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珠玑》 第1章 [古装迷情] 《灿珠玑》作者:玉胡芦【完结】 文案: 做了多年的世家贵媳,任劳任怨,标榜德庄,魏妆忽然厌倦了。 在外人眼里,她高攀奢嫁,理当感恩戴德。 夫君清凛才俊,位极人臣,官至权倾朝野的左相,更是一不纳妾,二足她优渥。 又怎知她夫妻分房多年,情分早尽,连做戏都做不下去了。 这一睁眼,她竟然回到了待嫁前。 尚未积劳成疾,四肢暖热充满活力; 未被谢府用作尚公主的挡箭牌; 不用担心生下儿子被老夫人抱养; 更不必忍气吞声,看谢敬彦把白月光领进府里。 很好,魏妆抚了抚轻盈的少女腰肢,摸一摸柔嫩娇弹的脸颊。看着进京贺寿的船舱里,原本打算送出去的几盆名贵花卉。 那么,这一世她就当一朵墨紫透艳的黑牡丹,先从退亲开始吧。 她要取悦自己,换一种活法! * 谢敬彦出身名门世族,清风霁月,克谨勤严。 不知为何,却频繁梦见一娇妩女子,她颈涡有枚嫣红小痣,惹艳夺目地卧于枕榻旁,软玉温香。 这让他颇受其扰,而当他俯下去想要看清些时,却又蓦然醒来。 直到这一日,惊觉从筠州府入京的未婚妻,竟就是梦中那姝色美人。 谢敬彦总算松了口气,婚后必定珍重待她。 谁料到,女子淡淡掀起眼帘,抿唇娇笑:“抱歉,我欲退婚。” 谢敬彦:出了何故? --- 注:先婚后恋,sc,前世有误会,追妻hzc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甜文 先婚后爱 搜索关键词:主角:魏妆,谢敬彦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契约夫妻,先婚后爱。 立意:自强自立,经营美好生活 vip强推奖章 谢魏两家定下婚约,谢侯府步步高升,魏家却远调州府。十七岁的魏妆进京贺寿,并嫁给了清风霁月的未婚夫谢敬彦。成亲十三载,始终未能得到谢家诚心对待。重生后的魏妆审时度势,不困于宅邸,利用精妙的花艺之长,成就自己人生。并在此过程中与夫君解开前世误会,联手共度朝局难关,开启崭新甜蜜的新生活。 本文剧情精彩流畅,人物刻画细腻,对手戏感情丰沛,从家宅到朝堂,引人入胜,值得观看。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一个德言工貌参前倚衡的高门贵妇,被人捉-奸当场是种什么体验? 魏妆在此时此刻感受得淋漓尽致。 这是个四面遮光的亭子间,因着要养植珍奇花卉,室内清幽昏暗,在八月暑气仍盛的天气里,显得丝丝的清凉意。 她乌黑如瀑的青丝绾成如意髻,上插着宝石点翠珠簪,在剐蹭中垂落下几缕碎发。素色柔软的裳纱,勾勒出三十美妇莞尔的身段,背靠在身后檀木长条柜上。 肩头大抵因着动作仓促,滑落出一片薄薄的如雪肌肤,外面裹着一件男子畅阔的外袍。 外袍是蓝黑色奢贵锦缎,刺绣繁复纹络,有着草原部落骁勇豁广的风度。从衣物的走线看,应是个身材伟健的男子,正值英气隽朗,比她还要年轻。 这样一裹,把她衬得娇小纤韵,本就绝艳犹存的脸庞愈发含羞欲放,妩媚动人。 刚才仓促倒退之下气短,她这副体质哪经得起多少惊扰,止不住双颊升起了红晕,还未及消退。 外袍主人的确是个仪表堂堂的北契王室,此刻就贴着她额际站在咫尺,一只大手抵在她后脑,生怕把她磕痛了。衣裳是他披到她身上的,因为要替她遮挡雪白的肩肉。 以至于她红唇上的胭脂印到了他胸口,醒目的一个印子。 再加上这幽暗空间弥散的奇异花香,显得更为干柴-烈火般躁郁。 如此活色-生香的一幕,也难怪站在门边那清冷矜贵的当朝左相大人,谢敬彦,脸上一副吃了砒-霜的死灰色。 而他那双当惯了权-臣的犀利眼眸里,透射出的冷光,像是要在魏妆身上刺出洞来。 呵。 魏妆心跳如打鼓。 实在有悖于她端庄贤良已久的官妇形象。 她抬头看了眼面前的拓跋丰——小她七岁的北契国郡王。 因着男人孔武臂膀的承托,柜子都微微地向后倾斜。草原部落的风土赋予他高大魁健的体魄,魏妆从他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娇媚。 这比她要年轻的北契宗室,却把她当做娇弱的小女子看待。就连她丈夫谢敬彦都未曾这样盯凝过她。 魏妆有些歉然地抿了抿唇。莫名一丝女人天生原始的满足感,喜欢被珍视的动情。 可她并非故意与人如此暧昧,她不会再犯傻爱谁。 实在因刚才只顾着赏花,没留神拓跋丰几时也进来了,又没留心脚下何时竟然窜过一只小耗子,吓得她险些跳起撞到器物。这才被拓跋丰堪堪攥到了柜子旁。更没料到,仅这刹那不容回神的当口,门外的老夫人、谢敬彦和儿子,还有陶沁婉就横空出现了。 “敦柔无辜”的陶沁婉,凭心说,魏妆委实厌恶这女人! 几年来,她的敦柔无辜只差没有把谢敬彦收服到床上去了。 就连此刻这样难得的上位机会,她都能恰到时分的出现。 第2章 可惜谢敬彦偏就怜恤,袒护。 幽暗光影中,谢敬彦穿一袭纤尘不染的云锦紫袍,挺括而修长的站立。左相大人时年三十有三了,十几年夫妻,他却亦仍清雅如斯。光阴在他身上沉淀着为官者的克谨深沉,但容貌因生息自律,却似不曾与当年有何变化。 魏妆曾多么爱他凛俊容颜,初见时,知他是两家从前定下亲的未婚夫,见一眼就醉了心肠。她与他门第悬殊,只因魏家对谢家有过救命之恩,而得以携恩高嫁。 嫁入谢府后,魏妆知老夫人一直轻看她的出身,婚后始终谨言慎行,隐忍伏低,甚至连月子里都在操持着事务,堪堪亏空了自个的身子。但却一直没能得到谢家的认同,没能暖热谢敬彦的心。 及至近年,她日常汤药不断,他却还把“苦命”的白月光陶沁婉弄进了府来,住在老夫人的上院里,时时去探望。 不晓得府里有多少人等着看左相换夫人呢? 谢敬彦此刻一脸心如死灰的冷漠,竟然仿佛受到创伤的是他自己。 这是个醉心于权术的男人,他对情对爱对三餐烟火几无冷暖可言,所有的目的都是成为高居上位、手握朝权的重臣。 几时卧几时起、作息饮食格外自律,成亲十余载,只知他每日在静室里的修心几无间断。偶或的间断,也仅是因了他们的宝贝儿子谢睿,或是那临时有急事的白月光,陶沁婉。 半个月前为了给陶沁婉的父亲洗刷罪案,忙得他废寝忘食,看着人都熬清减不少。 此时,谢敬彦盯着魏妆若隐若现的雪肩,和那个揽她腰的年轻男子——妇人眼睛如同掬了水,还有印在拓跋丰中衣上的嫣红口脂,分外刺眼。 让他想起了某天深夜,一时急于找寻物件而入了她寝房,她从水中披巾挂湿而起。漉漉的及腰青丝,搭在削柔双肩,还裹着樱浅牡丹长巾,一样湿津津的眼眸凝望。 分房住多久了,那一幕却恍然如初时。 险些让谢敬彦一瞬破了禁。没想到,转头间却……她已为人妇人母,而北契郡王却比她小了整七岁! 他只觉一身为官清明被辱没,从齿缝里蹦出一句:“魏妆,往日道听途说的就罢,今日这桩却是连脸都不要了?” 低沉磁冷的音调,好生过分的质问。 言毕从手中掷出一页纸条,竟是她邀约拓跋郡王相会的信笺,连字迹都一模一样。 不说这些倒罢,听得魏妆心头的不甘又激愤起来。 是了,自从嫁入谢府起,她就没断过被人非议。她都不晓得那些非议从哪儿来,先议论她如何高攀,不懂规矩、不得宠,后又构撰她不贤良,诸如此类。 偏魏妆生得一副灼艳姿容,更是易惹非议。早先为了笼络谢敬彦,她所能做的就是收心敛性,束起身段,素色淡妆。 十三年来的种种忍耐,皆因魏妆打心眼里深爱他,慕他俊美,雅人深致,从见到他的那一日起,便醉心迷恋,憧憬于嫁入谢府。而谢敬彦,万没料到,怎么做都换不来他一句信任。 等不及她开口做解释,他就当着儿子、老夫人和白月光的面,这样地给她盖棺定论。 …… 对了,怎的这些人凑得如此齐整? 今天本是轩怡居士开放园子的赏花节,轩怡居士爱花如命,行南走北远赴疆塞,每年都能搜集不少新奇品种。偶尔才随心情开放一次园子,供外人游览。 魏妆喜欢花,谁都知道。本来做做样子,邀上谢敬彦一道来,他说没空。结果却和陶沁婉一起出现。 魏妆抿唇笑了笑,推开拓跋丰的宽肩,侧过身姿问谢敬彦道:“大人看到了什么?因何如此急忙的辱没为妻?”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谢敬彦的称谓变作了冷冰的“大人”,而不是早年那温存的“夫君”。彼时哪怕他对她淡漠,她也都从心底泛出温存。 莫名只觉心口处抽痛,魏妆按捺下去,问:“你带他们来做什么?是好容易逮到了这幕难得的机会,准备栽我一个不贞的名头,好让我做稳了下堂妻,给某些苦盼多年的人让位么?” 话听得陶沁婉局促,连忙温声抱歉道:“今日妹妹随老夫人出来赏花,正逢敬彦兄得空,便一起带了睿儿同行。听说这园子新进了不少奇珍花卉,本想挑一盆,问居士买了送与姐姐,岂料却……却在这间撞见了此番的场面,实在是无意的。” 陶沁婉怯弱地低下头,一边说,一边拉过谢睿,用手挡住他的眼睛,仿佛生怕谢睿看到母亲的不堪一幕。 儿子是魏妆生的,有什么不堪魏妆自己会解释,不用她瞎好心! 魏妆听着“姐姐”二字倍感刺耳,明明叫谢敬彦“兄”,却不称呼她为嫂,而是姐姐。 只有同伺一夫的才称呼姐姐吧。魏妆还小半岁。 魏妆:“你闭嘴。” 身旁的拓跋丰这时道:“左相大人何故误会?适才魏妆受到惊吓,本王随即出手相扶,因觉她肤骨冰凉,唯恐受冷,便褪袍予她遮盖。魏妆体质柔弱,左相大人还须照顾。若然照顾不好,自有等着想要照拂她的人。在我们北契,哪怕妇人已婚,旁的男子也可凭据实力让她改嫁,断不至于冷落了她。” 拓跋丰年轻气烈,刚才的确是有个婢女约他进屋来,但他早便听说左相夫妻淡漠了,他可不计较这些。 第3章 他一入盛安京,便对魏妆一见倾心,还曾在马场救过她一回。在北契草原,夺妻是件谁有能耐谁胜的寻常事,他从未发现还有女人比魏妆更适合做他的王妃!何况她如此纤美苍白,一眼便知并不得丈夫宠爱。 魏妆闻言眼角一翻……罢,原想听拓跋丰辩驳几句,这般一说更抹不清了。 “夫人”也不称呼,还直唤她名字,疆塞男郎之莽撞! 谢府罗老夫人压低声气,隐怒道:“拓跋郡王来京朝贡,公务繁忙,吾等家事不用费心。” 拓跋丰朗声直言:“老夫人勿怪,本王真心关切魏妆。” 果然谢敬彦的容色越发冷沉,咄咄逼着魏妆问:“你作何解释?” 她处心积虑嫁他,为的不过是谋高图贵,他皆满足她。多年的夫妻,她若能安分守己,便对他已没了感情,他也能看在儿子的心愿上,彼此继续过下去。可她非要,频频地弄出幺蛾子! 男人蹙着墨眉,冰霜的脸庞上威愤难消。 陶沁婉眼底浮过几许轻松快意,越发把谢睿在身边扯了扯。 魏妆瞥见,本就脆弱的心口,只觉得堪堪一抽痛。 那樱红唇角的艳丽中,微不可察地晕出苍白。自从开春换了调理方子后,起初她觉得内和通顺,近日却愈发气短发虚了。 生下睿儿,除了最开始的两年在魏妆院里,之后就被老夫人要去身边养着了。而谢敬彦竟未阻拦,任由老夫人让人把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抱走。如今虽母子间仍亲厚,却分明从儿子的眼神里看得到克制的生疏。 幽暗光影映照魏妆的脸颊,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说是三十,也只因她与谢敬彦成亲十三载,一颗心早就反反复复磨得疲惫。 但若论容貌,京城皆知的,左相夫人美艳绝伦,看过去比之二十出头的也无差。且加之风韵沉淀,更是女人一生中最极魅力的时候。 她忽地只觉胸腔里隐痛更剧烈。往门边看了看,发现自己的婢女正萎缩在外头,门扇上还挂着一面手帕。 手帕做暗号的么?魏妆登时便明白过来了,就说陶沁婉一行人怎么闯入得那般及时。 原来皆圈套。 罢,她也过够了。既然拓跋丰话都这么说,自己多辩无意。 但某些人既对自己毒,也别想求魏妆给出路! 魏妆轻笑道:“有劳陶‘妹妹’辛苦布局了,你变卖首饰收买我跟前丫鬟,模仿字迹给我下套,还讨好我亲生儿子,处心积虑为的不过是顶替我位置。但你怕是不了解谢敬彦,他顶顶厌恶人耍心机,只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到头来……一场空,什么也得不到。” 陶沁婉脸色刷白。 魏妆不屑一顾,又瞥了眼男人清沉的俊容,干脆道:“大人问我要解释,有何可解释的,嫁入谢府多年,但凡听我解释,你我又怎会走到如今田地?强扭的瓜不甜,施多少料也果然不甜。既是两厢厌弃,那便和离吧,这桩婚我也过腻了,还给你和你心间人。至于睿儿……” 她顿了顿嗓音,心血不受控制地往喉头涌——只怕这个养在老夫人与陶沁婉身边的儿子,心底里也不亲昵自己,而跟着自己,又如何有跟着他身居高位的父亲有前程呢? “至于睿儿,给他自己选择,他若愿意跟我便跟,不愿随也罢。”魏妆继续慢沉沉道。兀地一声“唔”,只觉铁腥味汹涌而出,竟蓦然两眼发黑栽倒下去。 “母亲——”昏暗中天旋地转,却看到那修长净白的小少年,狠力地甩开陶沁婉的遮挡,向自己冲了过来。 魏妆吃力地望着儿子,再瞥向谢敬彦惊愕的脸庞——高挺的鼻梁,眸深如海,玉质金相,就是这副容颜曾经那般吸引了自己。然而, 男人的才俊要来何用?没有心,就如冰渊。倘若再给她一次机会重来,她绝意离他远远的。 两厢不招惹。 第2章 “麻利点,攒劲儿——”、“往旁边让让,容我这头先过!” 入夜戌时,油灯燃着金黄色火焰,冷风从孔隙里渗透进来,吹得人筋骨发凉。 隔着薄薄的木板舱,只听外面河道上硁硁响动。沈嬷频繁皱起眉头,低啧了句:“这都桃花开过了,还能逢到下雪天,奇哉!”而后紧起衣裳,又替身侧的鸽姐儿把棉毯掖好。 打从江南西道筠州府北上,主仆二个出发时都阳春三月了,谁能料到眼看临近盛安京,竟然下起雪结了霜冰。 河面本来不算宽,前面几只船要掉头改河道,她们这些后面的也就只好跟着动起来,费老劲儿了。 沈嬷试探了下鸽姐儿的暖壶,还好,一直抱在怀里总算散热慢。行船不生火,这还是半日前停靠在岸,跟岸边的渔民户灌的热水壶,一壶收去五文钱。 鸽姐儿却是不怕冷的,平日骨肉暖得像炉子,用沈嬷的玩笑话讲,以后她的郎君过冬必舍不得松开她,多温软的天然一暖炉呀。每听得鸽姐儿就臊红脸打人,仿佛已经看到那位来日的郎君在跟前,未出嫁的只知不要命的羞。 此刻姑娘家脑袋靠着舱板,还在打盹儿,身上的棉毯已经滑了半拉子在地。露出雪白的脖颈,粉妆玉琢的面容,轻阖的眼帘像是两扇细密的黑翎,惹人爱怜不已。 自从十四岁葵水来了之后,小姐原本单薄的身板也一日变一个模样,瞧那纤巧锁骨下的起伏,端得是婀腴丰娇,楚腰细若尤物。 第4章 若非早已经定下亲给了京城谢太傅家,便是跟着选秀的公公入宫去,他年没准还能成个宠妃娘娘呢! 沈嬷见她睡得香,也就放宽心了些。 当年原配夫人早逝,千叮咛万嘱咐地把小姐交在沈嬷手里,叫她务必护姐儿顺遂平安。沈嬷嬷尽心尽力。想到此番小姐入京,大概率要嫁入谢府了,自己心里也总算升起满足感。 说来谢、魏两家早十多年前就是故交了,谢家祖父当年任从三品秘书少监,魏家祖父任正四品工部侍郎,官职相当。因为魏祖父曾对谢祖父有过救命之恩,谢祖父便提议将孙儿辈定下姻亲。 只可惜后来魏家去了地方州府,逐渐没落。而谢祖父则在朝廷步步高升,官至“三公”之一的太傅之位,并被皇上恩赐侯爵世袭。从此与魏家便门第悬殊了。 沈嬷只当谢家如日中天,这桩亲事作废也罢。岂料谢家并没有毁约,今岁开春时,老夫人还让人寄来盘缠、安排了船只护送,说念及许久未见,让姑娘入京去瞧瞧。如此行事作为,着实令人深感敬佩。 听闻那谢府一共有两房,谢太傅仙逝后,长房大老爷袭了爵位。而尤属二房更为优秀,二房老爷官居史馆编史,其子谢三公子自幼生得眉清目隽,凤表龙姿,十六岁考中状元,进入翰林院编修,惹得大晋朝多少女子芳心慕之。 而后为谢太傅丁忧三年,如今正值二十弱冠,气宇风华,神采奕奕。盼这桩喜人的婚事若能成就,今后鸽姐儿也就半生无忧了。 想着想着,沈嬷因为冷意而憋起的嘴角,不由自主弯了起来。 就她们小姐这样可人的姑娘,天下哪有正经男儿会不爱的。 “唔。”忽然船舱一个左右踉跄,魏妆身子抖了抖,猛地转醒了过来。 四周昏暗,油灯摇曳,风呼哧地从各个缝隙里渗透。分明是八月暑热之季,哪儿来的这股寒气? 魏妆抚了抚颈子,迷离地睁开眼帘,胳膊被侧靠的姿势压得有些发麻,她身骨倦倦。脑海里还是昏倒前的画面,看到十岁的儿子谢睿冲向自己喊“母亲”,还有谢敬彦高挺修逸的身躯赶先一步,拨开了拓跋丰,后面她就印象全无了。 感觉已昏过去好久,不会这么长时间,人们还把她丢在那阴凉的亭子间不管吧? 她打了个小小的哈嚏,正式抬起脸来。 入目是个墙板发黄的船舱,对面一排矮木架,晃晃荡荡地捆着几盆花。 一盆蜜香金茶、黑牡丹,两盆波斯木兰,还有瞿罗金雀花。 这些花她识得,在十多年前刚传入大晋时,尚比较少见,如今京中贵胄人家已有许多养植了。 只是这些花……好像当年她初入京拜访谢家时,满心憧憬送给谢府罗老夫人的。 大晋朝人多爱花,罗老夫人尤是。魏妆自己本就喜欢花草,为了讨好老夫人欢心,硬是掏出积攒的私房,提前买了昂贵的花卉,并将养得姣好绚丽,一路迢迢带去了京城。 所以这几盆她记得很牢固。 就连花盆上的纹路都一模一样,但怎么会在这里? 魏妆不禁发懵。 难道她这是……? 她紧忙又抚了抚肩头,继而触碰脸颊,脑后未绾妇人的发髻,肌肤也更丰腴柔嫩。而胸口不闷了,血液里汩汩流畅的暖意,已经十年不曾有过了!还有腰肢,虽然始终曼妙,可这会儿的腰分明轻盈得像从未生育。 她惊诧地再抚上了少腹,确认这是属于少女才有的身体。 沈嬷望着怔忡的小姐,只当姑娘心怀压力,梦魇着了。 却说魏家祖父故去时,谢太傅携三公子谢敬彦亲自前来筠州府吊过丧。筠州府不过弹丸之地,从京城而来的世家少年会发光,矜贵从容,沉稳有则,净白肤色与修逸华服,立在那庭院中就好如谪仙莅尘。 彼时小姐魏妆不过十二岁,还未长开,那谢三公子十五左右,已然长身玉立,小姐隐在长廊柱后看得目不转睛。 转眼五年已过,小姐少女怀春,那谢公子也应当二十了。大约猜出此趟入京的意味,一路上总是瞻前顾后的,就生怕去了京城不得人喜悦。 瞧瞧她脸上细致的妆容,粉莹黛黑,即便行船,也一日未曾懈怠过。总担心万一谢公子出现在何处,而自己蓬头垢面显得敷衍。 诶,叫沈嬷看,纯粹是瞎操心。 说小姐貌赛西施都不为过,还有谁能不喜欢美人嘛?就算退一万步,沈嬷为了成全小姐的安顺无忧,也定须促成这桩亲事! 一时,沈嬷忙关切地问道:“鸽姐儿可是受凉了?这一觉睡得长,雪又比半日前大起。出发时也没想到还会下雪结冰呢,我再给你寻件褂子,仔细冻着。” 言罢去翻包裹。 适才见魏妆身体暖热,又怕吵着她酣睡,便没起身做动静。 鸽姐儿…… 熟悉的嗓音,听得魏妆心头一悸,看到了沈嬷微壮的背影。妇人大约四十出头年纪,圆长脸庞,眉角一颗痣,显得麻利老练又能干事。 这是魏妆生母留给她的奶娘,但几年前已经因为一场事故离开了。 谢敬彦淡薄自己,魏妆能顺利让他娶亲,是因奶娘沈嬷从中做了梗。但彼时魏妆单纯,满心间恋慕,并不知晓。后来方觉谢敬彦对沈嬷的厌恶可谓之甚,有沈嬷在,谢敬彦都不稀得与她亲近。 第5章 婚后一段时间他疏离她,之后还把她的睿儿送去罗老夫人院里。奈何魏妆那时傻,以为做小伏低才能收服人心,什么都忍着。 沈嬷唯恐魏妆身无依仗,便背着她在外面放银收利。岂料事情被告发出来,连累魏妆与梁王有染,谢敬彦一怒之下自此分了房。沈嬷解释却无人信,后来自请回乡病故了。 ……她人怎么还能在这儿? 想起这位奶娘,虽有诸多种种,可却是实打实的为自己着想。对比此后的几年,魏妆逐渐薄凉的心境,眼眶中不自禁盈满了泪水。 沈嬷翻出一件鹅黄折枝撒花罩衣,因想着入京便是四月了,难得只带两件厚的。怎料转过头来,却看到姑娘掬满珍珠豆儿的眼眸,唬得手都顿住了。 不能哭。 大冷天的一哭,脸就容易干涩。 这都马上快到京城了的。 “鸽姐儿怎的了,可是梦见谢公子他欺负你,好好的怎就哭起来?”沈嬷问道,俯身递上帕子。 魏妆没接。 她是太久没有痛快淌过泪了。女人年近三十,眼泪便成了奢侈品。若然没有人体己,掉出泪来便算是输。 何况她稳做着左相夫人,多少人等看她笑话,魏妆何必矫情自讨没趣。 管它此刻是已死还是活的。 她只是很久没有这般毫不考虑的掉泪珠,就掉几滴无妨,用不着手帕。 魏妆摇了摇头,她睇了眼油灯映出的影子,是活人。 她再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痛得揪起眉心,真实的生命力的感觉从四肢百骸弥漫。 ——所以,她吐血后重生了,又回到了与谢敬彦成亲之前的赴京船只上? 呵,这都什么天荒夜谈呢? 她竟然还能重新再活一次。 早前看话本小说里的故事,主角一睁眼又活过来,没想到有天会轮到自己。 只是这样的重生未免过于不泄愤,成亲十余载,憋屈地过了十三年,她竟死在了被丈夫和白月光“捉-奸”的一幕。早知会重生,她不如把话豁出去狠狠说个痛快。 她的眼前掠过谢睿少年清秀的模样,还有儿子…… 魏妆木怔地披上罩衣,身体却并无多少冷意,再度康健活力的感觉着实美妙。她前世生完睿儿之后,便逐渐体凉畏冷,早忘记这种自带暖和的生机了。 魏妆微阖眼帘,透过桌面的铜镜里,看到了一朵娇颜。是自己未嫁前的模样,好久未见了,此刻还有稍许沉倦。属于刚重生回来的妇人沉倦。 她忙调整状态,如若淡然道:“谢敬彦,他梦里倒是莫想欺负我。沈嬷嬷,外面在做什么,这般吵闹?” 沈嬷略感诧异姑娘的凉薄,边给她系衣带边答话:“前方的河道结了冰霜,说要改河道走,这便各个大张旗鼓的忙活起来。本以为今夜就能到京城,看来得耽误到明晨了,也不知道谢府听没听说消息,免得白白等在码头了。” 果然是重生回到那时候,魏妆现在可一点也不想再走一遍老路。 她若要爱谁,也必先爱自己。 而罗老夫人,却并不会派人在码头接船。前世魏妆在河道上耗费一夜,寒气受冻的去到谢府,有的是狼狈。老夫人此番把她叫至京城,为的可不是成亲,只是用来给那清贵公子做做挡箭牌罢。 她咬紧嫣红唇瓣,竭力抹去脑海中熟悉的权臣面孔,应道:“怕是老天也不愿意我入京,那就不去算了,打道回府吧。” 第3章 一席话听得沈嬷惊愕,只当魏妆是刚睡醒的起床气。 姑娘家爱乱想,有点起床气也是正常的。 这一路上鸽姐儿忐忑摇摆,一忽而盼望见到谢三公子,转而又怕见到人了不喜悦她。眼看京城将近,莫非生出怯意来了。 沈嬷便劝说道:“都要入京了,怎能不去?谢府那般门庭显赫,高门贵爵,他们遵守婚约,信守约定,开春后还主动寄了盘缠,就连这北上船只也都是谢家安排好的。这时打道回府,我们得如何解释?再则那谢公子风华月貌,鸽姐儿何能再碰到一个如此郎君?就算是回去,继夫人她就能给你安排更好的了?” 说的是魏妆的继母柏碧霜。 坦白说,魏妆已经很久记不得这位继母了。她母亲原配夫人庄氏,是个商女,在魏妆五岁上时离世,转年父亲就娶了继室,生下了弟弟魏旭。七岁时,继室柏碧霜险些将一盆滚水把小魏妆烫伤,紧要之时被沈嬷撇开来。自此沈嬷便视继室为“柏砒-霜”,防患不已,生怕再有闪失。 魏妆与继母柏氏之间几无感情,前世成亲后更加少来往。想想的确,回去也指望不了柏氏能够给她找好人家。没准儿还会遭嫌弃,譬如传言她是从京城被退婚回去的,之后未必过得好。 魏妆轻抿一笑,想起了谢敬彦。这个男人恪尽职守,遵守忠孝义礼道,前世不喜欢她,可到底是娶了,夫妻间淡漠归淡漠,物质上却是优渥的。 这一世,魏妆虽不想招惹他,但也不愿差遣用度上比前世差。总归婚约还在那儿摆着,不如且去京城一趟好了,想想如何破这个局。她既然再活一次,总得给自己谋个更好的新出路。 当下,她便捺住了脾性,伸手揩起桌上一片桂花糕吃着。 袅袅油灯打照着少女娇娜的模样,嫣然小口轻启轻合。细腻绵软的桂花香味在唇齿间化开,是她十多年未尝过的筠州府风味,重生的真实感这才渐渐蔓延开来。 第6章 想起了前世,她与父亲、继母的关系始终淡漠。出嫁时不知道谁把话风传到了筠州府,让父亲魏邦远听说是自己设计了谢敬彦,这才仓促娶她。父亲觉得她辱没门风,无颜来参加。 婚后有一回,继母所生的弟弟魏旭来京城探望。可那时她与谢敬彦之间淡漠,弟弟本就不亲近,再看他们如此相处作相,回乡后就不再来了。后来魏旭承了父亲的职位,在筠州府做屯监,虽听说干得不错,魏妆也未回去过。但魏旭基本每年都会给谢府寄一次特产,前世魏妆隐忍伏低、操持忙碌,未曾去细想,此刻回忆起这个继弟,原是有心的。 …… “怎么说话的,老子来这不是为了接人!是办正事!” “这也算正事,哥儿通融通融,行个方便!”正游思着,外面传来说话声,吵吵嚷嚷的,其中一个叫“贾哥儿”,声音气势很足。 魏妆听着莫名耳熟,想起了谢敬彦的侍从贾衡。这贾衡比他大个一二岁,人高马大,武艺精湛,在他身边跟了二十多年,十分忠心。却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早前魏妆对他多有谦让,而贾衡呢,因着主子谢敬彦的冷漠,也不买她账。后来时日长久,魏妆学得圆润了,对他狠硬些,反倒是能差遣得动。 因越听越耳熟,她便紧了罩衣走出去瞧瞧。 沈嬷一贯只见着姑娘懦弱避事,人一多就想躲起,什么都是沈嬷先驱挡在前头。看小姐这样自然自觉地起身出去,心下感到诧异,也便随到了外面。 岸边却是两名船夫和三个家丁模样的男子,在大声粗气地对峙。 看那家丁的穿衣打扮,滑顺挺展,就是非一般的人家。后面还跟着一辆低调而豪适的马车,魏妆认得这马车,是谢府上的主子——谢敬彦年轻时专用。 ……之所以记得牢,是因前世两人因为何事置气,途中竟然在车上行了欢愉。 哦,记起来了。魏妆同罗老夫人与婆婆出外赏园子,听到有人非议她轻薄,动用心机高嫁上位。回来路上她委屈,同谢敬彦抱怨。那时方才新婚不久,谢敬彦对她忽时冷、忽时热的。沈嬷在跟前,他就冷如冰霜;沈嬷不在跟前,他亦会对她目光迷离打量,一双凤目含糊而专注,配着那俊颜,分外惹人心动。 魏妆抱怨那当口,正是他莫名其妙又冷落她数日了。没想到她始才抱怨完,谢敬彦便勾唇讽笑,道那些人并未说错,难道不正是她身边的婆子设计么? 魏妆当即明白了始末,她早先以为自己是照着祖父定下的姻亲,而顺理成章嫁给了他。不料原是……一时羞愤,便叫谢敬彦停车,既然如此,不如与他和离算了。 她动作仓促,揩着裙裾便要扳车帘。女子衣缕缦薄,谢敬彦敞膝端坐,伸手一扯,却竟将她的襦衫扯滑落肩膀。男人气息顿紧,俊逸脸庞浮起狠劲,便将修长大手扣至了她腰上。 磁沉低语道:“去哪?告诉我……” 初婚不多久,年轻气烈,彼时之过程,叫她羞赧而愤慨,他也愤慨且荒谬。而那之后,谢敬彦就把马车换掉了。魏妆曾经很生气,仿佛他是想借着换马车,而把这事儿随之清除。 那就是个克谨冷薄的男人,空长了一副倾城色,却以“寡情”才是他的主调。 总不会此刻他就坐在里面? 魏妆心头打了个咯噔,按捺着问道:“曹伯,出了何事?” 娓娓动听的嗓音,是少女柔曼娇妩的声线,听得船夫曹伯回头看过来。 忙答道:“今日忽逢雪下,船只堵着往前退后不得,怕还得折腾到半夜。我见这位贾哥儿恰巧来巡视粮船,有空余马车,便想央他带上姑娘回府。免得姑娘身子单薄,耗在这河面上冻着了,他却不肯!” 是个温厚的大伯,谢府在京郊庄子上的家奴。这次罗老夫人派他们前来护送魏妆入京,一路上魏妆与沈嬷和气待人,多有关照,他们也就多替魏妆着想。 贾衡却不乐意了,接过话说:“你可知道车后面装的是什么?是给老夫人过寿辰的青花瓷福寿延年落地大花瓶,公子特意找博州匠人定制的!只因回京途中下雪,公子命吾几个过来看看江南道禄田运送的粮米,这才碰巧撞上了你们。我们公子清风霁月,不是随便把个什么人都往府里接的,成何体统?” 话说着,横扫了眼站在甲板上的魏妆。河岸附近火把打得晃眼睛,照着女子的面颊忽明忽暗的,只见一袭宽袖鹅黄罩衣裹着窈窕的身姿,绾一垛倾髻,脑后辫子婉嫚而长。贾衡不屑一顾。 吵吵嚷嚷几句,贾衡当然已经知道船上坐的是谁了。筠州府魏屯监家的小姐,被老夫人叫进京来小住,听说老太傅还曾给三公子订下了姻亲。 贾衡心里老大不乐意,自家公子那般卓秀,区区从六品外州府小姐何能配得上他? 只奈何过两个月,宫里的饴淳公主要选驸马了,驸马大概率要选自家公子。这饴淳公主乃董妃从宫外头带进来的私生女,不算正经皇室出身,然而董妃有手段,偏偏却得皇帝宠爱。 谁都知道饴淳公主倾慕三公子,只前几年谢府为老太傅丁忧,如今丁忧结束,没借口推脱了。 罗老夫人不愿意,忽想起来还有个魏家的小姐,便在这时叫来京中瞧瞧。 贾衡本没想搭理,奈何岸边碰见了护送的船夫。心里也不甚理解,公子为何半途派自己查看粮船,并不急这一天两天的。况且如此寒飕飕的天气,公子一个人不惧冷的换骑骏马回京,却让他赶着这么大马车过来巡船。 第7章 现在看吧,果然被赖上了,非让捎上俩妇女子回去。啧,麻烦,公子喜清肃,马车里还从没坐过女人! 可又一想,马车后面放着大花瓶,只能慢悠悠的走。三公子既然急着回去,那就只能把马车交给自己了。 贾衡脸色汹汹的,不好看。 光影之下,只见是个二十一二岁的飒爽男子,墨发高束,浓郁双眉,一边眼睛大一边略小些,单眼皮,很好认。魏妆抬头看,一下就认出来了。 果然是忠心耿耿的侍从,一口一个不离他家公子! 前世谢敬彦虽然成亲,却过得清汤寡水,魏妆与他分居多年,早都忘了与他一起是何感觉了。谢左相位极人臣,在朝廷中权重望崇,偏偏内宅萧寂,整个盛安京无人不知。可这个贾衡吧,比他的主子还要寡淡,前世三十四五了仍是个光棍。 这会儿年轻,瞧着还是挺俊朗,气势咄咄却也洒落。 换到从前的魏妆,大抵会害羞怯惧,让沈嬷出面言语。但此刻的魏妆比起贾衡多活了那许多年,处事当然圆润。 魏妆瞥了眼对面的马车,听出话中之意谢敬彦不在里面,心里顿然踏实了下去。 她初初重生回来,对他的印象仍是吐血晕倒前的一幕,满腔愤懑,还没想好现时怎么迎对他。 就说呢,怎会好心派马车来接,罗老夫人诸事不离出身门第,谢府根本就瞧不上她外州府屯监的出身。前世她在船上颠簸挨冻一夜,到了京城寒冷加剧了生怯,从一开始就显得拙促。 这次却好,竟能恰逢路过的谢敬彦专车。 魏妆记得谢家在江南道的禄田粮米,一直是二房负责的,应该是凑巧碰上了。 她既然能重生,那么过程遭遇与上辈子略有差异,也不奇怪。 魏妆便看上了谢敬彦那辆豪适的马车,能在他马车上躺卧一夜,总比在漏风的船舱里颠簸来得舒服。 她有心想要刁难一番贾衡,便搭手略施一礼,启口慢言道:“几年前小女见过谢老太傅与三公子,老太傅的气度令人崇敬。这次老夫人邀我入京,我有心盼望见识一番谢府的隆德尊望。却没想到,老夫人请来的客人,在这位贾哥哥眼里却是‘随便什么女子’,委实听得惭愧。” 呃……那怎敢? 贾衡耳朵一紧,虽然猜测三公子必不悦此女,但他也不敢拂罗老夫人的面子。没想到啊,这女子区区几句话就能如此说道,听得他都敛起眉头。 贾衡不由得定睛看向魏妆,魏妆泰然扬起下颌来。但见少女婀娜身姿,桃花般的娇颜,慵妆倾髻,在肩背垂下一缕长辫,缠着粉荷色的蔓纱,如同水中仙娥。眼神也不知避讳,就那么水澄澄地迎向自己,并不忌惮被谁人的打量。 就真……真心美得稀罕。 分明看着柔软似水的,但又莫名含几分硬气在里面。这份又软又韧的曼妙,竟然让他堂堂八尺男儿都拒绝不了。 咳。贾衡颇感懊恼地清理嗓子,沉缓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姑娘着急入京,可这马车后厢里装着给老夫人祝寿的花瓶,一路得稳当慢行,怕误了姑娘时间。要不是走得慢,我们公子也不会先行骑马回京了。” 魏妆偏是坐定了谢敬彦这辆马车了。她前世嫁给他过得不顺心,今番她从此时此刻起,就绝不为了他而吃半分苦、受半分屈。 她就要坐在他既有绒毯防风,又舒适减震的马车里赶夜! 魏妆盈盈轻语道:“总比耗在河船上要好,慢就慢些了,还请贾哥哥帮忙把行装搬上来吧。” 话毕,揩起袖边,不容拒绝地让道一边。 贾衡怔怔地愣住,这个女子不仅美得娇娆,怎么还……使唤自己使唤得这么顺手。 明明是示弱却像发号施令,最关键那称呼“哥哥”,竟喊得他开不出口拒绝。 看起来怕是不好应付,之后公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吃得消。 可是吧……反正一路回去马车空着也是空着,三公子若问将起来,也怪不得自己。人是老夫人请来的,为的也是给他挡怡淳公主选婿! 贾衡脑袋昏呼呼,哗啦地从自己的马背上跃下来,招呼两名家丁去船舱里搬东西了。 第4章 出发时带的东西不多,家丁三下两下就搬进了车后厢里,贾衡又不甚乐意地把几盆花也搬到了前面。 魏妆瞅着他干活卖力却满脸不愿的矛盾样,心里舒坦几分。刚重生回来,吐血昏倒的余绪缥缈,她对谢敬彦的怨气还未消散,虐不成他,就削磨一下他忠心耿耿的侍从罢。 蜜香金茶的花蕾浑圆,透着喜庆的金黄,暹罗金雀叶片鲜嫩,轻轻摇颤着。 魏妆看过去,这几盆花在当下可不常见,分外珍贵,她一路上呵护得紧,可见前世对初访谢家的憧憬。今早上天气乍冷,她竟连暖炉子都舍不得自己烤,愣是挪去了花盆旁边,就唯恐茎上的花骨朵儿冻伤了。 此刻搬进这般暖和的车厢里,却是全然不必再担心。 魏妆和沈嬷如愿悠然地坐进了车里,她舒适地慢吁了口气。 谢敬彦的马车可不止是豪适,但见敞阔的空间里摆着简雅茶具,檀木小屉中还有他收起的象骨围棋。那就是个乘坐车中,还能有沉静心思独自对弈的男人。 而四壁矜贵奢昂却低调的锦缎装潢,一看就出自功勋士族。车内舒适的暖意中,兼有一丝只属于他的高澈淡雅萦绕,叫人心神惬怡。 第8章 魏妆也是忽然才记起来,这是他二十出头时常用的熏香,间含甘竹或白茶木之气。 前世魏妆很喜欢这种气息,与谢敬彦成亲后,他换下的衣裳便有淡淡回萦。两人虽是分被而睡,但魏妆不经意睡着睡着容易滑进他那边,即便谢敬彦大多数时候不碰她,可他被窝里的清凛让她很恬逸。 不像之后,随着他在朝中官职的步步攀升,便逐渐转为乌沉香等更为深沉的味道了。还是深不可测的那种,就好如他的气场,一个心思缜密沉渊叵测的权臣。能以一己之力排除万难扶持病弱的废太子上位,成为新帝倚重的砥柱中流。 但魏妆那时已与他分居,对他的气息便不熟悉,或者说即便熟悉又能怎样,亦是陌生的。 心冷情薄,咫尺却万里。 然而此刻再闻见那久违的醇澈白茶木香,魏妆却反感之极。 滚他的臭男人吧,谁稀罕! 魏妆把自己的薄毯打开来,轻嗅毯子上淡淡的苍兰甜润。人在各个时期的气息是不同的,譬如谢敬彦弱冠之年与三十而立的区别。魏妆自然也缱绻自己,这属于少女才有的旖旎清芳。 能重生回到十七岁未嫁时,是上天赐予她的偌大恩惠,她怎能不好好利用?她定会绸缪经营! 手心里暖暖和和的,流畅的血液通达各个经脉腑脏,健康活力的感觉真好呀。不像前世,她从二十四岁与谢敬彦分房后,一到秋天就要给被窝里放个暖水袋了。 魏妆舒服地伸直腿来,将脚下的棉毯掖平整。才刚重生,她得捋一捋隔日到达谢府后,该怎么圆润处事。 谢府还是有好处的,魏家不管怎么说,始终占着对谢老太傅的救命之恩,总算是一个筹码。 既然不准备理会定下的姻亲,那也得把筹码的资源尽可能发挥。 沈嬷坐在一侧的锦椅上,赞叹地打量着车厢。 妇人一会儿想:啧,一个侯爵府公子的马车竟已这般堂皇,那皇帝王公们的得多气派啊。 过会儿又想:仅一辆出门乘坐的马车都如此怡情雅调,真要见着了谢三公子本人,该是个何等翩翩公子、人中龙凤。 沈嬷笑眯起,看着姑娘脸上不经意的娇憨,说道:“谢家果然是钟鸣鼎食,宽宏大气,你看连个管差事的小哥都如此好说话。想来老夫人一定是个尊贵仁慈的了,要不然的话,也不会给我们把盘缠和船夫都安排上。但鸽姐儿你适才却是叫我意外,竟忽然不怕生了,一席话说得可周到,听得我都惊讶。” 魏妆闻言悄然发笑—— 谢府罗老夫人可不全是为了仁慈,罗老夫人这一生专横独断,句句口口不离门第挂在嘴边。奈何谢老太傅临终前,特地谆谆叮嘱了谢敬彦务必迎娶魏家女,除非是对方姑娘拒绝不愿意。 罗老夫人无奈,遂便动用了心机,从最一开始的打交道起,就想法儿地打压魏妆,想着从门第之殊上让她寒碜,自己退缩。 譬如寄盘缠、安排船只等,用以奚落魏家的没落。但魏家其实差这点儿钱么,父亲虽是个从六品的屯监,可也是为供-军费粮饷的州府屯监,吃穿不愁的。 就等明日到达谢府,便有罗老夫人一番精彩表演了。 魏妆从前年少单纯,一心充满对谢公子的崇慕,不曾看清这些细微。可十多年相处下来,关于罗老夫人的那些弯弯道道,她早便了然在心了。 魏妆定睛看向沈嬷,她这个奶娘什么都好,仔细照拂,工整麻利。偏就是有一点,贪便宜,见钱眼开,看见了钱看见利,便发昏迷糊走不动道。 魏妆晓得,沈嬷是从前穷怕了。年少时哥嫂见她生得平凡,想把她卖到低等的窑-子里,正好被魏妆的生母庄氏救下。所以多年来,沈嬷一则对魏妆非常仔细,生怕哪里做得疏漏,对不住庄氏的托付;二则又极为贪财爱钱,悄摸暗昧的钻营,看见了好处总想捞一点儿在口袋里。 是以,总是容易被某些人利用。 前世因为这一点,给魏妆私下添了不少麻烦。 譬如,当沈嬷察觉谢府大概并无娶亲诚意,生怕魏妆荣华无缘,沈嬷便在外面大放厥词,制造饴淳公主看上了谢三公子、势必非选谢三公子为驸马不可的态势。把个耳根子时软时硬的罗老夫人吓得,匆忙就安排谢敬彦娶了魏妆。 而怯事乖顺的魏妆还蒙在鼓里,只以为是水到渠成的婚姻,新婚时期在谢敬彦跟前释放天然,缠腻娇吟,并不谙内情…… 又比如后来,谢敬彦官职从刑部升至吏部,多少人巴结无门,便有将目标瞄向沈嬷的。毕竟是谢三夫人的奶娘。