨,若不是陈迹机警没有靠近,此时怕是要被射成筛子。 李玄刚要亮明身份,却被陈迹按住:“不可说!” 李玄一怔:“为何?” 陈迹没有回答,转身对齐斟酌招手。 齐斟酌牵着马走到近前:“怎么了师父?” 陈迹瞥他一眼,低声道:“传令下去,我们如今是从固原逃难出来的行商,丢了货物,往太原府避难去。抵京前,皆称殿下为‘公子’,谁若泄露了殿下的身份,军法处置。” “是,”齐斟酌领命,转身去叮嘱每一人。 陈迹远远看着紧闭的城门皱起眉头,太子一旁问询道:“你是担心回京路上再有人行刺?” 陈迹拱手回答:“未必真的有,但小心无大错,还望公子担待。” 太子笑了笑:“右司卫是为孤安危着想,不必如此客气。如今没法进城,不知该如何是好?” “等,”陈迹看了一眼天色:“固原大捷,边军定然会派人来送消息,届时城门自开。” 一旁齐斟酌嘀咕道:“这天水县的守军倒是机警,可万一边军来了他们也不认怎么办?” 张夏在一旁解释道:“骗开城门向来是重要攻城手段,天水县不得不防。不过也不必担心,边镇素来有三重验身之法,其一为城门楼内悬挂十二‘影图’,影图上画着边镇总兵、副总兵、参军及另外九名军机要员容貌,需这十二人其中之一前来才可;其二为虎符印信;其三为提前约好的三问、三答。这三重手段,对上两个才可开门,若不然,守城官斩立决,三族流放三千里。” 太子赞叹道:“张二小姐博闻强识,名不虚传。” 陈迹在箭矢射程外坐下:“等等吧,边军不会等太久的。” 所有人困顿的坐在地上,眼看着日落西沉,才有一骑快马从固原方向赶来。那甲士从陈迹等人身边经过,搭弓射箭,一箭射向天水县城门楼上:“固原大捷,天策军伏诛,六百里加急,速验!” 城楼上的守城官举着火把,赶忙摘下箭矢,展开箭矢上裹挟的白纸,赫然看见白纸上盖着一方固原总兵的大印! “快,取影图来,”守城官急忙道。 守卒取来影图,对照官印,确认每一个缺角都一模一样,这才对城下高喊:“昼漏尽,多少声鼓闭门?” 城下边军高声回答:“六百八十九声!” 守城官再问:“若无夜行符?” 边军回答:“鞭笞二十七!” 守城官又问:“昨夜吃的什么?” 边军答:“榆树面!” 齐斟酌瞪大眼睛:“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张夏解释道:“三问三答自然是要约定旁人永远答不上来的问题才行。” 话音刚落,城墙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固原胜了,天策军伏诛!” “固原胜了!” “我朝威武!” 吱呀呀声响传来,天水县大门打开,守城官提着官袍跑下城墙,激动的凑到边军战马前,拉着对方缰绳问道:“真的胜了?” 边军不耐烦:“滚一边去,爷爷还等着换马送六百里加急呢!” 守城官诶了两声:“快快快,给固原好汉准备两斤羊肉、两斤饼子,让他带路上吃!” 陈迹在远处问道:“我们能进城了吗?” 守城官不复先前热情,冷下脸来:“尔等路引呢?” 陈迹回答道:“丢在固原了,一把大火烧尽。” 守城官冷笑一声:“那且在门外候着。” 此时,边军策马回来,对守城官说道:“这些人我认得,早上从固原逃出来的,放行吧。” 陈迹一怔,却见那边军遥遥对他和李玄抱拳行了一礼,这才往城中疾驰而去。 …… …… 陈迹终于进了天水县城,风沙稍歇。 张夏策马走在天水城内,回头看了一眼天水城关,对陈迹好奇道:“你让所有人隐藏身份,是担心如陈大人所说,有人借机行夺嫡之事?” 陈迹点点头,确定左近无人才回忆道:“我先前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胡钧羡为何突然将我喊去城门楼上,给我说招揽与献城之事,好没道理。” 张夏低头沉思:“王先生的书信在我们之前便到了,但他早不见你、晚不见你,偏偏在献城前一天见你……而且,他其实从未动过招揽你的心思。” 陈迹嗯了一声:“没错。他其实是在借我给龙门客栈传话:可以动手了。” 张夏恍然:“但你并未向掌柜透露过……是借龙门客栈那口听瓮?” 陈迹点点头:“此次不仅是司礼监想太子死,连边军也想太子死。” 张夏低声道:“福王。” 陈迹看着太子的背影。 他先前只知道夺嫡凶险,却不知凶险在何处。 他听说过玄武门之变、听说过巫蛊之祸、听说过胡亥夺嫡、听说过八王之乱,他很清楚夺嫡凶险,但那些故纸堆里的故事,远不如直面来得真切。 一国储君几乎不明不白的死在边镇,着实让人防不胜防。若太子死于此处,史书只会记载太子以身殉国,根本不会想到与夺嫡有关。 或许这便是史书与真相的区别。 此时,李玄在一家客栈前驻马而立,回头看向太子:“公子,我们今日便在此住下?” 太子却随口道:“此处离城门太近,守城将士换防时喧嚣,往前再走走吧。” 李玄沉默不语。 队伍再往前走出一里地,李玄又指着一处客栈问道:“公子,此处呢?” 太子目不斜视,像是走神了没听见。 直到陈迹指着一家客栈问太子:“公子,此处如何?” 太子温声道:“好。” 陈迹招呼羽林军将马匹牵进马厩,而后对李玄交代道:“李大人带人去采买水囊和粮食,我们明天一早便继续赶路……记得安排好值夜,闲杂人等贸然靠近客栈,先杀了再说。” “好,”李玄低声问道:“要不要给殿下雇一辆马车?” “不行,”陈迹摇头:“出了山州地界才能换马车,若有人杀来,马车跑不快。” 李玄不再多问。 陈礼钦见两人小声商议事情,便凑了过来。待他刚要开口询问,李玄已然带人匆匆离去。 他又看向陈迹,想要问陈迹接下来如何打算。可陈迹没看他一眼,转身进了客栈,用太子给的银两包下整间客栈。 梁氏在队伍末尾默默观察着,她眼看着不到一个时辰,东宫属臣便完成了权力交替。 王贵小声道:“夫人,明明大人才是官职最高的,怎可容忍陈迹喧宾夺主?” 梁氏平静道:“这便是天家的规矩。不论官职高低,不论身份贵贱,圣眷在谁身上,权力便在谁手上。” 她跨过门槛在客栈正堂里等候房间。 掌柜安排客房时,陈迹原本打算让数人同住,太子却忽然开口道:“右司卫这些天操劳,也该好好歇息才是,便单独住一间吧。” 陈迹思忖片刻,拱手应下:“是。” 梁氏眼神微动,她看看太子,而后目光竟转向张夏。 …… …… 夜深。 陈迹独自坐在天字乙号房中,默默复盘着固原之事,回忆着还有什么疏漏之事。 吱呀一声,门开了。 小满挽着袖子,端着一只木盆进来:“公子想什么呢?” 陈迹回过神来:“没想什么。” 小满哦了一声:“公子,洗个脚解解乏吧。” 说着,她蹲在陈迹面前,伸手便要帮陈迹脱靴子。 陈迹赶忙收回脚:“不用,我自己来。” 小满纳闷道:“公子,我做错什么了?” 陈迹轻声道:“你没做错什么,只是你往后不必再做这些事。” 小满瞪大眼睛:“公子在说什么胡话,丫鬟不做这些做什么……您要撵我走?” 陈迹笑了笑:“小满,若你从小没被卖作丫鬟,最想做什么?” 小满蹲在木盆前,双手撑着下巴思索许久,而后又垂下脑袋小声道:“若是九岁那年没当丫鬟,应该会在家等着嫁人吧。爹娘会给我找一户人家,要么屠户,要么佃户,又或是卖给谁家作小妾,反正没什么区别。” 陈迹笑容慢慢敛起了,他沉默片刻又问:“不提以前,若是现在呢,你最想做什么?” 小满想了想:“想帮公子娶个高门嫡女啊……公子,你觉得张二小姐怎么样?她人又好看,脑子还好使,而且……” 陈迹打断道:“不是想帮我做什么,而是你自己想做什么。” 小满怔然许久,而后低声道:“想这些干嘛这都是官老爷才想的事,我们做丫鬟的不用想这些。立秋姐说,丫鬟不能想这些,想得多了就觉得日子苦,不想就没事。” 陈迹认真道:“你现在可以想想了。” 下一刻,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黄纸:“我答应过你,若能活着离开固原,便帮你要回身契。小满,你以后不是丫鬟了,再也不用低声下气的做事,可以有自己的人生。” 小满先是一怔,自己的人生?公子怎么说话怪怪的,以往可没有过这种说法。 而后,她忽然欣喜接过身契:“呀,公子何时取回来的?” 陈迹解释道:“我比你们先一步回龙门客栈取行李,便是要从梁氏行李中取走这个。” 小满满心欢喜:“没想到公子竟还惦记着。” 陈迹摇摇头:“我也不是专程为你取身契的,我是担心陈问孝死了之后,梁氏反悔,所以才去找姨娘留下的房契、地契,只是没想到,她并未随身带着。” 小满嘀咕道:“那些东西都在京城锁着呢,肯定不会随身带的,而且地契、房契要有族老、里正做见证才能去官府置换,拿回来了也没用……可,可我以后去哪啊。” 她心心念念盼了好多年,如今真的成了自由身,却忽然茫然了。 陈迹想了想:“等回了京城,等我要回了姨娘的产业,你就去当掌柜。想去鼓腹楼就去鼓腹楼想去玉京苑就去玉京苑。” 小满故作嗔怒道:“公子真会说笑,玉京苑是八大胡同烟之地,我一个小姑娘去管事算怎么回事,要去也是去鼓腹楼啊。” 陈迹诚恳道:“那就去当鼓腹楼的掌柜。” 小满看了看他,而后又重新低下小脑袋:“我要是去了,谁来伺候您啊,到时候您吃不好穿不暖还得来怪我。” 陈迹调侃道:“你若不要,便还给我吧。” 小满赶忙道:“不行不行!” 此时,张夏、张铮推门而入。 小满赶忙端着木盆急急慌慌往外走去,差点撞到张铮身上。 张铮回头道:“你着急忙慌的干嘛去啊?” …… …… 小满出了门,端着木盆在走廊里徘徊,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了。 她放下木盆,重新展开自己的身契仔细端详。 却见上面写着“立投靠应役文书人姚满,身子子孙孙代代凭陈姓主人呼唤即赴陈门应役,不得迟延违拗,如有抗役等情听凭东主处治,仍依此文为准”。 姚满。 她都快要忘记自己原来的名字了。 小满看着身契,忽然就想一走了之,从此天高海阔,再无拘束。她是行官,身上还有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去哪里也能把日子过好吧! 可是…… 小满回头望着陈迹紧闭的屋门,总不能就这么走了,那也太没良心了。 片刻后,她眼珠子一转:“帮公子做件事再走,也不算没良心了!” 她悄无声息的往王贵所在的客房摸去。到了地字丁号房门前,她从袖中取出一柄匕首插入门缝,想要从门缝里挑开门闩。 可奇怪的是,房门并没有关。 小满察觉不对,顿时推开房门,里面哪还有王贵的身影? 她反手握着匕首,杀气腾腾的在屋里转了一圈,床榻未动、桌上杯子也未动,根本不像是住过人的样子! 小满皱着眉头下楼,找到正在轮值的齐斟酌:“喂!” 齐斟酌回头见是小满,赶忙笑道:“小满姑娘,师父喊我吗?” 小满没好气道:“都说了,我家公子不认你这个徒弟!我问你啊,你可曾见过王贵?” 齐斟酌回忆道:“见过,咱们刚落脚,他便牵了一匹马出去,说要帮陈夫人采买些物件。” 小满沉声问道:“何时走的!” 齐斟酌回答道:“怕是有一个多时辰了。” 小满心中暗道一声坏了,这祸害竟如此机警,提前跑了! “祸害遗千年!”小满气鼓鼓的回到客房。 陈迹见她这般模样,疑惑道:“你出门去哪转了一圈?谁惹你了?” 小满坐在小板凳上生着闷气,瓮声瓮气道:“我没事。” 说罢,她挪了挪屁股,转向背对着陈迹他们的方向,思量着回京之后如何除掉王贵。 想着想着,小满突然起身将身契重新放在陈迹手中:“这个您先帮我保管着吧,等我想要了,您再给我。” 陈迹一头雾水,只得重新将身契收好:“你到底是怎么了?” 小满嘀咕道:“那个王贵怎么这么难杀,固原死那么多人,他都没死。我方才想去杀他,结果还被他给跑了。” 陈迹一怔:“跑了?” 小满嗯了一声:“太鸡贼了。” 经小满提及此事,张夏也皱眉道:“陈府上下佣人皆死绝,只剩他一人,倒也有些过人之处。先前被天策军捉了,他竟然都没死。” 陈迹心中一动,忽然问道:“当时你们藏身地窖被捉后,天策军可有将你们单独隔开策反过?” 张夏摇摇头:“没有……不对,王贵是第一个被捉上去的,约莫过了数十息,才捉第二个人上去,这数十息也不够干嘛的。” 陈迹嗯了一声:“先不想这些了,说回方才的话题。” 张夏对陈迹说道:“从固原到京城,经庆阳、铜川、运城、太原、获鹿,合计两千六百里。眼下是正月,咱们走到京城怕是要二月了,陈大人催促太子赶紧离开,其实是担心再滞留下去,会误了陈问宗的科举。” 陈迹算算时间竟怔住了。。 张夏此时还继续说道:“这一路上,我见梁氏与王贵一直在密谋着什么,回去之后你不如搬出陈府。要么住进我张府,亦或是买一处小宅子,总归比在陈家强……” 她见陈迹走神了,好奇问道:“想什么呢?” 陈迹回过神来,有些失落道:“我方才想到,师父应该到旅顺了,也不知他们过得好不好。” …… …… 旅顺港外的黑夜里,正有一艘双桅大船在波涛中,朝港口靠拢。 一位老人立于船首,负着双手任凭海风呼啸。 船上水手们正收起船帆,呼喊着号子。 老人在喧嚣中,默默看着黑漆漆的海,还有越来越近的港口,转身回了船舱。 船舱内,梁狗儿躺在床铺上呼呼大睡,梁猫儿看着朱云溪在狭窄的船舱里,一次次挥动木刀,挥汗如雨。 姚老头斜睨三人一眼:“准备下船了,军略司的人在岸上接应我们前往景朝都城。世子,我老人家最后再问你一次,后不后悔?若后悔了,莫管这世上洪水滔天,也莫管什么王朝大业,只管自私些,留在船上,也还来得及。” 朱云溪闻言,缓缓放下手中木刀,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不后悔。” 姚老头不再多劝:“那便记住自己来景朝是做什么的,唯有隐忍,方能成事。走吧,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本章完) 第293章 江湖事 第293章 江湖事 子时的旅顺港依旧灯火通明。 一艘艘走私大船白日不能进港,便停在港外的海面上等待。到了夜晚,船工挂好一排排灯笼,将港口照得亮如白昼。 如何挂灯笼有讲究。 平日里,官船要挂三个、三个一排,名为“三灯连珠”,这种船向来白天进港、晚上离港,来去自如。 走私船要按照每日的通知挂灯笼,会有人划着小船去海面上逐一通知,收到了保护费便给你今晚的暗号,挂对了灯笼就能进港,名为“水饷灯笼”。 姚老头所在的双桅大船进港时,正有数十艘走私货船驶出港口。像幽灵一样,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船上水手光着膀子升起船帆,船上竟然还架着床弩,不知是在防谁。 朱云溪立于甲板,默默的看着那些大船连‘船用铜牌’都摘了,桅杆下的阴刻也被人抹平。 姚老头在甲板上,面色平静道:“这些都是我宁朝来走私的商船,一半回东营,一半回启东。” 梁猫儿怔怔道:“没人管吗?” 姚老头负手而立,神情寡淡道:“边军前线将士打生打死,后面却有人私通景朝做着生意,也不知这仗打得有什么意思。” 梁狗儿不知何时来到甲板,右臂衣袖空空荡荡:“陈家、徐家该死。” 姚老头嗤笑一声:“小狗儿倒是单纯,可若带着这么简单的脑子去景朝,怕是活不了多久。你真当宁朝只有陈家、徐家在做这些生意?嘉宁十四年,景朝闹了蝗灾,八大晋商为了从陆路走私粮食去景朝,竟伙同胡家调离大同边军……宁朝的根子,烂了。” 梁狗儿纳闷:“皇帝知不知道这些事?” 姚老头乐了:“知道有什么用,他管得过来吗?” 说罢,姚老头斜睨诸人,平静交代道:“待会儿下了船,遇见腰间挎个朱漆长刀的人,莫出声,跟他们走。这景朝路引火票极严,没军略司接应寸步难行。” 朱云溪看着黑色波涛起伏的海面:“晓得的。” 此时,大船靠岸,有乌鸦的粗粝声响起。 姚老头皱眉回头,却见乌鸦正站在双桅最高处凝视口岸。 他再回头,只见岸上来来往往的水手、船工中,正有十余人佩戴朱漆长刀,等待着什么。更远处,有人举着火把快速靠近。 梁狗儿下船后,刚要去与那些军略司的人马汇合,可姚老头却拉住他们,沉声道:“不对,我们混在人群里走。” 说罢,他们几人混在船工之中,低头从军略司身旁经过,完全没有相认的意思。 刚走没多远,却见数十名年轻甲士头戴黑雉尾,举着火把、提着长刀,冲杀进旅顺港中怒吼:“枢密院元城、军略司姜叹、军情司陆观雾,欺天罔上、惑乱纲常,结党营私、蔽塞贤路!” “今日我等奉元襄、陆谨大人命,诛杀朝中奸佞除三害、救万民,抗命者,格杀勿论!” 叫嚣声中,数十名年轻甲士朝军略司人员杀去。 梁狗儿骂骂咧咧道:“怎么好死不死的,我们刚下船,就把我们的接头人给砍死了?这他娘的怎么办,老头,咱们把他们救下来吧?” 姚老头一边随着船工往外走,一边皱眉说道:“中书平章元襄和陆谨联手,景朝要变天了,我们救几个小喽啰有什么用?” 梁狗儿疑惑:“中书平章是什么官职?” 姚老头没好气道:“你平时喝得都是假酒吗?那是景朝的宰相,相当于咱们的内阁首辅!” 梁狗儿哦了一声:“我们要投靠的人叫啥来着?” 姚老头平静道:“军略司,姜叹。” 梁狗儿回忆着那些年轻甲士的锄奸口号:“他这会儿怕是自身难保喽。” 离开旅顺港口,城中杀戮不止。 年轻的甲士手提长矛,在城中来回驰骋,追杀着“叛党”。 姚老头声音凝重:“这与王爷筹谋的不一样,没想到陆谨这么快便起复了。想来不止是旅顺,中京道、西京道、东京道、上京道怕是全在厮杀,我们不能再去寻军略司,得等尘埃落定了才行。” 梁狗儿思忖片刻:“我们为何不能去投陆谨和元襄?” 姚老头讥讽道:“你怎知他们一定是赢家?悠悠数千载,兵变成功的多,失败的也不少,万一站错了队,王爷的谋划就白费了。” 说罢,他转身往旅顺城里走去,一路贴着屋檐下的阴影,小心翼翼跟随乌鸦指引,避开刀兵。 路过客栈,他们便是兜里有银子也不能住。 景朝户籍制度远要比宁朝严苛,住客栈要路引、出城要路引、进城要路引。 没有景朝路引,客栈统统不能住,城池也出不去。 他们倒是可以试试硬闯,可闯出去呢?他们来景朝不只是为了活着。 此时,梁狗儿、梁猫儿、朱云溪一同无措的看向姚老头,姚老头嗤笑一声:“慌什么,一群新瓜蛋子,先在小巷里将就一夜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梁狗儿浑不在意:“与您的年纪相比,谁不是新瓜蛋子?” 四人寻了条偏僻巷子,躲在其中阴影里。 朱云溪找来几个破箩筐摞在一起,拿给姚老头:“您坐箩筐上面吧,别着凉了。” 姚老头斜睨他一眼:“倒有点眼力劲儿。” 他撩起衣摆坐在箩筐上闭目养神,朱云溪则靠坐在墙根,抬头望向小巷上空。狭窄的小巷里,两侧围墙把他的天空挤成了一条缝。 朱云溪开口道:“姚太医……” 姚老头抬眼看他:“还叫姚太医,你想坑死我?和小狗儿一样,叫我老头就行,我老人家心胸宽广,不与你们计较。” 朱云溪赶忙道:“要不,我也叫您师父吧,您这一路上也教了我不少东西。” 姚老头摇头:“不行,我不认这么差的徒弟。” 朱云溪张了张嘴,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梁狗儿在一旁听不下去了,讥讽道:“你那宝贝徒弟能好到哪里去,还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你还真指望他能踏入神道境?” 姚老头瞥他一眼:“你懂个屁。” 他抬头看了看天,而后闭上眼睛不再争论。 …… …… 天色渐渐亮起。 姚老头起身,慢悠悠往外走去:“跟上,但别跟太近。” 朱云溪赶忙扶起梁狗儿,远远缀在姚老头身后,不知对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旅顺港已经重新热闹起来,天还没全亮,船工、水手们蹲在路边,端着碗默默吃饭。与宁朝不同,这里好像每个人都沉默寡言。 姚老头取出一只钱袋子系在腰间,走路时,里面的银子相撞,发出沉甸甸的声响。 路旁,一名船工打扮的年轻人目光盯在他腰间,放下碗筷起身跟上。 朱云溪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这年轻人故意撞在姚老头身上,只一接触的功夫,钱袋子便落到对方手中。 梁猫儿刚要去追回钱袋子,梁狗儿却懒洋洋道:“别动,老头故意的。” 下一刻,姚老头转身跟上那年轻人。年轻人左转右转,一路兴高采烈的往港口外坊市赶去,而后消失在一条小胡同里。 姚老头在胡同前负手站定。 朱云溪走上前:“您这是做什么?” “跟着他找人,”姚老头抬脚往里走去,慢悠悠解释道:“这种偷儿,我们一般用行话叫‘小绺子’,也叫‘老荣’。白天睡觉晚上干活、进门偷东西的叫‘黑前’,晚上睡觉白天干活、偷路人东西的叫‘白前’。” “所有小绺子都得拜码头,归一方总瓢把子管。他们偷了东西不能立刻销赃,得在总瓢把子那放三天,然后销了脏,分七成给总瓢把子。” 朱云溪倒是头一次听说这规矩,好奇道:“为什么要先放到总瓢把子那三天?” “因为要保命,”姚老头随口道:“赃货先放三天,这是等着人来找。若偷到了不得的大人物官府就会来找总瓢把子要东西,瓢把子得给。若是拿不出东西,那就要死很多人。” 朱云溪又问:“那干嘛给总瓢把子分七成,太多了。” 姚老头冷笑:“你若不交,总瓢把子不用自己动手,直接喊衙门里的捕快抓你。你不会真以为,这七成是总瓢把子一个人吃下来的吧?” 此时,姚老头来到一户人家门前,客气的敲敲门。 吱呀一声,木门从里面开了条缝,一位中年人露出半张脸颊,警惕问道:“找谁?” 姚老头笑了笑:“找你们总瓢把子,谈些生意。” 不等门里的人反应,他已经推开门,自顾自的往里走去。 院子里,正有几人赤裸着脊背,举石锁打熬身体。 一位肌肉虬结的中年人坐在躺椅上,面前站着方才进院子的年轻小绺子。 中年人询问小绺子:“这么多银子,怕不是动了哪个官贵?这是从谁身上偷来的?” 见门被人推开,小绺子一怔,指着姚老头:“就是从他身上偷来的。” 中年人也一怔,而后眯着眼站起身来,手里转动着两枚铁胆:“不知是哪来的过江龙,想找我姜某人?” 姚老头没与他墨迹,开门见山道:“我要四张路引,去东京道辽阳府。你手里的银子,就是买路引的钱。” 中年人掂了掂银子,冷笑道:“银子倒是足够了,路引我这也有。可也不能你上门说要买,我就立马卖,你直接找上门来,可是坏了规矩的。” 姚老头眉毛微微跳动。 刹那间,他脚尖挑起地上一个石锁,踢向院中一练家子。 那练家子听着石锁呼啸而来还想硬接,却被石锁砸的胸腔塌陷,一口血喷了一丈高。中年人面色一变,转身便要跑,却被另一只石锁砸断了腿。 三息过后,待他再回头看去,院子里只剩一地尸体,唯有他一人还活着。 梁狗儿变了脸色,愕然看向姚老头。 姚老头负着双手,佝偻着背来到总瓢把子面前站定:“会好好说话了吗?” 中年人慌乱道:“路引全在屋里左数第二个箱子里,您可自取!方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千万别与我计较!” 姚老头对梁猫儿和朱云溪挥挥手:“取路引,找出四张去东京道辽阳府的,记得要与我等四人年纪相符。” 所谓路引,写明了持路引者身份、年龄、所住何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中间不能乱跑。凡无文引,私度关津者杖八十。若越度缘边关塞者,杖一百徒三年。 一炷香后,朱云溪拿着四张路引出来:“找到了,就是符合您年纪的不好找,只能找了张六十四岁的。” 姚老头感慨:“勉强能用。” 梁狗儿调侃道:“怕是会穿帮吧?” 姚老头瞪他一眼,梁狗儿赶忙缩了缩脖子。 姚老头又看向朱云溪,指着躺在地上的总瓢把子,淡然道:“杀了。” 朱云溪一怔:“咱们已经拿到……” 姚老头斜他一眼:“待我们走了之后他去报官,这路引不是白拿了吗?若再有妇人之仁我劝你现在就找三尺白绫吊死,莫再耽误我老人家的时间。” 朱云溪知道,自己迟早是要杀人的。但真的到了杀人这一刻,他还是犹豫了。 姚老头凝视着他,而后缓声道:“世子,这才是江湖。” 朱云溪一怔,原来江湖一点都不美。 与说书先生的故事不同,江湖里没有爱侣双剑合璧、没有风雪月驰骋万里,这个江湖里,只有不归客。 姚老头转身朝门外走去:“能杀,我们便继续往前走,杀不了,我一个人走。” 下一刻,朱云溪拎起院中一柄朴刀,手起刀落,砍在总瓢把子的脖颈上。鲜血四溅,他脸上的血迹宛如梅开落,星星点点。 朱云溪抬头问道:“老头,接下来去哪?” 姚老头轻飘飘道:“武庙,寻一位故人。” (本章完) 第294章 舅舅 第294章 舅舅 “老头,你去过武庙吗?” “去过。” “武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天下武痴心向神往的地方。” 梁狗儿翻了个白眼:“这不等于没说吗?” 景朝官道上,梁猫儿老老实实赶着牛车。 朱云溪盘坐在板车末尾,一刻不停地以呼吸术蕴养梁家刀意。 梁狗儿枕着自己左臂躺在板车上,嘴里叼着根干枯的稻草,胡子蓄得老长,头发散乱着盖住了脸。 所有人穿着一身灰布衣裳,只因景朝除了有爵位的勋贵,百姓只准穿灰。若在闹市往百姓中一眼望去,只觉得这世界仿佛是灰色的。 在这北国,色彩是一种权力,权力又不止是色彩。 他们从旅顺一路往北走了十五日,想换一架遮风避雨的马车都不行,以他们的平民身份,只能驱赶牛车。 梁狗儿看着瓦蓝的天空,继续问道:“老头,再说说武庙呗,或者说说景朝的事,不然有人攀谈时露馅了怎么办?” 姚老头抬起眼皮瞥他一眼:“闭上你的嘴,装哑巴。” 梁狗儿神情一滞:“总不能一车三个哑巴啊?” 姚老头冷笑一声:“想听故事还一副惫懒模样,连句好话都不会说,我欠你的?” 梁狗儿赶忙嬉皮笑脸的坐起身子,给姚老头捶腿:“好不容易见着个去过武庙的,您给讲讲呗。” 姚老头斜睨他一眼:“据说武庙所在的长白山天池,乃世间兵主诞生之地……” 梁狗儿瞪大眼睛:“这种乱七八糟的神话故事,我小时候就听说书先生讲过,全都是假的!” 姚老头罕见的没有讥讽梁狗儿,只是平静道:“可能是真的。” 梁狗儿诧异的打量着姚老头。 他见过这位老太医出手,对方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起码是个寻道境五重天以上的大行官。 对方说是真的,那有可能确实是真的。 梁狗儿惊疑不定:“老头你没唬我吧?什么伏羲演八卦、女娲补天,那不都是假的吗?” 姚老头寡淡道:“若无女娲补天,四十九重天又从何而来?” 梁狗儿又惊:“不是你等会儿。你的意思是,四十九重天和女娲补天有关?” 姚老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自顾自说着:“传说混沌初开时兵主由长白山孕育,出世之时火山喷涌,伴随百万神兵,造十方炼狱之地。而后那火山喷涌之地日积月累,变成一方湖泊,便是长白山天池。” “武庙原本也不是什么神秘的地方,只是一个名叫姜显宗的武痴受了情伤,恰好游历此处,于长白山天池之中得了一柄短剑,而后他又发觉在天池旁边修行时感悟良多,便是入定都比平时容易。于是,他在天池边上结庐而居,一住就是三十七年,入神道境。” 梁狗儿疑惑:“不对不对,姜显宗我倒是听说过,可我听说他是在武庙得了一门功法,不是一柄短剑啊。” 姚老头沉吟两息:“姜显宗写信告诉你的?” 梁狗儿半晌无语:“给我写信像话嘛,他都几百年前的人物了!” 姚老头讥笑一声:“那不就结了?以我说的为准。姜显宗入神道境后,许多人慕名而去,在天池边上结庐而居,这才有了武庙。” 梁狗儿疑惑:“可您还是没说,为什么兵主的传说是真的?兵主又是哪个年代的?为何神话故事里也没人提过他。” 姚老头随口道:“天池下,有人用刀意刻着大字。” 梁狗儿来了精神:“刀意?刻得什么?” “世界与吾并生,万物与吾唯一。” 梁狗儿咂摸着这十二个字,许久后酸溜溜道:“狂的没边儿了!不就几个字嘛,我去刻几个字,我不也成兵主了?” 此时,梁猫儿看着官道前方出现的轮廓,回头说道:“师父,我们到长白山脚下了,前面应该就是二道白河镇。” …… …… 二道白河镇乃是进长白山前的最后一处人烟,数不清的景朝武人进不得武庙,便在此结庐而居。 有人修行几年,侥幸进了武庙。 有人在此蹉跎一生,也只能在山脚上仰望远处的巍峨雪山。 牛车刚驶进二道白河镇,梁狗儿却惊见一条条巷子里,藏着数十名身披黑甲、头戴雉尾的甲士凝神戒备,左手放在腰后的短弩上,右手按着腰间刀柄。 梁狗儿将面前凌乱的长发拨开一条缝隙:“老头,这不会是来抓我们的吧,这么多甲士你行不行?要不咱们跑吧。” 姚老头冷笑:“带着你们几个拖油瓶,我老人家能跑哪去?他们不是来抓人的,继续往前走。” 梁猫儿硬着头皮,赶着牛车往镇子里驶去。越靠近甲士,他便越紧张,攥着缰绳的手心都浸出了汗。 然而与景朝甲士擦肩而过时,对方也只是注视着他们,冰冷的目送他们进入镇子,并未动手。 二道白河镇里鸦雀无声。 路过一处铁匠铺时,姚老头看见铺子里还烧着炉火,匠人却躲在一旁,停了打铁的动作。 梁狗儿看向姚老头,小声嘀咕道:“老头,你见多识广,这是怎么回事?” 姚老头面无表情道:“这些是景朝虎贲军,有大人物来二道白河镇了,最少也是景朝三姓之一的正二品大员。” 景朝三大姓,元、陆、姜。 梁狗儿问道:“那咱们怎么办?” 姚老头低声道:“别多事,默默过了镇子,直接上山。” 从镇子当中穿过时,却见百余名甲士拱卫在一处酒楼周遭,虎视眈眈的戒备着。 酒楼中,一灰袍中年人独自坐在一张八仙桌前,面前只放了一只简陋的陶碗,陶碗里只有小半碗白米饭。 没有菜。 那灰袍中年人在肃然的守卫中,夹了一口白米饭,而后闭上眼睛慢慢咀嚼。 再张开眼时,对店家笑着说道:“抓一把生米过来看看。” 店家忙不迭的应下,从后厨抓了一把白米过来,却被一名年轻人挡下。 年轻人从店家手里接过白米,回身给灰袍中年人看:“大人。” 中年人看了许久:“东京道的米,粒粒饱满,但愿今年种下去能有个风调雨顺的太平年,秋季时有个好收成,也好让西京道少饿死点人……再取苞米和豆子来看看。” 