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华》 序章—樱花 踢踢躂躂?? 不徐不疾的脚步敲击乾燥的水泥地,背着沉重行囊的青年正缓缓爬上陡峭的斜坡。正午艳阳高掛,热气蒸腾,墨绿的短发被汗水打湿,白恤衫黏答答贴在身上,苍翠的绿瞳被薰得湿润,他紧抿着唇,目不斜视直视前路,一步一步往目的地迈进。 来到最高点后,眼前的景观顷刻开阔,满目的粉色衝击眼球,浅红、淡粉、粉红、亮粉,色调深浅不一,错落有致,填满视野每一个角落,如情竇初开的少女般娇艳欲滴,又如热情如火的熟女般跃动奔放,在湛蓝的万里晴空衬托下更显亮丽夺目。 风尘僕僕的青年长途跋涉来到的是以樱花闻名的樱市,当地四季如春,气候怡人,风光如画。春樱、夏樱、秋樱、冬樱,无论何时都是一片粉红花海,形成樱市独特的风景线,堪称粉色的奇蹟。 樱市环山而建,中央的樱山顶上长着一棵千年古樱,长久以来被奉作神木祭拜,相传能实现愿望。不过,传说归传说,现今世代没有多少人仍相信这种虚无飘渺的幻想,会特意在樱树前驻足祈愿的人更是寥寥可数。横卧的古樱下的小神社风光不再,日久失修的建筑象徵信仰的日益凋零。 凝视地平线的彼端,青年停下脚步稍作休息,今早的对话在脑海回放。 「叶,接收你的是樱市的一间花店,我看看??好像是叫樱之庭。」狱警大叔戴上老花眼镜,瞇起爬满皱纹的眼皮,一面手忙脚乱翻找枱面上乱成一团的文件,一面苦口婆心地劝说:「这年头肯接收暴力释囚进行社会实习的店舖不多,好好珍惜吧。」 叶瞧了狱警一眼,垂首不发一言,肩膀微颤,拳头握得死紧,指甲陷入掌心的嫩肉,划出些微的血痕。 咔嚓! 久未开啟的铁门「咿呀」一声敞开,抖落厚重的灰尘。狱警大叔在叶的背上大力拍了一下,把人推出门口:「拥抱新生吧,年轻人!」 叶认真地頷首,向这一年来对自己诸多关照的狱警大叔深深低下头。 收回视线,叶翻开手上的地图,确认位置后坚定迈出脚步。 微风轻拂,温柔亲吻枝头满开的樱花,柔嫩的花瓣随风徐徐飘落,在空中翩然回旋舞动,落到屋簷,沾上衣摆,飘下湖面。翠绿的嫩芽探头而出,怒放的繁花争妍斗丽,万物翘首以盼,春风将捎来独一无二的邂逅。 花店樱之庭位于樱丘旁的一个安静的街角,街上行人零星,耳畔回响鸟语虫鸣。小小的店面为淡雅的木造建筑,墙身涂上象牙白油漆,朴素无华,门前的花圃打理井井有条,枝叶饱满,修剪整齐。 从採光极佳的窗户往内窥视,店内一尘不染,光洁明亮,五彩斑斕的花卉整齐摆放于陈列架上,有眼熟的常见植物,也有陌生的奇特品种,林罗满目,目不暇及,悬在天井的掛篮装着装饰用的小盆栽令整个空间更添雅緻。木门系着的小铃鐺只要轻轻一晃,便会惊动店内的人,昭告自己的到来。叶的手停在门柄前,思考一下又缩了回去。 这就是叶将待上一年的新家。花店贩卖鲜花,传递幸福,每一棵适心栽培的植物都充满爱、期盼与希望,跟释囚晦暗的更生生活格格不入,美好得令叶不敢轻易相信。 老实接受这个天降的机会真的可以吗?该不会是另一场甜蜜的骗局?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又颓然缩回,来回往復,叶默立在樱之庭的门口久久没动,踌躇与迷茫令触手可及的距离变得万丈远。抚心自问,叶清楚知道千疮百孔的心灵仍未准备好迎接新的生活。 樱之庭的店主到底是什么人?主动接近我又有什么目的? 无数的想法转过心伤未癒的心头,猜疑、不安、困惑动摇叶隐隐作痛的心。 躂!躂!躂!躂! 急速的脚步声划破寧静,轻浮的招呼拉回叶飘远的思绪:「哎哟,这不是叶哥吗?」 不出一秒,数十名手持武器的混混便从四方八面蜂拥而至,把叶重重包围。他们明显有备而来,埋伏来店报到的叶。 叶故作镇定地回望不怀好意的眼神,沉静地开口:「我无意再趟这混水。」 领头的人是一名梳着红绿相间的鸡冠头的中年大叔,他露出狡黠的笑容,踏前一步朝叶脸吐口水,调侃道:「我呸!叶哥要当个乖宝宝耶。」 叶因为在狱中行为良好而获提早释放,为准备重投社会而开展更生生活。倘若在监察期内再次犯事,便会遭受更严厉的惩罚,从此不见天日。来找碴的人就是知道叶肯定不会还手,才会肆意挑衅。 咚! 僂儸不安份的腿踢倒门外的招牌,随意践踏花圃的植物,放肆的暴行触动叶的神经,他的心里浮现一个清晰的念头,驱使他果断展开行动。 难得有人肯收留飘泊无家的自己,千万不能连累樱之庭的店主。 叶环视四周评估情势,朝防守较薄弱的一方疾驰,长腿往横一扫,直击膝头把人扫低后,蹬地跃过倒地的人,头也不回地拔足狂奔。 到底要往哪逃,叶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心里只想着要尽量远离樱之庭,跑得越远越好。 混混在后穷追不捨,奔过修整完备的平坦大道,跑过迂回曲折的羊肠小径,直至叶被逼入杳无人烟的窄巷。 「猫捉老鼠到此为止。」鸡冠头磨拳擦掌步步进逼,把骨节扳得啪啪作响:「承蒙叶哥的关照,就让我们逐一清算。」 叶作了被暴打一顿的觉悟后,垂下肩膀放弃抵抗。就在万念俱灰的一刻,异象发生。 啪唦—— 风声喧闹,围栏上的黑鸦纷纷腾飞。 倏忽间,一股粉色的旋风席捲而过,无数的花瓣遮掩眾人的视线,一抹人影轻盈落到叶的身前,脚踏木屐,手持油伞,皓白的伞面画着素雅的樱花,暗紫的外套在风中翻飞,纯白的长衣包覆纤细的身姿,淡粉的长发在空中摇曳,儼如唯美画卷走出来的气质美人,又如一朵盛放的樱花,展露令人屏息的静謐之美。 「樱??」 就像唸过千百万遍般,熟悉的呼唤衝口而出。 来人略显讶异地回过头来,复杂的情绪在紫瞳一闪而逝,转瞬便被自然浮现的微笑盖过。 霎时,视野变换,风暴褪去。定睛一看,他俩已回到樱之庭的门口。 「放心,已经没事了。」 樱的嗓音略显中性,如银铃般悦耳,亦如羽毛般轻柔。温言细语犹如洒进心田的暖水,安抚叶燥动不安的内心。 叶沉吟片刻后问道:「怎么办到的?」 樱回眸一笑,朝叶摆出噤声的手势,轻声说:「是秘密哦,叶。」 叶狐疑地打量着樱,却没有追问下去。 樱伸手拉起跌坐在地的叶,笑着问:「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叶回以相同的疑问:「你也是??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两人沉默半晌,几乎同时开口。 「因为你长得像樱花。」 「因为你长得像叶子。」 樱噗哧一笑:「我们还真像。」 「嗯??」 迎上绝美的笑靨,叶的心漏跳了一拍,脸上滚烫起来,死寂无波的内心久违泛起丝丝涟漪,樱的一顰一笑都在无意识间牵动他的心。 樱姣好的唇瓣勾起柔和的弧度,笑容可掬地说:「欢迎来到樱之庭。我一直在等着你哦,叶。」 第一章—青叶 铃铃?? 樱领着叶推开樱之庭虚掩的木门,清脆的铃音在静謐的室内回盪,馥郁的花香与素淡的木香扑鼻而来,午后明媚的阳光洒落柚木地板,树影婆娑,自然的气息疗癒身心,让叶得以放松紧绷的双肩,重拾片刻的间适。 「我回来??」 樱的话未说完,两团黑影便从房间先后窜出,震天的大嗓门粗暴打断他:「樱!你到底去哪了!?」 另一把较为沉静的声线亦介入对话:「有没有受伤?」 「小狛,小犬,我没事。」樱吃吃地笑着摆手:「只是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我把叶顺利接回来了。」 两头一胖一瘦的犬状生物瞇起细长的蓝眼,狐疑地把叶上下扫视。 率先发话的是恬燥的小犬:「这傢伙就是樱说的叶吗?高也不高,壮也不壮,还顶着一副扑克脸。」 小狛也以掂量一块肉的鄙夷眼神予以评价:「那头绿发就像被狂风吹过的乱草,叫草不是更贴切?」 叶打量眼前对自己评头品足的奇异生物,喃喃低语:「会说话的狗???」 叶困惑的自言自语被听得一清二楚,小犬额上青筋暴现,破口大骂:「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我们是狮子,呆子!」 小犬通体的油亮黄毛直竖,短小的四肢吃力支撑胖嘟嘟的身躯,圆润的腰身左右扭动,犹如一条气鼓鼓的河豚,咧嘴露出的小虎牙更添几分可爱,唯一像狮子的部分大概只有颈侧的一圈鬃毛,毛色却是奇特的叶绿。 身材窈窕的小狛斜睨着大吵大闹的小犬,冷嘲热讽:「小犬你吃太多,所以才会退化成狗。」 「怎么连小狛也这么说!」小犬在原地愤愤不平地跺脚,不甘示弱呛道:「如果我像狗,小狛一定也像狗!毕竟我们是双子!」 小狛受不了地回呛:「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你这隻贪吃麻糬狗!」 「小狛是吃不胖的牙籤狗!」 叶呆愣地看着莫名其妙便开始吵嘴的两隻异兽,对未知的恐惧逐渐蔓延,心底升起蚀骨的寒意。 是妖怪。 叶动身前曾对樱市作简单的资料搜集,听说樱市有不少怪异传说,例如樱花树下等待情人归来的长发幽魂、午夜活过来的石狮子、飘浮半空的人影??想不到会遇过正着。 樱之庭到底是什么地方?该不会是误堕的妖怪巢穴? 叶战战兢兢地瞧了樱一眼,淡粉的长发披肩,轮廓柔和的侧顏掛着温柔的浅笑,看来人畜无害,只有那身復古和服带来时代错配之感。 现在跑掉还来得及吗? 逃跑的念头一闪即逝,残酷的现实瞬间压垮求生的本能。 跑??要到哪里?我能逃往哪里?自从被组织拋弃,天底下不是已经没我的容身之所了吗?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 黯然神伤,叶才刚抬起的腿又放了下来。 「谁叫樱煮的饭餸这么好吃。」意气之争过于无聊,小犬吵了数句便把注意力转移至更重要的事情,向樱摇尾撒娇:「樱,今晚吃什么?」 迎上闪闪发亮的眼神,一直弯着眼眸依在墙边的樱笑说:「是清燉牛肉哦。」 「哦哦!」 「口水都流出来了呀!有客人在,你还真失礼。」虽然满脸嫌弃,小狛还是咬来一块毛巾替小犬擦嘴。 他们似乎没有恶意? 咚! 碰撞的声响从旁传来,叶首先发现樱的异样,迟疑地问:「樱?」 樱摇摇晃晃地扶着额头,撞上身旁的置物架后跪倒在地,垂落的散乱发丝间可瞥见苍白如纸的脸孔。 小狛与小犬大惊失色,急奔上前关心:「樱!」 樱靠墙借力稳住身子,声音软弱无力:「我有点晕??」 「叶,你呆着干嘛?还不快帮忙!」 小狛的喝斥令叶从纷乱的思考抽身。 对了,樱才刚解救自己于水火,亦没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可以贸然怀疑他? 想通的叶暂时拋开纠结,急忙上前搀扶:「我扶你。」 「抱歉??」 樱步履蹣跚,一副快倒下的模样,叶直接把他揽抱起来,搬送到收银台后的沙发。 叶把樱放下后轻声问:「没事吗?」 樱勾起虚弱的笑容:「老毛病而已??不劳费心。」 小狛与小犬前腿攀在沙发边沿,皱成一团的脸凑近樱的胸口,忧心忡忡地凝视樱青白的脸:「樱??别勉强,先休息一下。」 「嗯??」 待樱睡下后,小犬咬住叶的裤管示意跟上。小狛压低声线:「借一步说话吧。」 他们来到角落的杂物房。关上门后,小狛单刀直入问:「发生什么事了?」 叶把事情一五一十告知,小狛和小犬在听到粉色风暴时眉头紧皱,低声嘀咕:「那个笨蛋??」 樱该不会是因为动用那神秘力量才会??明明他特意赶来营救,我却?? 愧疚油然而生,刚才无端的猜疑令叶惭愧不已,陷入自我厌恶。 听毕,小狛正色道:「我明白了,这事就由我们处理。」 小犬摩拳擦掌,干劲十足:「好!很久没活动筋骨了。」 叶吞了吞口水,略显不安地追问:「处理??你们打算怎么做?」 不会把他们生吞活剥吧? 小狛挑着眉,语带不满:「你当我们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不就是给他们一点深刻的教训唄。」小犬狡黠一笑:「不知道他们怕不怕狗?」 小狛灵巧跃起,熟练地以前爪转动把手,打开门后不忘回头嘱咐:「别告诉樱??不能再让他劳神费心。」 叶点头,欲言又止地开口:「我??」 「怎么了?」 叶沉吟半刻后决定把话言明:「我还是离开吧,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一定会再来捣乱。我不想牵连无辜的人??」 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怎么想我方也在明显的劣势,随意蹂躪这里是易如反掌的事。从店面的整洁和条理可见樱为打理花店所付出的心力,一想到他的心血会因庇护萍水相逢的自己而毁于一旦,叶更认定离开是正确的决断。 小狛深邃似海的蓝瞳笔直看进叶的眼里,沉默半晌后只回了一句:「樱一直期待你的到来,别让他的失望。」 期待??小狛的话说进叶的心坎,温热的暖流渗透冰封三尺的心。原来,还有人会对他抱有期望。樱的话言犹在耳。 「欢迎来到樱之庭。我一直在等着你哦,叶。」 樱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又可以怎样满足他的期许? 想不明,弄不清,但叶确实想要回应这份善意。 小犬用头撞了撞叶的小腿,咧嘴而笑:「叶,樱就拜託你了。」 叶认真頷首:「我会好好照顾他。」 目送小狛和小犬离去,叶放轻动作搬来一张椅子,坐到沙发旁凝视樱毫没防备的睡顏,看得出神。 你如此信任像我这样的陌生人真的可以吗?我该说你是善良,还是天真呢?就像那时的我?? 一小时匆匆过去,双目紧闭的樱静静躺在沙发上休息,似乎一时三刻不会醒来。把滑下来的被子重新盖好,叶躡手躡脚走开,在店里四处走动,用心欣赏每一株赏心悦目的植物,细看每一件专业的园艺工具,犹如打开新世界的大门,踏进未知的国度。 叶环视四周,百感交集,脑袋既对一窍不通的知识踌躇却步,心灵亦对新奇有趣的事物跃动激昂。 这就是我的新家,我会在这里跟樱、小狛和小犬一起生活,展开不一样的人生。 「拥抱新生吧,年轻人!」 狱警大叔的温言鼓励在内心激盪,叶垂首看向空空如也的手心。 曾有人说过,就是因为手里什么也没有,才什么也能抓住。我与妖怪待在一起,又能创造怎么样的人生呢? 缓缓收拢手指,握成拳状,紧握的拳头确实抓紧了无形的东西。 我现在能够做到的事情是?? 叶执拾工具来到门外,先检查被踢倒的招牌,运用狱中学到的木工知识,以锤子一板一眼把松脱的木板修好,之后蹲到被乱脚践踏的花圃旁,捡走折断的残花,以铲子把泥土平整,再扶正歪斜的植物。 收拾妥当后,时间已近黄昏。叶走回店内,看了看案上的时鐘,再看了看熟睡的樱,径自走进厨房。叶打开雪柜的门,拿出樱预先备好的材料,披起围裙,麻利地开始做饭。不久,诱人的饭香便从厨房敞开的门飘出。 樱张开眼睛时,夕阳的馀暉已没入水平线,迷茫的视线在微暗的空间浮游,轻唤:「唔??叶???」 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的叶快步走近,关切道:「樱,感觉如何?」 「好多了,谢谢。」樱眨着迷糊的眼睛坐起来,疑惑地东张西望:「咦?小犬牠们呢?」 「牠们??」叶正想以拟好的借口搪塞过去时,门外便传来小犬元气满满的声音。 「好香的饭,劳动完肚子特别的饿!」 小狛冷静沉稳则在旁嘮叨:「樱又在勉强自己吗?我得唸唸他。」 叶打开门让牠们进来后,小犬指着坐在沙发上的樱与穿着围裙的叶大呼小叫:「叶你在干什么?」 「做饭。」 叶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子后,两人两狮各自就坐享用晚餐。 狼吞虎嚥的小犬横扫餐桌,连呼好吃,大力夸讚:「没想到这小叶子还挺能干的!」 小叶子?? 叶默默吐槽小犬对他的暱称,心头却变得和暖。 从小犬的嘴喷出的米粒全数黏到小狛的脸上,两者又吵了起来。 樱捧着饭碗细嚥慢嚼,不时把肉块夹到叶的碗里,笑说:「叶,辛苦了,多吃一点。」 「谢谢。」 聚首桌前,吵吵闹闹,谈笑风生。 叶心想,这就是家的感觉吧? 第二章—花开 a 旭日初升,天色渐亮。在枝头歇息的小鸟舒展七彩的羽翼,跃动圆润的身姿,高唱轻快的歌曲。淡金的晨光从窗户悄悄鑽入,温柔地亲吻床上熟睡的绿发青年。身子蜷成虾米状,头陷进软绵的枕头,叶紧抱被子,唸着模糊不清的梦话。 不知道是因为舟车劳顿的疲劳、还是柔软床舖带着的淡淡花香,或是令人身心放松的寧静空间,叶很久没睡这么香,纠缠不休的梦魘亦难得没有找上他。在叶悠悠醒转时,樱已经先一步起来,被子与枕头在沙发上叠得整齐,微啟的门隙隐隐传来米饭的香气。 樱之庭是以前舖后居形式经营的小型花店,由于店内面积有限,只设有一个睡房,因此叶顺理成章住进樱的房间,装潢简朴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沙发。 樱昨晚把叶领进房间时一脸歉意:「抱歉,没能为你预备独立的房间。」 叶深明寄人篱下不能奢求这么多的道理,他轻轻摇头:「我睡哪里也没关係。」 以前还在组织胡混的时候,露天席地而睡是常有的事,只要有能躺下的地方就好。樱之庭无论是人,还是环境都比想像中好上不少,叶暗自感恩这份好运。 樱着叶坐到床上,微笑道:「你也累了吧?我已给你整理好床舖。」 对于对方贴心的礼待,叶为之一怔,沉吟半晌后问:「那么??樱睡哪里?」 樱指了指白色小沙发,笑说:「毕竟叶是客人,总不能让你睡沙发吧?」 「我??」 「店主照顾店员理所当然。」樱把想要站起的叶按回床边,纤纤玉手带着不容分说的强硬,还调皮地眨眨眼:「就当是店主的命令。」 在樱再三坚持下,叶佔据了唯一的床舖,而樱则睡在旁边的小沙发上。 甫踏出房门,睡眼惺忪的叶便迎上一双弯如新月的笑眼。由于昨天樱曾因身体不适而倒下,叶难免会担心他的状况,偷偷观察一番后,确认他气色还算不错,才稍稍放下心。樱换上纯白素色的长袖衬衫与黑长裤,贴身剪裁凸显纤细修长的体态,樱粉色的秀发随意披肩,在和煦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温婉的中性美令叶不由得多看两眼。 「叶,早安。睡得好吗?」 「早安,很好,谢谢。」 樱莞尔而笑,柔声催促:「早餐刚煮好,快去梳洗吧。」 「好,谢谢。」 叶小心翼翼回以客套话后便彻底沉默下来。 成长环境塑造性格。叶的养父是一名黑帮首领,从小至大也在一群粗獷的硬汉间打滚,赖床会被痛斥,撒娇会被鄙视,自小叶便养成沉默内向的个性,不假外求。犹如三餐不继的飢民忽然获发大量粮食一样,适应不良的叶不懂处理这份突如其来的亲切待遇,除了不断道谢外,叶想不到还可说点什么,受宠若惊的内心一阵不知所措。 一言以蔽之,樱这种温柔似水的好人正是叶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尷尬的沉默蔓延,叶逃也似的走向洗手间途中,两头毛茸茸的生物窜过叶的脚边,在樱身旁兴奋地转转圈,急不及待盯着桌上的热腾腾餐点。 小犬以双腿站立,眼巴巴地盯着陶锅里热气蒸腾的米饭,半道口水垂在嘴外,短小的尾巴使劲左摇右摆,模样像极一头讨饭的馋嘴狗,虽然牠自称是狮子。 同样飢肠轆轆的小狛仍不忘嘲笑小犬:「小犬今天又向退化成狗迈进一大步。」 小犬没好气地白了小狛一眼后追问:「樱,还没开吃吗?」 樱蹲下去,宠溺地轻拍小狛和小犬的头:「我们先要待叶梳洗好。」 小犬转头朝叶咧嘴而笑:「小叶子,快点。在桌等,急!」 「好。」 同一屋簷下的同伴再次聚于餐桌。叶呷了一口微咸的味噌汤,夹了一口焦香的煎鱼,吃了一口热暖的白米饭,温和的味道唤醒沉睡一夜的细胞,一扫通体的睡意。 「合口味吗?」 「很好吃,谢谢。」 结果还是不停地道谢,叶为词穷而困窘,心虚地转开视线,低头默默进食。 饱餐一顿后,樱到厨房清洗时,叶也主动跟上帮忙。叶在拿过盘子时不小心碰触樱的手,光滑微凉的触感令叶如触电般缩了一下,连退数步后慌忙道歉,眼神闪缩不定。 「抱歉??」 叶夸张的反应令樱忍俊不禁,咯咯地笑:「呵,叶不用这么拘谨,我不会吃人的啦。」 「嗯??」叶的脸红到耳根去了,思前想后最后还是挤出一句抱歉。 叶换上跟樱一样的白衬衫,穿上黑围裙,把樱之庭门上的牌子翻到「营业」那面,正式开始在樱之庭第一天的实习。 「叶来得正好,因为马上要迎来旺季了,店只有我一个人顾不来。」 与社会脱节的叶不明所以地歪过头,顺着樱的视线看向案上的日历,页面翻到三月的那一页,上面可爱的小插画画着黑色的毕业帽。叶这才想起春天除了是繁花盛放的季节,亦是学生毕业的季节。规模不大的樱市没有大学,意味着高中毕业的学生必须离开成长的城市,往外另觅路向。 春天是感性的季节,既有相遇,亦有离别。 樱走到墙角的架子前,伸手想拿取顶层的花瓶,就差那么一点没法碰到。叶安静从后靠近,双手越过樱的头,轻松把置于高处的花瓶拿了下来。 「叶,谢谢。」樱双手接过花瓶,嘟嚷道:「这是宫先生放上去的,放太高我怎么也够不着,而且这里也放不下椅子??」 陌生的名字勾起叶的兴趣,他直接问:「宫先生是谁?」 「宫先生是我的老朋友??」樱的眼角瞧到门外的人影,挥手招呼后笑说:「刚提起他,他便来了。」 宫先生的打扮非常平凡,浑身清一色的黑,漆黑的长裤,配以纯黑的长袖上衣、黑色波鞋与鸭嘴帽子,身材健硕,站在一大箱鲜花前跟一般快递小哥无异,只要不看他的脸。就像刻意保持低调一样,他把帽子拉得老低,把俊脸藏于帽沿阴影下。 仔细察看,宫是一名大概三十上下的黑发青年,墨黑的短发及耳,五官稜角分明,轮廓深邃,带着些许异国风情,皮肤呈健康的麦芽色,锐利的金瞳炯炯有神,闪烁着知性的光芒。除了帅气的长相外,令叶更在意的是宫的周围既没有货车,亦没有搬运用的手推车,他到底是如何把大量的花徒手送到这里? 「宫先生,早安。」 名为宫的青年看到樱时目光一亮,回以温文儒雅的笑容:「樱,早安,这位是?」 叶礼貌地点头致意:「你好,我是樱之庭的实习店员叶。」 宫若有所思地把叶上下打量一遍,喃喃自语:「原来你就是樱常掛在嘴边的叶吗?」 「宫先生!我哪有常提到叶??」樱的脸一把刷红,声音却越说越小:「只是偶尔说一下而已??」 比樱高上不少的宫自然地在樱的头上摸了一把,灿烂的金瞳泛着由衷的笑意:「现在他来了不是挺好的吗?」 「嗯??」红着脸的樱气鼓鼓地嘟嘴抗议:「别把我当小孩子!」 很可爱?? 首次看樱的脸上浮现微笑以外的表情,令叶感到新奇。喜怒哀乐,甜酸苦辣,叶想要在樱的脸上看到更多不同的情感,想要更了解这名在绝望中拉了自己一把的人,这念头在第一眼看到樱时便在心头縈绕不去,感觉不可思议。 「是是是。」宫笑了笑,似乎对逗弄对方乐在其中,同时靠了上去。 「宫先生?」樱疑惑地看着忽然靠近的宫。 「这玫瑰送你。」 宫在手心凭空变出一朵粉红玫瑰,伸手抚过樱耳际的发丝,把花朵轻柔插入右耳上的发间。 收到礼物的樱顷刻收敛情绪,靦腆地道谢:「谢谢。」 目睹樱跟别人亲密无间的互动,胸口苦闷的叶无言站在一旁,没法介入两人的对话。酸溜溜的感觉油然而生,酸苦的陌生情感刺痛着叶的心。 我到底怎么了? 在这时候,宫竟然回头向叶搭话:「叶,你觉得如何?」 思绪渐渐飘远的叶因忽然被点名而吓了一大跳,整个人跳了起来。 宫掛着笑容,再问了一句:「好看吗?」 叶看向樱,粉嫩的玫瑰插在柔顺秀发上,令气质更显柔美,白皙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红晕,湿润的紫瞳满是期待的光彩,嘴角勾起含蓄的弧度,静待自己的答覆。 叶由衷地感叹:「很漂亮。」 获得称讚的樱笑得开怀:「嘻嘻,宫先生的花当然好看。」 樱天真无邪的笑容令叶的心悸动不已,不断的加快心跳小鹿乱撞,彷彿要穿胸而出,不知不觉便满脸通红,脑海闪现乱七八糟的念头。 我与樱才认识一天,只是僱主与僱员,就只是僱主与僱员,心生好感只是因为他对我很好,只是这样而已?? 拼命解释衝击身心的异样感觉,为免继续胡思乱想,叶主动请缨把沉重的箱子搬回店里,头也不回地急步离去。 目送叶走远的背影,宫收起笑容正色道:「不告诉他没关係吗?」 樱的肩膀一颤,抿着唇低头不语。 「你真的不后悔吗?」 在宫的注视下,樱沉默良久后终低声说:「如果知晓一切只会徒增痛苦,那么我寧愿他什么也不知道。」 宫神色复杂地重重叹了一口气:「我尊重你的选择。」 多年来的相处,宫早已知晓樱的固执,一旦认定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即使他踏上的确是一条末路。 樱挤出一贯的笑容:「这样就好,就让我们好好度过仅馀的时间吧。」 独自回到店里的叶把物品放下后,直接跑进洗手间疯狂洗脸,冷静头脑。在这心神恍惚的时刻,叶迎来他第一位小客人。 咚咚! 樱之庭的木门被敲响,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轻轻推开门,小小的脑袋从门隙探头进来,轻声问:「樱哥哥,请问小菊在吗?」 刚从洗手间出来的叶,发角还滴着水,湿答答的瀏海黏到额上,被遮盖的双目在散乱的发丝间若隐若现,看起来目露凶光。 「呜哇哇哇!鬼呀!!」小女孩哗啦哗啦哭了起来,随即夺门而出。 「小梅,怎么了?」樱的声线从后传来,小梅想也不想便扑进樱的怀里。 「樱哥哥!店里有绿色的鬼!呜呜呜??」 「鬼?」 樱抬头一看,便看到一头乱发的叶呆立门前。 在樱努力安抚下,小梅终于停止哭泣,樱于是请可靠的小狛送她回家。 幸灾乐祸的小犬笑得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小叶子是绿色的鬼??噗!哈哈哈哈哈哈!」 「抱歉??」 叶对于把客人吓跑一事惭愧得无地自容,垂着肩,低着头,简直想找个洞跳下去。 「好了好了,小犬你就别再笑他。」樱揉了揉额角,轻叹:「叶也不用再道歉了。」 「抱歉??」 「不过,总绷着脸可不行。来,笑一个。」 樱即席示范一个灿烂的笑容,叶依旧脸无表情回望他。 虽然叶不想令樱失望,但他实在笑不出来。 「像这样??」 樱忽然靠近,在咫尺间踮起脚尖,双手的食指按上叶僵硬的唇角,把嘴巴摆弄成微笑的模样。淡淡的香气飘进叶的鼻腔,如花瓣般吹弹可破的雪肌没半点瑕疵,灰紫的明眸噙满笑意,折射温婉似水的流光,眼睛轻瞇,丰盈的睫羽交叠,自然流露的笑容随即在脸上绽放。在极近的距离凝视唯美的脸孔,叶通体紧绷,脸红耳赤地僵在原地。 「叶?怎么了?脸这么红??」 「没没没什么??」 似曾相识的悸动衝撃叶的身心,莫名其妙的疑问随之浮现。 我之前??认识你吗? 第三章一向阳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没法随心而笑呢? 自从那一天被兄长出卖送进牢房,心里彷彿穿了无底深洞,惆悵与失落充斥内心,甚至连笑的感觉也几近遗忘。扑克脸犹如脱不下来的面具,根深蒂固地长在脸上,脸部的肌肉绷紧僵硬,没法随心所欲变换表情。 「唔??没有发烧。」樱柳眉轻皱,一隻手抚上叶的额头,另一隻手按在额上确认体温,放柔声线:「时间尚早,叶先休息一下,搬运辛苦了。」 叶匆匆道谢后,慌忙躲到洗手间整理情绪。嘴角仍残留指尖微温的的触感,回想近在咫尺的灿烂笑脸与縈绕鼻尖的芬芳气息,胸口仍如脱繮野马般悸动不止。抬首平视,光洁明亮的镜子映照出一名脸色胀红的青年,绿发乱成鸟窝状,游移不定的眼神透露出动摇的心神。 来到樱之庭以后,没法解释的奇异感觉接踵而来,让叶封闭的内心接连泛起波澜。樱总是笑脸迎人,眼眸噙满真诚的笑意,温暖的笑靨仿似正午的艷阳,炫目耀眼得令叶无法移开目光,或许第一眼吸引着叶的正正是那抹自己不曾拥有的纯真笑容,叶就像扑火的飞蛾般,不其然追逐樱的身影。 待在樱之庭这个温馨和谐的家,终有一天我也能像樱一样由心而发地开怀欢笑吗?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 叶从洗手间步出时,樱正朝一对年轻情侣鞠躬致意,眼角的馀光捕捉到叶的身影时勾起一抹微笑。 「叶,没事了吗?」 「嗯,谢谢。」 樱挽起手袖,作了加油的手势鼓励道:「好了,休息时间结束,要好好干活哦,叶店员。」 「是的,樱店长。」 明天是樱市唯一一所中学市立樱中的毕业典礼。无论送礼或自用,五彩斑斕的鲜花都是喜庆日子必不可缺的配角。因此,邻近校区的樱之庭亦顺理成章接获大量订单,而最受欢迎的品种是向日葵。硕大的花冠华美显眼,鲜黄的花瓣仿如朝阳,褐色的花芯浑圆饱满,伴以油亮的绿叶,令人赏心悦目。无论是象徵梦想与希望的花语,还是昂首向阳的形态,都完美符合祝愿毕业生前程似锦的愿景。 樱打开宫送来的箱子,内里塞满的便是金灿灿的向日葵,叶子上仍残留晶莹的晨露,鲜艷的花瓣水嫩欲滴。樱与叶把花逐一取出,整齐摊放于工作桌。 「下午要忙碌起来了。」樱朝叶眨眨眼后露齿而笑:「是我们一起完成的第一张订单呢。」 叶正襟危坐,认真頷首:「明白。」 必须加把劲才行?? 吃过午饭后,樱和叶埋首案前进行包装工作,一面仔细确认细节,一面按照不同客人的需求製作花束,有些加上心意卡,有些附上小玩偶,缎带与包装纸的花纹图案也另有讲究,务求令每一位客人也能收到满意的商品。此类工作比较简单,不需要任何专业知识,对花艺一窍不通的叶在樱简单明暸的指示下,很快便顺利上手,专心一致低头干活。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便到了学生下课的时间。 「胖狗狗午安!」 元气满满的声音从外传来,从视野良好的大玻璃窗往外看,可见一名黑发圆脸的小男孩正抚摸小犬的头,后者舒适地瞇起眼睛,尾巴轻摇,欢迎客人的到来。 樱示意叶继续工作,径自走到收银处的后方取出一小束五色菊花,包装纸上印有可爱粉色小熊图案,并系上蓝白相间的蕾丝蝴蝶结,充满童心的设计能看出製作者的心思。 小男孩进门时礼貌地招呼:「樱哥哥,我来了。」 「小菊,欢迎你。」樱朝他招手,把精緻的小花束交到小菊的手上:「这是今天份的花束。」 「谢谢!」小菊掏出钱包,倒出数枚硬币放到樱的手心,不好意思地忸怩道:「我只有这些,请问足够吗?」 叶瞥了一眼,粗略估计那是连一个麵包也买不到的价钱。 樱脸不改色,温声说:「可以哦,谢谢惠顾。」 小菊朝樱深深低下头,把花束珍而重之抱在怀里。 「小葵能快点好起来就好了。」 「嗯!」小菊转身时与叶对上眼:「请问这位是?」 「他是叶,从今天起会在樱之庭工作一年。」 「叶哥哥,您好!」 叶朝小菊点了点头:「你好。」 小菊挥着小手,踏着轻快的脚步,蹦蹦跳跳地离去:「樱哥哥,叶哥哥,拜拜。」 「路上小心。」 待小菊走远后,就像感受到叶的困惑,樱贴心地解说:「叶,那是住在附近的小菊。他的青梅竹马小葵患了重病长期住院。因为小葵喜欢花朵,所以他每天前往探病前都会来买花。」 纤细白皙的指尖在花间游走,犹如花间翩翩飞舞的白蝶,细心地把花束去芜存菁。 「他每天也会来,所以小梅才会想到来这里找人。」 回想今早把小梅吓跑的窘态,叶垂头丧气地凝视脚尖,不敢直视樱的眼睛。 樱笑了笑:「以后叶看到他来买花,都算他一折吧。」 「一折??」叶对于樱的慷慨略显讶异,一针见血地问:「花店不会亏本吗?」 无论是多善良的人也需要糊口,这是现实的问题。 「那孩子的钱得来不易。为了为好友送上祝福,每天省吃俭用,辛苦省下一分一毫。」樱轻轻一笑,心不在焉地拨弄手上的花束:「花店虽然赚不了大钱,但尚可达至收支平衡。或许旁人会觉得我很傻,但我想在力之能及的地方略尽绵力,希望世界能稍为变得更美好。」 洋溢大爱的漂亮话谁也懂说,可是身体力行的人万中无一,叶对樱顿时多了几分尊敬。 樱续说:「况且我不是为了赚钱而开店的??」 「为了什么?」 想要更了解樱的想法促使叶没作多想便开口,疑问衝口而出后,叶目睹笑容缓缓从樱的脸上褪去。 自觉失礼的叶赶紧道歉:「我好像说了多馀的话??对不起。」 樱转开视线,眼神悠远地凝视窗外的澄蓝,低语呢喃:「是为了??跟故人的一个约定。」 话题戛然而止,叶并没有追问下去,因为樱微颤的声音就像快要哭出来似的。 黄昏时份,樱之庭结束营业。一整天下来,来找碴的混混果真未有再出现,令叶暂时松了一口气。小休片刻,叶支起手肘依在桌上,仰望夕阳的馀暉。 「在想事情?」 樱拉过椅子坐到叶的身侧,灿然一笑。 仅有的心防被这一抹笑容彻底瓦解,叶红着脸吐露心声:「怎么做才能像樱一样开心地笑?」 「无论多微小也好,生活中还是会有好事发生吧?」樱理所当然地反问,笑容变得更深:「吃到好吃的食物,跟偶尔对上眼的路人相视而笑,快乐的理由可以很单纯。叶也可试着回想近日值得高兴的事情。」 沉默半晌,叶凭直觉回答:「昨天??没有被打。」 还有遇上你?? 叶没有勇气把后半句说出口,深怕刚构筑的脆弱羈绊会因唐突的告白而出现芥蒂,不动声息把小小的心思压回心底。 「呵,小叶子还真死脑筋啊。」小犬像个中年大叔悠间地侧躺在地,一隻前爪支着腮帮子,另一隻爪子在圆润的肚腩上抓痒:「吃饱睡好,这就是人生嘛。想得太复杂,连身边的小确幸也感受不到,这样活着会很痛苦。」 小狛也附和道:「活在当下,享受每分每秒就好。」 「嗯??」 道理叶都懂,可是人真的能轻易拋开新仇旧恨,洒脱释怀吗? 「即使不能一蹴而就也没关係,一步一步来便可以了。」樱双手按上叶的肩,深深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述说:「请紧记,樱之庭的大门永远会为你敝开,叶也一定能重拾笑容。」 樱的话没任何根据,亦无理据,却别具说服力。想要诉说的千言万语悬在喉头,内心的触动与感概终化作说过无数次的句子。 「谢谢。」 如同心有灵犀般,叶刚才硬硬吞回肚子的话语却由樱以别的形式说出。 「叶相信缘份吗?」 叶从来也没有考虑过如此感性的问题,无言以对。 「有缘千里能相会,我相信缘份在冥冥之中把人与人之间串连起来,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的存在。」樱的笑容变得柔软,明眸弯如新月,娓娓道来:「樱之庭里每棵植物代表独一无二的邂逅,无数的花卉象徵多如繁星的愿望,友谊、恋爱、相伴、离别,缘起缘灭,生生不息。送赠人,还是收礼人都是结缘者。当然,我与你的相遇也是缘份哦。」 缘?? 叶思考半刻后,鼓起勇气如实说出所思所想:「如果我与樱的相遇亦是命中注定,那么我愿意相信缘的存在。」 「嗯。」 在这气氛不错的一刻,少条筋的小犬忽然介入对话,作出令人哭笑不得的反应。 「缘不可以当饭吃耶。樱可以早点煮饭吗?我饿扁了!」 「哈哈,我这就去煮。」 樱正想走进厨房时,叶率先站起,轻声说:「晚饭由我煮好了,樱去忙别的吧。」 「谢谢。」 叶急步走进厨房,樱可没看漏他微微发红的耳根。 容易害羞这一点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收起感慨,樱回头拜託道:「小狛,小犬,酱油差不多用完了,可以给我买点回来吗?」 「小菜一碟。」 小狛与小犬咬往银包和字条并肩出门。叶在厨房做菜的时候,樱专心打扫店面。 铃铃?? 门铃晃动,微凉的晚风吹进店里,一个人影悄然靠近。樱发现他时,对方已近在眼前。 「对不起,我们己打烊了,请??」 啪啦! 花瓶的碎裂声划破寧静的空间,紧接的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樱?」 