沈嬷便背着魏妆在外,从茶叶、陶瓷、盐道上很是捞了一拨小利。 那事儿后来闹大被揭穿,原来梁王也有参与。大头是梁王,沈嬷得的那些利连颗芝麻子都算不上,却连累魏妆与梁王有染。 谢敬彦更是袭着朝服跪在太极殿外一天一夜,皇帝最终责罚他半年俸禄,思过三月,未令休妻。谢敬彦亦冷冽无语,回府入院后搡门,从此与魏妆分了房。 诸多种种,都是魏妆的怯懦被动而不曾察觉。 不怪谢三公子次次事发后的脸色如饮过砒-霜。 今次,魏妆可要仔细拿捏住这位奶娘了,凡事要自己掌控到手中。她既然不打算再嫁入谢家,最好先给沈嬷打个醒儿,省得妇人什么时候再瞒着自己钻了牛角尖。 第9章 魏妆便应道:“沈嬷一路辛苦,哪能诸事都叫你操心呢,从前我在家中怯弱懈怠,出来却是要学着独立担当些才好。只是谢府虽仁厚,老夫人亦周全,但间隔多年,两家门第悬殊,许多的事情或与从前已不同了。此番我们入京,主要是为给老夫人贺寿的,旁余事还等之后再说。况且……我适才原做了个梦,梦见嫁给谢家过得并不好,那桩婚约便顺其自然罢。” 姑娘说话嗓儿如百灵鸟般动听,袅袅婉转的,让人起不动劲。 沈嬷听得点点头,顷刻又摇起了头,不满道:“哪能呢,是鸽姐儿思绪过重,衬到梦里自然便辛苦了。你这般美好,有谁能够不喜欢?筠州府贺家小爷简直被你迷得,堕云雾中,不能自拔。若知道你出来京都要嫁人,怕是急得乱转了……是男人都一个样,入眼先观色七分,相处加三分,都逃不过对你的姿容动情。待明日你把这几盆花送与老夫人,让她瞧瞧你的用心,亲事是准成的!” 接着又道:“再说了,祖父老爷与谢老太傅定下的婚约,当初还有大鸿胪褚家的旁证,怎好说赖就赖去?谢府更非那般薄情薄义的做派。你今日学着出头倒也是好,以后做了那高门贵媳,总要出去独挡一面的。” 说起鸿胪寺卿褚家,魏妆又记起来一桩事。 看来她这次入京,也并非全然仅有谢家一条门路可用呢。 只因见沈嬷看起来已疲惫,便不再说些什么了。 魏妆顺着沈嬷的心理,择辞体谅道:“去了谢府上再做打算吧,老夫人的寿辰当前,我们魏家虽不及昔日,可也不能薄了体面。总归是偌大的盛安京,想要附上荣华奢贵,会有不少机会。” 沈嬷脸上欢喜啧啧然,果然环境造人,姑娘这一上京竟学会给自己打算了。好事,妇人宽心地盖住毯子。 魏妆这一日之间经历两世,也是倦得不行,便阖上眼帘,欲舒适地睡上一整觉。 * 一夜走得稳当,却是比预想中要提早了些,隔日辰时便到了盛安京。 昨儿乍冷,却未在京城攒下多少落雪。盛安京乃天下第一繁荣的大城,只见金乌大街两旁的商铺林立,绸缎胭脂首饰等招牌挂得花团锦簇的,车马行人更是川流不息。 沈嬷年岁长了醒得早,打一入内城就不断掀开帘子看,看看这里瞅那里,嘴里重复念叨着:“啧啧,不愧是大晋朝的盛安京啊。”“哎唷,京城就是京城,何能拿区区筠州府作比!” 大有开辟了新地图,今后誓死也要留下来之势。 魏妆对这些早已熟稔了,不多惊奇。但为了使自己看起来像初入京城的少女,便也跟着沈嬷挑窗的动作,往外头望上几眼。 很快便到达了位于长兴坊的谢府,贾衡领头喝一声“迂——”。从马车始一停下,谢府偌大的金铜门匾便赫然入目,簪缨显贵,青砖琉瓦,高阶森然。 一夜好眠过去,关于重生的真实感更甚些。 魏妆施施然下了马车,暗攥一口气。这一次,她定要过得不一样! 第5章 整座谢府建得宏大而庄严,于细微之处彰显出身阶的崇贵。外廓白墙红柱金铜匾,走进大门,一道垂花门内更窥见华丽。 这个时期的大晋朝仍是以奢荣为风的,显赫贤朗的世家贵族颇受百姓推崇,各家都比着花式的彰显门庭荣耀。 不像后来新帝登基后,因为在废太子时期冷宫所受的苦,而倡导节俭。诸臣们为了迎合新主,就都纷纷效仿跟风,还有些擅长阿谀的朝臣故意穿了打补丁上朝。 谢敬彦虽官至左相,却对此类不参合,但谢府总体上也比先前要收敛了。 重生后的魏妆再次看到了久违的奢荣作风。 此刻雪后初晴,工匠们在墙内有序地忙活着。 自谢老太傅过世后,阖府低调敛守了三年,年初正逢丁忧结束,又到了罗老夫人的六十大寿。所以该刷的墙、该贴的瓦便都在这时动工了。 魏妆攥着袖边盈盈跨进门槛,便见一个身穿茄色褙子的婆子等在那儿。 谢府下人的服饰也颇具讲究,魏妆还曾少女时,并不清楚其中细节,以为有人来迎自己便是好的。但以她如今的熟稔,只稍一瞥,就看明白是个三等的奴仆了。 谢府家奴分五等,一等是老夫人授权管账管钥匙的,二等就是各房夫人身边体己管事的,三等则为体面些的跑腿子,再往下则四等五等皆打杂。 以谢、魏两家从前过命的深交,罗老夫人既用三等婆妇来迎,可见是一种开门见山的暗示了。 若魏妆没估计错,这才算刚开始的下马威呢,等会儿还该有接二连三更精彩。只是时年过久,具体的她已记不得。 魏妆勾起红唇,杏眸潋潋,先行对那婆子端庄一笑。 那茄衣婆妇抬起眉头,惊愕地瞥了眼又垂下去,淡漠的语气道:“这位可是从六品魏屯监家的小姐?请你们随我来吧。” 瞧,从六品屯监,强调身份的每个字都不错漏。 魏妆只作懵懂,搭手稍欠肩,做和润语气道:“正是,还请辛苦婶子引路。” 沈嬷在旁很及时地塞给了婆子几枚钱。 贾衡卸着三公子马车上的物什,见她主仆欲走,忙转头过来问道:“魏小姐这几盆花如何处置?” 魏妆凝神一望,一共五盆花,前世她满心敬仰地将五盆全送给了罗老夫人祝寿。可好笑呢,罗老夫人宽和地收下,随后便叫人弄置犄角旮旯院里去了。等魏妆偶然路过看见,她精心养植了许久的花已剩下干枯的枝干。 第10章 罗老夫人不满意她挟恩高嫁,在后来的多年里,连本身爱花的兴趣都刻意收敛了。等到陶沁婉被谢敬彦领进府来,才又绽放了性情。不给机会让魏妆讨好。 可有曾想过,谢家当年叫魏女千里迢迢入京,为的也不过是利用她来抵挡饴淳公主的选婿。那饴淳公主虽另择驸马成亲多年,直到新帝上位后,也仍然对左相谢敬彦念念不忘。 试想退一步说,就算没有沈嬷放话的伎俩,最后谢家为了摆脱公主选婿,也总要履行魏家的婚约。 然而什么过责都推到她身上。 是因她贤忍顺从,软弱可欺么? 若魏妆没生下睿儿倒也罢了,当了母亲的才知晓那份亲缘挂念,魏妆每要将儿子领回来说话,不知要煞费多少心思。 反倒是谢敬彦自在,不吭不响地总能把睿儿叫去书房考学。这般一来,才叫魏妆得了便利。 这一次便只做做脸面好了。魏妆指了其中三盆,说道:“可否请贾大哥差人把这三盆搬上,随我一道拿去老夫人的院里。” 剩下的一盆黑牡丹特意留给自己,另一盆波斯木兰她昨晚已想好了另做它用。 发现对谢敬彦这个侍卫只须直接发令,不须多余客套,这样他便无反驳间隙,必乖乖地听从。 看着那宽肩展背一脸不情愿却办事妥帖的样子,魏妆心绪略有舒展。 前世她委曲求全,也换不来半句信任与真心。今次她便准备做一株墨紫透艳的黑牡丹,也不失为痛快之举。 贾衡一甩披风,嘟嘟囔囔地命家丁先把东西搬上。听门房说三公子昨儿半夜赶回府中,大雪天的俊颜甚苍白,捂着胸口丢掷马鞭,回房便躺下了。 不知这时醒未醒。 贾衡嗅了嗅车厢内幽幽未散的淡香,似兰非兰,清媚恬润的,真个好闻呐。姑娘人美,香味也似花仙女。奈何自家公子不喜胭脂香粉,待会儿还要想想怎么解释,麻烦。 但反正没准儿是他未来的少夫人,与自己何干?老夫人吩咐的。 第6章 东面琼阑院里,罗老夫人正端坐在上首的八仙椅,悠然品着养生茶。 罗老夫人今岁刚满六十,梳着整齐垅厚的抛家髻,披一袭褐色如意绒绣罩衣,修着精细的一字眉,保养得宜。虽然看上去体态宽阔,却并无硕赘感,端得是一副沉稳苛严气派。 她心下这阵子正犯愁着,皆因饴淳公主要选驸马了,外面沸沸扬扬传什么风声的都有。 按说董妃得宠,饴淳公主时年已十九,早二年前就该嫁人了,却一直拖到今岁开春,等谢府丁忧结束了再选。罗老夫人最怕的就是她看上了自家三孙子,谢敬彦。 这怕的理由至少有二: 先说董妃惯是个卖弄心机的,在皇帝跟前长胜得宠,同时又与杜贵妃跑得热络。那杜贵妃与其所生的二皇子,都不是等闲之辈。而谢府惯与皇后亲近,怎能去掺和这趟浑水? 再则说,从出身上看,那位董妃带进宫的私生女,即便如何得宠,也根枝不正。 罗老夫人是最重门第的,她出自河东罗氏,谢老太傅则为陵州谢氏的嫡系传承,因着门第见识相当,老两口一辈子过得顺风顺水,脸都不曾红过一回。 正因为自己过得顺遂,她早先在儿子谢征与谢衍的婚事上便也通融宽和,未加严束。岂料娶进来两房媳妇,一个汤氏心思繁杂,一个祁氏贪悠躲懒。 罗老夫人也就只能在孙儿辈的娶亲上,严苛择选把关了。至少从目前已进门的大孙媳妇来看,小两口端庄互敬,德言容功皆具,可见这种严苛还是很见效的。 于是在罗老夫人骨子里,便越发笃定了婚姻离不开门第的匹配。 虽然门阀的禁婚习俗已渐淘汰,但绝不能委屈了老三敬彦。 他可是谢太傅临终前定下的最年轻宗族长,负重致远,不容懈怠。 这种情况下,怎能够引进来个出身不正的“假公主”? 是以,眼瞅着选驸马的日子渐进,罗老夫人都感到夜不思寐了。 适才晨昏定省结束,听下人进来禀报说,魏家的小姐到访了,总算才叫她松了口气。 以魏家重仁礼、讲气节的识相作风,先且把姑娘叫来京中做个挡箭牌,等饴淳公主选完了驸马,再用些伎俩让魏家自个儿提出退婚。如此,既能挡掉饴淳公主,还不耽误老三敬彦之后的姻缘。 这是个多绝妙的主意诶。 罗老夫人叹叹息,拨了拨茶盖,便命了婆子去把人领进来说话。 也不是她刻板势利,非要多大的望门联姻。若当年魏家能由工部侍郎再往上升一升,这桩婚事罗老夫人也就不置喙什么。可偏偏魏家却是没落了,去了那犄角旮旯的筠州府,那就怪不得她了。 这会儿谢府上下老小都还未散,皆想看看传说中订了姻亲的魏家小姐,便仍旧坐在两侧下首的位置上等候。 尤其大房夫人汤氏,更是两眼透出好整以暇的光芒。 ——阖府这么多个孙子,老太太单就偏心着老三谢敬彦,还不就是因为当年他出生时,不晓得谁嚷嚷传说了几句话。 说是老三落地时,院子里的清风好似一瞬拨聚而过,草叶花木都凝盛了精气一般,分外地醒目。恰逢那阵子谢老太傅又升了官阶,因此便都认为这个孙子是有运道的。 第11章 老夫人因着偏宠,幼小时候就把老三领到了跟前将养。二房夫妇温声温气的,也没个意见。 旁的几个公子都按照字辈,谢宸、谢宜、谢宥往下排,唯独老三,谢老太傅净手燃香半日余,方给起了个谢敬彦的名字。彦也,德才与容俊兼备。敬者,风吹草动,云卷云舒,自然之敬。 这名字听得大夫人汤氏酸了二十年,好在痛快的是,老太傅竟把筠州府破落魏家的长女,订亲给了老三。在盛安京中到处都盘根错节的讲门路,那般一个毫无指靠的魏家女,能得什么助力? 还不如就饴淳公主选婿呢,起码人董妃在皇帝跟前得脸。 汤氏倒要看看那魏家小姐是个什么模样,一时噙了噙嘴角,颇有些看戏之意。 她倒是盼着这桩婚事能成。 第7章 谢府之大,一路回廊旋绕,无处不透着高门显爵的华贵,却又并非那种空浮的奢,乃是凝着书香考究的。 魏妆熟门熟路地跟在茄衣婆子身旁,不知是否前世走得多了,她现在这样打量,倒分外平淡,没有太多波澜。 就好像适才乘马车经过锦犀街时,有一家炖大锅肉的食肆,客人初见整锅香料扑鼻的牛肉,只觉着饕餮美味,尝多了便不觉惊艳了。 非要说有波澜的话,也只因想起了那十多年来在后宅痴心枉付的磋磨,心底涌起一股画面拂过般的恍惚感。 只是她一夜过去,竟已记不太起来谢敬彦的模样细节了。 唯记得他好看,清凛,谋略如沉渊。还有旁的呢……似没了。 罢,好事,她既都重生,自此便将与他那些过往都抛弃吧。 魏妆正准备往舒霞筑拐去,被旁边莫名犯嘀咕的茄衣婆子叫住:“姑娘,走过方向了。” 茄衣婆子注意一会了,按说这从六品屯监魏家的小姐,该是头一回来京城吧。可是瞧瞧她白天鹅般的颈子,水眸璨璨如含情,却分明并无生怯,反而对各处廊子走得格外自然。也不乱看乱瞄的,端庄之姿比京中的其他贵女都不差。 眼看魏妆走错了廊,茄衣婆子这才心里好受点——怕是姑娘家爱装,装过头跟丢了。 “哦,初次入府,不识方向,谢婶子提醒。”魏妆大言不惭地编个理由。 一时了然,这时的罗老夫人尚且住在东向的院子,后面才因上了年纪、气血虚燥,便在陶沁婉的提议下,搬去了舒霞筑。 ——那贱人,左不过是为着多见谢敬彦几次面。 虚伪造作,心口不一,魏妆早就想说了。 奈何从前心软,到底寻思陶家蒙冤,忍了又忍。没想到最后却好心换歹报,设计陷害自己! 今世倒也不必苦命鸳鸯,就成全那空有倾城色却无心寡情的左相罢。 魏妆微微闭了闭眼,娇嫩红唇抿起。脑海里浮过适才的那盆黑牡丹,墨紫中透着灼艳的花瓣,中间的花蕊却金黄璀璨。 她的心对自己可以暖热,倘对那些算计之人,便从此是朵黑牡丹花。 身后的沈嬷也随上前,跟着走去了琼阑院。 * 正中厅堂里,罗老夫人听得禀报,唤一声“叫来瞧瞧”。 魏妆迈步进去,打量一眼,皆是张张熟悉却更年轻的面孔。 但见罗老夫人端坐于八仙椅,荣光威仪,面色中透着一抹倨傲,眯起细长眉眼,仿佛在看人又仿佛在放空。 左侧上首分别坐着大房的老爷谢征与大夫人汤氏,二房老爷谢衍去史馆当职了,只有二夫人祁氏坐着。 右侧便是大少夫人司马氏,还有几位嫡出庶出的公子小姐。 皆是大房的人。 二房老爷谢衍专研学问,无关风月,唯就娶了夫人祁氏,生下谢敬彦一个独子。独子早早又被老夫人要去身边教养了,是以二房人丁最简。 这位前婆婆祁氏却是个贪懒爱享受的,其实祁氏有能力,但平素只顾着护养自个儿的身形容貌,旁余之事能避则避。最爱听人表扬她貌相好,才能生出谢三郎那般雅俊无俦、惊才风逸的儿子。 偏大夫人汤氏视二房为眼中钉,最爱给祁氏找不痛快,祁氏不甚烦扰。 前世魏妆刚嫁入谢府,对一应关节还未熟悉,祁氏就迫不及待地把事务全推给了她。魏妆为了取悦谢敬彦,讨好公婆,也为了能说服外头诋谤她的流言蜚语,愣是熬夜秉烛学着操持,连在孕中月子也不曾怠慢过。 现在想来,真真是个傻瓜啊。 便算作一场经历,前车可鉴。 魏妆疏开袖摆,对罗老夫人端端鞠礼道:“筠州府魏家长女魏妆,前来给老夫人贺寿。见过几位长辈,也问兄嫂姐弟妹们安好。” 她的嗓音天生柔婉,似能蔓蔓启开人心扉,一时吸引来数双打量的目光。 但见少女一袭淡绿银丝折枝锦蝶罩衣,蜜色撒花百水裙,腰肢纤盈微步庄仪。尤其一幕青丝如云,衬着那娇香玉嫩的脸庞,樱唇如同含了朱丹,煞是一副笔墨都难描的琼姿绝色。 啧…… 看来筠州府地方的水养人呐,区区一个从六品小官家的姑娘养得如此娇娜。 而这娇娜之中,却又敛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端淑大气,颇有巍然沉稳的气度。 再看那屈膝鞠礼的动作,连细节都与当下京都贵族间的考究相合。这要没点儿用心,远道而来哪能初次就做到位?确是个有心机的姑娘了。 第12章 再一看魏妆光洁的额头,如雪肌肤,舒展的黛眉,应是个有福相的女子呀。 大夫人汤氏不太痛快起来了,原本巴不得让魏女嫁去二房,没成想,竟是一块如此璞玉。 就说老太傅怎可能怠慢他沧海遗珠般的三孙子,谢敬彦。 祁氏则眼角稍敛:尚可,够美,跟三郎还不错配。 看她身边婆子也挺精明,能操持。就是不知道姑娘有没有水性杨花,生这么美的当然容易水性杨花——除了自己之外,祁氏只顾念容貌。 安守本分的话就早点过门,有人分担事务了,媳妇不是闺女使起来不必心疼。 正好下季度的内院账本又堆起来,好累人呵…… 魏妆笑盈盈地望着众人,将一切尽收眼底。这位大夫人汤氏她也很是交道过,前世总与二房拗,后来几个皇子争权夺势,汤氏亲近德妃一派,险些还把谢府拖入绝境。 当年魏妆初入京时,单纯如薄纸,汤氏也没少“鼓励”她嫁入谢府。使得祁氏又怀疑她胳膊肘拐大房,婆媳不交心,数次怂恿过谢敬彦和离。 然而这一回,她一未在船上冻寒颠簸,精气神十足;二对在座诸位的斤两深谙了解;三不再痴情错付。 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魏妆谁都不轻信。 罗老夫人也打量了这许久,她虽目若放空,其实一心想尖锐地挑出点儿刺来。 说来当年谢、魏、还有大鸿胪褚家的关系曾交好过,但谢家亲向帝后,褚家近太后,而工部侍郎魏祖父在外负责的一项工程,因当地官员贪贿而发生事故。魏祖父连累担责,在极力完成工程后痛心引咎辞官,此后郁郁寡欢,几家便逐渐疏离。 魏家是个恭顺识体的人家,自从没落后就主动不高攀了。魏邦远娶了商女,生下长女魏妆,看在罗老夫人眼里,门第也实为低微,如何能与自个清风霁月的三公子相配? 她这次虽然派了船只护送姑娘入京,除了要做给盛安京的那些人看,好把老三敬彦已有订亲的话风传出去,也是为了不显山露水的让魏家察觉寒碜。至于昨夜突降的寒雪,她当然不会派人去接了。 没想到,区区筠州府竟藏着魏女这般绝色,真个出乎她意料了。 罗老夫人又定住睛,让魏妆看清楚自己在打量她。结果姑娘家未受震慑,仍是抿抿唇,落落大方地回笑。 老妇人一堵雍贵气势无从安放,眯起眼瞟上扫下,最后总算顿在魏妆露出的纤盈白细手指上。 定性了一句:“委实太瘦了些,那犄角地儿平素没有你们喜欢吃的嘛?” 第8章 罗老夫人端坐上首,语气掐得慢悠悠,既有高位者的傲慢,听着却又似长辈对晚辈的下意识关切。 沈嬷站在堂上着急,自家小姐什么样的身段她最晓得。这是今儿天冷,老夫人看不明姑娘的肉都长在何处,等到了天暖衣裳薄,那腰肢蛮蛮翘娇婀娜的,等闲谁见到不惹眼? 沈嬷习惯了姑娘的怯生躲事,便赶着开口解释道:“多劳老夫人牵挂,筠州府虽远僻些,然而水米之乡,饮食用度确为丰足的。平素鸽姐儿能吃足睡,将养得宜,这大冬天的你握握她手心,可暖和。姑娘心里敬仰老夫人,大约这一路上惦着事,略耗神了些,过些天就养回来了。” 说着牵起魏妆的莹嫩手腕,向众人颔首,目中颇有满足之意。自原配夫人庄氏故去后,沈嬷便对鸽姐儿尽心竭力的周到,看小姐就好如看一副完美的画作,不信谁人舍得不夸。 魏妆作似少女羞涩,微微赧红脸颊。 果然罗老夫人特意眼尖一瞥,那淡绿银丝罩衣下分明束着姣好的曲线,娇甸甸与纤蛮都恰到好处的惑人。 尤物天生,魏女姝绝也。 然并不适合谢府,谢府贵媳不须如此夭娆之貌。老三谢敬彦如玉清骨,怕是更为拒绝。 罗老夫人垂下眼,清了清嗓子又缓和道:“却是一路辛苦了,辗转不说,还要坐船折腾。也是我罗君鸿烁,许多年没见这丫头,便想叫来在身边瞧瞧。还是离得远呐,若能与当年魏老侍郎在时一样,都于京中各坊住着,那就能像其他的官贵千金,几时想见了一柱香就能到。唉,可怜今时不比往日喽!” 话说罢,叹了口气,伸出手叫魏妆坐到她一旁的位置。 鸿烁乃罗老夫人的大名,罗老夫人是朝廷金册钦封的诰命。她动作一伸,一头灿灿的金钗也跟着闪烁。 ——与晚辈寒暄却搬出诰命,看来就要开始那独属于罗氏的精湛“门第”表演了。 这一番话,粗听在感叹路途遥远,惦记了魏妆却不能常叫到跟前;细品却又似乎提及魏家的没落,与昔日门第之悬殊,感情都因距离淡化了。 然而你若要说她轻视,她偏又慈爱地拉过魏妆的手坐在身旁。一番演绎之下,只让人察觉微妙而说不出所以然。 好在魏妆早有准备,她既不指靠与谢敬彦的婚姻情-爱,罗老夫人说的什么都打不痛她。 魏妆柔声谢过,应答道:“祖父与老太傅多年亲厚,魏妆听得许多夸赞老夫人出身名门,庄重秀慧,持重练达的话,能入京来拜访老夫人,是魏妆的荣幸呢。昔年老太傅先逝,父亲本要来京中吊唁,叹那时仍在祖父的丁忧中,不便出门,便一直记挂在心。这次入京,也一同带了父亲的贺寿礼,以表对老夫人的感念与恭贺。路途虽远,委实不算什么,多劳老夫人一路派船护送了。” 第13章 说着大方示意一旁的沈嬷,让人把父亲准备的几件贺寿礼箱子搬进来。 魏邦远一向重体面与礼数,这次谢府寄信邀请长女赴京,他便早早准备了厚礼。虽比不上那些高门显爵的奢繁,可礼也不算轻。 只前世魏妆在船上冻寒颠簸一夜,到得谢府后怯生羞懦,许多事都是沈嬷在前张罗的,倒显得魏家小气了。 如今换她自己来! 老夫人罗鸿烁瞥一眼礼箱,挑不出刺儿。 她耳朵不经意地颤了颤——怎么的感觉魏女这一通话也不同寻常来着。 先提起魏老侍郎与谢太傅的多年交情,像在暗示魏家有过救命之恩,但魏家不以此拿大,反而心中对老太傅与自己多有感念。门庭虽不比当年,格局却拉大了。 再又夸了自己不少的溢美之词,那樱桃小嘴儿甜润,听得她老妇人耳根子格外舒适。 想瞅一眼是否真心夸,或是为了与敬彦的定亲而存心讨好。偏姑娘却又半句不提那方面,只强调了是为给自己贺寿。 啧,原来也非空有容貌的花瓶之姿。 可惜了,出身从六品屯监,低微了。不能为她而打破孙儿辈的门第规矩。 罗氏多少年的老精明了,平素盛安京里难逢对手,没想到在一个外州府小姑娘这遇到了棘手。 再试几句探探。 罗鸿烁舒展眉头,仔细地抚过姑娘的手,又问道:“昨下半日忽降大雪,我老了爱打盹,一觉睡醒已然天黑。心里寻思着你们大概自去住店了,也就没派人去接,可有冷着?” 若没占上谢敬彦的舒适马车,当然要冷着了。大雪天的河道冰冻,谁都想腾开别的船先转头,哪是轻易上岸找馆子的? 听出了罗老夫人松缓的口气,魏妆便知道夸对了。老太太耳根子时软时硬,最喜那些“门第”“妇训”等的迎合之词,逮着夸便是。 魏妆颔首微笑道:“也是拖了老夫人的宏福,这一路运气颇好。正在船上冻得不行,恰听见三公子跟前的贾大哥前来巡视粮船,遂便乘坐了谢府的马车入京,一夜得以休憩呢。” 她淡然地描述,言辞间并无对未婚夫婿的几多憧憬。只和所有待嫁少女一样,因提及到外男,而自然地流露出娇赧之意。 心底冷冰得要死。 然而这桩婚既要退,便总得先呕心地装上一装,今次谁也休想拿她做挡箭牌! …… 谢侯府的马车,贾衡随行的马车除了是老三敬彦的,还能有谁? 听闻敬彦昨儿冒雪飞马疾骋归京,夜半捂着心口便回房里歇息。早上罗鸿烁担忧,差人过去瞧了瞧,说是天初朦已去了琴房,这般冲莽当算少见。 只是莫说老三的马车极讲清冽格调,从未载过脂粉。而贾衡这小子,更是向来只听命于自个主子,旁人的脸色买都不买。 魏女何德何能说得动他? 罗鸿烁倒吸口凉气,暗暗瞄着魏妆,但见少女云鬟雾鬓,玉软花柔的,尤是那樱红的小口欲语还休,看来有些拿捏本事的呢。 老妇人的警惕又提上来,语气略有严苛道:“真真赶巧了,殊不知那贾衡的马车乃是你三哥敬彦的,他惯常在车里对弈品茗,那是他私人静地,从不乘女子……确是个聪颖讨人疼的好姑娘,平日都喜欢做什么?如我们盛京的贵女,琴棋书画那是样样必备的拿手活,再有舞剑、骑马、赏花、养养波斯宠物等,可谓丰富之极。” 沈嬷深谙小姐他年或嫁入高门为媳,自小就对魏妆琴棋书画女红样样精通的要求。 前世成亲后,魏妆体贴顺从,贤良淑德。那十三年,谢敬彦一次也未用过规制上发的手帕或锦袜,全是她一针针一线线绣成的。 彼时她有多全心全意,即便掌着二房堆砌如山的事务,仍匀出手来给他缝这些。谢敬彦用久了习惯难改,后面夫妻分房多年,魏妆懈怠了手工敷衍应付,他也仍就在用。 连他升为左相那日,白月光为他绣得更为锦致华丽的,他都未替换——魏妆只将其归因为,舍不得陶沁婉费眼睛受累。 ……今世倒也不必太贤惠,就挑些别的讲吧。 魏妆了然老夫人的深意,左不过是想旁侧敲击,逐渐叫她自个明白,京中贵女济济,而她配不上谢三公子的如玉天资罢。 当下自然把话答得滴水不漏,轻言道:“筠州府地阔土沃,历年供应的军费粮饷都占诸州前列,得了地势便利,我也学过骑马和射箭,但若与京中的姐妹们相比,恐怕还要自叹不如了。至于赏花,恰是晚辈平素的最爱,不仅赏花还养植。对了,听闻老夫人也喜欢花,这次我特地带了三盆吉利的品种为老夫人贺寿来着!” 话音初落,沈嬷已经眼明手快地示意家丁将花搬了进来。 只见分别一盆蜜香金茶、波斯木兰与暹罗金雀花。这些花在当下属珍奇品种,养植颇为费劲。然而却被姑娘家料理得生气勃勃,大寒天的,枝茎上竟挂着喜人的花骨朵儿。 时盛安京以花为时尚,各家常有攀比,还雇佣专门的园艺匠师。少见谁能将花照拂得这么靓眼的,一时间,堂屋中的众人都看了过来。 大夫人汤氏更酸了,好嘛,听了一阵这丫头虽自偏远来,处事见地却丝毫不逊色。 果然老太傅只有偏心才是正理。 唯一让汤氏心里舒坦的便是,她大房嫡出的两个公子和小姐,定下亲的皆是有品望人家。 第14章 二房呢,老爷是个温声温气的修史官。而三郎谢敬彦虽清绝出尘,再有文韬武略,选个从六品官的媳妇还能蹦出个天?……且看日后谁比谁走得远,攀得高! 汤氏皮笑肉不笑地启口道:“难为魏姑娘用心了,这般千里迢迢运进京来,诚心可鉴,然到底是几盆开了又谢的花。莫怪伯夫人我好奇,倘若亲手画一副贺寿图,挂在墙上总能长长久久的,意义更佳。筠州府属军屯之地,莫非是少了些诗情画意,不喜作画么?” 汤氏与其说不喜作画,倒不如说不会作画呢,是个人都能听出影射之意。 二夫人祁氏却像事不关己,好整以暇地干坐旁观。 便刁难一下姑娘也罢,正好试探探本事。有好能耐的再嫁,她缺个操持的替代。 第9章 对于盛安京的世家贵族而言,府上千金若不会琴棋书画,传出去可是掉份儿的。 鸽姐儿惯常性子软,着急了就说不出话来。沈嬷忙又抢先解释道:“大夫人说得是,作画怡情养性,以画表心,意义颇佳。但小姐栽培这几盆花,用的心思比画一幅画可要多多了。就如这种花的土,便是小姐采集松果、松针与彩叶等晾晒精制而成的营养土,不仅疏松通气,还能保水保肥。昨日下雪天寒,姑娘宁把暖炉移去花盆旁,自个儿都冷着呢,为的就是让花朵儿好好的。” 这几盆花确实难养,当下也非随便能买着,且喜欢温暖的环境。莫说别的,就一路乘船北上而来,到了京都还能带着花骨朵,就足以证明养花之用心精湛了。 汤氏本想夹枪带棒地奚落一番,毕竟这可是老太傅“千叮万嘱”要娶过门的孙儿媳。没想到却给对方送了话头,长脸了……还营养土,就没听说过。 一时噎得没再继续开口。 魏妆气定神闲,只待沈嬷把话说完,柔声添补道:“老夫人喜花,应当听过每种花皆有花语。譬如这蜜香金茶,开出的花朵流光溢彩,绿叶晶莹亮洁,玉叶琼枝之间富丽夺目,不仅观赏价值高,还寓意花开富贵,福寿延年。正如大伯夫人所言,花开了谢,谢了又开,更代表着生机勃勃,生生不息,都是极好的。” 魏妆说完这一通,忽然发觉人要狠一些活得更自在。比起前世温顺憋屈的自己,一旦没顾虑了,做件事、迎合什么话可谓信手拈来。 这种感觉简直轻松极了,好在发现为时不晚,人生才开始呢。 老夫人罗鸿烁盯着花,果然见那花苞金黄艳泽,荣贵馥郁极了,这要摆在自己的寿宴上,不定得多么招摇。 她心里对汤氏没好气,这汤氏为着谢太傅给老三起的一个名,酸了吧唧多少年。当着客人的面,也不知收敛。 罗鸿烁有心给汤氏一个威慑,便说道:“大房家的这就刻板了点,人人都送字画雕刻,这送花便成了个新鲜的主意。张福家的,你搬去我院里吧,好生照料着!” 竟嘱咐的是自己身边的亲随仆妇去张罗。 没随便弃置犄角旮旯了。 魏妆落了口气。看着自己精心伺弄的花,心想这次总不至于枯死了。她虽活两世,可对花花草草的喜爱仍然如初。 “老夫人能喜欢,晚辈深感荣幸,亦是花儿们的福气。” 罗鸿烁试探了这一番,竟没能够使上劲儿来,小姑娘仿佛根本不关注与老三的亲事。 本来以老三那般清名赫奕、龙潜凤采的世家贵子,怎么着姑娘家至少都该有点春心浮动的盼望吧。 结果可好,魏女落落大方,句字只祝贺寿辰,看起来对敬彦竟没甚希冀。 这不应该啊,盛安京的贵女千金们,哪个不是提起老三心神慕往的?何况她还早已定下了亲。 莫非数年未联络,竟在筠州府另有心属了么?毕竟以那僻远军屯之地,适龄男子也不少。 这让罗鸿烁很不得劲,感到自己心目中的孙儿被贬值了。 罢,许是没见到真人,等见到人就该不一样了。 这一想,再瞟瞟那三盆花,罗鸿烁心情又觉得好了不少。原还怕魏女痴迷老三,到时“诱使”她退亲麻烦,没想到这般识抬举,倒是方便多了。 老夫人此种隐藏的思谋筹算,除了身边的得用亲信,是不能为外人诉道的。毕竟略欠‘妥当’,不符世家门第作派。 一时便温和起来了,说道:“难得两家人相见,忍不住唠了会儿家常。你们一路辛苦,必也乏累,先安排下去歇息吧。等过几日天好了,随我出去走走,也见识见识各家的仪容风范。在咱们盛世京都,女子焉能不知礼乐日常也。” 魏妆应:“喏,谢过老夫人。” 随后与沈嬷一同出了厅堂。 堂外薄雪初融,清风拂面,叫人焕然醒神。但见廊下已经候了个桦茶色褙子的婆妇。魏妆抬眼一看,换成二等的近仆了。 她心里只觉好笑,这老夫人的耳根子果然忽软忽硬。 她对婆子抿笑:“烦请嬷嬷引路。” 桦茶衣婆妇脸上的神情也比先前一位暖和,回道:“姑娘随我这边走。” 去的却不是魏妆记忆中的方向,记得初入谢府她住的院子比较偏僻,因着老夫人存心要她与谢敬彦拉出距离。 这次却变了,是她不熟悉的回廊。 虽然魏妆在谢府做了十多年的少夫人,可有许多地方她仍不熟。比如大房的一些相关院落,还有谢敬彦的静修琴室。 第15章 那个男人嗜琴,专门养了一名琴师,叫什么鹤初先生的,据说是个盲女。魏妆与他夫妻多年,竟是一次也未曾见过。 谢敬彦不喜欢人靠近他的清修静室,初婚时,魏妆每有急事要寻他,也只能站在院外不远的石桥上,托他的亲随去喊。只怕她若是一入了他静室,他得像换马车一样,把一矗院子也给拆光另建。 倒是他,却舍得放亲儿子进去。 他们之间的后来,也唯有在宝贝儿子之事上,才能有那么几句薄薄语言。 想起十岁的谢睿,魏妆心底再生出为人母的挂念。 到底狠狠心,按捺下去!自己这般穿过来,前生就算作一场梦了。 不一会儿,便到了倾烟苑。一进的小院,中间一个正房,两侧厢房与耳房,别致新颖。 谢侯府后来有经过翻整修建,这里魏妆却真记不起来是何处。 好在环境不错。 尤其沈嬷,看得极为满意,满心啧赞,果然是京都大方的侯爵府啊。 双手给婆妇送了几枚赏钱。 桦茶衣婆妇用手指摩挲,琢磨这筠州府屯监家挺懂做人,脸上也就热络了。 说道:“这院子风景好,因怕打扰清幽环境,建好后还未住过人呢。魏小姐你是头一个。你们先坐下歇歇,一会儿就让人把物什需用搬过来了。原本早该做好,只这些日府上忙着筹备老夫人寿辰,就晚了一天。” 魏妆乖觉回道:“应该的,老夫人的事要紧。” 婆妇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暗叹这魏家女的厉害,小小年纪美媚惹眼,处事却周全圆润,颇讨人喜欢。原本老夫人安排的院落在僻处,这般却是与三公子仅隔着一条廊了。 东西又得重新搬过来。 婆妇是老夫人跟前的亲信,一时也猜不透老夫人是怎么打算,总归照做就是。 第10章 翡韵轩中,夜雪初融,寒意犹在。枯落的冬日梧桐枝干上,盛着透薄的冰凌子,忽而随着清风吱嘎断下,震得一旁竹林扑簌轻响。 树后的正屋里,只听琴音沉浸,有淡然的熏香从雕花镂窗中溢散而出。 透过半开的窗隙,屋内装饰雅致。紫檀木璃龙纹的落地书柜,藏书满格;黑漆象牙雕瑞兽的四页屏风,正中置一方长案。案上燃的乃白茶木香,这种冷调的香气醇静而持久,悠若似无。 三公子谢敬彦端坐于案旁,但见发束鎏银玉冠,着一袭月白圆领云纹锦袍。一串黑玛瑙貔貅手串,在他如精心雕塑的手指间盘得漆晶发亮。 男子沉着脸庞,依稀窥见未眠夜之憔意,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窗外雪景衬托之下,使得他肤色愈发净肃如玉,那浓眉修长疏朗,鼻梁高挺,丰神凛秀中透着矜贵与从容。 这都枯坐超一个时辰了,公子是在做清明梦么? 怎的像在游走神魂啊。 书童王吉站在身侧,不禁呼吸都谨慎了。他家公子就像自带着一缕清气,出尘涤世般使人崇仰。听说幼年起,公子所住之庭院,花草木植都格外地凝聚生灵气。难怪老太傅曾净手燃香,特特给起了个“敬彦”的名字。 只公子贯日谦谨温和,与人交道时会把这种冷冽敛藏起来。再加博学多才,出类拔萃,状元及第入翰林院,更是惹得满京城女子芳心暗许,以为良人夫婿之标杆。 但无了棱角,就显得更难击破了,谁也猜不透公子表象下的心思。 昨夜不知何故,三公子忽然独自冒雪归京,天不亮却又腾坐而起,坐在这琴房里蹙眉失语。 王吉可要小心着伺候,省得又被罚抄书了。 对侧的琴台上,鹤初先生穿一身缁青直裰,正在手抚琴弦。那沉谧轻灵的琴音,就是从她流畅的手指间弹奏出的。 鹤初先生清弱的身板端直,只要抚琴,她眼上便系着鸦色的锦绸。二十三四的年纪,但见面白英秀,容姿修逸,别有一番风骨。 她是谢敬彦二年前从酒肆领进来的琴师,自进府后便一直居住在翡韵轩中,不见外客。 唯以谢敬彦为主翁。 相处数百日,对于公子的脾性可谓颇有了解,否则仅凭一琴之喜,何以使她深居于宅。 此院清幽,琴音弥转,她耳力却在敏锐地捕捉。但听那长案旁的男子,龙井都沏过了几壶,白釉描金的茶盏抬起了又落,旁余的茶点却分毫未动。 这种情况委实少见。 她看不见对面他的脸庞。 但,人之郁气宜疏莫堵,想来这种静修琴音解不了他的困。那么鹤初先生心一狠,便逐渐不按章法地抚起,随心加快了细弦的起伏骤转。 却倒是好,对面倒茶的动作反而停下来了,只剩沉缓的呼吸。 心竟这般乱么?非似琴音一般纷杂无绪。 鹤初先生抿唇,顺势一曲弹罢,启口探道:“公子有何愁绪?可是为了即将选部调职之事。” ……分明又不像,公子嗜琴,以琴见性。往常若然心中有扰,他自己便会拾琴抚起,何用她开口询问。 乐声一停,谢敬彦忽而打断沉思,淡道:“选部之事,我心已有主意,只是昨夜赶路有些疲累。辛苦先生抚琴已久,可先回房休息。” 嗓音磁润清冽,应该没事了。 隔着空气,虽望不到,也似能浮想出男子修俊的轮廓。 第16章 鹤初先生见如此,便放心地盖上琴案,起身出去了。一幕秀逸之姿,拂过微风几许。 静室里只余下主仆二人。 王吉松了口气,忙关切道:“公子夜半才归,天擦亮又到静室,可须再去补上一觉?” 谢敬彦有耳无心地听着,人却仍徜徉在昨夜的梦与遭遇中。 他此去博州运回祖母寿辰的落地花瓶,原仅来回两天路程而已。昨日行至沧州附近,却莫名忽然心口钝刺,异常地抽痛。让他有一种焦切立即赶回府中,深探究竟的执念。 他因想到谢家在江南道禄田的粮米,大约也将行至沧州河段,便谴了贾衡过去巡视。自己则加疾打马归京。本以为府上发生了什么,却只暗夜悄寂,并无异常。 待他回房躺下休息后,在梦中却体会了一把肝肠寸断。 那肝肠寸断之痛,如失爱人,俨然持续至此刻都还未缓和。 可谢敬彦从未爱过人。 他专心潜学,克己清修,连母亲与祖母送来的伺榻婢女,俱都轰出门去。 又何来尝识爱的滋味? 不知何故,从去年冬天起,有个女子便反复潆绕在谢敬彦的梦中。 女子蚕衣浅系,若隐若现,于烛火映照下娇柔地躺在他的枕榻旁。她似生涩,却似乎对他含情脉脉,间含着娇羞的憧憬。 数次梦中,谢敬彦从未瞧见过她的脸,但知她必定美得惊艳动人。他不为所惑,清凉的目光落在女子白皙颈上,克制着不往其余旖旎处望。 那女子肌肤似雪一样的白,微微颤动着,一枚细小的红痣点缀在她的颈涡中,就如同狐媚一样勾人。他弥漫在她的香闺薄雾中,感受着她无可比拟的温软,总是刻意隐忍着冲动。 似乎对她充溢怜恤与烦倦,但心间横着沟壑,以至于无视她的希冀,冷落她。 或许是因他生性克谨自持,无喜胭脂俗粉。 而他已订下了未婚妻,亦不会纵容自己另生旁枝。 …… 谢敬彦不知此女缘何频频出现,有时他气闷,忍不住俯下去想细看一看。然而总不容他看清,忽地一瞬眩晕,便猛醒了过来。 而就在昨半夜回房后,他竟梦到她口吐鲜红地死在了怀里。 女子容色依旧模糊,缱绻地望了眼他身旁的谁。转而吃力勾住他衣袖:“此生错付于你,若有来生,断不与君续……” 话未尽,便冷了娇躯。 梦中谢敬彦裹着她,只是揪心乱序的痛。似乎有熟悉了很久的存在感,生生地从身心空落出去,言辞难揪的遗憾。 甚至于耳畔一声少年清朗的悲呼:“娘亲……” 惊醒之后,神魂不守。 他不知这梦到底有何干系,那女子是谁,以至于感受得如此深刻。 谢敬彦从未失态过。 想到此,男子凤眸隐了郁色,只做雅淡道:“无妨。我不在这二日,有什么待处理之事你且说。” 公子最近朝中忙碌,尤其年后谢府解了丁忧,更是府第间交道接踵而来。 王吉连忙拿出两份帖子,说道:“有两桩事排在前面。其一是褚二公子送来的押注单,这次的蹴鞠赛,因为是开春后的第一场,各家都窝了一整个冬天,皆跃跃欲试展露拳脚。所以参赛名额有限,连褚公子都没能抽上签,梁王倒是报上名了。褚公子押注给了梁王一队,让公子也挑上几注押押,谁赢了谁请客。” 谢敬彦略一沉思,莫名听及“梁王”二字不得劲,只复了沉稳从容:“就请鹤初先生代我押吧。以先生名义,也押梁王,单押他十注。” 十注? 王吉惊愕不已,公子在朝廷一向只听命于圣人,对那几位王爷谁都不偏沾。何况此次蹴鞠赛参赛者皆官家显贵,每一注的偿付可都不低啊,十注要么赚翻,要么赔翻。 一束雪后初晴透窗而入,谢敬彦温和闲淡:“我亦有参赛,在宣王一队。但押梁王赢。第二桩何事?” 过完年后,自家三公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 王吉讷讷地点头,忽然想到,梁王颇得太后的偏宠,近阵皇上似乎有求于太后,唤了公子入宫草拟过几次建殿用地。这其中很可能弄些关卡,内定给梁王,以讨好太后也未必。 这么一想,他不禁又佩服起公子的深谋细算。 ——既不得罪宣王,更不耽误进账。 王吉为自己随主而变得越来越聪明,感到腰杆子舒展了。 接着讲第二桩:“翰林院那边,要给皇上再草拟一篇朝贡典章。还有就是,公子过阵子的选部调职一事,礼部翟老尚书说,请你得空前去坐一坐。” 谢敬彦天赋秉异,文章鹤唳,字字珠玑,很得各曹部青睐。时下翰林院修撰历练任满,都在争着抢着要他选调。 翟老尚书乃谢敬彦的开蒙之师,礼部虽非他首选,但想起祖父谢老太傅告诫,去礼部也不失为当下明智之举。 