店家又回厨房取来苞米和豆子,中年人看得爱不释手。 门外传来牛车轮子滚动的声响,他转头看向门外正看见梁猫儿赶车经过。 中年人原本并未在意,可他身旁那年轻人看见车上坐着的人,当即俯身过来低语几句。 中年人微微一怔,而后笑着说道:“快请他们进来,就说我想请他们吃顿饭。” 年轻人快步出了酒楼,来到牛车前客客气气的抱拳道:“老人家,我家大人想请您进屋稍歇片刻。这家酒楼的参鸡炖榛蘑是一绝,门前匾额还是先帝进山前亲手写给店家的,您可品尝一下再赶路。” 梁狗儿沙哑道:“不必了我们还打算日落前……” 可姚老头笑了笑打断他,对年轻人说道:“相逢即是有缘,主人家既然这么客气,那我们吃顿饭再进山。” 说罢,他坦坦荡荡跳下牛车,径直走进酒楼,坐在中年人的对面。 中年人对店家挥挥手:“去,做一桌拿手好菜。” 店家慌忙退下。 此时,梁狗儿等人没有落座,就站在姚老头身后。他们假扮姚老头的儿子、孙子,没有落座的道理。 中年人看他们一眼,示意身后的年轻人斟茶。 他看向姚老头,笑着问道:“老人家从哪里来?” 姚老头随口答道:“宁朝。” 梁狗儿和朱云溪瞬间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老头。他们还当老头是老江湖,必能糊弄过去,结果刚开口就被人问出了底细? 在景朝大官面前承认宁朝身份,这不是找死吗? 梁狗儿下意识想要握刀,结果却想起来,自己早已没了右臂,督脉也断了,用不得刀。 此时,中年人听闻他们从宁朝来,却笑容不改:“从宁朝过来可不近呐,您是怎么来的?” 姚老头回答道:“从启东上船,海上飘了一阵子,在旅顺下的船。” 中年人赞叹道:“想来是坐了徐家的商船,船上可是香料?” 姚老头说道:“有香料有丝绸。” 中年人算算日子,面带抱歉道:“您从旅顺下船时,那边应该正值兵祸,没有惊扰到您吧?” 姚老头从筷子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漫不经心道:“无妨,我老人家这一把年纪,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倒是你,正值风口浪尖怎么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了。” 中年人笑了笑,对此避而不答,抬头看向姚老头身后三人:“这是……您收的徒弟?” 姚老头不屑道:“不是,我徒弟比他们强多了。” 梁狗儿挑挑眉头看看周围林立的甲士,咽下了口中反驳的话。 中年人坐在八仙桌对面,慢悠悠问道:“您好像挺宝贝自己那位徒弟的?” 姚老头抬头直视着对面的中年人:“他是个野小子,亲娘不爱、舅舅不疼,我老人家自然要宝贝一些。” 中年人叹息道:“也许他母亲和舅舅有自己的苦衷呢?” 姚老头好奇道:“什么苦衷,他们死了?” 灰袍中年人一怔,挥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只留了四名心腹。 待酒楼里所有人走得干净,他才哈哈大笑起来:“早听闻您生性刻薄,有气死人、救活人的本事,今日总算领教到了!” 梁狗儿面色一变,对方虽然没提名没提姓,可“生性刻薄”这四个字,跟指名道姓也没区别了。 对方竟一开始便认出了姚太医的身份,何时认出的,怎么认出的? 思索间,店家端来菜品,在桌子上一一摆开。 姚老头夹了一块榛蘑放进嘴里,随意说道:“陆谨陆大人方才起复,正该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时候,怎么有雅兴来长白山赏雪?” 陆谨。 陈迹的舅舅。 十几日前刚刚兵变夺权,摇身一变成为新一任景朝枢密院枢密使。从今往后,头顶只有中书平章、皇帝这两人了。 而陆谨身后年轻人,赫然便是陈迹曾经救下,又冒险送走的吴宏彪。 姚老头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饭菜:“怎么不吃大人物怕有人下毒吗?” 陆谨看着桌上菜肴却没有动筷子,只是慢声解释道:“十六日前,我朝天策军在固原兵败,大统领元臻不知所踪;西京道又闹了蝗灾,灾民饿殍遍野。如此艰难时局,陆某哪有心思享乐?所以我近来每日只食一餐,也只吃野菜,与西京道难民共苦。” 姚老头赞叹:“陆大人该换身内班行头去唱戏的。” 刹那间,陆谨身后除了吴宏彪,其余三名心腹拔刀相向,却没说话。 姚老头笑了笑,再夹一口榛蘑放进嘴里:“不过这戏要能唱一辈子,叫人分不清戏里还是戏外,也不错。” 陆谨抬手示意虎贲军收刀:“不得无礼。老人家在为人出气,无妨的,气全说出来心也就静了。” 他见姚老头面色不改,又斟酌着问道:“您怎么没带徒弟来景朝?” 姚老头冷笑一声:“他说,他舅舅不让他来景朝。还说自己留在宁朝,往后说不定还能帮上他舅舅的忙。” 陆谨轻叹一声:“难为他了。” 一名心腹看了一眼天色,俯身在陆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说罢,陆谨起身对姚老头拱手作揖:“多亏姚太医照看,陆某在此谢过了。您是他的师父,如今被靖王府之事连累来了景朝,不如明日随我一同回辽阳府,免受奔波之苦。过些时日待时局安定,我便派人去接应他来辽阳府与您同住。” 姚老头冷声道:“不去,你何时接他来了景朝,再派人来武庙找我。” 陆谨也不勉强:“陆某今日还要上山,便不在此处耽搁了,您何时想来辽阳府,陆某随时欢迎。” 他转身往外走去,散布在二道白河镇各个角落的甲士哗啦啦跟上,密集的甲胄摩擦声,声势如龙。 (本章完) 第295章 山长下山 第295章 山长下山 景朝虎贲军甲士如潮水般,簇拥着陆谨上了一顶黑色的轿子,缓缓往长白山而去。 吴宏彪跟在轿子旁,低声道:“大人,姜叹在诏狱中交代,宁朝靖王世子带了投名状北上,意欲投靠我朝。方才姚太医身后那俊朗青年便是世子,要不要卑职去将其招揽?靖王遭阉党迫害,世子身怀大仇,或有大用。” 陆谨坐在轿子里平静道:“不必。上赶着做不成好买卖,只要他想报仇,早晚会来找我们的。” 吴宏彪迟疑了一下:“大人,我是否能派人将陈迹接来,他在宁朝孤身一人,卑职担心他……” 陆谨温声劝慰道:“你回来之后也看见了,朝局动荡,恨我之人如过江之鲫,这半个月来,光是刺杀我的便有二十来个。我将他接回来也只是与我们一起身陷险境,且让他先留在宁朝吧,起码安稳些。” 吴宏彪低头:“明白。” 陆谨在轿子中笑了笑:“我知你挂念他,此次上山之后便留在武庙潜心修行吧,我会让人送十块阳绿翡翠来,你何时踏入寻道境,何时去南方接司曹乙的位置。到时候有你护着他,我也能放心些。” 吴宏彪神情一振,当即抱拳,声音铿锵道:“是。” 陆谨忽然问道:“世子身旁那两人是?” 吴宏彪回答道:“他们须发虽遮住了样貌,但卑职还是认出来了,梁狗儿和梁猫儿。” 陆谨有些意外:“哦,是他。” 轿子来到山脚下,陆谨轻声道:“停轿。” 待轿子落稳,陆谨掀开轿帘,慢慢朝山上走去。 吴宏彪一怔:“大人,怎么不坐轿子?” 陆谨一身灰袍布衣,头也不回道:“山上住着在世的神,俗世的官身自然要收起傲慢。” 吴宏彪低声道:“山长陆阳还未飞升,应该算不得……” 陆谨随口道:“山长没飞升,只因未找到世间另一位剑种行官,若找到,自然就飞升四十九重天了。” 吴宏彪问道:“虎贲军要不要跟着,万一有人在山路上设伏……” 陆谨笑了笑:“不必带,挑几个人跟我上山就行了,在武庙地界,没人能杀朝廷命官。” 他提着衣摆,不紧不慢的踏着雪,穿过山林,穿过雾凇,再走一千四百四十二级石阶。 凡人之躯登山极累,但陆谨一言不发,连被人搀扶都不需要,硬生生从白天走到子夜,走到武庙的山门前。 却见山门牌坊立在雪雾中,上有一块牌匾,写着四个大字:天下泰斗! 牌坊左右立柱上,刻着并不工整的对联: 我是天公度外人。 看山看水自由身。 陆谨在牌坊下站定,再不往前一步。 他深吸一口气,拱手作揖到底,朗声道:“今枢密院陆谨奉上大礼,请武庙下山,匡扶社稷!” …… …… 翌日清晨。 姚老头专程在二道白河镇歇了一晚,等到天光大亮才动身上山。 只是,到了山脚下才发现,景朝虎贲军竟还守在山下。见他四人靠近,皆虎视眈眈的看着,将上山的路拦住。 姚老头负着双手来到虎贲军前,轻描淡写道:“连武庙的客人都敢拦?” 虎贲军相视一眼,片刻后,缓缓让出可过一人的小道。 姚老头目不斜视的从一众虎贲军中穿过,踩着石阶往山上走去。 石阶上,朱云溪回头看了一眼虎贲军,小声问道:“下野之人为何能这么快起复,而且方才起复,立马便有滔天权势。” 姚老头神情寡淡道:“他在景朝年轻人心中的地位极高,能起复也不意外。有人说,陆谨下野不像是真的失势,更像假意失势,让那些暗地里反对他们的人都跳出来,而后赶尽杀绝。” 梁狗儿挑挑眉毛:“他下野的时候,羽翼一定会被政敌清剿,心腹也会被人暗害,好狠的心。” 姚老头冷笑:“不狠能将自己外甥丢在敌国吗?” 陈迹曾用一封信许诺梁狗儿,只要带着那封信来景朝交给陆谨,定能见到妻子姜琉仙,他自然也知道陈迹与陆谨的关系。 “也不怪老头昨天说话夹枪带棒的讽刺他,这事做的确实不地道,”梁狗儿纳闷道:“他在景朝有滔天权势,为何不让陈迹回来?这不合情理啊。便是景朝再危险,难道还能比敌国更危险?” 姚老头摇摇头:“这便不知道了。” 说话间,山上传来脚步声。 姚老头抬头看去竟是陆谨正在下山。 就在此时,梁狗儿忽然拉过朱云溪,低声道:“闭眼!” 石阶上,陆谨一身灰袍,慢悠悠从姚老头他们身边经过,彼此没再多说一句话。 在陆谨身后,吴宏彪和一名紫衣女子跟着,却见那紫衣女子手中提着一柄长刀,左脸颊一处伤疤从颧骨延伸至而后,耳朵上有一处孔洞。 似乎曾有一支箭矢从她脸颊划过,射穿耳朵。这一箭破了她的面相,原本精致的五官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大雪、雾凇、狭窄石阶。 紫衣女子轻盈的像是山中雪妖,不属于人间。她与众人擦肩而过时,目光从每一人脸上掠过,而后波澜不惊的看向山下。 梁猫儿回头看着紫衣女子的背影,刚要开口说话,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家兄长,却从披散的凌乱发丝之间,看到对方平静如湖的眼神,湖里像是藏着一只慢慢合上的扇贝。 待到陆谨等人走远,梁狗儿才慢慢放下左手,肩膀颓然。 梁猫儿急切道:“哥,是嫂子!” 姚老头回身看来:“她就是偷走梁家刀术的姜琉仙?” 梁猫儿赶忙道:“肯定是我嫂子,错不了。” 姚老头皱眉:“那她怎么没认出你?” 梁猫儿迟疑了一下:“她离开的早,她走的时候我还很小,也很瘦……” 姚老头哦了一声:“难怪小狗儿让世子闭眼,是怕对方心中惊悸,发现有梁家刀术的传人在此。” 他斜睨梁狗儿一眼:“之前不是要来找她吗,天天喝得像个混球一样,在我医馆里睡着了还喊着琉仙、琉仙,吵得我老人家半夜以为医馆闹了鬼。如今找到了,怎么不相认?” 梁狗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衣袖,独自往山上走去:“不认了。” 梁猫儿追上前去,在梁狗儿身旁焦急道:“嫂子说不定也有她的苦衷,哥,你心心念念那么多年,如今总算见到了起码得说句话吧,她要是知道你现在的处境,肯定……” 梁狗儿停下脚步打断道:“说什么?说我胳膊没了?说我督脉断了?说我很想她?说我现在需要她来可怜我?” 梁猫儿哑然。 梁狗儿索然道:“猫儿,我已经不是江湖里的人了,她还在江湖里,大家本就不该再相见,相见也不该再相认。” 少年时,他曾以为自己指着天说要名扬天下,自己就成了江湖里的人,总有一天会光芒万丈。 可时过境迁,他好像什么也没在江湖里留下。 梁狗儿从怀里掏出陈迹给他的那封信:“我若真想见她,昨天见到陆谨就该拿出这封信了!” 梁猫儿低声道:“哥,你要真不想见她,那还留着这封信干嘛。” 梁狗儿怔然。 下一刻,他发了疯似的用嘴和左手将信撕得粉碎,又从怀里掏出一只早就没了香味的香囊扔向远方。 梁狗儿往山上走去,背影萧索。 梁猫儿用手背抹了抹眼泪:“以前都好好的,怎么成这样了呢。” 朱云溪拍了拍他肩膀:“别哭了,狗儿师父都没哭呢。” 姚老头讥笑道:“谁说他没哭,他在心里哭得老大声了,我隔着二里地都能听见。” 老人往山上走去,在雪雾中轻飘飘说道:“其实人生不该有重逢。有时候短暂的重逢并非命运的奖励,而是惩罚。猫儿不懂这个道理,陈迹也不懂这个道理,没关系,你们还年轻,等你们到我这个年纪就懂了。” 几人走后。 有人从雾凇间踏雪而来,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来人来到丢弃的香囊前,俯身弯腰,小心的将其捡起。 她凝视山上许久,这才再次转身离去。 …… …… 一路上山,从清晨到日暮,再无人说话。 来到山门前,姚老头看着牌坊上的“天下泰斗”四个字,神色有些恍惚。 远处,只见龙门峰与天豁峰之间一处缺口有水倾泻而下,飞泉挂壁,宛成瀑布,声闻十里外,形同白练。 然而就在此时长白山主峰之上,银镜似的湖面骤然波涛翻涌。 天池旁的一间间草庐里,有人听见水声响动,纷纷钻出屋子凝视湖面:“三十年,又等到了!” “快快快,我苦修十余载,这次合该轮到我了!” 刹那间,一柄三尺三寸横刀从湖面飞出,直奔苍穹。 只见它飞出百余丈后,径直向山外飚射。 武庙中人高呼一声:“你娘的,怎么又给了外人!” 呼声中,百余人冲出草庐,一边抬头看着横刀的去处,一边往山下跑去。 追到山门处,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那柄横刀落在朱云溪手中,顿时骂骂咧咧起来:“你他娘的谁啊……” 话音戛然而止。 一位布衣中年惊诧道:“姚先生?” 姚老头抬眼看他:“小吴啊。” 被称为小吴的中年人恭恭敬敬拱手作揖:“姚先生别来无恙。” 他见旁人都愣着,赶忙提醒道:“想挨揍吗,赶紧行礼!” 武庙众人纷纷行礼。 小吴直起身子,迟疑道:“姚先生怎么来了?” 姚老头随口问道:“你们山长呢?” 小吴为难道:“姚先生来得不巧我家山长今早就下山了。” 姚老头怔了一下:“下山了?他去哪了?” 小吴解释道:“回禀姚先生,昨夜枢密院枢密使陆谨送来消息,军情司人马在宁朝洛城听见武道鸣音,还顺着武道鸣音找到了些许剑灰。想来是剑种门径传人终于现世,山长下山杀人去了。” (本章完) 第296章 规矩 第296章 规矩 “右眼是跳灾还是跳财来着?” 陈迹坐在丰台驿站正堂中,下意识揉了揉自己右眼皮。从早上睡醒开始,他的右眼皮便躁动不止,跳得人心慌。 八仙桌对面的张夏穿着一身火红的衣服,笑着解释道:“说法有很多,按地域来说,通常长江以北的说右眼跳灾,长江以南的都说右眼跳财;按道家阴阳说,左眼主阳,为大吉,右眼主阴,为大凶。” 陈迹又揉了揉右眼皮,小声道:“那应该是跳灾了……是不是谁在暗中害我?” 右手边的小满听闻此言,偷偷盯着不远处的梁氏,低声道:“公子,肯定是她!” 张夏好奇道:“是不是没睡好导致的,待会儿让小满用热水湿了帕子给你敷敷眼睛。” 陈迹放下揉眼的手:“不用,一会儿就不跳了。” 张铮趴在桌子上,无力道:“我们还要在丰台待多久?眼瞅着京城在望,怎么突然就停下了?” 十七天时间,他们离开固原后马不停蹄,一路潜藏身份,直到出了山州地界,大家才松了口气。 可正当所有人以为,接下来便是一马平川时,太子却在丰台停下,一连三日,止步不前。 谁也不知道太子为何到家门口了,却不回京。 张夏忽然低声说道:“我猜,太子是不想灰头土脸的回京。” 陈迹看去,却听张夏继续说道:“我父亲曾说过,这世上最难当的‘官职’便是太子,人人都觉得他地位高,可他手里偏偏没有实权;皇帝既望其成,又防其变,父防子,子防父,兄防弟,弟防兄。” 张铮瞪大眼睛,汗毛耸立:“你千万别学父亲那张嘴,怎么说话口无遮拦的。” “说给陈迹听怕什么,”张夏瞪他一眼,而后看向陈迹:“夺嫡之路最紧要的,首先是圣眷,其次是朋党。朋党多了招陛下猜忌,朋党少了又办不成事。太子这次去固原,原本是想要拿捏福王背后的胡家,可如今胡家没拿捏成,若再灰溜溜的进京,保不齐就会有世家转投福王。” 陈迹感慨道:“夺嫡之路如独木桥登天,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张铮奇怪道:“可太子也不像忧愁的模样啊,他还有心思去清风观烧香拜文昌帝君呢。” 正当此时,丰台驿站外响起车马声,车驾停在丰台驿站门前。 一名身穿绿袍圆领官服的年轻人殷勤伺候左右,放好马凳、掀开车帘。 车内下来一位头戴乌纱、身披红袍、腰系玉带的中年人,朝驿站内客气拱手:“敢问这几位可是羽林军?” 齐斟酌站起身来:“正是。” 张夏语速极快的提醒道:“内廷衙门的人,戴三山帽却没穿蟒袍,应该是个正四品的官衔;身边能跟着绿袍、戴平巾帽的六品太监伺候,想来是哪个监的提督太监,但如果是御马监的,应该带着侍卫而不是小太监;尚膳监、尚宝监、印绶监、直殿监、神宫监、御用监、都知监的不会出来走动,司礼监的又都见过……嗯,是司设监的王超,掌管御前仪仗,此人向来与世无争,太后的人。” 话音落,只听门外中年人细声细气道:“内臣,司设监提督太监王超,求见太子殿下。” 小满眼睛亮闪闪的:“阿夏姐姐神了诶。” “提督稍等片刻,”齐斟酌快步跑上楼去,半柱香后,太子提着衣摆施施然下楼。 王超赶忙上前几步:“殿下数月不见,竟清瘦了这么多?” 太子笑着问道:“不知王提督来丰台有何公干?” 王超笑眯眯道:“殿下您还不知吧,如今京城各个茶馆里,皆是您的故事呢!” 太子疑惑:“哦?传孤何事?” 王超解释道:“七日前,边军六百里加急抵达京城,人人皆知固原大捷。有人找那边军买了固原的故事,如今,您统领羽林军阵斩六百余人、李指挥使阵前斩将之事,已经成了京城茶馆最炙手可热的故事,说书先生要不会讲这个,茶馆都没客人;若有说书先生讲您的故事,茶馆定然人满为患。” 太子惊异:“还有此事?” 陈迹忽觉这桥段何其耳熟。 当初他在陆浑山庄辩经赢了佛子,张黎便连夜写了故事话本传到大江南北,说书先生讲一次便给一百文铜钱,以此打压佛门声势,争夺信众。 难怪太子不急着进京,反而去清风观烧香拜文昌帝君,原来是让道庭帮自己造势去了。 此时,王超微笑道:“殿下,百姓们现在纷纷打听您到哪了,都在盼着您回京呢。等您回了京,届时百姓夹道欢迎、鲜铺路,好不热闹。” 太子摇摇头:“这不好,有扰民之嫌。” 王超笑道:“怎会扰民?百姓开心还来不及。陛下也听闻此事,宣您明日回京、酉时觐见、共用晚膳。我来此,便是为了接殿下回京的……对了,还有李玄李大人,陈家陈迹。” 陈迹心中一动。 太子问道:“我等何时动身?现在就走吗?” 王超笑眯眯回答道:“不急,进宫面圣乃是头等大事,内臣还有多许事要准备呢。先是殿下您的仪容与冠冕,正在送来的路上,明日英姿勃发,也好叫百姓见识天家风采。另外,陈家小哥乃是第一次面圣,还有好些个规矩要教他。” 太子点点头:“也好,全凭王提督安排。” 王超对身后招招手:“王鹤,我还有几句话与殿下说,待会儿停好车驾,你来教陈家小哥,万万不可使其殿前失仪,误了少年英雄的前程。” 他身后那绿袍圆领小太监赶忙拱手道:“是。” 太子引着王超上楼,陈迹看了看正堂环境,而后对王鹤说道:“上楼说吧,客房里安静些。” 王鹤笑道:“陈家公子且先回房稍候,奴婢停好车驾就来。” 陈迹答应下来:“好。” 说罢,他领着小满、张铮、张夏上楼去了。 待王鹤牵着马车去了后院,梁氏起身也来到后院:“王鹤公公。” 王鹤怔了一下:“夫人是?” 梁氏从袖中掏出一两重的碎银子递给王鹤,笑着说道:“在下是陈迹的母亲,如今他好不容易得见圣上,还望公公仔细教他宫中规矩,万万不可使他殿前失仪。” 王鹤掂了掂手中的碎银子,嘿嘿一笑:“夫人放心吧。” 待梁氏走后,他小声嘁了一声,随手将银子塞进袖中。 …… …… 王鹤停好马车去了陈迹客房,进门也不再客套,当即语速极快道:“明日尔等进见,要穿暗色衣裳,不可有黄、白、绿、红颜色;身上不得携带物件,届时从宣武门进,在东掖门候着,由解烦卫搜身,不可带佩剑、印章,便是张纸条都不能带……” 王鹤将规矩背的滚瓜烂熟,但语速极快,快得让人几乎听不清、记不住。 小满不乐意道:“你说这么快做什么啊?” 王鹤嘿嘿一笑,这便是一两碎银子能听的规矩,他只需说全乎了,能不能记住是对方的事。 他自顾自说道:“陈家公子,该说的奴婢都说完了,您今天好生记下,明日万万不可耽误大事。” 说罢,他转身就走,小满要拦他,却被张夏拉住。 待王鹤离去,小满抱怨道:“进宫面圣怎么这么多规矩啊?而且这小太监怎么回事,好像有意针对我家公子似的?” 张夏平静道:“这些规矩若没人教,即便进了宫、见了陛下,也极容易被责罚。先帝在时,一寒门举子精彩绝艳,还未殿试,文章便被先帝赏识,有状元之相。可进宫殿试时,没人提醒他仪轨,竟在东掖门被解烦卫从袖子里搜出一张纸条,杖责出宫;还有一寒门举子因跪姿不正,被朝臣当庭责难。小满,那些人定这些规矩,是用来吃人的。” 小满急了:“那怎么办?万一误了公子前途……” 张夏笑着指了指自己脑袋:“急什么,这些规矩都在我脑子里呢。” (本章完) 第297章 结拜 第297章 结拜 陈迹曾以为,进宫面圣会像他看过的影视作品一样,会有一名太监迈着小碎步领自己穿过灰瓦红墙,来到青金砖铺成的皇宫里,皇帝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 事实比想象要严苛、隆重。 宁谧的驿站客房里,张夏事无巨细的为陈迹捋着规矩:“明天会先有鸿胪寺的官员来,检查你的仪容……你打算穿哪身衣服,先取来我看看。” 陈迹从行礼中取出一身黑色的立领大襟:“这件可以吗?” 张夏一怔:“这件吗,可以。接着说避谶之事,当今圣上忌讳‘死’字,若提及固原战死将士,要用‘千秋’二字;莫提‘鬼’字,圣上忌讳这个,譬如将鬼门关改成神门关……” 所需避讳的字眼有六十七个,张夏一一写在纸上,供陈迹牢记。 张夏继续叮嘱道:“若殿前咳嗽、打喷嚏,需立刻告罪,不然也会有廷杖的危险;陛下震怒时,你必须立刻摘冠请罪;入宫时,文官走东阶,太子答应你的右司卫是武官,所以你要走西阶;陛下没让你抬头,千万不可抬头……” 张夏娓娓道来,光是规矩就说了足足两炷香的时间。 张铮也是头一次听得如此详细,瞠目结舌道:“难怪爹说不让我当官是为我好,我要当了官估计得天天被廷杖!” 小满不屑道:“说的好像你当了官,就能进宫面圣一样。” 张夏也瞥他一眼:“还好陈迹是陈家人,不然鸿胪寺这会儿已经去查他祖上三代了。自如至今,进宫面圣向来都是最严苛的,曾有御史言道:一入午门,股栗汗下,非惧君也,惧斧钺也!别打扰陈迹,让他赶紧将这些事记下。” 小满嘀咕道:“就是,若害我家公子明天在宫里挨板子,哼哼!” 张铮翻了个白眼,闭口不言。 张夏教完规矩,又开始教陈迹殿前常识:“一品大员戴得是白鹤补子,如今只有三位,太傅徐阁老、太保胡阁老、齐阁老。但三人佩饰也有不同,很好辨认。徐阁老头戴金箔冠,这是当今圣上御赐给内阁首辅的;胡阁老戴羊脂玉带,此为先帝所赐;齐阁老手持血犀笏,纹理如血丝,与其他人都不同……” 陈迹问道:“没有太师?” 张夏解释道:“太师一般是死后加封,在世之人很难获此殊荣。” 张铮、小满听得昏昏欲睡,脑袋不停地往下点。 晦暗的客房内,张夏不厌其烦的教,陈迹不厌其烦的学,从清晨学到傍晚,便是连走路、站立的姿势都要学。 张铮趴在桌上睡了一觉,被饿醒后,发现陈迹坐在夕阳里,拿着一沓厚厚的纸张背诵规矩,张夏便坐在对面静静地看。 他看着傍晚时橙黄色的夕阳从窗外照在两人身上,竟不忍打断。 直到日暮西沉,直到天又快要亮起。 张铮心中有郁郁之气,明明十几日前还在固原厮杀,横刀立马,名扬天下。如今却要被繁文缛节和规则埋没,卑躬屈膝。 可生活好像就是这样,总会不知不觉风平浪静,成为一潭死水。 他沉默许久,忽然问道:“陈迹,你觉得阿夏厉害吗?” 陈迹笑着回应道:“很厉害,朝廷若让女子参加科举,恐怕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张铮又转头问小满:“小满,你觉得阿夏好看吗?” 小满来了精神:“好看,阿夏姐姐又厉害又好看,全然没有官贵小姐的矫揉造作。” 张铮看向陈迹,故作玩笑似的不经意说道:“大家同生共死这么多次,阿夏这么尽心尽力帮你,你也救了她好几次,要不……” 然而就在此时,张夏面色一变,拉起张铮便往外走去。 直到出了丰台驿站,张夏才停在黑夜里。 她回身凝视张铮:“哥,你方才突然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张铮烦躁道:“我什么意思?我是你哥,你看他的眼神,我难道能不明白吗?我想帮你!” 张夏愤怒道:“我不用你帮!” 张铮也怒了:“不用我帮你何时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我们刚刚在固原经历过生死,若再不帮你,我只担心你们会像这劳什子进宫面圣一样,明明刚刚轰轰烈烈厮杀过,转头却要被埋在繁杂琐碎的规矩里!时间久了,你们把固原的事都忘了怎么办?” 张夏沉声道:“你知不知陈迹这一路拼命走到这里,眼瞅着马上要进宫了,是为了什么?你真以为他是为了做官?不是,他是为了郡主!” 张铮在丰台驿站外踱来踱去,他深深吸了口气走回张夏面前:“阿夏,陈迹救不了郡主。” 这句话,在黑夜里宛如一声雷鸣。 张铮慢慢说道:“父亲与我说的很清楚,想救郡主要先为靖王平反,为靖王平反就要陛下承认自己错了,奉天承运的帝王怎会承认自己错了?郡主之事已成悬案,她死不了,但也永远只能待在景阳宫中修道。” 张夏皱眉:“父亲说……” 张铮叹息道:“父亲说,只要皇位上换了人,便有为靖王平反的机会。可当今圣上春秋鼎盛,起码能再活三十年,三十年后郡主四十七岁,陈迹四十八岁,难不成我们就要看着他硬生生蹉跎一辈子不婚不娶?人生有几个三十年?” 张夏沉默片刻:“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 张铮打断道:“皇宫大内之中解烦卫高手如云,除非陈迹他踏入神道境才有资格与天家做交易,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可两朝行官无数,能踏入神道境的有几人?” 他质问道:“阿夏,他救了你那么多次,别说你不动心,换我我都动心。固原最后一战,你与他同乘一骑,你把额头抵在他背上的时候在想什么?在孟津驿,你怕他着凉就让我去给他送大氅;在龙门客栈,你怕他没吃饭,就让我给他留饭。可我不会总在你身边啊,我还能替你做多少事?陈迹那么聪明,我做得多了,他一样会察觉。” 说到此处,张铮缓和语气,语重心长道:“阿夏,有时候人要自私一点。” 张夏听着自家兄长说了许多,她看着夜色缓缓:“哥,陈迹不是个在意规矩的人,直到今天他还在喊陈大人,但他为了这次进宫,一遍遍的学规矩,你知道到底为什么吗?” 张铮一怔:“为什么?” 张夏轻声道:“明日,他要换上郡主赠他的衣服去见郡主了,他怀里还藏着郡主写给他的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这是他走了数千里路、杀了几百人才盼来的久别重逢。” 张铮哑然。 张夏站在黑夜里,晚风来势汹汹,可天上的月亮,不是她的月亮。 张夏看向张铮,神色决然:“哥,我张夏从不趁人之危,也从不夺人所爱,是谁的就是谁的。他与郡主天作之合,他对我是救命之恩,我对他是感激之情,不是别的,也不能是别的。” “他救了我三次,我便还他三次,既然以前救郡主的法子行不通,我就在小叔叔面前长跪不起成为行官,日日夜夜修行帮他一起救!他若修不到神道境,我便修到神道境帮他与天家做这个交易!若一个神道境不够,那就两个神道境!” 张铮苦涩道:“你和他在固原已同住一屋,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若有一天此事传入京城,谁还敢娶你?” “我来解决!” 说罢,张夏转身往驿站里走去,她来到柜台前找到值夜的驿卒:“拿酒来!” 驿卒好奇问道:“张二小姐要什么酒?” 张夏朗声道:“最烈的!” 她拎着最烈的烧刀子回到房门前,推门而入。 小满笑眯眯的还想续上方才话题:“阿夏姐姐,张铮刚刚说的‘要不’是要做什么啊?” 张夏认真道:“陈迹,咱们四人结拜吧。” 小满怔在原地,陈迹也觉得有些突兀。 突兀的就像是一位侠客,决绝的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陈迹轻声道:“张……” 张夏打断道:“什么都不许说,别废话!” 她没再多解释一句,干净利落的拆开泥封,用一柄匕首割开手掌将血滴进酒坛里:“该你们了!” 不容置疑。 陈迹笑了,就像当初她来到太平医馆门前,不管不顾的高声问了一句:“谁是陈迹?” 那个红衣如火、策马而来的姑娘永远都是最坦荡的。 张夏还是张夏,没变过。 陈迹用匕首割开手掌滴进血去,然后是小满,最后是张铮。 张铮正要歃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指着小满:“等等,她怎么能一起结拜呢?” 小满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她低头揪着自己的衣摆:“嗯,我一个丫鬟结拜什么,阿夏姐姐你们结拜就好了。” 张铮赶忙道:“不是不是,我不是嫌弃你的意思。我是说,要不你们三个结拜吧,我就不和你们结拜……算了!” 他割开手掌也将血滴进酒坛。 