第四章—山风 听到异响的叶马上放下食材走出厨房,赫然发现店里竟空无一人。木门大开,门铃被肆意窜入的晚风吹得铃铃作响,花瓶摔得四分五裂,水花四溅,碎片散落一地,鲜花静卧积水。 「樱??」 叶茫然的呼唤溶于呼啸的风声里,消逝无痕。夕阳彻底没入地平线,夜色渐浓,未有点灯的店内光线暗淡,清冷的空气渗人心脾,不祥的预感隐约浮现。压下心中的不安,叶左右张望,快步走进储物室察看,回身窥探收银台后的沙发,转头望向室外的花坛,关键的人却仍遍寻不着。 叶决定仔细研究事发现场,他迅速打开电灯,蹲到地上小心翼翼翻动碎片,寻找蛛丝马跡。花瓶原先置于门口附近的小木架上,落地的位置并不远,看来是意外打翻。往旁扫视,木製地板上只有斑驳交叠的刮痕,再无别的可疑痕跡,再往上看,木架的尖角上依稀沾着数滴艷红的液体,用手一抹放到鼻前嗅闻,独有的腥甜锈味令叶为之一颤。 血! 从种种跡象推断,樱似乎是被人强行带走,而非自行离去。然而,仅馀的线索就此中断,真相如坠五里云雾。 难道是跟樱结怨的人上门报復? 叶抱头苦思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才惊觉自己对樱所知甚少,不论是人际关係或过去背景,还是兴趣喜好或日常习惯一概不清楚。 樱清丽脱俗的外表与温文儒雅的举止的确给叶不俗的第一印象,相处下来莫名的熟悉感与怀念感更令两人一见如故,关係迅速拉近。无法解释的奇异感觉大概就是樱所说的「缘」吧? 樱的外在与内在也完美得虚幻,甚至不像尘世的凡人,加上他展现的神秘力量,叶可以肯定樱并非普通人类,或许跟小狛和小犬一样同为妖怪。 冷静下来一想,短短认识一天便先入为主认定他可以信赖,继而推心置腹,是否过于武断?樱会否跟那傢伙一样表里不一,笑里藏刀?主动接近自己又有何目的? 想太多一直是叶的没法根治的坏习惯,恐惧与猜疑在动盪的内心持续滋长。为免陷入负面情绪的泥沼,叶用力拍了拍脸颊,强行把思想从无限回圈的旋涡抽离。每拖延一秒,樱便多一分危险。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人,而不是思考虚无飘渺的问题。 既然樱方面无从稽考,那么会是组织的人干的吗? 黑帮份子专门经营非法勾当,人口贩卖屡见不鲜,把目标直接掳走是家常便饭。 不过,为什么? 叶被亲密无间的兄长陷害,被组织像破抹布般丢弃,入狱一年以来不闻不问,连一眼也未曾来看望。关係到此地步,贸然介入他的新生活还有何意义? 到底是谁? 思绪又回到起点。初来乍到的叶人生路不熟,呆立原地思前想后亦苦无对策。不久,小犬牠们便回到樱之庭。 小犬得意洋洋地放下咬住的战利品,高声招呼:「樱,我们回来了!饭好了吗?」 小狛瞥了叶一眼,疑惑道:「叶,怎么了?肚子痛吗?」 叶颤声道来:「樱,被人抓走了。」 「什么?」 小狛和小犬异口同声地惊呼,眼瞪得老大。 叶把来龙去脉简单交代后,一人两狮陷入短暂的沉默。 小狛主动担任领导的角色,神色严峻地说:「必须尽快找到樱,万一他被带离樱市??」 小犬也收起嬉皮笑脸,拍了拍胸膛:「交给我吧,我的鼻子最灵敏了。」 小狛转头叮嚀:「叶,带上你的武器及急救药品,战斗大概无法避免。」 小狛伸出前爪,豪言壮语道:「即使要正面干上,也要把樱夺回!」 小犬和叶也把爪子和手掌叠上和应:「好!」 决定好行动方向后,一行人急忙出发。叶紧抓充当武器的扫帚,跟在两头一胖一瘦的犬状生物后,引来不少路人好奇的目光。一路走来,小犬以牠短小扁塌的鼻子拼命东嗅西闻,寻找空气残留的气息。几经波折,他们来到樱山山脚森林的一角。 皎洁的月轮高掛,淡黄的光晕柔柔洒落,鬱苍繁茂的叶子映出墨绿的幽光。 沙沙—— 月色朦胧,光线昏暗,小犬与小狛领在前方,在穿越一排纠缠不清的矮灌木后停下脚步,眉头紧锁。 歹徒明显有备而来,事先施放强力结界把小狛和小犬等非人之物挡在外面。小狛伸出前爪试探地碰触肉眼不可见的结界,电光霎时噼啪闪烁,把飘落的枯叶瞬间烧成焦炭。 「叶,看来对方是想跟你单独会面。」 「小叶子,小心一点。」 「我们会尝试破坏结界,樱就拜託你了。」小狛想了想补了一句:「记住别勉强。」 小犬也叮嚀道:「万事小心,我们可不想被樱骂。」 叶认真頷首,抓紧扫帚坚定往前迈步,孤身踏入结界。 拐弯转角,视野豁然开朗,明亮的月光如聚光灯般聚焦于林间空地,映照出一黑一粉的身影,叶加快脚步。 失去意识的樱依在树干上,头部软趴趴地垂着,殷红的血流正从额角的伤口渗出,沿惨白的脸颊滑落,一点一滴染红衣衫,血跡斑斑的白衬衣触目惊心。 「你来了。」 就像预知叶一定会找来,平淡的语气犹如一汪死水,无风无波,无起无伏。黑风衣的男人拉下风帽,修剪整齐的暗红短发及耳,赤红的细长鹰眼直勾勾地瞪视叶的眼睛。身材孔武有力,鼻樑挺立,气质冷峻,皮肤因长年的地下工作显得毫无血色,活像恐怖片走出来的血族。曾经熟悉的脸孔,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 迎上锐利如刃的视线,叶下意识后退一步,如梦囈般喃喃唤出对方的名字,声音止不住的颤抖:「嵐大哥??」 「他就是你现在依赖的对象吗?」嵐斜睨着昏睡不醒的樱,沉静的嗓音吐出辛辣的字句:「弱不禁风的豆芽菜。」 面对实力悬殊的对手,身体本能作出反应,四肢绷紧,冷汗直冒,理智警铃大作。叶咬紧打颤的牙关,竭力挤出苍白无力的抗议:「别对樱出手。」 彷彿叶的表现可笑至极,嵐失笑一声,:「呵。还真敢说。」 嵐旁若无人,径自蹲到樱身旁把人搂过后,在白皙的颈项架上白晃晃的利刃,挑衅地前后晃动:「我真要下手,就凭你能阻止吗?」 狠下一记下马威,嵐轻压一下,细小的割伤便血如泉涌。 「看吧,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嵐把染血的刀身回转,直指叶的咽喉,调侃道:「躲在父亲的庇荫下苟且偷生的你,到底何时才肯真正站起来?」 两人默然对峙,气氛一触即发。 「不??可以??伤害叶??」 虚弱的呢喃被风轻易吹散前,清晰传进叶的耳朵。 「樱!」 仍被嵐胁持的樱缓缓睁开眼睛,奋力抬手,手心亮起粉紫的微光,淡粉的花瓣犹如漫天飞舞的樱花席捲而来。风暴转瞬即逝,嵐手上的利刀连同腰间的配枪竟不翼而飞。 「净会耍小把戏。」嵐一手捏住樱的细颈,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人提起,冷笑道:「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把樱放开!你这混蛋!」 叶胡乱挥舞扫把衝前,使尽全身的气力朝嵐当头挥下。 面对弟弟软弱的反击,嵐往后挪步轻松躲开,嘴角几不可见地勾起。如同彻底失去兴趣似的,嵐把瘫软的樱随手一丢,叶马上拋开扫帚,急步上前把人牢牢接住。 「父亲死了。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个。」 嵐淡淡道来,下压的嘴角透露平静背后潜藏的激动:「这是父亲留给你的。」 嵐把一个小袋子拋给叶。叶以抖得厉害的手指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株经乾燥处理的永生蒲公英。 在看到遗物的一刻,尘封的回忆倾泻而出。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长着数之不尽的蒲公英,微风拂过绿草,点出翠绿的涟漪,柔软的羽毛伞肆意舒展,轻盈的种籽乘风飘扬,健壮挺拔的男人在广阔无垠的碧空下回眸而笑。 那是叶由小至大仰望的高大身影。 第五章—流星 比起沉浸于昔日时光,叶明白当务之急是处理樱的伤势。双目紧闭的樱瘫倒在叶的怀里,在皓白的月光映照下更显虚弱憔悴。叶解下系于腰间的便携急救包,先压住樱颈项流血不止的割伤,再小心清理额角的创口,全神贯注进行包扎。 嵐一语不发站在数步之遥的位置,既没进一步的袭击,亦无任何动作,仅仅脸无表情盯着叶看。 相处二十载,叶仍没法真正了解眼前这个男人的所思所想,有时暴躁如火,有时冷漠如霜,就像变幻莫测的天气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用力系紧绷带后,叶让樱平躺下来,脱下匆忙间未及换去的围裙,捲成一团后充当枕头,让他躺得舒适一点。 注意力重回嵐的身上,叶极力压抑动摇,从紧咬的牙缝挤出问句:「父亲是怎么死的?」 父亲正值壮年,理应意气风发,何故会突然猝逝。 「为何要关心?」嵐不屑地反问,把叶前天说的话一字不漏复述:「你不是『无意再混这趟水』了吗?」 「这是两码子的事!」 「哼。」嵐嗤之以鼻,转开目光后淡然道来:「死于愚蠢,只是这样而已。」 愚蠢?? 两人相视无言,叶没法反驳嵐的话。他俩的父亲穷尽一生都在反抗与生俱来的命运,在混沌浊世竭力维持清醒,在腥风血雨努力保有温柔,的确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 大哥嵐今年三十二,二哥枫二十八,叶二十,因为年龄的差距,父亲的注意力总停留在叶身上,对性格内向、沉默寡言的叶份外关心,谆谆善诱,耐心开导。因此,两人感情亦最为深厚。 在岁月的长河早已褪色的回忆再次变得鲜明。虽无任何血源关係,而我只是他在樱花树下捡到的孩子,但他确确实实是我的父亲,亦是三个捡来的小孩身兼母职的父亲。 依稀记得那一天,被朋辈孤立的我向难得在家的父亲哭诉。那时的我并不了解他的职业,只知道他工作很忙,日夜奔波。为了散心,他把我带到那一片长满蒲公英的草原。 我眼角噙泪,委屈地控诉:「父亲,因为我不肯跟他们一起欺负人,他们便不肯跟我玩,我总是一个人待着,很寂寞??」 「叶,万物唯心造。」 父亲说的话总是包含哲理,同时亦艰涩难懂。 我偏过头,复述唯一能懂的单字:「心?」 「就在这里。」 父亲蹲了下来,宽大的手抚上我的胸口,温热坚实的触感传来,我自然而然抓住他的手,歷经风霜的表面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疤,摸起来粗糙像砂纸,痒痒的,暖暖的。 他柔声问:「感觉到吗?」 「噗通噗通的。」 「因为你还活着。」父亲的手移到我的头上,宠溺地摸了一把后笑容变得更深,续说:「能困住你的就只有你的心。」 我似懂非懂地含糊应答:「嗯??」 话峰一转,父亲收起笑容问:「你想欺压别人吗?」 「不!」我没作多想便回答,想了想再补了一句:「被欺负的人太可怜了。」 「嗯,既然你的心已有答案,那么根本不用为他们疏远你而烦恼。」 「欸?」我一脸懵懂,等待父亲的解释。 「你不愿跟他们同流合污说明你跟他们不一样。既然理念不同,你并不需要委曲求全,更不需要刻意讨好他们。」父亲抬首凝视天边的云彩,语调蕴含难以言喻的唏嘘:「毕竟勉强迎合的东西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亦不会长久。」 父亲俯身摘下一株蒲公英向我递来,长着白羽的种子挤在一起,形成完美的绒球,静待微风的亲吻,乘风而起,翱翔天际。 「放开思维的枷锁,忠于自己的内心,你会飞得更高,更远,就像蒲公英一样。」 只有那一次,常掛脸上一成不变的微笑出现裂纹,让我得以窥探他心底藏得隐密的复杂情绪。飘渺的呢喃随风而逝,我侧耳倾听才能勉强捕捉。 「可以紧抓我不曾享有的??自由。」 或许是命运的捉弄,如此温柔的人却生于黑帮家族,身为独子的他未成年便从早逝的祖父手上接下整个组织,成了名为「黑羽」的大型黑帮的首领。漆黑的羽翼之下是靠着各种勾当养活的兄弟,祖父的遗志成了无法卸下的重荷,未能割捨的人情令父亲泥足深陷,没法轻言抽身。 「你要走神到何时?」嵐的冷言冷语把叶的思绪拉回:「你就不怕我杀你一个措手不及?」 叶篤定地说:「你不会。」 嵐耸耸肩,不置可否:「还是你那无聊的直觉吗?」 「如果嵐大哥要对我出手,随时也可以,用不着偷袭。」 「容易相信别人,同情心泛滥,就跟父亲一模一样。」嵐受不了似的朝旁吐口水:「同样令我作呕。」 叶径自蹲到樱的身旁把人背起,斟酌用词地说:「若嵐大哥今天是为了传达父亲的死讯而来,那么可以请回了。」 诚如他之前所说,叶出狱之后便决心不再涉足黑帮的恩怨情仇,他只想继续待在樱之庭,度过安稳的更生生活。 「这可不行。」 嵐紧咬不放的态度令叶心底一沉,丧气话衝口而出,即使对方并不吃这一套:「就像枫二哥踏碎我的心灵一样,连嵐大哥你也要夺去我难得的希望吗?」 嵐双手环胸,理所当然地说:「我们混这行从来也是身不由己。」 叶警戒地盯着嵐看,通体紧绷。 「父亲的死令首领之位悬空,引发争夺战。无论你意愿如何,各路覬覦权位的势力势必会找上你,局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嵐笔直地凝视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是父亲的儿子。」 嵐突如其来的情报给叶的心一记重击,令他一时三刻反应不来。 「你只有两条路。像个窝囊废般放弃挣扎,自我了断。」嵐举起两根手指,红瞳瞇成危险的弧度:「或是全力一拼。」 叶张着嘴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有足够的觉悟,什么也保护不了。无论是你,还是你身边的人??」嵐看了樱一眼后加重语气:「都不能倖免。」 叶呆立原地,只有茫然地回望。 「今天只是给你一个警告,我们下一次见面时便是敌人。洗好脖子待宰,或是拾起武器备战,好好想一下吧。」 嵐拉上风帽,往后一跃便溶于浓黑的夜色之中,来去如风,着地无痕。他带来的消息宣告短暂的和平生活结束,前路风雨欲来,暗涌翻腾。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的叶背着樱走在林间小径上,种种思绪转过纷乱的脑海。人跡罕至的迂回小路日久失修,路面凹凸不平,他走得很慢,步履尽量保持平稳,以免牵动樱的伤口。 夜幕低垂,沉沉睡去的樱市只有零星民家点亮的灯火,让行人得以欣赏满天璀璨的星海。 传说,死去的人都会化作天上的繁星,默默守护在世的后人。叶仰望无云夜幕上的星宿,徒劳无功地搜寻父亲的影子。 吶,父亲您究竟想我成为怎么样的人? 「呜??」 几不可闻的呻吟声从后传来,叶马上回头关心:「樱??还好吗?」 叶总感觉跟樱花有特别的缘份,在樱树下被捡到,辗转来到樱市,再遇上叫樱的人。 「没事??」樱勾起唇角轻声问:「叶才是??没事吗?」 「嗯,没事??」 「那就好。」 「抱歉,害你受伤。」叶低声道歉,沉吟半晌后还是决定开口:「你就不过问今天发生的事情吗?」 连我的过去也?? 「人总会有难以啟齿的事??」樱放柔声线,就如包容一切的大海般豁达:「正如叶没有窥探我的秘密,如果叶不想说,我也不会刻意干涉你的事情。」 「樱??」 「我会等待你主动告诉我的那一天。」樱懒洋洋地把脸搁在叶的肩上,适时转移话题:「我们来聊点别的吧。」 无论如何,叶也想要确认父亲留给自己的讯息,他迟疑地开口:「樱知道蒲公英的花语是什么吗?」 「自由而不受束缚,不管到世界哪个角落亦能重新出发。」樱娓娓道来,笑容变得柔软:「同时有着『我在远方为你的幸福祈祷』的含意,是非常温柔的祝愿哦。」 我曾以为自己已令父亲彻底失望,他却从没放弃过我?? 眼眶一热,鼻子一酸,叶狼狈地以手袖胡乱抹脸,掩饰窘态,眼角的馀光瞧到炫目的亮光在蓝黑的夜空划出耀目的光之轨跡,一颗熄灭,另一颗亮起,接连不断,如雨落下。 「是流星雨!」 樱雀跃地惊呼,随即闭上眼许愿。 叶不解地问:「樱市的人不是都向神樱许愿吗?」 面对樱,他似乎更能放开心胸,畅所欲言。 「现今会向神樱许愿的人屈指可数。」樱轻轻一笑,比平常稍低的声线略显落寞:「而且神樱也有没法实现的愿望哦。」 在流星雨结束前,樱与叶两人在心中许下各自的愿望。 在万籟俱寂的森林中,嵐离去前拋下的话,在叶的耳畔縈绕不去。 「传闻樱之庭的店员曾多番离奇失踪,别太信任这个叫樱的傢伙,这是我最后的忠告。」 第六章一薄雾 叶回到樱之庭后,轻柔地把沉沉睡去的樱放到床上。樱的衣襟布满褐红的血跡,看起来份外吓人,叶替他换上乾净的衣服,并细心盖好被子。 经歷一番折腾后,梳理整齐并束成发髻的头发变得散乱,珍而重之插于发上的釵子不知所踪,是否在途中不慎掉落不得而知。丰盈的睫羽紧密靠拢,细如银丝的秀发随意的垂落,令温文尔雅的脸孔显露几分难得的稚气,叶看得出神,直至小狛与小犬踏进房间。 小狛直截了当地问:「叶,怎么愣住了?」 小犬则以前肢直接攀到床上,探头窥看:「小叶子,樱的情况如何?」 回过神来,叶这才惊觉目不转睛盯着别人的睡脸看是多失礼的事,为掩饰窘态乾咳数声后回答:「伤口不深,已处理好了,不用担心。」 小狛和小犬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一个屁股坐到地上。 叶思考半刻后正经严肃地唤道:「小狛和小犬。」 牠们坐直身子,转头竖耳倾听。 「我想出去一趟。」 小狛立即皱起短小的椭圆形眉毛,狐疑地问:「为何?」 小犬满脸不认同地摇头:「小叶子你才刚脱险,贸然外出不怕再次受袭?」 「樱的釵子不见了,我想去找。」 樱的发髻以一枝手工粗糙的釵子固定,树枝般的褐色棒子简陋朴素,掛着一块叶子状的玉石,锯齿形的边沿凹凸不平,未拋光的部分暗哑无光,像是路边摊的廉价小饰物。叶曾就此好奇问过樱。 「是很重要的人送的礼物,看到它时就像他仍在我的身边,不曾离开。」樱垂下眼睫,伸手轻抚那块玉石,笑容变得苦涩:「不过,他很久很久以前已经不在了??」 如此大的范围要找一根细如树枝的发釵犹如大海捞针,定必要花上一番功夫。无论如何,叶也决心要它找回来,因为他知道樱的釵子就跟父亲留给他的蒲公英一样,有着无可取缔的价值。 今晚他能丝毫无损全身而退也是多亏樱把嵐的武器夺去,就当是还他人情好了,叶如此说服自己,但藏于心底的真正原因是他不想看到樱露出伤心的表情。 小狛的态度明显软化,喃喃自语:「樱确实很珍视那釵子??」 「小叶子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毕竟待了近二十年,叶对黑羽了解透彻,他轻轻摇头:「没事,按照他们的行动模式,深夜在荒山野岭施袭的机会不大。」 小犬匆匆跑了出去,咬来一个御守:「这是我们製作的护身符,上面施有祝福,能抵挡一次攻击,送给你傍身。」 叶把御守小心系在腰间,轻抚小犬的头:「谢谢。」 叶为谨慎起见,随手带上衣叉充当武器,便独自出门。他缓步沿路走去,全程低头专心搜寻,并以拿着手电筒左右扫射,他不放过任何反光的物体,仔细翻找每个角落,屡次落空仍再接再厉。 皇天不负有心人,叶朝一个翠色反光点看时,发现苦寻不果的釵子静卧于路旁的小沟里。 「找到了!」 叶小心检起釵子,拭去污秽后以手帕包好。正想尽快折返时,身后传来动静。 窸窸窣窣?? 草叶微仅可察的磨擦声划破森林的寂静,叶绷着神经,屏息凝视树丛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同时握紧手上的衣叉备战。 「今晚发生的事,你打算怎样做?」 耳熟的磁性声线在耳畔响起,人影如鬼魅般瞬间来到叶的身后,叶反射性回身把衣叉刺向来人,叉头就停在脸前一寸处,被两根手指头牢牢夹往,动弹不得。 叶讶异道:「宫?」 在早上有一面之缘的宫不知为何会在这微妙的时点,在人跡罕至的林间小径出现.他没有回应叶的愕然,只是重复方才的问句:「你打算怎样做?」 灿金的瞳孔在逆光下射出摄人的精光,令叶下意识后退,儼如被蓄势待发的猛禽盯上一样,寒意直窜脊髓,心脏怦怦狂跳。 叶退一步,宫便踏前一步,态度变得咄咄逼人,逼问道:「怎样做?」 站稳脚步,叶鼓起勇气反问:「难道你也在场?」 宫恶狠狠瞪着叶,咬牙切齿地说:「不,如果我在,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樱。」 「那么你怎么会知道今晚的事?」 「是森林的老树告诉我的。」宫深吸一口气,稍为收敛情绪后把手掌放在耳侧:「倾听大自然的声音,它会告知你渴望知晓的一切。」 人类总对无法理解的事物產生敌意与恐惧,叶明白宫大概跟樱一样并非常人。如果说樱展现的是纯粹的善意,宫此刻显露的是鲜明的敌意。 叶颤声问:「宫,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过是负责送花到樱之庭的人。」宫直勾勾地回望,咬牙切齿道:「你的生死与我无关,我在乎的由始至终都只有樱。」 叶的确能感受到宫对樱与别不同。 「但樱在乎的却只有你。」宫恨恨地唸,不耐烦地追问:「面对组织的威胁,你到底计划怎样做?」 「我不知道??」面对连番逼问,叶终于如实回答,从打颤的牙缝挤出迷茫的句子:「我真的不知道??」 宫挑着眉,无言瞪视。叶被盯得头皮发麻,双肩颓然垂下。 一个人的出身是无法逃离的枷锁。叶在机缘巧合之下被黑帮头领收养,自懂事以来便一直在逃避,躲避身为组织一员的责任,回避身为头领儿子的义务,拚命活得像个正常人。 逃避可耻却有效,一个人逃惯的人只会继续逃下去。 然而,嵐下达的战帖只有战,没有降的选项。 「躲在父亲的庇荫下苟且偷生的你,到底何时才肯真正站起来?」 嵐的责骂鏗鏘有力,直戳叶心坎的痛处。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半晌,宫重重叹了一口气:「本来我还期待你多多少少会有所长进,结果还是老样子的窝囊懦弱。」 叶眼神闪缩,惭愧得想挖个洞跳下去。 脚步声逐渐远去,在枝叶间隐去身影前,微凉的夜风捎来宫唏嘘的呢喃:「今次你还是要挥开他的手吗?」 第七章—岔道 回到樱之庭后,叶整晚辗转反侧,各种思绪涌进疲惫的脑袋,难解的烦恼缠绕心头,如压于胸前的重石,苦闷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才勉强入睡。 「别太信任这个叫樱的傢伙,这是我最后的忠告。」 嵐低沉的声线回盪不断,循环往復,即使叶紧掩双耳仍清晰可闻,时刻提醒叶不能忽视日益滋长的疑心。 视野歪斜扭曲,黑、白、紫、黄、蓝互相搅拌混成一团,刺眼的血色从四角迅速晕染,满目的红勾划出倒在血泊里的父亲,血流披面的他双目圆睁,死不瞑目,总是温柔注视自己的眸子黯淡无光,仿如灰浊的珠子,流下红黑的血泪。 「呜呀!」 叶连退数步后跌坐地上,无数的鬼手从后掩至,疯狂拉扯叶的四肢,把他拖往黑不见底的悬崖。叶拼命张口呼叫,乾涸的喉咙只能发出咯咯声,双手无助地乱抓,试图挣脱强硬的束缚。 驀地,一隻柔软纤细的手牢牢抓住了他,粉色的发丝在风中飞舞,精緻的脸上泛着温和的微笑,暗紫的明眸弯如新月,犹如冬日暖阳般和蔼可亲。 「樱??」 或许就是这抹温婉若水的笑容令叶为之动容,不其然放松警惕,卸下心防。 正当叶以为得救的时候,手掌却传来剧痛,尖锐的指甲深陷皮肉。叶愕然仰头一看,樱的嘴角的弧度渐渐扩大,皓白的牙齿反射阴冷的幽光,暖若春风的微笑终扭曲成一抹疯狂的狞笑。 此刻樱的身影跟枫二哥的形象重叠,同样笑语盈盈,同样深藏不露。樱无情地松开手,朝叶的肚子狠踹一脚,身体往后飞去,直直摔落万丈深渊。 为什么? 「啊——」 睡在沙发上叶赫然惊醒,冷汗直冒,单薄的衬衣被彻底打湿,黏答答地贴在身上。真实的下坠感与胸口的酸楚衝击叶的神经,惊魂未定的他气喘如牛,汗流浹背,梦中之景在眼前挥之不去,逃也似的紧闭双目,父亲悽惨的死相仍歷歷在目。 疑心生暗鬼,叶战战兢兢地瞧了床上的樱一眼,确认对方并无动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内疚之情亦随之涌现。 樱根本没对我做过什么,还屡次不顾危险救我,甚至因我而负伤,三番四次怀疑他的我真是差劲顶透。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两天连串的事情令努力适应新生活的叶如坐针毡,疲于奔命。命运的齿轮彷彿在他出狱那天开始转动,就像不会轻饶他似的,麻烦接踵而来。接二连三的事件竟令叶有点怀念狱中的日子,真是讽刺。 叶没有入狱的经验,首次坐牢便被编配至单人囚室,大部分时间都能独处,狱警不知为何对他特别的客气,生活甚至比外头还要平静无波。 在狱警严密监控下甚少有人生事,只要保持行为良好,在劳动日课努力工作,便能获得三餐温饱,还能学习各种实用技能,充实生活且扩阔眼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规律有序,简单愜意,叶一直追求的便是如此平凡生活,现时却显得遥不可及。 「唉??」 彻夜难眠的叶坐在床沿把玩着蒲公英乾花,指头轻捏脆弱纤幼的茎子,心不在焉地在白绒毛上摩娑。面对父亲「在新环境好好活下去」的祝愿,叶百感交集,既感触且惆悵,满腔鬱闷无从宣泄。 「躲在父亲的庇荫下苟且偷生的你,到底何时才肯真正站起来?」 「面对组织的威胁,你到底计划怎样做?」 嵐的冷言嘲讽与宫的厉声质问化作苛责的鞭子,一下一下狠抽叶的心,他却连一句反驳的说话也无法挤出。 二十乃弱冠之年,我早已不是要人呵护照顾的小孩子。消极地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一股脑儿掩眼逃避,前方只有穷途末路。 道理我都知道,可是??孤身一人,何以匹敌? 组织要置他于死地易如反掌,内心天人交战的叶有想过一走了之,拾起迟迟未卸下的行囊夺门而出,远走高飞隐姓埋名,继续逃窜下去。 「樱一直期待你的到来,别让他失望。」 然而,小狛的话留住了他。单单为了「期待」二字,叶选择留在樱之庭。 踌躇不前,迷茫不决,连叶也极度厌恶懦弱无能的自己。婆婆妈妈的性格令叶在组织内显得格格不入,在鋃鐺入狱那时,谁也没有站出来替他说话。 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偶尔路过现场。在我来到现场时,他们已被打趴在地。我什么也没有做,请相信我?? 身为黑帮头目儿子成了人生的原罪,没人愿意听进叶的隻言片语,警方逮到神出鬼没的黑羽很是高兴,把所谓的証据胡乱堆砌,草草结案后便把叶从速关押。 长年被孤立的环境促使叶对每一缕弥足珍贵的温情都念念不忘,没法亲手放弃来之不易的容身之所。 想着想着,眼皮变得沉重,叶依在床沿闭上缓缓闔眼。 再睁眼时,天色放亮,和煦的阳光柔柔洒落堆叠整齐的床舖,身上不知何时披上的被子随动作滑下。 刚睡醒的平和心情下一秒便烟消云散,珍而重之捧在掌心的乾花竟不知所踪,叶赶紧在一目看尽的斗室里四处翻找,拼命想要找回与亡父仅有的连系。 「叶,早饭煮好了??」房门被轻轻推开,穿着围裙的樱看到一脸慌张的叶,迟疑地问:「怎么了?」 叶抓住樱的肩膀一阵猛摇:「樱!你有看到一棵蒲公英乾花吗?」 「是这个吗?」樱往旁退开让叶看清身后。一个球形玻璃罩子置于餐桌上,内里立着一棵蒲公英,在装饰用的绿叶与小石映衬下显得欣欣向荣。 「我看叶熟睡时仍紧握不放,应该是很珍贵的物品吧?」樱看向把罩子拿起端详的叶,续解释:「永生花不好好呵护也会有凋零的一天,如果被虫蛀食而损毁就太可惜了,所以我趁叶松手时把它放在保存容器内。」 叶沉默半刻,还是回以一句说到嘴巴起茧的话:「谢谢。」 樱温声催促:「不客气,快去梳洗吧。」 叶紧张地捏着双手,忸怩地问:「那个??我可以向你请教乾花的保养方法吗?」 樱拍拍叶的肩,笑说:「当然可以,叶是樱之庭重要的店员。」 可口的早饭疗癒身心,小狛与小犬欢乐打闹,樱在旁瞇眼轻笑,昨天风云变色的经歷犹如梦魘,在明媚的阳光消逝无影。感受到叶的视线,樱朝他莞尔一笑。 毫不吝嗇向我展露笑顏的樱,把我带来温馨的樱之庭,赋予重获新生的机会。无论旁人怎么说也好,叶想要相信樱,不管他是人,还是妖怪。 「樱??」为了释除疑念,叶试探地问:「既然樱之庭工作如此忙碌,你没僱用别的店员吗?」 樱为之一怔,笑容一瞬僵在嘴角,眼神闪烁不定。他试图以含糊不清的言词蒙混过去:「大家都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 为了真正的坦诚相处,叶希望弄清真相,樱却每每躲开,欲言又止,隐瞒成了两人之间无形的隔膜。 樱不自然的表现反映问题正中圆心,令叶决心追问下去:「为什么?」 樱垂首盯着脚尖看,喃喃低语:「他们去了更好的地方,仅是这样而已。」 「可是我听说??」 狼吞虎嚥的小犬从饭碗抬头,打断叶的话:「小叶子,太缠人的男人会被讨厌哦。」 小狛也插口道:「叶,适可而止。」 「没关係哦。」樱举手制止,轻叹道:「因为我没法给予他们需要的东西。」 这个话题在凝重的沉默下结束,同时餐桌轻松愉快的气氛亦为之终结。 叶在清洗碗碟时,向走进厨房的樱老实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想更了解樱,无意触碰你的伤疤或是令你难堪。」 樱摇头苦笑:「叶没有错,这只是我个人的问题。」 以笑掩饰这一点跟父亲一模一样。喜悦、悲伤、不快、困窘,通通以笑来呈现。 世上并不存没来头的善意,有形的,无形的,任何行动总基于某种目的,自我满足也是一种回报。轻易对别人敞开心胸会摔得很惨,叶深明这个道理。 我跟嵐大哥都说父亲愚蠢,我不也是一样吗?伤得有多痛还是想要去相信。 「叶来了,我真的很高兴。」一隻温暖的手搭上叶的肩膀,由衷的笑容重回樱的脸上,他缓缓道来:「小狛和小犬是唯一留下来陪我的,我很感谢他们,所以我要振作一点,不能总让牠们担心呢。」 父亲的话在耳畔响起:「忠于自己的心,侧耳倾听心声,它会给你指引不惑的道路。」 叶鼓起勇气握上樱的手,感受手心柔软的触感,脸红耳热地告白:「算上我的份吧,我也想为你们??为樱做点什么。」 樱回握叶的手,笑容满脸:「嗯,那就拜託你了,叶。」 咚咚! 木门这时被敲响,一个人影在门前朝樱挥手。 「宫先生来了,我们走吧。」 第八章—羈绊 今天是樱市市立樱中的毕竟典礼。由于樱之庭早前接获大量鲜花订单,因此负责搬运的宫也特意前来帮忙。 「樱,早安。」 甫踏进门口,宫狠瞪叶一眼后,便一直停留在樱的颈项与额角上的绷带,神色阴沉。 咦?宫先生这是??? 意识到气氛不对,樱左顾右盼寻找话题,眼角的馀光瞧到宫右手手背的红痕。 「宫先生,您受伤了!」 樱急忙拉起宫的手小心端祥,修长手指骨节分明,长着茧子的手掌触感粗糙,手背有像是被硬物划过的痕跡,表皮破损处轻微渗血,可见点点暗红的瘀伤。 「只是刚才清扫虫子时动作太大,不小心破了皮,这点小伤不碍事。」宫平淡地摇首,续问:「比起我,樱的伤口会痛吗?」 宫以指尖轻触樱的颈部,瞇起眼睛麻利地把稍为松脱的绷带重新绑好,跟他魁梧的体型不符,动作非常轻柔。 「还好,谢谢。」樱回以微笑,依旧不放心地建议:「即使是小伤口还是需要妥善处理,请来这边。」 樱拉着宫的手,把人领到沙发坐好,转头跟叶说:「可以麻烦叶到储物室把药箱拿过来吗?」 「好。」 待叶走开,宫紧张兮兮地按上樱的肩,以只有对方听到的声量耳语:「樱,这里太危险了,跟我回山上好吗?」 「宫先生,无论多少次也好,您知道我的答案是不会改变的。」 「樱,为了他真的值得吗?他??」 宫越说越激动,十指陷进樱瘦削的肩膀,深深看进他的眼睛,想要找出任何一丝动摇。 然而,樱只是静静回望他,眼里波平如镜,粉唇微啟吐出清晰无比的二字:「值得。」 这时候,叶拿着药箱匆匆走回来,宫重重叹了一口气后放开了樱。 简单地为宫处理擦伤后,三人抱着数个盛满鲜花的箱子出发。由于路程不远,他们徒步前往,宫全程不发一言,把东西送达校门后便匆匆离去,而叶则警戒地东张西望,防备着藏于黑暗的敌人。 「樱哥哥!」 一名头戴四方帽的女生一面精神抖擞地招呼,一面小跑步过来,束在身后的马尾左右甩动,身上的黑色毕业袍随风飘扬,洋溢年轻人独有的青春活力。 樱弯起眼眸,向小兰送上祝福:「小兰毕业快乐。」 「谢谢!」小兰夸张地瞪大眼睛,倒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打量樱的伤处:「樱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哈哈,不小心摔跤了。」樱脸不改色,胡乱搪塞过去:「比起这个,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樱之庭的新店员叶。」 「你好。」叶礼貌地点头致意。 「叶哥哥你好!」小兰热情地跟叶握手,不忘上下打量一番:「看着也挺帅的,算是我的菜,嘻嘻。」 忽然受到注目的叶不知所措地躲到樱的身后,脸红得像个大红灯笼,小声嘟嚷:「谢谢??」 「小兰你就别逗他了。」叶薄如纸的脸皮让樱忍俊不禁,他压下嘴角的笑意给叶介绍:「小兰是樱中的学生会会长,因为常办各种活动,所以是樱之庭的常客。她亦是樱市市长的女儿,交游广阔,人缘极佳,是樱中的风云人物。」 「樱哥哥说得也太夸张了,我只是努力与各方维持友好关係而已。」小兰失笑道,笑容渐渐蒙上阴霾,声音也变得没精打采:「不过在今天以后,我跟朋友就要各散东西了,紧密的关係也到此为止了吧。」 离开一起生活的校园,走出自小成长的樱市,前往各自的目的地展开新生活,没了共同的话题和聚首的时间,友人之间的关係无论曾有多亲密,总会逐渐变得疏远,跟长年分隔两地的恋人感情会随岁月淡化同理。 驀地,一抹灿黄闯进小兰的视野,她反射性接下樱向她塞来的小花束,不明所以地问:「这是???」 五支向日葵整齐包裹在粉色的花纸里,亮黄的花瓣在深褐的花蕊的衬托下尤显鲜艷夺目,犹如一轮轮从蓝天摘下的艷阳,象徵希望、愿景与年轻人光辉耀目的未来。 「这是我送给小兰的毕业礼物。」樱勾起唇角,放柔声线:「小兰给同学和朋友都订了花束,唯独忘了自己吧?所以我擅作主张给你做了这个,作为我小小的心意。」 「不是哦,这并不是遗漏??」小兰轻轻摇头,垂下眼眸呢喃道:「只是我个人认为离别这种伤感的日子并不适合美丽的花朵,才没有算上自己的份??」 「小兰,一段关係会否变质视乎当事人有没有维系的心哦。」 「欸?」 樱的话令沉浸于离愁别绪的小兰愣住。 「每一棵花朵对我来说也象徵一段独一无二的缘份。」 樱莞尔而笑,娓娓道来:「我希望你能拿着这束花,带着美好的祝愿,拍下最美丽的照片。以后看到照片里的花时会记得有一间叫樱之庭的花店,会忆起有一个叫樱的店主,然后想起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如果你有空能来看看我,我会很高兴的。」 离别并不是关係的终点,只要心上仍有彼此,羈绊便不会消失,而是换了另一种形式存在。只要用心灌溉,缘份的花朵便不会凋零。樱想要传递的是这样的讯息。 小兰把花束紧紧抱在胸前,朝樱露出不输向日葵的灿烂笑容:「我一定不会忘了樱哥哥的,还有不会忘了我在校园里认识的每一位朋友、师长与同学。」 小兰跟樱他们合力把花束分发出去,收到花束的人都非常喜欢这份惊喜。 小兰笑着朝樱与叶招手:「我们要拍大合照了,樱哥哥、叶哥哥,你们也来吧!」 