一时点头应允:“我晓得了,这便先去翰林院一趟!” 微阖眼帘望向桌上浅翠的茶点,记起昨夜到现在几乎未有进食,便随意掂起两枚薄荷膏放入唇中。 但见男子倾玉之颜,凛澈俊逸,一袭月白锦袍衬得笔挺修长。 忽瞥到了桌案上的半块玉璧,那块玉璧一直被他置于笔槽中,并未重视。约莫指宽,是为一只火凤。 第17章 祖父临终前谆谆叮嘱—— “切记此玉也,半璧火凤,半璧青鸾,合璧即成夫妻,永结同心。” 谢敬彦心口处又钝刺。 好似为了化开对梦中妩媚女子的愁绪,他攥于掌心重捻,便收进了袖中。 第11章 欲出门,应先回房去取件氅衣。 谢敬彦住在不远的云麒院里,离着翡韵轩大约三道回廊的距离。 他清修之处在翡韵轩,两进的院子,里头一进是隔给鹤初先生住的,安排了一奴两婢在照应。 当初鹤初先生愿随同他进府,两人定下约盟,其中一条便是她不喜欢打扰。 所以谢敬彦把她安排在了自己的静室这边。 翡韵轩是他特意择选的院子,离府门不算很远,但却僻静。大房夫妇也不钟意这块。而隔着一条廊,仅有一处倾烟苑,老夫人因晓得他喜抚琴,亦未安排别人住下。 寻常在长廊上走动,都是遇不见人的。但此刻巳时,却看到几个奴婢搂着锦被、衾毯,还有盆、壶、瓜果等日常需用,迎面而来。 谢敬彦微蹙眉头,露出一缕疑惑。 婢女们正走着,但见三公子在,连忙停住,侧让道一边,低头致礼道:“奴婢见过公子。” 噎着的嗓音,似隐隐裹着什么神秘。 谢敬彦瞥了一眼,多是女子所用之物,莫非又是母亲想办法给他搪塞侍妾。 他便启口问道:“这些搬来做何?” 三公子惯常如谪仙一般冷澈,尤是袭浅色锦袍之时,而今日未眠容色愈白,便更加清贵崇雅了。 领头的婢女脸泛红,平日是很少有机会同三公子对话的。 婢女心弦跳动地答:“回公子,筠州府魏家的小姐来了,老夫人安置在倾烟苑里住下。奴婢们正把东西从筑云院搬到这边来。” 话说着,想起了内宅刚才四散的传言。只道那位魏姑娘肌肤细腻如脂,双唇红艳欲滴,黛眉若柳,明眸生晕,竟是从未见过的美色。 而且发髻还梳得精巧,一陇倾髻点缀花簪,背后青丝用薄缦绾辫,端得是如水柔娆,曼曼妙妙之勾人。惹得见过的姐妹都想去学呢。 再看她们祥麟威凤般的三公子,没想到却是早已定下的未婚妻。 太令人惊讶了。 这桩婚约原只有几房夫人和大嬷嬷们知晓,毕竟老太傅在的时候,谢府便已赐封侯爵了。如此高显的门第,怎能配那区区屯监的女儿。而且就算订过婚,府上估计也觉得早晚要退婚,所以并未往下议论。 婢女也是突然才听说的,都想前去瞧瞧那位小姐。 想到她将是三公子的少夫人,得以成为他的枕边妻,婢女脸颊忍不住飞起了红晕。 倒是王吉,没见过什么魏不魏家的,只听着一个远道而来的姑娘,竟被安排在公子讲究的清修静室附近。 心里就不乐意了,扬声问道:“哪儿的魏家小姐,她是做什么来?有我们鹤初先生重要吗,竟安置在这里!” ——王吉小哥嘴真快,他知不知道人家早晚成为三少夫人呐,当然比鹤初先生重要了。 奴婢们早先也只当做寻常客人,毕竟老夫人叫的是三等婆妇去迎接。谁曾想到,后面换成了二等管事安置院落,还给从偏僻的筑云院分到了这处来。 可见魏小姐是讨人喜欢的。 婢女有心提点一下,便答:“咳,是…三公子订下亲的魏家。老夫人亲自安排的,说许多年未见,请来瞧瞧。奴婢也不甚清楚,只管照吩咐办事。” 额……未、未婚妻呢诶! 王吉一下子闭嘴了。 却说之前大家看三公子身边无人,唯有一名鹤初先生,而鹤初先生又生得秀逸俊美,都以为三公子是否与鹤初先生“有染”。 甚至还听过传闻,譬如公子洁身自好唯因不喜悦女子,鹤初先生乃秀丽男子扮女装也。 可鹤初先生是个盲女。老夫人这么安排,估计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表态吧。 就反对的表态。 但王吉不敢说出口,否则抄书恐怕得抄到下半辈子去了。 竟然是魏家的长女…… 谢敬彦兀地记起来,是祖父给他定下亲的那名女子。 他早在五年前,曾见过她一回。 彼时谢敬彦与老太傅一同去筠州府吊唁,他还是个长身玉立的十五贵子。 筠州府地处江南西道,水米之乡,植被广丛。少年立在魏府的前院里,一袭白裳华袍,看五月结了满树的金灿枇杷树。 他初来到访,周身崇雅之气格格不入,唯手中的玛瑙手串漆黑晶亮。忽而抬头望天,被那屋脊上的瓦石雕刻吸引。 他抬眼远眺时,习惯略眯眼,没留意那魏家小女就站在裹素的廊后打量自己。 等到一抹纤巧身影映入眼帘,少年才蓦地注意到她。娇盈盈的素服,绾着双刀髻,黛眉郁浓,眼睛水汪汪的,人也纤薄得薄纸一样,带着一丝少女的怯糯与探究。 猜她必是僻远屯监之女,和京城里那些娇纵贵气的千金肯定不同。 他凤眼眺望过去,唬得她连忙闪身一缩,缩去了柱子后的阴影里。只余下粉娇的侧脸,还有一枚垂在她头顶上方的枇杷果子。 ……谢敬彦对她无喜无厌。 唯记得老太傅临行前,给了自己半块火凤玉璧,谆谆叮嘱他定要娶她为妻。 第18章 不料竟在这时来了。 谢敬彦浮想起,昨夜梦中那凉却在臂弯的妩媚女人,彼时他的冷情,他的空落与钝刺。心底仍旧分辨不明是何故,让他对旁她就更无兴致了。 他自知心有所谋,女子嫁给他并非好事。他的意从不在香闺私情上,又如何从他获取亲昵感。 若那魏女一定要嫁入谢府,遵照祖父的叮嘱,谢敬彦虽没感情,也必将善待,给足一桩婚姻里所能满足的。若她要退婚,他则欣然成全,彼此互为自由! 但却想到那女子既来,或许可以闭了母亲非议的嘴了。 阖府上关于鹤初先生或男或女的传言,早知道与他母亲祁氏相关。 祁氏擅打扮、惯贪悠乐享,一则闲闷发慌,二则又忌他不悦女色。每每总能鼓捣出这啊那啊的猜测,还不断地给他塞来轻佻的床婢。 谢敬彦赶得不胜其烦。 但做为儿子,幼年未陪伴在侧,如今更朝中忙碌。劝说无用,总不能用封口将祁氏的嘴封住。 有了魏女在前挡着,也好让鹤初先生的身份舒适些。 谢敬彦如此转念思想,也就罢了,沉语道:“那就送去吧。” 心口忽地却一刺,某种道不出的陌生冷责顿涌上来。 又莫名觉得做为东道主,不该过于苛刻。 男子月白锦袍随风轻拂,看到了院子里的薄雪。他便噙了下薄唇,添补道:“给送些银丝炭过去,南边初至京城,恐不习惯北方天气!” “喏,奴婢这就去办。”婢女哈了下腰,一股生甜的感觉,羞答答地就去照做了。 那个银丝炭可贵重了,一般都是皇宫里的得脸娘娘们用的。就谢府而言,也是老夫人与大、二夫人用得多,不仅炭烧得暖而持久,还有一股清香。 原来三公子还挺懂疼人的呢。 都还没见面,就对魏姑娘如此照拂了。 一时家婢们就更想看看,那位小姐生得如何美艳了! * 谢敬彦步履携风,回院披了件藤枝云燕氅衣,就往外宅走去。 大门旁的贾衡正在拾掇马车,那魏家小姐的香味实在太特别,幽幽的很淡,似花却叫不出花名。贾衡散了好一会窗子,仍然还留着些,须知公子是品香之人,唯恐被他识破。 随后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个好方法。 把公子惯用的香枝燃了两根,在车厢里熏着,那么等公子来到,味道就能被盖住了。 如此就用不着解释,解释实在是件麻烦的事。他贾衡只擅武艺,能用力气解决的事儿,都不爱用嘴巴开口。 正好燃完了好大半,便瞧见三公子出来了。 但见一袭玄色外氅,罩着修长毓秀的月白云锦袍,清凛脸庞却沉着色,貌似隐有心事。 眼看谢敬彦上了马车,贾衡就眼巴巴待着,一本正经。 谢敬彦抻臂掀开车帘,沁鼻便是醇甘的白茶木香,然而那其中,间含着一抹奇异的陌生花息。 他墨眉蹙起,动作便顿住了:“谁进过?” 果然还是瞒不住三公子啊,贼清明的心思!除了鹤初先生得以亲近,他家公子最厌倦脂粉了,他就说不该心软! 贾衡只得颓唐坦白道:“就……就筠州府魏家小姐呗。昨夜公子嘱咐我去河段巡船,她们正好被堵在船上挨冻,我就被赖上了。那魏小姐好生会言语,三句两句怼得我竟反驳不过来,只得让她上了马车。” “但这也不能怪我,人是老夫人请来的贵客。还可能是公子您的媳妇儿,我做奴才的可不敢怠慢。” 呵,他不敢怠慢就奇了,这府上被他贾衡怠慢的人还少? 谢敬彦并非不曾见过魏家女,小姑娘大声说句话儿都怯懦,何来的言语怼人?左不过是侍卫哥子见色起意。 谢敬彦懒得揭穿,他便如何寡淡,以魏家对祖父的救命之恩,也不至苛刻。 男子拂袍坐上马车,淡道:“下不为例。”而后垂落帘子。 四面空间下一缕极淡的幽幽蜜香,似苍兰又或其余说不出的媚柔。原本这白茶木枝与花香是很相融的,谢敬彦却不知缘何,觉得茶木碍眼了,而他那钝刺的心,竟抑制不住地渴望起纯粹的花息。 他是不会让自己失去克制的。 便不言语,只略有芥蒂地挑开昨夜不知有否被盖过的车内薄锦,从屉中抓出了一把象骨围棋,置于棋盘之上。 第12章 谢敬彦到翰林学士院门口,承旨彭大人已经等在前堂了,见到他来,忙把他往内衙房引。 大晋朝开-祖-皇帝重学惜才,尤其翰林之选苛慎,曾立下“必人品端方,学问纯粹,方为毋忝厥职,储作公辅之器”的御训。 是以,能入选翰林院的年轻人,当居才学品德之佼佼者。 而谢敬彦便堪称这佼佼者中的佼佼了。 前两日他恰好沐休,去博州运回给老夫人定制的贺寿花瓶。可把彭承旨急坏了,拉着他袖子就和他说起草拟朝贡典章之事。 皇上年近五十,早年征战沙场,如今四方平定,安邦睦交,便想筹备些攘外安内的喜庆活动,朝廷关于朝贡的典章亦要重修调整。此时三月底,五月便要上呈定稿,时间紧迫。 谢敬彦天赋斐然,落笔成章,可谓点石成金,三五两句就能切中要点,颇得御前赏识。 廷试钦点状元后,入翰林院修撰,隔年府上便为老太傅守丁忧了。但皇帝这几年也没让他闲着,只允了他每月公干十四日,到年初除礼后,自是变得更加忙碌了。 第19章 眼见男子拂袍在桌案旁坐下,彭承旨便拍拍面前的一叠厚纸,说道:“今岁八月,北契、靺鞨等夷国前来朝贡,然观吾朝之典章,多承袭旧朝沿制,皇上命尽快系统重整。这些是你沐休期间,我让韦编修与郭检讨搜集的资料,你用来参考。大约半月内撰出一份初章,我呈与圣前过目。” 谢敬彦翻了翻那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这些对于他一目十行的阅览习惯,却都是小事。 但秉烛熬夜在所难免。 他应道:“好,我尽快。” 果然是谢太傅言传身教出的后辈,有如怀瑾握瑜啊。 彭承旨欣慰地舒了口气。 年轻男子的嗓音带着温润磁性,一种重力的清凛,彰显矜贵而冷澈。 旁边的翰林学士院使邱公公听得,忽想起来正事了。 睇着谢敬彦端坐案头的侧影,清俊脸庞如用美玉熔铸,一袭锦袍笔挺整洁,硬朗修逸的身躯,多一毫少半分都不够如此恰到景致。 难怪饴淳公主仗着得宠,非要熬到十九岁才选婿,试问哪个女子能不心慕之? 邱公公连忙暗戳彭承旨的胳膊,眨眼睛。 彭承旨会意,只好为难地咳嗽道:“咳,还有一事。五日后皇上要在锦卉园里设宴,进讲经学,请了几位公主后妃与大臣之女来听讲。我斟酌之下,还是叫谢大人你去。” 谢敬彦尚是个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待两月后考核,再决定升阶与选调。 他不由启口:“经筵日讲乃由侍讲学士们更为合适,下官恐为不妥。” 旁边的学士院使邱公公,瞅着他蹙起的眉宇,连忙摆手插话道:“谢修撰不知,情况是这样的。前日皇上、皇后与后宫进膳,颇觉公主们肆意欢快,礼训欠足。董妃娘娘便提议说,干脆将公主与贵女们聚在一起,上一堂经书讲学课。正好皇上也有日子没见谢修撰了,便点了名叫你去。” 邱公公是专门负责翰林院与大内传达联络的,董妃在皇上跟前甚得宠幸,明摆着就是为巴结董妃母女吧。 —— 王吉站在一旁默默腹诽:只怕是看上自家公子的色了。 谢敬彦又何尝窥不出那话里之意,饴淳公主选婿,朝廷内外议论纷纷,他也听过一些。 但只要他有婚约在身,便绝不会做其他考虑。祖父叮嘱娶魏女,既娶则娶之为正室,不应为妾。 去便去,他倒无意回避。 谢敬彦便坦荡道:“五日后,我晓得了。那就有劳公公安排!” “诶。”邱公公完成了任务,安然地微恭腰。 看他开始忙碌,便不好再打扰,喜滋滋地抱着拂尘回宫复命去也。 * 倾烟苑里,魏妆坐在正屋的缎面圆椅上,看婢女们将物什搬进来,井然有序地布置着,省心极了。 跳出圈子后再看,谢府治家规矩方圆,这府上的奴仆从一等到五等无不细致入微。 当真不必事事躬亲,还讨不着男人的半分真心。 譬如坐在这儿看别人做,有多闲适呢。 然而地上搬来的一盆银丝炭,若非她真切地知道自己重生了,真该以为是在做梦。 上辈子魏妆不受宠,谢敬彦对她的吃穿用度却无拘束。 这银丝炭虽奢,她自生完孩子畏冷后,年年就都在用着。 但那位谢三公子此刻应该还没见过她,竟却对她主动关切? 她抿了口甜润暖烫的桂圆茶,纤嫩手指轻捂着杯壁取暖,听对面笑戚戚的绿椒描绘道:“奴婢适才路过回廊,遇见了三公子,公子他特意嘱咐给小姐送来这些炭。唯恐小姐从南边到北方,初来不习惯呢。” 婢女脸上还带着娇羞的憧憬与遐想。 魏妆颇觉得不可思议,天荒夜谈。 那绝非谢大人能干出来的事! 所谓“怜香惜玉”,他只愿给他苦命的白月光,与魏妆何干? 前世他避她,每每魏妆崇慕地望过去,谢敬彦皆瞥一眼,便冷淡地拂袖错开了。 遇见他更是少之又少的次数,否则沈嬷恐怕就不用散播造势了。 罢,有得好炭就烧。 管那许多做甚! 倒是把正在拾掇包袱的沈嬷欢喜得,只当鸽姐儿与谢三公子的婚事不日将至了。成为高门贵媳后,一生荣华何愁?这两日连连好兆头呀,抖衣裳的手都有力了几分。 魏妆看着分过来的三个丫鬟。葵冬和映竹是二等婆妇安排的,刚才抢先说话的绿椒则由二夫人、也就是前婆婆祁氏送过来。 上辈子因为葵冬和映竹是罗老夫人拨来,魏妆便下意识心存警戒。映竹二十岁上被家里来人要回去了;葵冬则性子沉闷,做事周全,魏妆安排她做了宅内的一些琐碎助理。而把绿椒留在了身边做近侍。 但记忆里,绿椒是在魏妆怀孕之后才派来的。 祁氏在她与谢敬彦成婚前,对她不闻不问。直到拜堂成亲后,三日的新婚期一过,便把二房的事务都丢给了她。 魏妆从知晓自己是因沈嬷的设计,而得以嫁给了谢敬彦,此后夫妻行-房时,便再不敢那般娇吟天然,释放交缠了。她裹束丰盈,谨言慎行。 谢敬彦次数虽少,能力却秉异,每回攻势非比寻常。她初婚那阵子觉得旖旎如坠渊,后面却愈为窘迫自愧。时常紧要之时下意识躲闪退缩,她从前脾气软,一怯懦还爱泣下泪珠。那眼泪珠子断不住,泣在他肩上,渐渐的,谢敬彦更寡淡了。 第20章 魏妆婚后三年才生下的谢睿,谢敬彦因对私情寡淡,也扛着没纳妾。她怀上身子后,祁氏便将这个绿椒派过来。 魏妆起先也有些防备心,可看这个丫头伶俐贴心,垂眉低眼的。冬日天寒,绿椒甚至蜷在她床边为她挡漏风,渐渐她才亲切地用上了。 谁料到……最后联谋陶沁婉,陷害自己的就是这个绿椒呢! 甚至她现在,都怀疑多年饮下的汤药,是否也有诡计。 分明起初的自己,手脚软和温热,汩汩的暖流多么生机自在。而产后沈嬷也照顾得仔细,却莫名其妙的虚弱发寒了,呵。 从过往中回神,魏妆心里生出了冷意。 却未浮于脸上,只抿起红唇,温柔地笑笑道:“必是托你天真烂漫的福,我才临时得了三公子这份馈赠。你叫什么?我见你伶俐极了,只恐你在我这里受委屈。” 绿椒鼓着胸脯,暗喜地想,二夫人没骗她。这魏小姐果真是容易得三公子垂青的,只待自己跟了她,之后就能有机会接近三公子了。 二夫人说,千万不可让三公子尚公主,否则一辈子媳妇压死婆婆。而魏小姐瞧着懂礼懂担当,门户低好拿捏,若能促成与三公子成亲,来日便将绿椒扶为妾室。那她就有机会与三公子鸳鸯共枕了,哪怕就一回,她宁死都要怀上肚子。 只因莫名被魏妆瞧得发憷,连忙低语道:“奴婢不敢,奴婢叫绿椒。能伺候姑娘,奴婢们别说委屈了,福气都享不过来呢。” 那你怕是算盘打得太早。 魏妆觑着绿椒眉飞色舞的模样,收回眼神,后知后觉又记起来一件事。 那时她已与谢敬彦冷漠一阵子,有一次忘记炖什么汤,因觉得太咸,便随手弃在了桌上。 不知怎的,被谁无意端去谢敬彦书房那边。 入夜,魏妆去上院给睿儿送新缝的书袋,谢敬彦从外面进了来。谁知道,掀开被子,却是绿椒蜷在她的床沿,而绿椒已解开了衣裳,窥见模糊内里。 谢敬彦彼时的容色赫然沉郁,双目赤红一笑:“便觉得与我无趣,又何用如此偏门左道?惺惺作态,令人不齿。” 何来惺惺作态?魏妆几时对他说过无趣了。她似乎只在某次微醺后,同一个交好的蜜友夫人玩笑,与谢大人之间形同白水,怎就传去了他耳中。 后来魏妆才知道那日是他的生辰,而她恰恰忘了。 谢敬彦以为她送去的咸苦汤羹是特地为他炖的,硬给个面子喝完。谁知主动回房言和,却试图用婢女去应付他……听说他在冷水中浸了一夜,可见怒火何盛。 …… 事后绿椒哭着请罪说,怪她困得睡着了。魏妆无语解释,之后谢敬彦来她房中次数就更屈指可数。 当下未曾细究,再回忆起来,却是另一番计较。 但魏妆先留着绿椒,毕竟是个已经熟悉了伎俩的,再换一个,还得费神。 她摩挲着光洁的茶盏:“也好。你们去给我备些热水来,我洗洗路上的疲倦。” “喏。”绿椒屈膝,唤上葵冬和映竹,俨然已把自己当了个大丫鬟。 第13章 雕刻精美纹理的橡木浴桶里,浮着魏妆自筠州府带来的玫瑰干花,水温舒适,将她细腻如脂的肌肤沁润像白雪一样。 那精巧的锁骨,一枚嫣红的小痣呈现在颈涡,媚弱得勾人疼爱,下方绰绰约约却是朦胧的玲珑。将旁边的婢女羡叹得不敢多瞅,唯恐心思浮想都会亵渎。 魏家小姐也太美了吧,就凭如此娇娜,让三公子看了还能移得开眼神么。 放在起初,魏妆大抵会因着在外人面前而羞赧。但此刻的她大大方方,对于这几个丫鬟的服侍可谓熟络。 魏妆舒服地沐了浴,午时绿椒领人送来餐食。因念她主仆二人一路北上,必然疲乏,头一日老夫人也未打扰。 魏妆下午补了个觉,哪儿也没出去,一直睡到酉时醒来用过晚膳,没多会儿又倒下去睡着了。 又把侍立在旁的三个婢女唬一大跳,她们被安排过来伺候的魏家小姐,莫非是只睡虫么? 好能睡! 这一觉,却似把那十三载勤为人妇,循规蹈矩、任劳任怨,所落下的觉全都补齐了。隔天睡醒,魏妆只觉神清气爽,筋骨松弛,连肌肤都变得格外的润透,这种年轻又活力的感觉真美妙。 住的倾烟苑是一处安静院落,清早依稀听见有琴音,但闻秀逸清空,幽然婉述,并不像是谢敬彦的风格。 谢府中擅琴者,除了谢三公子,就还有一人。 魏妆闲来无事,便趋着琴声随便逛去。穿过外头的那条回廊,却看到刻着“翡韵轩”的遒劲三字。 竟然是谢敬彦清修的静室? 可记得从前她来找他,是从另一面方向,过了湖上一道石桥就到。昨日却未见有桥,而只在回廊上游转。 莫非那石桥是在他们婚后才建的么? 她无意计较过往。 但寻思罗老夫人既极重门第,生怕她恋慕谢敬彦而成亲,怎却将她的院子与他安排得如此靠近? 那琴声袅袅余音,流转舒缓,分明不像谢敬彦。谢敬彦表面温润矜雅,实际骨魂雕心雁爪,但凡触及权谋之事则深不可测。 他的心思沉渊,便好似一颗石子落进了大海。 前世因立挺太子上位,敢弑杀皇宗,篡改编史,朝野无人不敬之畏之,风声鹤唳。而他的琴音与他表象正相反,向来不这般悠泠……魏妆有幸见识过。 第21章 但能听得出的人也寥寥无几。 魏妆姑且大言不惭算一个,谁让从前痴心爱过。 那么便是鹤初先生了。 魏妆垫起脚尖朝院内望了望,望不到——真是把红颜知己藏得够紧! 府上一贯有传言鹤初先生或男倌或盲女,又即谢敬彦无意女色之说。 但新婚时期,魏妆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些所谓的传言根本空穴来风。谢敬彦顶多就是不喜欢她,而与悦不悦女色无关。 “啾啾——”,忽然一只小鸟扑扇着飞向院内,而后琴弦似乎因为鸟儿的飞落停住了。 隐约女子轻叹声息。 魏妆就离开了。 心中思索着,当机立断,这桩亲事得尽早退掉。 无论谢敬彦钟意鹤初先生、饴淳公主,或是那白月光陶沁婉,都与她魏妆无关,她绝不再做挡箭牌! 等到午间用膳时,琼阑院那边过来传话,魏妆便收拾一番,带着沈嬷一道过去。 * 老夫人罗鸿烁在正屋摆了张圆桌,正好大小姐谢芸回来,便叫了大少夫人司马氏、三小姐和四小姐,几个姐妹妯娌一同陪魏妆用午饭。 魏妆是客,但毕竟闺中少女,待客只叫女眷更为合适。 谢芸抱着三岁的小胖仔,穿一袭镶绒浮光锦褙子,肚子里亦微隆起,圆脸柳眉,端得是副舒惬怡然的好福相。 她虽是谢府大小姐,却并非大房和二房所出。 大夫人汤氏生了二小姐和三小姐,二小姐谢芙已出嫁了,嫁得是骠骑大将军府的四公子;三小姐谢莹今年十八,说了亲事,但因丁忧尚待出阁;四小姐则由妾室乔氏所出,比魏妆还小上一岁。 谢芸本是谢老太傅一个部属的遗孤,被老夫妇收养来做了义孙女。从小与谢敬彦一块养在上院长大,感情可比亲姐弟。 她也是个好命的,虽然孤儿,在谢家却过得比原来顺遂,又嫁给了司农少卿。进门次年就生下了大胖小子,婆家对她也厚慈,没催着再生,如今儿子三岁多了,才又怀上的二胎。 她因与谢敬彦关系好,前世爱屋及乌,对着魏妆也是极贴切的。 罗老夫人严苛,把几房孙媳妇管得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但嫁出去的姑娘却自在。所以魏妆与几位小姐都熟络,重生回来,亦不觉得生疏。 落落大方地做个礼,抿唇一笑:“见过姐姐妹妹嫂嫂们。” 从那晶亮的眸中流露出了天然亲昵,倒让几位姐儿不自觉就交道上了。 就是说,合眼缘,喜欢。 摆了一桌饭菜,皆是京都贵族特色的日常佳肴,道道精美,雕盘绮食。 罗氏经典“门第论”又端上了,罗老夫人指着魏妆面前的两道,关切地说:“这份珍珠牛奶蜜瓜露、燕窝冬笋烩乳鸽,是我们京中贵女入冬常用的。你呀,太瘦了,姑娘家家太瘦将来怎好生养,想来在筠州府偏于山肴野蔌,正好趁在京中这些日子多补些。” 昨日听说老三敬彦人都还未见到,就嘱咐奴婢给魏女送去了银丝炭,生怕她初来京城不习惯。 且未计较女子夜卧其马车,而是直接落下帘布就出发了。 还又听说魏女自然悠然,吃吃睡睡皆如与家中无异。 这……就。 并不知魏妆在谢府生活过十三年,再如何审慎也难免-流露出熟稔。 何况魏妆并无多少局促,她这辈子就不打算让自己委屈。 但别的不说,罗鸿烁知晓以谢敬彦的性情,若非是他果真厌倦的,否则以谢老太傅的临终嘱咐,就必如约成婚。 这魏女若是讨了他喜悦,那岂不更难退亲了? 罗氏亲手养大的孙子,可不兴配给从六品屯监之女,门第何在。 昨日把魏妆安置在倾烟苑,本是担心姑娘对敬彦无意,对外不好假装做戏。 没想到,反倒过来了,还得担心老三先动心念。 于是这句话的涵义又颇具讲究了,长辈的关切中间杂了对魏妆与京中贵女的区别,又提到“在京中这些日子”,那也就意味着在京中并不长久,暗含对婚事的不确定。 若是个心性简单些的,恐怕听不出。 也难怪后来沈嬷逐渐察觉出谢府的风向,而背着魏妆在外面放了“饴淳公主要选谢三为驸马”的厥词。 使得魏妆也不过才来京中两个月,就那么匆忙地与谢敬彦成了亲,甚至到了洞房花烛前,她连他的俊颜都觉生疏。 魏妆暗自了然罗氏总要这样那样说几句,倒也无所谓,只作泰然应道:“谢老夫人关照。” 旁边四小姐谢蕊,看着魏姑娘雪嫩的细腕,露出一枚翠绿玉镯子,衬得美轮美奂。 她眼睛都转不动了,嘀咕道:“祖母快别说了,人家要能像妆姐姐这样的‘瘦’,嘴都该笑不拢了!” 说得三小姐谢莹也忍不住地往魏妆的肩下瞟。 京中世家贵子一个个可精挑细拣,占着家世高,眼光都往天上觑——虽然贵女们也一样,哪个不挑挑拣拣——可谢莹知道那些个男郎们就喜欢胸丰盈、腰纤蛮的。就以魏姑娘这副身段儿,别说是男人,女人见了都眼热三分。 谢莹想起来要说的话了,遂道:“对了,那日听说魏妆你喜欢种花,我有两盆香玉牡丹,寄养在悦悠堂内,预备在斗妍会上亮相的。可前些日子不知为何忽然叶子泛白,试了几种方法都不管用。花了颇大价钱才买来,那卖主说是绝对纯种,结果却……苦恼得我。择日可否请你同我去看看?” 第22章 又补充说:“悦悠堂是京城一处有名的花坊,听说原先的花坊主人刚换了,新来个后生公子接管,长得可好看呢。” “咳咳。”罗老夫人咳嗽震慑,用一种没大没小的眼神瞪过去:“让瞧便去瞧瞧,你这都待嫁的姑娘家了,还说些甚么有的没的!” 三小姐谢莹吐吐舌尖,不以为意。就是因为快要出嫁,才趁这个时候大胆几句,之后可不像这么自由了。 魏妆心里正有此打算,想在京中四处瞧瞧环境与花坊养植,便欣然道:“自然可以,莹姐姐挑个时间我同你去瞧瞧。一般叶子泛白,或与原本的种子有关,也可能是土壤。我带了些自制的花草养料,兴许能派上些用场。” 话毕,转而对老夫人慢语:“另外,魏妆还想明后日去拜访一下褚家的长辈。当年祖父在京城时,与谢太傅还有褚鸿胪两位老大人交好,祖父故去时,褚家也送了吊唁礼。这次得有机会入京,父亲便嘱我去拜访回个礼,以宽他心中记挂良久。” 谢、褚两家当年关系尚可,后来随着政见不同,两家老夫人又因为某些琐碎而存了些隔阂,明面上虽做得还好,其实不太常走动。 只是孙儿辈却交往频繁,譬如褚二公子和三郎敬彦就不错。 况且之后若要退婚,还得请褚家这个中间人作证。 罗鸿烁不以为意道:“也在情理之中,你去时我让管家备辆马车送吧。” 魏妆连忙乖觉地谢过老夫人。 她就知道搬出这个理由来说,罗氏听得会舒适些。 大小姐谢芸正在给儿子喂饭,这时抬头笑道:“说得我突然记起来,魏妆妹妹原是我们三弟的未婚妻呢,这桩亲曾是褚家做的见证。今岁咱们府上可要热闹了,只等祖母的寿宴办好,又能多添一桩喜事来着!” 魏妆听及这样一句,便不等老夫人反应,适时地低下头为难道:“属实芸姐姐抬爱了。今次我进京,原还要代家中长辈表达一事,就是与三公子退婚。” 诶? 她轻描淡写如此悠柔一语,惊得包括罗老夫人还有沈嬷在内的,都愣愕住了。 老三那般凤毛麟角,竟然沦落被动退亲! 第14章 沈嬷站在姑娘身后,倍感震惊。心想莫非鸽姐儿犯糊涂了,怎竟真的提出退亲? 一路上忐忑摇摆,妆是每天化得晶莹仔细,唯怕哪里突然遇见谢三公子,被他瞧见不喜悦。 这眼瞅着到了京城,马上就能嫁作高门贵媳。自己无微不至照顾多年,就是为了能够不负原配庄氏的托付,岂能打水漂。 妇人连忙扯扯魏妆的袖摆,轻语道:“鸽姐儿在说些什么,莫拿婚姻大事玩笑呀。” 魏妆可并没玩笑,这门亲既要退,还须退得畅快解气,那么最好在见到谢敬彦之前,一开始便以父辈的名义提出。既显出魏家的大义豁达,也省得之后沾了个中的人情琐碎拖泥带水。 谢府若要甩脱饴淳公主,便自己想办法去,休要再拿她利用! 反正她已对谢三恩断义绝。 直接娶白月光或者红颜知己,候选项颇多呢。 而她提退亲也非空穴来风,当年祖父与父亲魏邦远早有此意了。魏家谨守体面,前世她到京城两个月便与谢敬彦成亲,在魏邦远看来,总好像得了谢府的光似的。 十几年了,魏邦远都无颜登过谢府的门槛。 往昔已矣。 魏妆便泰然道:“老夫人请听晚辈分说,退亲这件事,祖父在时就曾多次提过。父亲也一直想再提,奈何两家接连丁忧。可巧,开春来给老夫人贺寿,这便嘱咐我定要表达心意。” “盛安京比比皆世家,尤属谢府更为德高望崇。而魏家在筠州府任屯监,虽每年为军资粮饷供应不断,到底云泥殊路。三公子凤表龙姿,出类拔萃,应值得更好的女子。魏妆若与之成亲,自觉蒹葭倚玉。之后若不嫌弃,便像几位姐姐妹妹一样,唤一句三哥可好。” 所谓“三哥”,也是罗老夫人昨日自己话中的,特意用这些微妙的字眼来提点她与谢敬彦不合适。 魏妆不过信手拈来一用。 她之所以前面先提到拜访褚家,也是在为这桩退亲以及之后的铺路做打算。 前世魏妆嫁入谢府后,因觉察出谢、褚两家在关系上的微妙,再加上后宅忙碌。她本又生得怯懦灼艳,未免惹来非议,便鲜少应酬。偶尔几次见到褚家也只是远远点个头,唯恐惹得老夫人不悦。 后来新帝登基,谢敬彦当上权倾朝野的左相,谢府全都仰瞻他威望,而谢敬彦又与褚二公子有交情,魏妆这才跟褚家熟络了。 彼时褚家老夫人、大夫人都对她极为喜爱,恨不得当初她能做他们家的儿媳妇就好了。尤其大夫人,还郑重认了魏妆作干女儿。 既然如此,魏妆早早便可上门去拜访,她对褚家的氛围也是甚为钟意的。 有了大鸿胪褚家的关系,魏家对谢家又总算救命之恩在,罗老夫人必然不会怎么作难。 魏妆还有养花之长,时上到宫廷下到世族百官,皆以养花为荣为贵。她再利用这重重交际,拓展一番人脉,总能走出一条舒坦出路。 罗老夫人睇着魏女的谈吐,眼见如此分量的事务,她讲起来有条有理,气定神闲,叫人不佩服不惊讶却是难的。 第23章 区区筠州府,何以养出艳妩矜重之女。 没想到的是,罗鸿烁藏在心里的那些弯道,却被一个小姑娘不动声色地还回来了。 ……自己谋算应该没被发现吧。 这样好是好,退亲变得简单了,还让老夫人不由自主高看。 然而怡淳公主选婿怎么推脱?与其尚毫无皇族血统的公主,倒不如娶魏女门第干净。况且做了驸马,还如何在朝中一展宏图,耽误老三为政的前程。 如此一想,罗鸿烁竟被将了一军,语气不由自主地弱下来了。 只好拖延道:“此事虽然魏老大人曾经提过,可太傅没答应。当时只道姑娘若是对敬彦无意,尚可退婚。只你与老三人都还未见到,这件事且再慎重些。” 四小姐谢蕊塌着肩膀叹气:“刚在心里觉得妆姐姐好,竟然一下子就退亲,得替三哥可惜了。你怕是头一个拒我三哥的,他在京中是万千女子倾慕的男儿,妆姐姐待见了再决定吧!” 谢芸却是觉得魏妆虽来自犷蛮军屯之地,却识大体有见识,亦不为浮华所扰,心下生出欣赏。 她日子过得舒坦,是什么话都敢讲的,便道:“说来姑娘花期不候人,既已有婚约,咱们谢府应该早点给定定心,免得让人空等几年,这是谢府的疏漏。再有妆妹妹提的退亲,总算件大事,须得知会三弟一声。不若就等祖母寿宴忙完了,到时若妆妹妹仍要退亲,便照魏家长辈的决定,你看可好?” 就凭罗老夫人心里那道算盘,魏妆晓得今日大抵不能立时解决。她提出来,也为先给人们点个醒。 便点了头道:“退亲是家中挂念已久之事,当年便有救命之恩,也是祖父出于为人的本能,不图回报。魏妆谨遵嘱咐,心意已决,无论任何时候都一样。便依芸姐姐所言,庆贺老夫人的寿辰为先吧。” 一会儿午膳用得差不多,罗老夫人预备午休,姑娘们便各个告辞回院去了。 * “迂——” 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谢敬彦清劲手指撩开车帘,一双吉祥云纹皂靴迈下地来。 庆管家正好出门路过,瞅见公子修逸的身躯,连忙迎上前道:“哟,三公子可算回府了!老夫人昨儿晌午、傍晚还有今早上,都派人去云麒院瞧过,总不见你在。还请公子快去上院回个话吧!” 又添补说:“还有筠州府魏家的小姐,中午老夫人摆了桌宴,叫上几位小姐一同作陪。大小姐也带着昕儿回来了,都在!” 谢敬彦点头说“好”,单手垂落帘子。车厢里弥着甘竹清香,前夜魏妆卧于锦椅的媚润花息已经散掉了。他心是淡的,却不知道为何,听及魏家小姐也在,仍有股冲动想去看一看。 他昨天在翰林院忙碌,翻阅资料阅得晚了,就干脆歇在了衙房。 没想到竟又做了个荒谬之梦。 更与那美艳女子有了肌肤亲近。 梦中谢敬彦端坐案前修一副古琴,女子嫚嫚碎步端来一碗汤羹。虽始终窥不清她的模样,却能察觉对他的含情脉脉,眼眸中涌动的俱都是他身影。 她煲汤喜欢放香叶,但他其实更钟意原滋原味的清淡。但她既褒了,他也无不喜欢,喝就是。 他喝完汤后,还剩余一些。女子便舀起汤勺,非要他将碗底的喝干净。然后坐在他的怀中,让他教抚琴。 彼时情感,似乎尚未有之前梦中的那些深壑。谢敬彦竟也纵容她,握住她纤腕,手把手叫她弹。 可他俊雅脸庞贴近她的发鬓,她却羞红了耳根。忽而两人的唇逐渐覆紧,情不自禁拥缠了起来。 谢敬彦的手探入她丝襟,附耳问:“作何裹束这个?” 女子低喃:“婆婆嘱我朴实。夫君若不喜欢,我便解束。” 她称他夫君。 谢敬彦便未置语,更不愿旁人窥去了她的妩媚。他掌心扣住女子纤细腰肢,散开她的发髻,而后宽肩俯下,沁入那馨柔的青丝之间。 彼此情难自已时,他便将她摁至了旁边的琴案上。女子细吟的声息随着琴弦的拨动,在长案上逐渐弹奏开扭转的乐音。 梦中的谢敬彦仿佛变了个人,只想着占有。他用力掐捻她的薄肩,想将她更深地拘紧在怀中。 而时至今日的现实,谢敬彦从未体会过雌雄。 无法形容那陌生到眩晕的迷醉,只觉似云雾般的香韧幽柔。 他是在半夜寅时惊醒的,一幕墨发轻垂于肩脊,宫绸中衣下透出了细汗。 好一瞬才恍然回神过来,发现自己手中竟握着那块火凤玉璧,而枕边是白日穿过的锦袍,衣袂上依稀沾过魏女的幽幽浅香。 他原以为前夜女子既在臂弯死去,那么一段梦便该结尾。 谁料到却更为深入。 盛安京中多有贵女倾慕于他,所受诱惑或有百十,却从未这样迷惘地失控。 彷如整个人都被她的娇娜旖旎吞噬,深陷不能自拔。 谢敬彦对梦境向来不以为意,可这种感觉太过真切了。 似他在另一空间与女子有过夫妻之实,甚至发生过一些什么事,俨然还育有一骨肉。 倘若这是个预兆,那么他一定要找出那名女子! 至少他虽未见过她的脸,但知道她颈涡处有一枚媚弱的嫣红小痣。 女子吐血合眼前的话,犹在耳畔:“此生错付于你,若有来生,断不与君续……” 第24章 瞬然空心的钝痛。 谢敬彦一路从前院往后宅穿梭,对魏家小姐的到访便逐渐淡了。 心里眼里皆是梦中美人的含情脉脉,与倾心交-融。 忽而抬头望,看到前方走来一个姝色少女。窈窕的身段,穿四喜如意长裙,鹅黄色的樱枝妆花罩衣。绾一堕蓬松凌云髻,斜插简单的白狐初心簪,姿容娇慵艳绝。 虽看似婉弱,却又有一抹柔韧的硬气。在看见他后,便掀起细密的睫羽,露出淡淡疏离一笑。 谢敬彦委实生疏,却不知为何,莫名一缕熟悉的声息侵心而入。 贾衡瞥见三公子蹙眉,忙在后面嘀咕道:“公子你自己瞧吧,那就是魏家的姑娘了。小心别被她的外表蒙骗了,不好惹,小嘴可刁钻刻薄!” 原来是魏氏的长女。 不过尔尔五年,已与谢敬彦印象中的大为变化。他记忆里的魏女,还是那静谧立在金灿枇杷树下的怯弱模样,仿佛轻轻一颗掉落的果子,都能将她惊到,不敢大声说句话儿。 转瞬之间,出落得如此风姿绰约了! 谢敬彦不以为意,从容克谨让道在一旁。 好呀,这么快就遇见谢三郎了。但见他穿一袭玄色革丝暗纹官服,发束鎏银玉冠,琼林玉树的身躯携回廊清风而立。 虽才重生两日,然而前世年年看月月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都是以高澈的气宇示于人,令人敬畏的清修勤严,不觉光阴有变化。 忽地乍回到二十弱冠,仍叫魏妆惊叹于他的俊凛雅致,丰神毓秀。 果然,也怪不得当初的自己。谢三这般的长相,她就是再看一百遍也仍惊叹。 但往昔已矣,现在只是现在。 人若无情,皮相又有何用,看十三年早看够了。 她眼下便像与皇后、贵妇们,坐在台上望骑士比武一样,瞅的只是赏心悦目的美色罢。 无了羁绊,做什么她都先讨好自己! 魏妆淡定上前,施礼道:“筠州府魏家长女魏妆,见过三哥。” 老夫人既用此称呼为先,那么她便袭用了,说完大胆睇了眼谢敬彦,又冷漠地垂眸。 前世痴心爱慕他,不敢泰然觑之,只在昏黑的夜色床帐内,隔空用指尖去勾画他的轮廓。平素伺候沐浴更衣,更是低头抬头都要害臊。 其实大起胆儿瞧瞧,也不过就是个人而已。 眼眸往下,却忽地瞥见谢敬彦腰上的玉佩。竟是火凤玉璧,她又轻讽地错开来。 竟称呼自己“三哥”…… 谢敬彦颇感诧异,五年前他在魏家吊唁完毕,魏父本提出要了退婚,是祖父不允。更把魏妆叫出来,给了一人半块玉璧,说谢敬彦只许娶魏氏女为妻,必要待她优渥,足她所需,不允辜负。 那时小姑娘攥着另一半璧青鸾,脸颊羞答答,喊的是一声“彦哥哥”。 而现在,她竟没有半分闺中应有的赧意,而变得大胆而冷艳。 她并非梦中的娇怯美人。亦无情愫于自己。 男子莫名心弦钝刺,他把这理解成猜错人了的自责。原本涌动的某些希冀冷却,反倒轻松下来,亦淡漠回道:“听闻魏妹妹来京,一路多有辛苦!” 第15章 贾衡站在后面,看着魏姑娘对自家公子的态度,好生诧异。 要知道,三公子品貌非凡,温恭自虚,将来必定出将入相之才,是多少贵女都倾慕的男郎!平素脂粉不沾,却独把马车让她坐了,这姑娘看起来怎还冷冰冰的。 贾衡便嘀咕道:“盘缠是老夫人给的,船夫是城外庄子上调去的,到了沧州可好,还是我把她们舒舒服服拉回来。能辛苦哪去?” 一旁的沈嬷可紧张了,万没想到会在廊上仓促遇见谢敬彦。 当年谢老太傅带少年三公子到访筠州府,沈嬷印象好不深刻,那时便巴望促成这门亲事。 转眼五年晃过,但见男子身量挺阔,颜如倾玉,墨眉入鬓,一袭玄色官袍衬得修长翩逸,更是俊凛得令人惊叹! 如此好的家世才气,小姐何能说不要就不要啊。 还是鸽姐儿小姑娘家皮太薄了! 沈嬷忙代答道:“一路委实多得谢府老夫人与三公子照应。三公子不知,我们鸽姐儿日盼夜盼,这一路更是寝食难安的,唯希冀与你再见面。她在闺中帕子都绣了好几条呢,挑得最为符合三公子气质的带来。可好,今后总算能同在一个屋檐下了。” 妇人满眼殷切,言中之意,暗含希望他能与魏妆长久共居于此。 谢敬彦下意识斜觑了眼魏妆,女子只及他肩头,桃花娇颜却分明冷淡,并无多余悸动。 但她长得是真美,身姿也曲婉婀娜,从前的糯恬娇怯中,不知何日忽绽出了一缕明艳魅灼,彷如一株会噬人的花。 谢敬彦去过筠州府,晓得魏妆自幼生母早逝,其父又娶了继室。大抵这样的家道,婆子仆妇为了攀谋富贵,总不惜违背姑娘自个的意愿。 他其实有短暂想过,梦见的若是魏女便简单了,今后娶了她且珍重待之。然而此刻的眼神比对,却分明与梦中娇羞含情的天壤有别。 魏女既对他无意,谢敬彦也不会强求。他自去寻辨梦中女子,反而少了份负担。 心口莫名隐隐地钝刺,男子薄唇一抿。