张夏拎起酒坛子猛然灌下一大口,她对着窗外明月跪下:“今张铮、张夏、陈迹、姚满,愿结为异姓兄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陈迹、张铮、小满异口同声道:“今张铮、张夏、陈迹、姚满,愿结为异姓兄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四个人猝不及防的结拜了,如此突然,却又像是一场月光下的梦。 张夏说道:“我哥年纪最长,他是大哥,我是二姐,陈迹是三弟,小满是四妹!” 说罢,她从手腕上摘下一串佛门通宝递给陈迹:“这是六百两银子,算是二姐的见面礼,收下。” 陈迹没有推辞。 张夏又从头顶拔下红玉发簪递给小满:“这个我戴了许多年,是父亲赠我的,今日送你。” 小满乖巧道:“谢谢二姐!” 张夏又看向张铮:“你呢?也表示一下!” 张铮咳了两声:“我身上哪有什么好送的,回京城补,肯定补!” 陈迹低头沉思片刻,而后抬头认真问道:“二姐想修行官门径?” 张夏笑了笑:“想,当然想,等回了京城我就去找小叔叔,他若还不给我行官门径,我便再也不理他了。” “不必,我这有,”陈迹提笔在纸上写下一篇经要。 全篇二百三十九句,合计一千六百七十三字。 张夏在一旁低声念道:“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是为黄庭曰内篇,琴心三迭舞胎仙。九气映明出霄间,神盖童子生紫烟。是曰玉书可精研,咏之万遍升三天……” 她豁然抬头:“这是什么?” 陈迹与其对视:“行官门径。不要问它从何处来,也不要问它叫什么,更不要告诉徐监正。把它记下来,一遍遍默念,需一字不差、一句不少。” 遮云。 这是内相曾以六百里加急送到洛城的行官门径。 金猪曾说,齐遮云十六岁入边军,三年时间里,阵斩景朝大将十余人。嘉宁十七年冬,他率三百骑兵深入景朝六百里,活捉景朝赤城侯。嘉宁二十一年春,齐遮云中伏身亡,行官门径落到了司礼监手中。 陈迹虽不知内情,可事关四十九重天,他必须谨慎。 张铮和小满凑来看,可张夏目光扫过纸上经要,立刻将纸张放在烛火上点燃,竟是连自家兄长都不让看。 张铮嘀咕道:“这么小气做什么,万一我也是修行天才呢?” 张夏凝声道:“陈迹拿出此物已是冒着极大风险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还是别看了。” 张铮撇撇嘴:“行行行,不看就不看……陈迹,这行官门径能修到什么境界?” 陈迹回忆金猪所言,这位齐遮云立志要做两朝第一位武圣人,一统河山。想来这条来自四十九重天的修行门径上限极高,高到俗世难寻。 他思忖片刻,最终还是隐瞒了下来:“我也不知,二姐先试试吧。” 先前他刚修出紫气东来,却被剑种斩断,这门径到底有何变化他也不清楚。 张夏闭眼默念遮云,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她竟睁开眼睛,随手一指烛台。 众人只觉房中暗流涌动,烛火……晃动了一下。 张铮迟疑道:“阿夏你是不是没修行天赋?” 小满瞪他一眼:“你懂什么,行官入门快则数月,慢则数年,阿夏姐姐能半柱香就入了门径,这般天赋万中无一……不,十万、百万中也挑不出一个啊。” 张夏看着自己的手掌,第一次感受到行官门径的神奇:“陈迹,谢谢你。” 陈迹笑道:“二姐不必客气。” 此时,五更天的锣声响,有打更人从远处来:“晨鸡报鸣,早睡早起!” 又有车马声来,驿站喧嚣起来。 张夏看向陈迹:“鸿胪寺的官员来了,去吧,去见你想见的人。” (本章完) 第298章 好久不见(完) 第298章 好久不见(完) 鸿胪寺的官员为太子带来崭新的衮冕,玄衣上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九种纹章,头戴九旒冕,腰缠白玉带。 为三十七名羽林军带来银甲银盔,李玄、齐斟酌在内的三十七名等羽林军褪下布衣,又变成威风凛凛的羽林军,白色的雉尾高高扬起,随风而动。 他们为陈礼钦带来崭新的四品官袍,胸前、身后缝着云雁的补子,脚踩黑皂靴。 受召四十人,只余陈迹尚无官身,一介布衣。 少年的黑色立领大襟出众,身姿挺拔,但在这四十人中格格不入。 小满趴在二楼窗棂上忿忿不平:“他们为啥独独没给我家公子带官袍啊?我家公子穿官袍肯定也很英武,不比他们差!” 张夏摸了摸她脑袋,笑着说道:“陈迹的官职,要今日面圣之后才能定下。” 小满遗憾道:“这一趟回京,肯定会有许多官贵人家小姐在内城等着看呢,若是公子换上官袍多威风。” 张夏随口道:“不碍事,他瞧不上那些痴女子。” 小满想了想:“也是!” 她眼珠子转了转:“二姐,你方才说,让公子去见他想见的人,他想见的人是谁啊?” 张夏轻声道:“天上的星星。” 楼下,鸿胪寺的官员又开始排进城时的队列。 太子一马当先,李玄与陈礼钦并驾齐驱,陈在左,李在右,而后是余下三十六名羽林军两两成行,最后才是一介草民陈迹,孤零零缀在末尾。 齐斟酌见状,当即对鸿胪寺官员说道:“这不行,此次固原一役,陈迹功劳仅次李指挥使,他怎能排在最末尾?” 李玄摇摇头:“不,他功劳在我之上,当与陈大人并驾才是。” 便是其余羽林军也站在原地没动,不愿排在陈迹前面。 鸿胪寺的中年官员没好气道:“各位功臣,此番回京有几万百姓沿街观礼,我顾不得跟你们纠缠谁的功劳最大,这先后顺序也不是按功劳排的,是按官职。难道陈大人没功劳,我就要把他排最后去?” 齐斟酌小声道:“也不是不行……” 李玄瞪他一眼,而后对鸿胪寺官员抱拳道:“但陈迹乃是殿下亲许的右司卫……” 鸿胪寺官员抬起手:“打住打住,吏部都还没下文书的事,各位可不要犯忌讳,他这六品右司卫得面圣之后才算数呢。今日进宫面圣也只是走个授勋嘉奖的过场,重点是让百姓见见凯旋的将士,耀我宁朝武威。排前面、排后面不影响圣上的嘉许,各位不要再耽误时间了,陛下见完你们还得接见番邦使臣。” 齐斟酌还要再说什么。 陈迹牵着枣枣的缰绳,笑着说道:“大家不必争执,我在哪都一样。” 李玄与齐斟酌不再言语,鸿胪寺官员却看着陈迹身后的枣枣,又回头看向太子座下的白马。 那匹精挑细选的白马,竟比枣枣还矮了一头。 鸿胪寺官员赶忙说道:“不行不行,如何能让一匹马抢了殿下的风头?将这匹马换给太子。” 可他才刚靠近,枣枣却暴烈的张嘴去咬,吓得他连连后退。 陈迹摸了摸枣枣的脸颊:“回马厩去吧,待会儿你和二姐他们一起回京。” 枣枣听话的自己回了马厩,低头吃起草料,鸿胪寺官员扶了扶头顶乌纱,啧啧称奇:“神了诶,这马通人性!” 陈迹去驿站换了匹马,笑着说道:“大人,可以出发了。” 鸿胪寺官员对众人挥手:“进京,记得速度慢些,莫要乱了队形!” 齐斟酌气闷:“师父,他们惯会看人先看身份……我以前也这样,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也别跟我一般见识。” 陈迹无所谓道:“没关系,不重要。” …… …… 长长的仪仗缓缓开动,他们从丰台出发,沿夯土官道向东行,骑马两个时辰抵达右安门。 进了京城外城,百姓将宣武门大街两侧站得满满当当,欢呼雀跃。 当太子穿过城门洞时,羽林军英姿如龙,百姓山呼海啸。穿着粗布衣裳的百姓将早上出城采来的鲜抛在地上,一个个亢奋激昂。 有年轻人跟在队伍两侧奔走,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问道:“听说李大人在固原万军从中取景朝上将首级,此事是真的吗?” “听说太子殿下运筹帷幄景朝天策军借密道刺杀太子殿下,却被羽林军尽数斩杀,此事是真的吗?” 有年轻士子当街高喊:“我为将军们做了首诗!” 说罢,旁若无人的当街诵读起来:“蹄裂固原雪,弓惊屈吴星。银甲烧虏帐,长剑斩上京。宣武铺锦,羽林列宿分。铙歌沸九阙,万民簇新勋!” 热闹非凡。 宣武门上一次如此热闹,似乎还是嘉宁二十五年。 百姓们欢呼雀跃,但这些欢呼声里没有分给陈迹。说书人的故事里,并没有陈迹。 毕竟讲羽林军大家都晓得,提起陈迹却没人认识,说书先生还得费心费力为茶馆里的客人解释陈迹是谁,客人也未必能记住。 李玄担忧的回头看向陈迹,却见对方正独自缀在队伍末尾沉默不语。 陈迹正好奇的打量着京城,目光早已不知飘去何处。 京城比固原还要高大、干净、整齐,墙垛上架着铁炮火器,高高的红色旌旗迎风招展,将士披甲戴盔。 原来这才是宁朝城池最雄壮的模样……可陈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队伍沿着宣武门大街进了内城,再沿长安街东行,往皇宫去。 内城中不再是夯土路,而是漂亮的青砖路。 房屋鳞次栉比、井然有序,白墙灰瓦令人耳目一新。 这里,衣着鲜亮的姑娘们不畏春寒,早早换上了罗纱衫袄和马面裙,立领上镶着珍珠领扣,成群结队以轻纱遮面,肆无忌惮的打量着白马上的羽林军将士。 她们的目光从队前扫到队尾,直到扫见陈迹,而后轻飘飘的把目光又挪回了前面。 有官贵人家的小姐指着某位羽林军,骄傲道:“看见没,那是我哥!” 姑娘们当即围了上去,叽叽喳喳道:“诶,托你哥帮我问问,那个第四排的羽林军……” 此时,有人小声道:“队伍末尾那个是谁,怎么没有披甲?” “想来是鸿胪寺负责仪仗的小吏吧。” …… …… 仪仗缓缓来到午门前,所有人被搜身检查。 搜查羽林军的,也是羽林军。 午门轮值的羽林军将士笑着说道:“恭喜李大人、齐大人,此番固原一役当真给羽林军长脸,万岁军那群小子最近跟我等说话都放尊重了些。各位兄弟凯旋,今晚我等在京留守的在百顺胡同摆接风宴。” “哈哈,算你小子良心尚存,百顺胡同摆接风宴算是诚意给足了,”齐斟酌笑容满面:“明晚我齐家在鼓腹楼设庆功宴,都来!” “嚯,鼓腹楼!” 李玄见众人喧闹,却面色肃然的泼了盆凉水:“想要别人看得起,还得好好操训才是,我为你们找了个厉害的教头,往后的日子谁偷懒谁卸甲回家。” 羽林军们见指挥使面色不虞,顿时息了声音,老老实实做完检查放行。 齐斟酌进了午门小声嘀咕道:“姐夫,正高兴的日子,干嘛板着脸。” 李玄斜他一眼:“羽林军此次去固原是什么表现你也看到了,包括你在内,空有行官门径却不知如何厮杀,这让我如何高兴得起来?” 齐斟酌嬉皮笑脸道:“怕什么,接下来有我师父负责操训,我等肯定进境一日千里!” 李玄回头,却见陈迹低头跟在所有人后面,始终沉默不语。 进到六科廊有平静道:“脱靴,解剑,搜身。” 陈迹抬头赫然一副熟悉面孔映入眼帘,对方一身黑色飞鱼服,肩上一条红色绣蟒绵延至胸口,腰胯长刀。 主刑司,解烦卫指挥使,林朝青。 陈迹曾在洛城与对方打过不少交道,洛城事毕再没见过,没想到对方被司礼监调回宫中轮值听差。 林朝青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扫过陈迹时似有疑惑,却没在意。 洛城时,陈迹帮云羊、皎兔始终蒙面,不曾以真面目示人,所以他见陈迹只觉略微眼熟,却忘了在哪见过。 六科廊是面圣前最后一道关卡,所有人在此搜身,搜得比午门羽林军更仔细些,便是外衣也要一件件脱去防止夹带。 就在此时,一个沉闷的声音在林朝青身后传来:“番邦使臣提前进宫了,正在仁寿宫奉上贡品与祥瑞。内相大人有令,先让殿下和羽林军将士们去钟粹宫候着,待传旨了再引他们去仁寿宫面圣。” 陈迹愕然抬头,却见一人戴着白色的纹龙面具,一身白色大襟一尘不染。此人只是往六科廊里随意一站,也能将所有人目光吸引过去。 白龙! 冯先生! 林朝青听闻此言,迟疑道:“白龙大人,他们不在此处听旨,只怕是不合规矩。” 白龙笑了笑:“怎么,林指挥使如今只听吴秀大人的话,内相也使唤不动了吗?” 林朝青赶忙抱拳道:“不敢,卑职……” 白龙哈哈一笑:“林指挥使与本座平级,不用以卑职相称。” 林朝青谦逊道:“不一样的,卑职这就领他们去钟粹宫候旨。” 白龙侧身往旁边一立,让开道路。 待队伍末尾的陈迹经过他身边时,他细若蚊声对陈迹说道:“小子,不用谢。” 陈迹攥紧了拳头。 林朝青领着众人往东六宫走去,陈迹面色平静的跟在末尾。 他在一面面红墙灰瓦中,沿着东六宫的青砖道。 穿过一重重影壁。 穿过一重重垂门。 穿过延禧宫、景仁宫。 穿过承乾宫、永和宫。 最终在钟粹宫与景阳宫之间站定,两宫一街之隔。 陈迹走了四千一百五十八里路,杀了三百四十九个人,就是为了站在这里。 只要能站在这里。 走前面还是走后面,穿官服还是穿布衣,身份是六品右司卫还是草民,都不重要。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往右侧景阳宫看去。 只见春日午后,阳光洒在一位纤瘦的蓝袍道姑身上。对方站在阳光里,正拿着一只竹扫帚,轻轻的将落叶扫在一起。 好久不见,白鲤。 …… 第四卷,四千里路,完。 (本章完) 第四卷总结 第四卷总结 咳咳,老规矩,每卷之后总结,并请假一天。 首先,写青山的时候,最让自己欣慰的一点是,我今天审视每一卷的收尾,都比过去每一本书更好,这也是这本书努力的方向。 例如离开洛城的时候,基本做到了每个人都有很完整也很精彩的交代,不管是大角色还是小角色,不管是师父姚奇门、世子朱云溪,还是师兄佘登科、刘曲星;还有胡钧羡、胡三爷、掌柜。 不像过去那么仓促。 我把每一卷都当做一个走钢丝的过程,最后三步永远是最难走好的,这时候精气神和耐力都到了极限,最精彩的表演也已经结束,所以总想着尽快把最后三步走完,这样就可以松口气了。 事实证明,这样想的时候,最后三步往往走不好。 以前就没有走好。 在青山开书的时候,我给自己定的最大目标,就是学会如何有耐心的收尾。不止是整本书的故事结局,还有每一卷的收尾。 若放在以往,我肯定会把进宫的过程全部略掉,还会把刘曲星、佘登科放任自流,从此遗忘。 但这次不会了,当我慢下来,我会发现更多要诠释的细节,我更沉浸在这个故事里,认真的审视每一个角色,他们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回响。 真是令自己欣慰的进步啊…… 其次,在写第一序列的时候,最大的遗憾之一,是没写好178壁垒。虽然在178壁垒用了很多的笔墨,但更多的还是任小粟的个人秀。 那时候的我没有什么写作经验(当然现在也还是个菜鸟),那时候我没有去想过178壁垒那群人的坚持到底是什么,矛盾是什么,遗憾又是什么。 他们像是我作品里稍显空洞的标签人物,让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 这一次,虽然用了更少的笔墨,但我认为我真的和固原边军站在一起,感受到他们的悲欢与遗憾了。 真是可喜可贺。 再次,这一次尝试的写法,再次让自己在技巧上做加法,在表达上做减法,学着做留白,更书友们更多的想象空间。虽然让自己有些不适应,但我慢慢的更喜欢现在的写法。 过去我会把想说的全都说出来,比如直白的告诉大家,生活在激情之后一定会回归琐碎的平淡,边镇的功臣回到权力核心时可能什么也不是,没人在意你的功劳,你的那些辉煌比不过他们手中的权力。 回归到真实生活里,现在如果评选“武林天下第一”,可能得先看看你有没有正高职称、副高职称,是不是硕士学历,你是哪个民主派别,你爹是谁。 没人在意你的武力是不是最厉害,这才是中式恐怖版江湖。 这次,我认认真真的写了一下进城时的队伍排序,用这种小事隐晦的表达一下,不再长篇大论的去旁白了。 不管大家看完什么感觉,但我觉得这种写法脱离了空洞的叙述,让我自己更舒服。 比如我以前可能会把京城‘外城’‘内城’的区别放在明面上,告诉大家内城只有官贵和特权阶级居住,只有少数内城户籍的百姓,把这种阶级区分用叙述的方式告诉大家,但这次我耐下心写了外城百姓的粗布衣裳和激昂,对边镇军功的崇拜与向往,又写了内城官贵小姐的罗纱衫袄,和关注光鲜亮丽的外在与家世、官职。 有书友朋友能看出对比,有的书友无所谓,但这都没关系,都不影响阅读。与我自己而言,我觉得自己是有了小小进步的。 然后也克制自己去写一些为了燃而燃的剧情,和中二的语言,让它更朴实一些。也减少了为爽而爽的剧情,让它更合逻辑。 青山的写法相对以往要更克制,当然也还有许多做的不好的地方,继续努力吧。 再次,我也看到有书友评论说,这本书是为了影视。 这个评论大家也不用争吵。写青山,确实用了影视的写法。在写青山之前我看到一位大前辈的采访,他说他在写作后生涯中期的时候已经成了编剧,于是在写很多剧情的时候,已经完全在用现场调度的思维去写,反而让剧情更精确,用人物的视角看世界,而不是用作者自己的语言进行平面的介绍。 所以我这次写青山的时候,会让自己先完全想象出人物所在的场景与细节,尽可能的让故事拥有一些电影级的画面设计感,这是一个比较耗费心力的事,设计画面这种事,真的做起来确实很难……我还在慢慢摸索…… 但我说它不全是为了影视,是因为我觉得这本身是一种接近“故事”本质的写法。有书友诟病“写个网文还整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大家的批评我虚心接受,但我写青山的初衷,其实就是为了写人物和故事的跌宕起伏,有快乐有遗憾,有坚定有背叛,有相聚有分离。 我觉得如果只是一路向上的爽和争霸也没问题,爽就完事了,这种我也喜欢看,过去看的也基本都是这一类,看完很开心很快乐,写夜的命名术的时候,基调也是这样。 只是青山这本书的初衷不太一样,本身就是想爱恨离别的曲折故事,想写一个与“侠”有关的东西。内相说,以名利为刀,可斩天下九分侠气,这本书整体的故事,也是想写写斩不去的最后一分。 青山想写的很多,所以它会比过去的故事都长,因为对它的要求更高,所以也只能慢慢写(当然也会尽量快一些)。所以眼下的剧情,不管是结拜还是重逢,对我来说其实才刚刚开始,它们是故事的起点,不是终点。 我也不想剧透,故事还是一点一点看更精彩。 在这个我自诩真实的故事里,其实爱恨情仇和每个人都没那么简单,我为他们每个人写了小传,有前尘有未来,有理想有缺点。 真期待把它们赶紧写出来,又担心把它们写歪、写潦草。 感谢每一位能坚持到现在的书友,感谢你们的包容,也接纳你们的批评。再次为自己的更新向大家诚恳道歉,过去我会幼稚的想着,只要我不求月票就不欠谁的,但慢慢的也发现自己错了,只要故事开始,肩上就有责任。 再次说声抱歉,我其实也在努力更新多一点(虽然,嗯,大家可能感受不到……)。 最后,就自己的身体状况来看,青山大概率是最后一部超长篇了,所以还是希望自己走得稳一点,少一些遗憾。虽然我的能力有限,但尽量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吧。 再次感谢每一位追到现在的书友,谢谢你们,明天见。 (本章完) 第299章 景阳宫 第299章 景阳宫 陈迹站在东一长街,左手是钟粹宫,右手是景阳宫,一街之隔,如隔天堑。 他转头静静看着,红墙,灰瓦,衬得少女颈间肤白如雪。 蓝色的道袍穿在对方身上,素净的像一只天鹅,又纤瘦得像一只风筝。 陈迹看着那道身影,本想轻声唤一下对方,却又生怕自己一出声,将对方惊走了。 他仿佛回到了那间小小的太平医馆,少女第一次从院墙后探出脑袋,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医馆院中,随时准备逃跑。 就在此时,有人在钟粹宫里喊了一声:“陈迹?” 陈迹心中一惊,他看见景阳宫里的少女手中一顿,如石塑般停在原地。 对方听见了。 陈迹低头审视自己的穿着,赶忙抚平身上的褶皱。他脑中快速飞转,想着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又怎么在解烦卫环伺的东六宫里无声表达想说的话。 手语?对方看不懂。 摩斯密码?更不行。 可许久之后,少女并未回头。 她只是提着扫帚往景阳宫里走去,消失在深宫之中,像是有一扇无形的门,从她消失的地方关上。 陈迹怔然,抚着衣服褶皱的双手垂落两侧。 是了,两人上一次相见还是洛城內狱。 那一日白龙在內狱里对所有人说,靖王写血书召千岁军劫狱,幸好陈迹将血书上交,这才没使千岁军酿成大错,白鲤在铁栏中哭得梨带雨。 再之后,陈迹劫狱、奔走,可那时的白鲤已被带走,全都不知道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很想解释,自己没有出卖靖王,没有出卖任何人,可他此时没法解释。 李玄从钟粹宫里出来,顺着陈迹的目光往景阳宫里看去,可景阳宫门前除了两名值守的解烦卫,哪还有其他人。 他好奇问道:“怎么站在这里不走了?” 陈迹摇摇头:“没事。” 李玄低声道:“走吧,进钟粹宫稍歇。” 陈迹嗯了一声之后,若无其事问道:“李大人进过景阳宫吗?” 李玄随口回答道:“没进过,羽林军毕竟还是完身,只能值守午门外、承天门内,午门内统统由解烦卫值守,以免传出淫乱宫闱的丑事……陛下与内相也更信任解烦卫。” 他继续叮嘱道:“我们往后应该也会常来钟粹宫,你且记住,除非陛下有旨,不然我等入夜前必须离开。否则,轻则廷杖一百,重则午门斩首。还有那景阳宫里都是宫中女眷,你万万不可与之沾上关系,便是有人与你说话,你也要躲着。” 陈迹漫不经心问道:“里面不是修道的地方吗,怎么成了宫中女眷?” “此等宫禁秘事,我说与你听,你莫要往外讲,”李玄回头看他一眼:“若有离经叛道的公主、郡主毁了天家声誉,天家便会对外说其潜心修道,而后将其软禁此处;还有些世家出身的妃嫔,不好直接直接杖毙,也会关在此处。她们被软禁在景阳宫里修道,每日诵经不止,时间久了便有人疯疯癫癫的。那些被圈禁其中的妃嫔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还会相互戕害,也只有太后会偶尔来此掷杯茭请神明指路,旁人是不会进去的。” 陈迹听闻此言,骤然攥紧了拳头。 …… …… 白鲤提着扫帚回到景阳殿中。 景阳宫是个二进的院子,主殿里供奉着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香案上供奉着清水、香、长烛。 后殿则为道姑们寝殿所在,十余人住着一间通铺。 主殿内,三清前,一少女跪在地上,一边拿抹布擦着青石地板,一边默默垂泪。 白鲤在她身旁跪下,从对方手里接过抹布,轻声道:“灵韵你歇会儿,我来吧。” 那地上跪着的少女,赫然是本该随着刘家亲族远走海外的朱灵韵,静妃之女。 白鲤拿着抹布仔仔细细擦拭着青砖,直到这打磨过的青砖光可鉴人。 朱灵韵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哀戚道:“姐,我想回家。” 白鲤一怔而后低声道:“灵韵啊,咱们哪还有家?” 此时,一位胖胖的道姑从后殿转出来,她见白鲤擦拭地板,朱灵韵在一旁哭,当即轻蔑道:“你们倒是姐妹情深,可我交代的是朱灵韵擦地,你去扫地,交代了什么事就做什么事,轮不到你们擅自做主。” 白鲤擦着地一言不发。 胖道姑见她这副执拗的样子,怒从心起。当即取来一柄戒尺,狠狠抽打在白鲤背上。 光滑包浆的竹戒尺打在背上时,发出沉闷声响。 白鲤起初皱眉,疼得嘴唇颤抖,而后又咬着牙继续擦起地板。 胖道姑冷笑一声:“装什么硬骨头?收收你的傲气,这景阳宫里,谁以往不是养尊处优、身份贵重,你骨头再硬,景阳宫也能给你磨得灰都不剩!” 白鲤依旧沉默不语。 胖道姑见状,转身去抽朱灵韵:“你忍得住,你妹妹可忍不住。” 两戒尺抽在朱灵韵胳膊上,朱灵韵嚎啕大哭起来:“我错了,别打了。” 胖道姑冷笑:“说了多少次,要称呼道号!” 朱灵韵赶忙道:“玄素道长,别打了,我错了我错了……” 玄素道姑又一戒尺抽下:“背太上感应篇!” 朱灵韵颤抖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 她背到此处停下,努力回忆后面的内容。 玄素道姑怒道:“后面是什么,继续背!” 朱灵韵又哭了起来:“我想不起来了,别打我……” 话未说完,白鲤已扑在她身上,将她牢牢护在身下,任凭戒尺抽打在自己身上。 朱灵韵泣不成声:“姐……” 白鲤将她覆在身下,平静道:“别求饶。” 戒尺一下下打在背上,直到有血将背上的道袍浸湿,景阳宫外突然传来太监传旨,声音宏亮:“陛下口谕,传太子朱淳文、羽林军指挥使李玄、副指挥使齐斟酌等人,觐见!” 声音从宫外传来,却听景阳宫后殿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婆子光着脚跑出来:“羽林军……羽林军……卓元哥哥!一定是卓元哥哥来救我了!” 在她身后,有人厉声呵斥道:“拉住她,莫叫她去外面发疯!” 疯婆子从白鲤和朱灵韵身旁跑过,玄素道姑伸手去拉她,却拉了个空。紧接着,十余名道姑奔走出来,追着那疯婆子往景阳宫门跑去。 景阳殿安静下来,朱灵韵哭着问道:“姐你疼不疼?” 白鲤嗯了一声:“疼。” 朱灵韵心疼道:“你怎么不哭,那些恶女人就是想看咱们哭,看咱们求饶。只要咱们求饶服软,她们就不会往死里打咱们。” 白鲤为朱灵韵擦去脸颊上的泪水,轻声道:“眼泪流干了,就哭不出来了。” …… …… 陈迹随着太子出了钟粹宫,正看见一群身披蓝袍的道姑扯着一个疯婆子,将其生生拖回景阳宫去。 疯婆子还在嘶嚎着:“卓元哥哥救我!” 有道姑捂住她的嘴,这才没了声音。 待众道姑消失在景阳宫里,一位身穿青色罗袍、头戴金莲冠的中年道姑在景阳门前站定。只见她腰缠玄色丝带、打如意节,掐了个玉皇印隔街对太子行礼:“此人邪煞侵体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见谅。” 太子拱手回礼:“玄真道长多礼了,不必如此。” 玄真不再多言,转身回了景阳宫。 李玄转头看向陈迹:“看见了吗?那地方邪性。” 陈迹面色凝重:“方才那疯了的女人是谁?” 李玄低声道:“她是先帝胞妹,永淳公主。先帝曾为她定下婚事,招‘泰和’十一年新科状元庄闲为驸马,结果婚事刚定下不久,阉党密谍司便发现她私通羽林军副指挥使周卓元,怀了对方的骨肉。两人意欲一起逃往南方,刚上船就被漕帮送了回来,周卓元流放岭南,永淳公主进景阳宫修道。” 陈迹又问:“那玄真道长是什么人?” 李玄解释道:“玄真道长是先帝的妃嫔,先帝驾崩后,其余妃嫔都陪葬了,唯有她被太后保下来,留在景阳宫中侍奉三清……别问了,这与你我无甚干系,也不能有干系。” 陈迹嗯了一声,跟在太子身后穿过漫长的灰瓦红墙。此时日色开始西垂,高高的宫墙像是一座山,将阳光挡在宫外。 他们穿过东一长街经过奉先殿,进入仁寿宫。 领路的太监内侍领着他们站在仁寿宫外,小声交代道:“各位在宫外稍候,内臣前去禀报……阁老与部堂们正在仁寿宫里与陛下商议要事,各位切勿东张西望,小心御前失仪。” 说罢,他迈着小碎步进了仁寿宫。 鸿胪寺的官员在一旁提醒道:“待会儿陛下可能不会见你们所有人,最多召殿下和两位指挥使进去,但你们出去了可别乱说,不管跟谁都必须说见过陛下了,陛下勉励了你们。还有,大家把队伍列好,不要乱糟糟的,成何体统!” 陈迹重新站在队伍末尾等待,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众人甚至听到阁老与部堂们在仁寿宫中高声争论、斥骂,仿佛快要扭打起来。 也不知在争论着什么,只听到偶尔有“边军”、“景朝”等字眼飘摇出来。 原来这世界真的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陈迹稍稍抬头打量过去,却见仁寿宫中有纱幔从拱顶垂下,一人盘坐在纱幔后,身形缥缈。 鸿胪寺官员见他抬头,低喝警醒道:“大胆,低头!” 陈迹复又低下头去。 直到宫中太监与女使提着灯笼来回穿梭,将烛火、灯盏全部点燃,却听仁寿宫里传来一阵铜铃声。 阁老与部堂的争论声瞬间平息。 那铜铃声清脆悦耳仿佛有着某种法力。 下一刻,一位身穿青色蟒袍的白净中年人走出仁寿宫,声音沉稳道:“宣,陈家庶子陈迹,觐见。” (本章完) 第300章 小旗官 第300章 小旗官 陈迹从队伍末尾走出,越过羽林军、陈礼钦、李玄、太子,目不斜视。众人目光伴随着他,慢慢走向灯火辉煌的仁寿宫。 鸿胪寺官员看着还在宫外候旨的太子、少詹士、羽林军指挥使,再看向陈迹的背影,目光中有疑惑,却只能无声的按捺下来。 仁寿宫前立着一块“孝悌碑”,碑文第一句: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陈迹目光从碑文上扫过,没心情再往下看去。 踏进宫门前。 门前身披蟒袍的中年人慢条斯理道:“陛下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莫要自作主张,不可欺君罔上。” 这位蟒袍太监气势轩昂,不像一位内臣,反倒像一位王爷。 内廷衙门只有两个人可以穿蟒袍,一位是掌印太监徐文和,人称内相,也称毒相;一位是秉笔太监吴秀,刚刚从内相手中分走了解烦卫的权,在陛下身边听差。 面前这位,应是吴秀了。 陈迹拱手道:“明白。” 他提起衣摆跨过高高门槛,只见殿中垂下的纱幔后,一人盘坐如龙。梁枋悬老君山道庭开过光的“五雷符”木牌,头顶藻井绘二十八星宿。脚下铺着苏州府御窑供来的青金砖,砖上雕刻北斗七星。 就在陈迹踏进仁寿宫的刹那间,他感受到一股宛如实质的帝王气运扑面压来,竟将他体内的五百五十盏炉火压制,犹如风中残烛。 不止炉火,连身体都变得沉重。 陈迹疑惑,二品大员可以免疫术法,而人间帝王则身上王朝气运更加浓郁,便是靠近二十步之内都会被压制一身修为? 下一刻,他丹田内为数不多的冰流疯狂席卷,觊觎着纱幔背后的人间帝王。