咔嚓! 一群高中生抱着盛放的向日葵,勾搭彼此的肩膀,朝镜头咧嘴而笑,刻下青春的足印,铭记青葱的回忆,为毕业礼画上完美的句号,而樱与叶也在旁并肩而立,展露由衷的笑容。 第九章—神樱 a 中午,艷阳高掛,微风轻拂,数朵白云在澄蓝的天空柔柔舒捲,毕业生的欢声笑语繚绕耳畔,花间彩蝶飞舞,枝上小鸟嬉戏,愜意得令人暂时忘却烦忧。 樱与叶完成工作后,在樱中的一隅树荫下休息,吃着樱的手製便当。精緻的双层黑漆木盒上绘着粉樱花纹,整齐排列的三角饭糰以香脆的海苔包裹,饱满的米饭粒粒分明,一口咬下去是份量十足的汁煮鮭鱼蓉,放凉吃也非常美味。 叶低头默默进食时,樱忽然靠近,单薄的衣衫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突如其来的碰触令叶险些呛到,慌忙嚥下食物后僵在原地不敢挪动半分。湿润的呼吸吹在脸上,轻轻撩动脸颊的瀏海,淡雅的花香飘进鼻腔,令叶几乎忘记呼吸。 「叶沾上饭粒了,左右各两粒,总感觉有点像猫咪的鬚子呢。」樱噗哧一笑,弯起眼眸说:「我给你拿一下吧。」 薄红的指尖抚过叶的嘴角,所触之处留下电撃般的酥麻感,粉舌轻舔便把米粒送进肚子。珠玉般的软唇近在咫尺,吹弹可破的肌肤白里透红,轮廓优美的锁骨一览无遗、纤细白皙的胴体在宽松的衬衫下若隐若现,再往下看?? 把樱压倒的衝动化作汹涌巨浪撼动叶悬于一线的理智,心痒难耐的叶吞了吞口水,视线在樱身上游走,捨不得移开。自从遇上樱以后,奇异的感觉不时涌现,心脏经常砰砰乱跳,脸烫得如火烧一样,甚至萌生莫名的欲望。 我对樱?? 「叶?」樱抬眼仰望,灰紫的眼瞳在修长的睫羽下骨碌碌地转着,纯粹澄澈的目光笔直看进叶的心扉,彷彿能看穿他心乱如麻的思绪。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叶狠狠捏了大腿一下,狼狈地转过脸,试图掩饰藏于心底的念想,微颤的声线仍明显出卖他的动摇:「没什么??」 樱稍稍移开后,笑着问:「好吃吗?」 「嗯,谢谢。」 两人收拾东西准备动身时,樱自然而然牵起叶的手,回眸一笑:「天色尚早,我们出去走走吧。」 「樱??那个??」叶怔怔地望着两人亲密交握的手,迟疑地开口,声音越说越小:「正常来说??同性朋友会??这样牵手的吗?」 樱狡黠一笑,理所当然地道:「因为不好好抓住的话,叶会跑掉哦。」 屡次落荒而逃的叶似乎在樱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还是叶讨厌这样?」 樱作势把手抽走时,叶不假思索用力回握,不让纤纤玉手脱离掌控,回答衝口而出:「不!啊??」 完全曝露心思的叶脸红耳赤地立在原地,像个使坏被逮过正着的小学生垂首抿唇,羞红到耳根。 「呵呵,叶真可爱。」樱把人逗弄一番后笑嘻嘻地迈开步伐:「我们去参拜神樱吧。叶不是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叶跟紧樱的脚步,小声嘀咕:「想要实现的愿望,樱不也有吗?」 昨晚樱虔诚地闭上眼,拚命向飞掠而过的流星祈愿。 「我的愿望??」樱没有回头,无法听清的喃喃低语随风散去:「不过,我还是不想轻易放弃哦。」 神樱长于樱市中央的樱山顶上,山脚有一座名为樱山大社的神社,传说是千年前的古人为了祭拜山神而建,获政府重点保育的古建筑经妥善修缮后香火鼎盛。樱与叶在门口深深鞠躬,便沿神社旁的蜿蜒小路上山。 与山下的神社大相径庭,人跡罕至的道路两侧长满杂草,破败的石梯日久失修,裂纹满布,缺角崩落。两人小心翼翼跨越凹陷,踏过满地的枯叶,越往上走路面逐渐收窄,最后更隐没于及腰的草丛中。樱与叶一面拨开乱草,一面缓步前进时,有一句没一句地间聊起来。 「叶有什么心事吗?」 相握的手传来窝心的暖意,给予叶无言的支持,樱耐心地回头注视他,静待他的回应。 要把一切告诉樱吗?把过去全盘托出,告诉他自己正被盯上,随时有人会来找麻烦,再寻求他的帮忙。 想要诉说的千言万语悬在喉头,叶张着嘴欲言又止。当视线落到樱颈上的绷带时,迷茫瞬间烟消云散。 不,这是我个人的问题,必须亲手去解决,绝对不能再让无辜的樱受到牵连。 思前想后,叶还是选择沉默不语。 等不到回答的樱续叹道:「叶总愁眉深锁,想事情想得出神,真令人放心不下哦。」 又让樱担心了,我必须振作一点。 「对不起??」 樱温言道:「有什么事要说哦,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即使自身没半点信心,叶为了让樱安心仍作出保证:「请放心,我能处理。」 既然决定放手一搏,就得尽快行动起来。今晚就出门吧。 沙沙?? 走出树丛后,没有遮掩的视野豁然开朗,头上是广阔无垠的碧空,一直延伸至地平线的彼端,脚下是充满文艺风情的城市风光,褐色的木建民房鳞次櫛比,满开的樱花犹如一团又一团粉色云团,悠然飘浮在井然有序的街道上,粉白、淡红、浅紫互相交织,为静謐的城市加添鲜活的笔触。 「我们到了。」 樱市独有的樱花信仰的中心——神樱静卧于樱山之上,安静俯视守护千年的城镇。 神樱为一棵几乎横卧在地的卧樱,瘦弱的主干没法支撑沉重的树冠,树体大幅度倾侧,根部因猛力的拉扯而从泥土局部露出,馀下的部分因承受整体重量而扭曲变形,枝头上掛着寥寥可数的樱花。 神樱之下有一间小小的神社,破旧的屋簷上堆满枯叶残枝,前方奉纳祭品的盆子盛满积水,紧闭的社门因风化而开裂,从裂缝可窥探内里凝聚神力的神镜,置于中央的圆形镜面上因沾满脏污而模糊不清。 孤独佇立的老樱、没人到访的荒废神社、凋零疏落的花朵,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叶有感而发地嘟嚷:「真是个寂寞的地方啊??」 「嗯,真是个寂寞的地方呢。」 樱与叶围着神樱走了一圈。与山下的樱花相比,神樱所开的花明显较为含蓄,没有挤满枝头的密集小花,只有零星凝聚的花簇,形态也完全相异。 重瓣的八重樱呈独特的球状,细腻轻薄的花瓣层层相叠,形成纤巧精緻的花球,仿如精雕细琢的工艺品,展现歷经时光洗刷的恆久之美。 叶轻触垂落眼前的樱花,由衷地感叹:「真的很美。」 「今年大概是最后的开花了。」 樱没来头的一句令叶心头一震,连忙追问:「最后?为什么?」 樱只是轻轻摇头,抚上神樱的树干,脆弱的树皮随之裂开,一片一片地掉落。 再坚强的生命力也难敌生死的循环,再坚贞的信仰也有难逃殞落的命运。神樱在漫长的时间洪流中渐渐被遗忘,再无声地垂垂老去。 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叶握紧樱的手,轻声问:「我下次能再跟樱一起来吗?」 「欸?」 叶缓缓说出心中所想:「我想为神社翻新一下,还要带上祭品??」 樱的声音微微颤抖:「为什么?」 「我想感谢神樱给我看到如此美丽的花朵。」 或许叶没有自觉,他说出这句话时确实展露自然的微笑,樱呆呆地看着,晶莹的泪水滑落脸孔,一点一滴落到地上。 「樱?」 「叶总是这么温柔??」回过神来的樱以衣袖匆匆抹去满脸的泪痕,挤出笑容:「好,一言为定。」 樱与叶把神社简单打扫一番,双手合什祈愿。 请赐我扭转困局的力量。 就像回应叶在心里默许的愿望般,转身离去前樱在旁神秘兮兮地说:「在生活上不经意结下的缘份一定会成为叶的力量。」 不明所以的叶正想追问时,神樱旁一个几不可见的坑洞吸引他的注意力,被杂草掩埋的土坑就像曾有什么在那里。 究竟是什么呢? 叶摇摇晃晃地按住额头,头痛欲裂,支离破碎的片段一股脑儿涌进叶的脑袋。那是一段记忆,如隔岸观影般极度陌生,又如亲歷其境般无比熟识。 对了,我曾到过这里。不,我?? 「叶!怎么了?」 樱焦急的呼喊犹如洞穴里的回音,逐渐变得遥远。 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天际,身体燃烧般滚烫,四肢嘶吼悲鸣,冲天的火光与默默流泪的人映入眼帘。那人的脸容在逆光下无从辨识,但粉色的发丝依稀可见。 樱? 第十章—回溯 嘻嘻哈哈?? 孩童天真无邪的嬉笑声在耳际回盪。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灿烂的笑脸,浅粉的唇瓣勾起柔和的弧度,皓白的牙齿含蓄地露出,明眸弯如新月,雪肌泛着淡淡的红晕,温暖的笑靨跟叶认识的樱一模一样,只是个子更为细小,幼嫩的圆脸蛋亦显得稚气。 叶知道眼前的是小时候的樱,而他正依附在某人的身上。 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碧蓝晴空下,没有樱花,也没有市镇,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与青葱的丛林。 「来追我吧!」 小樱蹦蹦跳跳地迈出脚步,不出一会儿便跑远了,那人奋力移动短小的腿,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呼呼??等等我嘛!」 小樱调皮地回头眨眨眼,刻意加快脚步:「嘻嘻!才不会让你追上!」 风铃般的清脆笑声轻吻耳垂又再飘远,天真纯粹而不带半点阴霾,比现在的樱更无忧无虑,更自由自在。叶认识的他偶尔会露出落寞的神情,默然看着远方,笑容背后总感觉藏着不可向别人言的沉重秘密。 互相追逐的孩子玩累了,最终停留于一棵瘦小的樱树旁。樱树的叶子会在开花时全数脱落,把珍贵的养份让给含苞待放的花蕾。 小樱树与他们高度相若,光秃秃的枝干在微风下左摇右摆,脆弱得彷彿一阵强风便能轻易把它吹翻,一朵小小的淡粉色的花孤零零地悬在枝头。 小樱心不在焉地捏着双手,垂头丧气地说:「今年仍只有一朵花,山神大人会不会生气呀?」 那人认真地说:「一比零多,至少比我强。」 「哈哈,这是什么安慰人的说话啦。」如花的笑容重新在脸上绽放,小樱拍了拍瘦削的胸脯,吃吃地笑:「如果山神大人责怪下来,我们一起承担,两人总比一人好。」 两个孩子手牵手,并肩坐在樱树下眺望日落,欣赏天空上演绝美的演出。艳红至靛蓝,澄黄至亮橙,千红万紫,变化万千,明暗交错,光影跃动。 小樱由衷感叹道:「无论看多少次,夕阳也很美,就像满开的樱花一样璀璨夺目。」 粉色的发丝被夕阳的馀暉染成橘黄,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摇曳。 「真的很美。」 「吶,终有一天我也能变得闪闪发亮吗?」 灵动的紫眸始终笔直凝视前方,闪烁着希望与憧憬。那人静静看着小樱泛起光晕的侧顏看得出神。 「一定会的。」 「嘻嘻,那时候你就是第一个观眾,说好了哦。」 两人打了勾勾后相视而笑。 温馨的回忆在下一瞬间被冲天的烈焰吞噬殆尽。 啪嗒啪嗒?? 晶莹的泪珠像断裂的珠链般如雨落下,折射着刺目的火光,打湿知觉麻木的脸孔,唤回分崩离析的意识。 叶听到那人气若游丝的呢喃:「不要哭??哭花脸就不漂亮了。」 浑身的气力抽空,伸到半空的手颓然落下,被一双的柔软的手用力握住。 「下辈子我想成为人类,然后??」 「嗯,你的愿望就由我来实现。」 黑幕徐徐落下,把眼前的人深深烙印于眼底,那人万般不捨地闭上眼睛。一切归于虚无前,叶听到一句坚定不移的承诺。 「约定好了,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叶!」 一声焦急的呼唤把叶拉回现实。 「呜??」 樱察觉到怀中的动静,赶紧俯身关切道:「叶没事吗?有哪里不舒服?」 叶横躺在樱的膝上,瘦削的大腿有着硬邦邦的骨感,右手被牢牢抓住。湿润的眼瞳布满血丝,眼眶充血胀红,轻扇的睫羽抖落豆大的水滴。 「不要哭??」叶以指尖轻柔地抹去樱眼角的泪珠,填满心头的情感使他吐出同样的话:「哭花脸就不漂亮了??」 叶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昏沉的脑袋一片朦胧,按着额头整理纷乱的思绪:「我这是怎么了???」 樱吸着鼻子,哽咽地说:「叶你忽然倒了下去,我还以为,还以为??」 叶自然地把樱拥进怀里,轻抚他的背温言安慰:「我回来了,不是吗?」 「嗯??」樱把脸埋在叶的胸口,任由缺堤泪水涌出。 两人紧紧相拥,直到樱颤抖不已的肩膀平静下来。 叶随后娓娓道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看到小时候的樱??」 樱安静地聆听叶的述说,最后作了以下结论:「灵气之地会保留生灵的记忆,让有缘人看到。越强烈的思念,画面越清晰。」 樱似乎不想在这话题纠缠下去,草草结案后便顾左右而言他:「时间不早了,我们快回去吧。」 叶显然没法被轻易说服,但他仍尊重樱的选择,决定回去以后自行好好调查一番。 不过,有一件事令叶非常在意,他决定问过究竟:「关于神樱,它旁边是不是曾有点什么?我看到那里有个坑洞。」 听到叶的问句,樱的肩膀明显为之一颤。 「樱?」 沉默半晌后,樱换上一贯的笑容:「没什么哦,那里什么也没有。」 黄昏时份百鸟归巢,鸟群飞掠而过,吱吱喳喳地呼朋唤友,天空热闹非常。 踏上归途时,叶主动拉过樱的手,后者讶异地瞪大眼睛后也予以回握。两人默默无言,十指紧紧相扣,接纳对方的陪伴,感受彼此的存在。 雅致的小花店佇立街角,静待主人的归来。踏上通往樱之庭的小坡道上,鸟语虫鸣顷刻止竭。 察觉到异样的叶赶紧拉住樱,凑近压低声线问:「樱,你感觉到吗?」 樱同样绷着身子,警戒地环顾四周:「有点不妥??」 周遭安静得过份。 叮—— 金属落地的清脆声划破寂静。 什么东西被丢到脚边,倏忽间眩目的火光在眼前炸裂,视野瞬间亮如白昼。 轰隆! 在震天的爆音响起时,炽热的爆风与火舌顷刻扑面而至,呛鼻污浊的硝烟直窜肺部,叶反射性把身侧的樱搂进怀里,回身以没任何防护的背部格挡。 第十一章—回圈 踢踢躂躂?? 叶背着沉重的行囊缓步攀上陡峭的坡度,牛皮靴子把白晃晃的水泥地敲得咯咯作响。今天是叶刑满出狱的日子,他清晨步出监狱后便直接动身,于正午前后顺利到达樱市。 三月春色烂漫,四周生意盎然,耀目的太阳彷如盛夏,匆匆的行人汗流浹背,叶停在斜坡的顶端稍作休息,抹去额上一把热汗。 广阔无边的视野被满目的樱粉填满,以樱花闻名的樱市无论春夏秋冬都沉浸于粉色的幻华美梦,如鯽的寻梦者乐此不彼地到访,驻足欣赏虚幻而飘渺的永恆。 咦?这里怎么有点眼熟? 扫视似曾相识的街道,叶拿起刚掏出的地图,没有打开便把它塞回背包,不知为何他隐约知道路该怎么走。 春风扑面,繁枝摇曳,柔美的花瓣徐徐飘落,乘风漫天飞舞,亲吻旅人的发梢眉角。叶笔直地往前走,侧身穿过狭窄的小巷,横越潺潺小河,左拐右转后便看到写有「樱之庭」的木牌子,箭头指往小坡之上一间雅致的花店。樱之庭佇立浪漫的街角,静候有缘人的来访。 踏上小坡的一刻,视野霎时扭曲,蚀骨的寒意直窜脊髓,颅内划过闪电般的锐痛,火辣的痛楚在背部炸裂,血红的映像衝击眼球,撕心裂肺的呼喊猛敲耳膜。 「叶!」 谁? 头晕目眩的叶按着额头摇摇晃晃跪倒在地,胃部一阵翻腾,紧闭双目咬牙忍耐。由血腥、灰尘与瓦砾构筑的红灰黑画面径自在眼前展开,在散落一地的碎片间,他看到满身鲜血的人体俯伏在地,凌乱的绿发血跡斑斑,血肉模糊的背脊冒出黑烟,衬衣的残片仍燃起零星的火苗,暗红的血泊在身下急速晕染扩散。 那是我??? 横蛮闯进脑海的既视感一闪而逝,晕眩感渐渐缓解,叶呆望「自己」倒地不起的位置,浅灰的水泥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数片吹落的樱花被微风捲起、滚动数圈再颓然坠下。 无论怎么翻找记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苦思无果的叶决定暂且把莫名其妙的体验拋诸脑后。他拍去膝上的尘埃,正想继续行程时,迎面投来的不善视线令他瞬间警戒起来。 叶仰头一看,一名褐皮黑发的壮汉正依在坡顶的围栅上,居高临下地瞪着他,黑帽之下是锐利如刃的修长金瞳,儼如一隻盯上猎物的的黑猫,仅凭目光便能把他生吞活剥。 叶剎停脚步,仔细打量来人。一身漆黑的衣衫凌乱不整,遍布被利器割开的大小口子,领口的钮扣被扯掉,壮实的胸膛上有数道红痕,捲起的袖子露出内里的白衬衫,边沿沾上斑驳的红褐色痕跡。在组织打混的经验告诉叶,这人明显刚打完架,而且现在非常火。 为免引起无谓事端,在这时候只要装作没看到对方就好,叶连忙转开视线,低头专心走路。 与那人擦身而过时,男人拋出一句意义不明的话:「我就看看你今次能走多远。」 叶赶紧回头,那人却不知所踪。 比预计的时间更早到达,叶立在樱之庭的门口环视四周,明亮简朴的店面给他一种温馨的亲切感,没作多想便推开门。 门铃轻轻晃动,清脆的铃声唤来朗声的回应:「欢迎光临。」 咚咚咚! 笑容可掬的店主踏着轻快的步伐从内里走出,光滑柔顺发丝呈独特的粉色,让人联想到枝头满开的樱花,捕捉到叶的身影时笑容顷刻变得更深,友善地伸手招呼道:「叶,欢迎来到樱之庭,我一直在等着你哦。」 叶握上那隻微凉的手,一个名字在脑海自然浮现,下意识轻唤:「樱??」 双手交握,两人默默对望。 在这曖昧至极的气氛下,一把慵懒的声音唐突地介入对话:「小叶子是要吃樱的豆腐吃到什么时候?」 两头既像狮子亦像狗的奇异生物坐在地上,挑着眉打量叶紧握不放的手,后者这才意识到初次见面便抓住别人的手不肯放手是多么失礼的事。 叶的脸一把刷红,飞快地缩回手并连退数步,结结巴巴地道歉:「抱抱歉??」 手上仍残留柔软的触感,樱的灿烂笑靨令叶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慌忙垂下头,不敢直视对方的脸孔。 樱莞尔一笑,「哈哈,没事。我给叶介绍一下,瘦的是小狛,胖的是小犬。」 闻言,小犬马上鼓起腮帮子高声抗议,嘴嘟得老长:「樱!这不是胖,是健康好不好!」 小狛伸出爪子在小犬胖胖的肚腩用力捏了一把,松驰的赘肉像果冻般震动摇晃,多馀的脂肪更泛起波浪,牠掩嘴偷笑:「噗!这不是胖,可以是什么?」 说不过小狛的小犬赌气地别过脸:「不是我胖,是你们太瘦,哼!」 樱践下去宠溺地轻拍小犬的头,弯起眉眼柔声说:「好了好了,小犬是胖得健康,对不对?」 「我就说樱是最好的,才不会跟小狛一般见识??」小犬亲暱地蹭着樱的手,好好想清楚后又大叫出声:「这不是仍在说我胖吗!」 「嘻嘻。牠们是樱之庭的??喔??该怎么说?」樱吃吃地笑了笑后偏过头,搜寻合适的形容词:「吉祥物?」 「是食客。樱,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契约。」小狛正色道,不过下一秒又回復玩味不恭的态度调侃:「不过小犬就只会食,是贪食客。」 「小狛是混蛋,大混蛋!」 樱像幼儿园的老师般,苦笑着隔开两隻扭打成一团的生物。 吵闹好一会儿后,一直掉线的叶回过神来,正经八百地打招呼:「小狛、小犬,你好。」 小犬围着叶蹦蹦跳跳跑了两圈,大呼小叫:「哦哦,这块小叶子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小狛也附和道:「好像变聪明了。」 「他今次没说我们是狗耶??啊??」 意识到说错话的小犬马上噤声。 然而,叶可没错过小犬说漏嘴的话,疑惑地追问:「今次?」 「我什么也没说,小叶子你肯定是听错了,哈哈哈。」 小犬以眼神向樱求救,最近索性躲到樱身后。 「比起这个,叶长途跋涉来到樱市一定又饿又累,先把行李放下,休息一下吧。」樱笑着转移话题:「午饭很快煮好,稍等一会哦。」 说完,樱便走进厨房做菜,小犬也拉住小狛逃而似的离开现场:「那么小叶子待会见!」 人一下子跑光,独留原地的叶心情复杂,一方面为如此快便融入群体而欣喜,另一方面亦为隐隐察觉的悬念而忐忑。 无论是人,还是物,一切似曾相识。强烈的既视感加上小犬无意透露的话,令叶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而这个推想有待印证。 叶就这样渡过无风无浪的一天,入睡前想起一件事,赶紧拿出手机上网查找。 翌日,有人一早便敲响樱之庭的门。由于樱在煮早餐,应门的是同样早起的叶。 「你是昨天的??」叶虽然对偶遇的男人竟然找上门来感到讶异,还是礼貌地招呼:「早安。」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男人略显不耐烦地推开塞在门口的叶,挤进店门后大喊:「樱在吗?」 披着围裙的樱拿着饭勺走出厨房,笑问:「宫先生?今天为什么这么早?」 宫??又是耳熟的名字。叶依稀感觉到与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是第一次见面。 宫紧张兮兮地拉过樱的手臂,拉着人走出店外:「我有话跟你说,借一步说话吧。」 宫异样的神色令叶无比在意,他摄手摄脚跟在后头,躲在柱子后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的对话。 第十二章—既视 樱与宫在樱花树下相对而立,刻意压低的声线微仅可闻。 宫一双大手按上樱单薄瘦削的肩膀,关切地把人上下打量一遍:「樱??你真的不要紧吗?」 樱憔悴的脸孔在阳光映照下白得透明,眼底下淡黑的圈子尽显难以掩饰的疲惫。 樱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没事??」 宫还是不放心地叮嚀:「别太勉强,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儘管告诉我。」 「嗯??谢谢您。」 「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就别跟我计较。」宫嘮叨一句后收敛唇角,单刀直入道:「不过,我认为那傢伙必须知晓一切。」 樱垂下眼睫,轻轻摇头:「我只是他人生中的过客,这样就好。」 对于樱淡然的态度,宫显然没法接受,他加重手上的力度,把人拉得更近:「可是你为了他??」 「这是我亏欠他的。」 樱如此断言后移开目光,默然仰望蔚蓝的穹苍。淡金的晨光柔柔洒落,树影婆娑,落花纷飞,悠远的视线转过春日的良辰美景,最终落在一片被风吹得不断打转的花瓣上,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它,薄如蝉翼的瓣片滑过指尖后悄悄溜走,不留半点存在的痕跡。 半晌后,樱低语呢喃:「这亦是我最后的愿望。」 「别说这种话!」宫将樱一把抱住,不自觉提高音量斩钉截铁道:「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樱挣脱宫强硬的怀抱,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地拒绝:「宫先生,感谢您的心意,但这是我与叶之间的事,而且以您的身份实在不应插手。」 宫一瞬露出受伤的神情,咬牙反问:「樱你又何尝不是逆天而行?」 「我??」 宫深深看进樱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不管怎么样,我也会以我的方式参与。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不愿放手的事物。」 樱朝宫深深低下头:「我明白了。」 宫离去后,樱若有所思地往回走,眼角的馀光瞧到叶时立即掛上温和的笑容:「叶?你站在这里是怎么了吗?」 叶急中生智,装作若无其事指了指宫置于门前的数个箱子:「我是来帮忙搬运这些的。」 按照隐约的印象,箱子装的是明天毕业礼会用上的向日葵。 樱笑说:「那么拜託你了。」 把箱子搬进店后,他们吃过早餐便准备一天的营业。洗完碗的叶走出厨房时,看到樱依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眉头轻皱,额上浮现点点冷汗。 「樱?」 闭着眼的樱斜躺着,声线虚软无力:「老毛病好像又犯了??」 叶贴心地给樱披上外衣,温声说:「店由我来顾,樱先休息一下吧。」 「抱歉??」 「不,这是身为店员的份内事。」 按照残留的既视感,下一个遇到的是?? 静待客人到来之时,叶在这段空档打开箱子,把一束束向日葵在工作桌上整齐摊开,并按记忆中的方法处理花束,修去多馀的部分,并逐一进行包装。 不久,一名怯生生的小女孩推门进来:「樱哥哥,请问小菊在吗?」 叶从桌上抬眼,放柔声线:「欢迎光临。」 虽然他的笑容仍没法收放自如,但至少温和的态度不会再把小客人吓跑。 「您是谁?」小女孩眨了眨眼,站在门口忸怩道:「爸爸说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 为了让对话顺利继续,叶决定说一个小谎:「我听樱说过,你是小梅吧?」 「对。」小梅迟疑地点头,续问:「大哥哥认识樱哥哥吗?」 「嗯,我叫叶,是樱僱来的店员。」 小梅像头胆小的小动物般缓缓走近,小声问:「叶哥哥,您好。请问有看到小菊吗?」 叶如实回应:「我想小菊大概下午三时左右会来。」 「真的?小菊说的吗?」 「不,我只是在想小学生可能在下课后比较有空。」 小梅想了想后挥挥小手:「嗯,那么我下午再来,谢谢叶哥哥。」 成功接待第一位客人后,小小的成功感令叶萌生些微的自信,更加卖力埋首案前。 下午,身体稍为好转的樱重新投入工作。看到桌上已完成大半的订单,满脸惊喜的樱竖起拇指讚许道:「看来很快便能完工呢,这也多亏了叶,真的帮上大忙了。」 没想到微不足道的付出会获得如此盛讚,叶不好意思地看向一旁:「没什么。」 樱拉起叶的手左右摇晃,笑得像个天真澜漫的孩子:「好!樱店长决定要给勤奋认真的叶店员一个奖励。」 「什么?」 「叶有什么愿望吗?只要力之能及,我都答应你。」 愿望??我?? 在叶能开口前,樱之庭的木门再次被轻轻敲响,两名笑容满脸的孩子探头进来,精神抖擞地齐声招呼:「樱哥哥,叶哥哥,下午好。」 小梅比起早上明显放松下来,主动开口:「叶哥哥说得对,我真的在路上碰到小菊,所以一块过来了。」 「这真是太好了呢。」 「嗯!」 小菊朝叶礼貌地点头:「叶哥哥您好!我听小梅说樱之庭来了一位亲切的大哥哥,我叫小菊,请多多指教。」 「你好。」 两名好奇的小孩子你一言我一语,把叶当作珍稀动物般围在中间,连珠炮发地问东问西:「叶哥哥是大学生?」 「读的是什么学科?」 「想做什么职业?」 面对他们的过分热情,不知所措的叶一阵语塞。 「叶是来樱之庭打工一年的实习生。」这时候,樱贴心地为他解围,把问题拋了回去:「这么说来,小梅你们将来想做什么?」 小菊想也不想便率先回答,彷彿答案早已在心中成形:「警察!」 听到「警察」二字,叶几不可见地为之一颤,对于那时被迅速掩至现场的警察压制在地仍心有馀悸。 「为什么呢?」 「因为我的爸爸是樱市的警察。」小菊自豪地仰首挺胸,正气凛然道:「成为警察就能跟爸爸一起抓捕犯人,儆恶惩奸。」 叶在心里暗暗自嘲,自己肯定是被归类为坏人那种,而且百口莫辩。 樱笑着转向小梅:「小梅呢?」 「园艺师。」小梅支支吾吾地说,声音细如蚊子叫:「因为妈妈把花园的植物打理得很漂亮,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樱在小梅和小菊头上轻轻摸了一把,笑说:「大家的理想都能实现就好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傍晚,小狛和小犬出门买豉油后,在厨房做饭的叶暗中紧盯门口,密切留意一切动静。 铃铃?? 门铃轻晃,一个身影悄然靠近专心打扫的樱,犹如一隻狩猎的猎豹,安静得没有任何脚步声。 来了! 打算把人撃昏的手刀被飞身至两人之间的叶以手臂挡下,肌肉碰撞发出低沉的闷声。 叶把樱护在身后,挺身与来人对峙。即使对方一身黑袍包得密不透风,帽子亦拉得极低,连一根头发也没露在外头,叶仍几乎能百分百肯定他的身份,毫不犹豫唤出对方的名字:「嵐大哥。」 那人动作一僵,随即缓缓脱下风帽,血红的眸子闪过讶异,继而直勾勾地瞪着叶。 在这一刻,叶终于确信自己的推测。他之前曾来过樱之庭,而所有的经歷均如时光倒流,以别的方式重来一次。 第十三章—蜕变 「你要找的是我吧。」正面迎上嵐的视线,叶咬紧因怯懦而打颤的牙关,花尽浑身的气力站直身子,压下声音的抖颤后从牙缝挤出威吓的话:「不准对樱出手!」 有人说过当一个人在守护比生命更重要的事物时会变得份外勇敢。如果为了一个人甘愿改变自我,那么那人肯定在心里佔了无法割捨的地位。 我不会再让樱受伤。 清晰的念头给叶莫名的勇气,跨出从来不敢踏出的一步。守护的决心让叶忘却根深的恐惧,他挺身挡在樱身前,接下嵐凌厉的视线瞪了回去:「你的对手是我。」 虽然算上回圈前,他与樱只短短相处数天,却像认识一辈子般熟悉,自然而然喊出彼此的名字。 突如其来的记忆回溯给他得以瞥见零碎的记忆片段,亲歷其景的体验与回响不断的情感令叶察觉到与樱之间曾经的牵绊,冥冥之中彷彿存在某物把两人紧紧联系起来,叶心想这大概就是樱所说的「缘」,或许再一次重回故地能得出更确切的答案。 为解明真相,叶必须活下去,对生的执着变得前所未有的炽热。自小唯唯诺诺,终日浑浑噩噩,不假思索便屈服于强权,对兄长言听计从,蜷缩在小小的生存空间苟且偷安,这样的叶首次萌生反抗的念头,因为他知道再不站起来终将失去一切。 我绝对不会退缩。 「呵,很有气势嘛。」嵐似乎心情不错,上吊的鹰眼里甚至闪过笑意的光芒:「终于稍为像个男子汉。」 「不过,我的行动何时需要你的批准。」 嵐下一秒便彻底变脸,嚯地从腰间拔出两把匕首,腥红眼瞳射出嗜血的衝动,上扬的唇角勾勒目空一切的傲气。 残阳如血,银灰的刀锋沐浴其中泛着阴冷的凶光,裹于黑袍下的魁梧巨躯儼如一座盘踞一方的大山,亦如一头伺机把猎物撕成碎片的猛兽。 「叶,用这个。」 樱给他拋来一支衣叉。 面对持械的敌人,赤手空拳迎战实属不智,而触手可及之处可充当武器的就只有这支置于门口,用于晾晒衣物的衣叉。衣叉与匕首对比相形见拙,但聊胜于无。 极度绷紧的叶下意识轻抚光滑的金属表面,从微凉的触感寻求些微的安心感。应对危机而急升的肾上腺素令他的呼吸变得紊乱喘急,狂跳心脏怦怦作响,淋漓的热汗不停滑下颈侧。 反之,每天歷遍撕杀殴斗,身经百战的嵐从容不逼地持刀而立,死白的皮肤没流半点汗水,炯炯的赤瞳目不转睛打量着叶。 颯颯的晚风从敞开的木门闯入,吹得门铃疯狂打转,叮噹作响。 两人绕圈踱步,无言对峙,互不相让。 咚! 蹬地的闷响倏地拉开战幔。 嵐猛然暴衝向前,漆黑的身姿如射出的炮弹,以肉眼没法看清的速度瞬间飞跃至叶的身前,原地留下的残影给旁人分身的错觉。嵐出其不意的高速接近,一下子夺去叶手执长柄武器的优势。 人们往往会因力量而牺牲速度,力量与速度兼备的嵐是天生的战士,顺理成章成了黑羽的地下斗技场之主,同时执掌人口贩卖与悖德交易的黑市。 两人随即进入由嵐主导的近身战。刀光剑影,暴风般的连击袭来,嵐一面挥动双刀,一面步步进逼,叶连忙后退闪躲,边退边地以衣叉格挡,情况极为狼狈。 錚!錚!錚! 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磨擦併发的火花四溅,脆弱的衣叉在连续猛击下逐渐变形,被敲击之处开始凹陷下去。 面对精英战斗员的猛攻,外行的叶在战斗力上根本无法匹敌,一股脑儿左闪右避,拼命寻找反击的机会。身上难免开始掛彩,没法挡去的刀尖切开衣服,划过皮肉,留下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嵐始终上勾的唇角映在叶的眼里,在猩风血雨的搏斗中显得诡异无比。 嵐大哥在笑? 叶知道嵐的实力可不止于此,如果他拿出百分百的实力,恐怕叶连回击的机会也没有便瞬间毙命。现在的嵐就像逗着叶玩似的刻意放慢行动。 「叶!」 在旁的樱观战的也没有间着,他在手上凝聚力量,手心泛起淡粉的微光,往前伸出的手臂跟随嵐的位置移动,尝试瞄准嵐手上的武器,然而嵐迅捷的动作却令樱的法术一一落空。 「闹剧到此为止。」 嵐忽地蹲低身子,右腿划出的圆弧横扫叶的下盘,「咚」一声正中叶的膝关节,失去平衡的叶向后倒去,嵐乘胜追击衝前抬脚一踢。 嘭! 腹部承受重击,酸苦的胃酸在口腔翻涌,被踹飞的叶撞上墙角的架子后重重摔倒,杂物噹啷噹啷坠满一地。 脸部朝下伏于地上的叶被嵐扯着头发翻了过去,头晕转向的叶来不及反应,黑影便倏地吞没视野。嵐骑在叶的身上,全身的重量压得叶的下半身动弹不得,鹰爪般的十指牢牢钳制他的手腕,把他按压在地。 「你输了,而败者没有未来。」嵐居高临下,一手掐住叶的脖子,另一手拿着染血的小刀,脸无表情地宣示:「给你三秒说遗言。」 「呜??」 视野摇晃不定,模糊不清的呻吟从紧咬牙缝漏出。面对生死一刻,异常冷静的脑袋隔绝所有杂音,静如止水的内心转过种种思绪。 「三。」 父亲,我稍为变得可靠了吗? 「二。」 我成功保护重要的人了吗? 「一。」 樱,对不起?? 悵然如纠结的藤蔓般蔓延,愤恨像尖锐的荆棘般滋长。 就这样结束生命,我甘心吗? 纷扰的迷茫终蜕变成透澈的觉悟,叶选择顽抗至最后一刻。犹如一条上岸脱水的鱼,叶用尽气力挥动四肢,试图挣脱束缚。 「零。」 笔直划下去的刀刃,被一团无形的力量弹开,「叮」一声脱手落地。樱粉的雪花漫天飞舞,纷飞的花瓣令人眼花撩乱,一个身影站于一步之遥之处。 奋力眨去眼里的迷雾,叶看到樱穿着初次见面时的衣装,以手上的油伞伞尖直指嵐的脸孔,压低的声线潜藏着沉静怒意:「叶由我来保护。」 仍被掐住脖子的叶挤出支离破碎的气音:「樱??快逃??」 嵐朝樱咧嘴而笑,牵起的唇角诡异的弧度,半瞇的眸子里却没丁点笑意,着实令人心寒:「动用不属于你的力量可是会受到反噬哦,樱花君。」 地下斗技场群魔乱舞,不时混入各路牛鬼蛇神,嵐也学了一门法术傍身。通晓阴阳术法的嵐,一眼便看破樱非人的身份。小狛及小犬迟迟未归,邻舍没被吵闹声惊动,恐怕也是因为嵐预先施放强力的结界。 「即使如此,我也心甘情愿。」鲜血从嘴角滑下,樱以手袖匆匆抹去,暗紫的眼眸昭示坚定不移的决心。 「呵,愚蠢至极。」嵐把瘫倒地上的叶如垃圾般随手丢到一旁,便从靴子抽出另一把小刀,摆出以双刀应战的架势:「我就成全你。」 樱先发制人,把油伞连挥数下,儼如挥出剑气的武士,伞尖划出的轨跡化作粉色的风刃,向嵐急袭而去。 嵐往旁挪步,轻松闪过后嘲讽道:「你在瞄准哪里?」 过份的自信让嵐露出一瞬的破绽。掠过的风刃就像有生命一样,以不可能的角度往回飞从后命中嵐的背,撕裂他身穿的黑袍,把嵐震飞数步。 「嘖!」 嵐把像破布般掛着的袍子丢开,重施故技急速拉近距离,务求在樱能使出更多的风刃前把人压制。他从身上的暗袋取出降魔伏妖的符咒,唸唸有词,亮起白光的符咒朝樱的额头飞去,被樱一掌拍掉。 竟然不见效? 嵐转而发动实际的攻击,连锁的挥砍被樱以油伞一一挡下。 「咳咳??」 双方胶着之际,樱吐出更多的血,硬撑的身体开始使不上力,感官渐渐麻木,只有胸口不断传来锥心的痛楚,他仍倔强地挡于叶的身前,寸步不离。 来回数个回合,不用嵐再动一根手指头,喘着粗气的樱终于撑不下去,揪住胸口跪倒在地:「呼??