静性修身,内正其身,外正其容,他须管理好这种不确定的情致。 第25章 谢敬彦便对沈嬷的谄媚生出厌倦,淡漠道:“多虑了,既是祖母请来做客,这些本都是应该!” 当局者易迷,旁观者常清。果然,魏妆现在去看,谢三郎从开始便对自己寡情,瞧瞧他对沈嬷的态度就清楚了。 魏妆听着沈嬷说话,心下却也不怪罪。到底妇人爱财,又盼望她能嫁得好,而前世自己确实满心憧憬。 只能之后逐渐纠正她的想法。 魏妆瞥向满面愤懑的贾衡,心下觉得好笑。这侍卫怕是不知道他主子,最为忠孝义礼。虽在利害大是大非上,谢敬彦下起手来绝无情面,但日常可是个孝子贤孙。 魏妆有心揶揄一番,便拣着话道:“确怪我逾越了。分明听贾大哥说的——是老夫人请的‘随便什么人’,却仍坐了三哥的马车。但当夜寒冷,未免冻坏送与老夫人贺寿的几盆花,我才硬着头皮麻烦了。是魏妆不对,还请三哥见谅,另外亦要多谢你送来的银丝炭。” 口中柔音,眼眸却盯着贾衡敛笑。 贾衡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姑娘惹不得,妖冶美狐儿,下次定别招她! 谢敬彦对贾衡说出这话不意外,整座京都贾衡唯仅听命于自己,然则武艺高强,忠心耿耿,他也无意约束。 但再怎么着,魏家对谢家有救命之恩,也不应如此形容。 谢敬彦侧过宽肩,瞪了眼贾衡,牵责道:“这侍卫疏于管教,一向口无遮拦,魏妹妹不必与小人计较。你既到了谢府上,便当做在自个家中,有需要的只管开口,一盆炭不过举手之劳。” 魏妹妹……听得魏妆好不刺耳呢。前世他起初唤她魏妹妹,婚后是“阿妆”,随着隔阂渐深,不知何时早改成直唤大名了。 耳畔,谢左相唇齿磨出的那句质问犹在:“魏妆,今日这桩却是连脸都不要了?……你作何解释?” 魏妆心底凉透。揖了一揖,谦虚道:“三哥周全,魏妆心领了。习惯了直呼其名,之后你便唤我名字好了。” 说着微微扬起下颌,看向不远处屋脊上一只自由蹦跳的小鸟儿,刻意忽略去男子衣帛上的醇澈白茶木香。 那曾属于她爱慕时期眷恋的气息。 她的话意有所指,但旁人不知。谢敬彦只视她如此端方,俨然不在意男女疏妨,愈觉意外了。 虽说女大十八变,却能使一怯懦性情变得如此淡薄……兴许她已另有意中人也未必。 他不觉默松了口气,风轻拂过玄色刺绣的宫制袖摆,男子哂了哂薄唇。 十三载夫妻,期间到底共枕过多年,谢敬彦的心思即便沉渊叵测,许多事不到最后关键,谁都别想知他会做什么,可魏妆还是能捕捉出几许。 她看出了他眼底浮过的释然,呵,早知他从始至终都不悦自己,只怕她这样的态度,他该轻松了。 ——不用费心积虑地给白月光腾挪位置。 见色忘义,见色忘义啊,就因为未婚妻过于娇了点,连自家凤毛麟角的公子都没能免俗! 贾衡咳咳嗓子:“魏小姐也直呼我名或贾侍卫吧,别叫大哥了,你喊我们公子才‘三哥’!” 魏妆嫣然颔首,浅福一礼:“三哥,告辞。”转过身,青丝髻上一枚纤巧白狐初心簪,掠过谢敬彦肩侧的鱼鹰革丝刺绣,种种过眼云烟散。 廊下的光影绰绰,她黛眉迷朦。那杏眼桃腮间,像饱含了许多复杂的情素,谢敬彦看得莫名怔忡。 火凤玉璧叮铃响,风吹来女子媚柔的浅花香,竟又乱得他本能渴想。 谢敬彦克制着恍惚,唤了句:“好。魏妆。” 清沉醇润的嗓音,如隔世一般,有何用。魏妆未回头。 她是去褚府送名帖的,时下高门世家之间的规矩,初次拜访先送名帖,而后等回帖商约时间。 有匪君子,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一个权术为上的寡冷男人,便有二分柔情,大约也只给了他那红颜知己或白月光。 前世为扶持东宫废太子上位,起初谁人都不明他的立场,最后连褚家二公子都被他摆了一道兵权,应该目前还是好兄弟呢。 魏妆笑笑。 贾衡望着女子纤娜的背影,唏嘘出口:“公子知道厉害了吧,所以不怪我把她载上了马车。” 谢敬彦却似乎听不得说魏妆不好的话,应道:“她是祖父叮嘱我要照顾的,之后若有甚需求,你仍照办便是。” 什么?三公子你不是顶厌烦脂粉的吗,怎该是这态度! ……算了,人家的未婚妻,之后还是枕边的小娇娘。 贾衡只得纳闷吭了一句:“领命。” 谢敬彦往罗老夫人的上院去,便听说了魏氏长女的退婚。 * 琼阑院里,罗鸿烁正吃完午饭,在喝茶磕点心。她多年的老习惯了,就好嘴上一口零食,但好在身材虽宽,却荣光满面躯体康健。 见老三回来,不由关切起前日大半夜策马归京的事儿,问他为何两天不见人影。 谢敬彦谦敬施礼,因不想让老人家多想,便轻描淡写道:“皇上宫中急用典章,唯恐雪夜耽误,遂便速度归京。这二日都在翰林院衙堂,劳祖母担忧了。” 罗鸿烁听得舒口气,赞赏道:“翰林院乃入阁之仕途必经,皇上对敬彦你甚器重,这是好事。然也应注意劳逸结合。太傅去后,我们谢家长房怕指望不上,唯就看你一个了。” 第26章 蓦地转移了话题,问道:“筠州府魏家姑娘已到府中,你可见着?” 谢敬彦未隐瞒,直言:“适才在回廊上遇见了,魏妹妹秀外慧中,品貌端庄,同几年前颇有变化。” 罗老夫人自己也深以为然,魏府那般持谨恪守的家风,奈何姑娘却艳慧巧思。 她便单刀直入地说:“她此次来贺寿,还明说了要与你退亲。我本寻思,敬彦你也到成亲的年纪,可怡淳公主这时选婿,未免麻烦,便将她叫来给你挡挡。谁知,这一退亲,又不知该怎么应对。你是如何作想的?” 被夺了主控权的老夫人,语气里颇有些不甘。 他家老三乃京都第一世家公子,陵州谢氏最年轻的宗族长,却被堪堪贬值。 贾衡咯噔了一下。 退亲? 谢敬彦听得,亦墨眉紧跳了跳,想到魏妆那副淡漠疏离,无名纠结。 然而却浮起梦中吐血在怀的女子,或许这才是他所不该辜负的。魏女这时退亲,他本应松快。 谢敬彦便沉声道:“魏妹妹若果然对我无意,就遵照祖父当年的意思,正式退亲。待祖母的寿辰办好,把褚家请来作证。这件事昔年只三家知道,便不用对外传了,免得对她有不必要的影响。至于怡淳公主那边,敬彦会想办法,祖母不必忧虑!” 罗鸿烁知道自个孙子主意大,当下也就只得如此,到底能拖就先拖着。 第16章 去褚家门房递过名帖回来已是傍晚,马车在金乌大街上晃晃悠悠走着。 过往几辆奢荣的座驾,佩瑶叮当作响,盛安京中真是看哪哪儿皆繁华。 沈嬷颇为纳闷,似如触手可得的金山银山丢掉了。 前夜小姐在船舱一个瞌睡醒后,主意就倏然变大。从前许多事儿细心怯藏的,这两天却不再过问沈嬷,脱口而出的总叫人出其不意。 左右无人,沈嬷便劝说起来:“谢府簪缨显贵,用度颇丰,鸽姐儿你也看到了。那谢三公子卓尔隽雅,从容矜贵,对你亦多有礼让,鸽姐儿何故提起退婚,委实不划算。” 魏妆是铁了心与谢敬彦互不招惹。 寻思也须劝劝沈嬷了,回道:“沈嬷嬷从小看着我长大,须知我不是个冲动的。你历练多矣,应比我更精于世故,又怎会听不出罗老夫人口中的一些暗示?她并没打算让谢三郎真的娶我!” 她编了说辞:“就如芸姐姐所言,谢府若有心这门亲事,早几年也该同魏家知会,而非漫无目的让我们等。我私下听说,这次邀我们入京,除了贺寿,还为了躲避怡淳公主选驸马,不过叫我来挡挡箭罢。你若不信,过些时就能知晓。既非真心待我,便强求娶了也过不幸福。” 沈嬷望着小姐澄闪闪的眼睛,秀致的眉线,浓密睫羽,那晶莹剔透的光晕里,有着一丝与少女不相符的幽深思考。 莫名地竟叫人心生怜恸。 沈嬷多年在魏家,为了防继室,每天心眼子提得谨慎。关于罗老夫人话中有意无意的“提点”,她怎会没感觉。只她认为这是门第悬殊之理所应当罢,没想到小姐看得这般通透。 妇人只得含蓄道:“我见那三公子,当是个可托付的人才。感情总是可以培养的,只要他能待你好,老夫人是老夫人,你与三公子才属夫妻。鸽姐儿还应再想想。” 魏妆含唇一笑。 谢敬彦的确值得托付,便看那陶沁婉,都已娶了正妻亦要将白月光接回,甚至住进老夫人上院,与自己的宝贝儿子共居一处。他的“可托付”,向来与魏妆无关。 在她前世吐血倒地的那刻,对谢三郎的所有念绪便绝透了。 她其实心里已有打算。 母亲庄氏有些小田产,前世魏妆留了丫鬟绮橘在筠州府打理,每年不多不少也能入一笔账。这次她决定卖掉,再把绮橘接到京都来,也省得再出现被身边人陷害之事。 只当年庄氏生怕她还尚幼,这笔田产被魏父提前动用,所以将地契托给了娘家的兄长。只待魏妆婚后或年满十八,才能把账目与地契交还给她。 魏妆得想个办法,怎样哄庄家舅父将地契提前归还。再利用这笔钱盘一处花坊,既能有个落脚点,还能做她自己喜欢的事,而不必寄人篱下。 她就说道:“老夫人用‘三哥’之称,态度已然十分明了。同在一府上生活,何止夫妻两个人的事。母亲那般谨慎托付,也是希冀我能幸福,然而幸福不单只为荣华,空有荣华却无真情,过得亦如履薄冰。我前夜那场梦中醒来,便看得淡了。京中比比皆世家,沈嬷嬷不用担心,待我张罗好了,总能够过上好日子。” 她嗓音柔婉动听,却带着一味不容置疑,竟让沈嬷也驳不出话儿来。 回到谢府,绿椒打前脚刚从二夫人祁氏的院里出来。 绿椒已经从谢莹身边婢女那打听到,魏小姐竟提出要退婚了! 二夫人派她过来伺候,是为了观察和汇报的,还说要把她塞给三公子收妾。若魏小姐对三公子无感,自己在倾烟苑还有什么指望呐。 自从没脸没羞的跑腿子赵顺,给绿椒塞过一本春-宫小画书。她每天睁眼闭眼盼的就是能尝试,哪怕得三公子一刻宠幸也足了。 眼瞧着沈嬷手搭袖摆、愁绪藏怀的模样,绿椒眼咕噜一转,便意有所指地说:“二夫人可喜欢魏小姐了,适才送了几盒糕点叫我拿过来。咱们小姐可真有福气,还有什么比婆婆看对眼媳妇更重要呀。” 第27章 可不,老夫人只是老夫人,祁氏才是谢三公子的亲生娘! 听得沈嬷又挂起心来,暗想小姐总归岁小,不知道把握良机。自己做为年长的可得仔细拿捏住了。且看此院,离着谢公子的静室甚近,总能有机会相处。 当下便露出笑颜来,着实感谢过了二夫人。 * 隔日清早,魏妆就收到了褚府的回帖。 褚老夫人喜出望外,特让管家亲自前来送帖。管家拿到谢府门外,看到贾衡刚好在,就拜托给了贾衡,贾衡又不太乐意地接过,脸臭臭地送来倾烟苑。 自己本只伺候公子一位爷就够了,这魏家姑娘一到,还得伺候两个。 关键魏姑娘委实不知深浅,竟主动退亲三公子,传出去要公子颜面何在? 只怪公子重于礼义,对美妖狐儿太过包容! 魏妆才不管谢敬彦啥颜啥面呢,只叹贾侍卫使唤起来挺自在。做事麻利,话还少,长得人高马大十分养眼。 她故意送了一盒筠州府买的芝麻糖,哄说自己亲手做的,因为知道这侍卫喜欢吃甜点。眼看贾衡想拒绝又忍不住地兜走,大清早的心情甚惬意。——他受了人情总要还的。 伺弄完两盆花后,魏妆悠然化了一副白蜜红唇妆,精致盈透又不失自然美感。 帖子是褚家老夫人亲自回的,听说魏家长女来京都,很是个喜悦。让姑娘休息一日,明日便紧着去府上见见。 上午魏妆闲逸,午后便同三小姐谢莹去了悦悠堂。临行前她带上养花的专用小藤箱,大约有男子的两个手掌大,里面放着小件的工具与几包土壤养料。 悦悠堂位于永昌坊,在盛安京的东城,离着谢府的长兴坊不算很远,半个时辰就到了。 时下多有官贵人家将花卉寄养在专门的花坊里,让信任得过的园艺师照应。 这悦悠堂地方不算大,一进的院子,大门进去的中间一道垂花廊上,左右贴着墙的全是花架子,这些花多是用来出售的。 进到里院,则为精心伺栽与各家寄养的花卉盆栽,还有正中两间供主人住寝的厢房。 但闻堂内百花溢香,青翠的绿叶与五彩斑斓的花瓣相映,很是幅生机盎然景致。 一个青裳花农模样的大叔上前来迎接,认出是谢府的三小姐,忙谦恭施了礼。 但见花农大叔约四十五上下年纪,八字胡,清瘦朴净的脸庞,竟叫魏妆看得眼熟。蓦地想起来,他像是前世轩怡居士那座园子里的严管家。 她才这样思索,便已听谢莹在旁边介绍道:“这是严管家,妆妹妹叫他严伯就好。悦悠堂新近换了个新主子,原来的老主人故去,由他徒弟接手了。今日他恰好不在,长得可周俊,择日定领你瞧瞧!” 说着抿嘴嘿然浅笑。 果然是同一个人…… 魏妆没到过悦悠堂,她只知道萃薇园,但那也在几年之后了。萃薇园的主人是轩怡居士,因轩怡居士时常游历在外,且爱花如命,园子更是三两年才难得开放一次,魏妆便从未见过本人。但她喜欢花,逢开园子定前去观赏,故而对严管家比较面熟。 却不知,这时候的悦悠堂主是否为后来的轩怡居士呢。 她跟着谢莹走入里院的左边廊下,谢莹的香玉牡丹便放置在一樽专门定制的檀木花架上。 但见雕饰繁复的紫砂泥花盆,好不奢美。眼下三月底,牡丹花大约四五月开放,里头所种的植株却萎蔫弱态,绿叶上更敷着一层薄薄的白色斑粉状,一眼看去就是着病害了。 谢莹望见花叶上的白膜斑比前几天更甚,连忙快步赶上前,沮丧地怨怪道:“必是那日卖花的贩子诳我,说这是洛阳新培育的品种。你看,分明去年冬月买回来时还是好的,养着养着就成这样了,如何拿去见人呀!” 悦悠堂地方小,平日乌堂主亦频频不在,只有严管家和两个小学徒。 可严管家自己也算技术精湛的老花农了,寻常堂主不在,都由他一人照应得好好的。哪儿想,这盆花死活叫人想不出是何处出了岔子。 严管家便叹气道:“堂主查过根茎,按说花乃是真的。但这原种子大约有问题,故而生长中容易羸弱。奇怪的是,堂主已更换土壤,亦用蓝水将根部消过毒,施了药粉与养料,按说应该痊愈了,却莫名反复起斑,收效甚微。他还在琢磨新法子,只近二日出城忙活去了,尚待归京。” 谢莹听罢,急得都要跳起来了,拭起袖子嘤呜道:“呜呜,那可怎么办,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斗妍会了!年年斗妍会都没拿过头筹,我多想在自己成亲前赢一次呢!” 斗妍会是由中宫皇后举办的,参赛者皆为京中各家未婚的贵女千金。男子亦可观赏。女子在赛后,可将花卉赠与心仪的男子,意即表达韶华似锦,郎情妾意,好花常开。 ……斗妍会,也就是饴淳公主选驸马之际了。 魏妆掖唇角,心底掠过一丝想法。她按捺下去,凑近花盆,弯下膝察看。 这款香玉牡丹她也是头一次见,确是新培育出的品种。据说开出的花呈荷花型,又似玉冠,初开略浅浅粉色,盛开后则洁白如玉,香气尤袭人。但因为一次斗妍会上出了丑,惹得后宫娘娘不喜,便被禁栽了。 她还未得机会观赏过呢,没想到第一次见到,竟这般萧条。 第28章 莫非被禁的原因,或就与谢莹的这一盆有关。 对于一种花的诞生价值而言,确为可惜了。她看看能不能救回它。 第17章 栽种牡丹花宜在通风排水优良处,院内多是精心养植的花卉,这一点自然做得到位。 魏妆侧身查看四周,忽然被上风口的一盆长寿花吸引住。下意识走过去瞧了瞧,轻盈地翻看一下叶子,隐约竟在叶腹下发现几点白色的孢子。 要知道,这种分-身孢子对于大多数花卉都是要命的。萌发后,不仅吸收叶片的养分,繁衍也迅速,能借助风力扩散,若不根除之,七八日便可反复一次。 孢子侵染植株后会阻碍绿叶生长,花芽不开,严重时整株都会停长,直至死亡。 她让其余二人上前来看孢子,小作解说一番,又补充道:“确如严伯所言,这盆牡丹的原种就不饱满,又是去年十一月移栽,季节过晚,所以生长中更容易着染病害。” 谢莹倒吸口冷气,着急发问道:“那该怎么办才好?严伯,这盆长寿花谁搬来的,哪家的?怎就专专在上风口对着我的香玉牡丹?我多难才买到的呢!” 严管家也甚为难,低头思索:“这个……似是林府仆人搬进来的,我见花朵饱满,并无虫害,又与三小姐你的牡丹有一定距离,便未挪移。怎料竟藏了这种孢子,难怪堂主调理牡丹叶的过程中反复多次。” 林府……歹毒。 气得谢莹捏起小拳:“又是林梓瑶那个心机女,她果真一日不算计我都不过瘾。” 这林府乃是三品光禄大夫,林梓瑶在谢莹与奚家公子订亲前,似曾爱慕过。是以,日常总以各种名目使绊子。 严管家不由叹气,他一个普普通通花农,哪能猜出贵女们的那些繁复心思。 长寿花本身抗害能力较强,且花朵叶片堆簇,孢子隐在其中不宜被发觉。但上风口的风一吹,就容易落到本就基础薄弱的香玉牡丹上,在牡丹叶上肆意反复繁殖。 魏妆叫来那边的小徒弟,把花盆抬至另一处,又从藤箱中取出一小瓷瓶粉末,用水兑了些淋洒到花叶上。 少顷,拿起一包土壤并剩下的粉末,转身交给严管家道:“我这里有些特制的养料,严伯且将它覆在花盆表面。其余药粉每日傍晚喷一次,若能有用,大约三五天就能看出变化来,七天左右白斑消失,之后便能修复茁壮。烦请严伯照应着,若见效请上门告知,届时我再调整。” 严管家看着姑娘虽面生,却妍姿俏丽,且说得条条是道,心下颇感诧异。 他们悦悠堂可以说是整个盛安京最出名的花坊了,即便地方不大,但花艺过硬。而眼下的乌堂主,嗜花似命,唯好自由,更比前任老堂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宫中出高价聘请,乌堂主都推拒了。 眼前这位小姐竟胸有成竹,莫非比自家堂主还厉害? 但总归先试试才知道,便将东西接了过来。 谢莹总算宽了些心,牵着魏妆往院外走去。 只见回廊上过来两名鲜亮的女子,左边的身段略腴润,穿宝蓝紫金团花裙;右边的则绾一陇单螺髻,纤纤婉曼,走路半颔首,弱不禁风我见犹怜模样。 那宝蓝微腴的一眼看见谢莹,撇嘴嘀咕一句:“啧,也是个无用的。头上的绿草照料不好,土里的花也养不安生,哧哧。” 顺便护犊一般,攥了攥右边纤曼女子的袖边。右边女子几分酸涩地瞄了眼谢莹,掠过去了。 …… “一盆牡丹而已,早晚给养死。” 谢莹好歹也是侯府的嫡女,祖父当年流芳朝野,誉享满门。盛安京虽说贵女遍地走,不一定谁与谁都熟,可不熟也不曾招惹过啊,为何挖苦自己? 她摸了摸头上的花簪,只是枚浅翠的玉,和绿草有甚关系。 偏是个在窝内横的,出了门一到关键耍嘴时只会气呼呼干瞪眼。相比之下,魏妆前世虽怯懦,反倒是冷静思谋许多。 谢莹摇着魏妆的手腕道:“怎么办,气死我了,妆妹妹一定要帮我赢定她们!到时奚四郎也会在,我非要在他面前长这个脸!” 说起奚四公子,魏妆便想起来了,这是谢莹的未婚夫,之后的丈夫。 其母亲乃公主之女,也就是郡主,算是母系的皇宗亲。府上也威风八面,奚四更生得桃花隽逸,身材修长,很得人悦目。 但前世不知道为何,谢莹与奚四郎成婚后,却时常往谢府娘家跑,且多年未曾生育。有时魏妆猜测她是否与丈夫过得不悦,谢莹面上又总是笑泠泠,让人觉不出什么异常。 而斗妍会,除了京都未婚的贵女男郎,更有王公大臣诸多眷妇围观,魏妆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当下便宽抚地拍拍谢莹的手说:“莹姐姐放心吧,我且尽力!” * 回到谢府,两人去到琼阑院给罗老夫人请安。 正值傍晚申时,大夫人汤氏、二夫人祁氏也恰好都在堂屋,同罗鸿烁饮着茶。 魏妆与谢莹施过礼,谢莹就扑去了汤氏身边,对她告状林府黑心的伎俩,又夸了句幸亏妆妹妹有办法等好话。 汤氏早先见着魏家长女利落巧慧,应对有条有理,不像自个的大儿媳妇司马氏,不吭不响闷葫芦似的。心里便不乐意,恼谢老太傅给老三又定了门好亲事。 第29章 岂料魏女竟主动提出退亲,舒爽得她那顿饭都多吃了两碗。 如果退亲,汤氏对魏妆倒没那么批毛求疵。再加上闺女谢莹相处亲密,便缓和了许多:“确是辛苦你陪莹儿跑一趟。” 一旁祁氏听得暗自发笑。 她虽不计较汤氏心头那些弯弯道道,对斗来斗去的本无兴致,但祁氏也不糊涂。 她却是着急能找个接活儿的,那接下来的内宅季度账本可就甩脱了。汤氏再想找茬,就找她三媳妇的茬去。 自晓得谢敬彦给魏女送了银丝炭,还把贾侍卫安排给人照应。啧,老三那般寡意的情性,未免荒谬。 祁氏便觉事儿应当有些眉目,到底从未听过三郎关切哪个女子。 再又听绿椒回来禀报说,魏女身边的婆妇似是对这桩亲事颇感可惜。祁氏便存心对沈嬷露出一笑来,说道:“昨日送去的点心可吃了?鸽姐儿觉得好吃么?一会你们到我院里来坐坐,我左右也是无聊。” ——待嫁闺中时最易心软,拿下了奶娘,便相当于攻克一半。再则姑娘姿容窈姣,也配得上自个儿子,不怕生下的孙子逊色。 祁氏生得好,皮肤白皙细腻,应年近四十了,却线条优雅流畅,似春日里的桃花。 端看她的样貌,就不无意外,难怪谢三郎那般雅俊无俦的澈湛谪仙风范。 看得沈嬷心热了热,瞧瞧多端妙的妇人呐,若是遇上这等矜持讲究的做婆婆,小姐便不用怕受欺遭罪了。 沈嬷连忙搭腕,热络地应道:“是。” 祁氏既说出口,作为长辈的邀请,魏妆于礼也应前往。 罗鸿烁难得看这二房的现殷勤,只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一想想,大前日谢敬彦半夜疾驰归京,天不亮就去翡韵轩琴房,与盲女先生待了两个时辰余。祁氏担心的怕是这个。 但她若能与魏女走得近乎,外人看了就更易相信谢、魏两家的婚约,老夫人便也乐见其成。 一会儿进到二房的茗羡院里,在正中的堂屋坐下,奴婢上前看了茶。 魏妆打量了眼四周——祁氏擅伺弄,屋内陈设摆件与桌台时常更换,然而那些仆从的模样处事她却都熟悉。 女子坐下来也不显得生疏,玉白纤指自然地捧起青蓝梅花茶盏,谢过二夫人招待。 祁氏眼瞧着她的举止,越发觉得可行。 便露出笑意,关切地说道:“鸽姐儿来到京城,过得还习惯么?” 这声叫得可亲切,却委实不必这般热络。 女子一旦嫁了人仿佛便失去名字,丈夫若待她好些,或许还能私下唤一唤闺名;若夫妻情愫寡淡,也就称呼个姓氏。旁人就更不用说了。 前世祁氏便叫魏妆为“小魏氏”——当年谢敬彦把孤苦可怜的白月光领回来,惨白单薄着脸,进门开口唤魏妆一句“姐姐,容我留下”。 魏妆曾几趟去过茗羡院找祁氏帮礼,祁氏便是对着胭脂盒子说:“小魏氏,他已官居高位,是你郎君。” 言下之意,莫扰我。 今夕往昔,却鸽姐儿都唤起来了。 那劳心操持,隐忍伏低的十三载,也全非白过的。至少裹着糖衣的挡箭靶子,魏妆不会再当了。哪怕之后嫁了人,她也要抵触“小魏氏”。 魏妆搭起纤盈手腕,柔声含笑道:“尚好。二伯夫人您便唤我名字好了。鸽姐儿是奶娘沈嬷嬷从前唤习惯了,改不了口来着。” 祁氏听得这么说,端美的脸上稍露尴尬,也就不好攀亲昵了。到底堂堂高门夫人,不能学仆妇做事。 便流畅地换了说辞,雍慢道:“让你小姑娘家见笑了,我遗憾未儿女双全,但见了你便觉得有缘。若能留在身边,再加上三郎敬彦,便似多了个闺女。也是觉得‘鸽姐儿’有趣,怎得起了这般讨巧的乳名儿?” 这是二夫人主动在给三公子递橄榄枝呢!沈嬷忙在旁解释道:“小姐幼年学语时,与旁的小孩儿呀呀学语不同,口中唤的是鸽子般的谷谷叫。原来的夫人疼她,便给叫做‘鸽姐儿了’。” 第18章 话听得祁氏噗嗤一声笑出来。 时而看着别人怀里奶呼呼的小女娃,祁氏也蛮喜欢。但她从未想自己生,怕影响身材,给谢衍二房留下血脉便算完成任务了。 此刻被沈嬷形容完,她脑海里不禁浮想出一个“谷谷”叫的小美囡来。 难得的心情好起,竟觉得这魏氏的长女越显可心可意。 只是娉婷袅娜,仙姿佚貌,实在美得过分些。得叫人去试探一探性情,别是个水性杨花便成了。 她儿子断不能配水性妖娆之货。 祁氏顺水推舟往下说道:“却叫我想起了三郎,他幼年学语时喜唤‘锵锵’。《左语》有云:‘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敬彦生下时颇有一股清灵气,与魏妆你一鸟一凤却也相衬,难怪太傅曾赠与你两个一块和璧来着!” 提到谢敬彦幼年时,大约想起了早早被罗老夫人抱走,祁氏眉间隐过一丝惆怅,但转瞬即逝。又道: “我们二房人丁少,琐碎清闲,二老爷官居编史,三郎敬彦又在翰林院为圣上草拟诏书典章,剩我一个着实寂寞。我今日与你主仆说话,当真许久不曾有过的亲热。可惜盼不来个女儿,也只能盼个媳妇了。我也是个不爱计较的,将来若儿媳进了门,这中馈便交给她,媳妇与闺女无差别对待。” 第30章 说着,一双瑞叶眼专专凝了下沈嬷。 沈嬷果然再次被鼓舞,忙附和道:“二夫人您如此开明,能够做三公子的少夫人乃是修不来的福气!” 魏妆攥了攥袖边,暗自冷笑:的确是“修不来”的福气呀。 这话倘若换个人,只怕颇为心动。毕竟女子嫁进夫家,能掌夫家中馈,意即尊崇与信任,以及自个儿有能力。 可换祁氏就不同了。 她这妥妥的甩手掌柜,甩出去后,随它天塌下来了都不过问半句。甭管魏妆是否着凉、孕吐、月子,反正出了事全找“小魏氏”,摊得个干净利落。 沈嬷爱贪便宜,见钱见利迷糊走不动道,短时难纠正。 魏妆可不会再上当,便作乖觉地淡淡抿唇答道:“二伯夫人这般贤明仁爱,三哥更加一表人物,来日总能遇到合心意的女子呢!” 咿……言下之意分明便是婉拒。 祁氏颇为纳闷,好端端的怎一上门就提退亲,自个敬彦哪不惹人动心了? 却又知以魏家的谨守体面,小姑娘既已遵从长辈之命,一时半刻也不能硬扳。好在有个奶娘婆子在,总能想办法。 祁氏便缓和道:“也是,都得看缘分,并非个个都像你我这般有缘的。对了,晨间整理出两匹新缎子,我瞅着适合年轻的姐儿们,便送与你拿回去裁衣裳吧。” 只见一匹软烟罗,一匹缕金百蝶天香绢,都是接下来的时令刚好用得上的。 祁氏有钱,娘家祖上百年厚积,出手甚阔绰。 ——重生回来不过几日,不仅老夫人态度莫测,连带着前婆母也变得这般蹊跷。 你说可笑不可笑? 魏妆入京,原也给两房的夫人小姐带了礼物,祁氏这缎子当做回礼收下无妨。 她便大言不惭道了谢,推说去花坊弄得一身泥土,告辞回去了。 走出房门,忽望见台阶下站着的谢敬彦。天空云霞随风拂过,男子着一袭蓝黑鹤羽宽袖长袍,肤容净雅,沉稳肃穆。他本就清凛,仿佛风中都散着那茶木醇香,翩翩然一缕贵气。 知谢敬彦是个礼义孝子,便与他母亲疏淡,隔日请安却未间断。 魏妆扫了眼,淡福一礼,尔后道:“三哥安好,我先告辞了。” 蛾眉曼睩,肤如凝脂,把个候在一侧的王吉看得眼珠都转不过来了。 听贾衡哥说三公子惨遭退亲,王吉本还叹哪个女子不识泰山,但……但若换成眼前美人儿,却仿佛可以理解!这何止人间尤物啊? 是有点惨绿兮兮的就是说。 王吉颇为复杂地瞥向自家主人。 女子睫羽明眸掀起,目中却分明不盛他。若非那樱桃唇角凝着的一丝冷,俨然将他当成做空气。 谢敬彦难能理解这丝冷意。 他适才已站了片刻,便听着母亲在里头百般套话,而魏女的言辞明捧暗拒,应对熟稳。 尤其提及他的那句,“三哥一表人物”,俨然听出几分揶揄。 男子见微知著,洞察凌辣,她处事的心机让他倍感意外。 谢敬彦睨了眼女子白皙的娇颜,魏妆从他肩头泰然略过,一缕浅浅媚柔的花息,使他心弦又抽了一搐。 不由自主睇向她右边的颈处,绾发辫她当属一绝,脑后垂下的青丝缭乱了他的视线。还不到盛夏的季节,当然见不到女子薄衫露颈,他却说不出这样看是为了何用。 ——梦里梦外女子眼神对比,分明就不可能是她! 谢敬彦却到底有些诉不明了的不甘……或可能源自于本能。记忆中魏女娇娇怯怯站于廊下,与少年时的自己蓦然相对一视,金灿的枇杷果子便像深刻在了脑海中的画。 谢敬彦本性无欲,心中唯有祖父多年教诲,以及关于朝堂权衡的托付。他便对她无喜无厌,却未想过不娶她。 娶便优渥待之,不娶亦是觉得为她好。怕自己不能够给予她所望! 然她却为何转眼这般隔阂。 莫非当真另有其人了? 女子若心有所属,旁人便皆为草木。 谢敬彦挺鼻薄唇,渊清玉絮,京中崇慕女子不知凡几。往常他皆谦礼漠拒,这般遭人无视的滋味却不好受。 但知她乃魏老大人孙女,不想冷待。他遂拱手一礼:“魏妆好走。” 沈嬷抱着两匹布,躬了躬,又躬了躬,满脸的讨好。 却看得他生出恼愠。 一个不理睬,一个无视姑娘乱巴结,罢,弃了也省心! 低沉磁润的嗓音,在庭院里散开。 奇了怪,他叫她魏妹妹,她不爱听。改让他唤全名,她怎的还嫌厌。大抵情意一薄,便怎么看都不顺眼吧。 魏妆颔首掠过时,忽又瞥见了男子腰间悬着的火凤玉,她由衷叹了句腰细,想起适才祁氏提醒过的一对合璧。 那是谢老太傅当年到访筠州府时,当面给她二人互-收-半璧的。 魏妆敬重老太傅,彼时收得郑重其事。 她曾多么憧憬与珍藏,在新婚洞房花烛夜,谢敬彦对她好生持久,赧得魏妆口不能言。她原以为他应冷淡,不料那般炙热,只记得颤哆得停不下来。 事后她把玉璧取出,想与谢敬彦合璧。他却哑声沉入她颈窝,记起道:“我忘在书房桌案上了。” 男子凤目里灼灼燃着她的娇影。魏妆却傻,以为他将玉璧放在桌案,是为了常常看到呢。 第31章 殊不知他从未上过心。 一世重生,怎的各个举止出挑。 那般澈凛的男人,竟把订亲玉佩挂在身上? 魏妆记得自己的青鸾半璧,此刻应当还在妆奁里。从前在家时她是夜夜搁在枕下的,北上入京了才收起。 她得将它找出来,退婚时交还之。 还得搁在盐水里泡泡,洗掉自己的气息。 之后送给他的白月光百年好合便是! 她淡漠垂眸笑笑,头也不回地出了茗羡院。 一双云丝绣鞋窸窸窣窣,谢敬彦竟盯着女子婀娜的纤影走了出去,方才拂袖步入祁氏的堂屋。 第19章 祁氏的堂屋里点着玫瑰香薰,她耳听外面似乎传来儿子清冽的嗓音,便端起滋养茶盏静待着了。 看见谢敬彦手腕处落一枚黑玛瑙貔貅串珠,盘得漆晶光亮,猜知他下午未去衙房。 年轻男子精雕细琢般的面庞,袍裳矜贵华逸,身材颀俊修长,看在她眼里就如一道杰作。 偏这杰作却凛冽桀骜,总仿佛隔着距离,生人勿近。 听谢敬彦躬身问候:“儿子给母亲请安!” 祁氏搁下了茶盏,凝神在他的鹤羽刺绣上一思,心潮又澎湃起了。 匆忙夜赶归京,为了见那盲琴师,连衣裳都穿着带她名的纹路……赶紧得找个货真价实的女子伴侧。 祁氏开口道:“适才将魏氏女叫来坐了会,我瞧姑娘唇红齿白,端芳守礼,分外讨喜。你也见过她了,觉得如何?” 妇人眯眼瞧着,目光里有殷切,却又表现淡然疏离。 谢敬彦对这个母亲的感觉很复杂。他幼年随在老夫人身边长大,虽有长姐谢芸作伴,可看着大哥、二哥他们在汤氏跟前撒欢,心里也曾满怀羡慕。 他会趁着课堂上先生不注意,悄悄溜回茗羡院来看母亲。 每次祁氏不是坐在梳妆台前,专注费心地捯饬,就是把手和脸泡在玉盆里浸润。他若不叫她,她可能好半日才会发现他在。 可谢敬彦若唤她,譬如道:“母亲,我昨日学会了一篇策论,你可要听孩儿背诵?” 话还未落,祁氏就已反问:“不错。你来得刚好,帮我瞅瞅这道眉毛画得如何?你父亲看了可会喜欢?” 又自己接着说:“算了,他能喜欢什么,他喜欢的只是扎在书堆里撰史。还是我自个看吧,我觉得好便是了。” 忽而转头问:“……你刚才说学会背哪篇了?” 谢敬彦或已急忙跑回课室,或已消了兴致背诵。 倒是这几年,祁氏开始关注起他的身边事。然而该关心的不关心,不该关心的胡乱生疑。尤其自他把鹤初先生领回府里后,就天花乱坠想一通。 谢府统共这么大,她对贴身婆子一诉,几回便传了开去。 流言蜚语无端生有。 眼下魏女来京,既不准备与他成亲,谢敬彦更要尽早杜绝了祁氏的盘算,以免节外生枝。 他便单刀直入道:“儿子对她无感。当年祖父也曾同意,她若决定退婚,吾便成全,母亲莫为此费心了!” 什么?如斯上天入地都难寻的娇姣美人,他都无意? 祁氏挑起眉头,颇为心痛起来:“那你却是要如何的女子?府上风言风语,只道你与那鹤初先生……其中糟心的我且不提罢。我这般孤单寂寞,难得来了个讨喜的姑娘,想留在身边做个体己,连这你都不愿体谅?” 谢敬彦被说得亦怅然,他晓得母亲性情已难改,但若要娶妻,也当情投意合,方能内宅定宁。 便仍几分不忍却坚定道:“儿子已同意退亲,只待祖母寿辰办好,便正式解除婚约。母亲可找她闲聊,但望注意些分寸。” 祁氏听得希望渺茫,只好退让周旋起来:“老夫人都未确定的事,再说吧。今日炖了番茄冬菇牛腩汤,我晓得三郎喜食酸味,且留下用晚膳吧。” 谢敬彦点头。 不料当晚回云麒院休憩,竟又做起了梦。 这次的纠葛却是一副雨后场景,心中被一股酸劲拥堵得揪痛难抒。 * 自然又是与那娇容模糊的女子,两人似乎因什么问题生了嫌隙。 她晨间携婢女去皇寺进香,执拗抬起下颌,从他窗扇敞开的书房门前过,仿若视他如周遭的空气。 谢敬彦本是明察秋毫、缜密掌控之人,随着梦境剧情的串联,这次的他开始特意留心,观察属于女子的一些行止习惯。 他命端坐长案前的自己正视过去,见她手上似拿着中馈的钥匙串,纤指若嫩姜。只觉那视人如无物的拿乔模样莫名熟悉,并不真能把他惹恼。 且娇又作,他噙起薄唇低声一笑。无语置喙。 ……发现自己原来起初时,并非对她隔阂与烦倦。 反而更多是漠然迁就任纵。 然而,约莫傍晚仍未见她回府,眼看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唯恐路滑,谢敬彦端坐书房几番矛盾,还是叫贾衡备了马车出城。 这种主动让步的姿态,让他甚为抵触,然梦中的他却管控不住。 岂料行至官道,却见晃悠下来一辆马车。车脊上垂挂饰物像是皇室宗亲,锦帘微动,隐约熟悉幽香。 谢敬彦莫名直觉的,猜她竟就坐在里面! “停车。”他迈步下地,倾玉俊颜凝蹙冷愠。只觉原本矛盾的热切,被浇灭透凉的预兆。 第32章 “迂——”果然,对面那辆马车也掀开了帘子。先探出头来的是个圆领锦袍男子,视不清五官,却有双肖似皇帝的落笔眉,年纪亦与他相差无几。 男子脸上浮起层次丰富的笑容来,而后把目光瞟向车内的另一面。 谢敬彦顺势望去,乃是那妩娆绮美的女人。她穿着一抹淡紫缥碧罗衫,衣襟处略有些湿,显得仓促迷离之感。 这副媚怯即便已许久不曾见,可谢敬彦太过熟悉了!后面不常见,是因觉察她畏缩不喜欢,而他亦要潜心谋政,便逐渐对她宽容怠慢了。 原来她并非不喜,只是……要换个人么? 他凝着女人起伏丰柔的胸襟,想起那琴弦之上的绵长婉转哦-吟,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梦里的他,亦或是刻意留心观察的梦外自己。心弦揪起,一股无可比拟的破碎。 却仍兀自凝神道:“下来吧,接你回去。” “夫君,你怎到这儿来?”女人俨然未料到他会出现,稍显忙乱的神色中,原本的气闷尚未消散。 一气便要气上许久。 谢敬彦用“该我问你”的眸色止住她,偏当着人面,扣紧她的五指,将那纤柔身姿拽到自己身侧。 皇族男子悠然觑着这一幕,含笑启口:“早就听闻谢大人与少夫人琴瑟和鸣,凤鸾合璧,果真如此。却不须我多余解释了,这下山的路滑,少夫人马车出了故障。现把人送到谢大人手里,本王也宽心了,物归原主。” 用的“物归原主”一词,被他嚼在话中,颇有些含糊用意。 本王用过了,归还于你。 第20章 梦中的谢敬彦,那段时间似制束于某些朝堂诡谲,与皇室宗亲之间关系玄妙。 莫非女人竟因此而另谋高枝? 他满心愤怒,但知她是敬重之人叮嘱自己须厚待的。便已背叛,他也总会给足她照拂。 听及那皇室男子用“物”形容她,水性杨花也罢,并不希冀她被人如此比拟。 谢敬彦攥着女子的五指,下意识地将那盈嫩柔荑收紧重捻。他本是特意为接她而来,接便意味着让步,岂料结局讽刺。 便改口冷漠道:“王爷此言差矣,人皆有血肉,岂非物所能比?我本去城外庄子路过,便顺道来看看,正好遇见了。有劳费心,慢行不送!” “应该的,谢大人无须客气。” 而后两辆马车分道扬镳。 车帘子随着轱辘轴晃动,光影忽明忽暗。春雨绵绵的天气里情愫总易胶着,而他们已生疏多日。 呼吸间弥漫着女人幽香的湿意,谁都不言语。她仍在置气,他面容一贯清卓,内里早已穿云裂石。 大约贾衡也是个看主子脸色行事的,见谢敬彦一袭寒意冰霜,马车也驾得格外颠簸。 起初车厢里两人间隔一尺而坐,女人稍紧了紧淡紫缥碧罗衫,尚未意识到他因何事寒凛,不去看他修逸的身躯。 少顷似乎明白过来了,仍执拗着不解释。 谢敬彦思绪辗转,到底希冀她主动辩驳些言辞。 觑望过去,模糊间却见到她存心别开的娇媚姿容。 忽行至一转弯处,他耐性耗尽,蓦然宽肩侧俯过去。他清隽修长能文擅武,腰臂格外有力,伸手扣住她的削肩,去翻看她的颈涡。而后往下滑视,想看清是否有嫌疑痕迹。 女人的肌肤胜雪,仿佛轻轻一触都娇羞惊扰。往常时,峰嵴之下被她贤淑包藏,梦中的却只着寻常丝衣,跃如脱-兔。 ——去见旁人,便不裹束。 他还未将她全扯下去,心已经凉却了个大半。 无人知道女子颈涡的红痣是何等媚弱惹艳,若她果真与了谁,不信谁能忍得下缱绻。 果然,他一眼便在那雪-色上窥见了一簇殷红。新鲜的殷红,还是在脱-兔的隐匿下方。 男子俊美无俦的脸庞分外难看。 女人起先懵然,随后便明白过来了。吃力地平复着被他宽肩俯下的压迫,羞怒地遮掩起自己,斥他道:“夫君想哪儿去了?这是下山时路滑,马车滑出了官道,我在路边戳碰了枝杈。恰好遇见*王,便乘坐上他的马车。” 谢敬彦心里稍感舒适,但她却没解释为何偏偏今日出门未裹束薄丝。 而睇着那胸襟中刺目的一点嫣红,身为夫君,到底仍凌厉腾煞。 梦中的他控制着自己,特意忽略,只着重问道:“什么王?你再说一遍。” 女子被唬了一唬,声音软下来:“*王。若今天不是他,我此刻还在半路求助。你不来便罢了,来了还要就势凶我?我与你争辩的乃正事,你不该利用这辱没我!” 仍然不能听清是哪王,谢敬彦作罢。 他也理不清对她是有情或无情,只从未想过如此这般去对待其他的女子。 便又道:“去皇寺的官道皆有专人维护,偏却你的车侧翻?为何旁人的马车不坐,偏坐了他的?你不知他是何身份?” 女子终于参破他心里怎么回事了,赧红双颊道:“那时只有一辆经过,便恰好乘坐了,坐上去才知道是*王。夫君可是在吃醋,别这样看我,莫非你还想再换辆马车么?” 言语中莫名有些拘促与揶揄的成分。因为发现他因误会而表露失控,她好似紧张,却又浮起一抹娇矜的得色。 谢敬彦不知“换马车”为何意,但他既已存有探察的意识,便不会染指她。 第33章 梦中的自己托住女子后颈,隐忍下满腹汹涌难抒的酸劲,摁入胸膛道:“想和离请直说,我从未有意桎梏你!” 低沉的嗓音,竟生出无力。 