这种感觉在他见到靖王时也曾有过,那是几乎按捺不住的本能渴望。 不止宁帝,还有这仁寿宫里的所有人。 左侧绣墩上坐着两位老人,第一位头戴金箔冠,徐阁老。 另一位手中捧着一支血犀笏,齐阁老。 右侧绣墩上也坐着两位老人,第一位腰束羊脂白玉革带,胡阁老。 另一位头发全白,腰束阳绿翡翠革带,陈阁老。 皆披红袍。 这座仁寿宫里几乎聚集着宁朝最有权势的人物,冰流仿佛在他体内声嘶力竭的呐喊,全杀了! 全杀了! 此时,徐阁老背后站着的张拙对陈迹眨了眨眼,陈迹回过神来,心绪也渐渐平静。 他一拜倒底:“草民陈迹,恭请圣躬万安。” 仁寿宫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目光交汇在陈迹背脊上,似乎要将他看穿。 不知过了多久,纱幔后面的宁帝缓缓道:“起来说话吧。” 陈迹直起身子,低头回道:“谢陛下。” 宁帝隔着纱幔不再开口,阁老们身后的各位部堂们屏气凝息。 最终,徐阁老慢悠悠问道:“陈迹,明明你也是护驾功臣,杀天策军逾百,胡钧羡却在奏折里对你只字不提,你二人可有私仇?” 陈迹不懂政治,并不知这问题背后藏着善意还是杀机。他原以为自己只是来走个过程,却没想到被单独召来“审问”。 此时,张拙见他不答,凝声道:“陈迹,阁老问话据实回答!” 陈迹心中稍定,回答道:“回阁老,回张大人,我与胡总兵并无私仇。” 张拙追问:“那他为何报功时偏偏漏了你?” 陈迹思索两息:“恩师王道圣曾写书信给胡总兵,将草民举荐给固原边军。胡总兵召草民上固原城楼表示招揽之意,但草民拒绝了。” 徐阁老缓缓问道:“为何拒绝?” 陈迹拱手道:“回阁老,离家太远。” 徐阁老又问道:“你是否知晓,胡钧羡与司礼监联手,以太子为诱饵,伏杀天策军?” 陈迹心中一动,方才仁寿宫内,恐怕争执的便是胡钧羡及固原边军的功过是非。 该如何答?自己最该按张拙的暗示“据实回答”。 在场所有人都有各自的立场,唯有张拙真心帮他。 张拙暗示他的,应该便是宁帝想要的。 一旁陈阁老也出言道:“陛下面前莫要遮遮掩掩。” 可陈迹想到固原那座风沙弥漫的城池,垂眸轻声道:“草民不知。” 张拙低喝道:“你亲历固原一战,又守在殿下身旁,怎会不知?从实招来!” 然而就在此时,纱幔后响起清脆的铜铃声,铃声盖过了所有声响。 所有人转头望去,纱幔后的帝王摇着一只道家三山铃,饶有深意道:“张拙莫再暗示他了。” 张拙赶忙跪伏在地:“臣只是怕他耽误陛下时间,伏乞圣裁。” 宁帝平静道:“陈家小子凡事思虑再三才开口,生怕说错话、做错事、担错责,倒是有几分当阁老的做派,想来有内阁首辅之资。” 此话一出,绣墩上的四位阁老连忙伏地:“望陛下恕罪,微臣绝无推诿扯皮之意。” 宁帝在纱幔后笑了笑:“各位阁老起来吧地上凉……宣李玄、齐斟酌。” 待二人进了仁寿宫,徐阁老问道:“你们二人是否知晓胡钧羡与司礼监联手,以太子为诱饵,伏杀天策军?” 李玄与齐斟酌相视一眼,齐阁老缓声:“如实道来。”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齐斟酌刚要开口,李玄抢先抱拳道:“回阁老,微臣不知。” 齐阁老皱起眉头:“齐斟酌,你来说。” 齐斟酌迟疑片刻:“微臣是真不知道。只听天策军大统领元臻当众说,是龙门客栈掌柜出卖了太子行踪,而这掌柜曾是固原边军参军……但也辞任十余年了。” 胡阁老终于开口,目光如炬,声音沙哑:“他人呢?” “死了。” 胡阁老点点头:“无从查证之事。” 齐斟酌又道:“元臻是当着许多人面……” 未等他说完,胡阁老不慌不忙道:“敌军一面之词。” 齐斟酌语塞。 陈阁老颤颤巍巍起身拱手:“陛下,传人证吧。” 宁帝在纱幔后摇了摇三山铃。 下一刻,两名解烦卫押着一位披头散发的青衫书生进来,陈迹看清来人时,怔在原地。 冯先生? 等等,冯先生被收押那方才戴着面具的白龙又是何人……难道这冯先生也不是白龙的真面目? 陈迹感到一阵头疼。 却听徐阁老平静道:“冯文正,你是什么身份?” 冯先生跪伏在地,高声回禀:“司礼监密谍司十二生肖,病虎。” 陈迹心中一惊,冯先生是病虎? 不,不对! 徐阁老又问:“有人上奏说你为伏击天策军,行出卖太子一事,可有此事?” 冯先生跪伏在地,悲戚道:“内臣肆意妄为,枉顾国储性命,死不足惜。” 徐阁老凝神再问:“冯文正,可有人授意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冯先生回答道:“无人授意,乃内臣自作主张。” 徐阁老问道:“你与胡钧羡,谁是主谋?” 冯先生低声道:“内臣是主谋,向胡钧羡假传了内廷衙门的朱批文书。” 徐阁老看向对面:“胡阁老还有何话说?” 胡阁老慢慢闭上眼睛:“没了。” 纱幔后的帝王平静道:“拟旨。” 吴秀从门外走来,命两位小太监抬来桌案,他则在桌案前提笔。 宁帝缓缓说道:“司礼监十二生肖病虎,冯文正伪造司礼监朱批,肆意妄为,然念其杀贼有功,押入內狱,斩监候;固原总兵胡钧羡视事不明,乃从犯,罚三年俸禄,由正二品龙虎将军降为正四品明威将军,降级留任,仍担任固原总兵一职;固原副总兵周游亦是从犯,由正三品昭勇将军降为正六品昭信校尉,任千户;固原参军……” 待外廷任用结束,宁帝又说道:“司礼监掌印太监徐文和识人不明,罚俸三年,降三级。固原空出来的副总兵与参军,张拙,你拟一份举荐名录,明日送进宫来。” 张拙拱手道:“是。” 陈迹知道,总兵是官职,二品龙虎将军是级别,彼此是两个体系。只要皇帝与阁老们愿意,六品武将亦可担任总兵。 可内廷、外廷一连串降职,听得他脑子快要烧掉。 他只看出今日是陈家、齐家、徐家联手向胡家发难,其余的还得回去慢慢琢磨,亦或是拜托张拙和张夏为他解答了。 可是,冯先生就这么斩了? 难道冯先生真的只是白龙傀儡之一?对方以冯先生身份去固原主持大局,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一刻向胡家图穷匕见? 此时,张拙拱手道:“陛下,罪臣已罚,功臣尚未论功行赏。” 宁帝在纱幔后起身,慢慢往仁寿宫深处走去:“羽林军三十五人擢升两级,李玄、齐斟酌知情不报,功过相抵。乏了,退下吧。” 张拙看着那渐渐隐没的身影,硬着头皮问道:“陛下,陈迹呢?固原时,太子曾临危受命,擢升陈迹为东宫正六品右司卫……” 宁帝顿住身形:“年纪尚浅,再打磨打磨吧,先去羽林军任个小旗官,教军械武艺。” 张拙欲言又止。 转眼间的功夫,正六品的右司卫变成了从七品的小旗官,他看向垂手而立、面色平静的陈迹,却最终只叹了口气。 (本章完) 第301章 登台 第301章 登台 匆忙的第一次面圣,又匆忙的结束了。 待纱幔后的帝王隐没在深宫之中,只余下御榻周围的金色薄纱轻轻晃动。 来自至高皇权的威压逐渐远去,五百五十盏炉火逐一燃起,冰流也不再疯狂。 陈迹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有心情打量这座耗费巨訾修建的宫殿。 头顶梁枋上以旋子彩画手法勾勒鹤鹿同春的纹样,东侧设有黑漆贴金神龛,供鎏金三清铜像,前置青云鹤纹香炉,香炉里青烟氤氲。 青烟萦绕中,吴秀收起写好的圣旨,转头递给身旁小太监:“遣三十名解烦卫前往固原宣旨,不得有误。” 小太监低声道:“是。” 吴秀又看向所有人,客客气气道:“圣驾还宫,各位阁老请回吧。来人掌灯,送阁老们出宫。” 两列小太监提着宫灯,在门外分为两列。 陈阁老陈鹿池经过陈迹身边时,只扫了一眼,并未多言。反倒是齐阁老起身经过陈迹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上下打量陈迹后:“倒是一表人才。” 陈迹微微一怔,却不知对方此言何意。 仁寿宫中,李玄为难的看向陈迹:“你……” 他与齐斟酌还要说些什么,齐阁老却在门前冷声道:“宫禁之中,莫要胡言乱语。” 两人听闻此言,只得留下一句“明日羽林军都督府再叙”,低头匆匆离去。 转眼间,原本还热闹的仁寿宫空空如也,小太监们举着铜杆,正将烛火一一熄灭。 张拙拍了拍陈迹肩膀:“走吧。” 陈迹出仁寿宫,却见太子还候在宫门之外,面上看不出喜怒。 他正要与太子道别,却被张拙硬生生拉走,岔开了话题:“走,我还有话与你说。” 陈迹走出几步回头,只见太子像是泥塑似的,站在仁寿宫门外一动不动。 仁寿宫里的烛火一盏盏熄灭,直到黑暗吞没一切,连太子的背影也暗淡下来。 …… …… 出宫的路上,小太监们识趣的提着宫灯离远了些。 张拙抚了抚身上的红衣官袍,走在红墙灰瓦之下:“陈迹,你可知这些小太监为何自觉远离?” 陈迹与其并肩而行:“不知。” 张拙轻描淡写道:“这都是拿命换来的教训,若无身份,知道越多,死得越快。不止如此,宫中太监们还总结出了一套生存经验,譬如,若没做到提督太监,每日说话最好不超过十句;譬如听用时最好退到屏风后面;譬如传递密讯要在三更时,俗称‘三更耳报’;譬如小事靠提督,中事靠嫔妃,大事靠皇权;譬如‘宁作恶犬,不做孤狼’。” 张拙感慨道:“哪里生活都不容易啊,陈迹,在这宫禁之中,万事都需小心谨慎,一步之差便是性命之忧。” 陈迹低声道:“张大人是想说,我今晚有些冒失?” 张拙笑了笑:“你今晚真是犯了糊涂。当今圣上行事滴水不漏,今夜不论你是否供出胡钧羡,结局都不会有丝毫改变。没了你,也会有李玄、齐斟酌。没了他们,也还有那个冯文正。” 陈迹沉默不语。 张拙见他这副模样,轻轻叹息一声:“陈迹啊史书只会记载结局,不会记载正义。” 陈迹摇摇头:“大人,我并非为了正义,固原之事牺牲半数百姓也谈不上正义,我只是不喜欢出卖谁。” 张拙看似玩笑的说道:“若有人给你开出很高的价码,你出卖我的时候可千万别犹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码,你若能将我卖个天价,我会很高兴的。” “张大人,”陈迹岔开话题:“按理说,固原之事本该被捂下来了,今日之事由何而起?” 张拙思索道:“今日也是事发突然,固原一名小吏随着商队悄悄进京,在午门外擂起登闻鼓,声称胡钧羡与司礼监共谋,害死他一家十七口人。” 陈迹皱眉:“不对劲。” “当然不对劲,”张拙笑了笑:“登闻鼓附近有羽林军守着,哪是百姓想敲就敲的?这登闻鼓可十四年没响过了,我都以为它不会响了呢。” 陈迹问道:“陛下的人?” 张拙却没那么笃定:“得查查今日值守登闻鼓的羽林军是谁才知道……但我猜,做此事的人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陈迹,你觉得今日谁是输家?” 陈迹想了想:“胡家?胡家丢了半壁固原。” 张拙笑着说道:“徐、陈、齐,三位阁老惦记固原商路,吴秀惦记扳倒内相,陛下成全了胡钧羡这个忠臣,收买了对方的人心。胡家是输家吗?不是,今日揭开此事,朝中稍微聪明点的都知道太子已成弃子,往后谁还愿意追随他?终究还是成全了福王。” 此时,两人终于出了午门。 张拙站在午门外转头看向陈迹:“这便是陛下的厉害之处了,今日在场之人,没有输家,全是赢家。两位输家,一位太子一位内相,一个连宫门都进不去,一个却在景泰陵回不来。你很难说这到底是阳谋,还是阴谋……当然,那位毒相是不是输家,现在下结论还是太早了。” 陈迹好奇道:“固原的副总兵和参军有人选了吗?王先生?” 张拙摇摇头:“看徐、齐、陈三家能给什么价码了,谁给的价码高,谁拿走这两个职位,取固原商路。” 陈迹低声道:“二桃杀三士。” 从洛城开始,除刘家、除藩王、除漕帮,一石三鸟。 到了固原,除天策军,埋冯先生这枚刀子等待图穷匕见。 再到京城,宁帝先使太子形同虚设、朋党尽散。又削权内相,使内廷平衡。再使胡钧羡重新修行,收买其人心。最后,设下二桃杀三士,引三家内斗。 陈迹轻声道:“原来这就是京城,原来这就是帝王心术。” 入京第一天,便被帝王心术上了别开生面的一课。 张拙亦唏嘘道:“如此帝王,若心系天下则是百姓幸事,可如果……”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拙拍了拍陈迹肩膀,劝慰道:“别灰心,陛下没有给你右司卫的官职是好事,这才说明你进了陛下的眼。一是在羽林军当个小旗官,不必那么早卷入政治是非,免得你惨遭飞来横祸,可以安心修行;二是不让你成为太子一系,说不定未来还会重用。” 陈迹疑惑:“张大人既然清楚知道太子失势,为何先前还帮我在御前仗义执言?” 张拙神秘一笑,意味深长道:“我早知陛下不会给你右司卫,但我得让阁老们知道你是我的人啊。这样一来,有人动你便要先思量思量,要不要得罪未来的内阁首辅。” 陈迹感慨:“张大人乃真狂士。” 狂得没边了。 张拙哈哈大笑:“你且记住,在这京城‘对’和‘错’都不重要,神道境以下的实力也不重要,你是谁的人才最重要。只有这一件事,能决定你的生与死、成与败。” 陈迹拱手行礼:“受教。” 此时,阁老们早已上了轿子,各自归家。 张拙的家丁和轿子也等在远处,所有人皆前呼后拥。唯独小满孤零零的抱着乌云,牵着枣枣,蹲在远处打盹。 可陈迹目光从小满身上挪开,看向午门外另一人。 张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白龙一袭白衣如雪,戴着龙纹面具站立在午门之外,对陈迹和张拙遥遥拱了拱手。 白龙?还是冯先生? 张拙不愿与白龙有瓜葛,低声对陈迹说道:“明日吏部衙门等你,别忘了带你户籍文书过来,领走你的敕书和印信,这一步叫‘堂参’,然后再去都察院领一本《须知册》,这才能去羽林军都督府。” 陈迹与其道别:“知晓了,张大人早些休息。” 待张拙离去,陈迹径直朝白龙走去,拱手道:“今日下午,多谢白龙大人出手相救。” 白龙笑着回答道:“不必多礼,举手之劳。” 此时此刻,陈迹笃定眼前白龙已不是下午那位了。 声音一样、身形一样、身高一样,可白龙下午并没有救过他,只是帮他去了景阳宫,见了白鲤一面。 而眼前这位白龙,甚至还没来得及与冯先生交接此事。 可声音、身形、身高为何都一样呢?陈迹目光慢慢挪到那张龙纹面具上,难道是此物使然? 冯先生是厌胜之术所控傀儡吗? 绝不是。 仁寿宫中一切术法皆被至高皇权压制,厌胜之术无从施展,所以冯先生就是冯先生,并非傀儡。 那眼前这位白龙又是谁?白龙这副面具下,到底藏着几个人? 若不是打不过,陈迹很想揭开那副面具看看面具底下的模样。 陈迹还想再试探几句,可白龙今日似乎不愿与他多谈,挥挥手道:“我今日还要值守宫禁,你若无事便早些归家吧。” 陈迹行礼:“是。” 他转身来到小满面前:“走了,回家。” 小满迷茫的抬起头,见是陈迹,顿时惊喜道:“公子你总算出来了,怎么样,正六品的官职有着落了吗?” 陈迹低声说了几句。 小满抱着乌云忿忿不平道:“凭什么啊,答应好的事怎么能不算数呢!” 乌云喵了一声:“就是!” 白龙站在午门前,静静看着陈迹牵着枣枣走进京城的黑夜,而后转身朝宫城西侧的太液池走去。 太液池分为北海、中海、南海,当中又有万岁山与琼华岛、紫光阁,早些年为操练水师之处,而今这偌大的太液池已经成了宫禁之地,只有朝廷重大仪式才会允许外人朝臣进出。 白龙负手,一路从南走到北,跨过白玉桥,来到琼华岛。 进了岛内,来到一处假山后,敲响一扇厚重铁门。 铁门缓缓打开,内里坐着一名密谍,而密谍身后还有一扇更大更重的铁门。 密谍看了一眼白龙:“腰牌。” 这诏狱,只认腰牌不认人,便是上三位生肖来了也不行。 却见白龙从袖中掏出一块象牙腰牌,腰牌上空无一字,只有三个卦象:死门、惊门、伤门,三凶门。 密谍见了腰牌,当即毕恭毕敬的敲响第二道门,有轻有重,有快有缓,合计八下。 诏狱第二道铁门缓缓打开。 密谍侧过身:“大人请,囚鼠大人去了洛城,还没回来。” 白龙踏着石阶往下走去,这京城诏狱倒是比其他地方好很多,干净整洁,宽敞明亮,墙壁上一盏盏八卦灯长明。 唯有阴风阵阵,使人有些汗毛耸立。 白龙穿过长长的甬道,期间有百余名密谍值守,没一人偷懒。 走到最深处,他挥散了附近的密谍。 一间单独的囚室内,冯先生正一袭白色囚服,坐在一盏孤灯下翻书。听闻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笑着问道:“陈迹那小子怀疑你了吗?” 白龙嗯了一声。 冯先生笑吟吟道:“那小子机警的很,你可得小心些。” 白龙平静道:“关在此处,住得惯?” 冯先生浑不在意:“无妨,这么多年了,一天都没休息过。如今忙里偷闲,看看书,写写字,也算人生幸事。” 白龙忽然问道:“你会死么?” 冯先生挑挑眉毛,随手摘掉自己脑袋拿在手里,左手换到右手,笑容犹在:“你是说这样?” 说罢,他将脑袋放回脖子上朗声笑道:“小把戏,见笑了。” 白龙又问道:“假死之后去哪?” 冯先生来到铁栏边缘,笑着说道:“我要去的地方很远,远到梦里都飞不回来。但重逢之时,便是再造乾坤之日。相信我,那一天不会很远。” 白龙沉默许久:“保重。” 冯先生朗声大笑:“我不必保重,要保重的是你们啊,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白龙转身往外走去,冯先生站在铁栏内,目送他背影越走越远。 戏台上有规矩。 台上有两门,左门为“出将”,右门为“入相”。戏子从‘出将’登了台仿佛上了战场;演完从‘入相’退场,宛如凯旋的功臣。 而此时冯先生看着白龙的背影,就像是目送对方进了那道名为“出将”的门,从此登上戏台。至于能不能凯旋,他也不知道。 铁门轰隆隆关上的声响从漫长甬道传来,冯先生平静地转身坐回那盏孤灯下,拾起书卷。 戏中悲欢在,独我不登台。 (本章完) 第302章 进宫当差 第302章 进宫当差 午门,端门,承天门。 直到穿过太庙和社稷坛,出了承天门,才算是真的出了宫城。没了解烦卫与羽林军的凝视,走路都轻快些。 陈迹牵着枣枣,小满抱着乌云。 夜幕下,两人沿着宽阔的长安街往西走。月光洒在路上,京城远没有陈迹想得那么繁华,没有摩肩接踵,也没有灯火通明。 “怎么这般冷清?”陈迹回头看向身后长安街,一眼望不到头。 小满笑着说道:“公子若想热闹,得去东城才行,八大胡同和大栅栏夜里都不歇息的。咱们这边住得都是官贵老爷,谁敢在此处热闹。” 陈迹想了想:“要不然咱们以后住到东城去吧?” 小满赶忙说道:“不行不行,宁要西城一张床,不要东城一间房。谁会舍了西城的住处跑东城去呀,戏子、老荣、臂、流子、骗子,全在那边,都是下九流。” 陈迹笑着说道:“那你觉得我们住到哪最好?” 小满仰着脑袋想了想:“公子以后若是当了大官,咱们可以去棋盘街置个宅子,那边离午门最近方便上朝,好多部堂老爷在那租了宅子。若是入了阁,那可就得住在府右街或者宣武门大街了。” 陈迹笑道:“分得这么清楚?” 小满解释道:“可不嘛,咱们陈家和齐家、胡家都在府右街,徐家和羊家、张家在宣武门大街。宣武门大街都是南边来的官员,风雅得很,每天办文会。他们瞧不上府右街,说府右街死气沉沉;府右街也瞧不上他们,说他们轻浮。” 陈迹摸了摸枣枣的背脊鬃毛:“小满,我应该是当不了大官的,说不定哪天真搬去东城了。” 小满瞪大眼睛:“怎么会,公子这么厉害,早晚是要当大官的。” 陈迹摇摇头:“当大官很难的……方才我和张大人讨论,今日朝议中谁是赢家、谁是输家,说得我迷迷糊糊,一时间对这京城升起敬畏之心。想来我只适合做个小卒子,当不得执棋的人。” 小满好奇道:“什么赢家、输家,谁是赢家?” 陈迹解释道:“胡家、陈家、徐家、齐家、陛下、吴秀,都是赢家。” 小满又好奇道:“那谁是输家?” 陈迹沉默许久:“固原的百姓才是最大的输家。” 小满一头雾水,搞不明白自家公子在想什么。 陈迹笑着岔开话题:“大哥和二姐他们回张府了?” 小满顿时幸灾乐祸起来:“我们刚到京城,张夫人便在城门口把他们接走了。张夫人哭得像个泪人,一个劲埋怨他们不该偷偷跑去固原,还说回去要动用家法。张铮和二姐乖巧得像只鹌鹑,看样子要一起挨揍。” 陈迹看她一眼:“你怎么不喊他大哥?” 小满低头嘀咕道:“他一天天吊儿郎当的哪有大哥的样子嘛,我才不叫他大哥……对了公子,二姐说你今日进宫面圣是要去见天上的星星呢,你见到了吗。” 陈迹轻声道:“见到了。” 小满眼珠子转了转:“是白鲤郡主吗?” 陈迹嗯了一声。 小满迟疑又问:“……她还好吗?” 陈迹下意识攥紧缰绳,却没有回答。 到了府右街。 小满领着陈迹拐进一条胡同,敲了敲陈府南边的侧门。 她踢着门前的石狮子嘀咕道:“公子明明都有官身了,结果还是不让走正门,规矩、规矩,一天到晚都是规矩。”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的陈府小厮客客气气道:“三公子,您回来了,请随我来。” 他领着陈迹往里走,只走了十余丈便到一处院子前,小厮恭敬道:“老爷吩咐了,您往后就住在此处院子里,院子几日前便打扫好了,一切都收拾妥当。” 陈迹推门而入,院子里干干净净。 乌云从小满怀里跳下地来,伸了伸懒腰。 小厮跟在他们身后说道:“三公子要不要去给老爷、夫人请个安,老爷回来时还交代我,您回来了一定要去禀告他一声……” 话未说完,小满已返身将院门合拢,声音从门里飘出来:“我家公子要歇息了,你回去吧。” 小厮看着紧闭的房门,张了张嘴巴,半晌没说出话来。 小满贴着门,待她听脚步声走远,这才回身打量院子:“哇,公子你看,院子里都是苏州府官窑供的青砖呢,屋里的也是,砖上还刻着梅兰竹菊。” 小满在院子里走走转转,上下打量:“院子好大啊,院子里这颗光秃秃的是银杏树吧,长得这么大,怕是长了好多年,秋天一定很好看。您住正屋,东厢房放书案,西厢房存杂物……不对不对,我想起来了,这是陈问孝以前住的院子,呸,晦气。” 小满想到陈问孝,瞬间失了兴致,头一次住‘大院子’的高兴劲慢慢消褪。 她一转头,赫然发现陈迹并未听她说话,而是正蹲在地上与乌云密谋着什么。 小满也蹲了过去却见陈迹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图,对乌云说道:“这里是午门,值守的羽林军最多,你直接从西侧宫墙翻进去,里面便是御酒房。不要走皇极门,那边解烦卫极多,还有四个角楼瞭望,恐怕值守着寻道境的大行官。” 陈迹一边画出宫禁图,一边继续说道:“从仁智殿走,绕过慈宁宫到坤宁宫,这时候你与东六宫只剩两墙之隔……一定要小心,我今日并未见到宫禁全貌,所以可能还藏着未知的危险。记住,一旦事不可为便立刻撤走,我们再寻机会。” 乌云点点头。 小满蹲在旁边,看了看陈迹,又看了看乌云,震惊道:“天尊,这么复杂你都能记住?” 乌云蔑视的瞥她一眼,喵了一声。 小满疑惑:“公子,天尊说什么?” 陈迹翻译道:“它问,你记不住吗?” 小满:“……” 陈迹看向乌云,轻声叮嘱道:“她被困在景阳宫里一定很难过,那景阳宫里的道姑疯疯癫癫,若有人欺负她,你就想办法护着她,莫叫她受了委屈。” 乌云喵了一声,转身跃上房檐,趁着夜色朝宫城潜行而去。 小满看着乌云消失的方向,忽然在想,原来公子牵挂的人真是白鲤郡主。 可如果是郡主的话……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公子成亲啊?自己岂不是得一直留在陈府? 好像也不是不行。 …… …… 京城的高楼很多,比洛城多。 两层、三层、四层的琼宇楼台高低错落,楼台的阴影遮掩着乌云的身形。 它踩着灰瓦一路走走停停,经过府右街时有车马经过,它便耐心等待。 车里有官贵小姐偶然掀开车帘,正看见乌云蹲在檐角上。 官贵小姐惊呼一声:“竟然有人家用狸奴当檐兽诶,好别致。” 待她招呼车里女伴一起看时,却发现那檐角上已然什么都没了。 乌云从一个檐角跃到另一个檐角上,轻松越过两丈宽的府右街,继续往宫城跑去。到了红墙下,它轻轻一跃到灰瓦檐上,小心翼翼的打量其中。 御酒房门前有绿袍圆领小太监值守,正坐在地上打盹。 乌云循着陈迹给的路径,一路往北绕去。 快到慈宁宫时,它慢慢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慈宁宫灯火通明,两道宫门皆值守着腰胯长刀的解烦卫,虎视眈眈。 宫门处一位老妇人在宫女搀扶下,想要出慈宁宫,却被解烦卫拦下。 那老妇人怒斥道:“他怎能如此对我,我是他生母,我抚养他与靖王十余载,他怎敢将我囚禁在这慈宁宫里?” 宫门前的林朝青垂手不语,不论对方如何说就是不让对方出慈宁宫。 老妇人渐渐愤怒:“我刘家人已经都死绝了,对他还有什么威胁?我刘家已经认输了,为何还要将远走海外的亲族也赶尽杀绝?他仁寿宫前的孝悌碑不如毁了!” 乌云心里犯嘀咕,这皇宫里的人怎么全都疯疯癫癫的? 它担忧起白鲤来,赶忙绕开慈宁宫,继续前进。 路上,一队解烦卫提着宫灯经过。解烦卫的目光如鹰隼般四处逡巡,吓得乌云小心翼翼趴在灰瓦上,使自己与黑夜融为一体。 待解烦卫离去,它起身继续赶路,没走几步竟又有一队解烦卫经过,它只得再伏低身子。 短短二十余丈的路,乌云走了两炷香。 就在它沿着宫墙经过坤宁宫时,角楼上忽有一道强光扫来。角楼上烧着火盆,有人正用一面铜镜反射着火光,照向宫禁的每一个黑暗之处。 手持铜镜的中年人面色肃然,眼神如钩。 眼看火光就要照到自己,乌云轻轻一跃跳下宫墙,躲在墙角的丛里。 下一刻,一阵强风呼啸而来。 乌云还没来得及反应,后颈皮便已被人提起。 有人瓮声瓮气道:“娘娘,是只迷路的狸奴,黑乎乎的。” 乌云可怜巴巴的被人提着,转头看去,正看见一位气质雍雅妇人坐在院中石凳上。 妇人上身穿着沉香色交领长袄,下穿织金马面裙,领口袖边都绣着四季卉纹,头上只简简单单插着一支珠翠凤钗。 而提着它后颈皮的人,赫然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官,满头白的头发。她穿着一身紫色圆领袍,头顶插着一支木头发簪,腰悬牙牌和一串铜钥匙。 妇人温声道:“让本宫瞧瞧。” 女官提着乌云来到妇人面前:“娘娘,这不知道是哪来的野狸奴,丑丑的,杀了吧?” 妇人笑着说道:“元瑾姑姑收收杀性,它只是只狸奴而已,本宫倒不觉得它丑,这么黑的狸奴也少见呢。” 说罢,她将乌云接过来,放在膝上摩挲:“毛还挺干净的,不像是野猫。兴许是哪位阁老、部堂家里走丢的,明日你遣人去问问……算了,恐又遭人猜疑。” 名为元瑾的女官看了乌云一眼:“还是杀了干脆些。” 乌云僵在妇人膝上片刻,突然用脑袋一个劲的拱妇人手掌,继而往妇人怀里钻去。 妇人一怔。 她低头看着乌云在膝上滚来滚去,最后仰躺着摊开肚皮黑溜溜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她。 妇人笑了笑:“留下它吧,也算给宫里添些生气儿,不差它一口吃的。” 元瑾姑姑为难道:“娘娘……” 妇人缓声笑道:“好了好了,本宫就这点小心愿也不行吗?” 元瑾姑姑叹了口气:“依娘娘便是。您还没决定要不要见小王爷呢,他已经求见数月了,每月都要送来十几封拜帖……他很想念您。您贵为皇后,见见自己亲生儿子不碍事的。” 妇人敛起笑容,温热的手掌摩挲着乌云的毛发。 待沉默许久后她轻叹一声:“不能见啊,陛下如今最忌后宫干政,本宫见他,是对他不好。再者,他舅舅如今在固原闹出那么大的事,正在风口浪尖上,他来见本宫,外人更要猜忌了。你过几日遣人出宫告诉小王爷,本宫在宫里很好,让他听外公安排即可,总有相见之时。” 说罢,她挠了挠乌云下颌,笑着问道:“你说对不对?” 乌云:“……” (本章完) 第302章 进宫当差 第302章 进宫当差 午门,端门,承天门。 直到穿过太庙和社稷坛,出了承天门,才算是真的出了宫城。没了解烦卫与羽林军的凝视,走路都轻快些。 陈迹牵着枣枣,小满抱着乌云。 夜幕下,两人沿着宽阔的长安街往西走。月光洒在路上,京城远没有陈迹想得那么繁华,没有摩肩接踵,也没有灯火通明。 “怎么这般冷清?”陈迹回头看向身后长安街,一眼望不到头。 小满笑着说道:“公子若想热闹,得去东城才行,八大胡同和大栅栏夜里都不歇息的。咱们这边住得都是官贵老爷,谁敢在此处热闹。” 陈迹想了想:“要不然咱们以后住到东城去吧?” 小满赶忙说道:“不行不行,宁要西城一张床,不要东城一间房。谁会舍了西城的住处跑东城去呀,戏子、老荣、臂、流子、骗子,全在那边,都是下九流。” 陈迹笑着说道:“那你觉得我们住到哪最好?” 小满仰着脑袋想了想:“公子以后若是当了大官,咱们可以去棋盘街置个宅子,那边离午门最近方便上朝,好多部堂老爷在那租了宅子。若是入了阁,那可就得住在府右街或者宣武门大街了。” 陈迹笑道:“分得这么清楚?” 小满解释道:“可不嘛,咱们陈家和齐家、胡家都在府右街,徐家和羊家、张家在宣武门大街。宣武门大街都是南边来的官员,风雅得很,每天办文会。他们瞧不上府右街,说府右街死气沉沉;府右街也瞧不上他们,说他们轻浮。” 陈迹摸了摸枣枣的背脊鬃毛:“小满,我应该是当不了大官的,说不定哪天真搬去东城了。” 小满瞪大眼睛:“怎么会,公子这么厉害,早晚是要当大官的。” 陈迹摇摇头:“当大官很难的……方才我和张大人讨论,今日朝议中谁是赢家、谁是输家,说得我迷迷糊糊,一时间对这京城升起敬畏之心。想来我只适合做个小卒子,当不得执棋的人。” 小满好奇道:“什么赢家、输家,谁是赢家?” 陈迹解释道:“胡家、陈家、徐家、齐家、陛下、吴秀,都是赢家。” 小满又好奇道:“那谁是输家?” 陈迹沉默许久:“固原的百姓才是最大的输家。” 小满一头雾水,搞不明白自家公子在想什么。 陈迹笑着岔开话题:“大哥和二姐他们回张府了?” 小满顿时幸灾乐祸起来:“我们刚到京城,张夫人便在城门口把他们接走了。张夫人哭得像个泪人,一个劲埋怨他们不该偷偷跑去固原,还说回去要动用家法。张铮和二姐乖巧得像只鹌鹑,看样子要一起挨揍。” 