呼??」 「蛊惑人心的非人之物,早就该死!」 杀红了眼的嵐回转手上凶刃,高举过头的刀身朝樱的头部直刺而来。 「樱!」 画面定格在千钧一发的一刻,在刷白的脑袋能理智思考前,身体率先作出行动。叶将樱一把推开,以血肉之躯挡于两人之间,顷刻血花四溅,削铁如泥的刀刃深深捅进叶毫无防备的胸口,衝力之大直接穿胸而出。 喷洒的鲜血飞溅到嵐的脸上,近在眼前的红瞳瞪大至极限,内里的情绪竟非得手的快感,而是难以致信的错愕。 「叶!」 颓然倒下的躯体被温暖的手臂用力环住。 究竟是哪里走错了? 在意识坠入无尽的黑暗前,叶反复思考这个问题,直至蚀骨的冰冷把他彻底吞噬。 第十四章—再临 黑暗,放眼望去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死寂,彷彿所有的声音都从世上消失。没乐没忧,没喜没悲,一切归于原初的虚无。叶漫无目的地在没有出口的空间徘徊,被贯穿的胸口隐隐作痛。 我又死了吗? 就这么儿戏,就这么脆弱,就这样结束。 死前的光景歷歷在目,虽然嵐明显手下留情,叶面对他的攻势依然毫无还手之力,一股劲儿被按在地上磨擦。酸楚与不甘笼罩心头,深沉的无力感险些压跨叶好不容易才建立的自信。 然而转念去想,这并不是最坏的结局。 至少,我成功保护了樱。 这样的我也能为重要的人做点什么,这个念头足以令叶一扫满腔的苦涩,令他略为释怀。 在这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叶能做到的只有不断思考与反省。 如果可以再一次选择,我必须更慎重地行动。与嵐大哥正面干上并不明智,但如果要在争斗中活下去,总有一天必须跟他对上。 我真的有任何胜算吗? 怯懦的思想再次浮现,叶在窝囊想法萌芽之际,便率先痛骂自己一顿。 未战先降这算什么?连挣扎也没有便不明不白死去,我甘心吗?我想变回什么也保护不了的人吗?别放弃思考,一定有办法的。 对了,如果能令嵐大哥主动放下武器,便能稍为拉近实力的差距。到底该怎么做? 反覆思考模拟,叶终于想到一个破釜沉舟的方案。 「叶??」 远方传来隐约的呼唤。侧耳倾听,如春风般温婉的轻声细语在耳畔响起。 「约定好了,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曾经的约定一字一句清晰传进叶,蕴含非比寻常的执着与绝不动摇的坚定。 一双无形的手把叶拥进怀里,一股暖流涌进冷透的四肢,抹去通体的疲惫,治癒浑身的伤痛。 今次,叶听到这句话的后续。 「所以,快点回来吧,满途的樱花会一直为你而开。」 必须要回去。 叶奋力挪动看不见的双腿前行,往声音的方向摸索前行。 还有人在等着我。 走着走着,一个光点出现在视野的边端,起初小如米粒,逐渐成巴掌大,再扩大成门的大小,散发淡粉的微光,犹如迷雾中指引前路的灯塔,引领叶一步一步前行。 倏地,零散的片段唐突地闯进叶的脑海。 形单隻影的粉色身影坐在神樱旁,静静凝视山下的景色。 秋枫冬雪,春华夏蝉,四季轮转,春去冬来,数户零星人家聚集成小集落,逐渐扩展成数十户的小村,再发展成数百户的小镇,最后成了今天游客如鯽的樱市。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人始终坐在同样的位置,孤身见证世界的变迁。 有一天,神樱迎来一个访客。来人一头浓黑如墨的卷发,灰黑的明眸微微弯起,嘴角掛着淡淡的微笑。他把带来的祭品放在樱树下的小神社前,驻足双手合什,诚心闭眼祈祷。 纵使岁月尚未在他的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跡,叶一眼便认出他的身份,那个名为墨的男人。 父亲! 婴孩的哇哇大哭吸引父亲的注意,墨讶异地东张西望,之后往神樱旁的坑洞窥探,俯身伸手一捞,抱出一个绿发的婴儿。小宝宝转动骨碌碌的明亮大眼,伸手抓住墨垂落的瀏海,咯咯地笑。 这是我?我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 画面淡去后再次变得鲜明。斗转星移,山下繁华不变,山上清冷依旧,神樱下的那人以悠远的眼神看向远方,像是等待某人的归来,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今年大概是最后的开花了??」 唏嘘的呢喃乘风而来,再随风而逝,始终没能传进任何人的耳里,甚至不留半点痕跡。 究竟他是因为一成不变的景色而叹息,还是因为始终等不到的故人? 墨再次来到神樱下的小神社,鬓角沾上花白,眼尾刻上痕跡,忧鬱无神的目光显得心事重重,他同样立于小神社前安静祈愿。 离开前,他留下一句喃喃低语:「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这是樱的记忆?这是什么跟什么?我弄不懂?? 叶赫然睁眼,眼前是熟悉不过的景色,井然有序的樱市静卧脚下,梅花间竹的樱树点缀其中,形成樱市独一无二的风景线。叶再次回到初来乍到的那天,立于斜坡之上,眺望樱市的全貌。 下一秒,叶便察觉到异状。正午的艷阳不再,记忆中万里无云的碧蓝晴空此刻乌云密布,风雨欲来。一阵狂风呼啸而过,粗暴地撼动樱树,花瓣掉落大半,露出光秃秃的树枝。 在那之后,樱到底怎么了? 躂躂?? 叶慌忙拾起行囊,跨出脚步。 「动用不属于你的力量可是会受到反噬哦,樱花君。」 嵐的嘲讽言犹在耳,不好的预感持续滋长,内心惴惴不安。叶由急步疾行转为小跑步,再拔足狂奔,毫不犹豫往樱之庭奔去。 躂躂躂躂! 早一秒也好,快一刻也好,叶希望确认樱的安好,仍在樱之庭等待他的到来,再笑着迎接他。 和暖的春风变得阴冷渗人,天边黑压压的云团沉重压抑,奔过小巷,跑过小桥,气喘吁吁我叶终于看到樱之庭前方的小坡。上方传出喧闹的吵杂声,叶拋下碍事的行囊,三步併两步攀上斜坡,眼前的景象令他为之一愣。 「哇!」 惊呼伴随骨骼碎裂的闷响,被拳头直击脸门的男人向后飞去,颓然落到叶的脚边,双目反白,口吐白沬,一片紫黑的脸颊浮现清晰的拳印,继而夸张地肿成大包子。红绿相间的鸡冠头令叶认出他是第一天来找碴的小头目。 嘭!嘭!嘭! 拳来脚往,刀光剑影,一个黑色的身影单独上阵,空手与十数名手持武器的混混周旋。 那是宫? 叶正想上前帮忙时,宫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愤怒、鄙夷,还有恨意,把叶的脚步钉在原地,讯息非常直白,「你给我滚蛋,别多管间事!」 宫的攻势势如破竹,不消一会儿,他们便被打得满地找牙,唤来的援手也被迅速瓦解。最后,仍站着的人拖着倒地不起的同伴,连滚带爬地逃走,短暂的战斗就此结束。 「宫??你没事吗?」 叶一面快步走向樱之庭,一面开口询问。虽然他跟宫只是点头之交,但出于礼貌还是需要关心一下。 就在叶走到身侧的一刻,宫一手挡去叶的去路,一拳迎面挥来。始料不及的叶赶紧侧头闪避,指节掠过叶的脸颊,留下一道火辣的红痕。 叶警戒地踏后一步:「宫,你想干什么?」 「樱倒下了。」 宫没来头的一句令叶心头一颤,还来不及追问,另一记重拳便破风而来。叶果断往后一跃,拉开距离。 「烦人的虫子已清扫完毕。」把关节扳得啪啪作响,磨拳擦掌的宫吐出咬牙切齿的狠话:「接下来就是你。就由我替樱清理门户!」 第十五章—缠斗 面对突如其来的性命威胁,叶绷紧神经质问:「宫,你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叶之前已隐约察觉宫的敌意,鄙夷的态度明显看他不顺眼,但由于没构成具体威胁,叶也就没特别提防他。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宫的眼眸危险地瞇起,金瞳射出真切的杀意,彷彿能迸发出火焰,一字一句地宣示:「我会替樱斩断恶缘!」 叶万万没想到今次的回圈,还没到达樱之庭便遇上始料不及的妨碍,除了愕然外,仍不忘惦念心上人,急切地追问:「樱到底怎么了?」 宫凌厉的眼神彷彿想把叶千刀万剐,紧握的双拳青筋暴现,蓄势待发:「闭嘴!不关你的事!」 看来要跨进樱之庭的门,必须跟眼前来势汹汹的宫分出胜负。 今次一定,一定要找到存活的突破口,我绝对不会被轻易击倒。然后,再一次跟樱一起??走下去! 拋开不必要的迷茫与踌躇,胆怯的内心逐渐平静下来,坚定的意志赋予他直面难关的力量,叶专注的眼神变得澄澈。 来到樱之庭后的经歷绝非毫无意义,跨越内心的纠结与惨痛的失败,叶明白到只要鼓起勇气踏出改变的第一步,就能把开拓未来的力量牢牢握在手心,一步一步成就更好的自己,为此他绝对不能在这里倒下。 「来吧。」 叶不卑不亢地回望宫的瞪视,扎好马步,准备迎战。 如果这一战没法避免,那么我定必拼尽全力。 「你这个祸根!」 宫大喝一声,朝叶飞扑而来,叶当然没有坐以待毙,踏着碎步连退数步。宫踏前,叶退后,你追我逐的两人始终维持微妙的距离。所谓知己知彼,叶决定在摸清宫的行动模式前,暂时以退为进。 重复数次以后,叶发现相比于训练有素的嵐,宫的行动更像是横衝直撞的蛮牛,每一下动作都饱含汹涌的怒意,宣泄着满腔的愤怒,攻击单一且直接。 得出结论的叶决定反守为攻。宫回身朝叶扫了一腿,叶蹬地向上一跃,闪过后主动衝到对方身后,朝宫的侧腹踹了一脚。 咚! 肌肉碰撞发出闷响,得手的叶再次快速拉开距离。 「嘖!」 无论拳脚有多重,力量有多强,只要击不中便毫无意义。 叶深明这个道理,就好像逃窜的老鼠一样,叶每每在快被逮到的前一刻迅速反应,侧身、挪步、跃开,左闪右避,令宫没法轻易击中他。 高度集中的精神令动作变得精炼,叶并没像上次跟嵐对战那样一面倒捱揍,而是形成五五开的局面,在迎撃之馀还能逮到反击的机会。 虽说比不上活跃前线的战士,叶在父亲要求下仍曾接受基础体术训练,至少达到跟宫可以一战的程度。 双方互有攻守,叶凭着灵巧的身法令宫的重拳一一落空,而宫则凭着强韧的肉体令叶的攻势没法造成多大的伤害,战况僵持不下。 然而,持久的拉锯战令体格差的优势逐渐浮现。随着时间推移,叶的呼吸变得急速,疲态渐露,体格较为健壮,体力也较佳的宫渐渐佔了上风,他的拳头虽没法直击,至少仍能擦过叶的皮肉,留下实际的伤害。 「都是因为你,樱才会变成这样!」 什么? 宫忽然的喝斥成功扰乱叶的心神,在剎那间的松懈,宫抓住叶斜扫而来的腿把人整个吊起,旋过肩膀狠狠摔往地面。 咚! 失重的躯体撞向写有「樱之庭」三字的木招牌,木板「啪啦」一声应声断裂,碎屑飞散,尘埃碎块落满一地,叶摇摇晃晃地爬起,往旁吐出一口瘀血。 在叶能够重整旗鼓前,宫乘胜追击,抢先扯着他的领口,再次用力把人撞向柱子。 嘭!嘭!嘭! 以往死里打的势头,宫的攻击并未缓下去,猛撼抽离,猛撼再抽离,叶的后脑勺承受一下又一下衝击,被敲得眼冒金星,柱子上也血跡斑斑。 宫把晕头转向的叶丢到地上,一记毫不留情的正拳瞄准脸门直挥而来,本能反射令叶赶及侧头闪避。那一拳锤到地上,力度之大硬生生在沙泥地上砸出一个坑洞,破裂的皮肤出血脱落。 就像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似的,宫的拳头收回再落下,一拳接一拳,叶勉力闪避,嘴角、脸颊、额角也被掠过的拳头擦破,撞出一片青一片紫,破皮渗出腥红的血丝。 「那时候为什么要犯禁?」 宫吼出这一句后,一记重拳转而直击叶的腹部。 叶抱着剧痛的肚子,弓成虾米状,从紧咬的牙关挤出问句:「什么犯禁?」 叶如实的反应触动宫的神经,他失去理智地咆哮:「擅自忘掉一切的无耻之徒!为什么受伤受害的总是樱,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获得眷顾!」 「呜!」 宫双手掐住叶的脖子,十指指节发白,指头深陷颈项幼嫩的肌肤,无法呼吸的窒息感令叶的视野忽明忽暗,像个溺水的人般嘴巴无助地开开口口,却没法吸进一丝气体,缺氧的肺部快要爆炸似的灼痛难耐。 头晕耳鸣,视野模糊,只有脑筋依然没有放弃思考。 叶在痛苦的喘息中,挤出支离破碎的话语:「樱不会??想你成为??杀人兇手??」 听到叶的话,宫明显动摇,因一瞬的犹豫而放缓的动作,让叶得以吸进一口宝贵的空气,重获气力的手试图扳开宫仍抓在颈上的手指。 叶在极近距离下看进宫圆睁的眼睛,浑白的眼球布满血丝,眼眶微微发红,复杂的情绪在湿润的金瞳流转,透露内心的天人交战与无法述说的纠结与无奈。 「拜託不要再作无谓的挣扎。」宫的声线微颤,甚至带着哭腔:「把不属于你的东西归还,这是唯一能挽回他的生命的方法。」 宫到底在说什么?我的牺牲能挽回樱的性命?不属于我的东西又是什么? 如果樱为了救我而搭上性命,那么我为了救他而甘愿赴死,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铃铃?? 门铃轻晃,沙哑的声线传来,彷彿微风也能将之吹散。 「宫先生??请住手??」 两名长相清秀的孪生少年左右搀扶着步履蹣跚的樱从门口走出,粉发垂肩,瀏海散乱,憔悴不堪的脸容没半点血色,虚弱得连站也没法站稳,双腿一软便颓然跪倒在地。 「樱!」宫马上把叶丢下,箭步上前把人扶稳,低声责难:「你这身体不应下床!快回去休息!」 脱离宫横蛮的禁錮,鲜风一口气涌进肺部,叶瘫倒在地,揉着被掐得发痛的颈项,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呼??」 樱无力地靠在宫的胸膛上,彷彿光来到这里便已花光他仅馀的气力,他倔强地抿着唇,喘息着反问:「如果我不来??宫先生??呼??会把叶杀掉吧?」 宫心虚地转开眼晴,支吾以对:「我??」 樱挣扎着撑起身子,朝宫深深低下头,鼻尖几乎贴到地上:「请不要伤害叶??拜託您??」 宫扶着樱的肩膀,双肩颤抖不已,沉吟半晌后终于允诺:「我答应你。」 「谢谢??」就像燃尽的油灯一样,樱缓缓闭上眼睛,在宫的怀里昏了过去。 你的愿望是令叶获得幸福,可是你可曾知道??一直以来我只愿你一人喜乐平安? 眼神尽是怜惜与说不出口的苦涩,宫无言地把樱抱起,头也不回走回店里。 「没事吧?」陌生的少年拉了叶一把,叫住了想要跟上去的叶:「小叶子??你还是先避席吧。」 小叶子??这是小犬对叶的戏称,没有别人会这样喊他。 另一个少年彷彿一心同体,自然把话接下去:「无论是你或宫大人,也需要整理思绪的空间吧?」 金发蓝眼,配以衣服上的草绿毛领,独特的外表特徵让叶作出大胆的推测,迟疑地唤出两人的名字:「小狛,小犬???」 少年咧嘴而笑,露出可爱的小犬牙:「猜对了,小叶子。这是宫大人赋予的力量。」 「这才是我们在人界活动时真正的面目。」 第十六章—旧梦 「真正的面目???」 叶愣了一下,仔细打量眼前两名唇红齿白的少年,中长金发柔顺飘逸,修长的凤眼澄澈明净,蓝瞳如大海般深邃,体态均称修长,肌肤白皙无瑕,既拥有凡人无可比拟的美貌,亦有着魅惑人心的独特气质。 为了事先对新环境有所了解,叶在出发前往樱市前曾作资料搜集,当中樱市的妖怪传说特别吸引他的注意。妖怪可简略分为高、中、低阶,只有高阶妖怪才能化为人形,那么樱也是?? 不,不对,叶在上一次回圈清楚看到,樱把嵐向他丢出的阴阳术符咒一手拍掉。如果压制妖怪的符咒对樱无效,那么樱究竟是? 「传闻樱之庭店员多次离奇失踪。」 叶忽地想起嵐的忠告,开口确认:「那么樱之庭之前失踪的店员??」 「嗯。正如樱所言,他们都离开了。」小犬点头,略显落寞地看向远方,拳头握得死紧:「而选择留下的我们力量亦所馀无几,之前都只能维持兽形,根本没法帮上樱的忙。」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式神的力量源于主人,而樱已经??」小狛神色黯然地欲言又止,连一向口若悬河的小犬也沉默下来。 「樱他??呜??」叶正想追问下去时,电击般的痺痛从后脑勺的挫伤急速扩散,视野忽明忽暗,呻吟一声便捂着脑袋坐倒在地。 「小叶子!」小犬急忙上前扶起他,瞧了鼻青脸肿的叶一眼后苦笑道:「你还真的被修理得很惨,先处理伤口再聊吧。」 「如果伤势恶化就大事不妙。」小狛也上前协助,低语带着淡淡的唏嘘:「我们能透露的并不多,因为樱不想你知道太多,这是为了你的好。」 坐在床边的宫眼睫低垂,爱怜地轻抚樱苍白如纸的脸颊,喃喃自语:「为前缘付出一切,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孩子??」 「吶,樱??」宫轻声向樱搭话,即使对方没法作任何回应:「你经常把缘份掛在嘴边,那么在你的心目中,我们之间的缘又是怎么样的呢?」 久远的回忆仍歷歷在目,千年前的光景彷如昨日。初遇的时候,我俩还是大千世界之中无名的微尘。 犹记得那一天,我在樱山山顶漫无目的间逛时遇上了你。那时你还是一个小男孩,怯生生地从仅比你高一点点的小樱树后探头而出,露出半张脸好奇地定定看着我。 粉嫩的脸颊吹弹可破,灵动的大眼骨碌碌地转着,不哭也不闹,就像娃娃般讨人喜欢。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我缓步靠近,下意识伸出手在你头上摸了一把。你眨了眨眼睛,羞答答地笑了,交叠的睫羽弯如新月,樱唇牵起柔和的弧度,脸颊染上淡淡的粉红,那一抹笑容犹如一轮盛放的樱花,脆弱得彷彿一触即碎,却又耀眼得令人屏息。 或是从那一刻我的目光便没法从你的身上移开。 山下的村子渐渐变得热闹,每天要做的事情也变多了。无论工作有多忙碌,我也会尽量把时间空下来,带上小点心到山上看望你,暗暗期待每一次的见面。 你的笑容就像穿透厚重云层的一缕曙光,温暖、真挚且纯粹,只要看到你的笑靨,鬱闷的心情也能稍为变好,繁重的公务也会变得没那么烦厌。 后来,我不经意发现山上还有另一个孩子,总躲在树干后偷偷看着你。起初我不以为意,心想他只是樱山上无数的生灵之一。你偶尔会在间聊间提及他,说起他时眉眼总会洋溢不一样的神采。 直到那一天,你跟他手牵手来跟我问好时,我终于明白你已经找到独一无二的有缘人。 我会一直在你身后,默默为你遮风挡雨。 只要你能开怀欢笑,我也能笑出来吧。 我只愿你能幸福。 即使我没能成为你心中的唯一。 樱搁于被子上的手呈半透明状,四肢在虚实之间游走,就像快要化作泡影,消逝无踪。宫以泛起微光的手心按上他的额头,缓缓崩解的身体得以再次实体化。 「你知道我从来没法拒绝你的请求。」宫牵起樱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既然你执意一条路走到黑,我也会奉陪到底。」 你的愿望就由我来实现,无论是付出怎样的代价。 真是的,看来犯傻的人并不只有你。 宫收敛情绪后步出房间,笔直往坐在沙发上休息的叶走去。叶的脸颊贴上数块创可贴,头部缠着厚重的绷带,并已换上替换的衣服,看到宫走来时立即警戒地站起。 「宫??」 「你跟我来吧。」宫不慍不火地开口,向小犬他们使了一个眼色。 后者了然地頷首:「樱就交给我俩。」 「要去哪里?」 「缘起之地。」不待叶回答,宫便径自走向门口:「我会把你需要知道的东西告诉你。」 天色依旧,乌云密布,闪电交加,被狂风吹落的樱花铺满一地,在昏暗的光线下呈黯淡的灰紫色,行人匆匆踏过,把柔嫩的花瓣踏得四分五裂。 宫与叶一前一后走在通往樱山的路上,叶紧张兮兮地盯着宫的背影,浑身的伤口隐隐作痛,回想激烈的缠斗仍心有馀悸。他俩只是点头之交,方才的衝突更令彼此心生芥蒂,沉默或许是能让双方冷静头脑的最优解。 然而,未解的疑虑令叶没法忽视,惴惴不安的内心如坐针毡,犹豫半刻还是决定询问:「宫,樱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动用了不属于他的力量。」宫没有回头,以毫无起伏的声音回答:「樱能把跟他结缘的人的能力强行化为己用,而他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反噬。」 宫的说辞跟嵐的说法一致,而叶深知樱如此勉强自己,每一次也是为了他。 我真的有值得他如此付出的价值吗? 在登山口前,两人在祭拜山神的神宫前稍稍驻足。 啪!啪! 把硬币放入奉纳箱后,叶拍掌两下,合什诚心许愿。 希望樱的身体能尽快好起来。 叶在心中默唸愿望后深深鞠躬,祈求愿望能传达给高天之上的神明。叶眼角的馀光瞧到身旁的宫并没有拜拜,亦没有祈愿,只是脸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第十七章—愿力 a 沙沙—— 怒号的强风刮过光秃的纠枝瘦干,抖落褐黄凋零的残叶,杂草丛生的小径一片衰败狼藉,断枝枯叶堆叠成山,死虫鸟尸静卧不起眼的角落,颓败衰亡的景象令渺无人烟的深山更显几分幽深。 没半点跟叶间聊的兴致,领在前头的宫压下不必要的私人情感,以议事论事的冷淡态度打开话匣子,一开口便直奔重点。 「你对现状有多少把握?」 叶相信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男人能为自己解惑,于是把推想和疑问如实告之:「我发觉我正在回圈,死了又生,生了又死,今次是我第三次回到樱之庭,而我觉得一切跟樱有关。」 我在死亡的深潭徘徊时,我清楚记得是樱的声音把我唤回来的。 「看来你还有几分自觉,姑且算是有点长进。」宫以鼻子哼了一声,始终没正眼看向叶:「不过,这是你第五次回来这里。」 宫的话令叶不禁惊呼:「第五次!?」 在叶的记忆中,他死了两次,第一次是被炸死,第二次是被刺死,今次理应是第三次回圈才对,毫无印象的两次是怎么回事? 宫终于停下脚步,斜睨着叶:「你不记得正常不过,因为首两次你表现得强差人意,为顾及你的心情,樱才会坚持多花力量消去你的记忆。」 叶从那双锐利的金瞳中看到露骨的鄙夷与不屑。 「真是个净会拖人后腿的傢伙。」 虽然对方明显脸露不快,叶还是忍不住想问清问楚:「那两次我到底干了什么?」 果然这问题立即委挑动宫的神经,他受不了似的在头上抓了两把,不耐烦地反问:「嘖!如果我直接告诉你,不就白费樱的心意吗?」 宫别过头去,一脚把路上的小石子踹飞,低声喃喃嘟嚷,声音小得叶没法听清:「又呆又愚蠢,又废又窝囊,樱究竟喜欢他哪一点?有什么是我比不上他的?」 「抱歉??」 「为何我觉得跟你说话特别的心累?」 宫一面拨开及腰的乱草,一面迈步前进,樱山的山顶已在可视范围。 「好了,旁枝末节就放到一旁。你想得没错,的确是樱的干涉令你滞留于此。」宫回头瞧了一眼后续说:「看你的表情应该已看出端倪,樱并不是人类。」 叶平静地回应:「我知道。」 宫对叶的不为所动略显讶异:「什么?你就没一丝惊讶吗?」 「那又如何?」 这是自第一次见面以来,叶早已知晓的事实。叶跟樱相处下来逐渐敞开心胸,由最初的小心翼翼,相敬如宾,直至后来心意相通,亲密无间,对方甚至变得比生命更重要。 这份不可思议的情感既感觉陌生,却又无比熟悉,就像灵魂上的烙印,经歷时光的洗刷得以升华。叶认定无论樱是什么身份,他俩的关係都不会变质。 「我喜欢樱,这一点不管他是妖,是鬼,还是神也不会改变,我只要认清自己的心意就好,又何必拘泥他的身份呢?」 叶脸不红气不喘的告白,令宫如五雷轰顶般呆立原地,震撼得像是心田跑过一百万隻草泥马,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只要自己不尷尬,尷尬的便是别人」。 你真的是那个被揶揄两句便脸红,碰一下手便逃走的叶吗?该不会是重生时稍一不慎被掉包了吧?还有??现在的年轻人谈情说爱都这么开放吗?我不想知道你的心底话,不用告诉我,谢谢。 迎向宫惊疑不定的目光,叶轻轻一笑:「死过后悔过,我只是明白到有些话语不说出口是不行的,有些行动不去履行是不行的,退缩逃避什么也保护不了。最可怕的是不是别的,而是未尽全力的饮恨与追悔莫及的遗憾,为了不再重蹈覆辙,我会尽量积极一点,拼尽全力生存下去。」 面对叶大彻大悟的感言,宫张着嘴老半天,最后只挤出含糊的二字:「很好。」 如果是现在的他,或许樱仍有一丝生机。 横卧的神樱映入眼帘,仍旧在同样的位置安静俯视山下的市镇。枝头上的樱花几乎落尽,只馀下最后一朵瘦小的花悬在枝椏间的隙缝,在风中无助地打转,纤幼的花柄彷彿随时也会被扭断。 叶在神樱前的小神社蹲下,倒去祭品碟上的积水,并掏出手帕仔细拭擦。 「你在干什么?」 叶从口袋拿出两颗以透明玻璃纸包裹的糖果放到碟子上,娓娓道来:「之前跟樱一起来的时候,我说过下次来时要给小神社翻修及奉上祭品。今次仓卒到来没能带上工具,我能做的只有略尽绵力。」 宫也默默上前帮忙,徒手拔去乱长的杂草,清扫灰尘与枯叶。在两人齐心合力下,神社稍为变得整洁。 闭眼祈祷后,叶伸手轻抚神樱的树干,凝视那朵如风中残烛的樱花:「樱他??就是这棵神樱吧。」 不是迟疑的问句,而是肯定的陈述句。樱跟屹立山顶的神樱一起跨越千年的岁月,既不是妖,也不是鬼,加上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答案呼之欲出。 「嗯。」宫走到叶的身旁,眺望山下的景色:「神樱并不是真的成神,只是在机缘巧合下觉醒灵识的花灵,在时间的长河中见证人类无数的生离死别与爱恨情仇。在缘起缘灭间,花灵明白什么是爱、愿望,还有执着。」 叶顺着宫的视线看去,山下的城市安静佇立。时近黄昏,万家灯火在灰暗的天色下提早亮起。炊烟冉冉,归心似箭的人们化作小如螻蚁的黑点,走在蜿蜒的归家路上,千百年来营营役役,生生不息,这就是樱长久以来守护的城市。 转眼千年,时间久得能让所有有形和无形之物被彻底遗忘,曾经的信仰的中心——神樱也在被忘却的一隅垂垂老去。 「人于许下愿望时,灵魂会释放能量的波动,这就是所谓的『愿力』。憧憬、期盼、嚮往都是正面的能量,强烈的念想甚至能创造奇蹟。乘愿而来的樱有着独特的天赋,除了能动用结缘的人的力量,亦能收集人类的愿力,再转化为实现愿望的力量。」 「实现愿望的神樱??」 「对,樱市常开的樱花也是愿力造就的奇蹟。」 宫低沉的声线饱含无能为力的痛心,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这个善良的傻孩子一股脑儿拼命去成就别人,根本没为自己作任何设想。过度力量的转化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体质也一天一天变差,直至有一天神樱不再能开出满枝的樱花,疏落的花朵亦不再能吸引游人长途跋涉的到访,盛极一时的神樱信仰也难逃逐渐式微的命运。」 樱?? 百感交集的叶在心里轻唤。 对于忘恩负义的人类,你会怨恨吗?对于奉献一切的自己,你会后悔吗? 「那一天,你在前往樱之庭的路上遭遇伏撃。奄奄一息的你在无意识间向神樱许下『不想死』的愿望,而樱回应了你,一口气把仅馀的愿力全数释放,造成的时空歪曲形成时光倒流的回圈,让你能死而復生。」 「那么力量耗尽的樱会怎么样?」 第十八章—拼图 「这是我在极力阻止的事情。」 宫看了叶一眼后移开视线,语气虽无波无澜,但任谁也能从他握得发白的指节看出,他正压抑情绪。 天边乌云密布,电光闪烁,耳畔狂风怒啸,雷鸣轰隆,天地异象尽显不祥之兆,令人难免惴惴不安,心情如坠冰窟。 「宫,你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叶明白宫不直接在樱之庭把事情言明的用意,因为樱总对过去的事情绝口不提,小犬他们也明言樱不希望叶知悉太多,可见宫的行动是他擅作主张的决定。 聊天交流哪里都可以,为何要长途跋涉跑到樱山山顶来?这里虽有神樱的本体,但本人的灵识正待在樱之庭,拜访没有灵魂的空壳没有太大的意义。 除非这里有任何特别之处让他们不得不到这里来,例如只有亲身到访实地才能办到的事情。 宫半瞇的眼睛遥望远方,犹如看进久远的回忆,眼神悠远深邃,淡淡道来:「这里是一切缘起之地,包括你与樱的孽缘。樱无法啟齿的往昔,就让你亲眼去见证吧。」 「什么?」 收回视线,宫拋出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其实,神樱并不只有一株。」 「不只一株,是怎么??」 叶才刚张嘴,宫便用力推了他一把,失去平衡的他往后踉蹌数步,脚底一滑,头下脚上一头栽进神樱旁杂草丛生的坑洞。 宫的声音幽幽传来。 「你必须回想的东西都在这里。」 那个坑本应不深,是成年男人伸出手臂能捞到底的深度,但滑进坑里的叶却儼如掉进无底深潭,经歷不断下坠的失重感。 再睁眼时,叶发现自己再次依附到某人的身上。 「你又偷跑到人类的村子玩,都不带上我??」 樱委屈地噘着嘴,蹲在樱树下的角落,抱膝蜷缩成一团,向我投来哀怨的视线,气鼓鼓的模样带点青涩的孩子气,似乎十分介意我拋下他,独自拜访山下的人类村子。 现在的樱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回忆中的他略小一点,仍是一名稚气未脱的少年。对比现在,那时的他表情明显生动不少,少了几分黯然忧郁,亦多了几分青春活力。 见我迟迟没有回应,樱活像一条生气的河豚,鼓起腮帮子不满地抗议:「你有在听吗?」 心感不妙的我赶紧搬出一早想好的说辞:「樱不见了会引人注目吧?我反而可有可无。你看,除了你,根本没人留意到我溜了出去。」 「哼。」樱不置可否,仍旧把脸埋在双腿间,闷闷不乐地以眼神给予压力。 我高举双手作投降状,尝试以理服人:「那也没有办法,都说是偷跑了。如果我俩一起溜出去肯定会惊动山神大人,怪罪下来我们都承受不起。」 樱也不是蛮不讲理,勉强接受我顾全大局的说辞后,还是不忘酸溜溜地抱怨两句:「你那么喜欢人类的村子,时不时往那跑,我也想去看看嘛。」 一副被拋弃的小动物的模样,眼巴巴地瞪着我,他果然是因为被冷落而在吃醋。 「那里真的有那么好吗?一去便一整天,你都不想回来了。」 醋意更浓了,简直有股酸味从打翻的醋罈子扑鼻而来。 「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啦?」 面对樱连珠炮发的质问,我心虚地移开目光,不敢直视那双澄澈的美眸,担心会不小心说漏嘴。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屡次造访村子,模糊的记忆碎片并无详细记述。 为了尽快转移樱的注意力,我赶紧往怀里一探,掏出赔罪的礼物。 「来,这是给樱的礼物。」 樱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毫不客气地直问:「你哪来的钱?该不会从神社的奉纳箱偷的吧?那是山神大人的财產。」 「那些是人们向樱树祈愿后留下的香油钱,要算也是樱的财產。」我吃吃地笑,指向不远处的树木:「可能见我怪可怜的,花也没一朵,就赏我几个铜板吧。」 顺着指尖看去,左面是一棵只有叶子的绿树,右面是一棵掛满花朵的粉樱,并排而长的两棵樱树形成强烈对比,相形见拙。 视线往下一扫,绿树的树洞里果真躺着数枚亮晶晶的硬币,访客大概是把树洞当成许愿的投币洞。 樱恍然大悟地点头后,双手接过我递上的木盒。 盒子带着手工製作的粗糙感,未被妥善打磨的边缘三尖八角,连基本装饰图案也欠奉,外观平实得过份,给人的感觉动听一点是简朴,难听一点便是简陋。 打开盒盖,樱目不转睛地盯着置于中央的小礼物:「釵子?」 树枝状的主干是沉实的深褐色,末端掛着两颗黄色的珠子与一块叶子形状的玉石,玉石的手工同样马虎,没有完全拋光的边沿呈雾化的朦胧感。 「是叶子形状呢,就跟你一样。」 没有嫌弃礼物的廉价感,樱的眼瞳因惊喜而闪闪发亮,小心翼翼把釵子拿起,珍而重之放在手心仔细端祥。 我刮了刮脸,努力组织句子表达心中所想,声音却因紧张而越说越小:「我特意挑了这个形状,因为我希望樱看到它就会想起我。毕竟??这是我送给樱的第一份礼物。」 如花的笑容在脸上绽放,樱轻抚那块叶子玉石,笑着道谢:「我很喜欢,谢谢。」 看到纯真的笑靨重回那张精緻的脸上,嘴角忍不住上扬,我也报以微笑:「真的太好了。」 「我也为叶做一个樱花状的釵子好了,你看到它就会想到我了。」樱偏了偏头,故作苦恼状:「不过??」 「怎么了?」 「你有头发么?」樱噗哧一笑,似乎被自己无聊的玩笑话逗乐:「你的头发这么短,釵子该往哪里插?」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樱给我做了釵子,我就把头发留长,让樱帮我梳髻子。」 「真的?」樱瞪大了眼睛,不太相信我会为了一支釵子而改变习惯的发型。 「嗯。」我认真地頷首,随手撩起一缕如丝的粉发,笑说:「樱不是常说山上风大,头发经常被吹得乱飞吗?我就想到可以把头发梳成髻子再插上釵子固定,我这就替你梳梳看吧。」 白里透红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緋红,樱不好意思地小声嘟嚷:「嗯,谢谢??」 柔顺的秀发在指间滑过,轻轻撩动心弦,我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转回手上的动作。 髻子梳好后,樱忽然凑近,在我的衣服嗅了嗅:「你的身上残留很好闻的香气,就像人类女生的脂粉味。」 为了掩饰困窘,我马上辩解:「到村子一趟,多多少少会沾上人类的气息吧。」 「也对。」樱只是随口问问,也就没有深究下去。 「啊??」 下一瞬间,我惊呼一声,身体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僵硬起来。 樱在我的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柔软微湿的唇瓣留下酥麻的触电感,小鹿乱撞的心脏怦怦作响。如水般温柔的轻吻,所触之处灼热如火,燥动不已的悸动,实实在在的情感没半点虚假。 我吞吞吐吐地问:「樱?」 「这是回礼,因为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樱双手捧着我的脸,甜甜一笑:「话说回来,你有什么愿望?待我收集足够的愿力,第一个实现愿望的机会一定留给你。」 最初的愿望??我到底许下了什么? 这一次,叶在那双近在咫尺的灰紫色明眸中,清楚看到自己的倒影,满脸羞红的绿发青年靦腆地笑着。 散乱的拼图终于拼凑成完整的答案,莫名其妙的怀念感,一见如故的熟悉感,所有事情都说通了,回忆的主角就是自己,而这些都是过去刻下的点点滴滴。 第十九章—残片 「唔???」 叶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发现自己平躺在地,灰黑的天空在上方开展,铅黑的乌云重重交叠,厚重得彷彿随时会掉下来,天色明显变得昏暗,显示已过了好一段时间。 脸上一片湿润黏糊,叶吐出满嘴的草屑后,以手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终于醒了?」宫缓步走近,双手环胸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俯视他:「想起什么了吗?」 