女子仿佛被他打动了,她应是对他仍旧含情的。因他的语气,她将两手从后腰环过他,呢喃道:“既为君妻,从一而终,我不后悔。但你可想好了,将他送回到我身边来?他还那么小,我舍不得离开他。”言语眷怜着,虽望不清,却分明弱势依附。 无法描述的柔软幽香,她颈下的美好熨入他怀,听见怦动的心跳。谢敬彦忽在梦中记起那吐血的一幕,女子冷凉咬唇:“此生错付于你,若有来生,断不与君续……” 以及耳畔一声少年清呼:“娘亲!” 他竭力地想要分神出来,去看清她的模样,却忽地一瞬眩晕,只剩下了梦中的他本人。 再无力掌控。 男子抵上她额际,缓声颔首道:“我亦是祖母身边长大,却如何开口?祖母仁爱宽厚,你若想见,随时自去上房抱回就是。” 女子静默了片刻,似乎并不苟同他的想法。忽地谢敬彦背上一刺,她揪了一把他脊骨紧实的皮肉,把他推开了:“凭白与你和解,早知刚才便说与*王般般来往了,伤心。”言罢娇拗地揩起衣襟,再不理人。 男子本意强捺下去的疑绪,顿又升腾起来,猛地苏醒。 然而那心间起伏的冲动,与汩汩的醋意竟不得放松。 短短一段梦似碾过一场纠葛历程,让他醒来后好生疲惫。只是随着梦境片段的清晰,谢敬彦越发感觉到某种可能存在的真实感。 至少他现在所知的,女人掌管着中馈,与他育过一幼子,亦与某位王爷有着一缕道不清。 谢敬彦望了眼火凤玉璧,原只想用这个提醒自己已有订亲,以此来压制梦境。岂料无甚用处,反而梦得频繁,他便从腰间摘下,又放去了屉子里。 那般连贯的场景,怎似空穴来风?若真有这女子,他定会尽快将她识别出来! * 前些日突降的夜雪过去,接连几天都放晴,眼看着便春意融融,生机盎然起来。 在盛安京的三月末,忽然的倒春寒本为常事,不影响应季的春暖花开。 清早起床,魏妆便准备着去褚府拜访了。 她的妆容向来自己负责,若有沈嬷或者绮橘在旁,便帮忙打打下手。 身体年轻之后睡眠也格外惬意,一觉睡醒仿佛给肌肤滋了一夜的水分,娇莹弹嫩的。 对镜梳了个元宝髻,别上两枚孔雀钗,精制的红纸在唇瓣上下滑抿。镜中便呈现出一幅琼姿花貌,薄肩娇挺,慵容怡然美不胜收。 一路行到大门外,魏妆命人将一盆波斯木兰搬上马车,独剩下了那盆黑牡丹花留给自己。 牡丹较为耐寒,不畏惧结冰,却比其余几盆花将养得要更好。这才几天呢,原本的花苞儿便打开了,紫黑色的花瓣剔透诱人。 黑色花是最难养的,弥足珍贵,还能入药,偏偏被她伺弄得灼灼旺盛,魏妆晨起都忍不住亲了亲花瓣。 谁说花就非得粉色才娇嫩,黑系的花也艳嫩不已好嘛。 她就爱。 但愿自己成就大快朵颐的黑牡丹花,痛快是我,旁他的皆身外物! 她记得褚府松弛,褚老夫人尤有睡懒觉的习惯。但下午过去显得太晚了,她便挑了巳时出门。 走到谢府台阶下,阳光和煦,想到即将去见热络的两位长辈,魏妆脸上不由浮起了笑容。 打垂花门内望过去,只觉她喜乐而娇矜,像富有鲜活的感召力。 谢敬彦从未见过魏女这副泰然和煦。她的娇懦,她的恍然变化的漠视,仿佛只是专针对他的。 拜访褚府,魏妆特意带了绿椒与沈嬷同去,她现在倒不担心罗老夫人那头的态度了。 只这两人,绿椒是二夫人祁氏安排的,祁氏竟一改前世不闻不问的态度,俨然巴不得自己早早成亲。带上绿椒传话筒,也好叫祁氏看清楚她的态度。 而沈嬷,魏妆须得让妇人尽快明白,自己原是有能力有退路可行的。 讲真话,沈嬷确然有些改观。原本她担了一腔的重任感,决定到京城后无论如何,势必使得小姐嫁入高门。 不料入京后,鸽姐儿一改往昔娇怯柔懦,凡事自个安排操持,竟几日功夫,便与大鸿胪褚家联络上了。 须知,魏老大人故去后这些年,老爷魏邦远已与褚家不往来了。她一个小姑娘家,是如何做得这般行云流水。 忽地瞥见大门内庭台的谢敬彦,沈嬷连忙欠身热切地唤了句:“三公子早安。” 魏妆本欲上车垂帘,一转头也看见谢敬彦了。 他生得是真祥麟威凤,贴合他的名字,云卷云舒,敬畏天然。时间轴越发前推越清凛迷人,偏却空长一副倾城色。 ……越往后么,越叫人恨得挠心切齿。 今早看起来隐有憔悴,浓眉瑞眼下稍敛着倦意。高挺鼻梁,薄唇棱角分明,总似俊雅谦谨,其实那分明是本性寡情的错觉罢。 住在倾烟苑有个好处,人们花钱去坊肆里听歌弹琴,她却时不时闻琴婉转。 卯时天刚亮,便听翡韵轩那边若有似无的琴音飘散。她跟谢敬彦十三载夫妻了,不用心听都能分辨是他的手法。 鹤初先生的琴音扬溢轻空,而谢三的指尖起摁皆是隐藏力道的,二者本质不同。 第34章 看来他最近睡眠堪忧呢。 不过算一算,这个时候大抵面临选部调职,朝中利弊权衡繁复如麻,他做为一只老道的狐狸,当然思谋甚多。 记得前世谢敬彦是去刑部的,起初魏妆也纳闷,那般清气卓然的男子,何以去煞气十足的刑部。 等到一晃四年,谢敬彦摇身便作吏部尚书。魏妆才知小看他了,他的蛰伏,左不过是为养精蓄锐,蓄足羽翼。 心思沉渊,天生位极人臣的内厉狠绝! 魏妆对谢三福了一福,漠然上马车。 不知缘何,谢敬彦竟忍不住觑了眼她半俯的身姿。女子丰柔的曲线娇盈美满,随着动作在阳光下浮出光晕,看得他莫名心中一刺。 想起了梦中,那将身姿弱势依附于自己的女人,无言形容的柔韧与迷陷。 他冷蹙眉宇,不是她,怎地仍不死心? 这魏女心机又薄情,何堪与梦中娇怯美人作比。 谢敬彦想起适才抚完琴后,从翡韵轩出来。偶然路过倾烟苑前,看到与黑牡丹花撅唇亲贴的魏妆,彼时他的惊愕。 记得魏女貌似的确喜欢花,当年筠州府院里亦盆栽四处,粉色的、浅黄的、淡蓝的……并不知道她衷情黑牡丹。 他待与她退亲后,便遵照祖父之托,对外视她为妹子罢。 隔日的进讲经学,喊祖母将她一同捎上。 第21章 贾衡现在看到魏妆便天然犯怵,这厉害的女子,看似娇慵柔嫚,却叫人招惹不得。 再一瞥旁边清执俊雅的三公子,神色也不太好。说起来自从魏姑娘到府上,三公子便有些沉郁。 其实细想也能理解,到底被退亲了。京中轮得到公子拂人无数,未料竟被一筠州府屯监之女拒绝,换谁心里能舒服? 贾衡便汇报道:“魏小姐是去褚府上拜访的,前日褚老夫人送来回帖邀请,还是我给拿去她院里。对了,公子今日也去找褚二公子,可须换个时间再去?” 谢敬彦找褚琅驰是为正事,断不必因魏女而避讳。不知这侍卫缘何自作主张,替自己做了回避的建议? 他肃着容色道:“照去无误,她去她的,互不影响。” 哦。贾衡点头,看见魏妆冲内门笑了笑,生怕过去又被她捏着哪句话说。这般犀利又美得稀罕的女人,别说自己了,感觉公子早晚也要被吃定! 贾衡又道:“不如等她先走了,我们再出去吧,省得两辆马车挤到一处。” 言词恁没骨气,好像偌大豪阔的谢侯府门庭,就巴掌大地儿似的。言罢,掏出一个收缩口的锦袋,扔了一颗芝麻糖在嘴里嚼起来。 酥脆的芝麻味中,还有着花生、核桃、麦芽、红枣碎等香味,弥散开来。 谢敬彦闻着了,随口问:“在吃的什么?” 贾衡愣怔一下,略不情愿道:“芝麻糖,别人送的……就她、魏小姐昨日硬塞给的。” 谢敬彦也喜欢吃芝麻。淡味系。 但他自律清修,无食零嘴的习惯。贾衡随主,也就管住了口欲,而且身为侍卫,守护主子安全,也不可随便把偏好泄露出来。 但谢敬彦了解贾衡唯好一口甜食,尤其坚果类,只是少有人知道。为何那魏家女却送得极为恰好? 谢敬彦未语。 他总不会觉得,对自己漠然冷视的魏妆,是因着十五少年时去到筠州府,看到他多吃了几颗盘子上的芝麻酥,而将他表露的喜好记住了。 魏女根本就无意自己! 男子清绝凛澈,修长疏朗的身躯,仿若谪仙莅尘一般,气宇叫人臣服。贾衡虽比谢敬彦大一二岁,浓眉豁犷,却最为敬重三公子。 侍卫莫名生出了叛-主的心虚,连忙解释道:“我估计她是看公子将我安排给她差使,过意不去,这便送了我一盒芝麻糖……还说是她亲手做的。我便想正好替公子尝尝她手艺,若是难吃,则说明厨艺堪忧,女子无德不贤,这婚退得倒也对了,公子不用尴尬。” 谢敬彦根本无须尴尬,婚姻本就是两厢情愿,她不喜或者自己不喜,都是一样的。 他本意对这桩亲事的态度也淡。 若仅听前两句,他并不多想。只晓得是魏妆亲自手作,忽觉那香味愈发地刺鼻起来。 对他无视,对贾衡一个侍卫却热络? 他问:“那么,尝过手艺如何。” 贾衡低头支吾:“就还……算有点难吃,不够甜,显淡。” 又补充道:“反正三公子不受等闲女子馈赠,这个你就不用尝了。” 侍卫却不知,谢三郎比之更喜食芝麻淡糖。 这点心是魏妆在筠州府第一出名的老字号买的,她寻思一出发不定得什么时候回来,又念及彦哥哥似喜欢芝麻,便特地叫绮橘去店里排了老长的队,比她自己做的都要好吃许多。 当然,她重生回来便忘了这一出,随意赠给了贾衡收买人情。 ……若真有点难吃,你小子早吐出来了! 谢敬彦忽想起沈嬷说的,魏妆为了来京城,绣许多张手帕,挑着最符合他气质的带来。既带了怎不见送?莫非又那婆子巴结,信口胡诌。 谢敬彦噙唇笑笑:“少嚼些甜的,仔细牙。” 漠然无波,拂衣袂携风过去。 这话竟分不出是提醒又或震慑,听得贾衡连忙缄口,几步随了上去。 第35章 有异于三公子一贯的作风,不是他自个命自己照拂好魏小姐的么? 真费解…… * 半个多时辰后,魏妆到达了褚府。 因官居鸿胪,须常于内外务奔波,褚府处在金乌大街的西侧,临近皇城的乐贤坊,离着热闹的西市也不远。还没进府内呢,便觉着与高阶森然的谢侯府多有不一样。 台阶前,褚老夫人早已安排着一等的近仆在迎接了。 一路往内宅行去,雕梁画栋,飞檐翘角,莫名地舒适而放松。 却说褚府人丁简单,褚老夫人就得了一个嫡子,恐未能给夫家开枝散叶,便纳了一房妾室。妾室早故,留下一子一女。庶女多年前外嫁,庶子则在府上住着,褚老夫人也都一视同仁。而嫡子承袭了大鸿胪之位,也就生下两个儿子,其中褚二公子还尚未婚聘。 上院里,褚老夫人与大夫人阮氏端坐在八仙椅,脸上殷切地等候着,露出亮光般的笑容来。婆媳二个皆慈眉善目,和气而周全。 当年谢、褚、魏三家感情尚好,只魏家去筠州府之后便渐远了。褚家以为魏家与谢府定了亲,故而刻意避嫌,也就不便走动。乍然听说长女魏妆上门来拜访,真是好不欢喜。 瑞兽彩绘的挂屏前,妇人仔细打量着跟前的魏妆,越看越可心意。家中少闺女,尤其十六七岁青春扑面的小姑娘,怎么看都想当成个宝。 眼瞧着魏妆送的一盆波斯木兰,将养得生机绽放,更叹心灵手巧。 阮氏还忍不住说了,要认魏妆作干女儿。被褚老夫人悄悄瞪了一眼——这是谢府定下亲的,人罗氏不一定乐意,以为高攀。 问过些家常之后,褚老夫人不由感慨起魏老侍郎的风骨。 当年造河渠,当地官员偷工减料、克扣钱款,工程筑造一半竟塌陷了。虽无人员损失,却耗费巨万。朝廷主张把工部魏侍郎罢黜,魏老大人立扛压力,筹资聚银,仍将工程一定修好。而后说到做到,筑好河渠后自请辞官,皇帝多番挽留亦未果。 只这一点,时隔多年讲起来,仍然让人好不敬佩。 褚老夫人抬起眼帘,念叨道:“如今阿妆你入京城来,这可太好,常到府上走动,便如在自个家中一样。” 魏妆乖觉地应好:“谢褚老祖母与阮伯姆的抬爱。” 午间在上院用了饭,褒了蛤蜊米脯羹,另有五味杏酪鹅、姜酒龙虾、什锦鸳鸯饭,婆媳二个看着姑娘淡定大方,食相美好,自是越发地喜爱起来。 吃罢饭在花厅里坐着品茶,又聊到了魏妆与谢三郎的亲事。 却说褚老夫人与谢府罗老夫人原本关系尚好,但罗鸿烁唯把门第挂在嘴边,自从丈夫升太傅且赐封侯爵后,便越发地拿捏起排场。 一次某家设宴,因晓得她二个老妇熟络,便安排在邻座。谁知罗鸿烁觉得被轻慢了,定要调换个高处的座位。 褚老夫人也是个识趣的,只觉这地位一高吧,人情也变化,也就主动不奉承了。 儿媳妇们看脸色,逐渐跟着疏淡,倒是不影响几个男郎走动。 本以为魏妆进京,大抵也忌惮这层隔阂。怎料亲睦如常,委实叫人舒畅。 同时,又觉得姑娘是个好福运的。 不然以罗鸿烁的做派,那桩亲事恐怕要作废。刚好,逢谢府解除了丁忧,怡淳公主开始择婿,估计便想起来魏家长女了。 好在谢三郎雅量风华,淑人君子,与他成亲却是安心相配。 褚老夫人便笑道:“姑娘来了,大抵也不用再回州府去。年岁相当,是该与谢三郎成亲则个。” 魏妆扫了眼旁边的绿椒,婢女眼神期待,蠢蠢欲动。果然,一开始便做着夺-床的打算。 把她当跳板呢,谢公子可真吃香。 母亲庄氏去得早,沈嬷又总事无巨细,谆谆叮咛。前世魏妆怯懦避藏,可真是毫无防备心呐,谁若对自己亲厚些,便以贴心待之。 想起最后被堵在花亭吐血倒地的一幕……呵,不定其间做过多少勾当。 这就让贱婢听清楚吧! 魏妆搭手,柔声笑道:“入京主要为给罗老夫人贺寿,再则便是与谢三哥的退亲。褚家祖母快别取笑我,届时还须麻烦您老人家作个中间人呢。” 竟是退婚,好好的姑娘上哪儿再能找得出来。 褚老夫人看向阮氏,这回不干涉你认干女儿了。 探问道:“确属意外,当年亲事莫非太傅定下的么,如何突生变动?” 魏妆含唇解释:“小女向来敬重老太傅与罗老夫人,但因距离远,今时不同往日,未能常探望,深感愧疚。这也是祖父与父亲多次提及的意思,魏妆谨遵嘱咐。三哥卓尔优异,当配得上更好的女子。” 她这却是把罗鸿烁当日初见时,那番含沙射影的门第挑剔给化用了。 褚老夫人听着,约莫也猜出些枝节。姑娘是个灵巧通慧的,应对确然从容,只是可惜了谢家三郎,多么匹俦登对的小两个呢! 便措辞道:“那还真是……”本想说点可惜的话,忽又想起了自家的老二褚琅驰,那小子,给找了多少户都不满意,早晚孑然单着。 褚老夫人后半句就改了口:“既是家中的长辈之意,我也不好相劝。中不中间人倒不要紧,便按你们心意去办就是了。” 魏妆必定要让作证,以此彻底绝了谢府拿自己当挡箭牌的算盘。 第36章 做着柔软为难道:“当年太傅与祖父定下这门亲,褚老大人亦在场为证,退亲还须请老夫人或大伯老爷出面才好呢。” 话音落下,一抬眼,看到花厅门外何时出现了两名年轻男子。其中一个魁梧郎将,她下意识没想起来,另一个则是谢敬彦,凤眸颇为深邃。 仿佛未见过她这般韧、柔擅变。 她偏是对他郑重地盈了一笑。 第22章 谢敬彦今日过来找褚琅驰,两人私下在院里用过午膳,正准备去礼部翟老尚书的府上。 他两个皆是翟老尚书的开蒙学生,只褚朗驰喜舞枪弄棒,刚从六品振威校尉升为从五品归德郎将;谢敬彦文韬武略,但更偏向于朝堂,二人莫逆之交。 经过花厅时,听见里头传出了说笑声,姑娘声似银铃,惹得妇人们和乐。 褚琅驰就抱怨道:“必是祖母和母亲,不知又给我找了哪家的千金,说我糙性子,定要配个温柔小意的。那些个温柔小意我瞧着都别扭,更别提娶回来了,好不愁烦!” 谢敬彦揶揄他:“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确实该成一门亲,有人约束。” 褚琅驰听得郁闷:“喂,这还是做兄弟说的话?我看倒是敬彦你,马上就要尚公主了,到时见了你,我得先称呼一声驸马爷。” 说的是饴淳公主,一个让男郎们头痛的刺儿。其母董妃会来事,在皇帝跟前得宠,连带着饴淳公主也骄纵恣肆,好高骛远。 早许久,诸位就看出她钟情谢敬彦了,翰林院门外没少见她跟前的宫女蹲守。谢府丁忧,饴淳公主虽侍卫换得频繁,却亦跟着闺居三年。这次都在观望着她选婿会选谁。 单凭董妃与杜贵妃亲近,杜贵妃则是宣王的母妃。在朝局未明朗前,谢敬彦谁的边都不沾,必定不会让此种事情发生。 他瞥了眼路边碎石,淡哂薄唇:“驰兄言之过早!” 褚琅驰却不这么想,且看接下来的蹴鞠赛,皇上把谢敬彦安排在宣王一队,就可嗅出些风向来了。这做驸马前的单身日子,且过且珍惜吧。 褚琅驰便扯上他,让去见识见识祖母给自己找的都是些怎样女子。或动不动哭鼻子的,或说句话都累喘气的,让谢敬彦别不信。 谢敬彦猜着花厅里的约莫是魏女。他既已决定退婚,之后只将魏妆视作妹子,却又好奇她在外府聊得热络松弛,便跟着去了。 他把这解释成,只为探究一番,怯懦少女何能突兀地性情大变。 然而去到花厅门外,却顿又后悔了。 两个男子皆惆怅。褚琅驰后悔把话说得太早。谢敬彦悔不该激他过来! 雕花门扇外,褚琅驰直接看得傻眼了——冰雪剔透,香娇玉嫩,绮艳绝媚。怎有那般姿色的女子,柔柔韧韧的,却一点儿不显造作?撒起娇、示弱起来也好让人筋骨无力。 怎么没说给自己找的是这样美人,褚琅驰暗怪着装太草率了些,早知该把一身武将公服换掉。第一次觉得祖母说得对,太糙劲了。 谢敬彦觑向魏妆,修朗长眉微蹙,垂袖的手掌仿佛攥着沉冷且惊异。 原本魏妆前来褚家拜访,他视为平常,却没料到,她又在提及与他退亲之事!为着与自己迅速退亲,忽而坚定,忽而卖软示弱。 而这柔弱娇憨一面,却又与他记忆中的娇怯易惊全然不同,乃是一种为达到目的而表现出惹人疼宠。 魏女到底有几幅面孔?纤巧得似金灿果儿,乖娇珍视地拥住定情合璧,为进京见他绣手帕,转头冷漠决绝地吻熨黑牡丹……张张面孔都尺度拿得稳当。 谢敬彦一瞬甚至想,或许刻在记忆中那枇杷树下一幅,亦是她为着在祖父长辈跟前装出来的。 而他到底哪里做得缺欠了,非要惹她执拗地退亲? 谢敬彦心底莫名堵闷得慌。 男子清执轩昂,扫到旁边楞神的褚琅驰,不自禁磨了磨唇齿。 待魏妆诧然地向这边含笑望来。 褚琅驰终于反应了,从五品郎将咳咳嗓子,局促道:“祖母说的什么退啊亲的,可是在说我?” 话虽如此问,眸光却始终盯凝魏妆,仿佛巴不得在提自己。 褚老夫人与大夫人阮氏互相对了个眼神,立刻就琢磨开来。 实话讲,这幕场景委实也出乎婆媳意料。原本都只当魏妆是定亲给了谢三郎的,谁能想到,峰回路转了就。 况且,姑娘多么讨喜! 阮氏慈眉善目,心情极好地嗔道:“胡诌什么。说的是谢家三郎。这位是筠州府魏家的长女,你魏妆妹妹,敬彦早前定下的亲事了。” 褚琅驰忽地跌到池底,不甘地诧异:“却为何听到退亲二字?谢敬彦,你何时定了门如此好亲事?又这是被退亲了,竟还有女子敢退你谢侯府三公子的亲?魏妹妹真勇!” 褚琅驰对锦椅上的魏妆,又高看了几分。好样儿的,心里稀罕! 退亲,被退亲了……这几字连日来频频在耳边重复,直叫谢敬彦好生愠起。 他被问得到底尴尬,看向魏妆,魏妆却无动于衷。 罢,昨夜梦中的场景忽然浮现起来,那娇羞弱势女子才是他该去寻出的。他知不该与魏氏女多费心思。 然而却本能的管束不住某种酸涩,生怕她因此被旁人惦记。 谢敬彦掀眼睨了一睨,启口道:“当年祖父定下的婚约,嘱我足魏妆所需,待她优渥,不允辜负,且赠鸾凤和璧一副,永结同心。至于成不成亲事,端看魏妆的意思。” 第37章 前半句,怎仿佛在表态似的,形容周全详尽。男子墨瞳中竟隐一丝幽深诉求。 魏妆可不会上当,暗自含起樱唇:如此交情的兄弟都不知他已定亲,果然呢,从开始就没把此事放心上。 她望向褚二公子,记忆逐渐涌现了上来。 记起褚琅驰,前世乃是个武将军,手中握有兵权,梁王有心拉拢他入局。 梁王是德妃的儿子,德妃则是太后的外甥女。自皇后故去之后,谢家长房改向太后靠拢,谢敬彦起初谁也不明显表露。 及至箭在弦上的紧要关头,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临时套用了褚琅驰的兵权。把褚琅驰本人都耍懵,来了个出其不意,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将冷宫的废太子推上了皇位。 好在新帝登基后,确是个贤明的帝王,全然不似囚禁于冷宫时的狂鸷羸弱。 谢敬彦等于也算变相携褚府躲过了一劫。但宣王与梁王可就下场凄凄了,流放的流放,五马分-尸的分-尸。以谢左相沉渊叵测的深谋远略,断不会给朝权留下后患。 当然,谁知他是否因曾误会魏妆给他戴过绿帽,而公报私仇撕了梁王。谢敬彦的凌厉狠辣都在内里,几不形于容色。 甚至为了消弭关于新帝非嫡脉的传言,他掌令篡改编史,还把亲爹谢衍都给软禁了一段时间。 …… 魏妆忽然想到,这褚二公子,家境宽松,长辈仁爱,无关风情。前世总顾着操兵打仗,到近三十五了都未成婚。 若然还要嫁人的话,她倒是可以考虑。只看褚府的后宅安闲悠乐,也算值得。 她睨了一眼沈嬷,心下寻思,正好叫奶娘松动松动念头。并不需在谢三郎一根绳上吊着,免得何时又整出什么蛾子来。 见褚老夫人介绍,魏妆便拂裙起身,盈盈搭腕一礼道:“魏妆见过褚二哥,谢三哥。” 谢敬彦,他排在后面。 允许旁人唤她魏妹妹,却独只让自己与母亲唤她全名。 谢府岂有对不住过她? 绿椒站在旁侧,瞧得不由心一沉。魏小姐对三公子怕是真无一点意思的,怎会如此?那绿椒留在倾烟苑伺候,还有甚么可企图? 婢女焦急地瞥了眼谢敬彦,却发现三公子容色少见的寡郁……主动给魏小姐安排银丝炭的也是他。 看来得回去和二夫人另想个法子才行。 褚琅驰听着少女柔嫚问候,都有些不太会措辞了,应道:“魏妹妹不必客气……就是怎么的,瞧着你莫名眼熟!” 褚老夫人颇为了然地看穿,接过话茬道:“驰郎说眼熟也不算错,从前阿妆抱到府上来时,还是个粉嫩娇糯的襁褓儿。你五岁了,拽着她小手,眼睛盯着都舍不得挪开。却奈何老太傅一意要以订亲报答魏侍郎,这便成全了谢府一桩亲事。可惜呀,却要退婚了。” 老妇嘴上一副惋惜的样子,实际却舒了口气的那种畅然。 又提起魏祖父救过谢祖父一事,谢敬彦心底凛了一凛。 那原属于他应尽的责任。 女子幽幽的媚妩花息沁脾,搅得他心头乱絮,想到有人竟曾攥过她手。明知不理智,仍应道:“我与魏妆退婚只稍一提,待先忙完祖母寿辰,再行商议。此时定论,却是尚早。” 言罢,扯了褚二从花厅走出来。 不是,此言何意?他从起初便对这桩婚事轻慢,莫非竟不想答应? 魏妆听得惊奇蹙眉,灵透的眸子里溢出愤意。 追着谢敬彦修挺的背影看了过去。 往前院穿行,褚琅驰尚仍意犹未尽的样子,酸涩问道:“对了,为何我唤的是魏妹妹,你却可以直呼她名字?我见她似也不钟情你。” 谢敬彦这才稍感独一无二地舒适了点,拂袖回话:“不叫魏妆,却应叫她什么?” 竟听得褚琅驰答不上来,毕竟人家现在仍属于未婚夫,有这特权。 坐上豪适净雅的马车,一路往翟老尚书府行去。两人在马车上对弈,谢敬彦一改往日清修含蓄,杀了个褚琅驰片甲不留。 褚琅驰起先还能悠哉,时不时发问一句,诸如“你可先前见过魏家妹妹?”“确是一直这般娇美讨巧么?看得人心都跳不动了。”“退婚之事你何时处理?” 谢敬彦但且温和回复,只修劲手指攥着象骨围棋,越杀越狠。杀得褚琅驰脸上一点面子都挂不住,褚二最后只得缄口,欷吁应对起来。 第23章 礼部翟老尚书已经等候多时了,正逢天气晴暖、春光和煦,便在内府湖畔的亭子里设了三张桌案。 老尚书翟为希坐在当中,左右两侧分别是归德郎将褚琅驰和翰林修撰谢敬彦。 皆为前程似锦的年轻后浪。 老大人特特拿出了珍藏的大红袍,命侍立在桌旁的茶童沏茶。 时盛京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官吏富贾,都以品茶养花挂画茗香为雅事,家中常侍有专人掌茶道之仪。 只见深褐色的茶汤徐徐旋落于瓷盏中,明亮醇厚的香气便在亭子下充溢开来。 翟为希捋了捋长须,摊开手道:“此乃我珍藏许久的宝贝,敬彦、琅驰,你二个品品看是如何?” 褚琅驰这一路上被谢三郎杀得仍晕头涨脑的,连束发都挠得有些凌乱了。 往常下棋输多赢少是常事,可谢敬彦有收有放,没见这么凌厉煞气。褚琅驰疑心他是否因女人而愠怒,可抬起头看看,却又玉质金相、凛若谪仙,看不出来变化。 第38章 此刻大口喝下两杯茶,郎将才感觉缓和了过来,叹道:“滋味甘醇,当是好茶!” 翟为希点头,又转向谢敬彦。盛安京第一公子,对茶香琴棋独具品鉴。 谢敬彦抖袖揩起玉白釉茶盏,修长净皙手指捏住盏底,在掌心中转了转。端看茶色鲜澈明亮,再在鼻翼前闻嗅,而后薄唇抿入茶汤三回味。 掀起眼帘道:“兰香悠长,甘气馥郁,入口清爽顺滑,香高而持久。若未猜错,应属百年母树大红袍,多谢老师好茶款待。” 翟为希高兴了,呵呵然地拍一拍膝盖:“可不是,你二位如今一个军中才干,蓄势待发;一个翰林院的笔杆子,御前掌修大红人。我老头儿要请一趟来并不容易,非得拿出点体面才行!” 话听得谢敬彦连忙致歉:“金秋八月夷国要来朝贡,圣上命重撰朝贡典章,这几日晚辈都在紧赶慢赶。怎敢忽视老师的邀请,却不知老师有何事务相商?” 翟为希年纪一大把了,不爱绕弯子,直言问说:“的确有一桩,眼看你马上就到选部调职了,心中可已有去向?” 谢敬彦稍默,沉声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天下和静在民趋于正。我欲考去刑部体察历练,老师怎么看?” 整个三省六部中,唯属刑部职权最小,基本只限于平民及七品以下的官吏。且只可行刑,处罚权还在大理寺手里,真个叫吃力不讨好。 一旁的褚琅驰都意外了,以谢三郎衔华佩实的踔绝之能,竟选择去刑部吃苦差? 据传言,那是媳妇儿最难娶的光棍营,没有哪个女人喜欢搂着整天戾气弥漫的刑部官,多渗人呀。 刚被退亲的他莫非受刺激了?魏妆妹妹属实能耐也! 翟老尚书听完,想了想:“……说来有个不情之请,敬彦你莫不考虑礼部?” 老者收起刚才的和乐,面露出凝重来,又道:“礼部掌五礼仪制及学校贡举之法,于敬彦你亦当有发挥余地。我这礼部尚书当了有许多年,马上便要退下来了。按惯例,一般以侍郎接任,时下的礼部侍郎陶邴钧吃苦耐劳,勤恳敬业,是老朽一路看着做起来的。但因出身拘束,魄力胆略方面恐难独挡一面,须找个人在最初二年辅佐旁帮一下他。” “我知这番话艰难开口,但能信服之人唯有敬彦你是了。自幼老朽便视你为云中龙凤,超群轶类,沉稳从容,不论是礼部或刑部,都并非你的长留之地。遂便想豁出这张薄脸,能否拜托你在礼部辅帮两年,而后便调职三省、入阁宰相,亦皆有助力。算是我的不情之请。” 旁边的褚琅驰默默地,捏起几颗精贵的西域绿仁果扔进嘴里——果然,翟老算盘的茶不是白喝的,东西也不白吃! 各衙各部,能爬到顶端位置上,就没一个不是人精。今日请自己来喝茶,怕也因为褚家是大鸿胪,鸿胪寺与礼部常有典庆礼仪相交道。 谢敬彦默然听罢,这位礼部侍郎陶邴钧他并未交道,总似平平无奇。但提起翟老尚书为陶侍郎开口,其中怕是因了一桩渊源。 却说翟为希年轻时,出来赶考高中,家中的未婚妻刘氏逃荒,未能得知他消息,以为他人已不在。翟为希高中后,一直感激刘家收留他的恩情,始终在找刘氏。谁知找到她时,却已经与别人结婚生子,不久后又故去了。 翟老尚书是个念恩之人,心中觉得亏负了刘氏,给陶家买了几块地做补偿。后面刘氏的儿子陶邴钧来京城读书考学,他也安置了住宿。 对于陶邴钧,起初翟为希不偏不袒,只任其历练。但眼见他兢兢业业不怕累不怕苦,便记在心里,给调到了礼部来。 眼下自己即将告老,便终于动了私心,想要提携推助一番,也好弥补对昔年刘氏的愧欠。 谢敬彦原已听闻过一二,只却未料到,会让自己如此旁佐。 翟老尚书乃是他的开蒙之师,为官俭廉,膏脂不润,谢敬彦心中颇为敬重。想来若非迫不得已,也开不了这口。 然而谢太傅当年的嘱咐仍铭记于心,三省六部,在最初时他只择其无利害而就之。 ——大晋朝的皇宗嫡脉关系繁复。 譬如当今圣上淳景帝与焦皇后,举案齐眉、情投意合。但一直有传言说,太子高纪非焦皇后为淳景帝所生,乃是她与淳景帝的堂兄庆王的未婚孕子。 这其间说来话又长了,要往再上一代的先帝说起。 先帝仁宣帝的皇位,或有言其得之不正,乃是从其皇兄高勉手中抢来的,美其名曰兄禅弟位。 而庆王便是先帝的皇兄高勉之子,也就是当今皇上淳景帝的堂兄。 焦皇后昔年早已与庆王定亲,但庆王在与淳景帝在边疆打仗时,中箭伤亡了。淳景帝便娶了焦皇后,代为照顾。 可焦皇后不足九月便产下了太子高纪,又太子右眉心与庆王相似,依稀似有一道胎记,从此便漫延开这种非正根宗脉的传闻。 多年来,随着几位皇子成年,出宫建府封王后,绥太后与朝臣对此颇有微词,朝中势利分作了几股。然而淳景帝却一如既往地爱重焦皇后,始终在力保着太子高纪。 …… 谢敬彦有自己需要做的事,在朝局分股明晰前,他并不会去趟那道浑水。故而这也是他选刑部的原因之一。 因见翟老尚书求请耿切,男子便措辞道:“选调刑部,学生已考虑良久,业已经在筹备考核之中。老师的话我会斟酌考虑,即便最后没去成礼部,亦将记着今日所托,其后多加帮辅陶侍郎一二。” 第39章 晓得他言出必行,且出身名门,骨魂里自有一番胄贵魄力。但能出言帮扶几句,也能长长陶邴钧身后无人的底气。 翟为希有这句话就放心多了,连忙舒口气道:“如此便可,且容敬彦你再做考量则个!” 正说着话,听见石径上传来妇人喧嚷声,间或年轻女子的曼妙浅香。 众人抬头望去,乃是六十开外的老夫人李氏,身后跟着一名十七八岁少女。着一袭藕荷色柿蒂纹对襟襦裙,芊芊柔柔的,还有个端着食盘的婢从。 李氏嗓门大,边走边喧说:“却让我好找,以为在书房,去了书房结果无人,原来在湖畔亭子里。如此怡情惬意,却是比我们妇人家还知道享受了!” 老夫老妻关系好,翟老尚书随意她埋汰,随口问道:“我与敬彦、琅驰在议正事,你过来做什么?” 话毕,怜爱地看了看其后的襦裙少女。 李氏就嗔怪起来:“这不是婉婉,前些时候爱上了煲汤,我心说,当下贵女们养花辨香学箭哪个不雅,等闲谁要学下厨的。可好,她偏是喜欢,还学得熟络。煲好了菌菇山药虾丸汤,叫我尝一尝评分,我尝得极好,给评了个满分。她不信,非说我偏袒,要拿过来端给老爷再尝尝。我想着,今日刚巧两位小郎君也在此,便盛来三份,都给公平地打个分数。” 说罢,轻牵过女子的袖边,将她引到两位神采奕奕的男郎桌案之间。 但见女子梳着裘云髻,上插苏雅的累丝嵌蓝宝石花簪,梅花形的雕玉耳环。略显鹅蛋脸,一字的双眉,眼眸形如柳叶,半含秋水涟漪,温情脉脉、清丽秀致的模样。 不知是否今日天暖,或行走得有些热了,她衣襟微微开了点口儿,依稀可望见薄白的颈涡子。 这乃是陶侍郎的女儿,叫陶沁婉。 翟老尚书夫妇一生未能孕育,也就变相地把陶邴钧当做儿辈对待。陶府又刚好住在隔壁,就干脆把两家的墙打通了,互相皆可走动。 对于伶俐可心的陶沁婉,自然视为孙女一样疼爱。 这厢陶沁婉顺着李氏的视线扫了一周,眼神蓦然顿在左侧的谢敬彦身上,痴痴地闪了一闪。 但见男子穿月白晕锦玄纹袍,风姿清凛,鼻挺唇薄,如墨似画。当真,从初时开始便已那般月华高上,威冷卓绝……看得她眼神好不发烫。 忙悄然收回来,而后施了一礼道:“褚大人、谢大人安好。” 翟老尚书听得生涩,出言更正道:“都是京中同龄一辈,年岁亦相差无几,便唤兄长吧。” 老夫人李氏取了碗过去给丈夫,婢女把另一份端给褚琅驰。 正中女子用意。 陶沁婉心弦一触,脸红又轻唤道:“婉婉见过琅驰哥哥,彦哥哥。”话毕,将剩下的一盅汤,亲自盛至谢三郎的桌案上。 那手指轻柔,袖尾一缕幽幽花香萦绕。菌菇虾仁汤褒得色泽清丽,鲜浓沁脾。 汤碗里赫然漂着几片香叶,女子水澄澄凝着对面男子,仿佛在殷切期待他的回应。 谢敬彦没见过陶家小姐,他对女色始终淡薄。先时并未注意,只觉莫名的花息沁脾,似跟着女子袖起袖落在往他周围涌动。 他便掀起薄冷眼帘,下意识抬起头看去。 他的眼睛泽澈修长,睫如鸦羽,竟对上了陶沁婉一双濯然期许的眸子。她见他看向她,立时描绘满了娇羞与忐忑地憧憬。 说不出熟悉的眸中意! 花息亦似亲近,蓦地让谢敬彦记起梦里的那道含香薄雾。 之前见到魏妆时,魏妆媚润的花息也曾让他起疑过,可她的香气却是让他心口钝刺,似认错人了的自责。且魏女心机又薄情,毫无自然怯意。 而眼前的陶女婉婉,虽是第一次与他谋面,却仿佛并不陌生。她的花息竟让他熟稔心安,如同定制。 他不由定睛去看她的眉眼唇鼻,试图与那模糊轮廓相对比。 视线却顿然一触,望见了女子颈涡中隐约的一枚小点红痣。 谢敬彦攥在袖中的手指搐了搐,清声问道:“你叫陶沁婉?” 磁醇的嗓音,好不悦耳,听得陶沁婉心潮暗悸。 她知他看到自己颈涡的朱砂了,不枉她将衣襟稍稍扯开,这才心安下来。 又复浮出羞怯的语调,小心问道:“正是小女婉婉。汤里加了几片香叶子,不知彦哥哥可能用得习惯?” 那书房琴弦之上的梦境,忽然不是时候地浮现眼帘。娇颜模糊的女子嫚嫚碎步而来,所端的汤里又有香叶,而那女子煲汤习惯用香叶,却不知他本喜欢食物的清淡原味。 突然出现的陶氏女,俨似所有都迎合着他的梦境。她颈窝里的小痣,她秀目灼灼的希冀,娇怯而含羞的冀望……煲汤喜用香叶,并且是敬重之人所托。 谢敬彦克制着澎湃的心绪,只舀起一勺汤用入,存心淡道:“并无喜与不喜,味道可口,若无香叶便更好了!” 褚琅驰也给出了评语,扬声轻笑:“对于我来说好喝是好喝,就是少了点肉味。但你怕是不懂谢三郎,他喜食淡口,少搭复杂调剂。眼下的贵女都贪欢慕乐,你会煲汤,已着实难得了。” 陶沁婉略略吃惊,小声委屈道:“我原以为彦哥哥该喜欢的……但得琅驰哥哥如此表扬,婉婉也能稍感宽心些。” 第40章 啧,原来是专程为了谢三郎而送过来的。 李氏听得心想,难怪何时不相信自己评分,非在这时不信。唤褚郎将为二字哥哥,则独唤谢三郎为“彦哥哥”。 李氏暗自掖笑,约莫便看穿了姑娘的想法。谢侯府三公子,生就倾玉俊颜,超尘拔俗,才能出类拔萃,惹得京中多少女子崇慕,婉婉喜欢也在情理。 她夫妇因着膝下无儿孙,看着这丫头心里稀罕,一直留在府上没舍得说亲。翟为希与陶邴钧都是状元出身,也想等到一位匹配的状元郎定亲。奈何前两年的状元都被抢走了,就拖到了现在。 谢府刚结束丁忧,谢三郎卓秀非凡,亦状元出身,没听说有婚配。婉婉若是能与他结亲,那陶侍郎就肯定有照应了。 李氏便帮说道:“既是好喝,以后便常来。正好姑娘厨艺也得练练,只管好茶好汤地招待两位小郎君则个!” 女子羞赧,忽而抿了抿唇,启口道:“听说后日有进讲经学,是彦哥哥主讲,婉婉素来渴望习礼识经,女子当有贤德表范。不知可否有个不情之请,也能求一个去听讲的机会。” 连说话也似专专为迎合他处境。但谢敬彦却并不主张用古俗经伦束缚女子,只这一点她怕是不知晓。 他看着陶沁婉,心中为何平淡无波。 但这平淡无波,莫非是某种识对人了的静谧? 他忽而想,梦中自己一开始的怜恤与烦倦,是否正因了对她无感,所以才会刻意忽视她的憧憬与希冀。 又浮起女子吐血含唇闭眼的一幕,还有那声少年清亮的“娘亲”,谢敬彦到底不忍。 后日进讲经学乃是宫中贵妃娘娘建议办的,为要给公主们收收性子,强调礼训。却非随便谁人能去,须得王室宗亲才够资格。而就算外女去,也至少二品以上的官员或公侯人家,并要提前报备内务太监,安排坐席与筵食。 她不过四品官之女,委实有些冒昧。 谢敬彦已经给魏妆勉强多添了一席座位,如今再要添……男子蹙眉稍想,决定给自己一个识别的机会! 他便叫侍从取来笔墨,写了几字,交给她道:“后日在锦卉园,此我亲笔,你拿着进去,守门侍卫自当放行。” 陶沁婉娇怯地收下,暗自隐过一丝势在必得之喜,连忙躬身谢过:“好呢,婉婉在此期待彦哥哥的讲学。” 第24章 戌时初, 王吉站在后院枫悦长廊上等候自家公子。 按道理公子今日去翟老尚书府上,也该回来了的。第一批蹴鞠赛的押注赔付率最高,明儿一早便至截止日期, 王吉向来办事小心仔细,他须得到公子的确认。 谢侯府百年世族, 书香名门,每个院、每条廊子都给起了雅名。而通往倾烟苑和翡韵轩的这一回廊, 因秋季金枫飘逸怡情悦色,便叫作枫悦, 颇有温和情致。 王吉忽翘首一望, 谢敬彦月白晕锦玄纹袍摆携风而来,连忙迎上前去道:“公子可算回府,如何却比平日晚了许多……” 话未落, 看到后面的贾衡瞥着眼睛使劲在暗示, 倏地收了口。 近日近身伺候的都知道, 三公子心思越发叵测。 他似有凌清之气浮旋,但觉周遭气场莫名,哪怕他和容悦色, 也须得小心担着。 贾衡也窥不出根结, 一早就觉公子失眠了。先是出门见到魏家小姐后,疑似威吓自己嚼糖小心牙, 唬得侍卫一整天都不敢再掏芝麻酥。 这岂是谢三公子的作风,他怎为气量狭窄之人?又没抢他的糖。 ……总而言之, 大概轮到命犯桃花吧。 魏小姐是一朵带刺的桃花, 竟然生生当着褚府外人的面, 与公子划开界限。从褚府出来去到翟府,又邂逅了陶家的小姐, 那陶家的小姐虽远不及魏家的艳美,大概却也是朵让人犯迷糊的桃花。 实在太温柔。和魏小姐孑然相反态度。“彦哥哥”听得贾衡快起鸡皮疙瘩,还不如魏小姐厉害就厉害了点。 告辞翟老尚书后,三公子让贾衡驾着马车,沿金乌大街的护城河岸漫走,到这会天黑了才回府上。 要么干脆直接与魏姑娘拜堂成亲算了,大家都得解脱! 唏……王吉收到暗示便小心收敛,免得被罚了抄书。 旁的多余话不再说,只禀报道:“鹤初先生说,已给公子下了十注梁王蹴鞠赛队的注,只又问公子这其间可有讲究。若有利可图,她自己也额外下上几注?” 京都开春之后的第一场球赛惯常格外热火,基本都由王公贵族领队,或在队中安排军营里的翘楚加入。男儿们个个骁勇健朗,英姿勃发,还可允许百姓在场外高台上适量围观。 一轮赛季,共有五个队参赛。 前些日把各队名额放出来后,大伙儿就开始第一轮押注了,越早押的赔付越多。其中押给宣王的居高,毕竟宣王是杜贵妃之子,贵妃娘家乃杜将军府,手握兵权,能人辈出,往年赢得次数最频的也是他。 而梁王,到底潇洒温润些。况且这次褚二郎将还没被抽中,估摸着押梁王注的人不多。 谢敬彦应道:“鹤初先生她在等我?且去琴房再说罢!”自往翡韵轩方向过去。 从枫悦廊上走,总会先经过倾烟苑。 从前这儿无谁住,如今来往间,却似浮了几许缱绻柔香。 第41章 正是月上梢头,准备放松休憩的晚间时刻,葵冬和映竹端着个小木盆子走出来。魏妆有入夜浸浴的习惯,每常泡上特制的兰花、牡丹、玫瑰等干花瓣,释以芳泽馥郁。 寝屋隔壁就是洗水的耳房了,但为避免把通水道堵塞,这些用过的花瓣便要单独掬出来。倒去前边拐角的泔桶里,会有专门的下仆运走。 不料才迈上长廊,低头就撞到了稳步而来的三公子,洒去了男子纤尘不染的锦袍上。 初初泡过的汤水还带着氤氲蒸汽,盆子里的花瓣晕开鲜灼色泽,溶有女子惯用的净肤皂露。 