陈迹看她一眼:“你怎么不喊他大哥?” 小满低头嘀咕道:“他一天天吊儿郎当的哪有大哥的样子嘛,我才不叫他大哥……对了公子,二姐说你今日进宫面圣是要去见天上的星星呢,你见到了吗。” 陈迹轻声道:“见到了。” 小满眼珠子转了转:“是白鲤郡主吗?” 陈迹嗯了一声。 小满迟疑又问:“……她还好吗?” 陈迹下意识攥紧缰绳,却没有回答。 到了府右街。 小满领着陈迹拐进一条胡同,敲了敲陈府南边的侧门。 她踢着门前的石狮子嘀咕道:“公子明明都有官身了,结果还是不让走正门,规矩、规矩,一天到晚都是规矩。”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的陈府小厮客客气气道:“三公子,您回来了,请随我来。” 他领着陈迹往里走,只走了十余丈便到一处院子前,小厮恭敬道:“老爷吩咐了,您往后就住在此处院子里,院子几日前便打扫好了,一切都收拾妥当。” 陈迹推门而入,院子里干干净净。 乌云从小满怀里跳下地来,伸了伸懒腰。 小厮跟在他们身后说道:“三公子要不要去给老爷、夫人请个安,老爷回来时还交代我,您回来了一定要去禀告他一声……” 话未说完,小满已返身将院门合拢,声音从门里飘出来:“我家公子要歇息了,你回去吧。” 小厮看着紧闭的房门,张了张嘴巴,半晌没说出话来。 小满贴着门,待她听脚步声走远,这才回身打量院子:“哇,公子你看,院子里都是苏州府官窑供的青砖呢,屋里的也是,砖上还刻着梅兰竹菊。” 小满在院子里走走转转,上下打量:“院子好大啊,院子里这颗光秃秃的是银杏树吧,长得这么大,怕是长了好多年,秋天一定很好看。您住正屋,东厢房放书案,西厢房存杂物……不对不对,我想起来了,这是陈问孝以前住的院子,呸,晦气。” 小满想到陈问孝,瞬间失了兴致,头一次住‘大院子’的高兴劲慢慢消褪。 她一转头,赫然发现陈迹并未听她说话,而是正蹲在地上与乌云密谋着什么。 小满也蹲了过去却见陈迹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图,对乌云说道:“这里是午门,值守的羽林军最多,你直接从西侧宫墙翻进去,里面便是御酒房。不要走皇极门,那边解烦卫极多,还有四个角楼瞭望,恐怕值守着寻道境的大行官。” 陈迹一边画出宫禁图,一边继续说道:“从仁智殿走,绕过慈宁宫到坤宁宫,这时候你与东六宫只剩两墙之隔……一定要小心,我今日并未见到宫禁全貌,所以可能还藏着未知的危险。记住,一旦事不可为便立刻撤走,我们再寻机会。” 乌云点点头。 小满蹲在旁边,看了看陈迹,又看了看乌云,震惊道:“天尊,这么复杂你都能记住?” 乌云蔑视的瞥她一眼,喵了一声。 小满疑惑:“公子,天尊说什么?” 陈迹翻译道:“它问,你记不住吗?” 小满:“……” 陈迹看向乌云,轻声叮嘱道:“她被困在景阳宫里一定很难过,那景阳宫里的道姑疯疯癫癫,若有人欺负她,你就想办法护着她,莫叫她受了委屈。” 乌云喵了一声,转身跃上房檐,趁着夜色朝宫城潜行而去。 小满看着乌云消失的方向,忽然在想,原来公子牵挂的人真是白鲤郡主。 可如果是郡主的话……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公子成亲啊?自己岂不是得一直留在陈府? 好像也不是不行。 …… …… 京城的高楼很多,比洛城多。 两层、三层、四层的琼宇楼台高低错落,楼台的阴影遮掩着乌云的身形。 它踩着灰瓦一路走走停停,经过府右街时有车马经过,它便耐心等待。 车里有官贵小姐偶然掀开车帘,正看见乌云蹲在檐角上。 官贵小姐惊呼一声:“竟然有人家用狸奴当檐兽诶,好别致。” 待她招呼车里女伴一起看时,却发现那檐角上已然什么都没了。 乌云从一个檐角跃到另一个檐角上,轻松越过两丈宽的府右街,继续往宫城跑去。到了红墙下,它轻轻一跃到灰瓦檐上,小心翼翼的打量其中。 御酒房门前有绿袍圆领小太监值守,正坐在地上打盹。 乌云循着陈迹给的路径,一路往北绕去。 快到慈宁宫时,它慢慢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慈宁宫灯火通明,两道宫门皆值守着腰胯长刀的解烦卫,虎视眈眈。 宫门处一位老妇人在宫女搀扶下,想要出慈宁宫,却被解烦卫拦下。 那老妇人怒斥道:“他怎能如此对我,我是他生母,我抚养他与靖王十余载,他怎敢将我囚禁在这慈宁宫里?” 宫门前的林朝青垂手不语,不论对方如何说就是不让对方出慈宁宫。 老妇人渐渐愤怒:“我刘家人已经都死绝了,对他还有什么威胁?我刘家已经认输了,为何还要将远走海外的亲族也赶尽杀绝?他仁寿宫前的孝悌碑不如毁了!” 乌云心里犯嘀咕,这皇宫里的人怎么全都疯疯癫癫的? 它担忧起白鲤来,赶忙绕开慈宁宫,继续前进。 路上,一队解烦卫提着宫灯经过。解烦卫的目光如鹰隼般四处逡巡,吓得乌云小心翼翼趴在灰瓦上,使自己与黑夜融为一体。 待解烦卫离去,它起身继续赶路,没走几步竟又有一队解烦卫经过,它只得再伏低身子。 短短二十余丈的路,乌云走了两炷香。 就在它沿着宫墙经过坤宁宫时,角楼上忽有一道强光扫来。角楼上烧着火盆,有人正用一面铜镜反射着火光,照向宫禁的每一个黑暗之处。 手持铜镜的中年人面色肃然,眼神如钩。 眼看火光就要照到自己,乌云轻轻一跃跳下宫墙,躲在墙角的丛里。 下一刻,一阵强风呼啸而来。 乌云还没来得及反应,后颈皮便已被人提起。 有人瓮声瓮气道:“娘娘,是只迷路的狸奴,黑乎乎的。” 乌云可怜巴巴的被人提着,转头看去,正看见一位气质雍雅妇人坐在院中石凳上。 妇人上身穿着沉香色交领长袄,下穿织金马面裙,领口袖边都绣着四季卉纹,头上只简简单单插着一支珠翠凤钗。 而提着它后颈皮的人,赫然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官,满头白的头发。她穿着一身紫色圆领袍,头顶插着一支木头发簪,腰悬牙牌和一串铜钥匙。 妇人温声道:“让本宫瞧瞧。” 女官提着乌云来到妇人面前:“娘娘,这不知道是哪来的野狸奴,丑丑的,杀了吧?” 妇人笑着说道:“元瑾姑姑收收杀性,它只是只狸奴而已,本宫倒不觉得它丑,这么黑的狸奴也少见呢。” 说罢,她将乌云接过来,放在膝上摩挲:“毛还挺干净的,不像是野猫。兴许是哪位阁老、部堂家里走丢的,明日你遣人去问问……算了,恐又遭人猜疑。” 名为元瑾的女官看了乌云一眼:“还是杀了干脆些。” 乌云僵在妇人膝上片刻,突然用脑袋一个劲的拱妇人手掌,继而往妇人怀里钻去。 妇人一怔。 她低头看着乌云在膝上滚来滚去,最后仰躺着摊开肚皮黑溜溜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她。 妇人笑了笑:“留下它吧,也算给宫里添些生气儿,不差它一口吃的。” 元瑾姑姑为难道:“娘娘……” 妇人缓声笑道:“好了好了,本宫就这点小心愿也不行吗?” 元瑾姑姑叹了口气:“依娘娘便是。您还没决定要不要见小王爷呢,他已经求见数月了,每月都要送来十几封拜帖……他很想念您。您贵为皇后,见见自己亲生儿子不碍事的。” 妇人敛起笑容,温热的手掌摩挲着乌云的毛发。 待沉默许久后她轻叹一声:“不能见啊,陛下如今最忌后宫干政,本宫见他,是对他不好。再者,他舅舅如今在固原闹出那么大的事,正在风口浪尖上,他来见本宫,外人更要猜忌了。你过几日遣人出宫告诉小王爷,本宫在宫里很好,让他听外公安排即可,总有相见之时。” 说罢,她挠了挠乌云下颌,笑着问道:“你说对不对?” 乌云:“……” (本章完) 第303章 猫将军 第303章 猫将军 乌云卧在妇人暖暖的膝盖上,黑溜溜的眼珠子四处打量,寻找着离开的机会。 怎奈何那元瑾姑姑寸步不离,它只能气馁的把脑袋搭在妇人手心里,等待元瑾姑姑如厕、更衣的机会。 元瑾姑姑在一旁说道:“娘娘,回寝殿歇息吧,外面凉。” 妇人笑了笑:“难得今晚月色这么美,看不得外面的大好河山,看看月亮也好,元瑾姑姑不要催……本宫听元央说,今日下午永淳公主在景阳宫闹了一通,差点冲撞太子?” 元瑾姑姑回答道:“传旨的小太监不懂事,跑景阳宫门口喊了羽林军三个字。不过好在玄真道长拉住她,没酿成大祸。” 妇人摸了摸乌云的脑袋,望着月亮出神道:“永淳公主和周卓元私奔那年本宫还很小很小,听说他们的事时,心想她真是胆大妄为。可后来等本宫长大了,才发觉先帝不近人情,他明明知道永淳公主心仪周卓元,为何还要再指定一门婚事?那时候本宫心想,她能踏上那艘南下的船就很了不起,她起码自由过。” 元瑾姑姑低声道:“可她还是被漕帮送回来了。” 妇人笑了笑:“可不是嘛,这个牢笼哪有那么简单呢,挣不脱的。” 元瑾姑姑闭口不言。 妇人又漫不经心问道:“本宫还听说,靖王的两个女儿也被软禁在景阳宫中?” 乌云顿时支起耳朵! 元瑾姑姑放低了声音:“太后这几日闹得厉害,也是因她想去景阳宫看那位朱灵韵,却连慈宁宫都出不去。” 妇人轻叹一声:“朱灵韵……刘家一个男丁都没留下,就剩这么一个女娃娃,还被软禁在景阳宫那种鬼地方。你寻个机会,悄悄给白鲤和灵韵送些衣裳和吃食吧。” “娘娘,”元瑾姑姑肃然提醒道:“被人发现了会牵连您的。” 妇人温言道:“所以叫你找个机会悄悄的送啊。” 元瑾姑姑摇头:“不行,老爷这些年为胡家隐忍,已是苦苦支撑,若当初小王爷被定为太子,老爷如今哪还用……您万不可再和靖王扯上什么干系,若让陛下知道了,又要起事端。” 妇人看着月色沉默许久:“人都没了还怕什么……算了,无趣。” 说罢,她抱着乌云起身往寝殿走去:“那就给永淳公主做几身新衣裳吧,给她送些点心也行。” 元瑾怔了一下:“您关心她做什么。” 妇人轻声道:“可怜她。”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坤宁宫,宫内燃着一盏盏烛火,却见宫内十余名女官一同行礼:“皇后娘娘。” 乌云瞪大了眼睛,皇后! 坤宁宫偌大,便是站着十余人也显空旷寂寥。 却听皇后吩咐道:“去拿本宫的点心盒子来,还有东暖阁里那条绣着九只狸奴的小被子。” 女官们迈着小碎步去了偏殿,而后拎着十余只朱漆食盒,在长长的桌案上一字排开,打开盖子。 皇后抱着乌云从一只只食盒前走过,语气温和道:“看看自己想吃什么?” 乌云伸长了脖子打量一盒盒点心,枣泥饼、莲蓉酥、山楂锅盔、杏蓉饼、绿茶酥、状元饼、豌豆酥……足足百余种点心,这都可以吃? 皇后将它放在桌案上:“去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元瑾姑姑急忙道:“娘娘,莫叫它随便糟践了东西,万一弄脏了就全都没法吃了。” 皇后神情淡然:“不碍事的。” 乌云在食盒前来回徘徊,最终叼起一块枣泥饼。 皇后笑了笑:“原来你喜欢吃这个?” 下一刻,乌云却叼着枣泥饼来到她面前,低头将枣泥饼放进她手中。 皇后怔了一下:“你要先给本宫吃?” 元瑾姑姑急了:“娘娘不要吃,畜生碰过的,脏。” 可皇后不理,竟真的吃了枣泥饼。 她咽下一口枣泥饼,调侃道:“元瑾姑姑慎言。陛下先前养了十多只狸奴,其中‘霜眉’寿终正寝后就葬在万岁山,还追了一个‘忠孝昭龙广济佑圣真君’的谥号,他可是极爱狸奴的人呢。” 元瑾姑姑当即不再言语。 皇后将乌云捧至面前,用自己鼻尖碰了碰乌云的鼻尖:“等陛下再来坤宁宫,本宫给你讨个捉鼠大将军当当好不好?” 乌云忽然按下了逃离的心思。 …… …… 府右街,陈府。 陈迹帮枣枣卸了马鞍和嚼头,任由其踩踏在干净的苏州府官窑青砖上。 小满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双手撑着下巴:“公子,怎么不送枣枣去马厩里,那边有专门的马夫看顾,吃得也好。” 陈迹笑了笑:“枣枣也算是咱们家的一员,让它寄在别人篱下总觉得不好,况且一直被束缚在马厩里多没意思,回家之后卸了马鞍也能轻松轻松。” 枣枣用脑袋拱了拱陈迹。 “家啊,”小满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迹好奇道:“东城一个二进的宅子得多少银子?” 小满盘算道:“若是正阳门到鼓楼一带,那边商贾多,大概要八百两银子一间;若是棋盘街的话就得一千二百两;至于府右街和宣武门大街,那是身份的象征,很少见人卖。” 陈迹哦了一声。 固原买人参后,他浑身上下只余二百多两银子,算上张夏的结拜礼,合计八百多两。 小满眼珠子转了转:“公子,咱们已经回到京城了,是不是该去找梁氏要回姨娘的产业?” 陈迹点点头:“明日从羽林军都督府当值回来,就去找她拿房契、地契。” 小满眼睛一亮:“公子可答应过,让我做鼓腹楼掌柜的。” 陈迹笑着说道:“会的。” 他拿来刷子帮枣枣梳毛,站在银杏树下,一边刷一边等乌云回来。 可他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等了一夜,直到鸡鸣声起,也没见到乌云。 陈迹皱起眉头。 是遭遇不测?不是,若乌云出事,他这个山君也要丢半条命,但他现在还好好的。 是遇到了其他的意外?可什么意外能让乌云回不了家?奇怪。 陈府的大公鸡报了三声鸣,府中骤然热闹起来。 陈迹打开一条门缝看去,只见小厮、丫鬟往来穿梭,竟如庙会赶集般有了生气儿。 小厮们穿着毛青色小褂,头戴青色包巾,有的在扫地,有的在洒水,还有的在挑水、背柴。 丫鬟们穿着浅绿色夹袄和襦裙,头上插着银钗子,有的端着铜盆去给主人家送热水,有的端着托盘送吃食。 陈迹小声道:“这么多人。” 小满笑道:“公子怎么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陈家可是京里一等一的高门世家,光后厨就有二百多人呢。” 陈迹迟疑片刻问道:“我需要去请安吗?” 小满解释道:“不用,您还不在族谱上呢。按陈家规矩,庶子得官至正六品,而后大房、二房、三房聚在一起合议,确定这庶子品行端正、过往没犯过大错,才能开宗祠、写进族谱。” 陈迹感慨:“这么严格。” 小满乐道:“进族谱之后再犯下大错,可是要株连全族的。” 陈迹笑了笑:“他们不把我写进族谱刚好,我出门了,你在家歇息一下。” 小满拎起马鞍要给枣枣套上,陈迹却拦住:“不必,我走走路。” 陈迹出门,他往陈府深处看去,只见这偌大的宅子由青砖小路延伸至远处,如一片丛林般深不见底。他们如今所在之处,只是陈府的边缘而已。 陈礼钦这陈府三房,似乎并不受待见。 …… …… 待院中只剩小满一人,她看着干干净净的院子,拎着裙裾在院子里转圈圈。 忽有人敲门。 她拉开一条缝隙,小心翼翼往外看去,门外赫然站着一位年纪稍长的丫鬟。 小满顿时惊喜道:“端午姐姐。” 端午故作嗔怒道:“好不容易回京城,怎么不去找我?” 小满赶忙道:“昨夜公子出宫时已经很晚了,我怕惊扰你休息呢。” 端午用手指点了点她脑门:“好了好了,知道你家公子进宫面圣了,不用在姐姐面前显摆。” 小满被戳破小心思,不好意思的换了话题:“端午姐姐如今在哪个园子做事啊?拙政园还是勤政园?” 端午娇笑着说道:“我还在拙政园消磨日子,兴许过阵子就出府嫁人去了……这里有笔银子,你想不想赚?” 小满漫不经心道:“多少银子啊?” 端午挤进门里,放低了声音:“这次银子多,二十两,只需将你家公子在固原的所见所闻记下来即可,重点是他见过什么人。” 小满心中一阵嘀咕,到底是谁在追着公子买行踪?先前公子刚回洛城陈府,对方就盯上了,如今刚回京城,又立马遣人过来。 她审视着端午,心想要不要将对方捆起来审问一番? 不行。 小满想了想说道:“如今公子是进宫面圣的官了,二十两我可不做,端午姐姐还是回去吧,过几日我去拙政园看你。” 说罢,她推着端午往外走。 端午赶忙说道:“你若嫌少还能商量,三十两?五十两?” 小满不为所动。 端午快被推出门时,咬牙道:“一百两!” 小满一惊:“对方给这么多?到底是什么人要买我家公子消息?” 端午没好气的整了整推搡乱的衣衫:“你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怎么还问七问八的。兴许是齐家、胡家、徐家来探听消息,又说不准是阉党或者哪个王爷的人。反正甭管哪家,咱们做下人的拿钱就是了。” 小满把小手一伸:“银子。” 端午从怀里掏出一串佛门通宝拍在她手心里:“尽快啊,别有什么疏漏,不然以后都赚不到这种偏财了。” 小满敷衍道:“知道啦知道啦。” 待端午带着一阵香风离开,她回到东厢房研墨,斟酌许久后,将固原的事情一五一十写下来,却没写陈迹曾与胡三爷、客栈掌柜打交道的事。 她折起宣纸出了院子,一路低着头,沿着通幽曲径穿过勤政园。 陈府由两个园子组成,北边是陈家大房所在的拙政园,南边是陈家二房、三房所在的勤政园,当中有一处名为“小瀛洲”的园林山水相连,两处园子都能进来。 小瀛洲里有诸多从苏州运来的“太湖石”,当中最为巍峨的名为“冠云峰”,高三丈有余,也不知要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运到京城来。 小满偷偷摸摸进了小瀛洲,将纸塞进冠云峰南侧的第三个孔洞里,而后蹲在远处丛里默默盯着,看看到底是谁来取走消息。 她在此处蹲了足足两个时辰,蹲得腿都麻了也不见有人取走消息。 直到日上三竿,小满忍不住去如厕更衣。 从离开到回来,不过半柱香时间。 可等她忍不住去冠云峰前检查时,却发现,那张写了消息的宣纸已然不见。 (本章完) 第304章 杀人不见血 第304章 杀人不见血 六部衙门紧挨着皇城,就在承天门外。 宗人府、户部、吏部、礼部、工部、兵部、刑部、钦天监、国子监、鸿胪寺、太医院,挤在一起。 各个衙门门前,俱是身穿灰布衣裳的车夫、轿夫也挤在一起。谈天、打屁、赌博,各自等着自家老爷。 陈迹从吏部出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一名身穿蓝袍的吏部官员亲自将他送出衙门,还耐心叮嘱道:“羽林军都督府就在对面,你穿过这条路,辕门前挂着‘羽林军都督府’牌匾的就是。另外,也得给你说说羽林军的情况,好叫你知晓如何自处。” 陈迹拱手:“请大人指点。” 吏部官员和善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这羽林军早年间是五个卫所的编,配一名都督,下辖五名指挥使,足有五千六百人。可后来羽林军只负责御前仪仗,祭天、祭祖、接见番邦使臣时才用到,也就慢慢减成了两个卫所,只配两名从四品指挥使,连都督一职也一直空悬着,一名指挥使统辖五百人,统共一千人。” 官员继续道:“如今李玄李指挥使麾下缺人,兵部拟从京城就近招募,但一时半会儿肯定招不齐。另一位指挥使也是你的老熟人了,我自不必介绍。进了羽林军之后,随他做事即可,出不了岔子。” 老熟人? 陈迹心中一凛。 他回到京城首先要面对的难题,不是敌人,而是熟人。 他任职的地方,还偏偏是个纨绔扎堆的羽林军。 陈迹心思迅速转动,自己曾经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陈家庶子,自然不会有什么人尽皆知的老熟人,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位指挥使是陈家人,所以外人才会觉得他们相熟。 是谁呢? 大房主事者‘陈礼尊’无儿无女,不是大房的人。 二房主事者‘陈礼治’有两个儿子,嫡长子‘陈问德’官至礼部侍郎,不会去羽林军任职;嫡次子‘陈问仁’曾在万岁军中官至百户……想必是他了。 也不知,羽林军这纨绔军中,是否还有其他熟人? 此时,面前的吏部官员笑着说道:“开春便是六年一度的‘京察’,张大人忙得不可开交,时常不在衙门。在下吏部‘文选司’郎中‘周行文’,你若有事来吏部,张大人不在的话直接找我即可。” 文选司郎中,负责官员任命、职位调配,实乃“天下第一郎中”,大权在握。但这位天下第一郎中,却比想象中更和气一些。 陈迹再次拱手:“有劳了。” 待他走后,周行文长长出了口气,转身回了吏部班房。 班房内,有人头也不抬道:“老周,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勤快,一个羽林军小旗官竟让你亲自送出门?这是哪家的公子?” 周行文嘿嘿一笑,并不回答。 却听另一张桌案后面的官员调侃道:“难怪你这书呆子的迁升速度没老周快,明明是同年进士,人家都升到五品郎中了,你还只是个六品主事。” 先前问话的官员愕然抬头:“此话从何说起?你夸他就夸他,贬损我做什么!” 调侃他的官员笑道:“方才那小子可不是简单的小旗官,人家是刚从固原回来的功臣,手上有一百多条景朝贼子的人命。但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宫里内官传出消息,这位小旗官进宫面圣时,咱们张大人两次开口为他求官。” “那怎么还是个小旗官?以他之功绩,有张大人出手,捞个百户、千户并不难。” 周行文坐在案牍后,喝了口热茶,慢悠悠说道:“陛下说,先放到羽林军磨一磨他的性子。能让陛下开这个口的,这些年能有几个?一个张拙张大人,一个王道圣王大人。” “王道圣这会儿还没起复呢吧,陛下说这个也不代表什么啊。” 旁人坐在案牍后嗤笑一声:“陛下怎么不说磨一磨你?陛下认识你是谁吗?” 被戏谑的书呆子官员面色一沉:“办事办不好,一天天瞎琢磨这些东西。” 周行文摇摇头,争辩无益。 可另一位官员却不放过这位书呆子:“老周这本事,你不服还真不行。当初张大人迁升文书下来,你们都推脱洛城太远不想去送,还是老周主动请缨去的。现在好了,人家可是张大人眼前的大红人,第一郎中。” 书呆子嘀咕道:“狗屎运。” 旁人斜他一眼:“这六年一次的京察,涵盖京城、金陵四品以下所有官员。上一次京察,共罢黜官员一百九十七人,降职六十七人。如今两京官员提起京察,人人色变,对也不对?” 书呆子疑惑:“是啊,怎么了?” 旁人继续说道:“张大人迁升吏部左侍郎的时机就这么巧,偏偏赶在京察前夕……分明是陛下想让他回京总领‘京察’一事。你再想想,以前都是谁在总领京察?吏部尚书、都御史!” 张拙尚未回京之时,入阁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那书呆子还犹自争辩着:“张大人前途无量,与那小旗官又有何干系?” 周行文放下茶盏看向窗外,只有少数人留意到,张拙的嫡子嫡女是和那小旗官一起从固原回来的。 …… …… 热烈的阳光下,陈迹避让着车马穿过长街。 到得羽林军都督府门前,却见辕门敞开着。 校场上一起从固原回来的三十余名羽林军正在操训长矛。 更远处,还有一些羽林军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闲聊,也不知说到什么话题,竟一起爆出放肆的笑声。 陈迹思索片刻,抬脚往里走去。 马厩下的羽林军起身拍拍屁股,大大咧咧迎了过来,有人隔着很远便喊道:“陈家那小子,还记得我吗?哈哈哈,嘉宁二十六年,小瀛洲文会想起来了吗?” 陈迹皱眉,此人明显见过自己。 可对方是谁,自己却毫无线索。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就看见齐斟酌冲出校场边缘的二层罩楼,亢奋招手:“师父,师父!” 陈迹脚步一顿,转头看去。 齐斟酌小跑过来,扯着他往罩楼走去。 陈迹下意识想挣脱,可看到一旁那几位“熟人”,当即任由齐斟酌拉走自己。 齐斟酌一边走一边说道:“师父,我一大早便在辕门前等你了,这才刚刚进屋喝口茶的功夫你便来了,倒显得我在唬你。姐夫也在,他帮我作证,我方才真的只是进屋喝了口茶。” 然而未等两人走出多远,却听先前那几位羽林军开口道:“齐斟酌,这是我们的人,你拉他做什么?” 齐斟酌停下脚步:“你们的人?赵卓凡,爷爷们在固原同生共死,我师父怎么成了你们的人?” 赵卓凡冷笑道:“他是陈家的人,我们这一卫所指挥使乃陈问仁,他不是我们的人,还能是谁的人?你让他自己说,他是谁的人?” 所有人看向陈迹,目光灼烈。 陈迹思忖片刻,转头对齐斟酌说道:“李大人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齐斟酌眼睛一亮:“走走走,姐夫在都督府里呢。” 赵卓凡面色沉了下来:“你今日随了李玄,只怕陈家没你容身之地。” 陈迹充耳不闻,低声问齐斟酌:“羽林军平日里都做什么,为何都督府里就这么点人?” 齐斟酌眉开眼笑道:“平日也没啥正事,像我这种纨绔子弟……师父,我现在可不是纨绔子弟了。我们以前都是在羽林军里挂个名,点个卯就出去溜达了。要么去八大胡同,要么去喝茶下棋。” 陈迹疑惑:“万一陛下要用羽林军呢?” 齐斟酌解释道:“祭天、祭祖都有固定的时间,陛下在仁寿宫里深居简出也不需要仪仗伺候,皇后娘娘也从不出宫禁。就算他们要出宫,宗人府、鸿胪寺、礼部也会提前十余天就开始准备,我们到时候再集结也来得及,甚少有急事需要羽林军的。你看,陈问仁今日就不在,听说他参加文会去了。” 齐斟酌小声讥讽道:“就他那两把刷子,分明是去文会上勾搭小门小户的女子,还真装上风雅了。” 陈迹好奇道:“都跑了,日常之事谁来做?” 齐斟酌笑道:“自有那些寒门来做,我们不缺这门差事,他们却怕丢了羽林军这份皇粮,自然兢兢业业。” 陈迹看向马厩,那里还有十余名羽林军正在沉默喂马,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齐斟酌兀自说道:“昨日便想跟你说,小旗官这事当真是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进了羽林军你就当自己是副指挥使,我这副指挥使给你当就好了。” 陈迹转头打量齐斟酌,对方会不会在固原已经死过一次,被哪个四十九重天的大人物夺舍了? 就在此时,忽有一人奔进辕门,高喊道:“羽林军何在?” 陈迹与齐斟酌一同转身看去,赫然是一名绿袍圆领的小太监一路小跑,手中举着一份赭黄色的手谕高喊:“传内相手谕,陛下与皇后娘娘申时接见高丽世子,开建极殿,羽林军列队相迎!” 齐斟酌一惊,愕然道:“为何如此突然?” 他才刚刚和陈迹吹牛说不当值也不碍事,报应马上就来了! 陈迹低声道:“迎接番邦使臣需用多少人列队?” 齐斟酌喃喃道:“高丽是小国,三百六十人即可……可都督府现在连二百人都没有啊。” 陈迹想了想:“遣快马去找陈问仁,他参加的文会在哪?” 齐斟酌仓皇道:“只剩半个时辰,来不及了。” 只是,他转念一想又幸灾乐祸起来:“不对,内相肯定知道,我们这一卫如今只剩三十七人,俱都在此,而且我们刚回京,本是休沐的日子,若不是师父你要来,我们根本就不会来都督府当值。所以,要罚也罚不到咱们头上,真怪罪下来,只会是陈问仁他们遭殃……奇怪,此次为何如此突然?” 此时,李玄披着银甲从罩楼里出来,轻声说道:“内相的刀还是这般锋利,杀人不见血。” 齐斟酌一怔:“怎么说?” 李玄瞥他一眼:“内相睚眦必报,司礼监昨日折了一位上三位生肖病虎,得有人给他陪葬才行。” 校场上,只见赵卓凡四处呼喊:“集结,披甲!” 分散在都督府里的羽林军迅速聚拢,可这也才一百六十余人,与三百六十人相差甚远。 正当赵卓凡无可奈何之际,又有一名绿袍小太监高举内相手谕跑来催促:“羽林军何在,速速前往午门候旨……你们怎么就这点人?人呢!” 齐斟酌问李玄:“姐夫,咱们去不去?要不咱们就回家休沐吧,让陈问仁、赵卓凡死得干脆些。” 李玄摇摇头:“职责所在,披甲、整军!其他人如何我不管不可让番邦使臣看了笑话!” 陈迹忽然说道:“给我也找一副甲胄吧,我凑个数。” (本章完) 第305章 替身 第305章 替身 齐斟酌寻来一副银甲,帮陈迹披挂上。 他帮陈迹系甲时,小声嘀咕道:“师父,咱们等着看陈问仁的笑话多好,何必帮衬他们……我怎么感觉你披银甲这么别扭呢?” 陈迹一怔:“别扭?” 齐斟酌皱着眉头打量:“说不出哪里奇怪,就感觉和这一身银甲不搭。” 李玄闻言看来,一语道破:“陈迹不适合如此张扬的羽林军甲,这副甲太耀眼了,他适合披一身黑甲。” 齐斟酌啧啧道:“好像还真是诶。姐夫,你怎么一眼就能看出来?” 李玄沉默片刻:“因为我见过他披上天策军神射手黑甲的样子。” 齐斟酌疑惑:“我也见过啊,大战之后他就穿着那身黑甲呢。” 李玄摇摇头轻声道:“不是大战之后。” 他回忆起固原决战那一夜,陈迹手中持硬弓站在黑夜里波澜不惊,却像是藏着滚滚雷霆。 最厉害的鹰隼是不会出现在猎物眼中的。 三人出门。 赵卓凡正在校场上火急火燎的喊道:“谁现在去八大胡同给陈指挥使送信?有重赏,二百两银子!” 校场上无人回应。 “跑个腿就能赚二百两银子都不愿意吗?”赵卓凡拉住一名羽林军吩咐道:“你去!” 那羽林军后退一步,挣脱赵卓凡的手掌:“此时肯定来不及了,去八大胡同一来一回,便是骑快马也得半个时辰,定然误了申时正事,届时司礼监问责,大人或许有陈家作保,但卑职定会被革职查办。” 赵卓凡怒骂一声,转头又看向一名刚刚在喂马的羽林军:“给你五百两银子,你去!” 可那羽林军也不应声。 赵卓凡气急:“你家老母病重还等银子医治,你老婆平日里买盒胭脂都舍不得,你拿了这银子就什么都有了!” 齐斟酌在一旁讥讽道:“五百两银子也不过是他两年俸禄,梁东城好不容易才遴选进羽林军,怎会因你这点小钱误了正经差事?按我大宁律,擅离职役是什么罪过来着……” 赵卓凡怒目相视:“你!” 现在不是和齐斟酌绊嘴的时候,他又转向其他寒门将士:“谁愿意赚这五百两银子?不,八百两!” 无人回应。 齐斟酌戏谑起来:“赵大公子傍着陈家,怎么只肯拿八百两银子打发人?你若拿五千两,我替你跑一趟。” 