叶扶着微昏的脑袋,以颤抖的指尖指向神樱旁的坑洞:「那时候??我曾待在这里吧?跟樱一起。」 与其说是想起来,更确切的是把忘却的回忆亲身经歷一遍,情感的回响縈绕不去,既窝心又酸楚,内心隐隐作痛。因为叶知道在温馨的日子后,迎来的会是註定的离别。 那时候,山下的村子规模并不大,寥寥数户散落各处,今天店舖林立的街道仍是一片鬱苍的深绿,尚未迎来樱花满开的时代。 樱说过一直在等我??他一个人在这里,究竟独自度过多少年月? 千呼万唤,结果等来的却是一个把自己忘得一乾二净的人,温和的微笑背后又藏着何等不为人知的思绪? 想着想着,叶鼻子一酸,赶紧把脸埋到双膝之间,不让宫看到他的表情。 宫沉默半晌,给予叶足够整理思绪的空间后续说:「我曾答应樱对你的过去缄口不提,不过若不是出自我口就不算违反承诺吧?」 深陷情绪的旋涡叶头也没抬,漫不经心地以浓重的鼻音问了一句:「宫,你的意思是?」 「无论是之前,还是今次,都是我把这片大地残留的记忆碎片释放给你看。思念越强,呈现的画面便越清晰,甚至像亲歷其景般真实。」 宫就像大学讲堂的教授左右来回踱步,以极其平淡的语气作出解释,彷彿记忆回溯的原理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就像开门关门般正常不过。 「为免造成精神错乱,一次释出的部分非常有限。」宫停下脚步,认真地注视叶的眼睛,就像在确认对方有把话用心听进去:「如果你想要窥探更多被遗忘的过去,找机会再回到这里来吧,以往留下的痕跡会给你所需的答案。」 叶呆愣数秒才勉强消化宫拋出的资讯,迟疑地挤出问句:「宫,你到底是什么人?」 能倾听大树的声音,能调用大地的记忆,叶这一刻才真切感受到眼前这个衣着打扮平凡无奇的男人绝非泛泛之辈。 宫耸耸肩,随即移开视线,绷紧的侧顏透出几分的苍桑,浑厚的声线带着深沉的惆悵:「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个连珍视的人也没法保护的旁观者而已。」 宫?? 叶跟宫交情甚浅,他既不知道宫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亦不清楚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此时此刻,宫话语间的唏嘘与无力确实深深触动叶的内心。 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送上苍白无力的无言支持,即使对方在一刻前甚至想取他的性命。 宫失笑出声,瞇着眼看向叶,心里百感交集:「我还用不着你来安慰。」 或许自己比不过的,就是这份为人设想的善良与贴心吧。 「回去吧,樱在等着你。」 「嗯。」 回去的途中,宫跟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你知道樱把花店称作『樱之庭』有什么意思吗?」 宫没来头的问句令叶呆了一下,因为他从来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该说在他单纯的心思中,名字就是名字,最根本的用途只是用于指称某个个体或某件事物的代号。 「樱之庭」只是一个与花店相符,比较漂亮的名字而已,叶没作多想便记住了这个易记的名字,并没间情逸緻深究其底蕴。 被如此一问,叶仔细思考后回答:「樱所在的庭园。」 樱等着我的歇庭,我想要回去的家?? 对于叶来说,「樱之庭」这三字比当初多了复数的意义,不再是冷冰冰的文字,染上人情的温度,就像「叶」这名字不单指现在的他,亦代表很久很久以前那棵只有叶子的叶樱。 宫轻轻摇头:「这是一重意思的解读,那时候的樱是这样说的??」 大约两年前的那一天,樱在樱市一个安静的街角,悄然无声开设了一间小小的花店。 在设计名字时,樱站在神樱旁俯瞰脚下的城市,幽幽地说:「宫先生,樱市就像一个大箱子,内里装着一个开满樱花的绝美庭园。虽然很美好,却只能存在于此地,总感觉很寂寞呢??」 不待宫回答,樱径自说了下去:「我决定了,花店的名字就叫『樱之庭』。我会以箱子里的庭园来盛满幸福与愿望,打造可以安心休息的歇庭,为即将归来的那人遮风挡雨。」 「世界很大,樱却从来没法走出樱市到外面看看。那孩子在决定这个名字时到底是怎么样的心境呢?」 宫垂下眼睫,苦笑道:「『樱之庭』另一重意思是『樱花之箱庭』,而这个箱庭留不住任何人,却困住了樱自己。」 第二十章—同心 时移世易,为追寻更好的机遇与前程,樱市的年轻人一个又一个离开樱市,神樱始终佇立樱山山顶同样的位置,安静目送每位离乡者的背影,为不曾回头看上一眼的寻梦人默然送上祝福。 「嗯,真是个寂寞的地方呢。」 樱初次带叶拜访神樱时,曾轻描淡写地回应叶的感叹,该说樱早已习惯承受孤独,还是说不得不接受生来的枷锁。 把所思所想通通藏于心中,喜怒哀乐皆以笑来呈现,常掛脸上的微笑久而久之成了脱不掉的面具,不让任何人看到太阳背后的阴影。 攀上熟悉的小坡,花店樱之庭门前亮起一盏鹅黄的油灯,柔和的光晕随风摇曳,光影流转,明暗交替,纵然风声仍旧喧闹,叶总能在这轩温馨的小店寻回片刻的寧静。 宫在门前停步,笔直看进叶的眼睛,独特的金瞳在逆光下闪耀着灿烂的流光,乍看之下儼如缀满星光的天河,彷彿蕴藏不可思议的力量。直视宫严肃专注的目光,叶不自觉挺直腰背,聚精会神静待他的话。 宫语重深长地叮嚀:「最后一件事??如果你希望樱的身体尽快好起来,回去樱之庭努力把每一张订单完成吧,结识本应结识的人,倾听并实现他们的愿望,助力虽然很微薄,但累积叠加的微小愿力或许能给予樱活下去的力量。」 叶坚定地頷首:「一定。」 「我也会尽我所能帮忙。」 话锋一转,宫眉毛横竖,低沉的声线瞬间换成咄咄逼人的态度,直接要求一个明确的答案:「至于组织那方面,我再问一次,你打算怎么做?」 今次没有一点犹豫,叶握紧拳头:「我有计划,只欠实行。」 宫在叶的肩上大力拍了一下以示鼓励:「你还真的跟之前差别很大,在好的方面。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儘管告诉我。」 对于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宫竟肯释出些微的善意,受宠若惊的叶虽不敢轻易相信,还是老实道谢:「谢谢。」 「基于某些原因,我不能常时住在樱之庭。可以来的时候就一定会来。」宫最后一句刻意加重语气,揪起叶的领口用力摇晃:「如果你再害樱受伤,我可不轻饶你!」 面对宫来势汹汹的威吓,深植骨髓的怯懦情绪再次攀上叶的心头,本能反应令他往后缩了一下。这时,心底响起的决心作出改变的誓言,透彻的觉悟击退妄念。 够了,已经够了,我绝对不要变回那个什么也保护不了,只会无止境逃窜的窝囊废。除了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默默为我付出的樱。 甩开扰乱心神的恐惧,叶咬牙稳住脚步,挤出浑身的底气瞪了回去,一字一句宣示:「我一定会保他周全。」 放开叶的衣领,宫满意地頷首:「就是这种气势,别忘了你的承诺。」 「嗯。」 宫伸伸懒腰,迈开脚步:「就这样吧??我还得去清扫那些烦人的虫子。」 「虫子?」 宫挑着眉,以看傻子般的眼神斜睨着叶:「如果不是我跟小犬牠们勤加打扫,你首两天平静安逸的日子到底是何来的?你那个组织可没少来找麻烦。」 我也纳闷为何那两天这么平静,原来是他们在背后支援?? 虽然宫不是为了谢意而来,叶还是满怀感激地再三道谢:「谢谢你为了我做了那么多。」 见状,宫像是受不了似的连忙退开,急着澄清:「你不要误会,我对你一丁点好感也没有。我只是为了樱才勉为其难帮你,可没想过要跟你拉近关係,别臭美!」 宫一下子拉开距离的态度不知为何令叶想到炸毛的刺蝟,拚命伸出浑身的尖刺,却没多大的杀伤力。 真是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前辈?? 「我知道。」叶郑重地朝宫深深低下头:「你讨厌我也没关係,但我还是得感谢你。有了你的助力,心里踏实很多。」 现在的我身边有小狛、小犬、宫,还有樱,至少不再是孤军作战?? 「不经意结下的缘份一定会成为叶的力量。」 叶想起樱温暖的鼓励话,内心泛起阵阵涟漪,这一刻他隐约能明白那句话的含意。 想着同伴们毫不吝嗇朝自己伸出的援手,叶除心头一暖外,亦不禁会想,如果之前上两次回圈,我放下不必要的纠结,早一点主动开口求助,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哼。」宫径自走远,挥了挥手:「真要道谢的话跟樱说,我不需要。」 踏进樱之庭,叶急不及待想走进房间看望掂念的人,随即被小犬和小狛在门口拦下,眉头紧皱的他们轻轻摇头,并作了噤声的手势。 叶頷首表示了解后从门隙窥探,发现樱仍在睡,缓慢起伏的胸膛与规律有致的寝息令叶一直悬着的心得以放下。 神经一放松下来,肚子便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抗议,「咕——」的一声长鸣长得失礼。叶这才发现除了一大早吃过的早餐外,便没吃过别的东西。 「噗。」小犬掩嘴偷笑,拉起叶的衣袖领他到餐桌,只见那里搁着一顿简单的饭餸,并放有四双碗筷。 餸菜只有简单的煎蛋和炒青菜,食材被切得三尖八角,无论是蛋,还是菜叶的边沿都有明显的焦黑,显示煮食者并不熟练,仍努力完成这一顿饭,为飢肠轆轆的同伴奉上温热的食物。即使不尽完美,仍满含心意。 叶在习惯的位置坐下,擦了擦发酸的眼眶:「是你们煮的吗?」 「嗯!我们跟樱说,小叶子就交给我们照顾,放心好好休息。」小犬自信地拍了拍胸膛,笑说:「虽然我们能做的事情不多,但小叶子不用独自去扛。」 小狛也淡淡附和道:「别忘了,你的身边有樱、宫大人、还有我们。」 第二十一章—陪伴 一口热饭下肚,为整天下来疲于奔命的身心带来难得的慰藉。 即使烧焦的地方有点苦,调味不均的部分也很咸,叶还是心怀感激把食物一口一口吃下。 为了热络气氛,小狛不忘揶揄小犬数句:「小犬在樱煮菜时经常在旁偷看,原来不只有贪吃吗?」 「我一直也很认真,好不好?才不是只顾着吃!」小犬骨碌地吞掉焦了的蛋,再扒了一口饭:「小狛不也偷偷记下煮食工具的用法,刚才还指正我呢。」 被戳破的小狛脸不改色地嘲笑:「我只是不想你把厨房烧了。」 小犬放下碗筷,捏住小狛脸颊使劲往横拉长:「只会说我!小狛刚才不也手忙脚乱吗?」 小狛也不甘示弱回捏:「你还把糖跟盐搞混了!」 「你这傢伙!」 即使化为人形,两人爱吵嘴的性格仍旧没变,令叶在无意识间勾起唇角。 「真想让樱也尝尝看我们的手艺??」 眼巴巴地看着没人使用的碗筷,小犬闷闷不乐的嘟嚷令原本尚算轻松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重。在熬人的死寂中,响起叶低声的唸唸。 「樱一定会好起来??」 起初是迟疑的语气,声音小得几乎没法听清。 「叶?」 叶放下碗筷,再抬起头时,墨绿的眸子盈满决心,语气也变得肯定。 「樱一定会好起来。」 这句话既是说给小犬他们听,亦是说给自己听。 小狛淡淡一笑:「叶,你成长了。」 小犬也笑说:「变可靠了呢。」 简单的晚饭结束。叶清洗盘子后,打算为樱预备调理身体的食物,待他醒来时不会饿肚子。 叶自小备受孤立,独来独往的他很早便学会基本生活技能,在身体不适时总会煮一点易入口的粥品。 他从雪柜中取出一小块猪肉,细心把肉切碎,水沸下米,米粒在热水逐渐软化,数分鐘后煮成绵滑白粥,把肉沫放入后搅拌均匀,再撒上葱花,不消一会便完成一锅香气扑鼻、营养丰富的肉粥。 今次变得不一样的是,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而煮。 叶把锅子盖好保温,搬了一张摺椅进房,坐到床边静待樱醒来。安静凝视那张沉睡的脸,叶的内心转过种种思绪。 夜半,正当叶昏昏欲睡之际,睫羽轻扇,紧闭的双目终于微微睁开。没有焦距的灰紫色眸子黯淡无光,迷茫失神的视线在半空游走片刻,在捕捉叶的身影时停了下来。 叶俯身靠近,轻唤一声:「樱?」 樱微微一愣后回过神来,忧心之情表形于色,以沙哑声线开口:「叶,你还好吗?」 被宫打得鼻青脸肿,头上缠满绷带,又栽进神樱旁的大坑弄得满脸泥巴草屑,外观肯定不会有多好看。 叶轻轻摇头,放柔声线:「还好。樱才是,没事吗?」 「没事??」 樱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似乎觉得躺着跟别人说话很失礼,于是摇摇晃晃地支起上身,使不上力的手臂却撑不住体重,整个人往旁栽倒。 「樱!小心!」 叶赶紧上前把人扶稳,往床沿靠好。瘦削的双肩摸上去是硬绑绑的骨感,弱不禁风的身姿狠狠刺痛叶的心。 樱就是撑着如此纤弱的身体,一次又一次义无反顾地挡在我的身前,拼命护我周全?? 「抱歉??」 「没关係。」擦了擦眼角,叶站了起来:「我煮了点粥,我这就去翻热??」 「不劳费心,我不饿,谢谢。」 樱伸出微颤的手,拉住叶的衣角,把人留了下来,轻声说:「叶,可以稍微陪一下我吗?只要一下子就好。」 樱紧抿着唇,湿润的眼眸闪过一丝哀求的神色,叶首次看到微笑面具下深藏的脆弱。 此时此刻,樱需要不是别的,而是他的陪伴。 柔软的情感涌上心头,叶毫不犹豫把人一把拥住,温声许诺:「只要樱需要我,我会一直都在,哪里也不去。」 突如其来的拥抱令樱呆了数秒才反应过来,颤抖着予以回拥:「真是的,叶总是这么温柔??」 不用花巧的言语,也不用多馀的动作,紧紧相拥的两人分享彼此的体温,共度一段安稳的时光。 不好好进食的话,身体始终会吃不消,叶还是坚持端来热腾腾的粥。 「呼一一呼一一」 叶以匙舀起粥品,细心吹凉后递到樱的嘴边,樱顺从地一小口一小口吞下。 「很好吃。谢谢??」 看到他稍为好转的脸色,叶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得以舒展。 可能体力已到了极限,樱不久便犯困。在再次沉沉睡去前,樱开口拜託道:「有一件事能麻烦叶吗?」 「没问题。」 「可以帮忙弄一下明天给小菊的花束吗?」 没想到樱的请求还是为了别人,令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在这种状态还在想着他人,我该怎么唸你才好? 暗自在心里叹息一句后,为了让樱安心休息,叶果断答应下来:「好。」 叶虽有千言万语想跟对方说,但眼见樱虚弱疲软的模样,实在不忍心再让他劳神费心,硬生生把到了唇边的话吞回肚子。 待他身体好转以后,慢慢再谈吧。 数天以来接收的资讯量过大,经歷也太多,叶自身也需要一点整理思绪的时间。 叶替樱盖好被子后,摄手摄脚走出房间,关门时还特地用食指挡了一挡减轻声响。 在工作桌麻利地做好樱拜託的花束,叶带上宫给他作武器的棒球棒傍身,笔直走向门口,才刚开门便被负责把风的小狛发现。 「叶,你要去哪里?」 「我必须出去一趟。」 父亲健在时,黑羽内部呈三强鼎立的局面。他死去以后,两名兄长无疑仍是最大的两个核心势力,不是嵐大哥派,也不是枫二哥派的,就只有那个人,而叶可以跟对方谈判的条件就只有身为前首领儿子这一事实。 成功率成疑,不过我还是得赌上一把,不能再坐以待毙。按之前的经验,明晚嵐大哥便会找上门。 宫的忠告言犹在耳,叶下意识握紧拳头,更坚定意志。 「每一次的回圈都会从樱身上抽取力量。」 「可是樱他??」 「我说白一点吧,你绝对不能再进入回圈,因为再一次的回圈??」宫低沉的声线压抑不住地颤抖,饱含无能为力的痛心,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重击心扉的句子:「将以樱的生命为代价。」 第二十二章—契机 嘀?嘀??? 掛鐘的指针缓慢转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小狛伸手挡住叶的去路,坚决反对:「不,你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 叶尝试说服小狛让路:「我要回组织找一个人,这是唯一能打破困局的方法。」 「不可以。」 小狛扎紧马步,守在门口寸步不让,双方僵持不下。 「怎么了?」 抱膝依在墙边闭目养神的小犬被话声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过来,形成二对一的局面。 「请让开,我必须出去。」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是明天面对嵐大哥前必须办妥的事。 第一次嵐掳走了樱,第二次捅死了叶,嵐就是个阴晴不定,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这一个巨大的变数带来的往往是毁灭性的打击。 眼见叶一副随时准备夺门而出的模样,小狛跟小犬果断一左一右箝制着他的双臂,强行把人留在原地。 「我们先把宫大人请来吧。」 友方人丁单薄,只好先唤来唯一的外援从长计议。 小犬食指泛起微光,指向自己的太阳穴唤了一声:「宫大人,打扰了。」 不出三秒,宫便如鬼魅般出现在叶的身后,没人看到他到底从哪里冒出来。 宫看着纠缠不清的三人,不明所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小狛朝宫恭敬地行礼后,如实匯报:「叶说要独自回组织找人,被我拦下了。」 宫白了叶一眼,挑着眉说:「我应该说过有什么事可以儘管找我。」 被两人夹在中间动弹不得的叶支支吾吾地道:「可是我??」 不想连累你们。 其实,叶对成功率并没有多少把握,思前想后还是没法轻言把同伴拉下这趟浑水。 总为别人着想,思考太多,苦恼太多,才会畏首畏尾,裹足不前,这既是不要得的优柔寡断,亦是一份属于他的温柔。 「你这样乱跑反而会造成困扰,你明白吗?」 宫示意把人放开,叶如同洩气的气球般缩着肩,垂首不发一言。 害怕给人添麻烦而小心翼翼,却总是在无意间波及旁人,根深柢固的自卑感侵蚀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 人无可能一瞬间脱胎换骨,虽然他强逼自己作出改变,但骨子里的他还是原来的他,胆小、怯懦、犹豫不决,如装作大人的小孩般强作坚强,脆弱的自我价值却如初生的婴儿般不堪一击。 宫走到叶的身前高高扬起手,看似要扇他一把掌,叶畏缩地闭上眼睛。 咚! 宫轻轻敲了叶的头一下,力度不痛不痒,就像对待孩子般的小惩罚,之后重重叹了一口气:「真是的,樱也是,你也是,就是不让人省心。」 叶呆了几秒后迟疑地抬眼,在近在眼前的金瞳里看到真切的关心。 「我说过会帮你,就一定会尽力帮。你不用考虑那么多,我也没弱到要你这种菜鸟担心。」宫捧着叶的脸,强行把人转向自己:「紧记现在的你是眾矢之的,千万不要别轻举妄动,亦绝对不要落单。」 不知道叶听进多少,为免叶再三推搪,宫再补了决定性的一句。 「你的肩上承担着的可不只一条性命。你跟樱早已是命运共同体,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樱出事。」 樱的性命就掌握在我的手上?? 叶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捏紧了拳头,掌心凝聚起丝丝的暖意。 当初到底为了什么决心改变,放弃一直以来不断逃避的生存方式? 脑海里浮现一抹温婉若水的笑靨,那是无论上辈子,还是今辈子也魂牵梦縈的人。 万念俱灰的更生青年在樱之庭遇上了樱,寻获生活难得的小确幸,首次找到真心想做的事情,渐渐燃起对生存的执着。 目睹樱为了保护他而受伤时,叶挣脱了恐惧的枷锁,首次对嵐作出反击。想要保护重要的人的心情,之后更赋予他捨身相护的勇气。 父亲的话再次响起:「能困住你的只有你的心。」 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改变内心的契机是守护的愿望。 我希望樱能远离危险,无忧无虑地笑着,为此我必须拼命活下去。 看到叶眼中重燃的斗志,宫几不可见勾起唇角,直截了当地说:「你要去哪?我跟你一起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黑羽的据点,就在樱山的山脚。」叶顿了顿,朝宫投以疑虑的眼神:「但秘道只有认可的人才能通过??」 宫以一副「我跟定你了。」的态度泰然自若地说:「小事,我能完全遮蔽气息和隐藏身影。边走边说吧。」 在叶的心目中,宫的印象由神秘莫测的高人,瞬间刷新为百般武艺的超人,似乎能做什么也不出奇。 四人简单商议后,决定由宫担任叶的护卫,而小犬他们则留下来照顾樱。 路上,宫好奇一问:「你在组织内到底有怎样的地位?」 宫对叶的过去所知不多,要帮人也要先摸清对方的背景,才能思考如何去帮,所以他握机会问过究竟。 叶低声道:「首领最小的儿子。」 被组织捨弃的弃卒?被兄弟出卖的傻瓜?除了「首领之子」这个与生俱来的标籤外,叶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正确来说是养子,因为父亲墨并没有结婚生子,以父亲的条件理应不愁没对象,但他仍选择当一个孤家寡人,独力把捡来的三个孩子拉拔长大。 「那么你不应也有自己的势力吗?」 宫才问完这句,便看到叶被说中痛处的沮丧模样,这才想到叶根本彻头彻尾不是当领袖的料子。没有人会想跟一个没有胆量,亦没有觉悟的上司打混吧。 事实亦的确如此。若备受簇拥的领导受袭,手下多多少少也会自觉护驾,而叶是完全的孤立无援。因为叶在组织一点人望也没有,各方势力才会有恃无恐地多番滋扰。 「你就当我没问过吧。」为免进一步打击叶的自信心,宫急急转移话题:「那么你要找的人到底是谁?」 「一个在组织里很有份量的人。」 第二十三章—密会 「明汐」是叶要找的人的名字。 这个人该怎么描述才好?要以比喻来说明的话,叶会以「父亲的影子」来形容他,如影随形,常伴左右。 在每一个公开场合,父亲身后总有他协助打点一切。他是父亲全然信赖的左膀右臂,亦是父亲派的中坚份子。 若嵐是行动力强的激进派,而枫是擅长计谋的头脑派,父亲则是处事不慍不火的温和派。 黑羽最初由两人创立,分别为墨与明汐的祖先,因此明汐的家族跟黑羽关係匪浅,长久以来担任歷代首领的辅助官。 叶会找上他,是因为相信他是个可以理性沟通的人,不像嵐那样喜怒无常,亦不像枫那样笑里藏刀,行事作风冷静、果断,并以组织为依归。 想起枫二哥,叶心底一沉。他曾是叶最亲近的人,现在却是最痛恨的人。 在之前的回圈中,叶最多只活了三天,而且遇上的都是嵐大哥,枫二哥却迟迟未有现身,他的动向耐人寻味。一路走下去,对方总会出手,他俩之间的问题也必须要面对。 下一次见到你,我一定会?? 瞧到叶阴沉的脸色,宫问出比较实际的问题:「你找到那人以后,打算怎么做?」 他必须事先知晓计划才能提供协助,包括在危急关头的撤离方案。 通往樱山的夜路,灯光疏落,杳无人烟,河水潺潺,虫鸣渺渺。并肩而行的两人不时左右张望,慎防埋伏。 樱之庭距离樱山不远,没花多少时间,两人便来到樱山山脚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通往山中岩洞的密道。 沿路风平浪静,不见任何阻挠,纠缠不休的混混党羽亦不知所踪。过份顺利的路程令两人更为紧绷,不敢松懈。 按下机关,地面「咔嚓」一声下陷,眼前出现一条向下延伸的窄小通道,没有任何人把守的门口就像一个静置的巨大陷阱,等待猎物自动上勾。 叶与宫对看了一眼,一前一后鑽入黑不见底的入口,自动感应的智能灯在叶经过时,发出滋滋的电子音后亮起。虽然位于地底,却无凝聚湿气,可见这条通道常时有人员往来,不时敝开的出入口带来户外的鲜风。 咚!咚!咚! 即使刻意放轻动作,靴子敲在金属板时的脚步声在安静的空间仍份外清晰,昭告他们的到来。 通道的末端有一道以指纹及虹膜识别解锁的电子门,生物监察器在判定叶通过后便把门迅速关上,宫赶紧箭步衝前在门隙挤进。 已经没有退路了。 没想到,绿树成荫的樱山的地下会有高科技的秘密堡垒,连常在樱山活动的宫也未曾发现,看得一阵呆愣。 绕过无人的回廊,他们来到一座华美的大厅,大理石地板一尘不染,精緻的雕花石柱拔地而起,支撑着花纹繁复的拱顶。 极高的天花板上悬着一盏锥形水晶吊灯,就像一个由无数小石组成的巨大陀螺,折射出细碎斑驳的光线,投下点点疑幻似真的星光,柔和的白光照亮整个空间。相比于沿路无机质的金属墙壁,精雕细琢的石块更有人的温度。 甫踏进大厅,叶便变得异常紧张,身体触发应对危险的本能反应,通体绷紧,心跳加速,汗水滑下脸颊。 鼻尖隐约嗅到空气中残留的气味,微酸、黏稠、腥臭,那是鲜血独有的铁锈味。 中央站着一个背对门口的修长人影。他正以一块白布反覆拭擦手上的一支手枪,雪白的中长发在脑后束成小马尾,挺直的腰背没有半点老态,西装笔挺,打扮一丝不苟。 「你来了。」 明汐淡淡地开口招呼,彷彿早料到叶的到来,刻意支开手下让他们顺利到达。 「明汐叔。」 叶与宫在明汐数步之遥停步,警戒地盯着对方手上的武器。 明汐终于停下动作回过头来,剑眉星目,薄唇轻抿,下巴勾勒出刚毅的弧度,轮廓紧緻的脸部令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只有眼角推叠的鱼尾纹显出岁月的痕跡。 「叶少爷,半夜来访所为何事。」 明汐的语气可谓相当恭敬,却给人拒人于千里外的疏离感。 「我希望加入明汐叔的势力。」 明汐漫不经心把玩手上的枪械,修长的手指在漆黑的枪体上游走,最后一个回转把枪头指向叶的胸口,玻璃珠子般的银白眼眸直勾勾瞪着叶的眼睛:「单枪匹马前来,您就不怕我在这里把您杀死?」 「因为活着的我,比尸体更有价值。」 叶感到一阵口乾舌燥,使尽浑身的条力稳定声线,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 明汐不置可否,无言等待叶把话说下去。 黑羽歷史悠久的组织,讲求家族的传承,从来也没有外人能当上首领,这是全体成员的共识。 父亲猝逝,如果明汐也有入主黑羽的念头,那么叶对他来说便有价值。即使叶在组织内的名声并不怎么样,他仍是首领的儿子,有争夺首领之位的资格。 叶挺起胸膛,站稳脚步,缓缓说出一早备好的说辞:「你需要一个名正言顺入主黑羽的方式,而我可以成为你的棋子。」 言下之意,叶愿意成为明汐的傀儡,以换取他的庇护。 明汐沉思半晌后开口:「毕竟黑羽是一个实力至上的组织,要服眾必须证明您的价值,即使您是墨的儿子也一样。」 见明汐的态度有所软化,叶乘胜追击加以游说:「我有计画,只欠你的支持。」 闻言,明汐失笑一声:「空口的漂亮话,谁都会说。」 「决斗??」 「什么?」 叶不逃也不躲,正面迎上明汐讶异的目光:「我会向嵐大哥正式提出决斗。」 决斗,即是组职成员间一对一的认真比试。胜者有主宰败者生死的绝对权利,而败者所有的财產、人脉、资源都会归胜者所有。 就像确认叶的决心似的,明汐深深看进叶的眼睛后反问一句:「勇气可嘉。不过面对嵐这样兇悍的对手,您有胜算吗?」 拋弃一切自我怀疑,叶坚定地回答:「不试试看,谁也不知道结果。」 我必须跨越这一重障碍,为了凭自己的双腿站起来。 两人默默对视良久,明汐终于把枪枝插回腰间。 「我不知道过去一年您经歷了什么而有如此巨大的改变。不过??现在的您稍为变得有点意思。」 明汐微微勾起唇角,朝叶伸出右手:「好吧。如果您能在决斗中跟嵐打成平手,我就替您站台,这样如何?」 第二十四章—援手 踏上归途,云层依然厚重,遮盖星辰与皎月,两人在灯光黯淡的小径上摸索前行。 叶与明汐交换联络号码,临时结成联盟,条件是叶必须证明自身的价值。 「叶,这样真的好吗?」 一对一的决斗,宫根本没法帮上忙。 宫明白一个人的人生掌握在本人的手中,要走的路必须亲自决定,亦必须凭自己双腿去走。 一帆风顺也好,波涛汹涌也罢,只求无悔无恨,旁人并没资格说三道四,但他还是想了解叶的想法。 「我清楚要胜过嵐大哥绝非易事,但我别无选择,我??」 这是叶唯一能战胜势力差距的机会,至少还能赌上仅有的可能性绝地顽抗。 只有活人会拚命挣扎,死人不会。叶不想再当一个行尸走肉,碌碌无为的人,为了自己,也为了所爱的人。 宫从叶的回答听出不惜一切的觉悟,闭上嘴静待句子的后续。 「不会再逃。」 回到樱之庭,夜已深。小狛与小犬在门前依偎而睡。推开房门稍稍窥探,确认樱并无异样后,叶坐到沙发上稍作休息。 紧绷的神经一放松下来,通体的疲惫便如海潚般席捲而来,重如铅块的眼皮一闔上便再也睁不开来。 啾啾?? 温柔的鸟语流进静謐的店面,熟悉的饭香唤醒沉睡的知觉,有人轻推叶的肩膀。叶迷迷糊糊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抹暖如朝阳的笑靨。 身披围裙的樱手持饭勺,温言道:「早安,睡得好吗?」 餐桌上是一顿特意预备的丰盛早饭,小狛与小犬已各自就位朝他道早安。 「樱??你的身体不要紧吗?」 身子几不可见地晃了一下,难掩倦色的樱微微一笑:「我好多了,谢谢。」 无论是摇晃的脚步,还是苍白的脸色都直接戳破他善意的谎言。 叶霍地站起,把人扶到椅子上后低声劝说:「别这么操劳,好好休息。」 樱摇了摇头,垂下眼睫:「因为这样的机会大概不多了??」 「不会的!」 樱呆呆地看着大喊出声的叶,惯性的微笑僵在嘴角。 叶双手按上樱的肩膀,认真地注视对方的眼睛,许下坚定的承诺:「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我一定会想办法的,所以樱也绝对不能放弃希望!」 「叶真的变得不一样了呢。」樱握上叶的手,闭上眼感受对方的温度轻声催促:「好了,快去梳洗吧,饭菜要凉了。」 若是现在的你,即使前路再没有我,也能好好活下去吧。 樱凝视叶远去的背影,轻轻笑了。 顾及樱的体力,由搬运杂务至招呼客人,叶主动包办店里所有工作。 「如果你希望樱的身体尽快好起来,回去樱之庭努力把每一张订单完成吧,结识本应结识的人,倾听并实现他们的愿望,助力虽然很微薄,但累积叠加的微小愿力或许能给予樱活下去的力量。」 心里想着宫的叮嚀,叶专心一致朝这方向努力。当他埋首製作明日的樱中毕业典礼所用的花束时,小小的客人依时来到店里。 「樱哥哥,请问小菊在吗?」 小梅看到叶时,明显为之一缩。 昨日与宫的缠斗造成的瘀青尚未褪去,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半个头还缠着绷带,看起来确实挺吓人的。 为免再把小客人吓跑,叶赶紧开口解释:「欢迎光临,樱身体不适,今天店由我来顾。我是新来的店员叶,请多关照。」 叶刻意放柔的声线似乎起了安抚作用,小梅眨了眨眼睛立在原地,好奇地盯着叶的脸看。 犹豫半晌后,小梅怯生生地开口:「叶哥哥您好。」 叶拿过昨晚备好的花束向小梅展示,贴心地回应:「小菊的话,他下午会来取花。」 「那么我下午再来,谢谢叶哥哥。」 午后,小梅与小菊果真结伴到店。 在简单介绍认识后,自进店以来一直皱着眉头的小菊迟疑地问:「请问您们需要帮忙吗?」 昨天,宫与叶在店前大打出手,确实弄坏不少东西,尚有不少来不及收拾的地方。不管是碎裂的招牌、歪斜的植物,还是翻起的泥土都残留着激烈打斗的痕跡,每天也会来买花的小菊当然也察觉到有异的地方。 现在看到叶伤痕纍纍的样子,更令小菊确信自己的猜想。 樱之庭被不法之徒捣乱,店员更因此受伤。 即使他只是手无寸铁小学生,自小被父亲薰陶的强烈正义感让小菊无法坐视不理,于是他快速掏出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爸爸,您在哪里?现在方便过来樱之庭吗?」 据叶所知,小菊的爸爸是樱市的一名警官,而叶作为释囚,亦是黑帮龙头黑羽的成员,自然是警察的重点监察对象。现在再起事端,恐怕会令处境变得更加麻烦。 察觉到叶脸上的不安,小菊自信地拍着胸膛:「我爸爸是一名警察,他今天休假,说马上过来一趟。」 「可是??」 「爸爸人很好,一定会帮上忙的。」 问题不在这里?? 不出一会儿,门外响起沉隐有力的脚步声,门被气势强劲地一把推开,门铃叮噹作响。 男子朗声招呼道:「小菊,我来了。」 来人是一名看来三十多岁的平头男子,穿着休间的短裤花衬衫,极短的黑发梳理整齐,脸上掛着爽朗的笑容,给人亲切的第一印象。 或许是刑警的习惯,他快速环视四周评估情况,看到破损的招牌时眉头轻皱,分析的视线最后落在叶的脸上。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掏出手机,手指飞快滑动屏幕,点开局方发给前线人员的工作指引,画面随即跳出叶入狱前拿着犯人号码拍下的照片。 瞇着眼比对一番后,他快步上前把小梅和小菊护在身后,语带警戒地开口:「你是黑羽的??」 第二十五章—背水 果然会弄成这样?? 虽然叶早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但内心仍难免会有点受伤。 人是主观的生物,大部分人都带着有色眼镜看世界,只会看到想要看到的事情。习惯以先入为主的偏见判定价值,甚至在对方能开口辩解前便拒绝沟通,以固有观念一锤定音。 面对叶这种有黑帮背景的更生人士,警官明显一开始便认定他是麻烦製造者,完全否定他是受害者的可能性。 见叶沉默不语,误以为这是心虚的表现,小菊的父亲变本加厉,语气咄咄逼人:「你这混帐连小孩子也不放过,到底有什么居心?」 「我什么也没??」 多年来受尽白眼与歧视而变得千疮百孔的心灵隐隐作痛,反驳的话语到了唇边又硬生生吞下,深沉的无力感令他说不下去。 叶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对方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辩解都是诡辩,任何理由也是藉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警官不善的视线转而投向来人:「你是?」 「你好,我是樱之庭的店长樱。」 樱扶着墙一步一步从房间走了出来,才刚睡下的他似乎被骚动吵醒,脸容苍白憔悴,虚浮的脚步彷彿下一刻便会倒下去。 「樱!」叶立即上前搀扶,环上他的背支撑虚软的身体。 警官明显收敛态度,礼貌地招呼:「原来你就是小菊常提到的樱店长,儿子一直以来承蒙照顾,我是樱市警察局第一搜查队队长明暉。」 樱努力站直身子朝对方点头致意后,随即以议事论事的理性态度直奔重点:「明暉先生,请问我们的店员叶干了什么让你如此激动?」 面对如此直接的质问,明暉脸上一僵后心虚地移开目光,支吾以对:「这个??其实也没??」 他不能否认方才是护子心切,未了解清楚情况便一股热血上头对叶妄加猜度。