分明是寻常物,经她一涤,那瓣朵悬浮间,怎却述不出的旖旎柔娆。 热水本就渗透力强。 男子脸庞在半明半昧的灯笼下,愈显稀世俊颜,但见袍袖与袍摆上花花点点皆润湿了。 两丫鬟脸一烫,没想到三公子会在这时出现,还把魏小姐洗浴的水溅了一身。连忙退后几步道:“奴婢见过三公子,奴婢罪过,匆忙走路未曾看到!” 紧张着,隐隐将木盆子下压。 一缕莫名撩心的媚柔沁入衣帛,似一闻到她的香气便升起繁绪,且贪婪地渴望纯粹。 谢敬彦克制这种不可控的冲动,俯瞰一觑,平淡道:“手中端的做甚?” 他知魏女喜花,只当她无趣,用这花瓣浸水嬉耍打发。 葵冬老实,不比绿椒张开嘴就能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只得应道:“是…是魏小姐沐过的浴汤花瓣,奴婢们拿过去倒进泔桶里。不知公子走来,竟误撞上了,奴婢该死!” 各府上都这样,那泔桶有盖子,晨起与傍晚负责清洁的下仆就会定点来收走,并替换个空的。 王吉咋舌:完蛋了,这可怎生是好?他家公子清心静修,澈雅高洁,连女子的手都不曾牵过,有朝一日却先被这样“染指”了!毕竟浴水是件极私密之物,啧……脸颊上还有一片花瓣呢! 贾衡腹诽:肯定没事,他没发现就别提醒他,免得又挨威吓。 但凡只要与那位娇美厉害的未婚妻相干的,三公子只会用一句“下不为例”打发,早晚被吃得死死。贾衡又不是没经历过,所谓的“见色起意”,自家主子也逃不过。 两奴才——那就,娶了吧,娶了便皆大欢喜! 花息随着夜风袭来,谢敬彦当真不明,为何他见到与梦中样样契合的陶侍郎之女,却没这般纷乱。 而魏女既笃定要与自己退亲,便最好把持疏妨距离。他虽一向待人宽和,却也不允奴婢怠慢,到底魏家于谢府有恩,哪怕结不成婚他也当照应有责。 谢敬彦噙起薄唇,沉冷道:“冲撞主子,自去庆管家处领罚。之后记住教训,魏妆虽为客,却须视同为主家小姐,说话做事仔细拿捏!” 话中之意,今日泼水暧昧模糊,须得缄口不提。 少见三公子如此严厉,婢女连连点头:“奴婢晓得了,奴婢倒完盆子便去领罚!” 正此时,又从倾烟苑里出来个慵媚少女。 魏妆启口道:“等一下,她们的罚我替着出了。” 魏妆是出来拾手帕的,大概沐浴时她把手帕落进了水里,与花瓣一起被掬走了。想着两婢女未走远,便随意披件外衫出来,怎料看到了这一幕。 葵冬与映竹虽是罗老夫人安排的,时不时被叫去上房问话,但在魏妆的记忆中,皆是勤恳老实的。尤其映竹,家中分外拙促,若然去到庆管家处领罚,按着府上冲撞主子的规矩,起码一月两月的薪例要被扣除。 印象中谢敬彦君子有容,鲜少为难下仆,何故因袒护自己而惩罚婢从? ……大概是为了避嫌吧,毕竟三公子清绝,沾一身女子浴汤到底不雅。 那一二月的薪例于魏妆而言,并不多,正好也可用作收买人心。 魏妆慢步上前,伸出莹细手指,从小盆中将手帕捞了出来。 而后仰起下颌,看向谢敬彦精雕玉凿般的俊容:“葵冬和映竹的罚银我替她们给了。三哥崇雅黜浮,这身锦袍既已洒过水,便不如也交予我弃了,魏妆再去铺中裁一身新的偿还你?” 谢三洁癖,他既不欢喜她,只怕这衣裳也不会再要了。她可不想帮他处理,奴婢也不必白忙活,扔去再买便是。 女子出来匆匆,以为即刻捞了就能回去,梳妆便亦简单。那适才洗过的长发未干,湿漉的青丝上缠着棉帛吸水,肩披一件捻金青荷色罩衣,内里亦是单薄的丝绸斜襟裙裳。 连日里见她或鹅黄樱枝、或淡绿锦蝶,难得如此素净衣色。而才浸浴过的肤容,更加白皙中晕着粉嫩,竟是乌珠顾盼、冰莹脱俗般的我见犹怜。 廊下灯笼打照,依稀勾勒出那罩衣下的妩娜,柔腴美满,丝薄的裙裳竟似如无物,描摹酥痕。 谢敬彦没来由的,浮起梦境中的马车上,他满心酸怒地勾开女子丝衣。他见到那娇蛮的脱-兔,怎竟却联想起眼前的魏女…… 但怎可能会是她。 显然她未知自己有多姝色,言止间从容淡定。沐水是她的,却并无尴尬,反而明眸直视着谢敬彦。 待嫁闺中女子,何能如此疏妨不忌?与恣肆的公主们也无甚差异。后日的进讲经学,必要将她带去听听。 第42章 魏妆自然忘了要局促。前世夫妻分房多年,记得有一次谢三郎忽闯进屋取东西,她才沐浴完从水中站起,白皙身姿仅半掩着一面长巾。她倒是慌忙,谢大人却只漠然凝神片刻,便若无视地寻了物件出去。 何况她此刻裹得周全,谁知他能浮想繁多? 魏妆抿唇唏嘘地笑了笑。 这一笑,唤回了男子的游思。 但见她帕子则是浅萱色的绢纱为底,刺绣两只肚子圆鼓鼓的金鹧鸪,鸟喙尖尖,花斑一样的黑白羽毛。绣工技艺精湛出挑,栩栩如生,却又憨态可掬。 谢敬彦记起来她要送给自己的那几条手帕,不知为何,开始好奇个中图样。 仿佛这手帕透出的情致,才是他记忆中她本该的模样。 然而谁知是否婆子胡诌! 昔年五月的筠州府,枇杷树下藏起的少女好笑又娇糯,看得少年楞一怔,忽而勾起薄薄唇角。 还有谢太傅牵过她纤盈手指,郑重站在自己身侧的怯语:“我会记住彦哥哥,藏好这块玉璧的。” 那一声“彦哥哥”,却好生印象深刻。 这五年来,先是她魏家丁忧,再则谢府丁忧,期间并无发生过什么。倘若她果真另有所爱,也不至于对自己这般冷漠隔阂。 便与他说清楚缘由为何不可? 谢敬彦下午出翟府后曾细想过,很明显便理出了一道头绪。 对于陶沁婉,他从初始并无触动。假使梦中女子便是她,而能让自己违心地迎娶,大概须有两重原因: 一则魏妆与他退亲在前; 二则,发生了某种非娶不可之事。 无论之后如何,那么魏女便没有嫁给他。而祖父临终前既叮嘱谢敬彦好生照拂,满足优渥,她便果真厌嫌他,他也须问个清楚,她为何执意退亲的理由。 只看魏妆此时娇盈,衣缕单薄,却不便久留。 谢敬彦眸色肃沉,应道:“不必了,我自送去浣衣房处理吧。既是魏妆开口,罚也免了,你二个婢子仔细记住我适才吩咐的!” 果然……又再次“下不为例”了。 旁边的贾衡呼了口气,叹道:“三公子对魏姑娘真体恤。魏姑娘怕是不知,咱们马车从未载过女子,你是头一个。公子还嘱我听你差遣,不允旁人为难你,可见多用心。” 竟然不扔掉衣袍?谢三郎不是格外静修律谨的么。前世在他马车里那般缱绻一次,整个儿车辕车座都换掉了,一件衣裳却不舍得? 魏妆琢磨着怪哉,谢府人多口杂的,传出去又该被如何编排了。 因想起白日在褚府上,谢敬彦那句态度不明的话:“退婚只稍一提……此时定论,却是尚早。”她攥了攥手心,须得明确划开界限。 魏妆抿唇笑道:“贾侍卫吃了我一盒芝麻糖,嘴也学着甜呢,我可记得当夜你说的是,‘我们公子清风霁月,不是随便把个人都往府里接,成何体统’。好在始终热心,要么我便须在河船上受冻一宿了,理应感激。” 飞了一眼谢敬彦清绝的脸庞,又对旁边道:“王吉,且将三哥脸上的拭去吧。今日原是婢女莽撞了,我代为陪个不是,此事权且无意,便做未曾发生。” 她发话自然而然,仿佛信手拈来般熟稔,叫王吉一愣神。 果然是个厉害的娇美人儿呐,使唤人都使唤得这般随意……公子逃不过被吃定了! 谢敬彦见她裙裳单薄,却已淡漠叮咛:“夜冷,魏妆小心着凉。” 揩起修劲手指,自己拭下凉透的花瓣,便侧身去了翡韵轩中。 待人走开,两名婢女后怕不已。尤其是映竹,每月都要给家里寄钱养活弟弟妹妹,若真被罚没,家里就要喝西北风了。 连忙对魏妆屈膝道:“多谢姑娘,奴婢听凭姑娘差遣。” 魏妆淡然一笑:“客气,须记得日常做事小心些才好。” 婢女们好生感动,觉得筠州府这位魏小姐是当真好。言辞深浅拿捏周到,却又叫人听得明白,记得审慎。 不像之前其他来府上的外客,总想多打听点儿什么,好能巴结这个那个。魏小姐却悠然怡然,活不多,也不打听盘问,十分轻省。心想之后定要好好伺候她,不能像绿椒,眼睛老往郎君们身上瞟。 然后映竹又小声说:“三公子平素温和,很少罚人,原是因着在乎魏姑娘,姑娘可能对他好一些?” 嗤,魏妆听得好好笑,他能在乎自己? 怎的重生回来一个个口风都变样了,巴着自己与谢敬彦亲昵。她当然知道他好,只他的好与她无关罢。 遂道:“所以我敬他是谢三哥呀。” 女子嗓音柔嫚,隐约掖藏笑讽。谢敬彦耳力好,听得不是滋味,拐角处回望过来。 夜风吹得魏妆薄薄的裙裳拂动,勾勒出腰际婀媚的曲线。谢三郎隐约觉得他似要疯。 第25章 翡韵轩。 鹤初先生端坐在琴台, 左手边的紫檀八宝纹小几上,摆着一盏精美的梅花糕。琴室内点一枝细长白芷香,独具清新高雅、温柔细致, 而又及冷静君子与沉稳的气息。 她隔着覆眼的黑绸,问谢敬彦解释押注的缘由。 第43章 这却是得从当今淳景皇帝与焦皇后说起来了。 淳景帝多年甚为爱重焦皇后, 可因焦皇后昔年曾与庆王定的亲事,以致纷言不断, 在后宫中须得忌着太后与德妃、贵妃及其身后的娘家杜将军府等等牵制。时间一久,淳景帝也学着圆润了, 不再宠得显山露水。 譬如焦皇后有一次提了一嘴:南方多产水果, 甚为美妙。等到果蔬上市之际,淳景帝便让亲信朝臣上了一道奏折,大约议题是“南果北输, 扩市益农”。花花绿绿的水果运来宫中, 都还带着冰镇的鲜气, 各宫主位娘娘皆有份,皇后中宫的分量尤其多,也就没人置喙了。 诸如此类例子繁几, 谢敬彦因职责为掌修实录, 记载帝王言行,以及草拟有关章则, 故而从中便可提取出轨迹。 去岁夏天,焦皇后中了暑。不到中秋, 谢敬彦便从太医署的相关记录上看到, 说淳景帝开始犯风湿了, 随后入冬以来,风湿更加反复。谢敬彦已经草拟过几次建殿草章, 而目前京都附近最为夏凉冬暖的一片地乃在太后名下,估摸着皇帝要开这个口,必然得巴结一番。 而建殿动工则要开支花钱……那么,有个两全之策便是让梁王赢了这场蹴鞠赛季。 一则讨好了太后;二则,出其不意地捞一拨下注盈利。 端看各队成员的名单里,某些不太清晰的禁卫军将,就觉似有意安排之。 谢敬彦据此推断,当押注梁王无异。 黑漆象牙雕瑞兽的四页屏风前,男子已在隔壁侧厢换上了肃净细莲花纹底长袍,墨发束冠,凤表龙姿,眉下的眸色似浓得化不开的墨。 适才王吉本来建议公子,是否将里面的中衣也换去,虽然没湿,但怕沾惹女子香露,公子似未能听见。 到底脸颊也被花瓣溅到,看过去神情平静,却无端添了一缕陌生的寂落。 谢敬彦把中间枝节大略一说,鹤初先生便了然矣。 她抬起素纤的手指,沏了一杯热烫乌龙,秀白静逸的脸上晕出笑弧。 她虽看不清男子此刻姿容,却能感知到他绝卓的气场。 谢敬彦骨魂高澈,修在其内,外可溶浊,不受其扰。自律勤严,却游刃从容,有目的使手段,亦不排斥谋变多端,凌厉狠辣。 这也就是鹤初先生当初愿随入幕的原因之一。 鹤初先生浅笑一叹道:“若确如此,那我也须加上几注了。” 此类押注,可不用真名,凭收据去领兑利即可。复问:“公子今夜听什么曲子?” 谢敬彦:“先生随意,我皆听之。” 鹤初先生身板端直,手抚琴弦,一曲空灵轻扬的琴音徐徐弹出。她抚琴流畅,如悠然泛乐,又似汇入波涛江海。 但凡用琴,她便习惯系上黑绸,这样五感能够更加清晰,辨音辨息更敏锐。只是她凝神细觉,却分明捕捉到对面男子神情不属,心不在焉。 ……好几次了,有时听公子自己抚摁琴弦,也觉出少见的纠结克敛。 而谢三公子本是个倾耳注目,喜怒不形于色之人。 鹤初先生不自禁微蹙了蹙眉,莫名想将黑绸拉下眼,手法收慢下来。 她想起身边婢从与王吉说的,府上新近来了个娇艳欲滴的魏小姐。魏家对谢家有恩,且魏小姐与公子之间已定亲,却突然提出了退婚。 鹤初先生也是头一回听说,才知道谢敬彦原已有婚约在身。 却不知是如何女子,竟然能牵住他的心事。适才进门时,鹤初先生便闻见一缕陌生媚润的香气,那种花香怎么说,是连一个女人嗅到了都容易被打动的。 她噙唇,便干脆问道:“公子近日莫非困于情乎?公子肩负之责,不堪为情所扰。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感情强求不得,当断便断,断不了便去争取,不必拖延。” 谢敬彦敛神回还,他却非断不了。有句话叫“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他连情字都未起,何来去断? 若在往常,不过退亲,要退便退,他本亦能理解此意。 偏这些频频梦境与花息,扰得他辨识不清,他厌恶这类失去掌控的错觉。 男子掀眼,沉声道:“并非先生所言之事,婚约我自会处理。只是,先生可有曾困于梦境之中,迷离不得其解?” 原因为此么? 鹤初先生抚琴稍感松弛,答说:“并无。但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欲破开迷境,首先探知其根髓。既是那梦境困扰着你,公子不如放下隔阂,去感受它。待你看清了它,自能反客为主,从容应对。不再被动受制,而是擒回掌握权了。” 谢敬彦自幼通读兵法,字句皆烂熟于心,竟没想到这个。果然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遂拱手谢道:“先生所言,受教了。”他的语气中有自然的敬意,又说:“从天池山请来的隐士不日便将入京,对释化毒盅颇有造诣,届时先生与我同去瞧瞧。” 鹤初先生点头,叫上婢女回后院休息。 谢敬彦又坐了一会,随后便起身去了云麒院。 * 当夜回到云麒院——说真的,近日谢敬彦都有些抗拒入睡。这晚他熄灯前谨记目的,放任自己轻松失控,没想到,竟又浮现出了最初的一幕。 第44章 从女子在臂弯闭眼凉却,体会到如失爱人的断肠之痛后,他原以为再梦不回先前情境了。 入梦后他确是感到庆幸,因为在所有的场景中,唯最初的梦里女子与他正面相视。她的眼神最为清晰,脸容亦于床帐中近在迟尺。 靡靡薄香中,女子卧于他的宽肩下,蚕衣剔透姣娆。谢敬彦仔细觑了一眼,是她滑进了他的被褥中。因着气息有他熟悉的白茶木清醇,而那清醇中逐渐混淆了女子的媚柔。 他们似乎尚有生涩,他惊异自己的手掌竟托于她的腰涡之际。腰真柔蛮,仿佛用劲一握都身受无力。而她本是睡梦中半醒,恍悟滑入了他这边,想着要不要逃开的。却被他蓦然攥住了小腰,不慎间勾缠了相互的青丝。 不是她存心蛊惑。 此前,自去岁冬天起重复这幕的梦中,他一直以为她是卧于他枕旁,饱含着脉脉憧憬勾撩,谁料到竟是自己先行托着她! 而他,谢敬彦倾听着心底的隐匿,他竟是冲动的。 猜测彼此应该在一起才没多久,否则怎能有此种既生疏又克制的彷徨。 ……烛火摇曳间,女子蚕衣浅系,娇怯而希冀地避着他眼目。即便看不清脸,然而实在美艳楚楚动人。谢敬彦决定放任不管了,卸下对困于乱梦的抵触,把眼神从女子雪白的颈子,开始移往别处。 他敛下鸦睫,看到了一幕绝媚。他竟是渴求的,心中有一种预谨,如果这个梦再错过,以后将不会有机会看清了! 须得攻破! 谢敬彦对自己说,便照你的心意去做。倘若你嫌恶这一幕,便自此起身离开。 然而他却舍不得,不忍得。 梦中男子清隽身躯本能地箍下去,轻启薄唇,贴住了女子颈涡嫣红的小痣。他爱护她,小心仔细地周全她。那一小点落在肌肤上,被他焦灼-熨过,她整个儿轻颤了起来,启口唤了一句“彦郎”。比起之后称呼的“夫君”,更要崇慕动听。 是他们的新婚之期么? 在其余的梦境中,并无类似生疏的试探,她亦渐显出拿乔娇作的小脾性来。 想起在琴弦之上飘荡的旖旎,谢敬彦不再有任何犹豫。既已那般经历过,反正如果确定了是谁,自己便会娶她! 不论如何,因着某种责任感,他也不会置她于不顾。在梦中,他索取她的心念竟那般地热切。 等到他有反应过来时,竟已经攥着了她沁润的双踝。 而让谢敬彦不解与挫败的一瞬是,在整个过程中,他心里想的浮现的,竟都是魏妆今夜廊下娇矜肆意的曼媚。 当谢敬彦想要试着代入陶沁婉的脸,却蓦然冷却下来了。 他疯魔了,白日里克谨,夜魅中缠迷。 一种难于宣泄的遗憾感再次汹涌而起! 他记起来自己的目的,既在虚假梦中,且只为问出结果。 男子阖起眼帘,隐忍着不适,抵在女子耳畔道:“我若现在与你和房,可否告诉我你叫什么?” “莫非婉婉……或是阿……” 他下一个犹疑了几回的称呼,捻转间还没念出口。蓦地,只觉白光一闪,竟似半边脸颊火烫的,从梦中惊醒出来。 脊背汗湿凉透,枕榻下分明亦空落,仿佛被煽了一掌似的。 谢敬彦攥拳,那一瞬间感知,从此再不会入她之梦了。 是怪他不够坚定,叫出不同的人名?或是问出了界限? 看来以后,他只能靠自己掌控与分辨出来! 第26章 清早在琼阑院里请安, 魏妆便听罗老夫人说,让她明日与谢莹、谢蕊两姐妹一同去听讲经学。 罗鸿烁端坐上首的八仙椅,拨着茶盖道:“这次的经筵日讲开设在锦卉园内, 是由三郎敬彦主讲。去的皆是公主、后妃及王公贵爵等千金,人数精拣。你初来乍到, 亦未曾经历过此等场面,便见识见识也算难得。” 连日过来, 府上关于魏妆要退亲的消息不胫而走,可谓上下皆知, 都被罗氏生生摁住了。 对此魏妆却大方泰淡, 不藏着掖着,听说也已提前把心意对褚家说明了了。 多个褚家垫后,这可算把罗鸿烁将了一大军。没想到自己老骨头、金册钦封一品诰命夫人, 竟也有拿不定的小丫头。 这般被褚家一知晓, 罗鸿烁再想打模棱两可的算盘, 哪能再随意?也不好摆出那套根深蒂固的门第论来打压。到底排除婚约之外,魏家对谢府是有救命之恩的,谢府须重脸面。 叹息她这拨算盘原本打得精妙, 寻思把定亲风波散出去, 挡过了饴淳公主选婿。到时寻个台阶诱导退亲,魏家也能理解, 毕竟门第早已泾渭分明。 谁能料到啊?再看谢敬彦竟似很维护魏女,罗鸿烁不便施展, 说话遂收敛了许多。 但明日的场合确是个好时机, 总归先让魏氏女去露露脸儿, 再另做打算。 经老夫人提醒,魏妆才记起来进讲经学这一出。事情过去十多年, 她早有些忘记了。 只记得这次的日讲,乃是董妃怂恿杜贵妃,专门为了撮合饴淳公主与谢敬彦而筹办的。 少女时魏妆崇慕谢三郎,早在筠州府的庭院见过他,那少年矜雅华袍,玉色仙骨,便一直渴望瞻仰他的才学风貌。 第45章 她满怀憧憬地去听了课,却被罗氏恰好用来散布风声,做了推拒尚公主的挡箭牌。 豁达点儿说,谢敬彦做筵经的侍讲师,确然神采翩翩。魏妆从未见过有一个人,能坐在肃沉的桌案前,那般龙跃凤鸣、博古通今,课讲字句沁入心弦。 记得魏妆上课时,在后排的座位听得目不转睛,由衷钦佩。 下了课,她便惴惴地前去他休憩室里送手帕。 其实也可在谢府上送的,可谢府人多口杂,难能遇见他。彼时姑娘家羞怯避事,不敢相送。 手帕是魏妆根据四季十二月的不同景致情怀,譬如花朝、槐序、仲夏、荔月、肇秋……,先用纸笔仔细构作画儿,再针针线线地绣到绢帕上,足用了小姑娘半年光景。 敲开门进去后,但见谢敬彦倚坐在紫檀木的长条桌案旁。 他不知缘何未去用筵。男子发束肃谨,头戴墨乌纱,穿漆黑色的侍讲缁衣朝服,内衬洁白斜襟中衣,身躯挺括而修展。他为何竟把朝服解开,容色却莫名诡秘的冷冽,气息亦促沉。 发生了什么? 但或许是她过分在意他,多想了。 魏妆彼时还照着年少的称呼,柔糯唤道:“彦哥哥,这是阿妆为你绣的手帕。每幅画皆为我亲手构图,便作日常需用携在身上……若不喜弃之也无妨。” 将用四方锦囊装裹的十二月手帕送给他,指尖触着他修劲掌面,却似顿地被烫回来。 男子伸手接过,无言攥了攥。那丝帕顺滑的手感润进五指间,但见越攥越紧。 他的眼睛盯着她逐渐镀红了。 谢三年轻时甚凌冷高雅,亦喜怒不形于人,只漠然掀起睫帘:“平日不送,为何这时进来找我?出去。” 似再久一刻都难耐,蓦地拂袍而起。连一口水都未喝,便直接出园子回谢府去了。 魏妆现在后知后觉想来,就必定是不喜悦她,厌愠在人前与她表露亲近熟络吧。当真热饼子贴了冷锅台。 却也是个贪图好用的,既然不喜,且把手帕丢还她好嘛?还用在身边那许多年。 害得魏妆曾经何时,误会他与自己原有几分情意,多么傻呢。 手帕应当随同带至京城了,时间太久,魏妆这几天全忙忘。罢,找不出来就搁着吧,也莫送给那无心冷情的白眼狼! 这回魏妆可不想再去听讲。 她跟谢左相一世夫妻隔阂,对他的沉渊叵测、风采奕奕早就没了吸引力,这冤枉活她可不接。 她便等到斗妍会时,那会儿皆是京中喜花的官眷贵女们,再去施展拳脚好了。 魏妆便捂住帛绢,佯作咳嗽几声,蹙眉道:“昨夜沐后在院外吹了一阵风,今日头疼倦软,一会会的思呕。只怕是去不了了,多谢老夫人的美意,下回若有机会晚辈定然瞻仰。” 做弱不禁风的模样她却是颇有经验的。前世后来的魏妆惧冷又怯风,一个人住在谢三空出不回的云麒院主厢房,逢到了初秋就得抱个暖水袋捂着。 落了风寒的确容易泛呕,罗鸿烁瞧着不像在装的。况且这种机会,等闲寻常官家小姐求都求不来,她怎会拒绝? 老夫人便看向葵冬,这丫头敦实本分,说话靠谱。 葵冬睇了眼魏家小姐,想起近日的相处,还有魏小姐替自己代为受罚,使得三公子网开一面的画幕。 婢女谨慎点点头。——而且昨夜魏小姐在廊上,还与三公子对了几句话,风吹得时间是挺久。 沈嬷站在旁边,便有些欲言又止。这二天,妇人跟着鸽姐儿去过褚府,心思也有了些活络,晓得小姐原是有着独当一面的能力。 然而姑娘家身子骨好,乃是个体面的优势,何必装作病弱哉? 明明早上起来,鸽姐儿还吃了两块苹果月季饼糕、椰奶茶冻,一碗玉米燕麦粥,胃口倍儿香,手脚更是暖柔得让人握着都舍不得放。连院子里跳进来一只猫,都忍不住蜷在她脚脖子处的被褥外面。 自个小姐当真是个妙人儿呢,怎就突然着寒了? 魏妆悄默抬眼瞪去,明日去了锦卉园只有弊处没有利,暗示沈嬷别多嘴。沈嬷只好缄默。 却是把四小姐谢蕊听得万分遗憾,连忙摇着魏妆袖子道:“好姐姐,你怎的这时候就受凉了?三哥的经学讲得极好,能把深奥化作浅显易懂,严肃却不乏风趣,多少人听过称赞。你去看了,兴许就不舍退婚了的。祖母,快劝劝妆姐姐吧!” 谢莹也嘟嘴着急,明日去只怕又得碰上那几个惯找茬的,她还想叫上魏妆充一充底气来着。 罗老夫人心里也很焦灼,有一种“失控了”的感觉。怎的这魏女瞧着娇慵柔嫚,却全然出乎自己的算盘子之外,桩桩件件只叫人始料不及,却又明眸无辜,挑不了错处。 罗鸿烁琢磨了一下,只能搬出勤严律谨的老三来了。 便皱了皱眉,为难道:“这个……怕是也由不得我说了算。去听讲的名额有限,魏妆你是三郎他特意添加的,须得先报备内务太监,名单在太后、贵妃手中都有。若去不得了,顶好前去与三郎亲自做个解释。” 魏妆听得攥了攥手心,重生后许多事儿都有了微妙变化,并不能让她全部意料得到。 第46章 记得前世是,三小姐谢莹把名额让给了自己,考虑到谢莹将要与奚四公子成亲,讲学不去也无妨。 没想到,这回竟然是谢敬彦主动把她添上。他此举何意,分明只视她嫁给他,是为了谋高图贵,根本不想见到她么? 魏妆便轻咳着颔首道:“喏,我得空且寻三哥问仔细了。” 晨昏定省结束,她便带了婢女奶娘回倾烟院去。 第27章 巳时上, 后院花厅的门扇掩起,留了一束半朦半透的光。 罗老夫人端坐在旁侧的罗汉榻,由郭婆子按捏着臂膀, 启声慢问道:“知道我找你来做什么?” “你是姑娘的奶娘,姑娘生母去得早, 继室再如何周全,也不及奶娘亲厚。还是你做为身边人了解得多。我鸿烁掌家多年, 诸事求个认真,这心中有些疑问, 盼你与我诉诉实话。” 话毕, 让婆妇给沈嬷看座。 沈嬷穿一袭织青淡纹对襟褙子,半恭着腰,发髻束得高而圆, 亦圆长脸庞, 瞧着是个工整麻利的人。 适才随魏妆回了院, 沈嬷本欲去灶房传些热水,半途被老夫人身边的近侍叫上,竟独自带到了花厅来。 罗鸿烁一品诰命, 体态宽阔, 一副沉稳苛严气派不语自威。沈嬷便再是精明,也难免被瞧得显露紧张, 忙恭敬道:“奴妇愚拙,但知便无不言, 老夫人且问则个。” 肩膀被郭婆子按得一晃一晃的, 罗老夫人抬眼一瞥——适才晨昏定省时, 便觉得这妇人似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听说二房祁氏也对她关照过几句,还和祈氏派去的绿椒挺有话头, 每一叽咕私话就眼睛发亮。想来应是个可攻破的。 罗鸿烁就也不绕弯子了,直言道:“却也无须拘束。原是谢、魏两家的这桩亲事,退得让我好生突兀。当年魏老侍郎是曾提过退亲,理由我听管家述过,乃是两家的门第差异、距离遥远等等。可这些谢太傅都未曾计较,也直言过不必因此退亲。何故此番姑娘进京来,却态度如此笃定?” 她做出一缕类似被不识抬举所辜负的怨愠,又添补说:“你须知道,我们谢府簪缨显贵,门庭崇望,多少人踏破门槛也难能攀附。不说若然退了亲,传将出去,容易落人口舌非议。便是这府上公子,哪个不是龙姿凤表,何曾被动退过亲?再则说,姑娘之后若另外议亲,对方听说曾与我们谢府三郎有过婚约,难免也会踌躇。我瞅着魏妆是个聪颖讨喜的姐儿,到底年纪尚小,不及我们妇人思虑长远。遂便想了解清楚些,避免遗憾,并无其他意思,你且仔细道来。” 罗氏老道地又威又胁,一席话顿然勾起了沈嬷心中的弯绕计较。 原来是为这个。 说来自从住进盛安京里,见到奢贵精湛的高爵名门日常生息,沈嬷便总遗憾鸽姐儿退亲可惜了。何况连日来,谢府上下也算亲厚,尤其二夫人更是热切暗示小姐过门。 就单昨日在褚府上,谢三公子看小姐那副深濯的眸光,俨然对退亲迟疑,甚至还有点受伤的冷廖。就说以自家小姐的姿容美好,还有谁能不动心? 可也正因着去过了褚府,沈嬷又觉得那褚家老夫人、大夫人乃是更加好相处的,更和乐也更欢喜魏妆。 没准大鸿胪褚府也是条好出路呢! 却又怕过了这村没这店,到底谢府更为开罪不起,谢三公子亦凤毛麟角、前程似锦。 沈嬷便想含糊些,多给鸽姐儿留个余地。盼能嫁入显贵人家,对原配庄氏的托付也就能有交待了。自己后半生不用怕潦倒无依。 沈嬷便做着热切而愧疚地语气,应道:“老夫人所言极是,奴妇甚为理解。以谢府钟鸣鼎食,显赫世家,若能结亲是偌大的福分,鸽姐儿心底对府上长辈们也多为爱戴。只是姑娘谨遵老爷之意,我做奶娘的劝也不是,不劝也为难,也只有顺着姑娘的意思了。” 好个精明婆妇,话回应得圆润,关键的却只字不说。 那就别怪罗鸿烁来个狠的了,罗氏顿了顿嗓音道:“莫非她心已另有其人了吗?姑娘春心芳动是为人常,若有,便明言出来,亦都可理解。” 听得沈嬷脊背一渗,蓦然想起了筠州府那个穷追不舍的贺家小爷来。也难怪小姐,自十四岁葵水初来之后,身姿日比一日娇,肤容美媚灼艳,惹来多少关注。 谢府与魏府虽身家不同,可都是注重规矩门风的。尤其谢府,乃百年世族门阀陵州谢氏的嫡支宗主,小姐若在丁忧期间与外男传情,日后还怎么另嫁高门? 这罗老夫人果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冷不丁给人掘了个大坑。 沈嬷不禁乱了些方寸,急忙维护道:“非也非也。不瞒老夫人笑话,我们鸽姐儿幼时险被继夫人柏氏谋算过,长大后性子娇怯懦弱,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就喜欢养养花、调调香露。并非老夫人不理解,奴妇也不甚理解。在奴妇看来,小姐该是颇为崇慕三公子的,她为给三公子绣一套四季十二月的手帕,生生坚持久坐了半年余,每一幅图案每一根针线都是她亲自斟酌的。为着进京来见三公子,她还悄悄学习厨艺,让丫鬟排了两日长队去给他买芝麻酥糖。” 第47章 “一路上更是坐卧不安,每日即便乘坐于船中,亦妆容仔细,唯怕三公子忽然出现……谁曾想呢,进京的前一夜落了大雪,小姐倚在舱中一觉打盹,忽做了个梦,醒来便决意要退婚了。奴妇字句是实话,老夫人若不信,可去问行船护送的曹伯二人。我们鸽姐儿对三公子多曾倾心,绝非那般花哨之人!” 娇怯懦弱,瞧着不像,分明通慧大方,颇有主意……罗鸿烁心里诧异,未免这奶娘说谎,始终一眨不眨盯着她说完。 这种盯视乃罗鸿烁千锤百炼的战术,倘若是假的,奶娘只怕说着说着便前言不搭后语了。 见沈嬷说得发自肺腑,罗老夫人听完心里顿然一松,仍追问道:“却是何梦?说来听听。” 沈嬷也不是个糊涂的,怎能坦白,小姐说嫁入谢府过得不幸福这等话?心里暗忖,总算没被老夫人套话。 然那贺家小爷被鸽姐儿迷得堕云雾中,不能自拔,但愿别听晓了风声,在这当口搞事儿。 沈嬷就含蓄道:“小姐未明述,只提到了门第悬殊……这般一说,奴妇却想起来一桩事儿来。小姐是个软和脾气,从前很喜欢金鱼,有一次给买回了一缸,不慎死了几只,她便决意不再养了,送给家奴,弃无留恋。之后偶然问她才知道,原是喜欢得紧,只怕养得不好,徒添伤心,便干脆拒养起来。兴许是觉着谢府崇望,三公子矜贵俊雅,心中忐忑,便临到跟前退怯了。” 喜欢得紧——所以说,娇怯糯弱原来仍是她本性? 为着避免受挫,而决意冷漠…… 呼~,院外隐约风声拂过,而后清气似格外凛澈。这会儿府上各司其职,都在忙碌着,花厅本是清净,理该不会有甚么人。 沈嬷往门缝瞥了一瞥,未作多想,收回眼神。自己说着,也觉得或许真是如此。 竟然因怕配不上而决意退婚,这却让罗鸿烁通身筋骨苏爽了。且只管按照计划行事便好,姑娘既有此觉悟,到时退亲却不必自己费神了。 况且瞧着颇讨喜,今后既唤敬彦为“三哥”,那便认作义妹也成。 罗老夫人乜斜一眼,让人给沈嬷打赏了两片金叶子,露出宽和地笑意来:“果真如此的话,姑娘却是个柔软堪疼的,且放宽心,该是谢老太傅嘱咐的,便按照他的意思办。若过些时候姑娘仍心意坚决,到时再依了她吧。” 先且利用一段时日。 两片,沈嬷看着金光闪闪的金叶子,眼睛亦闪闪发光。 被这番话提起来,也想到了那一沓手帕……便是不论如何,要送就先送吧。 褚、谢两边都搭着些,总有个备选。当下便谢过离开了。 * 茗羡院里,二夫人祁氏才刚从前院库房回来,累得腰酸腿疼的。 想到又错过了敷面膏的时间,心情好生怨懑。 过几天就是老夫人的寿辰大宴了,摆席用的红木大桌今日刚运到库房。说来谢府刚丁忧三年结束,这些喜庆的颜色都得重新张罗。那一张张桌子椅子的运进来,都要统算数目,伙计算完,管事点查,完了还须家主再亲自复点一遍。 办寿辰是件大事,对外须讲规格体面,不能有一丝纰漏。 奈何谢府内宅人少,大房虽有个妾室乔氏,却不懂算账。汤氏就把跑腿记账的事儿都交给祁氏了。 在祁氏看来,大房汤氏妥妥就是故意的,瞧不得自己过得清闲细致,保养得肤容白润,比旁她妇人都要美。 人也是的,贪心不足。许多人家后宅,妯娌之间抢着掌中馈,互相斗得鸡飞狗跳。而自己呢,拱手让了不抢不闹,那汤氏还不乐意了。 这个时候多么想有个儿媳妇,一推出去了事,养个儿子莫不图的就是这样么? 祁氏靠在软椅上,喝了口蜂蜜甘泉汁,听耳边绿椒禀报着。昨晚在院门里,看见三公子被魏小姐浴过的汤水,溅到衣裳溅到脸了。公子竟未动怒,还嘱咐下奴不许把事儿透露出去,须得将魏小姐当主子看待。 话听得祁氏杯子都拿得一颤哆。 一则,她这儿子清修寡洁,不沾女色,从前给派去陪侍的女子,但凡碰过的床褥全都给扔了。如今一件袍服却舍不得掷下? 二则,又叹这魏氏女确是有把刷子,若能把她拿下,就不怕老三再与那琴师靠近了。 又听绿椒说,在褚府里,褚家老夫人、大夫人对魏小姐好不喜欢,还要认作干女儿。 祁氏便越发地想,褚府结交挑剔,何以一见到魏女便这般爱重。看来这个儿媳一定要捞到自己手上,肥水不流外人田,捞到就解脱了! 瞧那娇坠的胸襟,纤盈的细腰曲线,怕也是个能生养的。娶回来两全其美,粉嫩囡囡、俊俏小崽不愁,一步到位。 祁氏便对着绿椒耳朵这般那般一番嘀咕,末了再度叮咛道:“明日听完课,你可记着了。那婆子我瞧着贪财爱钱物,你给说点好听的,把这两颗银元宝塞过去,定能配合。去吧!” “……对了,给找个大夫过去瞧瞧。也未必寒凉了才呕吐,还须得是个不水性杨花的。” 绿椒听得二夫人安排,觉着绝妙主意,连忙抿嘴应了是。 第48章 第28章 锦卉园地处宫城外的一矗别院, 正是春暖花开时,园子里桃花、梨花、樱花绽得蔟满枝头,风一吹落樱缤纷, 好不浪漫。 日讲的堂室就位于院内湖边,被花树环拥着的琉璃瓦大屋顶亭殿里。红木的橼柱, 雕花镂窗,光线明亮而宽敞。 辰时初, 魏妆便与谢莹、谢蕊乘坐马车出发了。 她昨儿本想推脱受寒的借口不去,奈何等了谢敬彦一日也没见到他。甚至还派绿椒守在去翡韵轩必经的廊上等, 也未瞧见他回府。 左右不过听一堂课罢, 魏妆去就去。 到得不早不晚,太后与宫妃尚未入场,官贵千金们先已聚了大半。 但见亭殿内, 上方摆着侍讲师的长案与屏风。下侧两旁则是娘娘们的座椅、茶几。中间放置四排檀木小桌, 两人共用一桌, 算下来该有三十余人了。 魏妆瞧着诧异,记忆里约莫只二十人左右。今日的讲学,目的在给饴淳公主制造机会, 就连安排她的座位, 都在正当中对着谢敬彦的讲台,其余再凑上些人撑一撑场面。 不仅是魏妆, 前边的饴淳公主也在诧异,犀利地问太监道:“怎的突然多出这些个人来?” 参加日讲, 须得着装端重恭谨, 姑娘们多穿荷白、浅藕、青堇等斜襟裙裳, 束指宽的实布腰带,中衣内衬皆把领口都掩紧, 首饰亦素雅。 唯有饴淳公主,虽亦是一袭斜襟宫裙,裁剪差不多,面料却软绸鲜颖。她圆润脸庞,高颧骨,细柳眉目,挑起眼尾露出不快。 饴淳公主是董妃带进宫的外姓女,董妃一张巧嘴能说会道,在皇帝跟前颇得脸面。是以,饴淳公主随母荣耀,日常行事与其余公主无异,甚至更要张扬些。 若没算错,此时她该十九岁了,一心巴望着谢敬彦。但谢侯府丁忧,也并没妨碍到她不断地更换俊俏侍卫。 前世魏妆与谢敬彦成亲后,饴淳公主只得另择了驸马。并视他们的婚姻而眼红,多曾盼望过他们两散。 奈何谢敬彦此人难测,便与魏妆分房多年,却绝口不提和离二字。 后来宣王倒台,杜贵妃失势,董妃自请离宫。谢敬彦不为难女眷,饴淳公主保得了周全,之后收敛起跋扈,只能隔着老远崇望谢左相了。 此刻她质问太监说:“不是拟好了二十人,如何又多出十来个位置?” 学士院使邱公公,连忙躬腰解释道:“回公主,原是这样的。昨日谢大人在御前听旨,皇上问起对日讲一事有何看法。谢大人答说此举有益宣讲女子荣德,提议扩充人数,便从四品至六品官员家中再各择一二闺秀,一同参加听课。圣上颇为赞允,奴才们也都是临时筹备了这些座位则个!” 说着眨了眨眼皮,露出一副熬夜忙碌的样子。 原来是谢三公子安排的……饴淳公主这才心里舒坦一点。 原还怕谢敬彦不应邀侍讲,他能来就算很好了。再则添加的座位都在后排,不妨碍饴淳公主与他坐对面,当下也就没了意见。 “罢,既是谢大人所言,便依了他!” 魏妆听得好不蹊跷,她深知谢三郎凌厉秉性。他心里装的皆为权谋算计,城府如渊,前来进讲经学不过只为应付,何来闲情关注女子荣德之事? 重生后,她真是越发看不透这个男人。 然而,等到陶沁婉一袭浅紫间白纱裙,裙幅褶褶地从廊上过来,她便瞬时晓得了。 呵……原来是为了给个借口,好让心上的青梅得以冠冕堂皇出现嘛? 若记得没错,此次参加经筵日讲的贵女,最低也是从二品上的出身。前世魏妆并没在此处见到陶沁婉,陶父乃四品的礼部侍郎,不在受邀之列。 没想到啊,她这次出现得甚早。还未守寡,一字眉,眼如柳,清丽秀致,应当属谢三郎喜欢的那一类。 前世的魏妆起初并不识陶沁婉,初见、复见谢三公子,他皆给人以清修寡欲,从容矜绝。便是成亲后他时冷时热,可每每魏妆滑进他被褥,他也长臂环过她,就那么顺势依偎,使得她从未怀疑过男人心中另有记挂。 她是在与谢敬彦分房没多久后,忽地看到他把陶沁婉领回府来,才得知丈夫原来竟有个白月光。 ——说来话长,让魏妆不由得又记起了,与梁王高绰的那出说不明的误会。 起初与梁王私下相遇,是在罗老夫人刚把两岁多的谢睿抱走之后,魏妆同谢敬彦闹了冷战。男人端坐在书房里无视她,一枝雪松香燃得仿若断情绝爱,气得魏妆跑去皇寺踏青游览。 怎料下山时,马车却在官道上斜翻了。春雨淅沥,恰好唯有一辆锦篷车经过,她便坐了上去,上去后才发现车内的主人乃是梁王高绰。 听闻过高绰的倜傥传言,魏妆亦持守距离,向他致谢后便寡有言语。 谁曾想到,谢敬彦竟会亲自出城来接她。那般雅傲的男人也会有主动下台阶之时,他英姿挺括站在车外,看到女人坐在里面的瞬间,浮起一道震惊的破碎感。 后来回去路上,还箍着她低语:“若要和离请直说,我并不会桎梏于你!” 彼时魏妆仍是对他爱眷的,看着男子疑似吃醋的冷颜,央他把睿儿抱回来。却只得到轻描淡写地宽慰,魏妆心里有气,存心未对此解释透彻。 第49章 谢敬彦则将那所见一幕,收进了心里。 等到沈嬷背地里,在茶、盐、陶瓷上捞钱的事儿揭发出来,又是梁王的主导,魏妆便再解释不清了。 那段时间,谢敬彦吃住都在书房,夫妻每日冷漠相对。他已是大晋朝最年轻的吏部尚书,备受瞩目,府上非议纷纷。 分居一个月余,魏妆主动推开他门扇,对他道:“我与梁王一清二白,夫君若不信,便掷下休书算了。原本这桩亲,你就不甚欢喜,如今我已不似初时少女,早也晓得世故,强求不来,我无可置喙。” 她那时还会对着人哭,颗颗晶透的泪珠沿脸颊滚落,看得谢敬彦掀抬眼帘,很是噙起了薄唇。 大约五日后,谢敬彦便主动回了卧房。 夫妻二人再度行了房-事。已经许久没有融和过了,从前也要的少,忽然再在一起,便有着今夕何夕的天坍地陷万籁俱消。谢敬彦虽清执,然而在行事上自有他一套灼狠拿捏,旖旎间魏妆每每缴械无数。她到底觉得连累他跪在殿前请罪了一昼夜,亦有心和好,便捧着他肩柔媚迎合。 谢敬彦沉语:“阿妆,过去皆莫提。除非我死了,休议和离!” 两人言辞寡淡,然而却情浓-似-漆,竟一夜里须得要水三次。而白日对着仆人们的眼神闪烁,谢敬彦亦泰然扣紧魏妆的手指,好似明白地呈示自己态度。 魏妆甚至想,不若再生个小囡囡吧,睿儿便有得伙伴了。 谁知道不多久,谢敬彦竟把陶沁婉领了回来。新守寡的少妇脸庞挂惨,抬眼睨了睨魏妆,卑怯揖礼:“姐姐在上,多有打扰。” 呵,科举舞弊案主首官陶尚书的独女,此案闹得甚大,涉资巨额,多有人不断鸣冤。 魏妆看到谢敬彦桌案上堆砌的案卷,顿地明白了过来。他开蒙之师托付的小青梅。 