赵卓凡不搭理他,只看着那些寒门将士,冷笑道:“好好好,平日里爷们待你们不薄,军中粮饷从未克扣过。等此间事了,你们也不必在我这卫所待了!” 一名羽林军听闻此言,咬咬牙往前走了一步:“一千五百两,我去给指挥使送信。” 赵卓凡思忖两息:“好!” 那羽林军将士骑马便走,往八大胡同去了。 他出门时,门外又有小太监高举内相手谕:“羽林军听令,即刻到午门外候旨,一炷香内不见人,鞭四十,革职不用!” 赵卓凡暴躁道:“催催催,催命似的!” 陈迹忽然想起张夏所说,规则是用来吃人的。 他转头问齐斟酌:“羽林军中有多少人出身寒门?” 齐斟酌摇摇头:“不多,羽林军遴选极严,得祖上三代干干净净才可以,羽林军里这种寒门也就二十五六个,其他的大多都有背景。” 陈迹若有所思。 …… …… 二百名羽林军手按腰间长剑穿过承天门,于午门前列队。 赵卓凡在午门前来回踱步,心急如焚的看着承天门方向。 就在此时陈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午门右侧走出。对方一袭白衣,戴着一副龙纹面具,双手随意负在身后,无声的审视着羽林军。 白龙。 陈迹仔细打量着对方,思忖着这白龙是自己曾经见过的哪一位。 洛城的那一位? 还是宫禁之中的那一位?又或者都不是。 许久后白龙凝视着赵卓凡:“御前仪仗在午门前踱来踱去成何体统?” 赵卓凡被莫名的气场震慑得不愿直视。 白龙审视着羽林军,毫无波澜道:“在藉羽林军五百三十八人,如今这里却连三百六十人都凑不齐,很好。” 话音刚落,午门城楼上的阙亭里响起鼓声,白龙当即说道:“列队,承天门相迎!” 羽林军分成两列,整整齐齐的迈着步子往承天门迎去。 陈迹低声问道:“不是在午门迎吗?” 齐斟酌嘿嘿一笑:“那高丽是我宁朝藩属国,哪有宗主国等他的道理?他得到承天门外下马,走路到午门前。” 到承天门前,却见东长安大街上,鸿胪寺官员与三十余名使臣簇拥着一顶轿子,缓缓靠近。在其周围,还有换了百姓衣衫的密谍往返交织,护卫左右。 放下轿子后,里面的高丽世子并未下轿,白龙也不曾催促。 他只负着双手,静静地看向门外,似乎还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陈迹有些奇怪,白龙在等什么? 一炷香后,他微微一怔,西长安大街上,竟又有一队鸿胪寺官员与使臣簇拥着一顶同样的轿子。 连使臣人数都一模一样。 待落轿后,金猪头戴斗笠从路旁闪身而出,来到白龙面前抱拳道:“大人,幸不辱命,安全送到。” 白龙随口问道:“无事发生?” 金猪笃定道:“无事发生。” 白龙笑了笑:“那便请世子出来吧。” 高丽使臣同时掀开两顶轿子,左侧出来之人,身穿赤罗衣,衣绣彝、藻纹章,头戴五梁冠,手持象牙笏板,腰系玉带,俱是宁朝属臣形制。 右侧出来之人,穿着打扮竟与高丽世子一般无二,也穿赤罗衣、也戴五梁冠。 两人身高体型俱都相同,皆以薄纱遮面。 替身! 白龙对右侧年轻人问道:“世子安好?可以将面纱扯下来了。” 高丽世子摘下面纱,谦逊作揖:“回禀大人,无碍。” 这位世子竟说得一口流利的宁朝官话。 此时,白龙轻描淡写的解释道:“为保万无一失,费此周折,还望世子见谅。” 高丽世子赶忙答道:“无妨无妨,景朝贼子已数次行刺于我,大人亦是为我安危着想,我当承情才是。” 陈迹心中一凛,这京城地界,景朝军情司与宁朝密谍司的明争暗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可这是皇城脚下啊。 白龙看着两人,笑着说道:“世子,按礼制我等需再查验一次‘事大表文’。” 高丽世子从袖中取出一支精致奏折,奏折以红绳捆束着。 他双手将奏折递于白龙手中:“此乃父王手书《请援抗景奏》,请过目。此次带来贡品人参三百支、貂皮三百张、上等种马二十匹,黄金三百两,白银八百两,金银器各十六对,名录皆在其中。” 白龙解开红绳,仔仔细细将文书看了一遍,而后递给鸿胪寺官员:“马匹送太仆寺、人参送御药房、金银入内库。” 鸿胪寺官员客客气气接过奏折:“是。” 白龙又看向高丽世子:“按我大宁律法第十五卷关津例,世子平日没有鸿胪寺官员、我密谍司陪同,不可随意出入会同馆;不可私制地图;不可与本朝百姓交谈;世子每日供米三升、肉一斤,随从减半,可有异议?” 高丽世子躬身作揖:“无异议。” 鸿胪寺官员拱手问道:“白龙大人,我们可否入宫了?” 白龙平静道:“阙亭八百鼓声未毕,等。” 说罢,他不再言语,只静静负手而立。 远处午门城楼上阙亭的雄壮鼓声还在继续。 鸿胪寺官员愕然,按宁朝礼制,确实该等鼓声停歇才入宫,可过往谁也没将这礼法当回事,都是鼓声未停便进宫曲了。 而这位白龙,一丝一毫逾矩之事都不肯做。 直到鼓声停歇。 白龙这才对高丽世子笑着说道:“世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请!” 羽林军列队开道,引着高丽世子穿过午门,朝建极殿行去。 高丽世子仰望午门,面色肃然。 午门名为门,实际是座城门。 外城、内城、皇城,层层递进,午门便是京畿之地最紧要的最后一座‘城门’。 大红色的午门,城楼高阔。仿佛有人给城墙披上一件内阁首辅的大红官袍,坐镇于此。凡第一次来到午门前的人,必会被其庄严、肃穆的官威震慑,由此心生敬畏。 待高丽世子进了午门,白龙听见身后有急促脚步声。 他转身看去,赫然是陈问仁领着一众羽林军赶来,满头大汗。 陈问仁来到近前,喘息着抱拳道:“卑职来晚了。” 白龙淡然道:“按我大宁律第二卷第九条,凡官吏无故擅离职役者笞四十,其在官主守宫禁、仓库者,鞭八十,革职不用。” 陈问仁面色一变。 白龙对金猪挥挥手:“我密谍司有监察百官之职,大事圣裁,小事立断,拖下去鞭八十,之后转交兵部听候发落。” 密谍一拥而上,将陈问仁等羽林军拖出午门。 陈问仁怒吼道:“阉党,安敢动我!我陈家世代簪缨、钟鸣鼎食,岂是你这阉党能动的?” 白龙转身往幽深的午门城门洞里走去:“鞭一百。” 陈迹回头看来,眼下这位白龙,已与冯先生截然不同。 (本章完) 第306章 暗杀 第305章 替身 齐斟酌寻来一副银甲,帮陈迹披挂上。 他帮陈迹系甲时,小声嘀咕道:“师父,咱们等着看陈问仁的笑话多好,何必帮衬他们……我怎么感觉你披银甲这么别扭呢?” 陈迹一怔:“别扭?” 齐斟酌皱着眉头打量:“说不出哪里奇怪,就感觉和这一身银甲不搭。” 李玄闻言看来,一语道破:“陈迹不适合如此张扬的羽林军甲,这副甲太耀眼了,他适合披一身黑甲。” 齐斟酌啧啧道:“好像还真是诶。姐夫,你怎么一眼就能看出来?” 李玄沉默片刻:“因为我见过他披上天策军神射手黑甲的样子。” 齐斟酌疑惑:“我也见过啊,大战之后他就穿着那身黑甲呢。” 李玄摇摇头轻声道:“不是大战之后。” 他回忆起固原决战那一夜,陈迹手中持硬弓站在黑夜里波澜不惊,却像是藏着滚滚雷霆。 最厉害的鹰隼是不会出现在猎物眼中的。 三人出门。 赵卓凡正在校场上火急火燎的喊道:“谁现在去八大胡同给陈指挥使送信?有重赏,二百两银子!” 校场上无人回应。 “跑个腿就能赚二百两银子都不愿意吗?”赵卓凡拉住一名羽林军吩咐道:“你去!” 那羽林军后退一步,挣脱赵卓凡的手掌:“此时肯定来不及了,去八大胡同一来一回,便是骑快马也得半个时辰,定然误了申时正事,届时司礼监问责,大人或许有陈家作保,但卑职定会被革职查办。” 赵卓凡怒骂一声,转头又看向一名刚刚在喂马的羽林军:“给你五百两银子,你去!” 可那羽林军也不应声。 赵卓凡气急:“你家老母病重还等银子医治,你老婆平日里买盒胭脂都舍不得,你拿了这银子就什么都有了!” 齐斟酌在一旁讥讽道:“五百两银子也不过是他两年俸禄,梁东城好不容易才遴选进羽林军,怎会因你这点小钱误了正经差事?按我大宁律,擅离职役是什么罪过来着……” 赵卓凡怒目相视:“你!” 现在不是和齐斟酌绊嘴的时候,他又转向其他寒门将士:“谁愿意赚这五百两银子?不,八百两!” 无人回应。 齐斟酌戏谑起来:“赵大公子傍着陈家,怎么只肯拿八百两银子打发人?你若拿五千两,我替你跑一趟。” 赵卓凡不搭理他,只看着那些寒门将士,冷笑道:“好好好,平日里爷们待你们不薄,军中粮饷从未克扣过。等此间事了,你们也不必在我这卫所待了!” 一名羽林军听闻此言,咬咬牙往前走了一步:“一千五百两,我去给指挥使送信。” 赵卓凡思忖两息:“好!” 那羽林军将士骑马便走,往八大胡同去了。 他出门时,门外又有小太监高举内相手谕:“羽林军听令,即刻到午门外候旨,一炷香内不见人,鞭四十,革职不用!” 赵卓凡暴躁道:“催催催,催命似的!” 陈迹忽然想起张夏所说,规则是用来吃人的。 他转头问齐斟酌:“羽林军中有多少人出身寒门?” 齐斟酌摇摇头:“不多,羽林军遴选极严,得祖上三代干干净净才可以,羽林军里这种寒门也就二十五六个,其他的大多都有背景。” 陈迹若有所思。 …… …… 二百名羽林军手按腰间长剑穿过承天门,于午门前列队。 赵卓凡在午门前来回踱步,心急如焚的看着承天门方向。 就在此时陈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午门右侧走出。对方一袭白衣,戴着一副龙纹面具,双手随意负在身后,无声的审视着羽林军。 白龙。 陈迹仔细打量着对方,思忖着这白龙是自己曾经见过的哪一位。 洛城的那一位? 还是宫禁之中的那一位?又或者都不是。 许久后白龙凝视着赵卓凡:“御前仪仗在午门前踱来踱去成何体统?” 赵卓凡被莫名的气场震慑得不愿直视。 白龙审视着羽林军,毫无波澜道:“在藉羽林军五百三十八人,如今这里却连三百六十人都凑不齐,很好。” 话音刚落,午门城楼上的阙亭里响起鼓声,白龙当即说道:“列队,承天门相迎!” 羽林军分成两列,整整齐齐的迈着步子往承天门迎去。 陈迹低声问道:“不是在午门迎吗?” 齐斟酌嘿嘿一笑:“那高丽是我宁朝藩属国,哪有宗主国等他的道理?他得到承天门外下马,走路到午门前。” 到承天门前,却见东长安大街上,鸿胪寺官员与三十余名使臣簇拥着一顶轿子,缓缓靠近。在其周围,还有换了百姓衣衫的密谍往返交织,护卫左右。 放下轿子后,里面的高丽世子并未下轿,白龙也不曾催促。 他只负着双手,静静地看向门外,似乎还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陈迹有些奇怪,白龙在等什么? 一炷香后,他微微一怔,西长安大街上,竟又有一队鸿胪寺官员与使臣簇拥着一顶同样的轿子。 连使臣人数都一模一样。 待落轿后,金猪头戴斗笠从路旁闪身而出,来到白龙面前抱拳道:“大人,幸不辱命,安全送到。” 白龙随口问道:“无事发生?” 金猪笃定道:“无事发生。” 白龙笑了笑:“那便请世子出来吧。” 高丽使臣同时掀开两顶轿子,左侧出来之人,身穿赤罗衣,衣绣彝、藻纹章,头戴五梁冠,手持象牙笏板,腰系玉带,俱是宁朝属臣形制。 右侧出来之人,穿着打扮竟与高丽世子一般无二,也穿赤罗衣、也戴五梁冠。 两人身高体型俱都相同,皆以薄纱遮面。 替身! 白龙对右侧年轻人问道:“世子安好?可以将面纱扯下来了。” 高丽世子摘下面纱,谦逊作揖:“回禀大人,无碍。” 这位世子竟说得一口流利的宁朝官话。 此时,白龙轻描淡写的解释道:“为保万无一失,费此周折,还望世子见谅。” 高丽世子赶忙答道:“无妨无妨,景朝贼子已数次行刺于我,大人亦是为我安危着想,我当承情才是。” 陈迹心中一凛,这京城地界,景朝军情司与宁朝密谍司的明争暗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可这是皇城脚下啊。 白龙看着两人,笑着说道:“世子,按礼制我等需再查验一次‘事大表文’。” 高丽世子从袖中取出一支精致奏折,奏折以红绳捆束着。 他双手将奏折递于白龙手中:“此乃父王手书《请援抗景奏》,请过目。此次带来贡品人参三百支、貂皮三百张、上等种马二十匹,黄金三百两,白银八百两,金银器各十六对,名录皆在其中。” 白龙解开红绳,仔仔细细将文书看了一遍,而后递给鸿胪寺官员:“马匹送太仆寺、人参送御药房、金银入内库。” 鸿胪寺官员客客气气接过奏折:“是。” 白龙又看向高丽世子:“按我大宁律法第十五卷关津例,世子平日没有鸿胪寺官员、我密谍司陪同,不可随意出入会同馆;不可私制地图;不可与本朝百姓交谈;世子每日供米三升、肉一斤,随从减半,可有异议?” 高丽世子躬身作揖:“无异议。” 鸿胪寺官员拱手问道:“白龙大人,我们可否入宫了?” 白龙平静道:“阙亭八百鼓声未毕,等。” 说罢,他不再言语,只静静负手而立。 远处午门城楼上阙亭的雄壮鼓声还在继续。 鸿胪寺官员愕然,按宁朝礼制,确实该等鼓声停歇才入宫,可过往谁也没将这礼法当回事,都是鼓声未停便进宫曲了。 而这位白龙,一丝一毫逾矩之事都不肯做。 直到鼓声停歇。 白龙这才对高丽世子笑着说道:“世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请!” 羽林军列队开道,引着高丽世子穿过午门,朝建极殿行去。 高丽世子仰望午门,面色肃然。 午门名为门,实际是座城门。 外城、内城、皇城,层层递进,午门便是京畿之地最紧要的最后一座‘城门’。 大红色的午门,城楼高阔。仿佛有人给城墙披上一件内阁首辅的大红官袍,坐镇于此。凡第一次来到午门前的人,必会被其庄严、肃穆的官威震慑,由此心生敬畏。 待高丽世子进了午门,白龙听见身后有急促脚步声。 他转身看去,赫然是陈问仁领着一众羽林军赶来,满头大汗。 陈问仁来到近前,喘息着抱拳道:“卑职来晚了。” 白龙淡然道:“按我大宁律第二卷第九条,凡官吏无故擅离职役者笞四十,其在官主守宫禁、仓库者,鞭八十,革职不用。” 陈问仁面色一变。 白龙对金猪挥挥手:“我密谍司有监察百官之职,大事圣裁,小事立断,拖下去鞭八十,之后转交兵部听候发落。” 密谍一拥而上,将陈问仁等羽林军拖出午门。 陈问仁怒吼道:“阉党,安敢动我!我陈家世代簪缨、钟鸣鼎食,岂是你这阉党能动的?” 白龙转身往幽深的午门城门洞里走去:“鞭一百。” 陈迹回头看来,眼下这位白龙,已与冯先生截然不同。 (本章完) 第307章 玄蛇与宝猴 第307章 玄蛇与宝猴 会同馆外的东江米巷内兵荒马乱,羽林军如临大敌。 李玄怒从心起,世子替身死在路上,负责护送的羽林军难辞其咎。 十万火急! 此时此刻,高丽使臣已被羽林军逼退回会同馆,不许迈出会同馆一步。 李玄手中持剑,点了几个从固原带回来的羽林军:“周崇、周理、多豹、李岑,你们各领十八人,守住所有出入口,一个人也不准放跑,决不能让阉党提前知道此事。” 陈迹扫他一眼:“晚了。” 李玄愣了一下:“什么晚了?” 陈迹解释道:“密谍司一直在抓景朝谍探,先前护送高丽使臣觐见时,他们便换了便装藏在百姓里。咱们从承天门出来的时候,也一直有密谍跟着我们。替身一死,他们立刻回去报信了。高丽使臣上百人,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可能找出凶手。密谍司一到,羽林军拦不住他们的。” 李玄眉头紧锁:“这如何是好?如今那毒相正在伺机报复齐、陈、徐三家,各位都是沾亲带故的,若是被阉党抓住把柄,进了诏狱不死也要脱层皮!” 陈迹平静道:“事已至此,做好最坏的打算,说不得要去诏狱走一遭了。” 先前在都督府与他们争执的副指挥使赵卓凡,忽然冷笑道:“使臣是在你们护送下出的事,与我可毫无干系,我就不跟你们趟这浑水了。” 说罢,他招呼自己麾下人马:“我们走!” 李玄沉声凝重道:“不能走!你们若是走了,余下这些人根本不够封锁东江米巷,若使人犯逃脱,谁也担当不起!” 赵卓凡斜睨他:“怎么,李大人难不成还能命令我?即便陈指挥使被革职,那也得等新的指挥使来了再说!” 李玄上前一步,凝声说道:“我知你心中有气,但陈问仁革职与我等无关,乃他玩忽职守、咎由自取。” 他持剑站在赵卓凡对面,继续说道:“自我宁朝立国之始,从未有使臣横死于天朝疆土。此非刺杀一人,是断簪缨之盟,裂宗藩之约。若不彻查,琉球、安南诸藩必疑我大宁失威,五边贡道从此崩颓。此时我等当以大局为重,先将凶贼绳之于法,岂能因私情儿戏?” 赵卓凡转身便走:“少他娘的拿大帽子扣我,走!” 李玄忽问:“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走?” 赵卓凡头也不回道:“走!” 然而就在此时,李玄手起剑落,一剑从赵卓凡脖颈斩下,人头落地。如当日固原手起剑落,万军从中斩将夺旗。 猩红的鲜血溅在赵卓凡羽白的披风上,也溅在李玄脸上在场者皆震骇万分。 齐斟酌惊呼道:“我滴娘嘞!姐夫,他小姨可是陈家二房最得宠的妾室,你就这么杀了?” 李玄随手抹去脸上血迹:“按我大宁律,陈问仁革职,如今我羽林军只剩一名指挥使,可暂代都督职权。赵卓凡违抗军令,当斩。” 赵卓凡麾下将士惊疑不定,他们看向那些随李玄从固原回来的羽林军,可那些羽林军静静看着赵卓凡的滚滚头颅,像是看着一只刚被宰杀的羊。 “呕!”赵卓凡麾下将士相继干呕起来。 李玄手腕一抖,挥去剑刃上的血迹:“我且问你们,你们还走吗?” 呕吐着的将士们看了一眼还在喷着血的尸首,赶忙道:“不走了不走了!” 李玄朗声道:“现在不是吐的时候,周崇、周理、多豹、李岑,你们带兵封锁东江米巷,违令者,格杀勿论!” 周崇等人抱拳应下:“是。” 说罢,四人分别点了人马,转身往巷口走去。 转身时,背后的白色披风如扇子般打开又合上。 李玄又对齐斟酌吩咐道:“你去会同馆屋顶盯着。” “诶,”齐斟酌翻身攀上屋顶,站在屋脊上瞭望四周。 此时,陈迹蹲在青石小巷里,低头查看尸体。 李玄也蹲下来凝声问道:“怎么死的?毒杀?” 陈迹没有草率回答,他掀开尸体衣物,只见尸体全身乌青,指尖更是像浸过墨水。他又掐开尸体嘴巴,连舌头都黑了。 尸体呈现乌青色,多与缺氧有关,当血液中的氧气含量不足时,皮肤和黏膜可能会出现青紫色,称为发绀。 能导致发绀的三种常见毒药,乌头碱、雷公藤、马钱子,其中乌头碱更是禁药,不可随意买卖。 但乌头碱毒发时间大约在半个时辰到两个时辰之间,雷公藤更是需要数日,甚至数十日。 陈迹开口道:“马钱子,唯有马钱子能当场毒发。” 李玄愕然看来:“这么快便分辨出来了?有没有可能是其他慢毒,刚好此时毒发?” “没可能。两个时辰之前这替身还在宫里,没吃没喝,排除乌头碱;雷公藤需每日投毒,若有这本事,不该毒一个替身,另外,无法控制死亡时间,排除。”陈迹平静道:“辨认什么毒并不难,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给他下的毒?” 从午门到东江米巷,他与李玄两人一直在轿子附近。他们可以肯定,谁也没接近过轿子。 陈迹拨开尸体的衣物,查看是否有吹针之类的痕迹。 没有。 陈迹又摸索其衣物,同样一无所获。 李玄皱眉道:“能不能找到凶手?密谍司恐怕快要到了。” 陈迹没有回答,转头看向会同馆里的高丽世子:“世子,你进宫面圣时曾说,景朝贼子数次刺杀于你?” 高丽世子站在门内点头:“三次。” 陈迹又问:“他们人呢,我要审一下。” 高丽世子道:“他们被捉住就服毒自尽了,死状与我这替身一模一样。” 陈迹思忖片刻,高声道:“会同馆书记官何在?” 会同馆里跑出一名中年小吏:“大人,小人便是。” 陈迹说道:“取名录来,我要查看高丽使团所有使臣携带物品,每一件物品应该都有记录。” 按宁律,使臣来京,便是一针一线都要登记造册,不得疏漏。 书记官赶忙道:“有的有的。” 他小碎步跑回去,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卷薄薄的蓝色账册:“携带物品已一一登记造册,绝无违禁。” 陈迹展开账册:“死的那人叫什么?” 书记官回答道:“金敏浩。” 陈迹一页页翻过去,目光在某一页定下。 …… …… 就在此时,却听东江米巷外有人面对羽林军,言语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密谍司缉事,退下。” 此人说话霸道,但声音却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似的。 陈迹不动声色的将账册收入怀中,他转头看去,来人赫然是一位肤色白皙、神色阴翳的中年人。 对方嘴唇灰白,仿佛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李玄低声道:“不好,玄蛇。” 陈迹仔细打量去,却见玄蛇一身黑色大氅,头戴四方平定巾,一副书生不像书生、宦官不像宦官的阴柔模样。 在玄蛇身后,还有数十名黑衣密谍手按腰刀,虎视眈眈。 羽林军拦路,玄蛇面无表情的紧了紧大氅领口,旁若无人的往小巷子里走来,逼得羽林军连连后退。 最终,只余下固原回来的周崇、周理愤然拔剑,作势要一剑劈去。 “住手!”李玄心中一叹:“让玄蛇大人过来吧。” 玄蛇瞥了周崇、周理一眼:“李大人救你们一命,但既然对本座拔了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说着,他经过两人身边时,双手从大氅中缝探出,轻轻点在两人身上。刹那间,周崇、周理二人双眼顿时浑浊,嘴巴也像被浆糊黏住似的,开不得口。 李玄勃然大怒:“你做什么!” 玄蛇从两人之间穿过,随口道:“本座乃密谍司十二生肖玄蛇,御前直驾、天子近侍,上斩逆臣、下斩诸邪,不是谁都有资格对本座拔剑的。此术三日后自解,想他们活命,从鼻子里灌水给他们喝。” 此时,房顶上传来讥笑声:“玄蛇大人好大的威风,还不是上三位呢,就开始自称‘本座’啦?天马大人都还没自称本座呢!” 玄蛇阴冷道:“废话,天马大人压根就不说话。” “哈哈哈,你那天人小五衰的酷吏手段,唬一唬羽林军这些公子哥还行,往后还是别随便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陈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精瘦矮小的汉子戴着一副木质猴子面具,身形佝偻。原本守在屋脊上的齐斟酌,此时被其软绵绵提在手中。 宝猴? 未等陈迹细想,宝猴对面的屋顶又传来熟悉的声音:“哟,怎么我密谍司的大人物都来啦?” 陈迹不用看,就知道是皎兔和云羊。 热闹至极。 李玄低声道:“怎么来了这么多阉党?” 陈迹轻声道:“病虎没了。” 李玄疑惑:“嗯?” 陈迹解释道:“病虎锒铛入狱,被陛下定了个斩监候,如今上三位生肖位置空悬,密谍司里的其余生肖自然蠢蠢欲动。他们为了功劳,会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 众人瞩目中,玄蛇踱步到会同馆前,默默看了一眼尸体,随口说道:“马钱子。” 陈迹心中一凛静静观察着这位陌生的密谍司生肖。 皎兔一袭黑衣,蹲在房檐上好奇道:“玄蛇,你怎么笃定是马钱子,不能是别的?” 宝猴阴阳怪气道:“女娃娃,等你毒死几百几千人,自然也能一眼分辨是什么毒了。你和身边那小子还有大把青春好时光,可莫要沾染玄蛇大人,损阴德的人都短命。” 玄蛇冷笑:“无念山出来的人,还有阴德这种东西?” 他不再理会宝猴,转头看向李玄:“李指挥使,护送途中谁靠近过轿子?” 李玄摇头:“没有。” 玄蛇慢条斯理道:“是没有,还是李大人想包庇贼凶?” 李玄收剑还鞘:“玄蛇大人不用诈我,我李玄行得正、坐得直,不干那些罔顾国法之事。” 玄蛇微微一笑:“不知李指挥使有没有听说过,我密谍司诏狱里的红绣鞋和琵琶厅?” 所谓红绣鞋,便是诏狱里烧红的烙铁。而琵琶厅,则是专门审问犯人的地方。 李玄不理他威胁,不再言语。 玄蛇看向会同馆,问高丽使臣:“谁靠近过轿子?” 高丽使臣叽叽喳喳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玄蛇冷笑:“通译出来说话!” 却见一胖胖中年人赶忙摆手:“不关小人的事,小人也没留意谁靠近过轿子。” 玄蛇指着其他叽叽喳喳的高丽使臣:“他们在说什么?” 通译赶忙道:“他们说,请尽快抓住景朝贼凶,为他们主持公道。” 玄蛇沉默了。 宝猴哈哈大笑起来:“牛头不对马嘴。这么多说鸟语的番邦使臣,连玄蛇大人这等刑名高手也要犯难。玄蛇大人,快快抓住景朝贼凶,这功劳我让给你了。” 玄蛇平静道:“来人,先将案发之处理清。会同馆里使臣单独隔开,莫给他们串供的机会。请鸿胪寺通译过来,逐一审问,我信不过他们这通译。” 他身后密谍齐声道:“是!” 宝猴啧啧道:“玄蛇大人问都不问一声就发号施令了?” 玄蛇并不理会继续道:“羽林军押入诏狱等待受审,也单独隔开。胆敢抗命者,格杀勿论。” 李玄下意识看向陈迹:“有没有办法?若是关入诏狱……” 陈迹没有答话,只抬头与皎兔对视一眼,任由玄蛇带来的密谍将他推搡出东江米巷。 屋顶上,宝猴一跃而下,随手将晕厥的齐斟酌丢在地上,蹲下身子打量尸体。 面具下,一个沙哑的声音,压低了音调说道:“确实是马钱子毒死的,死得很快,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心肺俱损。” 又有一个尖细的声音从面具下响起:“司曹庚?还是司曹丙?此二人最会用毒,我追查他们很久了,必杀之!” 先前那沙哑声音道:“你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杀?净说大话。” 面具下,一个女人的声音懒散道:“聒噪。” 此时,玄蛇走来,宝猴原本的声音响起:“别吵了。” 所有声音一并消失。 …… …… 另一边,云羊在屋顶看着陈迹被带走,疑惑道:“还头一次见这小子无可奈何,我以为他能当场找出真凶呢……他打的什么算盘?” 皎兔嘴角微微勾起:“我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云羊眯起眼睛:“你们只对视一眼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何时默契到这种程度了?” 皎兔不屑道:“跟你有关系吗?” 云羊语塞,他沉默片刻:“奇怪,你不是说回去报信的密谍被你拦下了吗,玄蛇和宝猴怎么知道此间发生何事?” 皎兔蹲在屋顶撑着下巴,笑眯眯说道:“我遣人告诉他们的呀。” 云羊挑起眉毛:“为何要将功劳分给他们?” 皎兔饶有兴致道:“白龙青睐陈迹那小子,若他不死,成为生肖恐怕已是板上钉钉之事,靠咱俩是决计压不住的。索性给他找点新对手,有了玄蛇和宝猴,那小子自然需要找咱俩借力,到时候他就念起咱俩的好了。和我这个貌美的姐姐联手,总好过跟那两个妖人联手嘛,到时候咱们帮他杀了蛇或者猴,他的生肖之位也就空出来了。” 云羊嘀咕道:“虎不是已经空出来了吗?” 皎兔翻了个白眼:“那是咱们能惦记的吗?那小子如今不过是个海东青,总不能一步登天吧。” (本章完) 第308章 琵琶厅 第308章 琵琶厅 日落了。 钟鼓楼的鼓声从远处荡来,八百鼓声昼尽,鼓声停,便是入夜时分。 暮色下的京城像一块沁了血的青玉,渐渐泛起暗红色。 羊肉铺子的伙计正往案板上撒最后一把粗盐;往来的车驾踢踢踏踏碾过青石板路上的碎石子;绸缎庄的伙计踩着人字梯,把写着自家字号的灯笼往檐角挂;国子监檐角上垂挂的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 炸麻团的香气裹着巡城御史的铜锣声,正阳门城楼上,最后一缕残阳掠过箭窗。 若只看这一刻的京城,它是美的。 美得番邦商贾流连忘返,不思归期。 可这日暮下,三十名密谍押着二百羽林军穿过内城,所有人默默无语。 没有镣铐,没有推搡,羽林军就这么自己走着路,像是一群穿了鞋的两脚羊。 陈迹走在其中,有百姓投来好奇的目光,连路过的车驾里,也有人掀开车帘打量,羽林军将士们偏过头去躲闪目光。 醒来的齐斟酌有些不甘心:“师父,真没办法了?” 陈迹嗯了一声。 齐斟酌欲言又止,最终又看向李玄:“姐夫,咱能活着出诏狱么,怕是家里得贬谪好几个骂过毒相的御史才能平息吧?” 李玄平静道:“不止。毒相向来喜欢拿官贵的子嗣开刀,不逼你交出带血的投名状绝对不会手软,阉党势力便是这么一点点盘踞朝野的。” 齐斟酌皱眉:“咱就不能还击吗?咱也可以挑他毛病啊!” 李玄长叹一声:“你看白龙那规规矩矩的做派,压根找不到什么破绽……他们也没有败家的子嗣。” 内官不好女色,又无子嗣,天然便比文官少两处破绽。 曾有京官酒后自嘲“与其修德修心,倒不如先管好裤裆里的破绽”,京中官贵被子女连累者,多如牛毛。 …… …… 押解的队伍进入太液池一路向北,再跨过白玉桥,进了琼华岛。一座假山前,有密谍上前敲响诏狱铁门。 第一道铁门上的小窗打开,内里一名狱卒冷声道:“腰牌。” 密谍取下腰间的海东青‘朝参牙牌’凑到小窗前:“奉玄蛇大人令,将羽林军单独羁押,莫让他们有串供的机会,等候审问。” 狱卒仔细检查牙牌,这才开门道:“遵命。” 他连敲第二道门八次,有轻有重,有快有缓,第二道铁门也随之敞开。 外面的风涌进诏狱,吹得墙壁上的八卦灯一阵摇曳,却始终不灭。 陈迹心中稍定。 果然。 京中诏狱也被人悬置了八卦灯,困住这诏狱里无数冤魂终年不散。 下一刻,数不清的冰流汹涌扑来。 仿佛有黑色的潮水从一间间囚室涌向陈迹,这京城诏狱不知死过多少官贵,竟使冰流如潮汐般连绵不绝。 陈迹沉浸在暴躁的冰流之中,任凭其钻入丹田。 固原消耗殆尽的冰流,再次充盈。若是人参足够,这里积存的冰流只怕能帮他再长出三、四条斑纹来。 陈迹看向甬道黑乎乎墙上的一盏盏八卦灯,竟走神了一瞬,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密谍见他不走,立刻上前推搡,将他推进一间囚室。 