找不到下台阶的他只好顾左而言他。 「樱店长,你知道他的背景吧?」 「清楚知道。」 「他可是黑羽的??」 「这又如何?」 「欸?」 明暉自以为具说服力的理由被樱一语道破。 「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决定与生俱来的出身,叶在机缘巧合下成了黑羽首领的儿子,不代表他本性穷兇极恶。评估一个人的价值理应看他本人言行,而不是成长背景。」 「哈啊??哈啊??」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令樱气喘吁吁,所馀无几的体力实在不容许他再硬撑下去,但他还是喘息着把该说的话说完。 「给行错踏错的人改过自身的机会,所以才会有释囚的社会实习,呼??叶才会来到这里。呼??呼??叶是称职的好店员,他才刚来不久便把店里打点妥当,所以??请不要否定叶的努力。」 社会上不少人嘴上高谈大爱,说着要给予更生人士机会,结果所做所为均在展示「这个社会容不下你们」的残酷事实。为现实压迫,逼不得已走上回头路的人每每皆是。 樱这一番话说中明暉的痛处,令他无言以对。在社会打混多年,原来他在不知不觉间也成了他曾经最讨厌的一种人——不分青红皂白,肆意践踏别人的人。 虽然店面大部分都是宫与叶打斗期间砸坏,但为了自圆其说,樱稍作休息后自然地说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小谎:「昨天下午,一群混混来店捣乱,把刚来报到的叶打了一顿,并毁坏了部分设施。」 「原来如此。」 樱并不打算轻易放过明暉,他刻意轻叹一声:「想不到樱市的治安会恶化至此,居然纵容非法组织光天化日伤人闹事,更反过来怀疑受害人。」 虽然没有言明,但樱的言下之意是,归根究底都是警方办事不力,才会导致平民无辜受害,当中包含没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妄下判断,简直岂有此理的指责。 终于搞清状况的小菊也插口道:「樱哥哥说得对,叶哥哥可是受害者,爸爸您为何对他那么兇?」 「这??」 「回到最初的问题,叶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是无的放矢的指控,那么明暉先生你欠叶一个道歉。」 想不到一直温声细语的樱竟也有如此辛辣的话锋,对明暉穷追猛打,让对方没有半点反驳的空间,听得叶一愣一愣的。 虽然樱全程说话有气无力,却蕴含不容分说的意志,展现「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的气势。 明暉的脸风云变色,一阵青一阵绿,他的自尊不容许他向区区更生释囚低声下气,但他的良心同时不断责备他的轻言妄行。他确实理亏在先,不道歉实在说不过去。 见气氛闹得那么僵,叶赶紧出来打圆场:「樱,这只是一场误会,明暉先生也不用道歉了。」 「我??认错他为兇恶的通辑犯,所以才??」 「叶哥哥是个好人,还替我製作花束,您看多漂亮!怎么可以随便诬衊他呢?这回是爸爸不对,我也不帮您了。」 明暉被儿子正气凛然地教训,垂头丧气地老实道歉:「抱歉,是我太武断了,我不应该这样怀疑你。」 叶摇了摇头:「只是误会,不用在意。」 「不,是我们办事不力。我回去以后会安排下属加强巡逻,有需要时请向我们通报。」 明暉再三致歉后便牵着儿子回去了。 「樱,谢谢你替我解围。」 坐在沙发上休息的樱勾起虚弱的笑容,凑近叶的耳畔轻声说:「于情于理,叶也没有做错什么,根本不用退缩,而且叶是个好店员这一句是我真心的称讚。」 黄昏时份,在店附近巡逻的小犬与小狛依时回来,宫也来到店里,跟叶一同严阵以待,应对将迎来的不速之客。 鐺鐺—— 漆黑的旋风粗暴地推开大门。 「呵,这个架势??你们在等我?」 叶主动迎了上去:「我知道嵐大哥一定会来找我。」 嵐脱下兜帽,瞪了叶一眼:「你何时变得如此敏锐?」 「比起这个,嵐大哥,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 「嵐大哥,我正式向你提出决斗。」 「呵,愚不可及。你觉得你有胜算?」 「没拼过不知道。」 这个胆小如鼠,懦弱窝囊的弟弟竟然敢直视自己的目光,还直接提出要求,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嵐难掩讶异,嘴角却难以抑制地上仰。 「也罢,我就跟你玩玩。七日后在樱山据点的地下竞技场。」 「好。」 嵐向叶拋去一个轻飘飘的袋子,淡淡说了一句:「今天我只是来带讯息,父亲死了。」 握住袋中盛载的蒲公英,第二次耳闻噩耗的叶已经比较能控制情绪,他轻声问:「何时的事?」 嵐斜睨着叶:「为何要关心?」 「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 叶想要知道父亲的结局,一个温柔的傻瓜到底最终抵达怎么样的终点。 嵐冷哼一声:「昨天晚上。」 叶追问:「在哪里?」 「他在樱山据点附近的丛林被发现。」嵐淡漠的态度首次显露动摇,坚握的双拳透露出他极力压抑的情感:「尸体被乱枪轰得支离破碎。」 惊闻父亲悲惨的死状,叶瞪大眼睛呆愣原地。 黑帮首领定必与人结怨纍纍,但会把尸身蹂躪至此,想必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到底是谁狠下毒手? 更令叶错愕的是,案发时间是叶来到樱市后第一个晚上,地点是樱山据点附近,换言之叶曾于昨晚路过命案现场而浑然不觉。 第二十六章—剎那 「愚者的末路。」 嵐似乎不愿就父亲的话题多谈,拋下这么一句便乾脆转身离开。 由于樱还在睡,而小狛与小犬还不太熟悉厨房的操作,最后还是由叶负责煮饭。为感谢宫特意前来增援,叶邀请宫留下来共进晚餐。 「不,我晚上还有事,我看看樱就回去。」 说完,他摆摆手便摄手摄脚走进房间。 晚饭之后,叶认真处理馀下的工作,把委託一一妥善完成,还依样画葫芦为小兰製作追加的花束。 这时候,房间传来些微的动静。 叶抬头一看,樱依在门上朝他微笑:「今晚有流星雨,我们去看流星吧。」 樱之庭所在的小坡视野开阔,叶扶着樱来到不远处的小草地。 今晚的天色稍为好转,被晚风吹散的轻薄云雾如徐徐拉开的幕幔,把墨蓝的舞台让给盛载希望的流星,让引颈以盼的人们得以享受华美绝伦的演出。 距离流星群的到来还有一段时间,两人在安静的星空下并肩而坐。 想跟樱说的话与想确认的事情填满心头,叶主动打开话匣子:「樱,在上一个回圈,你曾说过会实现我一个愿望。」 樱仰望漫天星光,心不在焉地回应:「嗯。」 叶双手抓住樱的肩膀把人回转过来,认真地注视那双略显讶异的眼睛:「那么请告诉我,我与你之间过去的缘。」 樱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眸闪避叶的目光,说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言:「没什么好说的??我与你不过是僱主与僱员的关係??」 真相藏于迷雾之间,每当想要靠近看清,樱总会刻意躲开,闭口不谈的秘密成了两人之间无形的隔阂。 叶指向樱山山顶的方向,直接言明:「我就是千年前在你身旁的那棵叶樱吧。」 樱无言地看着叶,瞪大的紫瞳满是错愕。 「我们就在那里共渡无数的日夜,一起看过数不尽的日出日落。」 樱微颤的嗓音显露明显的动摇:「??是宫先生告诉你的吗?」 「宫把大地的记忆释放给我看。」 樱呆愣半晌后轻叹:「宫先生还真是??既然你的心里已有定论,你又何必再问呢?」 叶把往后退缩的樱一把拉进怀里,深吸一口气后鼓起勇气告白:「因为我想要更了解樱,为了好好去爱你。」 叶觉得必须要说清说楚,对方才会明白他的地位早已变得无可取缔。 樱勾起一抹牵强的笑容,断言道:「感谢厚爱,但你并不是他。你只是看过他的记忆片段的有缘人。跟观看电影主角的回忆一样,你并不会成为他本人。」 叶坚定不移地反驳:「我是他也好,不是他也好,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这份心意也不会改变,我仍会深深喜欢着你。」 流星雨依约而至,一颗又一颗闪烁的星辰拖着长长的尾巴如雨落下,划出炫目的光之轨跡,可惜穹苍下的两人已没半点欣赏的心思。 「对不起,我有点累了,先回去了??」 樱决绝地推开叶,摇摇晃晃地站起,踉蹌的脚步险些摔倒。 「樱!」 叶霍地站起想要上前搀扶,却被樱断然拒绝。 「不要过来!」 无法确认对方的心意令叶焦燥不已,内心的汹涌的衝动再也压抑不住,连串的质问衝口而出。 「你为何要急着要跟我划清界线?」 「什么?」 「为何要拼命去否定我与你的关係?」 「我??」 「为何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这一句叶几乎带着哭腔吼出来。 樱紧抿着唇,回望叶的眼神带着执拗的坚持。 「因为你与我牵涉太深,在离别的时候只会徒增悲伤。」 叶一步一步进逼,樱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这样就好??」 「不要再欺骗自己了!」 咚! 无路可退的樱撞上身后树干,叶掐住樱纤细的手腕,近乎粗暴地把他按到树上。被叶强硬禁錮的樱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堵住了唇。 叶深深吻上了樱,一隻手抓住樱的后脑勺把人拉近,另一隻环住对方的背把人紧锁在怀里,不让他有任何逃走的机会。 相接的唇瓣传来彼此怦怦作响的心跳,合二为一协奏着温馨的情歌,诉说着绵绵情话。窝心的暖流在四肢奔流涌动,滚烫的身体变得酥麻软绵。 感性盖过理性,樱回吻了叶,急切想要回应这份炽热的情感。 时间静止,彷彿世上只有忘形拥吻的两人。 世界的剎那谱出两人的永恆。 叶依恋不捨地移开,唇上仍残留软唇甜蜜的触感,内心悸动不止,眼里只有令他魂牵梦縈的佳人。 「樱,你也有同样的感觉吧。」叶的手轻轻抚上樱的胸口:「你看,心跳得这么快。」 叶深情的一吻令樱强装的坚强彻底崩溃,晶莹的泪水一点一滴滑落脸颊,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孤独。 他以为旧情早已没法拾回。 他以为已作出最好的选择。 「叶太诈了??」樱像个发泼的孩子般使劲搓打叶的胸口,泣不成声:「我明明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 彻底忘掉过去,积极拥抱未来,于你而言才是最佳的选项。因为,反反覆覆,来来去去,前路你必须独自走下去。 叶收紧怀抱,以前没法轻易述说的情感自然倾泻而出:「我不知道樱独自承受的痛苦,也不清楚你隐藏心底的悲伤,所以可以告诉我吗?我或许不是很可靠,或许没法帮上太多的忙,但我想要与你分担,所以可以把你肩上的重担稍为分给我吗?两人总比一人好,不是吗?」 樱伏在叶的胸前,哽咽道:「叶总是这样的温柔,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捨得放手??」 「那就不要放手!」 叶牵起樱的手,修长的大手包覆着纤细的手指,十指紧紧相扣,以最温柔的声线在耳畔轻喃:「这隻手我绝对不会放开。」 樱茫然地抬头。 叶以指尖拭去樱的泪水,深情凝视那双不知所措的眼眸:「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 沉默良久,泪流满脸的樱把脸埋在叶的胸口,始终没作任何回应。 无论如何,你的未来将不会有我,这是一早注定的命运,亦是?? 我自己的选择。 第二十七章—霜枫 「樱?」 怀里的重量忽然加重,叶低头一看,哭累了的樱竟依着他的胸膛沉沉睡去,苍白如纸的脸上爬满纵横交错的泪痕,眼底下的黑圈子彷如浑身疲惫的结晶,看得叶心头一紧。 叶轻轻拭去樱眼角的泪水后把人横抱起来,犹如捧在手心的宝物般小心翼翼,不愿打扰他难得的好眠。 你说过相遇之缘会成为我的助力,那么我也一定会成为你独一无二的力量。 被观眾冷落的流星雨仍在无声上演,璀璨的星夜光影流转,明暗交替。仰视一望无际的夜空,叶默默许下新的愿望。 我希望?? 翌日早上,樱醒来时便迎上一双盈满柔情的翠绿瞳孔,穿着围裙的叶安静坐在床沿,等待他的甦醒。 「樱,睡得好吗?」 樱游移的视线不自觉往下飘,最后落到叶的双唇上,温热的触感仍记忆犹新。 白皙的肌肤泛起樱粉的红晕,樱半张脸缩到被子里,狼狈地闪避叶的视线,含糊不清地嘟嚷:「嗯。早安??」 「我煮了早饭,能起来吗?」 叶伸出手想要搀扶,却被他稍稍侧身闪开。樱就像一头受惊的小动物般,一接近便逃远,不肯让叶轻易靠近。 「我去洗一把脸。」 说完,樱便匆匆走进洗手间。 小犬安坐桌前,翘着二郎腿偏过头:「小叶子,你跟樱吵架了吗?为什么他一副想躲你躲得要命的样子?」 小狛神秘兮兮地凑近小犬耳边,小声嘀咕:「小犬,别问这么多,给他们一点空间。」 小犬依然故我,扯着大嗓门高谈阔论,毫不在意当事人就在旁边:「但是我超想知道嘛!究竟怎么了啦?」 小狛若有深意地瞧了叶一眼:「其实,他们昨晚??」 「啊哈!」小犬听完眼睛一亮,朝叶竖起大姆指:「小叶子终于像个男人,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到底自己之前在小犬心目中有什么形象,叶还是决定不要深究。 或许是昨天努力完成的订单及售出的鲜花成功收集愿力,今天的樱稍为有点精神。 「毕业一生一次,我想亲手向小兰送上祝福。」 在樱的坚持下,他跟之前一样与宫和叶一起出门。打从踏出门口起,叶便主动牵起樱的手,后者明显一缩,随后红着脸予以回握。 宫自觉多馀般独自走在后头,以盛满鲜花的箱子挡住脸,不让人看到他的表情。 「小兰毕业快乐!」 「谢谢,樱哥哥!」 说完想要诉说的话语,道完想要送上的祝福,樱与叶正想回去时,小兰叫住了他们。 瞧着两人亲密交握的手,小兰眼神闪烁着八卦的好奇心:「明天我能到樱之庭玩吗?毕竟下星期就要搬到新城市了。」 「好,当然欢迎。」 把花束送到樱中以后,叶跟樱没多作逗留,也没再绕道拜访神樱,而是直接折返樱之庭。 根据叶残存的既视感,他是在黄昏时份踏上小坡时被当场炸死,而爆发前「叮」的一声大概是手榴弹的保险针落地的声响。 按之前的经验,只要改变行为模式,就能修改世界线的行进方向,遇到的人和事也会随之改变。 军火?? 能轻易取得炸药的人,叶只想到那个迟迟未现身的军火商人。 真的是他吗?之前剥夺我的自由还不够,现在甚至想取我的性命吗? 心里隐约升起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早上的风平浪静仅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归途上,他们遇上行跡匆匆的明暉,他今天穿着整齐的警察制服,胸前成排的勋章可见其纍纍的功绩,身后跟着一群同样制服笔挺的刑警和数名双手反押在后的犯人。 明暉看到他们后主动上前招呼:「樱店长,叶君,我正好有事找你们。」 「明暉先生有什么事吗?」 「叫我明暉就好,是关于我们在樱之庭附近拘捕的犯人。你们说得对,这里的确有不少可疑人士徘徊。」明暉指了指那群被扣压的犯人续说,语气相当诧异:「他们的身上竟有手榴弹,是打算直接把店炸掉吗?」 既然炸弹兇徒已被抓获,叶暗自松了一口气,同时亦百感交集。 没想到曾经的黑帮成员竟有光明正大依仗警察的一天。 「感谢明暉的帮忙。」 明暉笑了笑:「这是警察的份内事,我们一定会把不法之徒绳之于法,维持良好治安。另外??我有话要跟你说,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好。」 明暉把叶拉到一旁,正经八百地朝他九十度鞠躬:「多亏樱店长昨天骂醒了我,我才如梦初醒。回去我想了很多,发现我的确对你说了很过份的话。我在此再次向你郑重道歉。」 受宠若惊的叶手足无措地摆手:「没关係,我没有放心上。」 「那就好。」明暉朝叶伸出右手,笑说:「这是友谊的握手,过去的事一笔勾消。更生实习请多加油。」 挥别明暉以后,樱与叶顺利回到樱之庭。 铃铃?? 门铃轻晃,店里静謐如常。 刚推开门,樱和叶便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小狛和小犬,与一名蹲在地上的陌生男子,背影似曾相识。 小狛忧心忡忡地盯着小犬膝上的绷带,低声责难道:「你怎么这么大意,你看都出血了。」 小犬不好意思地抓着头,吃吃地笑:「那也没有办法嘛,谁看到那里有个坑。」 樱急忙上前察看:「小犬,没事吗?」 「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不过,有亲切的人替我包扎了。」 「不客气,只是小事。」 那人说话很轻柔,嗓音不高不低,就像涓涓流水般悦耳动听,却令叶瞬间如坐针毡。 他缓缓回过头来,那是一张令人怀念的容顏。披肩的长发为如霜的水色,修长的眸子呈深海的碧蓝,唇红齿白,气质优雅,跟旧日的回忆一样温柔地笑着。 「这一年来,你过得好吗?我的好弟弟。」 叶如梦囈般颤声唸出他的名字:「枫二哥??」 无论是发色或瞳色都是清凉的冷色系,父亲却给他起了充满暖意与色彩的名字,让人自然联想起满山橙红的枫叶。 枫以白纸扇掩着嘴笑而不语,径自把樱上下打量一番,叶留意到他的食指上戴着跟嵐成对的指环。 「你就是嵐口中的樱花君吧,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难怪弟弟会如此神魂颠倒。」 枫以间话家常的语气向樱走近,像极为弟弟的感情问题操透心的哥哥。 叶箭步上前,把樱护在身后,显露明显的敌意。 枫后退一步,笑容越发灿烂:「嵐跟我说你改变了不少,我也不敢相信。还真的挺有男子气概的嘛,哥哥我很欣慰。」 叶绷紧神经,不敢有半点松懈。 「你要找的是我吧?别打樱的主意!」 「我是这样的人吗?」 「以前我以为我对你了解透彻,但现在我??都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了。」 眼前的枫正正是害叶身陷囹圄的罪魁祸首,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因无情的背叛而彻底决裂。 那一天,枫请叶替他跑腿送件,叶不疑有诈便爽快答应。结果,等待他的是处心积累的局与预先埋伏的警察。 有一点,叶百思不得其解,把他送进牢里到底有何意义?一个不被组织看好的拖油瓶究竟有何算计的价值? 仔细一想,叶在狱中住的是设备完善的单人囚室,亲切的狱警对他亦份外客气。狱中的生活无风无浪且平淡充实,不其然让叶有种受到特别关照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刻意作此安排。 枫湛蓝似海的明眸闪过一丝落寞:「这样哦,那还真是可惜。」 下一秒,一闪即逝的情绪便被疑幻似真的微笑盖过。 「你到底想怎么样?」 「听闻父亲把非常重要的东西藏就在他跟你的回忆之地,我想你替我找出来。」 第二十八章—遗物 回忆之地?? 叶一面紧盯枫不放,一面往餐桌移动,伸手取过桌上的装饰品:「父亲只留了这个给我。」 叶向枫展示一棵置于圆形保护罩内的永生蒲公英,傲然挺立的模样欣欣向荣。 「我知道,嵐有跟我说。」 倘若父亲之死引发帮派斗争,身为两大势力之首的兄长理应亦处于水火不容的敌对关係。然而从枫的态度可得知,他似乎仍与嵐保持紧密联系。 「你跟嵐大哥??」 枫轻抚着手上的指环,半瞇的眼睛带着丝丝甜蜜,笑容变得柔软:「还是老样子嘛。」 根据黑羽的传统,前代首领的子嗣会强制成为后选接任人。为了展示足以服眾的实力,他们必须生死相斗,由存活的一方出任首领。 歷代的首领都是踏在兄弟的尸骸上前行。父亲刚好是独子,才幸免于手足相残的命运。 叶试探地问:「你知道我对嵐大哥提出决斗吧?枫二哥也要跟我对打吗?」 「你何时变得跟嵐一样粗暴?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以前的小乖乖究竟到哪去了?」 枫故作惊讶地掩嘴高呼,双手举起作投降状:「拳头肉搏我可打不过你。」 见叶沉默不语,枫续说:「总之,我们非常需要那个东西。你要做的是尽快找出父亲的遗物,事情就是这样。」 枫根本不是来商谈,而是单方面强人所难地派发任务,在这方面他跟嵐同样横蛮。 叶并不打算混这趟水,低声道:「如果我拒绝呢?」 叶必须集中精力备战与嵐的决斗,同时亦需兼顾樱之庭的工作,实在没有间功夫管其他旁枝末节。 笑容褪去,枫脸无表情地摊手:「嵐今晚就会来找你算帐。」 叶皱着眉思索枫的话。 「噗!我说笑的啦,别这么紧张。」 即使他所谓的玩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枫仍自顾自扬起嘴角:「虽然嵐很听我的,但他也有工作要忙,根本没空管我。不过呢??」 枫打了个响指。 咔嚓!咔嚓!咔嚓! 枪械上膛的声音犹如环回立体声,从四方八面传来。 枫明显有备而来,潜伏店外的手下收到讯号,纷纷以手枪瞄准了叶,白晃晃的枪枝在午后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一二三四五?? 霎时,樱之庭已被重重包围,恐怕只要枫动一根指头,便会把叶轰成蜂窝。 枫依旧掛着温柔似水的微笑,凑近叶的耳边:「这不是拜託,而是命令哦。」 轻柔的语气听在叶的耳里犹如恶魔的呢喃。 就像变魔术一样,枫的手上瞬间多了一把线条优美的银白色手枪,笔直指向樱的额头。 叶赶紧挡在两者之间,低吼道:「我根本没有选择的馀地吧?」 「这才对嘛,我的好弟弟。」 枫和顏悦色地看着咬牙切齿的叶,轻轻抬手,手下便整齐划一地把枪枝插回腰间。 枫径自走向门口,朝樱回眸一笑:「樱花君,叶就麻烦你关照囉。叶,我近来都住在樱山宾馆,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说完,枫便若无其事地离去。 如果说叶无法理解嵐变幻莫测的性情,对枫则是自以为摸清摸透,却在被狠狠摆了一道才惊觉其城府之深,细思极恐。 事态严峻,叶决定联络明汐寻求帮助,他把下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知。 「枫要求你去找墨的遗物?」 明汐在话筒的声线略显讶异。他似乎也对遗物很有兴趣,不待叶说下去便语气急切地追问:「枫有没有透露遗物具体是什么?」 叶能了解明汐的反应,毕竟是前首领留下来的东西,连下任候选人也要特意去找,一定有其特别之处,甚至可能对局势有决定性的影响,只要是组织的人都会有把这个神秘遗物弄到手的念头。 「没有,他只说遗物藏于我与父亲的回忆之地。」 「那么你有头绪吗?」 「暂时未想到。」 父亲留给我的遗物到底是什么?为何偏偏要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我? 「你一个人去有一定危险。我明白了,我会派手下暗中保护,你弄清情况后再告诉我确实时间与地点。」 叶还没开口,明汐便知道叶的来意,果然是心思慎密的长辈,特别的靠谱。 「谢谢,明汐叔。」 「不用谢我,我们只是互惠互利。」 得到明汐的允诺,叶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下意识握紧樱的手。他绝对不能死,因为这也关乎樱的性命,樱与叶早已是命运共同体。 凝视着桌上的蒲公英,叶忽然灵机一闪。 父亲工作忙碌,父子聚少离多,要说到比较深刻的记忆,或许就是在那片蒲公英田上的对话。 记忆中的那片蒲公英田就在樱市旁的荻市,距离只有一个车站,大概五分鐘不到的车程。 想通的叶马上联络明汐,并召开作战会议,核心成员还是那几位固定班子。 一听到叶要前往隔壁的荻市,宫便率先发言:「抱歉,如果是樱市以外的地方,我没法跟上。」 樱亦歉意地垂下眼睫:「我也??」 神樱长于樱山之上,樱并不能离开本体太远,而小狛与小犬亦因与樱的契约,同样不能离开樱市。 结果能跟他同行的伙伴一个也没有。 叶了然地点头:「我明白了。大家不用担心,我已请求明汐叔的增援,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荻市路途不远,我去去就回。」 事实上,樱没法跟来反而令叶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绝对不希望樱再为他以身犯险。 樱市的铁路站是无人车站,基本上买票与乘车也是走自助模式。叶孤身来到车站时,已经有人先来一步,还挑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看到我有惊喜吗?我跟你一块去。」 枫笑容可掬地招手,他当然不是单枪匹马前来。 换作以前,叶会衷心感谢兄长贴心的陪伴,但现在的他只从枫暖若春风的笑靨感受到蚀骨的心寒。 第二十九章—兄弟 多年后,兄弟再次结伴出游。 喀嚓喀嚓?? 老旧的火车从古朴的木建车站缓缓开出,粉紫的梦幻樱华往后飞掠,鬱苍的绿树林荫闯进视野。天空蒙上灰濛濛的雾霾,湿润的春风从半开的窗口鑽进,捎来渗人的凉意。 空荡荡的车厢里,叶与枫坐在并排的座位。 笑容满脸的枫看来人畜无害,更哼着轻快的小调,身体随节奏晃动,就像出发去郊游般轻松愉快。 眉头深锁的叶则端坐在椅上,绷紧每寸神经,目不转睛盯着枫,不敢放松片刻。 感受到叶的视线,枫偏过头笑说:「我们那么久没聚首,不来聊聊吗?」 枫热络地搭上叶的肩膀,却被叶嫌恶地挡开。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别这样嘛。」 枫略显受伤地抽回手,随即捲起衬衣的手袖,把手递到叶的脸前轻声问:「叶,你还记得这道伤痕吗?」 光滑如玉的右手手臂上有一道两寸长的狰狞口子,疤痕因年月的冲刷而呈暗淡的深褐色。 叶为之一怔,沉默半晌后神色复杂地回应:「??我记得。」 那年,嵐十七、枫十三、叶五岁。一起成长的兄弟有着不少共同回忆,同时亦因巨大的年龄差距而不乏磨擦,嵐与叶之间的情况更甚。 犹如生来八字不合,性格南辕北辙的嵐与叶在相处上并不和谐。呈正反面的两人常起衝突,或者更贴切的形容是叶总被嵐单方面按在地上摩擦。嵐老是挑剔叶的毛病,就像刻意针对他似的。 「呜呜呜??」 叶伏在地上蜷成一团,揉着被鸡毛撢子打痛的肩膀嚎啕大哭。 由于叶在体术课的表现强差人意,看不过眼的嵐特意在课后对叶进行特别指导。 可是,这个不思进取的弟弟连丁点干劲也没有,不单一击就倒,更乾脆赖在地上装死,死活不肯爬起来。动不动便哭哭啼啼的性格看得嵐火冒三丈。 胡乱挥舞鸡毛撢子,青筋暴现的嵐直对叶怒吼:「你给我站起来!」 叶完全放弃挣扎,仅仅吸着鼻子,泪眼汪汪地看向嵐,就像一坨烂泥般软趴趴地躺在地上。 嵐粗暴地扯着叶的领口,单手把人拎了起来。衣钮在猛烈拉扯下飞脱,双腿悬空的不安令受惊的叶哭得更兇,揪心的哭声在空洞的房间内回盪。 然而,嵐并不吃装可怜这一套。 怒不可揭的嵐高高举起鸡毛撢子,迎头用力挥下,想给冥顽不灵的弟弟一个深刻的教训。 躂躂躂! 一个身影急步奔至,挺身护住缩成一团的叶,徒手挡住嵐的袭击。 啪! 伤处登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鲜血沿着皓白的手臂滑落,染红水蓝的发丝。 来人强忍痛楚,柔声安抚怀中的人:「叶没事吗?」 「枫二哥??呜呜鸣!」 如获救星般,叶伏在枫单薄的胸膛上放声大哭,枫抚着叶的背,义正词严斥责:「嵐你别这么兇,叶还只是个孩子!」 唯一一次,叶在嵐大哥的脸上看到惊惶失措的慌乱,他紧张兮兮地拉起枫的手检查伤口,手抖过不停。 「对对对不起。我这就替你包扎。不,这么深的口子要立即去医院!能走吗?我背你!」 奔赴医院途中,枫苦口婆心地劝导:「嵐,小孩子慢慢教就好,不必急于一时。」 不知道有没有把话听进去,嵐心不在焉地回应:「嗯。」 枫想了想后补了一句:「如果你再弄哭叶,我就不理睬你了。」 仅仅一句毫无威胁的话,便令嵐如五雷轰顶般僵住脚步,脸皱成一团。在这之后,嵐明显收敛态度,不敢贸然对叶动手动脚。 由小至大,枫就像叶的心灵避风港,填补了欠缺母爱的空虚。他们无所不谈,亲密无间。 旧日情谊歷歷在目,往昔点滴彷如昨日。 我恨你狠心背叛,却无法真正憎你入骨。 心底的某处,我仍有着想要相信你的念头。 究竟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我们的关係到底由何时开始变质? 叶轻叹一声,终于问出百思不解的问题:「枫二哥,你为何要陷害我?」 轰隆隆—— 列车减慢车速,准备靠站。 枫依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笑容褪去,语带疲惫。 「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 第三十章—嘱託 荻市的车站同样无人打理,小小的站舍千疮百孔,破旧的屋簷攀满纠缠不清的墨绿藤蔓,儼如衰败颓废的废墟。 仅凭依稀的印象,叶领着枫步过死寂的小村,荒废的田地长满杂草,枯叶残枝堆满小沟。 垂垂老去的老人瘫坐屋前小椅,混浊发黄的眼睛木纳呆滞,茫然凝视不存在的虚空。 两人沉浸在各自的情绪中,默默无言。 穿越绿意盎然的森林,走过蜿蜒曲折的小径,一望无际的蒲公英田还是跟记忆中一模一样,柔白与翠绿交织的画布一直延伸至地平线的彼端,彷彿没有尽头。 悠悠岁月中改变的并非身外的景物,而是身边的人们。 枫淡淡地开口:「叶,就在这里?」 「对。」 那一天,父亲赠予的话语,叶都记得清楚。 「放开思维的枷锁,忠于自己的内心,你会飞得更高,更远,就像蒲公英一样。」 一阵强风席捲而过,掀起狂乱无章的波澜,白羽漫天纷飞,随风飘扬的种子猝然展开惊涛骇浪的冒险,旅途的终点无人知晓,正如飘泊的旅者,在名为人生的歷程中迎难而上,但求无怨无悔。 搜索范围太大,两人决定分头行事。 不久,叶发现一处的植物特别疏落,于是蹲下去仔细端祥。该处泥土份外松散,有明显填土的痕跡。叶徒手翻开雨后潮湿的的软土,从土坑里挖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亮面防水袋子。 这就是父亲留给我的重要遗物? 袋子拿起来轻飘飘的,摸上去是一根小指长的棒状物,叶正想打开确认时,枫从旁把袋子一手夺过,迅速确认后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长气。 「恭喜你,任务完成。」 「袋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枫断言道:「你不需要知道。」 「我必须知道!」 叶作势要把袋子抢回来,枫往后退后两步拉开距离。 迎上叶追根究底的目光,枫叹了一口气后说:「是潘朵拉盒子的残渣。」 「什??」 砰! 叶的话未说完,枪响划破寂静。 下一瞬间,叶便被猛然推开,狙击的兇弹划破枫的肩膀。 「跑!」 枫拉着叶拔腿就跑,衝进森林。 砰!砰!砰! 枪响接连响起,枫的手下正与潜藏的敌人激烈驳火。 枫跟叶在林间全速奔驰,敌人在后穷追不放。枫不时往后射击,精准的枪法把敌人一一射倒。敌人的数量却有增无减,增援前仆后继,如潮水般从四方八面涌来,截去两人的去路。 另一波枪击迎面袭来。 砰!砰!砰!砰!砰! 一个身影飞身到叶的身前,张开两臂以血肉之躯挡下所有攻撃,就如多年前不顾一切的挺身相护。 眼前的景象以放慢数十倍的慢镜播放,无情的枪口爆出火舌,轰然巨响撼动耳膜,如雨的子弹没入躯体,艷红血花在眼前绽放,叶的瞳孔收缩至极限。 刷白的脑袋没法理解眼前的情况,反射性把往后倾倒的人牢牢接住。 手上沾满温热的鲜血,连发的子弹击穿防弹衣,贯穿兄长的胸口。 枫二哥保护了我?为什么? 「枫二哥!」 「老大!」 这时,枫的手下掩至援防。 殷红的血流滑下嘴角,枫没有就此倒下,挣扎着把两个袋子塞给叶嘱託道:「快跑,把这些交给嵐,我来拖住他们。」 叶头也不回地拔足狂奔,数名没被挡下的兇徒紧随其后,接连扣下扳机,子弹擦过叶的手脚,在车站的墙壁留下密集的弹孔。 叮叮叮叮叮! 急速的电子音提示列车即将关门,叶从车门的缝隙挤进去时,侧腹传来剧痛。子弹撞上金属车门,顷刻火花四溅。 前往樱市的列车从月台驶出,把敌人远远甩在后头。 叶依着门滑坐下来,咬牙压住腹部的枪伤。心脏怦怦乱跳,伤口流血不止,鲜血汨汨涌出,在木色的地板留下腥红的血泊。 景色变换,满目的樱粉迎接到站的列车。 樱在等着我。 纯粹的念头支撑叶濒临崩溃的意识,摇摇晃晃支起身子,跌跌撞撞走出车厢。失血过多令叶头晕目眩,双腿一软便从楼梯摔了下去。 叶俯伏在地匍匐前进,在地面拖出深红的血痕,直至筋疲力尽倒地不起。 到此为止了吗? 生命正在倒数,混沌的脑袋只馀想见他一面的念头。 樱?? 淡雅的花香扑鼻,一双柔软的手把他搂进怀里,为冷透的身体带来丝丝暖意。叶睁开重如铅块的眼皮,朦胧的视野捕捉到熟悉的身影。 「樱??」 犹如哄着犯困的孩子,樱轻拍叶的头放柔声线:「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叶奋力蠕动唇瓣,拼凑出支离破碎的句子:「我不??想活了??」 凑近唇边的樱为之一征:「欸?」 够了,已经够了。如果下一次的回圈会要了你的命,那么我愿意亲手放弃重生的机会。 知觉渐渐远去,视野模糊不清,叶轻抚樱的脸颊,勾起释怀的笑容。 「因为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昨晚诚心向流星许下的愿望能够实现就好了?? 笑着闭上眼睛,失去力量的手掌滑落,被另一双手捧在手心。 「我也是一样,希望你活得好好的。」 樱紧抱叶逐渐失温的身体,在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所以??请原谅我的任性。」 第三十一章—花落 「睡吧??醒来时一切也会好起来的,然后再一次??」 在耳畔的细语呢喃,犹如凝聚世上所有温柔的摇篮曲,给叶一种泡于温水中的安逸感,牵引着浮浮沉沉的意识来到一个纯白的空间。 四周空无一物,犹如洁白无瑕的纸张般一尘不染,尽显初生的纯粹。 回过神时,粉色的人影佇立身前,脸容笼罩着朦胧的光晕,儼如快将溶化的泡沬,虚幻且飘渺,身后漆黑一片,仿似无底的黑洞,将把一切光明与美好吞噬殆尽。 「樱?」 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迈步前行。 「慢着,你要去哪?」 眼见樱越行越远,叶心中一慌,立即挪动脚步想紧随其后。 樱每踏一步,足下墨跡晕染,如藤蔓攀上他的细腿,如荆棘缠上他的腰身。 