她涌出一股上当的堵闷感,怕不是那种种蚀骨的交-缠,皆是为了这一日而存心补偿吧? 等到谢敬彦再来,魏妆就命人彻底挡住卧房门了。 谢敬彦吃过几次闭门羹,那段时间朝局忙碌不已,他就不再过来。自此夫妻正式长期分了房。间或有过几次差点释嫌,却又莫名冷场。 只听说他时常去上房那边,或用饭,或请安,谁晓得是否去看白月光呢,又或是老夫人与儿子。 魏妆的心也就凉得差不多了。 没想到重活一世,他这时就迫不及待地为陶沁婉安排起来。 把四品至六品官家小姐都择请一二,再叫上白月光,也就不显得突兀。如此做法,确符合谢三郎的缜密作风。 好贴心的保护呀。 此刻对面的陶沁婉似也看到了魏妆,应该尚且陌生,她目光悄然热烫地在魏妆身上扫过,又不经意地敛神错开。 但见陶沁婉穿着微妙出挑,别家的个个都规矩,唯独她裙子带了褶皱。而那袖上的金鱼草花纹刺绣,行针走线让魏妆看得几分眼熟。 记得魏妆的裙裳常在衣袖刺绣,因着谢敬彦说好看。 在见到陶沁婉的那一日,她本欢欣地出门迎谢敬彦,彼时魏妆身上裙衫正是如此绣样。但她那一次穿过后,就自此弃掉了。 却是巧合么,莫非谢敬彦的喜欢,是因着那陶氏之故? 想起前世吐血一幕,魏妆淡漠略过,皱了皱眉冷笑。 陶氏仗着苦命守寡,魏妆曾多有容忍。却收买她婢女,模仿她字迹,设计圈套,讨哄她儿子…… 这回她不拦他们百年好合,但最好别犯到她手上,否则别怪不留情! 她按着座位的标签,与谢蕊一起走到了第三排右侧的小桌。心下觉得课堂无趣,原还想找个靠窗的位置,时而抬眼就能看到窗外的花枝。谁料却是个挡风的墙边,宫仆在桌案上放了热饮,一壶是鲜榨的甜橙汁,一壶是热姜茶。 谢蕊在旁殷切道:“必然是三哥吩咐安排过的!昨儿我见到他,告诉他你在廊上吹夜风受凉了,他给记在了心里。你瞧,旁人桌上都仅有梨汁与白茶水呢!” 魏妆默默腹诽:谢敬彦怎可能有此闲心?她昨日为了告假,派上绿椒与映竹分别在翡韵轩与云麒院的廊前蹲守,连个人影子都未捕见。 可往陶沁婉末排的小桌上一瞥,确如谢蕊所言,仅有梨汁与白茶水。 ……怕不是放错了位置,该是那白月光的? 她偏大言不惭地喝给他瞧着,叫他心疼。 第29章 一时, 各家的千金们都陆陆续续到齐了。 陶沁婉站在人群中好生诧异,怎的竟来了这许多女子? 她大概七八日以前,从翟老尚书口中听闻, 太后与娘娘们要在锦卉园设宴,给公主和大臣之女进讲经学, 再又听说是谢侯府三公子谢敬彦主讲。 在陶沁婉的印象里,这种讲学通常多为公侯贵女才得有资格。可她也动了心念想来参与, 即便传闻是专门为饴淳公主安排的,那又怎么样?从她梦中所知道的, 饴淳公主后来并未与谢三公子尚成驸马。 自大前日听说, 褚家公子与谢公子正在翟府上议事,陶沁婉便佯作前去送汤,瞅准机会问他求请了一个听讲的名额。 而她, 便是想抓紧利用这些机会, 得以快点打进谢敬彦的心底。 第50章 半个多月前, 陶沁婉原本平淡无奇的生活,忽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而变得有些不同。 在那个梦中,她起先偶然邂逅了谢侯府三公子, 并且一见倾心。然而谢公子乃京都第一才俊, 出类拔萃,谁人难攀, 不久后他便与未婚妻成亲了。 陶沁婉只得藏起悸动,一年多以后, 终于在她父亲的精挑细拣中, 入赘了一个榜眼做女婿。 谁知道过了许久, 官至礼部尚书的父亲,却卷入一场科考舞弊案中。案子很大, 她因对朝局不甚了解,梦中也并未清晰,只见父亲被罢黜流放,母亲跟随之,家产查封。 而一向温厚的榜眼丈夫,眼看着被连累,前途无望,开始沉溺酒色,不久便死于宿醉之后。 陶沁婉守了寡,孤苦无靠。她忽想起翟老夫妇告老辞官、去云游之前,曾照应过一句,说让谢敬彦多为照拂。 陶沁婉便去主动求助了谢敬彦。 六部的衙房庭院里,男子着一袭正三品紫袍挺括修身,历练过刑部的苛严,他的清凛中比之从前,更多了令人崇仰的深邃。她苍白着脸,拿出翟老尚书当年送给她的一副砚台做信物。 谢敬彦已是仪表堂堂、威风凌冽的吏部尚书了,他本亦在关注此案。见到了翟老尚书之物,便记起陶家原还有个独女,把她接回了谢府里。 然后,在某个花香潆绕的午后,陶沁婉便见到了传说中,谢敬彦用情之深、笃定不移的少夫人,小魏氏。 她真美,莹润的肤色好似桃花一样,胸腴腰细,娇艳欲滴。那个时候他们应该很恩爱,互相对视的眼眸里,好像都有情丝牵缠。分明成婚已多年了,如何竟有着小别胜新婚的鲜颖。 而陶沁婉进门时,拂面而来的那抹浅淡媚柔花香,竟就是小魏氏的。 她也好香呐。难怪丈夫喜欢! 那一瞬间,陶沁婉无名地升起了汩汩的嫉妒。 仿佛嫉她好命,叹自己的凄惨。 她记住了那香味。 陶沁婉借说害怕孤独,想去三少夫人身边做个陪伴,也就是梦里谢敬彦的妻子小魏氏。 小魏氏昂着下颌,蓦然冷却了笑颜。 —— 一看便知,她素来被宠得很娇矜。 谢敬彦果真没答应,只是把陶沁婉暂时安置在了老夫人的上院,以表对开蒙之师翟老尚书的敬重,另外再寻住处安排之。 谢府声势显赫,亮堂碧瓦,钟鸣鼎食,名门世族的气息坐落在点点处处。看得已是没落的陶沁婉好不动心,生怕再出去过贫酸的日子。 她在罗老夫人的身边,竟发现谢敬彦的儿子正好养在上院。她便拿捏着老夫人严苛门第的喜好说话,夸她尊崇,理当每个孙儿媳都出自高门贵爵,以此戳老夫人对小魏氏的不满。 又在哭诉自己孤苦的同时,欣慰能有福气陪伴老夫人。再存心煽动说,幼子被老夫人养得极好,然而虽体谅老夫人喜爱曾孙,但怕孩子的生母记恨等等,把个罗氏哄得团团转。 即便谢敬彦已安置了别的院子,老夫人都舍不得放她去了。 住在谢府中,陶沁婉从下人非议里知晓,那三少夫人乃是使计挟恩高嫁给谢敬彦的。可谢敬彦不仅不恼愠,反而对妻子多有依从。锦衣玉食,珠宝美饰,香闺独宠,全都依她足渥她,而且身边清净,绝不寻欢纳妾。 他身上的体己之物,譬如手帕、锦袜等等,也多只穿小魏氏绣裁的。成亲后,书房更是都搬到了他们卧房的对面,只为了一开窗,便能够看到对面女人端坐记账的画面。 甚至就连去他清修的琴室,为使她便利,都专门在湖上修了一道小桥。 陶沁婉眼看着、耳听着谢敬彦对小魏氏的情愫,暗地好不眼红。 偏那小魏氏却不懂珍惜,还在外面与梁王传出流言蜚语。二房夫人是个闲来嘴碎的,许多的话陶沁婉都能从二房下人那边打听得到。 更听说梁王捞钱的事情揭发出来后,谢敬彦袭着朝服在太极殿外跪请一昼夜,为给夫人开脱谢罪。并且舍不得休妻,甚至怒气一过,仍与夫人如-胶-似-漆。 在陶沁婉未入谢府之前的那些天里,下人们每日夜晚都能听见云麒院中,三公子宠溺小魏氏的声息,动静晃得奴婢们都羞赧。那般冷澈凌厉的男人,因着紧张妻子,而变得沉溺情-事,直叫人好不啧叹。 小魏氏却不知感恩,反倒拿乔起来。自从陶沁婉进府后,竟不让谢敬彦入卧房睡了。 当真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那些没有的人,是多么的抓心挠肝渴切么? 而夫妻分房后,阖府那般多的院子,男人却不腾挪去别处住。仍旧吃住皆在书房,每晚必然等到对面的寝屋熄灭烛火,他这边方才歇下。 小魏氏怕永远不会知道,入冬后的雪夜里,天寒地冻,他惦念起她秋冬畏寒,多次站在那扇卧房的门外。他以为她心另有别人,并不接纳自己。那修挺的身躯拂风簌簌,许久后,在女人暗下的烛火中才又蓦然离开。 谢敬彦官途一路扶摇直上,直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左相,却连那小魏氏随手搁在一边、弃掉不喝的汤,他都以为是特意褒给自己的,皱着眉头给喝了下去。 第51章 他却不知,那碗汤乃是陶沁婉让婢女绿椒下了料后,才端过去。 她原谋算约莫一刻钟后过去找他。谁曾想,谢敬彦喝过汤起了难受,只想着拉下身段,苟着脸回去见小魏氏。 却也好,虽然陶沁婉算盘打了个空。但让谢敬彦误会是小魏氏设计,把他推去给一个婢女。 眼见着男人自尊受挫,拂袖愤然离去,独自在冷水中浸泡了半宿。那被宠惯而未知满足的女子,娇矜不服软。夫妻感情更加寡淡了。 长长久久在旁观望着,陶沁婉心里好生发酸呐。 凭什么如此温醇卓秀的男人,却是别人的? 而联想起自己那个短命的榜眼上门夫婿,当她父亲还是尚书时,平日顺服听从,等到她父亲被罢黜流放,却立时变了副贪酒好-色的嘴脸。 陶沁婉便忍捺不住地贪婪。 她想尽办法,要让谢敬彦休妻或者和离,哪怕得了她做个平妻也可以。 为了在谢府住得更长久,她不顾为父亲查案平-反,而收买婢女故意制造误会。让小魏氏吃怒之下,将谢敬彦好容易收集到的案卷,当做画册烧掉了。使得夫妻反目,谢敬彦手面被烫伤,才刚有一点和好的念头顿又烟消云散。 偏偏谢敬彦除却去上房请安,或与陶沁婉谈及调查案件之事,其余皆客气隔礼,甚至对视都鲜少。 陶沁婉去讨哄小魏氏的儿子,那谢睿却不似老太太的墙头草,表面上谦逊礼貌,实际整颗心都向着亲娘。 好一对忠诚的父子! 幸在那个叫绿椒的婢女心术不正,早早奢想着能上位,给小魏氏的汤药里掺冰石,借以消凉女子的中气,以使不孕。被陶沁婉发现后,她就要挟利用了来,让绿椒往里面融了一味燥血的药材。 好容易总算熬到了一日,那小魏氏被她堵在自己精心布置的,与外男“私通”的现场,吐血倒下了。 眼见着男人蹙起墨眉,痛心疾首地质问。陶沁婉以为终于机会到手,却蓦地一阵紧张,从梦中醒了过来。 第30章 陶沁婉醒过来时, 心口怦怦地跳,梦里的经过实在太逼真了。甚至还有一股强烈的威胁感,生怕再继续把梦做下去。 她联想起现实中, 翟老尚书正要年老告退,有意推助父亲陶邴钧接任, 那么父亲便有可能成为礼部尚书了。 而陶家的确想给她找一名年轻有为的状元夫婿,但难能抢到两厢合意的, 她的婚事便仍拖着。梦中的她是在父亲升了尚书,才在一年多以后找到个愿意入赘的短命榜眼。 虽然尚未与谢三公子谋面, 但却晓得谢府老夫人在筹备寿辰。 陶沁婉谴人去打听过小魏氏, 那魏家小姐已在进京的路途中。 一一都能与梦里对应! 几经思量之下,她不由得着急起来。于是存心按着记忆,开始学起了魏小姐的行止用度, 譬如煲汤风格、衣香, 还专门点了一颗与她位置一样的朱砂。 那日听说谢敬彦正在翟老尚书府议事, 她就精细准备了一番过来。 谢三公子既能对一个算计上位的魏小姐,都那般的倾心周全。 陶沁婉遂觉得,自己一样也可以做到。 等到在翟府的亭子下, 暖阳沐柳, 茶香沁脾,她蓦然见到了一袭衣袂带风的谢敬彦, 男子俊美无俦的气度,比传言中的更要高绝。陶沁婉一下子就心花乱颤了。 怎知道, 她将准备的汤碗端出去, 谢敬彦反应却冷淡——莫非他不习惯汤中用香叶?只因为那是小魏氏给褒的, 他才喝那许多年? 但又如何,他这时应该尚未见到魏小姐吧? 陶沁婉这么猜测, 就故意将扯开的衣襟呈现,露出了朱砂。还冒昧求了一个听讲的资格。 他竟是答应了,甚至几许迷茫地与她对视一瞬。她果然有机会! 只是,本以为增设的名额应当十分独特。然而进到锦卉园后,却看到这么多的人,连六品的官女都有,一时把她衬托得平平无奇起来。 而更惊讶的是,那魏家小姐竟也在场,桌位还优越。陶沁婉原以为,魏小姐大抵在寿宴前才入京来。 女子比梦中更要燕妒莺惭,稍稍一望去,眉眸红唇、窈窕姿色,确与龙潜凤采的谢敬彦,仿若天生就该是对夫妻。 看得陶沁婉眼烫。好在自己从梦里所知更多,必然有优势!她定要掳掠这位日后只手遮天的权臣! 一名五品给事中的千金,过来打招呼道:“沁婉也来了?你今日的衣裳却是好看,这里就唯有你的裙裾带着褶皱呢。” 经筵日讲乃圣上阁臣都庄重的肃穆场合,着装的礼数丝毫不可怠慢。 除了饴淳公主向来胆大恣肆惯了,其余的大伙儿、包括公主与宗亲,个个都是按规矩的实布斜襟裁制,因此陶沁婉那裙上的小褶分外显眼。 陶沁婉抿了下唇,得意从心间起,便从袖中掏出一纸信笺,颇有娇羞道:“是彦哥哥特意给我留了张笔墨,嘱我拿着这个进园子来的。难得来听彦哥哥讲课,自然须更为郑重些呀。” 啧,她竟可以这样称呼谢大人…… 一时听得旁边的姐妹们哗然,好不惊羡。 饴淳公主耳朵一紧,顿也注意到了。她视后排的官女并不以为意,没想到啊,谢大人能对一个清丽尔尔的女子特殊关照。 第52章 饴淳就咬了咬牙,站起来吩咐:“去,拿来我瞧瞧!” 宫女过去取来,饴淳公主抖开,却嘁地一笑。只见那张纸上确为谢敬彦亲笔,苍劲游龙,但只写着:“可凭此笺入园听课。” 她心里酸起涩涌的,口中偏作不屑道:“本宫以为什么呢?原来如此。今日亭殿之下的每个人,皆是谢大人与父皇从官眷女子中,一个个挑择出来的卓越闺秀。倒是你,私下求请,有何可光荣的?” 撕拉几下,手指扯成碎片就给丢湖里去了。 “几斤几两,自己掂量。” 饴淳公主历来仗着母亲董妃得势,骄纵恣肆,这句话分明含着不识抬举的威吓之意。听得陶沁婉心虚,没料到被如此奚落,适得其反了。 旁的姑娘们也默默低头,心下觉得陶小姐不该在这种时候显眼。毕竟谁都清楚今日进讲的目的,是专为饴淳公主安排,怎容许抢风头呢? 但又想到,这些名额竟是谢三公子择选出来的,那么他必然有听说过她们的姓名与品格吧,未免颇感荣幸。难得看这位饴淳公主,竟也耿直可爱了几分。 谢莹不晓得去哪儿了,进园子之后,到了这会还没瞧见人。 谢蕊站在魏妆旁边,不解道:“三哥向来不与女子亲近,何曾结识那陶侍郎家的千金?还叫得骨头发麻,也是莫名其妙。” 魏妆本以为谢敬彦既那般挂念白月光,该是早已相熟的小青梅吧,不料这时两家竟无交道么?既不熟识,前世尚且还叫“敬彦兄”,这一回却更近乎了,叫起来哥哥? 魏妆淡漠一哂道:“你管他,他怕是多少红颜知己,算不过来。” 她今日着一抹烟白栀子暗花底的斜襟缎裙,规规矩矩,然而身姿婀娜,腰肢轻盈,容貌更是灼妍娇色。 扰得饴淳公主也不由关注了一眼,问道:“这位是?” 谢蕊忙抢答:“回公主,是筠州府魏家的妆姐姐,进京给我祖母贺寿的。”冲魏妆眨眨眼,我才不会让你被三哥的烂桃花连累呢。 本来就是,既把谢三丢去一边,则不必逃避。 魏妆回之泰然,搭腕谦恭一拘:“臣女见过公主万福。” 不过是外州府来的,怎么瞧着仪礼从容,比那侍郎家的贱人都要悦目! 饴淳公主正惦着陶沁婉一声“彦哥哥”,翻江倒海无心计较,略了过去。 一会儿,谢莹从外面走了进来,不晓得去过何处,面色显惊异苍白。少顷,三品光禄大夫家的小姐林梓瑶也回来了,但见生得高挑眉梢、粉白肤色,双颊不觉染着点桃晕。瞥了瞥谢莹的坐处,袅袅拂裙坐下。 谢莹瞪着她,眼睛似喷火,按捺着攥起了袖边。她旁边乃是奚家的五小姐,好似安慰般地拍了拍手,被谢莹缄默拂开。 魏妆瞥见这一幕,蓦地想起前世的某件事来。 那是谢莹成亲之后了,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有一天谢府大房的两个公子谢宸、谢宜,领了家奴冲去林府撕扯。后来竟还把林梓瑶的夫家、一岁的幼子,青-楼的老-鸨和花-魁都惹了出来,打打闹闹,把府门板都砸凹了坑。 因汤氏酷爱脸面,几家亦极重门脸,此事被生生压了下去,青-楼亦被关营了。 哪个婢子奴才敢提起,撕烂嘴发卖。再且牵扯到与太后同辈的老长公主,各家亦只在私下里才敢叨叨几字。 那段时日魏妆恰在月子中,没有出门。府上不允议论,便只听了个皮毛,隐约甚至浮着些花-柳、妇道、私生子、便宜奚家、不敢惹郡主母子之类的字样。 彼时她满心满眼里都是粉嫩糯团的奶娃儿,还有对夫君及今后生活的憧憬,并未曾去打听过。 然而此刻,忽想起悦悠堂里寄养的花,林梓瑶存心用长寿花的孢子摧毁香玉牡丹,是为叫谢莹出丑。 而这次的斗妍会,恰在谢莹成亲之前,奚四公子必然也会参加。那奚四公子乃汉阳郡主之子,老长公主之孙,生得长身隽朗,似与倜傥的梁王亦是格外交好的。 魏妆心下悄然冒出了个猜测,莫非奚四竟与林梓瑶有些瓜葛么? 但也仅只猜测,并未表露出来。——前世的经筵日讲,谢莹把机会让给了自己,因而并无这一幕。 很快,宫中娘娘们就到场了。打头的是绥太后,也就是当今皇上淳景帝的生母,六十多岁年纪,保养得雍容光面,随在其后的是杜贵妃、德妃、董妃,还有另两个宫妃。 贵女们连忙在座位上端重站好,搭袖施礼。绥太后照本宣科地讲了几句开场白,而后命群人礼坐。 红木橼柱的亭廊上,谢敬彦修挺身躯信步而来。他是今日经学的侍讲师。 还与魏妆记忆中的那次一样,男子发束齐整,头戴墨黑纱帽,一袭漆亮的缁衣朝服。他本肤色玉白,窄腰宽肩,这般端肃好贤的正装,愈发衬出那清凛高澈、克己复礼的矜贵。 不怪魏妆记得深刻,只因彼时的自己,的确痴心爱慕过。 难得谢府三公子应邀侍讲。 在座的千金们屏息凝神,瞧得目不转睛,暗自地思量瞻仰。 谢敬彦甫一坐下,越过人群往魏妆这处凝了一凝。他凤眼艳熠,两人的视线竟然处在斜对角,莫名似觉他温柔动容了瞬间。 第53章 魏妆默然:请问这桌位怎么设计的,抬抬眼就能对视到彼此了? 男子前二日卸下的火凤玉璧,竟又隆重挂到腰上,还加配了宫绦。 ……一边听人唤着“彦哥哥”,一边却装作对亲事重视? 魏妆瞧得刺眼,心下琢磨着,回去就得把她那半块青鸾找出来,尽快还了自在。 怕不是排错座了,陶侍郎之女被置去后桌,而她出身区区从六品屯监而已,坐到这样靠前。今日虽阳光明朗,风却晰晰,而她的座位刚好是隔着风、又能看风景的。 不管了。女子轻咬樱唇,揩起手边的甜橙汁抿了一口,绝意错开他处。 谢敬彦掀了掀眉梢,昨晚似乎睡得不错,他容色轻润雅致。 魏女眼中的冷漠忽视,竟不似先前那样让他钝刺煎熬。 眼瞧她转脸,去望对面窗口的樱花。他不由探了探衣襟。 他衣襟处溢出几缕浅淡的花息,那是早上沈婆子瞒着魏妆送来的绣帕。 仅只六张,绣了前六个月的景致。 呵,好个精打细算,还余了一半准备送去何处? 只谢敬彦清晨在翻看手帕间,看到一幅五月的图案。乃是个华袍公子立于庭院,金色枇杷遮挡住少年灼然而视的目光。 ——原来她在那个时候,也发现他注视向她的目光了。 莫名得了奇妙的安慰,他想起昨日在花厅外听见的对话,便先把酸意忍捺下去,暂作不予计较。 此刻,谢敬彦瞳孔微沉,复了一贯的叵测,启声道:“今日探究经史中的微言与大义,烦请公公发放卷册。” 如精心雕塑的手指,翻开桌案上准备好的课讲。 贾衡站在殿室外,不太甘愿地瞥了瞥魏姑娘桌上的两满壶茶,又被当了跑腿差使! 这是三公子适才让安排的。 昨儿公子先去了一趟后院花厅,没多久出来,心情好似晴转。不知道为何,又专程去了城外找曹伯那二个庄户,总之,回来周身清气松弛更多。 晨间他没去鹤初先生琴室,只在大门外备车时,问了句贾衡:“那芝麻糖还剩下几盒?” 大有剩多少全部收缴之意。 幸在贾衡嘴快:“只收过一盒,早吃完了。” 谢敬彦勾了下薄唇,意有所指道:“……之后识相点。” 什么意思嘛这话?贾衡琢磨不明白。总之,几颗糖是吃得他胆战心惊,决计不敢收魏小姐东西了。 再来这甜橙汁与热姜茶。原本经筵日讲的食物茶水,都由鸿胪寺提前就准备好,临时更换是为麻烦。 早上三公子见太监忙不过来,便让贾衡跑去京都最好的一家果饮子店,加高价让鲜榨现煮,买了送过来。 贾衡为保守起见,各买了两份。 问公子道:“可要两家小姐各备一份?” 大有公子不鸣则已、一鸣花心惊人之意味。 谢敬彦冷冽睨他,沉了声道:“各并至一壶,给魏妆。” 好嘛,提都不提那麻骨头的陶家女,看来那朵让人犯迷糊的桃花该凋了。 怎么说,贾衡就发自内心觉得,还得魏姑娘厉害。驯公子不露痕迹,悄然无觉,吃得透透儿的。 这可是禁欲寡绝的谢侯府三郎,头一次将女子挂在心尖上! 第31章 今日进讲经学, 乃是杜贵妃建议的皇上,为要约束公主们的恣意言行,规范礼训。 是以, 谢敬彦便择“微言大义”为课讲之切入点。 所谓微言大义,本意含蓄微妙的言语、精深切要的义理, 指的是包含在精微语言中的深刻道理。1 若是往常的侍讲师,恐怕枯燥。而谢敬彦却以此延展开来, 引申到日常行为的具体事项,所透射出的一朝一族一家之风范。不仅将概念抽象后具化, 且考据典故博古通今, 甚至不少坊间的轶事传说。 当真也稀奇,他一个端坐在豪适马车中,品着精雅茶具, 手执象骨围棋独自对弈的男人, 何能知晓那许多的奇闻琐碎?魏妆自幼长在蛮犷军屯之地, 以为所见所闻已算多,却仍惊艳不已。 一堂课讲听得人津津有味,浅显易懂。就连魏妆起初带着对某人的偏见, 也不由得忘记纠葛, 专注了起来。 一个时辰结束,太后欣然提议让姑娘们各抒已见。 便有蔡家小姐抢先站起来道:“幸蒙谢大人指教, 臣女多有领会。譬如言行,无论何时须得秉持谦虚, 时常简单的道理也有着深刻涵义, 不该居高而鄙微, 过骄过肆不可取也。” 绥太后点点头,不愧是秘书监家所出, 早就听说蕙心兰质,敦厚持重了。夸奖几句,让宫嬷打赏一枚如意绦佩做为课讲纪念。 蔡女含羞满足地坐下。 陶沁婉也想得绦佩,只因想要引起谢家的关注,却先瞥向了魏妆那边。 今日来的都是京官之女,唯她仅六品屯监出身。须知京中有个不成文的观念,外州府官员入京顿矮三分,她那屯监比起京都的七品芝麻官尚不如。 陶沁婉猜着,魏妆也才刚到京城没几天,谢大人怕是对她还未产生情愫,不如早早便设计使他厌弃吧。 再则,谢府老夫人喜欢门第论,自己说一番迎合她的话传去耳中,也能先行驳个好印象。 第54章 陶沁婉便跟着拂裙站起来:“蔡姐姐说得却也并非绝对。在沁婉看来,人的排面还是很重要的,台阶不同,看见的风景也各异。譬如赶车割稻子的,即便说出多有道理的话,拿到朝堂上也未见得多么大气,裱不成经典,挂不得高墙。” 暗示魏妆的出身,筠州府军屯之地,糙兵莽将来来去去,可不就是赶车拉马、割稻运饷的吗。嫁入高门,也撑不住那高爵名门的台面。 却听得饴淳公主不痛快了,饴淳出自民间,非皇室嫡系,平素最忌讳这般言词。 她便颧骨耸起,挑眉不悦道:“哟呵,台阶用来做什么的?不就是用来往上爬?有人往上爬,也有人往下滚。那么今日陶姑娘你,凭着一张谢大人、你‘彦哥哥’的字条入园,却是将自己比作割稻子的,还是赶牛车的?” 饴淳公主最爱给人穿小鞋,陶贱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魏妆抿了抿唇,颇觉有趣极了。正愁不想当挡箭牌,有人自愿接了牌子过去,当然拱手相送。 果然呀,退出局来看戏的感觉,另有一番风味。 她不由得瞥了眼谢敬彦,没想到男人这时也看了过来。她眉梢嫣然,隐匿揶揄。两锋相对,他稍地噙唇,玉颜雅卓,却是有些执着的动容。 魏妆虽然对此陌生,但并非没见过他这般眼神。谢三柔情的时候,清执修朗,凤眼幽遂,行止间颇为使人心颤。 要么夫妻十三载,她怕也没法儿始终长情,还不就是被他那间或的温柔给沉醉了。 不过二十岁的他,比起之后良贾深藏、深渊难测的谢左相,确是生涩可口许多。 这怕是心疼白月光被奚落了吧……当着被他厌倦的未婚妻之面,有损矜贵。 她戏谑移开视线,继续看戏。 殊不知,谢敬彦临时添加十几个人上课,实乃用心良苦。 那日,他因一夜困于醋意拥堵的梦中,忽然见到陶沁婉的般般相似,甚为惊讶,便想给自己多一个识别的机会。 后来增补这些名额,却为了淡化陶侍郎之女的存在感,生怕被魏妆误会。也可让饴淳公主明白,他应邀课讲并非冲着她去,而是另有意义。 没想到,魏妆的态度却更淡漠了。女子恣傲冷薄,扰了他心弦乱絮。 谢敬彦想起沈嬷的话——鸽姐儿喜欢金鱼,不料养死了几只,便宁愿送给别人、弃之不养。 对他这般,莫非比那金鱼还不如了?至少她的手帕和首饰上,还能时常见到一两条鱼形。 然而知她是娇怯藏缩的脾性,他便总须得让她明白。既是祖父谆谆叮嘱,他定会成全心意,足她优渥,专于她情,旁无二心! 雕刻庄肃的紫檀木桌案旁,谢敬彦插了句话道:“当日在翟老尚书府,陶小姐求请名额,也让本官多了个想法。不如扩大课讲范围,更有益于宣讲女子荣德,遂便增加了人次。此事已得御前应允,确无异议。” 他解释给魏女听。魏妆却无心讲台之上,只看好戏接着开场了。 陶沁婉以为谢大人在帮忙开脱,连忙感激道:“多谢彦哥哥……回禀公主,沁婉却非此意。只是思及‘以德配位’,人当尽其才,在属于她的位置做适合的事。对了,今日所加的名额,好像也不止我一个,适才那位入京贺寿的魏妹妹,不如也来说说见解吧。” 没想到话出口竟得罪了公主,陶沁婉说着,便把目光投向了第三排靠墙边,想让魏小姐接过饴淳的刀茬子。 呵,竟然敢点名魏妆。 黑透的牡丹可染不白,魏妆不好惹。 前世她到底把人心想得简单,虽实在厌恶那陶沁婉,仍念着几分可怜。没想到,今生这就想打压自己……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就别怪她不留情面了。 魏妆便站起来,看向主位的娘娘们:“臣女拙见,微言大义之中,亦有一意,即‘视微而能见本体’。在朝堂上,无论官吏大小都尽其职,一个微小的谏言,可能有大用处。在民间,百姓之间的日常言谈,可看出一个国家的利民爱民之举,是为甄鉴的镜子。一座府邸,不论家主或府奴,言行皆可反映门风。而这‘微言大义’,还有个叫法,叫作‘微言大谊’,谊即交情。在人与人的交往言语中,也能投射出彼此之间的厚薄之谊。” 短短一段,又把锋芒更甚地抛了回去。所谓以言鉴谊,分明暗指陶沁婉没把饴淳公主放在眼里。饴淳那般咄咄,岂能听不明白。 魏妆说完敛起话音,颔首谦恭一礼。 她生得媚柔婀娜,若隐去眼底的冷薄,便是云鬟雾鬓、玉骨冰肌,娇矜惹人动容,不禁把众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但见一袭烟白栀子花底裙,站在那美得稀罕,规矩亦格外标致,比之内廷的宫仪嬷嬷都要到位。 从未见过的外州府之女,何来如此姝绝。欷吁赞允声窃窃响起来。 魏妆夷然自若,心里晓得这番说辞,原是沾了谢三郎的便宜。 前世他对儿子学业重视,三五不时把谢睿叫回院里。父子在书房讲经论史,魏妆坐妆台前就能看到对面。 魏妆关爱儿子,自然支着耳朵倚在窗口听。听久了,这些字句讲讨,就拜谢左相所赐,她都记得牢了,不过用自己语言组合一下罢。 第55章 她与谢敬彦感情似结冰,唯有在儿子的事项上最为和谐。 老太太把睿儿教导得蹈规循矩,在魏妆面前也克谨生疏,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纸。 谢睿回到云麒院里,每每学完功课,便三口一道用顿饭。 吃完饭后,谢睿央请与爹爹、娘亲湖边散会儿步。或者“孩儿想玩秋千,母亲可帮我推推?” 魏妆当然无有不应,但没多少力气,谢敬彦便过来帮忙了。有时推着推着,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她坐在上面,父子二个在后面推。 她权且只当他是做给儿子看的,便受之泰然。偶尔捕捉到男人的薄笑,眼角一丝迷魅失神,她也视若不见。 提及这些,又想起最后一幕,十岁的谢睿甩手扑向自己的画面。魏妆痛心地咬了咬唇,剜过谢敬彦一眼。 ——此时的谢三公子,却的确在失神。 男子漆黑袍袖支于桌案,诧异魏女何能字句都说得他心坎上。 而她若果真如所说的这般思想,又何必总以门第悬殊做为退婚的借口? 他自那场放纵沉迷的梦境醒来后,就大略断定女子并非陶沁婉了。 他起初隐忍不适,先用她闺名叫着试试,并未叫出另一个名字。若果然是陶沁婉,怎会突兀地似被煽了一掌醒来。 而他在放任感受的过程中,本能浮现的却尽是魏女的娇媚模样。 疯魔也好,失控也罢,他心里想的念的原来全都是她,他并不想欺骗自己! 对于魏妆,他唯一不确定的便是,她颈窝有否那颗红痣。 但无论如何,谢敬彦自从惊醒后,便决定不再困惑于梦了。 他厌恶受制于旁他的感觉。 他不管那是谁,既属于尚未发生之事,此后的发展便由现实的自己说了算! 而就在昨日,谢敬彦路过花厅门外,却听到了沈嬷与祖母的一段对话。 对那逢迎巴结、逾越主子之意的婆妇,谢敬彦委实厌烦,然而却不得不感谢她。 方知魏女原来那般紧张自己,“喜欢得紧”,为他绘图绣手帕、排队买芝麻糖、学习厨艺。 还听到了她忽从梦中醒来,便要改主意退婚。谢敬彦心中便生出了猜测…… 他当即去到城外庄子,问过护送她主仆入京的船夫曹伯二人。都说魏姑娘柔善温和,提到公子的名讳时,几句话都轻易脸红。 所以,谢敬彦想问,到底是何梦,让娇糯如她,忽地反差如此之大? 又如何那般巧合,彼此都在入京的前晚做梦。可是那梦中伤情,唬得她退缩了? 若果然是魏妆,谢敬彦无论如何也不至放弃,他会避开那些他所不知道的错处。 即便没有感情,但皆可培养,他会极尽为夫责任。 * 陶沁婉万没料到被魏妆将了一军,她感知到的小魏氏看似精明能干、操持中馈,实际温淳柔糯,对人亦轻易相信,不设防备。怎的出嫁前原来这般言辞犀利?不仅未能挖苦到她,还被反击回来。 陶沁婉不由看向谢敬彦,却发现男子目光熠熠地凝注着魏妆。 思及他后来将成为权倾朝野的左相,陶沁婉便舍不得弃了这机会。 她想了想,眼泪随即掉落下来:“魏小姐此话严重,沁婉久居深闺,心思简纯,何能担待得起?我并非此意,不过想到女子齐家,须得有出身底蕴。若非学识门第傍身,又何来能力使人信服,与情谊厚薄断无关系。” 啧,魏妆并未指名道姓,这白月光怎又主动把太后娘娘给得罪了? 绥太后果然容色愠黯下来,她入宫时不过普通秀女,为着上位,在后宫摸爬滚打,费尽心力,忍屈受辱。如今儿子淳景帝是为明君,后宫亦在她的带领下和睦安稳,怎么,是有人不服么? 这么说,却是连她都不够格统领后宫了? 然而今日经筵,却不宜动怒。绥太后看看名册,记住此陶女乃礼部陶侍郎所出。便沉声错开话题,问道:“各抒已见,谢大人有何总结?” 陶沁婉既是翟老尚书嘱托,谢敬彦亦不想她难堪。再则,她身上诸多特质与梦中对应,他仍余几分悬念。 但却容不得谁人揶揄自己的未婚妻。 男子峨眉星目,噙起薄唇淡道:“上旬的一次朝会,皇上适才追忆过,大晋朝太-祖-帝曾困在嶙石丛中,问及赶车的牧民才得以破开迷阵。今日课讲‘微言大义’,魏小姐所言甚是符合本官表达的要义,识微言以见本体,重微言以成大义,微与大之间本千丝万缕联系,无可分清厚鄙。而饴淳公主、蔡小姐、陶小姐所言,臣以为亦各有其理解。公主提及人生如台阶,荣德向上之人往高处走,即便起步平凡亦能风云际会、出将入相;不思进取则往阶下翻滚,是为愚拙,不堪重任,颇有警醒之意。” 啧,果然是沧海遗珠、超群绝伦的谢三公子啊,一席话谁都不得罪,还把白月光的话给囫囵了过去,顺便公主也安慰了。 魏妆:痴情可敬,可表可彰。 然而,他这番话在旁人耳中,却是对魏妆的肯定。 且又听得人人都舒坦起来。 董妃终于溢出了笑颜,瞧着魏家女子都舒坦了,问道:“却是个好生端庄识体的姑娘,看你面生,是从哪个州府来的?” 第56章 第32章 魏妆转身面向董妃, 颔首答说:“回娘娘,臣女乃筠州府屯监魏邦远之长女,进京给谢侯府老夫人贺寿而来。今次能参加讲学, 是为臣女之荣幸。” 此次经筵日讲乃董妃怂恿杜贵妃发起的,说“荣幸”董妃面上自然也有光。 但听女子声如春风般暖柔, 娓娓动听,把绥太后也提了一醒。问道:“哦, 这莫非是昔日工部魏老侍郎魏厷集的孙女?” 语气中颇有讶然意外之喜。 祖父已辞官多年矣,没想到太后尚能记得这般清楚。 魏妆连忙恭顺道:“太后万福, 魏厷集正是臣女的祖父来着。” 绥太后眉头一展, 适才被陶女所带来的愠意顿然消散开了,温声启口道:“你能来真是极好。” “哀家记得,当年襄州连通淮南道筑渠工程, 乃是魏老侍郎参与的构建。可恶那府官罔顾民生, 这种钱款竟都贪贿, 导致工程半途坍塌耗损,连累魏老侍郎也背上了污名。所幸魏厷集厚德刚正,立扛压力, 完成了偌大工程。还不邀功论赏, 立定辞官,这么多年来从未向朝廷讨要什么, 不居功自傲,叫哀家始终佩服。时日匆匆, 没想到孙女一晃眼这般俏姑娘了, 来, 上前来让哀家瞧瞧!” 魏妆前世深居简出,对太后没有太大印象, 只知她是与太子高纪敌对的。自焦皇后意外故去后,不出两月,太后便使出手段把高纪逼得狂鸷行巫,废黜去了冷宫。 随后淳景帝因哀伤焦皇后故去,沉迷修仙问道,朝局便被绥太后把持多年,军权旁落杜贵妃及身后的杜将军府手中。 而谢敬彦,则凭借深不可测的城府谋略与凌辣手段,在这荆棘丛生中力排万难,扶持了冷宫太子高纪登基。 其实到了现在,魏妆也不晓得以他那般老谋深算,或者说寡绝清凛、锋芒不露之人,为何非挑取一条最艰辛的选择。 不过管他呢,她不关注他死活! 话说回来,本以为绥太后会是个威厉狠茬的,然而老妇人梳高拢的义髻,穿紫缎锦霞祥云纹宫装,眉目高贵之中竟显露出一缕亲和。 魏妆嫣然颔首,款款地走上前去。 绥太后伸出手来,牵住了她。但见少女手指纤长白皙,细如白玉柔荑,腕骨更是修美玲珑,将一枚绿翡翠镯子衬得愈发清灵剔透。若越过那袖管缓缓上移,依稀可窥见白雪的肤理,蛮蛮的曲线。 当真是个香肌玉骨、姿容绝代的尤物啊! 绥太后不禁多瞧了一会,而后转头对德妃道:“你瞧,这筠州府的水米果真养美人,多标致的一丫头。” 太后是德妃的姨母,梁王高绰乃德妃所出。德妃大约明白了太后话中意思—— 眼看梁王妃两年没动静了,德妃正巧有意给儿子纳一个侧妃。 焦皇后所生的太子一直备受非议,朝臣暗中分派,若梁王这时能有个小王孙,必当助力良多。 且不说这丫头胸娇臀娜的,定然好生养。就凭魏老侍郎当年所做的利民造福工程,虽辞官却多得誉赞,若娶了其孙女,却也是个博取人心的好事儿。 德妃便也笑叹着道:“是招人喜欢,要能早些年瞧见,高绰便可正妃侧妃一块册封了。” 话意已经把侧妃的口风透露了出来。 讲台上的长条桌案旁,谢三郎手执狼毫墨笔,倾玉容颜上一抹讶意浮过。 只按捺着,端看魏妆在人前的表现。 当年筑渠工程,乃是绥太后也极力主张的,万一没能完成,史书上定然也要记她一比。 因而在绥太后私心里,对魏厷集其实颇有庆幸。瞅着娇盈盈的魏女,有心想留在京中,也算给自己一个机会提携提携魏家吧。 绥太后便褒赞道:“魏家风骨优越,你父亲魏邦远虽是个从六品,却亦尽忠尽责,将任职做得很好。每年筠州府的粮饷军资,皆居各州前列。瞧瞧,养出的姑娘也这样端庄讨巧。平日都喜欢什么?可有许配了人家?若尚未,改日贺寿过后,进宫到哀家跟前陪着,哀家给你指配一门好亲事!” 魏妆心底亦是颇敬重祖父的,当年他参与筑渠,拨款则为户部与府官往来,上下遮瞒,原怪不到他,只魏厷集却将那事故当做自己职责失误,辞官后不愿意提及。 魏妆自年幼起,便遵从祖父之意,几乎不问。没想到不仅褚家,就连宫中的太后都这般赞誉。 一时只觉为祖父感到舒畅,忙鞠礼道:“臣女代长辈们,谢过太后惦念。祖父在天有灵,当感欣慰。筠州府地广旷达,鱼米颇丰,屯监之责意在为军营充粮,乃是父亲分内的差事。臣女学过骑马和射箭,只平日更喜欢待在家中侍弄花花草草,做些女红厨艺。” 话说着,思想起与谢敬彦的亲事来。虽说进宫去后,就必然能摆脱谢府了,甭管罗老夫人或祁氏,休想再利用魏妆半点。 但进宫后却多有束缚,若太后钦点了婚配,自己也不易拒绝。 魏妆做了十三年的高门贵媳,疲惫无味,这才刚重生回来,对婚姻内宅再没兴趣。万不愿从一个坑里跳出来,又往另一个坑里进去。 她便委婉措辞道:“至于婚约,多年前祖父有曾做主订过亲。只是时年已久,两家差异甚巨,再因距离偏远,便遵从长辈之意正在退婚,尚未确定。” 第57章 这么一说,既不用跟谢三郎扯上干系,退婚后她也能逍遥自得,不必遮掩了。 第33章 谢敬彦莫名为何, 听不得梁王高绰的名讳。 看到魏妆当着太后、宫妃面前,刻意回避与自己的关系。虽然为了护她,他未必会公开, 但思及德妃那话中意味,一抹失控的钝刺感又涌起。 男子兀地启声道:“禀太后, 魏妆是微臣的未婚妻。” 一语惊起四座,贵女们纷纷愕然。 向来只知谢侯府三公子才名斐绝, 无意惹红颜,犹如仙岭难攀。没想到竟已有姻亲了, 还与眼前的魏小姐正在退婚中? 谢敬彦无视打量, 修长眉眼凝向魏妆,又说道:“谢、魏乃生死之交,臣与魏妆自幼定下婚约, 并互持半块合璧。魏老大人与魏叔父虽以门第、距离犹豫退婚, 只祖父多曾宽慰过, 婚事仍定。依今日课讲之上,魏妆所释之微言大义,更不必以此为隔阂, 臣对此且诚心期待!” 天, 合璧为妻,这是谢大人在当众表白耶?太稀罕了! 男子一袭整肃的缁衣朝服, 衬得墨眉似剑,贵气逼人, 言辞更加冷执笃定。 一时四下都安静了。 什么?他谢三郎, 诚心期待成亲? 况且解释一回, 便提一回凤鸾合璧,他对此何意? 魏妆诧异仰头, 怒瞪过去。又下意识瞥了眼陶沁婉和饴淳公主。 她可没忘记前世的自己,曾多么满心痴慕却换回男子的拂袖漠视。 她太了解谢三的作风了,绝不会无缘无故冲动,这恐怕是为护住小青梅,在拿她挡箭? 魏妆泠凉含唇,只佯作谦柔道:“小女是晚辈,家父的嘱托莫敢违逆。三哥风华绰约,只管听凭己心,另择钟意的女子,不必勉为其难。” 暗示谢敬彦在说违心之言,又把箭丢回去了。自个和饴淳公主打架撕扯吧,魏妆不奉陪! 绥太后却听得暗含喜乐——那董妃擅巴结,从属于杜贵妃一派。谢敬彦乃太傅亲力栽培,前程无量,其背后的陵州谢氏更资势不菲,若被择作饴淳的驸马,平白就被拉去阵营了。 娶魏氏女却是甚妙,并无利害相干,姑娘也有着落。只是可惜了,本以为适合做梁王的侧妃。 绥太后便缓和道:“哟,没想到今日课讲,却多了一对璧人。谢府百年名门,魏氏风骨亮杰,乃是极好。不用说什么门第,魏厷集造福民生,若未辞官,也必位列三品之上。待魏妆你出嫁时,哀家亲自给你筹办一份嫁妆!只你却不知,谢三郎在京中可谓稀世之珪,退婚还须考虑。但哀家也不强求你,你若决意,之后的斗妍会,便再看看别家的男郎,挑一个亦可。” 