內狱深处,“琵琶厅”里传来哀嚎声,甚至还有地底吹上来的阴风,裹挟着血肉烧焦的味道,使得一个个羽林军呕吐不止。 渐渐地,羽林军耐不住性子,有人在囚室里踱来踱去,有人抓着囚室的铁栏高喊冤枉。 齐斟酌吓得在隔壁抓着栏杆喊道:“师父,想想办法啊。” 陈迹没有回答,只靠坐在囚室的墙角闭目养神。 两炷香后,密谍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犯人,故意从所有囚室前经过,一边走一边说着:“此人酒后妄称图谶,竟谣言豫州洪水乃陛下失德所致,还想让陛下写罪己诏。内相大人有令,明日扒了他背上的皮子。” 囚室里的羽林军骚动起来,没经过大风大浪的纨绔军,被这般心理战术吓得双股战战。 玄蛇麾下海东青逡巡在甬道里,随手点了一个囚室:“把他拉去琵琶厅,我亲自审。” 李玄见是自己从固原带回来的人,当即怒道:“你敢?” 海东青冷笑:“在这诏狱里,我连正二品大员都审过,有何敢不敢的?把他拉走!” 李玄与齐斟酌目眦欲裂,却也无可奈何。 就在此时,陈迹靠坐在墙壁上随口说道:“此人乃固原功臣,昨日才进宫面圣,今日就被捉到诏狱里严刑拷打,此事若传扬出去必遭人诟病。这位海东青大人,先审谁、后审谁都一样对吗?给自己留些余地,事后齐家必有厚报。” 海东青闻言,回头冷冷的斜视着陈迹。他思忖两息,当即对狱卒说道:“把他送回去,换隔壁的审。” 李玄等人松了口气,若一起同生共死过的同袍受审,比直接杀了他们还难受。 隔壁,陈问仁、赵卓凡麾下的羽林军顿时瘫软如烂泥,被狱卒拖着走进诏狱深处。 他苦苦哀求李玄:“大人,往日是小人猪油蒙了心,不该帮陈问仁跟您对着干,您帮我说句话!” 这一次,李玄与陈迹却都沉默不语。 不消片刻,幽暗里便传来剧烈的哀嚎声:“我父亲乃金陵通判你们……” “啊!我说我说!” 两炷香后,两名狱卒架着他的胳膊拖回囚室,所有羽林军站在铁栏前惊魂不定的看着。只见受审的羽林军双手血肉模糊,十只指甲已经不翼而飞。 玄蛇麾下海东青目光扫来扫去,又点了一个羽林军带走。这一次再拖回来时,只见那羽林军胸口多了两处炮烙的伤疤,皮肉向外翻卷。 羽林军绝望了。 从酉时到亥时,仅过了两个时辰,诏狱之中已是哭声一片。 可审来审去,案子毫无进展,海东青也渐渐没了耐心。 他点了一名李玄麾下的羽林军,冷笑道:“我看过固原卷宗,知道你们兄弟情深。但如今事关番邦使臣,玄蛇大人下了死令,十二时辰内必须破案,所以我也没办法。你们若有知情的,现在把知道的说出来还来得及,若不说,那我只能一个个审了,放心,李大人、齐大人,我一定会把你们两个放到最后审。” 李玄眉头紧锁,齐斟酌不知所措。 就在密谍要将羽林军拖走时,靠坐在墙根的陈迹忽然说道:“不用审他了,审我吧,我来换他。” 羽林军众将士闻言一肃,谁也没想到陈迹会这么说。 齐斟酌急眼了:“师父,不行!” 陈迹站起身来:“没事。” 被拖着的羽林军焦急道:“陈大人……” 陈迹笑了笑:“不碍事。” 李玄出声道:“换我,我去!” 海东青哈哈大笑:“羽林军里还真有硬骨头?李大人,你们这趟固原没白去。” 说着,他伸手一指陈迹:“把他给我拖去琵琶厅,我要好好的审。我这诏狱里有句老话,杀威棒下没有真好汉,多少自诩硬骨头的汉子进来以后,一天都扛不住。” 陈迹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往外走去:“不用拖,我自己走。” 然而就在此时,甬道入口传来皎兔的声音:“我亲自提审他。” 海东青面色一变,转头看向皎兔:“你……你不过小小雀级密谍,我乃玄蛇大人麾下海东青,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 皎兔笑眯眯来到他面前,随手一耳光将其抽得原地旋转起来:“姐姐教你一个道理,实力不够,说话声音就小一点。再废话一句,现在就杀了你,我自去内相大人面前请罪……还有啊,我刚在固原立了功,已经是鸽级密谍了,你怎么平白给我又降一级?知不知道我攒功劳好辛苦的。” 海东青捂着半边脸不敢说话,司礼监所有人都知道皎兔和云羊被白龙贬谪,可这两人实力放在那,又曾是内相跟前最得力的杀手,谁也不敢笃定内相真的把他们当弃子了。 圣眷即权力,这句话放在司礼监一样通用。 皎兔不耐烦挥挥手:“钥匙留下,快滚。” 海东青冷笑一声,将钥匙丢在地上转身便走。 皎兔扯着陈迹的胳膊往诏狱深处走去,经过齐斟酌囚室时,他战战兢兢道:“你做什么,放开我师父,我乃齐家三代嫡孙,我……你们想要什么,我可以想办法。” 皎兔斜他一眼:“张口闭口把家世挂嘴上,还没长大吗?” 李玄站在铁栏旁:“他从未接触过高丽使臣的轿子!” 皎兔不理不睬,只冷着脸扯着陈迹穿过漫长幽暗的甬道。 直到彻底远离羽林军的囚室,她这才换了一副笑脸:“小女子皎兔救驾来迟一步,陈大人见谅。” 陈迹瞥她一眼:“到手的功劳都磨磨蹭蹭?” “有点事情耽误了,”皎兔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陈大人倒是挺守信用,竟真的愿意将功劳拱手相让?” 陈迹平静道:“密谍司豺狼虎豹环伺,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皎兔大人觉得呢?” 皎兔笑容更盛:“当然,当然……陈大人能这么想自然是最好的,你今天也见过玄蛇和宝猴那两个妖人了,相比他们,肯定是咱们这些老熟人合作更痛快些。” 她转头看向陈迹:“陈大人是喜欢蛇还是猴?喜欢哪个位置,咱们就杀哪个位置上的人,放心,只要有他们落单的机会,包在我身上。” 陈迹不动声色:“皎兔大人只怕已经一只脚迈进寻道境门槛了吧,难怪能得内相大人器重。” 皎兔笑而不答转了话题:“说说吧,陈大人此次想要什么回报?姐姐能为你做很多事哦。” 陈迹在內狱的甬道站定:“皎兔大人,云羊不在此处,便没有做戏的必要了。” 皎兔慢慢收了笑容:“提那蠢货做什么?没劲。说吧,你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想拿功劳换什么?” 陈迹斟酌许久:“换什么谈不上这是早就答应你的事情。倒是还有一桩泼天的功劳,需要你和云羊帮忙……皎兔大人可在宫中行走?” 皎兔眼睛一亮:“你还真问对人了,这件事便是白龙、天马、宝猴、山牛都做不到,唯有我这个女人可以!他们只能出入解烦楼,却不可再往深宫多走一步!” 陈迹疑惑道:“玄蛇可以?” 皎兔笑眯眯道:“他是缺了东西的内官,自然可以。但跟那种妖人合作多累呀,跟我和云羊这种傻乎乎的密谍合作才更安全,不是吗?陈大人但请吩咐,需要我做什么?” 陈迹站在漫长幽暗的甬道内,直视着皎兔说道:“我需要你去景阳宫一趟,保白鲤郡主不死。” 皎兔一怔:“旧情未了还是于心不忍?当初你出卖靖王的时候,我还只当你是个面善心狠的角色,如今怎么又反悔了?” 陈迹神情平淡:“我留她有用。” 皎兔狐疑:“有什么用?” 陈迹掷地有声:“韩童。漕帮早先助陛下有从龙之功,在江湖中声势滔天,便是在京中关系也盘根错节。如今尾大不掉,内相欲除漕帮已久。只要抓住韩童瓦解漕帮,别说一个人升生肖,便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升生肖也有可能。” 皎兔捂嘴笑道:“这才对嘛,这才是我们密谍司的做派,心善心软之人在我密谍司可是活不长久的。只不过,我们先前用郡主钓韩童,并未奏效,那韩童竟独自跑了。可怜的郡主哟,当初被押入京城的路上,每日以泪洗面,到丰台的时候眼睛几乎哭瞎,如今一滴眼泪都没有了。” 说着,她观察陈迹神情,却没发现什么端倪。 陈迹随口道:“她自哭她的,哭不死人。” 皎兔质疑道:“用她真能抓住韩童?” 陈迹轻描淡写道:“我自有办法。” 皎兔见他笃定,放下心来:“高丽使臣的事情忙完,我就进宫走一趟。陈大人可真找对人了,此事确实非我不可……你看,我就说大人总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她伸出手,食指在陈迹领口慢慢滑落:“所以,陈大人是不是该告诉我,凶手是谁?” 陈迹回答道:“没有凶手,他是自杀的。” 皎兔挑挑眉毛:“陈大人没唬我吧,他怎么能是自杀的?” 陈迹解释道:“那位高丽世子说,景朝贼子曾刺杀他三次……皎兔大人,你我都与景朝贼子打过交道,那高丽世子身边尽是些通译、书记官、医官、商贾,以景朝军情司手段,若铁了心想杀他,还能让他活到现在?” “是哦,”皎兔惊讶:“你是说,他先前被刺杀也是演的?” 陈迹反问道:“先前刺杀他的景朝贼子可有活口?” 皎兔摇头:“没有。” 陈迹点点头:“这就对了,他们不敢留活口。” 皎兔双手环抱,低头思索:“可他们这是图啥呢?” 陈迹思索道:“想来是要营造一副景朝恨其入骨的假象,引我朝同仇敌忾。再以使臣死在天朝疆土为借口,迫使我朝出兵增援,亦或是答应他的和亲请求。如果我猜得不错,此时应该已经有人将高丽使臣遭景朝刺杀一事传入市井,掀动抗景之民意。” 皎兔靠在空囚室的铁栏上:“还真被你猜对了,玄蛇这会儿正追查消息源头呢……可我该怎么证明他是自杀的?” 陈迹话锋一转问道:“高丽世子来到我朝之后,每天待在会同馆里做什么?” 皎兔想了想:“按会同馆记载,他每天都在抄录道经,说要呈给陛下做贺礼,别的也没干过什么特别的事。” 陈迹转身继续往诏狱深处走去,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本蓝色账册:“高丽使臣进会同馆要搜身,随身物品要一一登记造册,进的时候是多少件,走的时候也要对得上数。所以,拿来藏毒的物件,一定是消耗品,比如他们带来的药。” 皎兔皱眉:“他们才不会这么傻,现在拿着账册去查,对方的丹药定然一颗都没少。” 陈迹平静道:“除了药,还有一件消耗品。” 皎兔好奇道:“什么东西?” 陈迹在一间孤零零的囚室前站定,他看着囚室里的人,头也不回道:“墨锭。只要用马钱子混合明胶伪造成墨锭的模样,嚼烂吞下当场就死。马钱子溶在胃里,只需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变成一团糊糊,药物化开后,颜色也会由黑转深青。世子每天抄录道经,谁又能分辨他到底用了几块墨?” 皎兔双眼炯炯有神:“有道理诶,他们的心思还蛮精巧嘛。” 陈迹摇摇头:“雕虫小技而已,赌的就是我宁朝没法证明。” 皎兔又困惑了:“是啊,药都在胃囊里溶了,胃里肯定一团糟,什么也分辨不出来。若要追查墨锭,他就说抄录道经时用了,我该怎么向内相证明?” 此时,陈迹所站囚室里,看书之人放下手中书卷来到铁栏边缘,笑着问陈迹:“对啊,你该怎么向内相证明呢?” 陈迹回答道:“皎兔大人你去割开尸体胃囊,取他胃液与浓茶混合,有白絮浮起即是明胶,他今天吃过的食物乃是会同馆准备的定餐,没有明胶。另外,若那高丽世子还想用毒杀人,说不准身边还有用马钱子制成的墨锭。” 囚室里的书生意外道:“浓茶竟还有这般作用?” 皎兔看向囚室里的冯先生,又看向陈迹:“你故意被捉进內狱是来找他的?你来找他做什么?” 冯先生站在囚室里负手而立,也笑着问陈迹:“是啊,你来找我做什么?” 陈迹没有回答,转头对皎兔说道:“有劳皎兔大人把我关在隔壁囚室,我有几件事要问问‘病虎’大人。” (本章完) 第309章 搬走一座大山 第309章 搬走一座大山 幽暗的诏狱内,琵琶厅审讯的声音早已停歇,皎兔将陈迹关进冯先生隔壁的囚室,也急匆匆的“破案”去了。 冯先生站在铁栏边,隔着墙笑道:“皎兔故意引玄蛇和宝猴来给你当敌人,她担心你们之间结不了仇,方才还为你扇了玄蛇麾下海东青。虽说是要提审你,可等那海东青见你身上没有刑讯的伤,自会明白一切,说不定会将你当做皎兔的线人……小心些,她比云羊有脑子。” 陈迹背靠铁栏道:“可惜皎兔和云羊不是冯先生,他们只能看到眼前的事,想不了那么远。大家都破不了案的时候,她欢天喜地的去破案邀功,自会被玄蛇、宝猴惦记。” 冯先生饶有兴致道:“想当执棋的人?” 陈迹认真回答道:“在学。” 冯先生问道:“既然费劲进来了,说说吧,想问我什么?” 陈迹靠坐在冯先生隔壁囚室的墙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冯先生索性也缓缓坐下。 两人一墙之隔,宛如背靠背似的坐着,周遭空空如也。 陈迹凝声问道:“白龙的面具下,到底有几个人?” 冯先生听到陈迹的问题,嘴角微微勾起笑意:“一上来便要问我最紧要的秘辛,难道不铺垫一下吗?” 陈迹又认真重复着自己的问题:“白龙的面具下,到底有几个人?” 冯先生玩笑似的掰着手指算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 陈迹错愕,这么多? 冯先生似乎隔着墙看到了陈迹的表情,他哈哈一笑:“其实没那么复杂。嘉宁九年,生肖里第一次有了白龙这个称呼,那是第一位白龙。只是这位白龙后来有了更重要的事,所以我接过面具,成了第二位。如今我也要离开,就有了第三位。我们并未同时存在过各自有各自的时代,各自有各自的使命。” 陈迹急速思忖着冯先生所说的话。 第一位白龙还活着,只是因为某些原因必须摘下面具,去做其他事。 会是什么原因呢? 远走他乡?亦或是有了更高的身份地位?又或者是修行门径出了问题? 从嘉宁九年开始,面具在,白龙就在。其他生肖来来去去,夜羊死了有云羊接替,狡兔死了有皎兔接替,唯有白龙这个称呼不会再变。 陈迹疑惑道:“现在的白龙是谁?” 冯先生饶有兴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陈迹凝重道:“我先前与‘白龙’做交易,我帮白龙做事,白龙帮我救人。如今换了人,这个承诺是否有效?” 冯先生哦了一声:“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不必担心,承诺依旧有效,而且他可比我更讲信用。这位新白龙啊,行事倒比我端正些,送你一句忠告吧若从今往后这司礼监你只能信任一人,一定是他。” 陈迹瞳孔微缩。 新的白龙是谁,竟能成为自己在密谍司里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冯先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冯先生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随口道:“再给你两个问题的机会,也算是临别的赠礼。机会难得,心里已经有答案的,便不要再问了。” 长长的诏狱甬道里,陈迹抬头看着囚室顶端,咽回了嘴边的问题。 他长久的思考着自己最想问的问题,冯先生倒也不催促,鼻音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膝盖。 陈迹斟酌许久,终于问道:“我师父去北方做什么,有没有危险?” 冯先生好奇道:“这么难得的机会,不问问与自己有关的吗?你师父都已经去景朝了,此生都未必再有见面的机会,关心他做什么?” 陈迹再次重复道:“我师父去北方做什么,有没有危险?” 冯先生感慨:“你师父啊……去帮你杀人了。” 陈迹一怔:“杀人?杀谁?” 冯先生解释道:“你师父的事,不是我能随便过问的。他临行前只随口说起,你修行门径里有一座自己难以翻越的大山,他做你师父也没尽过什么心,心中有愧,于是便去想办法帮你把那座山搬走。” 陈迹惊坐而起。 修行门径里的一座大山? 如今,全天下只有姚老头一人知道他修的是剑种门径,便连冯先生也不知道姚老头要去杀的人是谁。 剑种门径里只有三人,其一是陈迹,其二是景朝军情司苦寻多年未果之人,其三陆阳却是天下所有行官心里最巍峨的那座大山。 陈迹声音干涩道:“我师父有没有把握?” 冯先生懒洋洋道:“没把握。但只要能重伤对方,为你拖他三年,也算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那个刻薄的小老头,嘴上总说大家不必有师徒情谊,但心里最热的还是他。 冯先生见陈迹沉默,催促道:“好了,问最后一个问题。” 陈迹思忖片刻后一口气问道:“冯先生此次必然不会真被斩首示众,所以你假死脱身之后要做什么?” 冯先生讥笑道:“你老惦记别人做什么,怎么都不问自己的事,难道心里都有答案了?” 陈迹沉默不语。 冯先生低头从地上捡起一根稻草,一缕缕的撕开:“我考上进士那年,殿试时写了一篇《平北十二策》。策中所言,六策安内,六策攘外,乃我十余年心血所成。然而殿试上,却比不过你陈家二房嫡长子的一篇歌功颂德文章。那会儿我便知晓,学儒家经义没什么鸟用。” 冯先生笑了笑:“至于我想做什么,其实早就告诉你了啊……” 陈迹回忆着冯先生说过的话。 在固原,冯先生曾指着远方的一抹曙光说,五年后,景朝南下之时,我自披甲,向北而行,饮马北海。 此时,冯先生也有疑惑:“不对,你并不是专程来找我问事情的……你只是找了借口想进这诏狱?这诏狱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你? 陈迹笃定,冯先生并不知道自己的山君门径,所以对方也不知道这诏狱墙壁上的一盏盏八卦灯锁住了什么。 这是只有山君才知道的秘密。 未等他说话,漫长甬道里传来脚步声。 两名狱卒来到冯先生囚室前,平静道:“罪囚冯文正,内廷朱批已至,即刻明正典刑。” 陈迹愕然转头,不是斩监候吗? 斩监候通常都要羁押到秋后问斩,若有立功者,亦或有圣心眷顾者熬到陛下寿辰大赦天下,根本死不了。 为何如此突然? 冯先生以手撑地,缓缓站起身子伸出双手,任由两名狱卒给自己戴上镣铐,往诏狱最深处走去。 他被押解经过陈迹囚室时,笑着说道:“小子,出将入相,后会有期。” 陈迹起身,默默注视着对方远去的背影。 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 …… 皎兔破了案,密谍司却没有立刻放走羽林军。密谍司等着这些羽林军的父母一个个交上投名状,交了才能离开。 齐斟酌与李玄是最先离开的,而后是父亲任金陵通判的周崇、祖父任大理寺丞的多豹。 羽林军将士一个个被带走,最后只余下出身寒门的二十多人,还有陈迹。 陈家像是聋了哑了一样,将他忘在了诏狱里。 陈迹坐在昏暗的囚室里,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一天? 亦或是两天?诏狱没有阳光,也听不见鸡鸣与打更人的铜锣声,时间成了一种虚无。 陈迹抬头看着头顶石壁正有一只小小的蜘蛛拉扯着一根白丝,结成完整的蛛网等待猎物。 不知何时,那名被皎兔扇了一耳光的海东青站在铁栏外,肿着半张脸,静静的审视着囚室里的陈迹:“那些稍微有些家世背景的都被捞出去了,独留你这么一个有陈家背景的留在诏狱里,稀奇。” 陈迹目光从蜘蛛身上挪开,缓缓看向铁栏外的海东青:“这位大人事务繁忙,想来不是专程来戏谑我的。” 海东青漫不经心道:“宁心不是说提审你吗,怎么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宁心? 陈迹恍然明白,宁心是皎兔的本名。 他好奇道:“云羊……” 海东青声音微沉:“他都不是生肖了,哪来的什么云羊?” 陈迹不动声色道:“那他叫什么?” 海东青疑惑道:“你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你与皎兔、云羊到底什么关系?你是他们下级的线人么?” 陈迹没有回答。 他与皎兔、云羊如今确实是上下级关系,却和对方想得不太一样。 铁栏外的海东青见他不说话,思忖片刻说道:“宁心此次破案,是你在从旁协助吧?你取走了会同馆的账簿,帮她找到了高丽世子藏毒的墨锭?” 陈迹依旧没有回答。 海东青意味深长道:“宁心和紫襟从你这捞了功劳,也不惦记着把你捞出去,当真天性凉薄。他们麾下的密谍,至今连个升海东青的都没有,这两人只顾着给自己抢功劳,半点也不愿给自己人分润,你跟着他们何时能出头?如今我随玄蛇大人,钱也有、权也有,便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也值得些。” 陈迹诚恳道:“玄蛇大人确实远胜那两人。” 海东青满意的笑了笑:“既如此,你是否愿意追随玄蛇大人?等他升了上三位生肖,自然要培养自己的班底,若你足够得力,这司礼监自然有你一席之地,何必跟着宁心和紫襟当个小小的线人?” 陈迹思索片刻:“实不相瞒,我也不是皎兔和云羊的线人,只是收钱办事而已。” 海东青狐疑:“收钱办事?他们给多少?” 陈迹认真道:“五百两银子,玄蛇大人若有需要,也可以银子找我办事,在下一定为玄蛇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海东青冷笑一声:“不想随玄蛇大人做事可以直说,倒也不用编出如此蹩脚的幌子。来人,将他押进琵琶厅,我自有办法让他说实话。” 囚室门打开,两名密谍架着陈迹的胳膊,将他强行拖出铁栏。 然而就在此时,长长的甬道入口处又传来风风火火的脚步声,海东青心里一沉,转头竟看到金猪正神色匆匆的赶来。 只见金猪穿过一间间囚室来到几人面前,他不动声色问道:“这是做什么呢?” 海东青赶忙抱拳回答:“回金猪大人,此人身上有猫腻却拒不交代,卑职正要带他去琵琶厅审一审。” 啪。 金猪一耳光扇在海东青另一面上:“审个锤子,将他松开,我要带他走。” 海东青被扇得眼冒金星,嘴角裂出血来:“金猪大人这是何意?没内相手谕……” 金猪冷笑:“当我是傻子?老子在诏狱里审过的人比你见过的还多,高丽使臣案已结,你用什么罪名羁押他?松手!” 海东青差点将后槽牙咬碎,却又只能忍气吞声对麾下密谍交代道:“放人!” 金猪笑眯眯的看向海东青:“怎么,心里有气?” 海东青抱拳道:“不敢。” 金猪哈哈一笑:“不敢就好。黄云波,我知道你想争羊的位置,所以立功心切。但你道行不够,连玄蛇都不看好你,转头捧了高益……再好好打磨几年吧,勉强当了生肖搞不好有性命之忧。” 黄云波低头下,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是。” 金猪拉着陈迹便走陈迹思忖两息补了一句:“金猪大人寻我何事,要先付银子才是。” 金猪微微一怔,而后顺着陈迹的话茬演起戏来:“放心,银子少不了你的。” …… …… 待离远些,陈迹好奇道:“高益是谁?” 金猪乐呵呵道:“玄蛇麾下的另一个海东青。” 陈迹试探道:“他有争夺生肖的希望?” 金猪讥笑:“没有,我也只是随手挑拨一下玄蛇麾下这两个海东青而已,闲着也是闲着。日子久了你就会明白,咱密谍司的同僚之间,永远没有真正的朋友……不对,你、我、天马就是真正的朋友!” 陈迹笑了笑:“咱们不是约定好,往后在密谍司要水火不容吗,怎么改了计划?” 金猪叹息一声:“今时不同往日。玄蛇此人心思最为歹毒,如今玩命似的想当上三位生肖,为立功杀红了眼,你若没人撑腰,搞不好会出什么岔子……玄蛇平日里挺聪明的,老老实实躲在白龙后面做事,如今看到上三位空悬,也急躁了。” 陈迹随口问道:“金猪大人不眼红?你也有机会的。” 金猪哂笑道:“你知道为什么上三位是三位,而不是两位、一位?咱们那位内相大人要的是密谍司内三足鼎立,彼此平衡。我与天马的关系世人皆知,好到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我若去争上三位就是找死。” 陈迹笑着说道:“原来如此。” 金猪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他大大咧咧说道:“你先不要考虑这些事,踏踏实实修行比啥都强。既然进了羽林军,就趁这个机会好好修行嘛,那地方最适合韬光养晦。” 陈迹嗯了一声。 金猪有些疑惑:“奇怪了,你不是白龙的人吗,怎么不见他来捞你?还有,你陈家都是一群畜生吗,自家人也不救?我在外面守了一天一夜,实在等不得他们了,只好自己来救。” 陈迹经过一间囚室时驻足,他看着里面委顿在床板上的羽林军,转头对金猪说道:“大人,余下的羽林军也交给我一并带走吧。” 囚室里的羽林军豁然抬头。 (本章完) 第310章 嫡庶 第310章 嫡庶 囚室里的羽林军披头散发、灰头土脸,连身上的甲胄都被狱卒剥去,只余下里面的无袖褡护。 他抬头看着陈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一时间没敢贸然说话。 金猪眼珠一转,背着双手,斜睨陈迹:“陈家小子想逞英雄?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我内廷诏狱!救你一个已是不易,约定里可没说要救这些人,别让我为难。” 陈迹拱手道:“还请金猪大人高抬贵手,在下定有厚报。” 金猪环视着周遭囚室,指着里面一个个寒门将士冷笑道:“我密谍司诏狱里,若自己有本事,早就出去了,不用你救;出不去的都没甚本事,你救他们又有何用。” 说罢,他看向面前囚室里的羽林军:“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做什么的?” 羽林军忐忑不安的站起身来:“小人林言初,家父是丰台县佃户,祖上曾在万岁军效力,当过伍长。” 金猪嗤笑一声:“佃户之子,难怪你出不去。” 他又看向另一间囚室:“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做什么的?” 囚室里的羽林军十只指甲都被狱卒揭了,只低声说道:“小人李光,家父是东城王记绸缎坊的染工,祖上曾在五军营效力,当过百户。” 金猪不屑道:“破落户。” 李光低下头去。 金猪斜睨陈迹:“还要救么?” 陈迹再次拱手:“大人也知他们冤枉,寒门子弟能进羽林军已是光宗耀祖,还请金猪大人高抬贵手,看在他们祖上曾为朝廷效力的份上,给他们一条生路。” “谁没为朝廷效力似的?”金猪冷笑两声:“不过既然你开口了,那我便将这笔账记你头上了,你替他们还。” 陈迹应下:“好。” 囚室里的羽林军如梦初醒,一个个来到铁栏旁激动道:“谢谢金猪大人!” 金猪不耐烦挥挥手:“谢我做什么?我要你们这些破落户的感谢有什么用?” 羽林军们改口:“谢谢陈大人!” 金猪唤来狱卒,神色厌弃道:“将甲胄还给他们。记得送出太液池,莫叫他们在太液池里瞎晃悠。” 陈迹看着一个个羽林军抱起甲胄急匆匆离开,生怕金猪反悔。 金猪见人走净,笑着拍了拍陈迹肩膀:“我还担心你太耿直,不愿意配合我假意演戏、收买人心。挺好,有长进。” 陈迹站在幽暗漫长的甬道里,看着黑暗深处轻声道:“我要走的路太长了,一个人只怕走不远。” 金猪也忽然唏嘘起来:“谁说不是呢……来人,将方才那二十四名羽林军的卷宗拿来。” 密谍去琵琶厅取来一本账簿,他接过来一页页翻看着,笑吟吟道:“拿走吧。如今这世道多是忘恩负义者,绝不能只施恩不施威,恩威并重才能将他们牢牢抓在手里。但凡有人敢对你阳奉阴违,这里面的东西就能将其置于死地。” 陈迹低头看着金猪手上的账簿,沉默不语。 金猪见他不说话,漫不经心道:“怎么,觉得这么做太卑鄙了?” 陈迹笑了笑:“没有,只是一旦拿出这些东西,旁人自然知道我与司礼监暗通款曲,适得其反。” 金猪轻叹一声:“随你吧……”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精致的檀木盒子,思忖再三、肉疼再三,最终还是神神秘秘的塞进陈迹手里:“一定要好好修行啊!在这京城里,有时候便是寻道境也使不出劲来,再厉害的大行官也抵不住神机营一轮齐射,弩机、弩床也能将行官射烂。” 金猪话锋一转:“但以你之天赋,若哪天真能登上神道境,便是当面找陛下与内相索要郡主,他们又能如何?到时候,全天下都会给你九分面子。” 陈迹好奇:“为何是九分?还有一分呢?” 金猪笑了笑:“总得给人家留一分遮羞吧。” 陈迹低头打开檀木盒子,却见里面躺着一只小小的阳绿戒指。 金猪赶忙将盒子合上:“莫在这里看,这是哥哥我前些日子从工部郎中家里抄出来的,好不容易才躲过解烦卫搜查。他娘的,解烦卫里就林朝青那老小子最难缠,吴秀怎么把他调回京城来了!” 陈迹手中握着那只盒子,他早先也只听说过阳绿翡翠似乎能帮助修行,自己却从未用过:“大人,这翡翠为何不给天马?” 金猪嗐了一声:“他如今门径已至瓶颈,自己能悟便能跨过天堑,悟不得的话,要翡翠也无用。” 陈迹好奇道:“阳绿翡翠与人参有何区别?” 金猪笑眯眯道:“一只小小的阳绿翡翠戒指,能顶二十支老参的作用,但价格却是百支老参的价格,你可知为何?” 陈迹摇头:“不知。” 金猪笑道:“行官若想吸收老参,要先将老参切片,分十余日煮成水喝,太慢太慢。阳绿翡翠却不受此制约,可在顷刻间化为境界。也正是因为此物,世家大族的行官才能修得比旁人更快。那羽林军李玄若不是有齐家翡翠资助,怎么可能三十岁便跻身寻道境?” “原来如此,”陈迹将檀木盒子收进怀里,却不打算自己用。以此物换得人参,价值更高。 金猪提醒道:“出去之后你要小心陈家二房。” 陈迹抬头:“陈问仁如何了?” 金猪卷起账簿,塞进宽大的袍袖里:“陈家二房陈礼治去见了吴秀,吴秀出面保了陈问仁。” 陈迹疑惑:“渎职之罪确凿,怎么保?” 金猪嘿嘿一笑:“陈家交了一个朝廷通缉已久的太行山匪出来认罪杀头。他们解释,陈问仁当日下午偶然发现这太行山匪的踪迹,为了抓他才耽误了时间。如今陈问仁不仅没罪,反倒成了剿匪英雄。