叶在背后声嘶力竭地大喊:「樱!别走!」 叶隐隐觉得,这一别会成永远。 然而,无论叶怎样疾走,怎样奔跑,始终无法跨越黑白的界线。两人彷彿隔着隐形的墙壁,距离丝毫无法拉近。 樱半身逐渐染成墨黑,他仍坚定不移地走进黑暗。 叶拼命伸出手,想要留住离他而去的人。 「啊??」 叶猛然睁眼,他再次站到能眺望樱市全景的小坡上。眼前的景象令他呆愣原地,本应熟悉不过的景色早已面目全非。 街道一片颓败荒凉,纍纍樱花尽数掉落,光秃的枝头儼如了无生气的枯骨,在呼啸的狂风中摇摇欲坠。 樱华幻梦,尽化泡影。 樱之箱庭凝聚千年的孤独,盛满百载的泪水,踏上自取灭亡的末路。 这场不愿醒来的美梦终于迎来梦醒之时。 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啪嗒啪嗒打在叶的脸上。 滂沱大雨下,眼神空洞的三人来到叶面前。 彷彿再也压抑不住,小犬抱住小狛失声痛哭,小狛搂住弟弟,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宫轻声道:「去吧,他在等你。」 躂!躂!躂!躂!躂! 叶不要命地沿路狂奔。 被雨水打得发痛的眼睛快要张不开,过度换气的肺部快将爆炸,他仍不停向前跨步,一口气奔往樱山山顶。 啪嗞!啪嗞! 日久失修的小径在雨水冲刷下满布泥泞,叶用力踏步,溅起的泥浆浸染裤管。拨开及腰的荒草,跌跌撞撞前行,叶终于来到约定之地。 苟延残喘的神樱完全倒塌,苍白破碎的人影倒在残枝枯叶上,静待他的到来。 「樱!」 叶发疯似的扑了上去,不断拍着他的脸颊,试图把人唤醒。雨水夺去他的体温,整个人冷得像冰。叶把人搂进怀里,把仅存的暖意分给对方。 「樱!樱!」 怀中的人动了一下,睫羽轻扇,微睁的眼睛看清来人时自然展露微笑。 「叶,你来了。」 「樱!」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嗯,我们一起回去樱之庭再慢慢聊。」 叶想把被雨打湿的人抱起,伸出的手却直接穿透对方虚实交替的身体。 樱只是轻轻摇头:「我已经回不去了。」 万千思缕转过心田,千言万语卡在喉头,叶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可以听我说吗?」 「嗯。」 「那一天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雨。我们之间的约定,叶还记得吗?」 叶微微点头,回想那一段从大地取回的记忆。 「我遵守约定,一直一直在这里等你,可是怎么等也等不到你。于是,我就想你是不是把我彻底忘了??」 樱微颤的声音就像在回想当时的心境。 「我决定主动去找你。以最后的力量幻化出这副躯体。我用心经营樱之庭收集愿力,为了在尘世待久一点,久到足以等到你回来。」 樱轻轻一笑,释然的表情与洒脱的语气都像是交代遗言。 「你回来了,换我要走。不过,刹那光辉,灿烂一瞬,叶所嚮往的人生不正是如此吗?」 樱勾起一抹绝美的笑容。 重遇之时,在漫天飞舞的樱花间,叶也曾看过这样的笑容,不带阴霾,满怀希望。 「花开花落,四季流转,在樱花再一次盛放时,你能够偶尔想起我就够了。」 其实,叶在各方面也很好,只是没有足够的信心。 我希望你能变得更自信,能昂首阔步,挺起胸膛。 我希望你不再为了别人而活,而是为了自己而活。 我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即使我没法再伴你同行。 愿望,全都达成了呢。 朦胧的双目已没法看清,麻木的双耳已没法听见。 樱就像迷路的孩子般,睁着没有焦距的眼睛,低声唸唸:「很黑??很冷??叶,你在哪里?」 叶把人搂进怀里,握住樱的手:「我在,我就在这里!」 回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轮替上演,交握的双手、唯美的侧脸、如花的笑靨编织成独一无二的缘。碧空下的嬉笑追逐、夕阳下的促膝谈心、星空下的激情拥吻绽放出无可取代的花。 似水流年,一去不返。 樱的身体化作光点,如萤火虫般,一点一点飞远。 泪眼模糊,泣不成声,叶哽咽道:「不要丢下我??」 空空如也的手心什么也没法留住,紧抓不放的手终究还是不得不放开。 最后的叮嚀在心间回响,久久縈绕不去。 「即使前路崎嶇,请勇敢地走下去,因为你是??樱最爱的叶。」 第三十二章—温存 哗啦哗啦?? 铅黑的天空雷电交加,倾盆大雨宛若夺眶而出的泪水,冲刷大地铭刻的悲伤。 任由风吹雨打,叶维持环抱的动作,彷彿这样就能挽回在怀里消逝无痕的人。散乱的瀏海黏到额上,无神的眼眸瞪着地面,儼如灵魂被抽空的躯壳,蹲在原地纹丝不动。 仅馀的一朵八重樱随水飘流,交叠的重瓣被打得七零八落,在浊水里浮沉打转,流往神樱旁的大坑。 灰白的樱粉流过眼角,叶一个激灵,不顾一切俯身飞跃,为了抓住仅馀的温存。 支离破碎的花瓣滑过指尖后无声溜走,湿滑的地面令叶不受控制往前滑行,一头栽进黑不见底的坑洞。 噬心的阴冷逐渐褪去,温热的暖流笼罩身心,记忆的残片如涓涓流水流进脑袋,漾起缕缕涟漪。 那些年头,樱市独有的樱花信仰盛极一时。樱山访客如鯽,顶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常。慕名而来的人扶老携幼,鱼贯拾级而上,跋涉前来一睹神樱的风采。 岁月如梭,昔日瘦小纤弱的树苗早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树,左为枝叶繁茂的绿树,右为繁花似锦的粉樱。 花樱天生根部瘦弱,没法支撑硕大的树冠,往高壮的叶樱倾倒,相叠之处接连起来,两棵截然不同的樱树合二为一长成连理枝。 相依的两株樱树粉中带绿,绿中带粉,交织缠绵,既如紧紧相拥的恋人,又如廝守终生的伴侣,喃喃诉说永不分离的誓言。 华美的花樱肆意绽放,低调的叶樱默默支持。常年满枝的樱花,四季如春的奇蹟为它们赢得「神樱」的美名。 微风轻拂,樱花飘落,薄如蝉翼的花瓣在澄蓝的晴空下翩翩起舞,轻吻摩肩接踵的信徒。 成人稍稍驻足,闭眼诚心许愿。小孩子追着旋动的瓣片,小手轻拍,想把花儿留在手心,却扑了个空,追追逐逐,乐此不疲。 光洁明亮的小神社前,两掛木架掛满祈愿绘马,写满向神樱许下的各式愿望,最多的是恋爱祈愿,争相向千年难得一遇的连理樱祈求有情人终成眷属。 白天的喧闹散去,两名青年在静謐月夜下亲密依偎,相牵的手恰似连理的樱花。 「樱,那么多的愿望会不会把你压垮?」 婀娜多姿的八重樱沐浴于皎洁无暇的月华,温婉若水的美态令人屏息。叶细细欣赏之馀,仍不忘温言关心,墨绿的眸子满是担忧。 樱回眸一笑:「不要紧哦,因为我有你。」 盈盈笑眼,倒映彼此。 宫曾说过神樱并不只有一株。叶终于明白当中的含意,樱与叶合起来才是真正的神樱。 简单温馨的幸福,被轰天雷鸣粉碎。曾经的热闹辉煌终落得今天的凋零孤寂。 在那无法忘怀的一天,管理花灵的花神派遣天兵把叶压制在地,迫令他接受判官的审判。 「跟人类缔结不伦之缘。犯禁者,你可知罪?」 跟多年后的冤案一样,判官以未审先判的态度,一口咬定叶的罪行。 「不,我什么也??」 面对莫名其妙的指控,叶当然矢口否认,却换来一顿乱棍欧打。粗大棍头从四方八面挥来,叶狼狈地抱头蜷缩,无从躲闪。 判官冷冷宣告:「铁证如山,不容诡辩。」 攻击稍竭之际,叶挣扎支起半身,仰首直视判官双目拒不认罪:「我根本??」 为令犯人彻底死心,判官高声读出叶的罪状。 「叶触犯禁令,与名为竹子的人类女子结下孽缘,导致对方最终为情自杀。」 「竹子小姐怎么会??」 「目击证人指证你曾频繁到访人类村庄,实属居心叵测。」 「我只是??」 平常只要一顿严厉拷打,犯人便会屈打成招,老实认罪。面对冥顽不灵的犯人,不耐烦的判官示意用刑。 天兵把棍子高举过头,一记重击正中后背,直接打断叶的脊樑。叶樱的主干应声断裂,登时倒塌大半,花樱失去支撑,连带横卧在地。 叶痛得咬牙咧嘴,吭不出声。 判官不容分说作出一锤定音的判决:「犯人已默认罪行。因此本席宣判,向犯禁者处以五雷轰顶的极刑。」 「判官大人,我相信叶的清白!」 樱甩开天兵的阻挠,张开双手挡在叶的身前,不卑不亢地代为抗辩。 「区区花灵胆敢挑战神威。」 恼羞成怒的判官手心射出一道雷光,削落数缕发丝,擦过脸颊留下血痕。 樱依然不肯退让半步,再三恳求:「请三思!」 「包庇犯禁者一概同罪。」 正当樱将被一併处罚时,叶给出判官满意的答案。 「判官大人??此乃我??一人之事,我愿意一力承担??」 与人类擅结孽缘乃滔天大罪,叶的灵魂遭天雷击碎,被褫夺轮回转生的权利,永不超生。 那夜大雨滂沱,雷光窜动,濒死的他躺在樱的怀里,闔眼前开口许下愿望。 「我想成为人类,然后??」 「嗯,叶的愿望就由我来实现。」 回忆戛然而止,意识坠回身体。叶睁开眼睛,茫然凝视灰濛濛的天空。 「叶,你都想起来了吗?」 宫低沉的声音幽幽传来,犹如谷底回音,满带说不尽的哀戚。 「樱凭千年道行理应可位列仙班,获得长生的仙体,但他为了你,甘愿把身体拱手相让,让你得以重生为人。」 在樱花树下捡到的孤雏,从大坑中被父亲捞出的婴儿,一切都说通了。 「樱依赖老樱的残躯苟延残喘,以数百年的光阴把你的灵魂一点一点拼凑回来,等待重生的时机,最后把你託付给唯一仍会前来参拜的信徒。」 原来我?? 「樱就是这样,对认定的事情一心一意。即使事实摆在眼前,仍为你苦苦求情,倾囊付出。真是??个傻得可怜的孩子。」 淅淅沥沥?? 雨仍在下,打在地面,落到心间。 「宫,你曾要求我把不属于我的东西归还,那么??」 叶掏出防身的小刀,把利刃架在颈上,颤声向宫确认:「是不是只要我把这副身体还回去,樱就能活下去?」 第三十三章—馀香 「不。」 力量耗尽,灵识随生命消散。早在樱作出决定时,宫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反覆思量,拼命游说,甚至强行把力量分给对方续命,终究没能把人留下来。 啪嗒啪嗒?? 水滴从宫通红的眼角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樱已经??回不来了。」 好不容易才觅得温暖的归宿,好不容易才捡回遗失的记忆,好不容易才确认彼此的心意,紧接温馨的重逢,却是锥心的离别。 亮光从叶失神的双目彻底消失,冰冷的刀刃紧贴脆弱的肌肤,汹涌的死念充斥万念俱灰的内心。 绞尽脑汁,拼死挣扎,最后落得一无所有。所爱之人已不復存在,徒劳无功的回圈还有何意义? 只有一根柱子支撑的信念高塔彻底崩溃,强装坚强的自我土崩瓦解,极力压抑的情绪倾巢而出。 只要轻轻一划,一切便会结束。徬徨、无助、悲伤、懊悔,爱恨情仇尽归尘土。 若不能同生,但求能共死。 叶握紧刀柄,准备随时捨弃这段一败涂地的人生。 「即使前路崎嶇,请勇敢地走下去。」 温声细语再次响起,樱留给他的叮嚀唤回叶最后一点理性,令他僵住动作。 樱??对不起?? 冷不防,一记重拳直击腹部,钝痛令叶四肢一软,自害的兇器脱手落地。宫揪扯着叶的领口把人提起,粗暴地压在树干上,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我必须履行昨天对樱的承诺。 「宫先生,我能您拜託一件事吗?」 「当然。」 「叶有时候就是想太多,很容易鑽牛角尖。如果我不在了,痛苦的时候,希望您能给他一点支持。迷茫的时候,希望您能狠狠敲醒他。」 樱也是,你也是,尽是令人不省心的傢伙。 在极近的距离,宫直朝叶的脸门厉声怒吼:「你想樱为你的付出付诸流水吗?你想让他白白牺牲吗?你想变回那个只会逃窜的窝囊废吗?」 叶垂着肩,惭愧得无地自容。 宫把樱珍而重之的釵子塞到叶的手上。 「这是樱的遗物。背负这份悲伤,背负这份期许,昂首挺胸走完你的人生,拼尽全力活出理想的自己,成为值得被樱深深爱着的人。」 叶双手掩脸嚎哭起来。 「要躺着也好,要爬着也好,你给我好好活下去!我不容许你轻易放弃生命!这是樱穷尽大半生,留给你最宝贵的礼物。」 伊人已逝,馀温散尽。 「啊啊啊啊啊啊!」 把釵子牢牢握在手心,用心感受生命的重量,叶脆在地上抱头慟哭,撕心裂肺的哭声终被沥沥雨声盖过。 失魂落魄的叶回到樱之庭的时候,天色已暗。他根本记不清如何回到店里,只见店面凌乱不堪,盆栽歪倒,玻璃碎裂,被踹开的木门留下灰黑的足印,恐怕是前来捣乱的混混找不到人而肆意蹂躪发泄。 筋疲力尽的叶无力理会,瘫倒在沙发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醒来时身上盖了一张毡子,下意识到处寻找那抹粉色的身影,游移的目光迎上一双胀红的金瞳。 「稍为冷静下来了吗?」 「嗯。」 亡者逝去,被留下来的人才是最煎熬的。 店面已被简单清理,碎掉的窗户被帆布填塞,遍地的足跡被抹走,四散杂物也被执拾整齐。 咕—— 肚子不争气地长鸣一声。 「来吧,先整理好自己,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 说完,宫便走了出去。 叶简单梳洗后,跟小狛和小犬坐到餐桌。不出一会儿,宫便捧着一大袋还冒着蒸气的热包子回来,脸被蒸气薰得发红。 宫把一座包山置于桌上后,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脸:「我不懂做菜,所以就??」 小狛恭敬地回话:「宫大人,这些粗活由我们代劳即可,实在不劳费心。」 宫轻轻摇头:「樱拜託我照顾你们,而我无法拒绝他。」 这是我能为他做的为数不多的事。 「我能拜託的就只有您了。」 「你都在想别人的事,那么樱你自己呢?」 「只要你们能幸福,我就心满意足了。」 纯真的笑容在脸上自然绽放,就跟初遇那时一模一样,同样的真挚,同样的纯粹。 有人说过只要时间够长,所有东西也难逃变质衰败的命运,但我仍相信有些事物能在如梭的岁月中歷久弥新。 宫拍了拍胸膛,挤出笑容:「樱,这些混小子就由我来顾,你儘管放心。」 「虽然我没法回应您的厚爱,但您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就跟亲如手足的兄长一样。」 坐在床上的樱撑起身子,向宫深深低下头:「我欠您的还是这一句——谢谢。谢谢您包容如此任性的我,谢谢您这些年来对我不离不弃,还有谢谢您为我做一切。」 叶把半个包子塞进嘴包,嘟嚷一句:「宫,你这些包子怎么这么咸?」 宫也咬了一口:「真的很咸。」 小犬一面咀嚼,一面大呼小叫:「咸得要命,还很湿,都糊成一团啦。」 小狛也低声附和:「很咸。」 四人一面哭,一面把一个又一个包子塞进嘴里,迅速夷平了包山。 无论如何,饭还是得吃,路还是得走下去。 叶叫住往门口走去的宫,轻声说:「宫,谢谢你。」 宫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便径自离去。 翌日早上,叶起得很晚,在餐桌上等待他是另一堆包子与三名同伴。 咚!咚! 木门被敲响,小梅怯生生地探头进来问:「叶哥哥,请问小菊在吗?」 叶略讶异地看小梅,疑问衝口而出:「小梅,你记得我?」 叶不自觉加重的语气吓得小梅倒退一大步,忸忸怩怩地问:「叶哥哥今天有点奇怪??是身体不舒服吗?」 察觉到明显的违和感,叶装作冷静,若无其事地把话接下去:「不,没事。小菊下午三时左右会来取花。」 「嗯,那我下午再来,谢谢叶哥哥。」小梅想了想补了一句:「顾店辛苦了,请多保重。」 小梅在这时点理应不认识叶,但她的态度却像已跟叶认识一段时间,说话也比之前放松不少。 为了求证心中的推想,叶赶紧翻开订单记录查看,读到一段字时不禁愣住。 「樱之庭店主叶」 叶想到樱在神樱前对他说的一句鼓励话。 「不经意结下的缘份一定会成为叶的力量。」 所以,樱把自身缔结的缘全数留给叶。 缘份与羈绊,所有能借用的力量,一切一切都是为了我。 眼眶一热,叶吸了吸鼻子,把泪水硬生生吞回肚子。 花儿飘落,馀香留芳。 紧握以生命换来的奇蹟,叶决心亲手打碎这该死的宿命。 第三十四章—真情 下午,小菊到店时发现樱之庭被毁坏,同样唤来明暉。 今次,基于儿子与店主的交情,明暉明显放软态度,不用多谈便承诺加强附近的巡逻。成功获取基本保护后,叶再次跟同伴展开作战会议。 为提振士气,宫往叶的肩膀大手一拍,鼓励道:「只要力之能及,我都会帮忙。所以,叶儘管放手一搏吧。」 小狛和小犬也齐声和应:「我们也会尽力帮忙!」 「好!」 叶整理一下目前的状况。上一次的回圈,枫与叶前往荻市挖掘遗物时遇上伏击,不幸中枪身亡。 宫一针见血地提出疑问:「那个遗物到底是什么?」 叶按印象仔细描述:「以黑色防水袋包裹,摸上去是一根手指的大小的硬物,形状是光滑的长条状,重量很轻。」 思考一会,宫提出推论:「会是钥匙吗?」 「应该不是。」 宫沉吟半晌再作猜想:「防水的袋子里的手指大小的硬物??难道是承载重要资料的记忆棒?」 见眾人眉头紧锁,小犬少条筋地插话:「记忆棒是什么,可以吃吗?」 小狛轻敲小犬的头:「小犬,别来添乱。」 「哎哟!」 小狛仔细思考后和议:「这说得过去。可以假定这份资料对黑羽至关重要,因此引起各方争夺。」 「枫二哥也持有一样的袋子。」 叶想起在危急关头,枫把两个袋子一併塞给他,吩咐他交给嵐。他们似乎在进行某个计划,而参与者有父亲墨、大哥嵐与二哥枫。 或许是资料被分成数份,分别存放于复数的记忆棒中,再由他们各自持有?不行,线索太少,根本无从断定。 宫抚着下巴建议:「既然枫愿意捨身保护你,可见他对你仍有手足之情,或许能花点唇舌向他问清问楚。」 「正有此意。」 胡猜胡度并无意义。至少叶搞懂一点,枫对他并无杀意。 云雾被一点一点拨开,暂定结论后,宫把话题转移:「另一个问题是谁策动袭击。叶,谁知道你们的行踪?」 「枫二哥、他的手下,还有??明汐叔。」 叶有想过会不会黑羽其他的小头目干的,但再仔细思考不成气候的小势力不可能策划大规模伏击,而且敌人都是能与枫大哥的手下匹敌的精英。 究竟是枫的手下反叛还是明汐的算计,叶未有足够的证据去下定论。不过,明汐说好的援手根本没有出现,令叶不禁对他起了疑心,因此今个回圈,叶并没有主动找上他。 为了终止无谓的兄弟之争,父亲的遗物成了关键。傍晚,嵐大哥便会来店宣布父亲的死讯,为免不必要的衝突,在这之前必须与兄长达成和解。 就此,叶决定往枫二哥所在的樱山宾馆跑一趟。小狛和小犬在宫的协助下同样隐去气息,无声无色地跟在看似独行的叶身后,随时给予支援。 来到三层高的樱山宾馆,在向枫的手下道明来意后,对方便轻易放行,可能是单枪匹马前来的叶就像闯进狼窟的羊,不具半点威胁。 「老大,您有访客。」 盯着窗外看得出神的枫回过头来,脸孔闪过一丝讶异:「叶?你怎么来了?」 叶单刀直入地问:「潘朵拉盒子的残渣到底是什么?」 犹如晴天霹靂,枫倒退半步,「咚」一声撞上背后的玻璃窗:「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代号?」 在神话中,天神曾把一个盛载不幸的盒子交衪的造物潘朵拉,而她禁不住好奇把盒子打开,灾厄随之倾倒而出,而在最后盒子里只馀希望未被释出。 父亲的遗物若真与神话一样,那一定是能带来希望与转机的东西。 叶轻声说:「如果我说我是从未来穿越回来,而这是你亲口告诉我,你会相信吗?」 枫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信。因为叶从来也不会对我说谎。」 「既然你愿意信任我,那么请告诉我,袋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枫轻轻摇头,断然拒绝:「不,这事你不应参与。」 枫的态度决绝,甚至打算直接逐客。 「你、嵐大哥与父亲正在实行某个计划,而父亲留给我的东西是必不可缺的东西,我说对了吗?」 「你为什么会知道?」 枫的声音微颤,隐含的动摇令叶确认他的猜想正中圆心。 叶乘胜进击,再三强调自己的决心:「我必须参与!」 「即使会招惹杀身之祸,你也甘愿混这趟水吗?」 叶大力頷首:「因为我也是父亲的儿子!」 两者默然对峙,枫直视叶的眼睛,彷彿在确认弟弟的觉悟。 迎上叶坚定不移的眼神,枫才赫然惊觉,弟弟早已不是需要呵护的爱哭小孩,而是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他可以承担应有的责任,亦不再需要兄长的庇护。 感触万千的枫终于垂下双肩妥协:「好吧,我就把所知的东西全都告诉你。」 枫就是拿叶没辙,这个由小至大也放心不下,时刻惦念的弟弟。 枫拿过笔电,掏出一个跟遗物一模一样的袋子,内里装的果然如宫所料是一支记忆棒,塞进插槽,点开档案,把屏幕往叶转来。 枫淡淡道来,语气无波无澜,彷彿对组织的存亡漠不关心:「这是一份足以摧毁黑羽整个组织的资料,分为三部份的孤本,分别由父亲、我与嵐持有。」 对于逐步揭露的真相,叶瞠目结舌:「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第三十五章一实意 「两年前,父亲萌生弃暗投明的想法,与其让黑帮子弟永远沉沦下去,世代做着不见天日的非法勾当,不如把整个组织解散,让他们下一代能正正堂堂活在阳光之下。」 「为何这么突然?」 「因为他的身体出了问题,他得了癌症。」 叶惊觉他对父亲的事竟一无所知:「严重吗?」 「虽然发现及时,治疗状态尚算理想,但这次的经歷对父亲是一记当头棒喝。」 枫顿了顿喝了口水,整理思绪后续说:「说了这么多,他会想结束组织,最大原因是为了我们。这样下去,他终有一天要考虑传位的问题,而争夺首席之位注定要我们兄弟相残。嵐坚拒不会对我动手,我也无法对他或你下手,而父亲不忍心如此,所以下定了解散组织的决心,开展了『潘朵拉盒子』计划。」 枫自嘲地说,但嘴角还是带着笑:「很傻吧,只有傻子才会去想这种荒谬绝伦的事,妄图凭一己之力颠覆盘踞数百年的大型黑帮组织,即使他是首领也难以办到,然而还是会有笨蛋义无反顾协助他去执行。」 枫盯着屏幕,视线在文字间心不在焉游走。 「这两年来,父亲一直在蒐集黑羽的资料,把整个组织的一切鉅细无遗记录下来,小至人员编制,大至市场渠道,牵涉的所有人物瓜葛通通存档,并存放于三支记忆棒里。他透过特殊渠道,亲自跟警方的高层协议好,会在适当时候把资料交出去,为组织作个了结。」 原来,父亲和兄弟在背后做了那么多的事,叶对于什么也不知道的自己感到羞愧。 「昨天父亲的身亡成了最大的变数,他手持的资料被夺去,明明就只差一步。」 枫言谈间充满心力交瘁的疲惫。 「正当我们以为所有的努力皆付诸东流,嵐随后从父亲的日记发现,他已把载有复本的记忆棒交託给你,这就是事实的全部。」 庞大的讯息量令叶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发现枫在叙述间刻意避重就轻,回避了一件事。 叶决定紧咬不放,非要求一个答案不可:「最后??你为何要陷害我?」 枫脸上一僵,马上顾左而言他:「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比起这个??」 果然,枫还是想蒙混过去。 「不,我必须知道。」 枫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不断往后退缩,小声嘀咕:「为什么?」 「这样才能消除我俩之间的芥蒂,重修旧好,请给予我继续相信你的机会。」 直白的话语毫无修饰,却真挚无欺,说进枫的心扉。 枫双眼泛着水光,看似快要哭出来:「我陷你于不义,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仍是原本的你,我们二十年来的兄弟情谊未变,所以??请把你独自背负的苦衷告诉我。」 见枫依旧犹豫不决,叶再推了最后一把:「你说什么,我都愿意相信。」 泪水像断掉的珠子般,不断从眼睛掉落,枫狼狈地以手袖擦脸,颤声道:「我在跟警方协议加入这一条件,把你送进牢房一年,期间要保你不受骚扰,能安稳过日子。」 为了弟弟的安全,被误会也好,被怨恨也好,他也心甘情愿。 「方式有点粗暴,抱歉造成你的心理阴影,但这是我唯一想到的方法,因为我无法时刻护你周全。原先我以为这一年内能令计划尘埃落定,你出来时不会再被捲入风波,我终究想得太理想了。计划泄漏导致的问题远比预计严重,甚至害父亲丧命。」 说到最后一句,枫再也按捺不住跪在地上掩脸痛哭。 「原来你把我送进监狱是为了保护我??」叶把兄弟抱住,就像哄孩子般抚着他的背,凑近耳畔轻语:「这些年来辛苦了,还有谢谢你,哥哥。」 弟弟真的长大了,甚至能反过来让自己依靠。 这一份感慨令枫久久不能自己,他心想这大概就是看到子女出人头地的父母的感动吧。 在好好整理情绪后,叶想马上动身去找关键的遗物。 「遗物就在萩市车站附近的蒲公英田。」 枫回復小时候那种温柔体贴的态度,语气多了几分柔软:「不,嵐傍晚才到樱市,我们待他回来再从长计议,这样会安全一点。我要回据点一趟,叶先回去樱之庭等我好吗?」 「待回见,枫二哥。」 枫叫住了他:「这个给你。」 与兄长冰释前嫌,仿似心中大石落下,脚步变得踏实。 傍晚,叶坐在正对门口的椅子上,等待兄长的到来。 咚! 倏忽间,樱之庭的木门被一脚踹飞,力度之大直接把门跤撞断,木板轰然倒下。 漆黑的旋风破门而入,就像一头横衝直撞的野猪般,嵐暴衝向前,粗暴地掐着叶的脖子,把人直接提起,圆睁的双目喷出疯狂的怒意,大声喝问:「你到底对枫做了什么?」 双腿悬空的叶拼命挣扎,勉强吸进一口气后,从牙缝挤出沙哑的问句:「什么?」 嵐咄咄逼人地逼问:「别装傻!你刚才去找他了吧?」 叶试图扳开嵐的手指,气喘吁吁地回答:「对,是关于??父亲的计划。」 嵐明显一愕后,稍为放松力度,把人丢回地面。 「是枫告诉你的吗?」 「对,我都知道了。」叶把气喘定后,赶紧追问:「嵐大哥这么着急,枫二哥发生什么事了?」 在叶的印象中,嵐大哥的脸一般只有愤怒与冷漠两种表情,就像冰与火一样,他会如此慌张就只有在枫二哥出事的时候。 两行清泪从嵐惨白的脸颊滑落,满布血丝的红瞳彷彿会流出血泪,汹涌的情绪瓦解长在脸上的冷傲,他失声哽咽吐出三字。 「枫死了。」 第三十六章—期许 「死了?」 就像被雷劈了似的。叶瞬间化为石像呆立原地,一时三刻缓不过来。兄长一刻前仍对自己微笑,手上甚至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先是樱,再来是枫,上天就像跟叶开玩笑一样,把他重要的人一个接一个夺去。泪水早已流乾,发痛的眼眶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叶只是茫然地看着嵐,张着半张嘴哼不出声。 「我在樱山据点附近发现他时,他就像一块破抹布般被丢在丛林,遗体跟父亲一样被乱枪轰得稀巴烂。」 嵐彷彿能从空空如也的手上看到洗不去的腥红,双手颤抖不已。叶首次从嵐的脸上看到真切的绝望。 他颓然跪倒在地,歇斯底里地抓着头,喃喃自语:「我要把那人揪出来,扭断他的手脚,撕碎他的筋骨。我不会轻易让他死去,我会以最痛苦的方式让他活着。他对枫做的,我会以千倍、以万倍奉还。」 同样的悲惨死状,相似的弃尸点,兇手很可能跟杀害父亲的是同一人。 嵐指间握得发白,炽热的復仇心支撑分崩离析的内心,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胡乱拭去脸上的泪水,他续向叶逼问:「你知道什么吗?」 「枫二哥出事前曾说要回据点一趟,我认为他是在据点遇害。」 「我也这么想。枫的身上被洗劫一空,我只找回这个。」 把染血的指环捧在掌心,嵐闭上眼,如懺悔般低语:「枫??如果我早一点回来,结局会否不一样?你会否仍在我身边笑着?对不起??看来这场闹剧要到此为止了。」 叶以前不知道性情南辕北辙的两人为何会走在一起,但现在他隐隐觉得这大概就是樱所说的缘,冥冥之中,自有主宰。 回忆兄长的叮嚀,叶从口袋掏出一支记忆棒交给嵐:「这是枫二哥刚才交给我保管的,他说应该没人料到重要的记忆棒会在我的身上。」 嵐接过记忆棒,用力捏在手心,这份资料的重量他最清楚不过,当中蕴含两名至亲的性命。 叶朝跪倒地上的嵐伸出手,低声说:「父亲的遗物就在荻市的蒲公英田。」 嵐怔怔地看着叶的手,没有动作。 「让我们把潘朵拉的盒子关上吧。为了令枫二哥跟父亲能够瞑目,这也是枫二哥的遗愿。」 叶最后一句起了效果,嵐霍地站起,拉住他的手臂便急步往门口走去。 叶往后看了一眼,宫和小狛他们了然地点头,以口型送上「万事小心」的祝福。 奔上前往荻市的列车,到站后朝目的地笔直前进,匆匆跑过树林到达蒲公英田时,眼前的景象令两人为之一愣。 就像经歷大规模搜索一样,现场一片狼藉,欣欣向荣的蒲公英被乱脚踏平,断枝残花散落一地,泥土被胡乱翻开,地面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洞。 凭仅有的印象,叶慌忙确认埋藏的位置,发现遗物已先一步被取去。 就像早料到会有此情况,嵐没有多惊讶,而是积极思考应对方案。他仔细检查周围的痕跡,一面寻找残馀的线索,一面问:「叶,你曾跟谁透露遗物的位置?」 「只有枫二哥。」 在最初的打撃过后,叶尝试弄清情况。 难道是被枫二哥的手下偷听到,再捷足先登?另一种可能性是,枫二哥在据点把情报亲口告诉别人。 「对方离去前刻意抹去痕跡,找不到有用的东西。再待下去已无意义,我们先回去吧。」 灵光一闪,叶建议道:「车站旁有条村子,或许可以去问一下。」 两人找上坐在屋前的老人,他仍跟上次回圈一样,在同一位置凝视着半空。 叶礼貌地开口:「老先生,请问今天有看到什么人经过村子吗?」 一脸呆滞的老人没有回应,只是瞪着眼前的一点。 叶在他的眼前挥了挥手,试图唤起他的注意:「老先生?」 「叶,我们就别打扰他了。」 正当他们动身离开时,老人唸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呜??白晃晃的,黑色的??嘎嘎??」 白色的? 踏上归途,叶就他的疑念询问嵐:「潘朵拉计划究竟有谁参与?」 「我、父亲、枫,还有明汐。」 明汐叔!难道?? 叶的猜想得到初步印证。在思考下去前,突如其来的爆音打断他的思绪。 咿—— 倏忽间,车厢激烈摇晃,车轮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后脱离轨道,失控的卡节被甩飞出去。失去平衡的叶往前扑倒,手臂被用力一拉,撞上一面厚实的胸膛。 车卡猛烈撞上地面后不断翻滚,内里的人就像被丢进洗衣机的衣物般随之搅动,一阵天旋地转。嵐把叶护在怀里,一同翻了数圈。 车内陷入火海,烧得通红的天花板崩塌,嵐撑起身子把叶牢牢罩于身下,挡去滚落的火舌与瓦砾。 啪嗒啪嗒?? 背脊被砸得血肉模糊,温热的鲜血从嵐的额头滴落,打湿叶的脸孔。 「嵐大哥!」 满目的血红衝击眼球,血液的腥臭薰得窒息,叶的心乱成一团。 你不是很讨厌我吗?你看我什么也不顺眼,从来也不给我好脸色看,蛮不讲理且兇狠暴虐,赏我最多的是拳头和痛斥。然而,这样的你为何要跟枫二哥一样捨身保护我? 「真是个令人困扰的弟弟??咳咳??」 嵐咳出一口血后,深深看进叶愕然的双目,红瞳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柔情:「我只说一次,凭你的双腿站起来,勇敢活到最后一刻??这才是我的弟弟应有的模样??今天的你还不赖。」 在这一刻,叶才明白枫与嵐的心意。一直以来,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以各自的方式默默守护着他。 嵐是个不擅表达的人,他从来也不会说感性的话,对叶从来只有恨铁不成钢的苛责与责难。言语辛辣,态度刻薄,近乎兇暴的鞭策,这是属于他的一份不被理解的温柔。 嵐独自扛下组织大半边江山,把艰辛的任务一手包揽,从来也没半句怨言。 凭他的声望与实力,他绝对有能力辗压两名弟弟成为新的霸主,但他为了兄弟的羈绊,毅然选择放弃所有,而今次他为了弟弟义无反顾豁出生命。 「枫,你来接我了吗?还有那个笨蛋老爸??」 凝视不存在的幻影,就像到家的孩子般,嵐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缓缓闔上眼睛。 「嵐」一字可解作呼啸的暴风,亦可解作吹拂的山风,父亲就是看清嵐这孩子的本质,才给他起这个一体两面的名字。跟枫一样,外表看似冷若冰霜,却像枫叶一样带着温暖人心的温度。 三人同为父亲的儿子,这些年来父亲教晓他们何为温情,何为手足,赋予他们最重要的东西——一颗温柔的心。 轻轻推开嵐的遗体,背负兄长的期许,叶重新站了起来。 在摇曳的火光间,他看到一名白发男人站在远处隔岸观火,嘴角扬起一抹疯狂的狞笑,徐徐按下手上的引爆器。 原来真的是你?? 轰隆! 轰然巨响撼动耳膜,吞天的烈焰在眼前炸裂,被震飞的身体,飞溅的血液成了最后的画面,迎接叶的是无边的黑暗。 第三十七章—追忆 「我希望小狛和小犬能寻获新的主人。」 熟悉的声线在耳畔响起,不高也不低,就像银铃般轻柔悦耳。 樱? 「对不起??我并不是称职的主人,什么也没法给你们。」 两把稚气未脱的少年嗓音加入对话。 「不,那一天我们就决定好了。我们的主人就只有樱,绝对不会有别的。」 「因为你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家。」 暖意在胸口扩散,温柔的片段在脑海陆续上映,叶知道这些是小狛和小犬珍藏心底的回忆。 千百年来,狛犬一族都是守护神社与寺庙的灵兽。为了捍卫一族的名声,弱小的个体都会被吞噬,成为强者的血肉,弱肉强食的铁则无一例外。 在成人礼那一天,新生代的狛犬会齐聚一堂,让从高天之上下凡的神明亲自挑选,获选者会成为镇守社寺的神兽,终生侍奉主人,履行身为狛犬的使命。 未被选上者则要接受生死试炼,能够跨越者将再获一次遴选的机会。 有一天,两头孪生的小狛犬偷偷逃离所属的族群。 弟弟天生发育不良,比其他同龄的孩子都要瘦小。先天不足令牠无论在体型或力量都比不过同辈,体虚血弱的牠被看上的机会很低,亦无法渡过试炼,恐怕难逃一死。 随着成年礼的逼近,心急如焚的哥哥决定挺而走险带同弟弟出逃,在机缘巧合下辗转来到樱山。 耳闻樱山顶上的神樱性情悲天悯人,对于寻求庇护的小妖来者不阻,更有实现愿望的神力。被同族追缉,飘泊无家的小狛犬也怀着一丝希望前来拜访。 樱山项上,人群窜动。 「那就是神樱大人??」 被眾人簇拥的樱笑语盈盈,双眸弯如新月,肌白若雪,纤细柔美,顺滑的粉发在明媚的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如苍海中耀目的明珠,彷彿集所有于美好于一身,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过于唯美的形象令小狛犬萌生莫名的距离感,下意识后退一步。多天来舟车劳顿,风尘僕僕的小狛犬浑身脏兮兮,鲜黄的毛色蒙上灰黑,三餐不继的身体瘦骨嶙峋,儼如行尸走肉的躯壳,既不光鲜,更不讨喜。 神樱大人也怎么会垂怜我们? 云泥的差距让小狛犬不敢高攀,瞬间打消念头。弟弟早已虚弱得没法睁眼,筋疲力尽的哥哥亦趴倒地上,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静待生命完结。 意识渐渐远去,一双柔软的手把牠们抱起,温热的暖流如雨露甘霖,洒进力量枯竭的身体,唤回快将消散的神志。 身下的硬邦邦的泥地换成软绵绵的布料,小狛犬勉强睁眼,便迎上一张因察觉动静而凑得极近的脸孔,暗紫的明眸盈满真切的关怀。 樱拿来一桶清水,以毛巾轻轻拭去小狛犬身上的脏污,之后端来三个包子,细心撕成小块,餵给飢肠轆轆的牠们。 仰望脸带微笑的樱,哥哥鼓起勇气,低声下气恳求道:「神樱大人,我希望弟弟的身体能够好起来,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牠朝樱深深鞠躬,鼻尖贴到地上。 樱在牠头上摸了一把,笑着答允:「你的愿望,我确实收到了。」 两头小狛犬在枝叶茂盛的神樱安顿下来。樱每天动用愿力施以治疗,为弟弟改善体质。弟弟重拾活力,兄弟展露欢顏。 一切渐入佳境之际,一族的使者已杀到,不容分说便想地把叛逃者就地正法。 这时,樱挺身而出。 「你们想对我的式神干什么?」 即使樱与小狛犬并未缔结正式契约,他在情急之下选择以谎言维护牠们。 「神樱大人。」 神樱虽未有成神,在樱山一带仍拥有显赫的名声,因此来者也对樱展露几分恭敬:「感谢神樱大人的厚爱,但两者未经正式遴选便擅自认主,实在于族规不合。」 「我明白了,请给予牠们一点时间,牠们定必给出满意的交代。」 既然对方已有让步,使者也软化妥协:「好吧,十年后回到族内老实接受试炼,就免你们死罪。」 为预备十年之约,小狛犬随后踏上修炼的旅程。临别之时,樱给萍水相逢的牠们一个拥抱:「不管未来有何险阻,不论你们过得如何,小神社的门口都会一直为你们敝开。」 兄弟合作无间,小狛犬不负所望,一点一点地变强,再没人能欺负牠们。 十年后,回到族内的兄弟两人携手跨越试炼,成功赢取再一次遴选的机会,更被香火鼎盛的大神看上,派遣至新建的神社。 自此,牠们居于宏伟的神社,竖立华美的石像,顺理成章成为光宗耀祖的一族之光,更获得绝佳的修炼环境,令灵力更上一层楼。 岁月匆匆,狛犬兄弟有一年心血来潮,决定长途跋涉到访樱山。重回旧地,牠们赫然发现神樱早已不復当年的英姿。原为连理枝的两棵主干只馀一枝半卧在地,樱花凋零疏落,神社门可罗雀,气氛萧瑟。 一抹粉色身影佇立崖边,孤身眺望远方。 听闻脚步声,樱回过头来,就像对待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笑容在脸上自然绽放,温声招呼:「很久没见,你们过得好吗?」 两人一脸错愕,同声问:「您还记得我们?」 「嗯。」彷彿理所当然,樱轻轻一笑:「我经常在想,你们到底过上怎样的生活,会不会有一天想要回来,所以我为你们做了这个。」 樱向牠们递出两尊亲手打造的小木像,巴掌大的大小,刻划半犬半狮的形象,成双成对,神态带笑。 雕刻手工粗糙,表面凹凸不平,樱以有限的技术作出最大的努力,当中可充分感受到製作者的温情。即使时移世易。被彻底遗忘,他仍在世界的一角为牠们默默祈愿。 泪眼模糊的狛犬兄弟双手接过两尊木像,珍而重之捧在怀里。回去以后,牠们毅然与大神解除契约,握上那双曾在绝境中朝牠们伸出的手。 即使新的主人并不强大,资源匱乏且前路黯然,牠们也无怨无悔,决心伴樱同行,因为比起光辉灿烂的康庄大道,牠们从樱身上看到更重要的东西。 不是因为有价值而对牠们好,樱那颗真心深深打动牠们。 「小狛」与「小犬」是樱赋予的名字,两者合二为一就是「狛犬」二字。成对的名字满含主人祝福,期望兄弟能共度患难,沿路互相扶持,直到成为独当一面的狛犬。 在叶的面前,孪生少年并肩而立,并无二致的脸孔,掛上一模一样的笑容,就像镜像一样,让人难分难辨。 「凭我们与樱最后的连结。」 「我们会奉献所有的力量。」 两把声线交叠一起,诉说共同的愿景。 「如果这是樱的愿望,这也是我们的愿望。」 「我们不过是把这两条借来生命还回去而已。」 驱散一切黑暗的白光覆盖视野。 「小叶子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连着我们的份。」 「请好好把握最后的机会,缘份会成为叶的力量。」 叶睁眼时再次站在那个熟悉的小坡上,手中紧握一个满载祝愿的御守,残留的馀温久久不散。 第三十八章—曙光 「走吧。」 躂躂躂躂—— 叶与宫在路上在疾速奔驰,他们没有回去人去楼空的樱之庭,而是往樱山宾馆全力狂奔。 所有的事端源于父亲之死,而在这时点父亲尚在人世。 既然兇手的身份曝光,今次叶决心要把父亲救回来,完成潘朵拉计划,而他需要的是两名兄长的力量。 气未喘定,叶双手按着枫的手下的肩膀,用力摇晃:「呼呼??枫二哥在吗?」 枫的手下被叶狰狞的神色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进去请示。 「叶?你怎么??」 枫的话未说完,便被叶硬生生打断。 「嵐大哥在哪?」 对于叶的异常,不明所以的枫还是老实回答:「嵐刚刚出门办事,明天下午才??」 枫的话再次被叶打岔。 「快点叫他回来!」 眼见弟弟神色如此凝重,在问清问楚前,枫先拨出一则通话。 「嵐?是我。似乎出了点事,可否立即折返?嗯,我在房间等你。」 掛断电话后,枫正色询问:「到底怎么了?」 叶急不及待把数次回圈发生的事全盘托出,当中夹杂叶的个人推测,他说得又快又急,枫则全神贯注耐心聆听。 稍作思考,枫总结叶带来的资讯:「你的意思是父亲今晚将在樱山据点被杀,而兇手其后会把我们一一杀害?你怀疑是明汐干的?」 叶不自觉提高音量:「不是怀疑,而是我亲眼看到!明汐叔背叛了我们!」 时间分秒必争,叶可不想多费唇舌游说兄长相信,恨不得马上展开行动。 枫并没有质疑叶的话,直接和议:「事态严峻,来不及召集人马了,我们三人马上动身。」 房间的吵闹立即引起门外的人的注意。 咚! 门被一脚踹开,黑影唐突闯入,揪起叶的领口,过肩一摔瞬间把他制服。 嵐把人压在膝下,不忘关心:「枫,没事吧?」 枫像是受不了嵐的暴力行径,扶了扶额头轻叹:「嵐,你先把他放开吧。」 嵐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被一击摆平的竟是自己的弟弟,讶异道:「叶?你怎么在这?」 冷静下来后,叶跟嵐再说一遍,嵐听到枫遇害的惨状时紧握拳头,「咚」的一声捶到墙上。 话毕,嵐二话不说答应下来:「走,去樱山据点。」 在通往据点的路上,叶迟疑地问:「嵐大哥不会怀疑我吗?」 换作是自己,肯定不会轻易相信这种疯人疯语,光是生死回圈已超乎常理,难以让人说服。 「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不会让枫和父亲受到伤害,而且我不觉得你有说说谎。」 「何以见得?」 「你这个呆头呆脑把所有东西写在脸上,根本什么诡计也藏不住。」 对于兄长不留情面的评价,叶苦笑一下,没法反驳。 宫无声无色跟在他们身后,或许三兄弟并不需要他的帮忙,他仍贯彻对樱的承诺,见证到最后。 枫滑动手机屏幕,查看父亲的行程表:「父亲这时候应该已回到樱山据点,而明汐跟他待在一起。」 「我们不用先致电通知父亲,叫他对明汐加以提防吗?」 枫摇头:「不,父亲的线路难以确保没有窃听。为免打草惊蛇,我们必须谨慎行事。」 据点比上次大半夜到访,明显热闹不少,挤满三五成群间聊的成员。他们看到叶等人时礼貌地点头致意。 首领的房间位于走廊末端,未走近已能听到嘈吵声,父亲似乎正与某人激烈争辩。 「呜!」 一声痛呼后,话声戛然而止,接续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难道还是来得太迟?明明之前明汐都是晚上才动手,现在只是下午,为何他会提早出手? 三人不禁方寸大乱,门把却纹风不动。嵐果断衝前,像头蛮牛般以肩膀猛撼上锁的门。门被漂亮地撞开,门铰飞脱,木门坠地。 嗖——嗖—— 冷不防,五把飞刀迎面飞来。嵐右手一拨击落其一,再往横一扫撃落三把。另一把直往枫飞去,嵐把人推开,飞刀擦过他的手臂,划出一道血痕。 「嵐!」 嵐按着手臂的伤口,站隐脚步后挡在枫的身前。 啪!啪!啪! 「好身手,要不要跟我打拼,一统黑羽?」 从容不迫地拍着手,款步而来的是明汐。墨倒在他的脚边,鲜血从额角的伤口渗出。 「废话少说!」 嵐随手拿起花瓶向他砸去,被明汐轻松侧头闪过。 啪啦! 花瓶撞到墙上,粉身碎骨。 「也对,由你们选择参与那个荒谬的计划起,我与你们便不是同一路人。」 明汐蹲下去把俯伏的墨翻过来。他轻抚墨惨白的脸颊,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恋人一样,凑近耳畔细语轻喃:「你说是吗?墨。」 墨的胸口缓缓起伏,目测身上并无其他伤痕,令三人暂时舒了一口气。 看明汐老神在在的模样,就像早料到他们会找来,而在等着似的。 叶瞇起眼睛,狐疑地问:「你知道我们会来?」 「说秘密不要那么大声,隔墙有耳哦。」 明汐失笑一声,彷彿觉得叶的问题愚蠢至极:「枫,你的手下都混入我的眼线,你竟然懵然不知?墨还盛讚你智慧过人,笑话。」 拔出腰间的双刀,嵐完全进入备战状态:「乖乖束手就擒,饶你狗命!」 枫把手枪指向明汐的头:「你一人难敌三人,还是放弃抵抗吧!」 叶也摆出迎战的架势。 「那可说不定。」面对他们的威胁,明汐以手枪抵住墨的太阳穴,泰然自若地回话:「别忘了还有人质在我手。究竟是你们的刀枪快,还是我的子弹快?敢不敢赌一把?」 嵐要制服明汐并不难,但他的手指就扣在扳机上,只要轻轻一触,兇弹便会夺去父亲宝贵的性命,他们不能赌。 明汐胁持着失去意识的墨,阔步前进,逼使不敢轻举妄动的三人退开。 双方陷入胶着状态,一人步步进逼,三人节节后退。走着走着,明汐便把他们引导至大厅。 明汐吹了一下口哨,增援便从四方八面掩至,上百支手枪同时瞄准立于中央的三人。 「将军。」 第三十九章—末路 胜券在握的明汐大放厥词:「哈哈哈哈哈!黑羽以后就是我的天下!首先就把你们这些背叛组织意志的害虫通通排除!」 明汐的威吓并没达到预期效果。 面对腹背受敌的状况,跪地求饶的桥段并没有如愿出上演,被围困的三人仍然神色自若,嘴角甚至带着淡淡的微笑。 明汐原以为自小怯懦胆小的叶会吓得屁滚尿流,竟连他也气定神间地面露浅笑,这就太诡异了。 难道他们被吓疯了? 「你们在笑什么?」 处之泰然的笑容看得明汐背脊发寒。 明明将下地狱,为什么他们仍能笑出来? 枫淡淡开口:「有人跟你说过,说话不能听一半吗?」 「什么?」 枫打了个响指,形势转瞬逆转,枪口回转整齐划一指向明汐,换成明汐陷入以一敌百的劣势。 「你们!」 面对增援突然倒戈,明汐气得一阵青一阵白,连拿枪的手也因愤怒而颤抖。 「你召来的下属已被全数制服,你没留意到今天的据点特别热闹吗?那些间聊、看书、切磋的成员都是我们的人。」 被狠狠摆了一道的明汐气得七窍生烟。 「我跟你不同,每一个手下的长相和人品我都记得清楚,你以为我没发现那些新来的人有问题吗?我打开房门时总看到他们眼神闪缩地退开,他们在我跟嵐外出时亦会偷偷尾随在后,还有种种可疑行径。」 枫勾起狡黠的笑容:「我任由他们留下只是因为他们尚可利用,『没时间召集人马』这句是说给你们听的,刻意放话给敌人听也是一种扰敌的方法。」 「好一张伶牙利齿!别忘记人质仍在我手,还不给我滚!」 明汐把枪口指着墨的眉心,作势要开枪,枫立即命令下属放下武器,并后退半步。 的确墨一日在他手,叶他们只能绑手绑脚,人数佔优也没法打破困局。 「这才像话。」明汐从腰间拔出另一把枪笔直指向枫:「我就先轰掉你这张可恨的嘴!」 砰!砰!砰! 下一刻。明汐便朝枫乱枪扫射。 「枫!」 虽然枫出门习惯穿戴防弹衣,身手亦非常敏捷,但空旷的大厅并不利闪避枪击,亦无可以提供保护的障碍物,他在枪林弹雨下仍难免被划伤手脚,鲜血喷洒,沿手臂滴落地面。 錚!錚!錚! 嵐把枫护在身后,以惯用的双刀挡下另一波子弹。 嵐是三人之中战力最高,亦构成最大威胁,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只要把枪口对准枫,无论以武器还是肉身,嵐都一定会去挡,所以明汐一开始便瞄准枫动手,既可摆平枫,亦可牵制嵐,一石二鸟。 看到嵐誓死保护枫的模样,明汐冷笑一声:「呵!你还有间功夫管别人吗?」 嵐的呼吸变得沉重,汗如雨下,惨白的皮肤更呈死白。刚才的飞刀似乎涂了毒,激烈的运动令毒素高速流转全身,眼前阵阵发黑,视野扭曲变形,嵐踉蹌脚步,单膝跪下。 「嵐!」 枫把嵐扶起,朝明汐怒目凝视。明汐把枪重新上膛,正想给他们一个痛快时,一个茶杯从旁丢来,擦过他的脸颊。 没有远程攻击的叶眼见兄长的危机,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趁明汐分神之际,从旁捡来各式杂物,一股脑儿往明汐的脸上丢。一本迎面飞来的书被明汐拨开后,一个盆栽击中他的肩膀。 或许很滑稽,很可笑,亦一点也不帅不起来,但这就是我努力的方式。多微小也好,我也有能贡献的地方。我也一定能为别人做点什么,这是樱教会我的自信。 在这段奋力争取的空档,枫急忙掏出随身急救包把解毒剂注入嵐的体内。 被砸得厌烦的明汐把枪口转向叶时,身旁的墨亦有所动静。他按着头摇摇晃晃爬起,沉隐的声线响起,让明汐僵住动作。 「明汐,刚才你说我们背叛了组织的意志??那么你知道黑羽当初成立的目的吗?」 无惧抵在额上的冰冷枪枝,墨笔直看进明汐的双目,展现寧死不屈的气魄,倔强地要求一个答案。墨黑的眸子深邃似海,澄澈明净的视线彷彿能把对方看得透彻。 明汐讨厌这双眼睛,被这样直视彷彿藏着的心思都会无所遁形。 明汐压下动摇,反问道:「黑羽不就是经营非法勾当,养活兄弟的黑帮组织吗?」 「不!」墨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我们的祖先黑与羽志同道合,两人在神樱之下缔结联盟,成立保护山下村庄的民间自警团,这就是黑羽最初的面目。」 墨认真地注视明汐闪缩的目光:「黑羽是为了守护而存在,而非杀戮与争斗。我们一直以来的作法才在违背组织真正的意志。」 叶恍然大悟,原来神樱与黑羽有此渊源,所以总部才会设于樱山,而父亲亦因此屡次到访神樱,祈求组织安泰顺遂与手足和乐平安。神樱所在之处就是组织的缘起之地。 墨朝明汐伸出手:「回来吧,兄弟。组织早已变质,把一切拨乱反正,让手足重回正轨,现在仍来得及。」 墨始终认为明汐只是一时利慾薰心才会背叛,所以即使一早发现他的离心,仍把他留在身边,但愿他能浪子回头。 「闭嘴!闭嘴!闭嘴!」 墨的话彻底颠覆他对组织的认知,明汐歇斯底里地朝天鸣枪,乱飞的子弹击中楼顶的水晶吊灯,螺丝飞脱,一端塌下,倾侧的主体悬在半空,摇摇欲堕。 「你说这些话是想扰乱我吧!我就先拿下你这个妄图摧毁黑羽伟业的罪人。」 明汐正打算杀人灭口,这才发现本应插翼难飞的人质竟不知所踪。 宫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已潜行至明汐身后,不动声色地伺机行动。见枪口暂时移离,立马把人扛起,顺道赏明汐一拳,以解心头不快。 「废话特别多。」 冷冷的话音未落,一记直拳便正中明汐的脸门,不单打断明汐的鼻樑,更直接把他击飞数米外。 宫出其不意的奇袭令三人目瞪口呆,亦为明汐的不堪一击而呆愣。 「记忆棒被明汐拿走了。」 枫把挣扎站起的墨按回地上:「父亲,别乱动,我先为你止血。」 叶主动请缨:「我去取回来!」 「叶,别大意。」 叶小心翼翼靠近倒地不起的明汐,先踹了他两下确认无反应后,才敢靠近寻找关键的记忆棒。 找到了! 叶拿着记忆棒的手腕忽然被抓往,锐利的指甲陷进皮肉,紧闭的双目猛然一睁,「咔嚓」一声子弹上膛。 即使计划失败,明汐也要拉这群可恨的人陪葬,他按下引爆器把埋在据点各处的炸弹引爆,同时以枪口抵住叶的胸膛,在极近距离扣下扳机。 砰! 火光併发,子弹从冒着硝烟的枪口飞出,正面击中叶的左胸。 「叶!」 叶缓缓往后倒去,枫快步上前把人接着,反手一枪轰掉明汐半张脸。 嘴角残留狰狞的泠笑,一连串事件的主谋终于倒下。 据点内爆音四起,通道瞬间喷出火吞,吞噬走避不及的人。 蹦! 最后一根螺丝在猛烈摇晃下崩断,失去支撑的吊灯直往四人砸去。 吊灯堕地,樱山据点彻底倒塌。 在千钧一发间,粉色风暴席捲而来,儼如初见的光景,漫天飞舞的花瓣把他们温柔地拥进怀里。 第四十章—夙愿 「昨天下午,樱市中央的樱山发生大面积塌方,意外揭露该处为黑帮组织黑羽在樱市的秘密据点,现场多人伤亡,包括骨干成员,事件仍在调查??」 聆听电台广播的狱警大叔停下手上的工作,紧皱着眉小声嘟嚷:「叶那个小伙子不会有事吧?」 在四人被吊灯砸过正着前,最后一刻吹起了铺天盖地的樱粉风暴。眼前一花,景色变换,四人在一眨眼的功夫便回到樱之庭前的草地。 中枪倒地的叶双目紧闭,瘫倒在枫的怀里。枫不断摇晃弟弟的肩膀,焦急地在耳畔呼喊:「叶!叶!振作一点!」 墨按住枫的手低声劝阻:「他的胸口中了枪,不要随便晃动他!」 清醒过来的嵐也拖着脚步靠近,看清状况后喃喃自语:「没有血的味道??」 这一句令陷入慌乱的两人稍为冷静下来。定睛一看,沾满灰尘的白衬衫虽然留下焦黑的弹孔,中弹处亦是一击毙命的要害,却不见血肉模糊的伤口,甚至没流出半滴血。 叶的胸膛缓缓起伏,呼吸平顺,一点也不像受了致命伤的人,更像是因刚才塌房倒楼的衝撃而失去意识。连忙翻开衣服,光滑的皮肤果真完好无缺。 三人面面相窥,完全弄不清情况。 片刻后,叶茫然睁开眼睛。 咦?我还活着? 正替嵐擦药的枫立即转过头关心:「叶!你感觉怎么样?」 「没事??」 叶抚着胸口支起半身,系在腰间的御守碎成数块,掉落身侧。 叶小心捡拾起来,放在手心端祥,同时想起小犬说过的话。 「这是经我们祝福的护身符,可以抵挡一次攻击。」 凭着小犬他们留给他的最后助力,叶在枪口下奇蹟生还。 鼻子一酸,把泪水默默吞回肚子,昏沉的脑袋开始运转。 有一件事比任何事都令叶激动。他霍地站起,拨开树丛东翻西找,拚命寻找那一抹淡粉的身影。 枫忧心忡忡地唤了一声:「叶?」 墨轻轻摇首,让枫和嵐给予叶整理情绪的空间。 昏过去前,叶确实看到突如其来的花瓣旋风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这份不可思议的力量,叶绝对不会认错。 回到樱市的那一天,你也曾在粉白花雨下对我展露笑顏。 叶发了疯似的,声嘶力竭地呼喊:「樱!我知道你在!」 走进重逢的花店,叶重温每一段编织的回忆。 「刚才是你救了我吧?」 步过牵手的小径,叶忆起每一个刻下的足跡。 「你出来见见我吧。」 踏上拥吻的草坡,叶回味每一个共渡的日夜。 樱??你到底在哪? 无论叶怎么呼唤,回应他的只有空洞的回音。遍寻不果的他不断在樱之庭附近打转,鍥而不捨地把每一个能藏人的角落翻过一遍又一遍,直至筋疲力竭的双腿没法再挪动半步,颓然跪倒在地:「我真的很想你??」 咔噠咔噠?? 脚步声徐徐靠近,叶猛地抬头,看到的却不是魂牵梦縈的人,而是不知不觉间熟络起来的友人。 叶急不及待向宫确认自己的想法:「宫,你也看到吧?是樱!他回来了!」 「不??」迎上叶眼巴巴的目光,黑瞳闪过一丝不忍,但宫还是决定实说实话:「刚才的是我。」 宫的话犹如晴天霹靂,令叶的心情瞬间由天堂掉至地狱,他语无伦次反驳:「怎么会?那是樱的力量,一定是他,是他来救我了!我绝对不会认错!」 宫淡淡道来:「樱能够动用结缘的人的力量,而第一个跟他结缘的是我。」 为了让叶彻底死心,宫即席召唤粉紫的微光,薄如蝉翼的花瓣随即在手上旋动。 才刚燃起的希望被狠狠扑灭,叶被逼再次面对樱已经回不了的事实,失魂落魄地俯伏地上。 宫拉着他的手臂把人搀扶起来,放柔语气:「回去吧,你的家人在樱之庭等你。」 「嗯。」 父亲与兄长没法光明正大去医院接受治疗,在简单处理伤势后决定暂时留在樱之庭休养。重要的记忆棒则由叶亲自前往樱市警署交给明暉处理。 尘埃落定,危机解除,留下的却是无尽的空虚与惆悵。 「叶。」 「小叶子!」 「叶。」 孤寂的空间彷彿仍回盪着同伴的温声细语,坐在空无一人餐桌上,叶心不在焉地轻抚樱留下来的釵子,怀勉逝者的馀温。 初遇那时,你对惶惶不安的我不离不弃,站在背后温柔陪伴。 危机之际,你为胆小怯懦的我挺身而出,挡在前方护我周全。 这副身体既为你所赠,这条性命亦是你力挽而来。 因为你,我才想要改变,踏出未曾迈进的一步。 我能把父亲和兄长救回来,能凭双腿站起来,能走到今天,全因有你。 樱??我们真的没法再见了吗? 想到这,叶不禁悲中从来,以袖子胡乱抹脸。手不慎一滑,釵子坠地断成两段。 叶慌忙俯身捡拾时,发现釵子并未损坏,而是从隐藏的接口处一分为二。 仔细一看,釵子为中空设计,内里夹着一张发黄的信纸,上面写着数段句子,文字早已因岁月的冲刷而褪色,但叶仍能认出自己的字跡。 「樱,如果你读到这张字条,我大概早已不在人世。 人类流行一种叫时间囊的东西,所以我把珍视的物品全都放进盒子,埋在根部那里。 很多无法啟齿的事情,我都写在日记本上。 谢谢你到了最后一刻仍选择相信我。」 这封信大概是当时的叶被处刑前,趁樱没留意时仓卒放进釵子里的留言。 心怀一丝希望,叶凭着信中的线索,他在傍晚时份拿着铲子再次来到神樱旁的坑洞。由于该想起的都想起来了,今次他没有再经歷记忆回溯。 他沿着坑洞周边挖掘,先翻起表土,再小心往下挖。 咚! 铲尖碰到硬物,他加快动作,不久便看到鞋盒大的朴素木盒。即使深埋土下数百年,盒子表面仍光洁如新,在微暗的环境下更泛着淡淡的光晕。 天色渐暗,他决定先把盒子带回樱之庭。把盒子放到桌上,叶匆匆打开盖子,笼罩盒面的微光顷刻消散。盒子里是一本日记本和另一个小盒子,叶先翻开这本似曾相识的日记。 「九月十日晴 听说不少人类会写日记,把每天发生的事、遇到的人记录下来。 一些开心的回忆如果被忘了就太可惜了,所以我决定要把它们统统写下来。有些说不出口的事情,用写的反而能好好写出来呢。反正没人看到,放飞一下自我也没关係吧?」 「十月十日晴 今天再次拜访人类的村子,那里真是个好地方,人们都很热情,有机会也想跟樱一起来逛逛,那些亮晶晶的玻璃珠他一定喜欢。」 「十月二十一日多云 近来樱的主干好像越来越来倾侧,根部露出的情况也恶化了,真令人担心。我必须加把劲才行,能快点学成就好了。」 「十一月一日阴 今天常去的花店僱来一个叫竹子的新店员,她很健谈,我们聊了很久。」 「十一月十二日微雨 竹子小姐很优秀,教会我很多东西,我很感谢她。」 之后数十页都记录了生活上的点点滴滴,叶在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平淡中的小确幸。一切洋溢幸福,直至命运的那一天。 「三月一日阴 我今天又溜出去了,跟师父聊久了傍晚才回来。樱气鼓鼓的,都不肯搭理我了。 他生气的样子也很可爱,让我很想戳他鼓起的脸。不过,我还是不敢戳,因为上次忍不住戳了,樱可是跟我冷战足足一个月。 近来,竹子小姐看我的眼神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三月十三日微雨 竹子小姐向我表白心跡,我没作多想便拒绝了她。 因为喜欢的人,一个就够了。」 来到日记最后一页。 「三月十五日大雨 罪名没法推翻,行刑在即,我已经不能再为你干点什么了。 如果能有下辈子,我想成为人类,然后??」 数百年前无法亲口说完的话,没法付诸实行的计划,在日记上无声呈现,这页日记是写给樱看的。 「成为樱的专属园艺师,把歪掉的根茎扶正,施肥洒水,把樱打理得漂漂亮亮。 樱常说要把第一个实现愿望的机会留给我,当时我说我想永远跟你待在一起。你噗哧一笑,取笑我傻,但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愿望。待在你身边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时间无多,告诉樱一个秘密,你近来常抱怨愿力储不起来,其实是我偷偷拿走了。 小盒子里装的是我给你最后一份礼物。」 叶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一根嫩枝,末端有一个小小的花蕾。 咚! 拿着数袋充当晚餐的包子,宫焦灼地破门而入。 「我感应到樱的气息!」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叶拿着的嫩枝上。 经歷时间长河的洗礼流传下来的宝物,缔造属于樱与叶的奇蹟。 二为一体的连理樱,叶凭与樱紧密的连结跟樱共享天赋,获得调用愿力的能力。 樱可以做到的,叶也可以做到。 叶挪用愿力封住盒子的时间,保存神樱一株翠绿的嫩枝及一朵含苞待放的樱花。 日记最后写道:「祝福樱能永远盛放。即使前路我不在了,樱一定也能好好走下去,因为你是叶??最爱的樱。」 终章—缘华 「神樱的嫩枝??」宫伸出亮起微光的食指,蜻蜓点水轻触彷彿一触即碎的花蕾,集中精神探知:「虽然很微弱,但我的确感应到樱的气息。」 叶把那根嫩枝珍而重之捧在手心,赶紧追问,声音止不住颤抖:「那么樱是不是能回来了?」 宫摇了摇头:「我不能给你确切回答,由于气息非常弱,就像气若游丝的人,生命之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宫这句话令叶霎时如坠冰窖,但下一句却令他瞬间重燃希望。 「盒子的封印在你打开盖子的一刻已被破除,时间重新流动,嫩芽可以长成小树,花蕾也有绽放的一天。」 宫认真地注视叶的眼睛,确认对方有把话听进去:「当然处理不善亦会有凋零的危险。要让樱好起来,你清楚知道该怎么做吧?」 脑袋快速运转,一个计划顷刻在心里成形,叶用力頷首:「我有计划,只欠实行。」。 希望是很重要的信念,它让苦难中的人们相信黑暗将迈入光明,长夜终迎来拂晓,支撑他们一步一步坚定不移走下去。 迎上亮如星火的墨绿眸子,宫有感而发:「嗯,眼神不错。跟之前的你简直判若两人。」 凝视着躺于掌心的小花蕾,叶的眼神变得柔软:「这也多亏了樱。」 是你改变了我。 宫在叶的肩膀拍了两下以示鼓励。 「跟之前一样,有什么事儘管找我,我定必尽力帮忙。」 叶向宫郑重鞠躬,脸几乎贴到膝盖上:「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若不是宫鼎力相助,叶他们早在据点崩塌时就难逃一死。 今次宫没有夸张地撇清关係,反而略显困窘地刮着脸:「真是的,樱也好,你也好,尽会说些肉麻话,你叫我该怎样接下去?」 叶依然没抬头,正经八百地说:「不管如何,请接收我的谢意。」 「比起这个,我想搬到樱之庭暂住,没问题吗?」 叶虽然疑惑,仍一口答应下来:「当然可以,不过为何这么突然?」 宫满不在乎地耸肩:「因为我被赶出来了,估计会被投间置散一段时间。会犯禁的可不止你一人。」 最后一句声音很小,未传进叶的耳里便已随风消散。 在这之后,叶包办樱之庭所有工作,决心把樱的心血打理妥贴,静待他的归来。随着父亲、兄长与宫的迁入,带来的人气稍稍冲淡缠绕不去的寂寞。 到了毕业礼那一天,叶遇上小兰时主动开口:「小兰,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吗?」 小兰看到叶凝重的表情,也跟着紧张起来:「叶哥哥怎么了?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儘管开口!」 「听说小兰很会办活动,亦有很广阔的人脉,可否帮忙办一个活动呢?」 闻言,小兰朝叶竖起大姆指,雀跃地说:「樱之庭想办居民联谊活动吗?好哦,这两天大家都为樱市的樱花一夜之间全数掉落的异象而发愁,活动正好可以让他们发散鬱结,顺道联系感情,一定会很受欢迎的。」 「的确樱市没了樱花就不像樱市了??」 「对啊,我的爸爸都要苦恼死了,举办大型活动正好转移市民的注意力。那么,叶哥哥,你想办什么活动?」 「樱祭??我想復兴百年前停办的神樱大祭,送别守护樱市千年的神樱。」 在小兰与她的市长爸爸穿针引线下,樱市于一个月后举办由花店樱之庭倡议復办的神樱大祭。 活动获得积极参与,当中不少人抱着懺悔的心态而来,他们把樱花尽落的恶果归因于对神樱祭拜的怠慢。 人往往失去以后,才会追悔莫及。 在预备阶段,叶与一眾义工到山上除草开路,清理小径上的枯叶残枝,并对破败的石梯作基本修復。 叶也兑现对樱承诺,一大早拿着材料、工具与祭品上山,运用狱中学会的木工知识替小神社进行翻修。 在掀开社顶风化的木板进行替换时,叶看到两尊狛犬小木像被安放在神社内侧,简朴木雕的脸容早已因年月的侵蚀而模糊,依稀可见一抹微笑仍掛在嘴角。 叶轻柔地为它们拭去脏污,以毛巾包起放到袋子里带走。叶心想小狛与小犬一定也希望能跟樱继续待在一起。 经歷用心筹备,樱山山顶久违变得热闹。神樱残躯附近的树木张灯结綵,掛上一排排粉色的纸灯笼迎宾。 小神社旁放了一张小桌,上有笔墨及樱粉福纸,让来宾写下心中的愿望。 男女老少,扶老携幼,连部分到外地升学或工作的人也特意回来,一同出席这场樱市难得的盛事。 小兰呼朋唤友,跟一群与叶有一面之缘的年青人到场。 叶把三张祈愿纸交给一家三口后上前招呼:「欢迎你们。」 听闻叶对神樱所知不少,少男少女七嘴八舌地拉着他聊天。 「我们小时候便听说神樱的传说。」 「没法一睹它的风采真是太可惜了。」 「卧樱真的很罕见,为何会有此形态呢?」 心田泛起点点涟漪,既温暖又怀念,嘴角自然勾起,柔和的笑容在脸上绽放。 「这个故事有点长,你们愿意听我说吗?」 樱祭正式开始,大家分工合作,把写上愿望的纸条掛到神樱光秃的枝干上。跟千百年前一样,眾人齐聚一堂,双手合什,闭眼诚心许愿,送别默默守护千年的神樱。 成百上千的粉色纸条儼如满枝盛放的樱花,满载祝福与愿望,在碧蓝的天空下随风摇曳。活泼的飞鸟在枝间稍作停留,便再展翅高飞。 缘聚缘散,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希望佳偶天成。 我希望缔结良缘。 我希望樱市的樱花能再次绽放。 我希望能再见你一面?? 无数的愿望,相遇的缘份,交织出世间最美好的风景。 「你看到了吗?樱。」 凝视手心的嫩枝,叶轻声许下誓言。 「约定好了,我会一定在这里等你。」 今次就换我等你,多久也没关係,等到海沽石烂,等到生命尽头也无怨无悔,正如你为我做的一切。 樱华重临的那一天,我会做第一个观眾,正如千年前与你交换的诺言。 樱祭结束,人群散去,叶仰望飘扬的彩纸看得出神,这时一把怯生生的嗓音从旁传来。 「叶哥哥您好。」 叶看向来人,自然展露微笑。 「小梅你好,怎么了?」 站在陌生女子脚边的小梅偏了偏头,努力组织句子表达心意:「刚才我看到叶哥哥拿着一根嫩枝发呆,所以我就拉着妈妈来了,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女子微微一笑,朝叶友善地伸出手:「感谢您对女儿的关照,女儿经常向我提起花店樱之庭有一个温柔的大哥哥。我叫竹子,是小梅的妈妈,亦是一名专业园艺师。恕我冒昧,您需要帮忙吗?」 叶握上她的手,虚心求教:「请问可否请教樱花嫩枝的呵护方法?」 至于黑羽那面,警方凭着记忆棒的资料锁定潜藏成员,成功瓦解黑羽数个分部及堵截部分资金来源。 叶茂根深的大型组织没可能一夜倒台,目前不少人仍然在逃,形成黑白两道拉锯的局面。 按墨与警方的秘密协议,被捕者的刑期得以减半,并被赋予改过自身的机会。 有一天,樱之庭来了三名新店员,包括兇神恶煞的红发壮汉、笑容可掬的长发美男与温文儒雅的中年绅士,风马牛不相及的组合曾引起邻舍短暂的注目,但好奇与惊艷过后,社区很快便重归寧静。 由于据点内堆叠的尸体被砸得面目全非,无从辨认,警方从残留的血跡样本验出墨等人的基因,假定他们在案发时间身处现场,因而宣布三人的死讯。三名「已死之人」顺理成章留了下来。 一年匆匆过去,樱市在樱华梦醒,粉色奇蹟幻灭以后,迎来第一个春天。 春暖花开,街头巷尾再次被满目的樱粉填满,万紫千红,争妍斗丽,构成春天独有的风光。游客鱼贯来访,重温昔日的幻华美梦。 神樱的嫩枝在叶适心照料下茁壮成长,长成一棵欣欣向荣的小树,绿叶间一朵小巧玲瓏的八重樱悄然绽放。 叶在樱之庭顺利完成一年的更生实习,今天回到监狱办理手续,门前迎接他的是一年没见的狱警大叔。 「很久没见,你好像过得不错。」 大叔一出现便热络地靠过来,把叶上下打量一遍,不忘评头品足一番。 「现在你留长发哦,挺好看的嘛,还梳髻子呢!是希望转换形象吗?」 叶束在后脑的髻子上插着一支釵子,本体呈深褐色,状似树枝,两颗黄色珠子悬在末端,下方掛着一枚樱花状的粉色玉石,手工粗糙,却带着窝心暖意。 叶轻抚那枚小巧的玉石,甜蜜的笑意在脸上扩散:「是很重要的人送的。」 大叔了然于心地坏笑,以手肘撞了叶的侧腹一下。 「看你如沐春风的模样,我懂的,我懂的!嘿嘿!」 狱警大叔在门口向叶敬礼,笑着嘮叨:「不见,不见,再也不见。别再回来了。」 「一定。」 叶朝狱警大叔深深低下头。 随着监察期完结,叶正式重获自由。 叶攀上樱之庭前的小坡,雅緻的小店近在眼前,内心跃动起来,脚步变得轻快。 店前的樱花树下,一抹身影安静佇立,双手放在身后,悠然依着树干,淡粉的发丝随风飞舞,彷如一朵盛放的樱花。看到叶时,目光一亮,送上绝美的笑靨。 春天到来的第一天的光景歷歷在目。 旭日初升,神樱的花蕾沐浴于朝露下,娇艷欲滴的花瓣一片一片往外舒展,独特的重瓣编织出华美的花球。 门铃轻晃,店内的人悠悠醒转。 睡在沙发上的叶揉着惺忪睡眼,往门口看去。 淡金的晨光柔柔洒进店内,在墙壁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微凉的清风轻轻撩动如瀑的粉发。 在光与风之中,双目微弯,软唇含笑。光影朦胧,彷如梦中之景。 下一瞬间,叶已把人搂进怀里,淡雅的花香扑鼻,熟悉的温度传来。叶低头凝视怀里的人,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简单的话。 「欢迎回来樱之庭,我一直在等着你哦,樱。」 「我回来了。」 两人紧紧相拥,默默缠绵。 驀地,金发小孩从后而来,强行鑽进樱与叶之间,抱着樱的腰不放。 「小叶子,才不会让你独佔樱呢!」 另一个孩子白了他一眼后扯着他的后颈把人拉回。 「别这么白目!」 宫把两人一把搂住,两名孩子紧随其后。 「抱抱团吗?我也来!」 墨也跟着起哄,抱了上去,回头朝并肩而立的两人招手:「嵐、枫,你们也来吧。」 在漫天飞舞的樱花下,恋人、朋友、挚亲抱成一团,共享暖意。 纍纍鲜花开满枝头,盈盈笑语回盪耳际。 人情之花,缘份之华,今天仍在樱之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