小子,这便是世家,跟他们斗,必须要有一击毙命的筹谋,不然总会死灰复燃。” 陈迹点点头:“原来如此,看来陈问仁要官复原职了。” 金猪压低了声音:“李玄砍了二房外戚赵卓凡,他们拿李玄没办法自然要拿你出气。二房当家的陈礼治是个阴狠毒辣的主儿,两个儿子陈问德、陈问仁也不是省油的灯。如今陈家大房一直没有子嗣,二房说不准哪天接了陈家,到时候你的日子就难过了。” 如今陈家家主陈鹿池为大房一脉,只有一个儿子陈礼尊,陈礼尊却膝下无儿无女。 陈鹿明为二房一脉,曾官居户部尚书却被景朝陆谨刺杀,其子陈礼治接了家业,膝下两个嫡子、一个嫡女,还有一位庶子陈屿。 陈鹿民为三房一脉,早年因病去世,留下陈礼钦这一脉。 陈迹思忖片刻:“多谢大人提醒,我会小心的。” 金猪挥挥手:“去吧,太液池外还有人等着你呢,他们在门外等很久了。” …… …… 陈迹出诏狱时,正是傍晚。 夕阳裹挟着暖风扑在面庞上,他下意识抬手挡住远来的柔光,眼睛一阵酸痛。 陈迹揉了揉脸颊,跨过白玉桥一路向南。 太液池外,却见小满和张铮蹲在一起,不知在嘀嘀咕咕什么。 张夏站在一旁的红墙灰瓦之下的阴影里闭目养神,稀罕的事她竟换掉了火红色的衣裙,换上一身白色箭衣,上绣缠枝莲团,袖口以白布条缠紧。下身穿白色宽松马裤,裤腿到膝下才束紧。 少了几分胭脂气,多了几分英气。 张夏并未与人闲聊,嘴巴轻微翕动,似在默念着什么。 听闻脚步声,小满赶忙抬起头来,惊喜道:“公子,你可算出来了!” 张铮冲上前,拉着陈迹上下打量:“身上有没有伤,他们没给你上刑吧,你不是密谍司的人吗,怎么还把你关到最后?” 陈迹笑了笑:“有事耽搁了……朝廷如何处置高丽使团?” 小满小声嘀咕道:“公子这时候还惦记什么高丽使团,他们害你在诏狱这种鬼地方待了一天一夜……朝廷里的事,你得问二姐。” 陈迹看向张夏,却见对方还在默念着什么。 张铮乐呵呵笑道:“自打你把修行门径给了她,她便没日没夜的修行,一句话都不愿多说。早先她一炷香能默念两遍,如今默念极其娴熟,已能一炷香四遍。” 陈迹心中思忖,自己一炷香只能念一遍,而且十遍里还有三遍念错字,错一个字便前功尽弃。 他计算着张夏的修行速度:“若以二姐这默念的速度,一天念四个时辰,七十余天便能念够一万遍……也不知一万遍是不是先天的门槛?” 张铮笑道:“她每天何止念四个时辰?除了吃饭睡觉,八个时辰恐怕都有,也不嫌烦。” 此时,小满见张夏还没念完,高喊道:“公子先别管二姐,快快快,来跨火盆。” 陈迹转头看见不远处放着一个铜盆,铜盆里装着满满当当的稻草。 小满掏出一支火寸条,蹲在铜盆旁吹燃稻草。等火势烧到最旺时,陈迹被张铮拉着从火盆上跨过。 夕阳下,小满拍手笑道:“城隍老爷保佑驱邪避祸,霉运快走!” 陈迹笑起来:“怎么还端了个火盆来?” 小满瞪大眼睛:“公子说得这叫什么话,下九流出狱才没人接,你可是有家的,还有兄弟姐妹,当然要有火盆接。” 陈迹一怔。 张铮拉着他往棋盘街走去:“走走走,跨完火盆还要接风,去棋盘街李记吃一碗热腾腾的猪脚面线,这叫‘洗脚上岸’。” 小满瞪他一眼:“会不会说话,我家公子是被人冤枉的,洗什么脚、上什么岸?要吃珍珠白菜豆腐汤,清清白白!” 张铮想了想:“那就去‘便宜坊’!” 此时,旁边响起突兀声音:“皎兔带人搜了会同馆,在高丽世子行囊里又找到了以马钱子制成的墨锭,人证、物证俱全。如今朝廷勒令高丽使团不可出会同馆半步,阁老们在商议如何处置他们,敢以死算计天朝,必有严惩……但援兵高丽之事似也提上日程,毕竟我朝需要高丽从旁牵制景朝,也不能真的坐看他们失国。” 陈迹、小满、张铮转头看去,却是张夏已经念完一遍,回答了陈迹最开始的问题。 张铮哈哈一笑:“这时候就别惦记劳什子高丽使团了,他们自作自受。走走走,去便宜坊吃珍珠白菜豆腐汤。” 张夏忽然说道:“不去便宜坊,去陈家吃。” 张铮疑惑:“去陈家干嘛?” 张夏笃定道:“就去陈家。” …… …… 夜色下,四人穿过府右街,敲响陈府侧门,可他们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回应。 张夏抬手一指门缝,一抹无形剑气穿过,竟从门缝处切断门闩。 小满瞪大眼睛:“二姐这才修行几天?” 张夏随口解释道:“现在剑气恢复有些慢,一天只能用这一次,或许到先天境界会好些。” 她推开门扉,却见门里有小厮坐在旁边椅子上,正不知所措的看着陈迹等人:“你……你们怎能硬闯?” 张夏径直往勤政园里走去,杀气腾腾道:“陈家人回自己家宅子,下人守在门口却不给开门。小满,扇他。” 小满哎了一声。 她箭步上前,左手抓住小厮领口,右手左右开弓,扇得小厮晕头转向。 张夏沿着石子路往里走,头也不回道:“小满,你们住在哪间院子?” 小满松开小厮,蹦蹦跳跳的为张夏领路。 陈迹与张铮看着张夏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面面相觑……这哪是来吃饭的? 到了陈迹所住的银杏苑,张夏坐在石椅上面朝院门。 陈迹疑惑:“你这是……” 张夏平静道:“等人。” 半柱香后,却听门外传来嘈杂脚步声。 哐的一声,有人将院门一脚踹开,大声怒斥道:“都给我滚出来……” 踹门者是位身穿灰布衣裳的嬷嬷,她抬头看见院中张夏,气势忽然一窒:“你是何人?” 张夏坐在石椅上冷声道:“你又是何人?身为陈家下人,敢踹主家的门?” 那嬷嬷下意识往身后看去,让出她身后一位气度从容的妇人。 妇人身穿杏黄色对襟绸衫,头戴金银丝编成的发罩,覆盖假髻,发髻上又插着一支翠绿的翡翠簪子。 她缓缓踱入院中,两名小厮搬着一个绣墩放在院里,她这才施施然坐下开口:“张二小姐,妾身在徐阁老寿辰时见过你,却不知你今日到访我陈府,可有拜帖?” 陈迹拱手道:“是我邀请他们来的,无需拜帖。” 妇人笑了笑,神情倨傲道:“我陈家庶子何时有资格邀请外人来家中做客了?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个规矩?” 张夏慢条斯理道:“二夫人,宣德二十一年,内阁首辅齐言乃庶出,宣德皇帝陛下曾因其勤于政事,赞曰‘法理不外乎人情。若嫡子不肖,而庶子贤能,当以家业付庶子,以全宗族’。” ‘二夫人’王氏亦引经据典道:“宁神宗欲立宠妃郑贵妃所生庶子为太子,遭首辅齐言劝诫‘祖宗家法,立嫡以长。皇长子当正储位,贵妃虽贤,不可乱序’,这可是齐言齐阁老自己说的,想来他也知道嫡庶有别呢。” 张铮与小满神色一肃,硬茬子。 张夏神色不变:“我大宁律有云,嫡庶子男,分析家财田产,不问妻妾婢生,皆以子数均分。” 王氏又笑道:“大宁律之户律亦有云,“庶子窃爵者,杖八十,夺爵。嫡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者,方可立庶长子。” 一人说继承家产,一人说继承爵位。 彼此都是精通规矩的高手,见招拆招谁也占不得上风,若再继续辩论下去,只怕到明早也辩不出结果。 王氏温声道:“张二小姐,何必趟这遭浑水呢?” 张夏平静道:“二夫人,先帝乃藩王庶出。” 王氏面色一变。 她拿起手帕沾了沾嘴角:“早听闻张二小姐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只是,你来为我评评理,我儿陈问仁为缉拿盗匪误了时间,却被人不问青红皂白鞭刑一百,这是何道理?陈迹身为陈家庶子,不助自家兄长,却助齐家外人,这又是何道理?所谓兄弟之情,天性也,陈迹此举,岂不是悖逆人伦天性?” 张夏认真道:“太行山匪陈锋曾啸聚五百盗匪,把持官道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后遭万岁军围剿,其改名换姓,于嘉宁二十七年悄悄入京,隐匿在碾子胡同。二夫人,敢问他购入宅邸的一千三百两银子,是谁给他的?另外,他进京之后,是谁给他做的户籍?” 王氏下意识攥紧了手中帕子,面上却若无其事道:“这我哪里知道?” 张夏又说道:“嘉宁二十九年冬,陈锋在城隍庙外密会一王姓男人,其当夜便潜入东城周员外家中,杀周家一十四口,夫人想知道他密会的谁吗?” 王氏面色又一变,起身便走:“张二小姐背靠徐家,好生了得。” 小厮、嬷嬷们面面相觑,来时气势汹汹,走时却草草收场。 小满怔怔道:“就这么走了?” 张夏解释道:“她急着遣人去杀人灭口呢。” 张铮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向张夏:“原来你是料到陈家二房要为难陈迹,所以才非要来陈家吃饭?” “小满做饭我饿了,”张夏闭上眼睛,继而嘴唇翕动,默念经文。 (本章完) 第311章 陈家家业 第311章 陈家家业 “好烫好烫!” 小满端着一盆炝锅面,从银杏苑外小跑进来。 张铮赶忙起身从她手里接过陶盆,着急忙慌的转身放在院中石桌上,放下陶盆的刹那,两人被烫得一起摸耳垂。 小满抱怨道:“陈家下人也太会见风使舵了,前日回京还一口一个小满姑娘叫着,殷勤得很。今日一见我进后厨,那些嬷嬷竟把肉食全都偷偷藏起来,连个招呼都不打了。若不是我眼疾手快,只怕油盐酱醋也要被他们收走。公子,咱们待在此处做甚,不如去棋盘街买个小宅子,也方便你以后去都督府应卯。” 张铮乐呵呵道:“就是,有个小宅子,我与阿夏去找你们也不用看陈家人脸色了。” 陈迹搓着筷子:“有大人物以我留在陈家为条件,换郡主一条活路。” 张铮一怔:“谁啊?” 陈迹沉默两息:“密谍司,冯文正。” 张铮恍然,他一边抄起面条盛入碗中,一边好奇道:“那个姓冯的要你留陈家做什么?他想像搬到刘家一样扳倒陈家?” 陈迹摇摇头:“我也不知。他只交代我取陈家走私账册……可此人实话甚少,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想取这账册。” 他思忖道:“此人说话、做事,有时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只有等一切尘埃落定,才能看清他到底想做什么。我也曾问过他,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却说早已告诉我了……但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句话。” 此时张夏忽然停下默念经文,开口说道:“文正。” 陈迹怔了一下:“文正怎么了?” 张夏轻声道:“文正不是名字,而是谥号。纵观数千年谥法,‘文’为美谥之首,象征经天纬地、博闻强识;‘正’象征守道不移、忠贞不屈。唯有立功、立德者,方可得文正之谥号,谥号‘文正’乃我朝文人至高的追求,至死方休。所以,他为自己化名时便用了谥号,欲以此明志。” 小满好奇道:“那这个冯先生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啊,先前我听张铮提过他呢,说他可喜欢杀人了……” 张夏笑着拍拍她脑袋:“那些人都很复杂的,交给后世来评判吧。” 此时,银杏苑外响起敲门声。 小满警惕道:“二夫人不会又杀回来了吧?” 张夏放下碗筷,抚平身上白色箭衣,眉目平静道:“小满去开门,今日谁来了都得给她杀回去。” 小满起身开门,吱呀一声,显露出木扉外的一对中年夫妇,夫妇身后还有几个提着“陈府”灯笼的丫鬟、小厮。 前呼后拥,显贵至极。 只是,中年人面白无须,身上一袭简简单单的深蓝色儒衫,若不是头戴四方平定巾,或许更像一位简朴道士。 妇人面容极好,一件素色交领大襟配一条披帛亦是朴素,浓密的头发只用两支木钗挽着,没有金银翡翠相衬也格外引人瞩目。 又或者说,金银翡翠若放在她身上,便有画蛇添足之嫌。 陈迹迟疑……这两人是谁?他根本没见过这两人。 是大房的陈礼尊,还是二房的陈礼治?只有这两人年龄相符。 可若对方是个外人,张夏定会在旁边给些提醒。但现在恐怕连张夏都不曾想到,陈迹连自家人都认不全。 夜色下,灯笼的柔光里,却见那中年文士扫了一眼石桌,温和道:“怎么吃得如此简陋,勤政园的后厨没给银杏苑备下饭菜吗?” 陈迹不动声色的起身拱手道:“回得晚,便没再惊扰后厨。” 中年人笑着说道:“不碍事的,后厨都是专门交代过的常备仙家酒炖茯苓,还备有十口温鼎炖着麒麟胎和西施舌,唤他们送来并不费事……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陈迹拱手道:“请进。” 中年人来到石桌前,往陶盆里看了一眼:“正好我从衙门回来得晚,只吃了一碗炖茯苓,这炝锅面方便给我也盛一碗吗?” 不等小满过来,张夏已经站起身来盛面,而后站到一旁。 石桌边上只余下陈迹与中年夫妇坐着,小厮、丫鬟远远等着,并不凑近。 中年人浅尝一口炝锅面便放下碗筷,笑着说道:“还不错……青圭从洛城回京,怎么也没来见上一面。你被关进诏狱,身旁朋友也该第一时间来找我才是。我今日听闻你被关进诏狱,便立马去了司礼监,结果到那才得知,你已经出来了。” 妇人笑着说道:“老爷,陈迹如今业已成年,又在固原立了大功,不可再喊他青圭了,要叫大名。” 青圭? 青圭是谁? 陈迹反应了两息,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乳名,而这乳名便连陈礼钦都不曾喊过。奇怪,这中年人到底是哪家的,为何与自己如此亲近? 陈迹越听越不对劲。 他含混道:“有劳您挂念。” 中年人温声道:“不必与我客气,当初你父亲去洛城,我就与他说,将你留在京城即可,我自会照看可他死活不答允。后来他带着你去了洛城,却又将你送去医馆当学徒,真叫我不知道说他什么好……要不你还是搬到拙政园来住吧,我知道你最喜欢锦鲤,锦鲤苑的池子一直有专人照看着的。” 拙政园? 这是陈家大房主事、户部左侍郎,陈礼尊。 而他身旁的妇人,则该是陈礼尊的正妻,刘氏。 可奇怪的是,密谍司案牍里记载,陈家大房与三房并不亲近,且时有口角发生,对方却待自己如此温和? 等等! 陈迹心中一动,回答道:“回禀大老爷,银杏苑住着挺好的,离侧门近,出入方便些。” 陈礼尊倒也不勉强:“随你高兴吧。” 一旁刘氏殷切询问道:“在洛城过得如何,这三年也不见你来一封书信,你大伯去年南下金陵路上还惦记着半道在洛城停一停,可秋收在即,他最终还是以公事为重。” 陈迹低声道:“没事的,我在洛城过得挺好。” 刘氏又问:“在固原可曾受伤?” 陈迹摇摇头:“没有受伤。” 刘氏松了口气:“没受伤就好,好在你如今进了羽林军,那里是个清闲的衙门,倒也不必担心再有危险。对了,过几日我便喊王记成衣铺子的掌柜来府上,给你裁量几身衣裳,你看你这衣裳都旧了……” 说话间,她伸手去扯陈迹的衣袖,陈迹下意识收回左手。 刘氏怔了一下,笑了笑掩饰尴尬:“过几日等那掌柜来了,我喊小厮领他寻你……” 说罢,她又看向一旁站着的张夏:“这位便是张二小姐吧,当真英气十足。我与你母亲是旧识,年幼时还曾一起打过马球,她打得比我好多了,我只能跟在她后面吃灰呢。” 张夏客气道:“多谢婶婶夸奖,母亲也提过您,她说她当时马球打得再好,也盖不过您的风头。那些文人士子,全是去看您的。” 刘氏沉默片刻,并没有喜悦神色,只轻声回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陈礼尊看了看几人,起身对陈迹说道:“既然你们几位朋友正在小聚,我与你婶婶便不多打扰了。我明日还要去趟塘沽,等回京再来看你。” 陈迹拱手作揖:“大爷慢走。” 陈礼尊与刘氏转身出了门,小厮们提着灯笼伺候左右,引着他们穿过小瀛洲,回到拙政园去。 待银杏苑重新冷清下来,张夏忽然说道:“我知道冯先生为何要你一定回到陈家了。” 陈迹沉默不语。 张铮与小满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张夏笃定道:“他希望陈迹回到陈家,过继到陈家大房,继承陈家家业。” 小满瞪大了眼睛:“啊?以前也没听人提起过啊。勤政园下人们都在说,是要把二房的庶子陈屿过继给大老爷来着,二老爷也常说要把陈屿过继过去。” 张夏低声说道:“据我所知,陈家大房手里拿着陈家八成产业,二房一直对此虎视眈眈,陈礼尊自然更想从与世无争的三房过继。” 小满疑惑道:“难怪过继之事说了这么多年,也没真的成事……那大房既然中意我家公子,为何这么多年都还没过继呢?” 张夏思索道:“想来是二房从中作梗或许三年前陈礼钦陈大人调任洛城,便是二房想了办法将三房支走。” 小满双眼炯炯有神的看向陈迹:“公子,去拙政园住吧,过继过去您便能列入族谱了,陈家未来也是您的。若用姨娘的话讲,这是个无本万利的大生意啊。” 张夏笑了笑:“容你家公子自己考虑吧。毕竟就算过继过去,也得等陈家家主、大房主事陈礼尊都死了,才轮得到你家公子说了算,得给别人当几十年儿子呢,你家公子可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 小满眼珠子转了转:“那过继之后将他们都杀了,公子是不是就能继承陈家了?” 张夏、张铮面色一变:“你……” 话未说完屋里传来喵的一声。 陈迹转头看向屋里。 小满惊呼一声:“把它给忘了。” 她小跑进屋,抱出一只黑乎乎的小猫来,陈迹疑惑,这黑猫与乌云形似,却不知何时来的:“这是?” 小满解释道:“公子被抓入诏狱那天,二姐抱给我的,说养在家里不叫人起疑。” 陈迹看向张夏,张夏解释道:“父亲说他笃定皇后怀里那只便是乌云,有不少人都知道你身边有只黑猫,若突然消失了恐会惹人猜疑,便叫我去六畜场赶紧买了只相似的送来。” 陈迹感慨道:“多谢。” 张夏嗯了一声,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与大哥回去歇息……” 她走到门前,回头看向陈迹:“若能过继去大房,便是‘拟制嫡子’,可主持祭祀与继承家业。你若想救郡主,有这层身份必然事半功倍,便是修行门径也能得到诸多助力。只是你要小心些了,世家更替,凶险之处并不比皇家夺嫡少,二房不会善罢甘休的。” 陈迹点点头:“我明白的。” 张夏轻叹:“也不知郡主在景阳宫里过得如何,陈家定然在宫中安插了亲信做内官,若是能得陈家助力,郡主在宫里的日子或许也能好过些。” (本章完) 第312章 开堂,审讯,人证 第312章 开堂,审讯,人证 鸡鸣声未起,窗外的天色依旧晦暗。 “师父!” 陈迹从床榻上骤然坐起,惊魂未定。 直到他看见床榻边上打盹的小满,才忽然意识到刚刚是一场梦。梦里他看见姚老头杀上长白山武庙,一颗流星似的剑种从他胸口透体而过,血将山顶皑皑白雪染红。 师父去杀陆阳了……可那是陆阳啊。 陈迹只希望刻薄的小老头可千万别做傻事,自己又不是一定要飞升四十九重天,在这人间不也挺好的吗。 而且陆阳年纪都那么大了,自己躲在宁朝,熬也能熬死对方啊。 等陆阳寿终正寝,自己立刻动身去武庙杀了对方的徒弟。到了那会儿,陆阳的徒弟应该刚开始修行剑种不久,很好杀的。 打不过老的,就打小的。 此时,小满怀里抱着小黑猫,迷迷糊糊的睁眼问道:“公子怎么了,又做以前那个噩梦了吗?” 陈迹沉默片刻:“没有,几时了?” 小满回道:“方才打过四更的锣,还早呢。” 陈迹掀开被子下床,环视着新居所。 精致的拔步床上雕着麒麟送子的图案,被褥是织金缎面的,内里充着丝绵。远处桌案上静置着文房四宝,旁边还摆着一尊铜炉,里面有徐徐青烟升腾。 这里已经不是太平医馆的寒酸通铺了,不再需要他早早去一条街外挑水,不再需要他扫地扫雪。 陈迹忽然说道:“小满,等我把手头的事都做完,一起回洛城住吧。” 小满眼睛一亮:“也不错啊,立秋姐还在洛城呢,也不知道出府嫁人了没。” 陈迹笑着问道:“要不要帮你写封信?” 小满低下头:“不用了,其实也没啥好说的。立秋姐说,我们这些丫鬟是小猫小狗的命,主家去哪就跟到哪,不要想着过去的人和事。” “你不是小猫小狗了,你是小满,”陈迹挽起袖子:“木桶和扁担在哪,我去把耳房里的水缸挑满。” 小满抱着小黑猫,瞪大了眼睛:“公子,不用你来做这些的,府里有小厮专门挑水呢。” 陈迹往外走去:“没事,闲着也是闲着,我喜欢挑水……井在哪?” “哪有人喜欢挑水啊,”小满想了想说道:“出了银杏苑往右拐……算了,我带公子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却见迎面有小厮提着灯笼赶来:“公子!” 陈迹站定:“何事?” 小厮赶忙道:“老祖宗召您去文胆堂问话。” 陈迹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此时?” 小厮点头:“是嘞,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已经去了。” 陈迹转头对小满叮嘱:“你去寻木桶和扁担放院里,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小满低声道:“不行,我陪您去。二姐昨晚专门交代过要我小心看顾您,得防着他们使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 陈迹疑惑道:“你二姐还专门提醒此事?” 小满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背过身子拿给陈迹看:“你看,二姐把她在徐家听说过的小手段都记下了,让我小心提防。有小厮故意领着私闯禁地的;还有买通产婆伪报夭折的,他们好狠毒的心哦,孩子生下来,产婆直接将婴儿捂死说是出生就没了心跳,不过这条咱们暂时还不用提防,等公子成亲了,我就帮您盯着产婆……” 陈迹接过纸张,却见张夏在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八十余条需要提防之事,譬如被人在院子里埋下巫蛊陷害、譬如被人长期以食物相克暗害、譬如被人篡改田产地契、譬如祭祖之前被人下困药,误了祭祖大事…… 乱七八糟、五八门,但每一条背后都是血的代价。 张夏生怕遗漏了什么,便事无巨细的全都写下来了。 陈迹将纸张重新递回小满手中:“收好。你还是回去吧,以免有人趁咱们不在,往院子里藏东西行栽赃嫁祸之事。” 小满一惊:“也是哦,那公子自己小心。” 陈迹嗯了一声,提着衣摆随小厮往勤政园深处走去,一路上,丫鬟、小厮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后厨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清晨的陈府不像是大宅院,反倒更像是上元灯节里,一场精心排练过的庙会戏台。 而在这喧闹的背后,陈迹还看到一个个暗桩,守在每一个路口交汇处怀剑以待。陈迹与小厮经过时,有暗桩见了生面孔,抬眼仔细打量他后才将目光挪开。 …… …… 陈迹与小厮一前一后穿过幽深的“小瀛洲”,他一路警惕着打量周遭,直到远远看见文胆堂的光亮,依旧无事发生。 陈迹抬头,却见文胆堂八扇朱门敞开。 文胆堂上悬匾额,写着“师道尊”三个金漆大字。 左侧对联:“穷已彻骨,尚有一分生涯,饿死不如读书”。 右侧对联:“学未惬心,正须百般磨炼,文通即是运通”。 原来洛城陈府的文运堂便是学了此处。 堂内,陈家家主陈鹿池端坐于太师椅上,陈礼钦与另一名没见过的中年人分坐左右两侧,三人俱穿红衣官袍。那位不曾见过的中年人,想来应是二房主事,陈礼治。 堂外,陈问宗与另外两名年轻人垂手候立,一言不发。 此时,众人听闻脚步声,俱都抬眼朝陈迹看来,宛如三堂会审,官威扑面。 陈迹在堂外站定,拱手道:“不肖子孙陈迹,见过家主。” 陈阁老一头白头发精瘦的身子披着官袍,像是罩了一件大氅:“近前说话。” 陈迹提起衣摆跨过门槛,笔直的站在文胆堂灯火中。 陈阁老坐于太师椅上,仔仔细细的将他打量一番,这才开口说道:“老夫见太子奏折为你请功,阵斩一百零七名景朝贼子,可属实?” 陈迹低头道:“不实。” 陈阁老又问:“多了还是少了?” 陈迹如实道:“少了。” “好好好,若欲成事,尔等不该先有权有钱有势,该先有胆!”陈阁老连道三声好:“月银拟提六十两,聘礼与嫡子等同;赏云锦十匹、族田十亩、湖笔一支、徽墨两锭……” 陈礼钦对面的二房主事陈礼治忽然说道:“家主,他身边无人,再赏他两名丫鬟、两名小厮吧,昨日我才买了一批下人,可供其挑选。” 陈阁老点点头:“可。” 陈迹微微一怔,他原本以为这堂内的架势是要对他兴师问罪、三司会审,却没想到见面便是一通赏赐。 陈礼钦轻咳一声提醒道:“还不谢过家主?” 陈迹再次拱手:“谢过家主。” 陈阁老对陈礼钦交代道:“回去后写篇文章,遣快马发回各州,传诵宗族,族中青年俊彦当以此子为榜样。” 陈礼钦应下:“是,今日便写。” 陈阁老对陈迹挥挥手:“退下吧。” “慢着,”陈礼治肃然开口:“家主,我近来听闻一事,还要问问他。” 陈阁老缓缓闭上眼睛,没说可以问,也没说不可以问。 陈礼治见状,对门外招手。 只见门外一年轻人走进文胆堂,向陈阁老拱手行礼:“不肖子孙,二房长子陈问德,见过家主。” 陈阁老嗯了一声,眼皮未抬:“说吧。” 陈问德转身面对陈迹:“族内赏罚分明,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我且问你,在固原时,你随身三等丫鬟姚满曾向胡钧羡告密,以致陈问孝身败名裂,可有此事?” 来了。 这才是今日的正戏,图穷匕见。 陈迹不动声色道:“回兄长陈问孝所犯之事众人皆知,瞒不住。” 陈问德慢条斯理道:“文胆堂前不得忤逆兄长,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无需攀扯其他事情。我再问你一次,你随身丫鬟姚满可曾将陈问孝之事,告知胡钧羡?” 陈迹平静道:“没有。” 陈问德一怔,他沉默数息后说道:“既然你不承认,我便请人证前来。” 说罢,他朝门外挥挥手,门外候立着的另一名年轻人匆匆离去。 一炷香后,其领着梁氏前来,陈礼钦面色一变,豁然起身:“你一妇道人家来文胆堂做什么?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却见梁氏跪倒在文胆堂外的青砖上,泫然欲泣:“禀告家主,当日在固原,贱妾亲眼看见姚满向胡钧羡告密!” 陈问德一挥袍袖,转身面向陈阁老:“家主,我大宁律有云,民间田土、婚姻、钱债等事,听各族自理,如遇刑名之事,可亲亲相隐。陈迹与陈问孝乃亲兄弟,却纵容丫鬟迫害宗族功名。我今日欲请家法,陈迹杖二十,终身守祠,姚满杖一百,发卖六畜场。” 低着头的陈迹微微眯起眼睛:“兄长,陈问孝卖国通景,其罪难容。” 陈问德不慌不忙道:“陈问孝自然该死,便是他没死在固原,族内也会使其‘暴毙而亡’,给朝廷、给固原将士一个交代,绝不包庇。” 堂外,陈问宗忍不住走上前来,却听陈问德厉声喝止:“亲长可有召你上前说话?不懂规矩,退下!” 陈问宗僵在原地。 陈阁老看向陈礼钦:“陈问孝是你嫡次子,你怎么看?” 陈礼钦迟疑片刻,最终起身:“晚辈以为,陈问孝犯下大错,其罪当诛。姚满作为丫鬟,以下欺上,其罪亦难容于陈家。然陈迹并无过错,可只杖责姚满,将其发卖。” 陈迹握紧拳头。 陈阁老看向陈迹:“你怎么看?容你自辩。” 陈迹拱手道:“家主,既然兄长请了证人,晚辈亦有人证,证实姚满并未告密。” 陈问德皱起眉头:“还要狡辩?” 陈迹不卑不亢道:“非是狡辩,自证清白而已。” 端坐在椅子上的陈礼治终于开口:“证人是谁?” 陈迹抬头,直视着堂中诸人:“胡钧羡。” 掷地有声。 堂中烛火晃动,所有人如箭似的目光凝聚在陈迹身上,似要将他看穿。 可陈迹不退不让,面不改色道:“姚满当日与胡钧羡所言,仅是闲谈。彼时嫡母正在数丈开外,自然听不真切,或有误会。既然二老爷说姚满是向胡钧羡告密,那我便写封书信寄去固原,一问便知。” 陈问德沉默不语,思忖对策。 他万万没想到,陈迹不仅不认,还将胡钧羡给搬出来。 可此处最诡异的是,陈迹如何敢笃定,胡钧羡会站在他这边说话? 梁氏在门外凄厉道:“那胡钧羡定然会包庇于你……” 陈迹轻声反问:“嫡母大人,我与胡总兵素无瓜葛,他是正二品边军总兵,我是一介草民,他是胡家人,我是陈家人,他有何理由包庇我?您确实听错了。若胡钧羡一人佐证还不够,我可再写一封书信给曾经的固原副总兵周游,他也在场。” 梁氏怒斥道:“因为你恩师王道圣的关系,他们与王道圣相熟!” 陈迹又道:“嫡母大人误会,胡钧羡曾当众明言,固原边军不要我这种人,想来是不喜我行事作风。既然不喜,自然不会为我作伪证。” 文胆堂再次安静。 片刻后,陈迹开口主动打破沉默:“家主,我今日便写一封书信,诸位长辈皆可过目,晚辈绝不藏私、不串供。至于姚满是否有罪,可等胡钧羡回信再做定夺。” 堂上的陈阁老捋了捋白的胡须:“可。” 二老爷陈礼治面色一沉,他轻飘飘看了儿子陈问德一眼,陈问德再次开口:“家主,晚辈还有一事。” 陈阁老依旧闭目养神:“讲。” 正当陈问德要说话时,却听堂外有人匆匆赶来。 所有人看去,赫然是陈礼尊提着官袍衣摆跨进堂中。 陈礼钦疑惑道:“兄长不是去了塘沽吗?” 陈礼尊冷笑一声:“若不是有人快马来报,我还不知有人趁我不在,想要在府中开堂断案!” 他看向陈阁老:“父亲,陈问孝通敌卖国,此罪已凌驾于族规之上,我等若是故意隐瞒,只怕会遭御史弹劾。届时雪片似的奏折飞进仁寿宫,又要给阉党和御史借题发挥的机会。” 说完,他又看向陈迹,语气稍缓:“莫怕,此事你并未做错错的是陈问孝。” 陈礼治的目光在陈礼尊与陈迹之间逡巡,面色渐渐阴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