却说着,太监进来躬身贴耳说了几句话。绥太后闻言,挥了挥手吩咐道:“时辰不早,今日课讲便到此为止,摆经筵吧!” 而后领着宫人离场了。 虽然此话模棱两可,但也好,算是得了太后撑腰。 魏妆恭敬应:“喏。” 后排的座位上,陶沁婉一脸讶然。从梦中所知,魏家小姐乃算计上位,怎的看起来却像谢大人不愿放手? 心里便觉得魏妆犯傻,怕不晓得男子他年权倾朝野、望尘莫及,放着一块稀玉却不知珍惜。 董妃随绥太后起身,离开前瞪闺女一眼。饴淳公主了然,凝望讲台的方向咬了咬牙。 且不论谢敬彦俊美绝尘,凭她母妃在宫中无势,若能与谢家结亲,在杜贵妃跟前便能添些底气了。 饴淳公主心下想,看来她要得到谢公子,还须得魏女先退亲……好在姑娘挺识趣,主动提出来了,适才还帮忙说话。饴淳却也不必为难她,只要魏女一退,机会就轮到自己,日后少不得她好处! 很快筵席便摆了上来,大伙儿沿着亭廊而坐,谢莹、谢蕊和魏妆挨在了一块儿。 宫廷桃酥、蟹翅煎豆腐、淡菜虾子、双味时蔬,因是经筵,菜肴多偏清淡,却道道精美,色香俱全。 听课饿了一上午,姑娘们热闹纷纷,边吃边议论着刚才听到的谢大人亲事,好不唏嘘。 谢莹说道:“三哥克己复礼,容行严谨,却是难得的好品格。妆妹妹不晓得那些个男郎,别看一个个端方潇洒,私下真不知如何模样。” 谢莹的脸色暗藏郁气,眉间愁懑到这会儿还未散去。魏妆越发猜测与奚四公子有关,只敏感之事,暂不便打听。 正此时,光禄大夫家的小姐林梓瑶裙裙窸窣走了过来。 先见面一礼,而后笑着问起:“谢家莹姐姐的花养得如何了?这次听说有赵粉牡丹、瓷玫瑰、金花茶、莲台芍药……就唯独莹姐姐的品种还没透露风声呢,让人不免好奇。” 她脸上还有着一缕桃花沾面的俏色,仿佛得了滋润。 看得谢莹心弦便揪痛。 她一早来到锦卉园,今日本是女子经筵日讲,却似乎瞥见奚四哥哥的马车停驻在僻角。 也是好奇,便在园子里转了转,不料却发现奚淮洛将一名女子抵在假山后拥搂。奚淮洛是大长公主的外孙,皇帝的亲姑姑,平素威风倜傥,衣佩雍繁。 隔着石壁,他修长身躯半隐,听见了里头咋吧的动响。而那女子的声息谢莹太熟悉了,乃是不断给自己寻找麻烦的林梓瑶。 第58章 谢莹猛地唔住了汹涌的喉腔,里头女子却瞬时溢了声“四郎”,仿佛要给她听见似的。 谢莹恍惚地回课室来,她心口憋堵着,却不知该如何表述,也不愿被旁人看出猫腻。毕竟她对奚四郎,早几年已经是当做今生的郎君了。 这次的香玉牡丹,本是她极偶然才买到的,一直悄悄掖藏,想等到斗妍会上大放异彩。 没想到,竟被林梓瑶放了一盆带孢子的长寿花祸害。 谢莹不由咬唇道:“林梓瑶你存心歹毒,我的香玉牡丹被你残害得还不够惨,何必装糊涂呢?” 林梓瑶看着谢莹一本正经的模样,暗叹难怪奚四郎觉得无趣。 她对奚淮洛爱慕,从及笄之年便互表衷情,后来奚淮洛与谢莹定亲,她好生怨恨。可一想到奚四郎对自己的温存,又割舍不断,甚至好不舒坦。 哼,又怎样,男人还不是只把她当成装裱内宅的木偶?真正的痛快是自己来享受。 林梓瑶装作毫无所知的语气,讶道:“莹姐姐说的我没明白,莫非你栽的竟是香玉牡丹吗?听闻宫中也想买这种花,奈何去岁秋才培育出来,不仅难养还买不到。莹姐姐这次出手不凡,可要在娘娘们跟前长脸了,毕竟是赶在婚前的最后一次呢,之后可就没机会参加了!” 捂手帕呵呵地笑起。 顿然吸引了周遭的贵女,满脸欣羡地望过来。斗妍会一年一次,各家官眷、郎君皆有旁观,乃是彰显女子荣德贤淑的重要机会,谁都想独占鳌头。 然而这却是捧杀。明知道花害了病菌,林梓瑶把话放出去,谢莹这花不拿出来便是对宫妃不敬,拿出来则拙劣无贤。 难怪前世香玉牡丹刚出现,就被禁养了。 偏谢莹是个死要面子的,被激得只知维护自个的婚姻良人。应道:“我行得正站得直,不搞某些人上不得台面的那套,香玉牡丹我养得如何,用不着你操心!” 魏妆轻轻攥了下她袖子,含糊推诿说:“莹姐姐的花出了些问题,准备搬回府上看看情况,还是期待林姐姐的成果吧。” 暗示谢莹莫担心。 林梓瑶自然知道那牡丹没救了,瞬时得意,步姿松快地离了开去。 几道冷菜结束,宫女们端着热饮与主食过来,每个姑娘都各自一份餐盘。 绿椒站在廊下,眼瞧一块牌子上写有“从六品 魏妆”,便给宫女塞了两锭钱,换去了魏妆的一壶樱桃酿酒。 魏妆喝下,一会儿便觉得倦的不行。她也是奇怪,虽不胜酒力,可这果子酒,便发酵了久些,从前喝也不会这样上头。不过三四杯过去,便倦沉得抬不起头来。 眼见谢莹和谢蕊去附近座位敬酒,她竟是扶着桌子支了几下动不了,便伏在桌面晕沉沉的阖眼。 一会儿,绿椒匆匆忙忙过来,对谢莹禀告道:“沈嬷腹痛,魏姑娘不胜饮酒,这会儿却瞌睡得起不来身了。嘱奴婢让两位小姐陪沈嬷先行回府,寻个大夫瞧瞧,晚些时候劳烦三公子一道与她回去。” 谢莹谢蕊睨了眼魏妆那边,果见女子姝颜红粉,软娇地趴在桌上。想到沈嬷是魏妆的奶娘,自然也敬重一些,交给三哥却是放心的。当然还希望他们俩人能多相处,当下便先行告辞回府去了。 * 百年柳树下的休憩室,凉风徐徐,四面窗扇洞开。 谢敬彦端坐案前,面前是一份经筵膳食,还有半壶青梅果酒。往常他在外常饮茶,适才因心中莫名酸闷,多喝了几杯酒下去,竟迅速灼焰汹腾地难受。 那丹田动静,竟似与梦里琴案上拥缠女子时一样,让他大略明白发生了甚么。 呵。 男子墨睫掀起,冰冷寒冽,睇了眼跪在案前的宫女。宫女尚且低着头,惴惴地复述说:“饴淳公主请谢大人过去凉亭,上午课间几处疑问,想同谢大人请教则个。” 那药性之烈,即便谢敬彦惯以清修自律,也忍不住将宫女看成了重影。迷迷糊糊地竟变幻出了他心底的桃花艳靥。看着宫女纤细的薄腰,有一种冲动想要生扯过来。 谢敬彦克制着隐怒,磨唇低语:“滚出去。便说本官回衙房有事,不便耽搁!” 宫女听得打了个哆嗦。 晓得以饴淳的恣肆放浪,必然不善罢甘休。谢敬彦顿了顿,衣襟内的帕子花息幽幽,提醒着他此女非彼。他捺住丹田内核,起身往外面离开。 回廊上,饴淳公主果然已换了身华丽纱裳,亲自迤逦过来了。 蓦然瞅见男子颀挺的身躯,对上深邃似海的眼眸,如风一般踅过去:“公主自重!” 丢下无怒无笑的言辞,却寒颤得她都忘记了张口。 ——饴淳公主为了保险,不仅在茶水、果酒,连菜肴里都撒了粉。寻常人用了那个料,瞅见女子便恨不得用力摁下,他竟还能步履清风,道一句自重?! 谢敬彦行至锦卉园外,贾衡正坐在车辕上等候。 他一靠近车厢,便闻见了一抹熟悉的媚柔淡香,掀开帘子,竟看到魏女倚在中间锦椅上,闭着眼睛浅寐。 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不与三妹她们回去,却坐于我马车?” 第59章 贾衡嘣噔站起,纳闷咋舌:“莫不是公子你安排的?魏小姐不胜饮酒昏睡,那奶娘沈嬷子腹痛,三小姐她们先行送回去看大夫了。绿椒让宫女把魏小姐扶出来,说是与公子你一同回府去!” 哼,可好,都赶在一块了。 谢敬彦用指头想,都知道是谁的主意! 正待犹豫,一旁端敏公主的马车行驶过来,好生热切地招呼:“魏小姐这是怎的了,可要我扶去宫中寻个太医?” 她是梁王高绰的妹妹,听了德妃的口风,自然晓得母亲有意。 谢敬彦瞅着女子娇憨的睡颜,却容不得将她送去宫廷,谁知入了德妃宫中将会发生什么。 左不过半个时辰距离。 男子道了句谢,只觉脚下钝重,便上了车:“回府。” 第34章 午后的阳光, 渐渐热烈起来。 谢侯府的马车敞阔奢适,四壁覆着雅致的锦绸,车内散发氤氲茶香, 宽度足够魏妆横卧于中间的锦座上。 魏妆倚着枕垫,浅寐正酣, 樱桃酿酒的微醺使她面颊似染了红潮,唇也不自觉地微微噘起, 好生慵松妩媚。 她自重生之后,身暖血活, 但凡闭上眼帘便能睡得极好。那一袭烟白栀子花底裙裳, 勾勒出女子莞尔的身段,她腰肢儿蛮蛮凹下,胯部迎出美好的起伏, 像极了一条搁浅的鲛人鱼。 谢敬彦端坐于侧, 手指捻一圈漆晶发亮的黑玛瑙串珠, 用力的程度可见指骨根根清晰。 饴淳公主恣肆大胆,私豢数名壮朗侍卫,什么事儿都做得出。也不晓得给他用了什么料, 竟使他五脏沸涌, 感观好似都放大。即便未去关注魏妆,可女子细微的动静他却皆能捕捉。 车厢内诡秘的灼闷, 谢敬彦肃沉着脸,在阴影里勾勒出冷俊的轮廓。 “唔。”忽而魏妆睁开眼醒过来, 惺忪间瞥了瞥四周。看到熟悉的环境, 还有侧旁男子端坐的黑影。若非身上穿得还是今早出门的衣裳, 她险些以为自己又重生到哪个婚后场景中去了。 万幸万幸,重生婚前便已很好。 魏妆启口问:“谢敬彦, 你怎会在这里?”呐了一呐,又继而道:“我为何与三哥同乘?谢莹姐姐她们呢,怎未同我一道回去?” 她嗓子还有着倦倦的鼻音,越发听得娇媚无骨。 前半句,直呼他姓名干脆利落,顷刻又改称了“三哥”,莫名矫作。 谢敬彦哑声淡道:“这话怕是要问你身边的人!” 若换成其余女子,再有那般谄谀巴结的奶娘,他必以轻浮蔑视之。 可分明知道魏女对自己无意,且适才他上车后,忍着炙灼给她搭过脉。她原中了蒙汗-药,约莫半个时辰便可散去。 下药之人显然熟知谢敬彦的秉性,晓得给女子下媚-药无用,故而用此伎俩,想让二人多增相处。那绿椒既是母亲祁氏院里拨来的,他稍做思想便能猜透。 魏妆听出了猫腻来。 经筵日讲,不允许各家的婢从接近亭殿,皆须在指定的地点等待。所以她就随意带了绿椒与沈嬷出门,看来必是与这两人有关。 只她上下调理气息,并无不适,仅以为在自己喝醉后,她们存心将她扶进了谢三郎的马车。 魏妆腾起身子,朝车门外唤道:“烦请贾侍卫停下,我换辆车另乘。” 未料才把双足迈出,却觉脚下千斤重,蓦然发软地往前栽倒下去。 谢敬彦本与她刻意离着距离,眼见女子脸颊朝地,连忙伸出长臂将将一拦,拦在了臂弯中。 酥柔的感觉顿时沁入骨髓,他兀自克制忍捺着:“你中了石爪散,仍须两刻钟方可缓解。先别乱动,一会就回府了。” 石爪散?蒙汗-药的一种,可使人神志清醒,却筋骨无力,直至药性散发。 魏妆错愕后升起了厌恶感。想起前世的自己,因为不知沈嬷背后的举动,而凭空背负了不贤的骂名多年。 此生,她断不会让自己陷于般般非议! 她支着胳膊试图向后靠,咬牙道:“我晓得谁做的了,你且抱我起来,回去自会算账。” “碍于我动不了,便烦请三哥先下去。目下你我身份敏感,切莫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她的嗓音娇软,面容神情却有韧厉,一缕媚惑的花息随着动作飘散开,叫谢敬彦血液里汹涌的灼意更甚了。 那伏在臂弯的腰肢,纤细盈柔,清晰的触感与梦中如出一二。而手掌所附之处,则是她腰下丰娆的曲翘,即便才初次拥握,为何却觉寸寸皆铭记于心? 一瞬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床帐内放任心性索取的一幕幕,那些渴望,那濯濯憧憬的女子眸光,还有她婉转的吟唤……谢敬彦如似生死煎熬,但他素来省身克己,断不至强人所难。 他噙起薄唇,将魏妆箍回了座位上。 中了石爪散的女子,身姿也较寻常发沉。 哼——男子硬朗的喉结下,发出喑哑的重喘。 怎知道魏妆脚下一绊,两人却齐齐往锦座上栽倒了过去。他修长清凛的身躯整个将她轧住,一丛无与伦比的柔香瞬时熨满胸膛,谢敬彦窄劲的腰处,仿佛再不听掌控了。 第60章 他唇角黏缠了几丝她的鬓发,忍不住贴着她额头,失力道:“魏妹妹为何与我退亲?我想知道理由。” 不想唤她魏妆,他这五年里,倘若想起她,便都是魏妹妹。 那娇糯糯怯生生站于树下的少女,叫他好笑又忍不住心头一挠。 “魏妆”二字,生生将彼此的距离扯远! 谢敬彦以为自己本该是寡情冷心的,她嫁他亦可,不嫁亦可。现在却狼狈地恍悟,分明他高估了自己。 他俨然疯魔,白日克制,夜里缠于迷魅,难以自拔!而从初识起,他便记挂住了她。 魏妆脑袋磕在枕垫上发晕,诧然得忘了答话。 他又接着诉道:“谢某十五那年,在筠州府魏家庭院与你一见,此后便将婚约记住心里。盛安京诱惑繁几,从不为所动,所念便是他年要与你成亲,优渥盈足。唯只怕的是朝局沉浮,不能将你照拂仔细。怎知道再见面,你却对我这般决绝,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请直说。” 隔着彼此贴紧的衣帛,魏妆听见了笃定的心跳。她吃力仰头看,睇见男子眉下凤眸如渊,清执玉白的脸上有着挫败感,却点点句句皆凝重。 从未见过谢左相在二十弱冠时,还能有失态的时候……呵,这种话就不该从他说出。他就连撞见她疑似“私通”,都能秉持权臣修养。 莫非在作秀。毕竟这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家伙。 魏妆眼神一黯,抿唇道:“三哥此言未免好笑。今日在课讲之上,陶侍郎之女唤你那般亲切,更独独见你为她开脱。你既钟情她,大可不必为了甩脱公主,而虚情假意地将我推去前头挡箭。我的命也是命。” 一个娇居深宅的女子,何能心思如此复杂,这样的弯弯绕连他自己都没想过。 但知她为了避免受伤,连最喜欢的东西都能决绝割舍,如此作想或是为了安稳自保。 谢敬彦解释:“她父亲礼部侍郎,乃是翟老尚书拜托我关照的,我亦只在前些日见过一次,断无其余交道。谢三自与你订亲,目中便再无其他颜色,可要我将心剖给你查验?” 好生诚恳,荒谬荒诞,谢三公子的剖心情话呢! 魏妆竟不得不相信是真的了……没想到,此时才初见陶沁婉么? 缘何再活一次,谢府之人个个都变得不一样。莫非这重生,乃是为了满足前世于她的遗憾? 但不管是真是假,魏妆扪心自问,自己可否能再爱谢敬彦第二遍?她的回答是,不愿意。 魏妆便匀手推攮:“担不起谢三哥的重情。退亲退便退了,自然是不喜欢了罢。从前太傅老大人曾说过,若我要退婚,谢府不得为难,还望三哥信守约定……” 话音未落,唇上却被一瞬覆住。 女子清柔的贴触,如火如荼,谢敬彦再也强抑不住。起初他生涩,那拥吻间因着缺乏实战,竟将魏妆唇齿紧密地汲附于自己,连他也不知该如何分开。 魏妆从来都敌不过谢敬彦,他能文会武,修长健朗,腰细而劲悍持久,就连重来过一回,她亦仍处弱势。她忍不住细细抵触,谢敬彦很快却自然而然起来。仿佛骨魂深处的某种本能趋使,手掌环过魏妆后颈,向往梦中的柔香。 女子颈涡莹白,娇盈美好依稀,谢敬彦不知不觉唤了一句“阿妆。” 四面的车厢中仿佛清灵浮动,那本是个周身凌冽的男子,好如花草沾染了世间元气,魏妆渐有失迷。 一瞬间,怎么莫名的熟悉,音色有着矛盾的温柔,仿佛敛藏甚多深沉。魏妆激得一醒,那种轻唤,竟让她觉得似谢左相的行止。 眼见着男人窥她锁骨,魏妆用力伸出手,啪地在他脸上打了一掌:“孤男寡女,魏妆爱惜羽毛,也望谢大人请收敛!” 谢敬彦眼前白光一闪,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而连这一煽的白光,情形竟都与梦中相似。 是他冲动了。 男子半支起长臂,唇上缱绻着柔情,哑声问道:“若果然如你所言,不喜欢,为何却用半年光景给我绣手帕?” 谢敬彦峨眉星目,唇色赤红,仿佛谪仙堕魔般地执着:“绣帕上初春望明月、花朝琴瑟鸣、荔月连理枝……其中五月,正是你我在枇杷树下相视时刻。还有谴奴婢为我排队买芝麻糖,这些我都真切求证过。可是因你入京前的那场梦?若梦中有不悦之处,那些都是虚假的。我定向你保证,你所担忧的都不会发生!” 魏妆一听便知是沈嬷了,这贪钱爱利的妇人又在背后卖了自己。 她的所言所行,尤其醒前梦中一事,就唯有沈嬷知道。只是回去算账,眼下该敷衍好这一世的谢敬彦。 她没想到重活一次,还能遭遇冷澈矜贵如他,卸下姿态的表白。 却殊不知,她早已活过一回,内里是个三十岁的妇人了。 经验不说如何,至少比他颇丰。那么,便用前世所得的经验,“报偿”他一下下吧! 魏妆半坐起身姿,嫣然道:“三哥何必较真。我自幼母亲早逝,跟在继母身边战兢逢迎,做事皆练得留一手。即便送你手帕,也只是想给自己多一条攀权谋贵的路子,送便送了罢。但魏妆心中早已另有其人,三哥若是不信……” 第61章 她忽而挑起谢敬彦的下巴,红唇糯糯地贴了上去,少顷闭上眼睛,伸出纤莹的手指沿着他腰间慢挪,蓦地停滞在了漆黑革带上。 谢敬彦僵持住。 魏妆豁然睁开眼,这才释放开唇齿,挑眉妩媚一笑:“你现在可相信了,我心中另有其人?” 言下之意,这些娴熟可并非天然而就的。 调-戏年轻俊美郎君的感觉可真妙,把心中对某人的郁闷也舒畅了不少。 前世真憋屈,临死被当场误会私-通,瞅着那痴情热烈的北契郡王,却什么也没做。 她晓得谢敬彦的霸道、洁癖及占有欲,她这样一说,他理该放弃了。 她不想再同他纠缠。 谢敬彦自然明白。 即便梦里与女子任纵融会,可当真现实一触,五感炸裂的感觉全然生疏。而她竟如此熟稔及淡定,定早已另有其人。 只魏妆正要把手收回来,却被谢敬彦用力回攥住。她心弦一紧,以为他要做甚么。男子却只是挑开她胸襟,看去她颈涡的那枚小痣。 一点儿,细小而嫣红,点缀在白皙的肌肤间,刺目勾人。往下便是那涛涌的丰柔。 谢敬彦生生克制了下来,磨齿斥道:“别过于放肆,我谢三郎也并非任由谁玩火,莫逼我冲动!” 魏妆看着他鸦羽下的泛红眸瞳,忽然才想起前世在课讲之后,她去送帕子的一幕。 还有刚才彼此亲密间的那层感观。 难道他彼时对自己的冷漠拂袖,是因为……她问:“你中了媚-药?饴淳公主下的?” 堂堂闺中女子,何能这些东西都知道。 谢敬彦只觉一瞬间崩塌开来。 诚然,魏妆就是梦中的尤物美人。但她无论身心,都不属于自己。 呵,哪有人把梦当真?梦就是梦,皆为虚假的,偏他还困惑其中较真了数月,荒谬可笑。 却也罢,总归今日起就让一切都结束吧。自此不必纠结,身轻如燕。 谢敬彦又恢复了从容清绝,便眼前女子衣襟半掩,婀娜娇迎,他亦如寻常般视若无睹。 男子眼尾极淡的一红,矜贵有礼道:“今日中了媚-药,适才多有冒犯,是谢某之过。至于如何补偿,魏妆想好了,随时可与我说,包括对此事负责而成亲。若执意退婚,婚约之事,就此已解,望自珍重。但祖父嘱我照拂,之后便仍将你当做义妹,不再困惑。” 呼…… 魏妆松了一口气。甚好,他若情一死,就是真燃不起来了。否则也不至于分房那许多年。 谢敬彦掸开门扇,下了马车。 对贾衡吩咐:“送她回谢府,我另雇一辆马车去花坊,今日一事,莫对外乱说。” 三公子漆黑朝服上几处褶皱,腰间革带松弛,如玉脸庞却似冰霜寒澈。 唬得贾衡脊背一顿,冷不丁往门扇内瞥去,幽幽媚香隐约悬浮,却被公子身躯挡得啥也看不明。 适才贾衡听见车厢里又是“扶”、又是“抱”,还磕碰出声。他以为清修自律、不沾脂粉的自家公子,终于在魏姑娘的厉害驯服之下,从此落马了。 贾衡于是悄悄在岔路口拐了道,把马车往远了驾,没想到……怎的气场如此沉郁,还有着莫名萧瑟的无辜。 侍卫连忙点头紧张:“属下一定办好。” 心里想说:不是,公子,你至少把嘴角和衣襟上面的擦一下啊,那么红…… 谢敬彦仿佛心灵感应,倏地拭尽了。 第35章 永昌坊, 悦悠堂内。 小湖边的一栋二层凉亭上,堂主乌千舟将一枚淡紫色药丸推过去。 睇了眼男子泛着罕见灼意的俊颜,不放过调侃机会:“万万没料到, 敬彦你也有此等殊荣,能得饴淳公主垂青。我只道她该嫌你清冷无趣了。你却很是能忍, 那欢宠散落腹,非得极尽行事, 方能得解,远比寻常人能扛的。不愧为盛京第一公子也!” 两人私交甚笃, 彼此了解秉性, 悦悠堂主乌千舟随性洒脱,落拓不羁,说话更是百无禁忌。 谢敬彦无意他揶揄, 即便当时有千万煎熬, 也因着魏妆的主动撩拨而冷若冰霜了。 修长手指勾过丸子, 借着茶案上的水杯送入口中。集名贵花草精粹而成的紫丸,可解诸多不入流的下毒手段,一颗下去, 不过须臾功夫便觉纾散开来。 谢敬彦闭眼调理了气息, 容色渐恢复冷润,问道:“此丸还剩下多少?” 乌千舟纳闷:?你要买? 谢三公子从来蔑视此等伎俩, 何用得着囤货。那恣肆公主胆敢冒犯,必逃不过他秋后算账, 其余谁人还敢? 谢敬彦推出一张银票:“银两可足够?” 乌千舟瞥了瞥, 默叹陵州谢氏果然百年沉淀, 出手阔绰,当真富奢。自己若是个女人, 必然二话不说死皮赖脸傍上他,何愁珍宝美饰绫罗绸缎享福不尽? 他着一袭薄墨色的直缀,唇角含笑,修长而洒落,应道:“此丸珍贵,上到天山雪莲,下到远洋海草,九十九种花汁熬炼而制,缺一味都不足以凝成效果。但是够了。” 嘴上解释,手却已把一侧上锁的小屉打开。但见那砚台大的屉子中颗颗透紫,珠玉无暇,分明储有五六十颗。 第62章 乌千舟摁上银票,把屉子推出去:“谢宗主囤此物何用?” 谢敬彦自然是吃一堑长一智,再不愿受那等煎熬。他即便不用,也总有人可备着防身。 错开话题道:“此去北疆,乌堂主可有查出甚么新线索?” 要查的乃是昔年庆王高迥的死因。 说来有个隐秘,陵州谢氏自大晋朝开元起,便肩负太-祖-帝密布下的使命。意即当皇储纷争、朝局不稳时,谢氏宗主当罔顾私情,拨乱济危,择一贤明果决、仁德有为者,匡扶之以承袭大业,维续大晋的江山千古。 眼下梁王、宣王等皇子暗中立派,大有如火如荼之势,谢敬彦身为陵州谢氏最年轻的新任宗主,这个任务自当背在肩上。 但这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倘若一步行差,便坠入深渊,粉身碎骨。虽有太-祖-帝密诏,不得牵累谢氏族人,但自己一房的性命恐怕难保。 他如此一想,朝中的几位皇子争锋相对、实力未明;而太子高纪出身颇有非议,一直谣传乃庆王高迥一系。谢敬彦亦不能保证将来的抉择。 ……魏家长女既心中另有所属,罢,且由得她去吧。 他心弦一凛,刻意捺下那氤氲车厢内的唇齿缠绵,将情愫冷漠地拂去。 乌千舟的悦悠堂既寻世间花,更寻世间信,接的便是谢氏的这桩活儿。 从二年前就开始找线索了。民间始终有传说,庆王高迥的死因,乃是当今的淳景帝为了夺焦皇后的爱,而在打败厥国之后,暗箭中伤的庆王。 庆王能征善战,手下原有一支兵马,在那次北疆大胜之后,竟也消散无踪,并未回到中原。 是以,时隔二十来年不太好查了。 乌千舟沏上一杯龙井,应道:“此次从松漠到庭州,一路寻踪觅迹,费时费力……当年与厥国一战,也有传说庆王是被跖揭单于射伤,听说有一支北契的散族,并无归属,擅一口汉话,专寻跖揭单于的性命。但神出鬼没,未能寻到踪迹。三月风沙漫天的,几尺外连个人影都瞧不清楚。恰好我又寻到几样花种,遂便回了京城,也算有所收获!” 乌千舟此人自由无拘,唯嗜花如命,谢敬彦无语置喙。况且时隔多年,能找到这些线索已然了得。 谢敬彦沉声问道:“还有天池山的司隐士,可有接入京中?不日我带鹤初先生前去,试试能否祛毒。” 这鹤初先生,亦是先帝兄长高勉一支的后人,其母与庆王高迥是兄妹,嫁与大理国太子和亲。在庆王死后亦遭大理宗亲屠门,抢夺王位,所幸襁褓中的鹤初中了毒蛊,流亡在外。 乌千舟应道:“前几天出京,便是去接司隐士的,已经安顿在瑞福客栈里。” 又好奇道:“对了,听说府上新近来了一位姑娘,花艺颇为精湛。令妹的一盆香玉牡丹频遭虫害,几近病蔫,我亦苦于其反复,她却几日之间医好了。技艺令人惊讶,到底何等女子是也?” 瑞福客栈亦是陵州谢氏名下的产业,谢敬彦点头。 只提起魏妆,虽已告诉自己退亲,却莫名管不住地纠结,他便淡道:“是本宗义妹,自幼颇喜欢养花。” 脑海里冒出褚二见到魏妆时的失神,再又想起女子妩媚无骨般撩人的祸害,觉得还要提醒一句:“她是我退亲的未婚妻,心中另有其人,却不必好奇。” 而后拾了紫丸放入袖中,起身告辞。 乌千舟怎就觉得,是否谢宗主中了媚-药之故,那高澈之中竟浮着些情-欲纠缠。 轻叹了口气,摇摇头。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还是自己好,除了花,什么都不用挂心。 * 谢敬彦出了悦悠堂,在翰林院衙房忙碌一宿朝贡典章。隔天回府去,便当着阖府后院的面,当众惩罚了绿椒。 上午巳时的空场地上,绿椒被摁在长凳,谢敬彦命人打她二十板子。 府上惩罚奴仆有分男女不同等级,然而绿椒好吃贪懒习惯了,一顿板子足够去她掉半条命。 谢敬彦惩罚的理由,明面上是对魏家小姐不敬,竟将她独自丢在课讲的亭廊上,自己跑回府来偷懒。 但做了勾当的人心里清楚,三公子是罚她给魏姑娘下药呢! 绿椒有苦说不出,谁让她沉迷要当公子的通房侍妾。她只是听二夫人的吩咐,将蒙-汗药下给了魏姑娘,以使他们多些相处,兴许公子还能更主动一些。 谁知惹来三公子如此盛怒,绿椒被打得嗷嗷叫,不住地求饶:“三公子手下留情,奴婢是为公子着想,奴婢瞧着公子自见了魏姑娘,茶饭不思,心下揪疼……奴婢下了半个时辰的蒙汗药,却不是我一个的主意,奶娘沈嬷也配合装作腹痛,她也有错……” 二十板子下去,必定半个月都肿得不能仰躺了。呜呜,打扁了日后还怎么服侍郎君啊…… 谢敬彦置若罔闻,一袭月白刺绣藤纹滚边的交领锦袍,翩翩然拂着风。 婢子若闭嘴却好,越絮叨,男子容色愈凌厉,启口道:“魏家与谢府至交,祖父多曾感念在怀,魏家小姐在府上便视同主子无异。退婚之事,我在此郑重允诺,也不需要褚府旁证,此后便将魏妆看作义妹。谁人倘敢有花哨心思,莫怪我三郎不客气!”而后瞪了沈嬷一眼:“包括不属于本府的客仆。” 第63章 把沈嬷听得战战兢兢,一贯只见谢三公子雅人深致,何来如此严酷手段。 感觉一张脸都快要挂不住了,站在竹树后都不敢抬起头。 场地在中心,琼阑院的罗老夫人那边自然都能听到。 罗鸿烁是万没料到啊,这魏家姑娘瞧着娇矜柔慧的,却能让三郎对她贴心笃定的照拂。 再又听说褚家见了她就喜欢,要认作干女儿;去到宫廷课讲,太后还说要给她亲自筹办嫁妆,更着重强调别提什么门第,好生给她抬举了身份。 姑娘是有什么福运在身上,怎的谁见都夸赞。便是罗鸿烁自个,起初心存挑剔,见了面也不由得讨喜,忍不住给调高了住的院落。 须知在盛安京中,就算一品官女也难能得到太后此等殊荣。这下,莫说是谢府了,退亲一事传出去,只怕不晓得多少府上乐得接这门亲事。 想到自己先前还拿门第打压,罗鸿烁心里也不知是个甚滋味,后悔也不算、唏嘘也无用,提都不好再提。 二房的茗羡院离得最近,那声声哭嗷听得祁氏好不煎熬。 祁氏最怕人情麻烦,也不喜欢琐碎解释。自己与儿子敬彦之间本就生疏母子情,她哪里还敢吭半个气。 祁氏只是端着腰坐在梳妆台前,攥紧手上的胭脂毛刷,频繁不停地刷刷脸腮,刷刷左眼角、右眼角。同时问贴身的婆子:“这颜色可还齐整?怕是二老爷他也注意不到,还须再深些。” 压根儿不敢往外面瞧。心里跟沉到了谷底似的,那季度的账本没指望了,得赶紧拾起应付。 婚都退了,还能怎样。退一万步,以三郎这袒护的态度,就算结了亲,那媳妇儿都不归自己支使。 …… 倾烟苑里,魏妆则淡定视之。 她坐在窗台旁的花梨木小圆桌旁,只看着眼前琉璃杯中的桂花茶,也不知是没晒好,还是水不够烫,怎的感觉滋味似乎不够足。 未婚妻被人戴了“绿帽”,以谢三郎如此清修高绝、雅人深致的品性,也总得找谁出出气吧。 魏妆前日之所以敢冒昧撩拨,乃是笃定了以谢敬彦信守忠孝义礼,必然不会为难她。而且还须看在魏家救命之恩的份上,对她宽容迁就几分。 看来重生亦是有好处的,总归与他十三载夫妻,行事作风多少了解些。 魏妆沁着茶香想,左右是他谢府上的事。她一个进京贺寿的外人,就不要去干涉了,要打要罚,他们自个拿捏吧。 第36章 魏妆原以为谢敬彦必要换马车了, 毕竟前世两人在车里亲密过后,他连车辕都换掉。 哪儿想两天后,贾衡仍驾着那辆低调而雅适的马车, 并没动静,却让她好生纳闷。 前世她总算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什么初初都是与他的。这一次她可是早已“另有别人”,他竟还能忍得住那份洁癖? 罢了, 想到当天谢敬彦对自己的告白,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议之事。她总不会真的误会他能一见钟情。 既已明确退了婚, 就略过不提吧。 事情闹出来, 沈嬷很是忐忑不安。 自从被罗老夫人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了一番,她也认为莫非是小姐害怕受伤,而像金鱼一样把三公子推开不要。 再加上绿椒把她找去, 给她塞了两大锭银子, 说二夫人嘱她在课讲那天装作腹痛, 让鸽姐儿与三郎多些相处机会。 沈嬷想想也就一趟马车的路程而已,遂答应了下来。 当天下午,三公子却未出现, 乃是贾衡把鸽姐儿独自送回府的。小姐回来也情绪淡淡, 不作甚表露。谁能想到啊,等次日三公子从翰林院回府, 竟动用了惩戒。被绿椒那般一坦白,沈嬷当下脸面全无了。 倘若鸽姐儿是倾慕三公子的, 那还好说, 自己的做法, 也算豁出去成全主子。是尽忠为主,沈嬷无怨无悔。 偏却鸽姐儿不知怎么的了, 竟然一夜之间思想全变化,对三公子果真一点情意也不存。这事儿就变成了沈嬷为一己贪婪之私,而发卖了自家小姐。 以谢府如此门第严森、治下严谨,一时叫沈嬷脸都没处挂,感觉在人前都难立足了。接连两天妇人都只在倾烟苑里活动,未敢再出去露面。 魏妆自然晓得谢敬彦这番动作,乃是为了杀鸡儆猴,绝了老夫人和祁氏的心思。抛开个人私怨,她对男人的处事作风却是赞肯的。 她一眼看穿沈嬷,偏是煎熬了两天,眼看着火候差不多,这才着手处置。 清早魏妆坐在床沿,整理了入京带来的积蓄。等到罗老夫人那边晨昏定省结束,她便谴开了三个丫鬟,关起门来,叫沈嬷坐下聊几句话。 沈嬷惴惴不安,按妇人的理解,往常这事儿若闹出来,姑娘家该哭哭啼啼好生羞怯了。 没想到鸽姐儿既能吃又能睡,还匀出心思来把妆奁首饰都拾掇了一番。这会儿坐在床沿,身姿窈窈娆娆的,细细腰肢下一弯翘臀儿,艳美得像花仙女。 魏妆抿了唇,语气淡然道:“母亲去得早,劳动沈嬷嬷自小照拂我长大。幼年时继母那一盆滚汤,差点将将泼到我,沈嬷自此怕极了出差池,便将我似小羊般圈养起,嘱我外头多风险、人心多繁杂,我故胆小怕事,一直是懦弱过头了些。也不怪你习惯了事事不过问我,自作主张擅自逾越。然而我临进京的那一夜,想了颇多,这人情世故却非躲着就能顺遂的,须得自己迎面一脚跨过去,之后难题便再称不上难。是以,这段日子以来我的事自有我主张,沈嬷怕是还不能习惯?” 第64章 少女浓睫微挑,薄薄地一笑:“那天在船上瞌睡,我原做了个长梦。梦里是嫁进了谢府后的诸多琐碎。我梦见沈嬷为了促成我与谢三郎,而在背后使伎俩,致使我背负了多年不贞不贤的非议;又梦见沈嬷为要捞私银,而置我与旁人绯闻纷纷,夫妻从此情意断绝……醒来后我本只当做梦罢了,毕竟你是我母亲谆谆托付的奶娘,怎会做出那等坑害主子的事儿来。谁曾想到呢,这么快便成了事实。” “我理解沈嬷早前经历,是过怕了潦苦颠沛的日子,想图个安稳优渥。但自问这些年,魏家可有亏待过你一毫一厘,庄家舅舅那边也时常给你塞些体己,本不该有缺什么的。母亲若然在世,绝不允许你违逆意愿,将我当做谋高图贵的工具。而魏家重门风,若传扬出去,一个奶娘如此僭越,成何体统?所幸谢府宽厚,三哥稳重,否则不知该作何解释!” 她语气一严,又淡然下来:“如今婚事已然退了,嬷嬷想过的钟鸣鼎食,只怕我也满足不了。这是进京时带的三百多两银子,我留五十做为需用,剩下的、还有这些首饰全部送与沈嬷。你不管是在京都外廓置间院子,或是回筠州府买几块田,雇几个佃农,都能过得安顺无忧,到老不愁。就当做你我主仆一场的情分,散了吧。” 啊? 话听得沈嬷惊颤,结实的身板一下子就坐到地上去。 未料小姐一转身的功夫,竟学会这般圆润周旋。一席话字句体贴宽抚,没有半字苛责,却听得咚咚敲打在沈嬷心上,每一句都无颜以对。 忽然遥遥记起来,从前的原配夫人庄氏,本就是个贤惠能干的主妇。小姐幼年也甚有性格和主意,四五岁就能口眼明辨,万事好奇。奈何后来继室入门,沈嬷实在怕极了出事要担风险,逐渐地给她连哄带唬,圈束精养了起来。 莫不是姑娘忽然觉醒了,变得游刃有余、慧心妙舌的。 先前看鸽姐儿周旋罗老夫人和祁氏,沈嬷还没这么大感觉,眼下竟是应对不来。 沈嬷憋了两天已甚难受,连忙带着哭腔解释道:“鸽姐儿万万别赶婆妇走,婆妇当真是为小姐着想的诶!” “庄夫人待我恩重如山,嘱我定要将小姐安稳看护,恕我一做奴才的见识浅薄,眼里的安稳便是衣食无忧,郎君宽厚。自来了京城,我见谢府十分有意撮合这门亲事,二夫人做为三公子的娘,更是切切巴望着小姐早日成亲,三公子更加一表人才,他年前程似龙骧凤矫。小姐若进了谢府,婆妇也算完成夫人的托付了。那日二夫人嘱我装作腹痛,我也只是想给小姐多些与三公子相处的机会则个,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惹得你二人如此动怒。” 啧,谢三郎行不苟合,最嫌恶被谁人操控,祁氏身为亲娘何尝不懂? 左不过都为一己之私罢。 魏妆又问:“手帕是怎么回事?缘何今晨查看,只剩下了六条?” 送出去的是前六个月的六条,还余了后半年的未动。 沈嬷心一慌,愧疚感更甚,只得将罗鸿烁把她叫去花厅里,一番“拷问套话”的过程说了出来。 又唏嘘道:“老夫人此言,莫非怀疑姑娘在谢府丁忧期间,心已另有所属。我当下记起来云麾将军府的贺家小爷,生怕对姑娘影响不利。又生怕错过了谢家,退了亲后不易再寻高门,便先送了三公子半打,另留了半打,却是想给褚家公子也送送的。” 。。。 魏妆静默了一瞬,无语凝噎。 这怕是不止打算给褚家,还打算给之后的不知道谁谁谁。 只提起贺家小爷贺锡,魏妆又觉得头大。这贺锡乃云麾将军府独子,其祖父在京中亦是司空府长史,因云麾将军常来往于筠州府负责囤运军饷,昔年曾到过魏家来拜访。 彼时魏妆刚巧十四五岁,葵水初来,少女似娇花般初初绽开。看得随父而来的贺锡一眼呆滞,堪堪倾心至今。他出身军门世家,行事果决刚烈,在筠州府求慕魏妆,闹得众人皆知。 这次魏妆远赴京城,生怕他又惹麻烦,上下瞒着口风一字不透。但前世贺锡还是后脚就跟上来了,只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来京城没几天便触犯了哪道条例,被抓进官狱中关了禁闭,直到魏妆与谢敬彦婚后才放了出来。 如此一想,却也不足为虑。 该处理的还是眼前的奶娘。 魏妆暗暗冷笑,连日来幸亏自己拿捏得紧,没对谢敬彦如何痴心,否则传扬开去,直接把谢褚两家都得罪了。 沈嬷是留不得的,或者说不能够再继续留在身边。 但妇人毕竟照顾自己多年,而从沈嬷自个的角度,她或许真的认为那是为了魏妆好。前世沈嬷中了梁王下的套子,背地里捞钱谋利,也是因着老夫人抢去睿儿,生怕魏妆了无依仗。后来事情闹大出来,沈嬷深觉拖累鸽姐儿,无颜以对,便自请回乡后早早离世了。 这一世,魏妆希望沈嬷早早就牢记教训! 她惦起留在筠州府的贴身婢女绮橘。 这趟来盛安京,其实起初主仆二人包括魏家,都没把握会与谢府成亲的,很可能贺寿结束就回程了。当日出发时,并没带上绮橘,只后来两个月不到便与谢敬彦匆忙成亲,绮橘也就一直留在筠州府打理田产。 第65章 魏妆有心想把绮橘接到身边来。 她想了想,便道:“我暂时并无嫁人的打算,先想开间花坊,一则自己喜悦,不用将一己之幸福寄望于夫家身上。但须卖掉一部分母亲留下的田产,譬如西边与东北面的那几块地,便可议价卖去。东南面的靠近城廓、另还有几间铺子,便暂时留起,需要派个人前去打理。绮橘到底年轻,并无经验,用旁人我亦不放心,沈嬷嬷若是愿意,便将功抵过,暂时将这个担子接下。当然,我并不白叫你打理,此后你的月例照旧,但打理田产的所得,我拿出三成来算给你作利润。” “罗老夫人寿辰后,我先安排你回筠州府去,随同我写给庄家舅父的信。我始终敬你是我奶娘,但话也须讲在前头,你我订立契约,若这一次再叫我发现你贪心昧利,那么主仆情分便尽了。嬷嬷且掂量!” 筠州府水足地肥,又且是南北枢纽要地,往来军务征收不愁、客商也多。 小姐这番安排已经是仁德,别人家的婆子去哪求这种好事。 沈嬷战兢不已,连忙表了忠心,再也不敢僭越。 魏妆一番心机言辞下来,也是倦了,便劝了她出去休息。 到下午,悦悠堂那边的严管家派小徒弟来说,三小姐那盆香玉牡丹的孢子菌被控制住了,让去瞧瞧。 隔日上午,魏妆便带上工具小藤箱,与谢莹一道往花坊那边过去。 第37章 连日放晴, 天气越见暖和了。 四月一至,花草生机盎然,放眼一片鲜翠。悦悠堂里, 严管家收拾着花架,忽而一瞥眼, 看到了镖在墙上的牛皮色纸条,晓得是催账的单子又来了。 暗叹乌堂主不易。 已故的老堂主昔年与人打赌, 拉下了一大笔账,由现任的新堂主还。乌堂主是捡来的孤儿, 却是对老堂主分外地敬重, 一边嗜好养花、四处寻花搜草,一边拼命接单寻信,用以还账。 但老堂主得罪的是江湖上得罪不起的门派, 这都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上, 悦悠堂还能够撑多久呢。 不过乌堂主昨儿刚发下一笔经费, 还给了额外的奖赏。听说是一位富几代的朝中门阀公子,买去了一屉解毒的紫花丸,算作意外收入。 严管家还挺高兴的。 听到外面传来马车动静, 连忙迎了出去, 清瘦朴素的脸庞带笑:“二位小姐来了,快请进吧!” 魏妆与谢莹下了马车, 一路过垂花门,走进里院。但见院中多了一排竹木的小花架子。黑色的瓦盆里施有肥土, 应该是新播下的花种。 又比上回添了一盆新花卉, 金灿灿的, 姿态别具一格,像吊挂在绿叶中的娇巧鞋拖。花朵娇嫩玲珑, 花絮延长伸出,似两条系在足踝的丝带。 看得魏妆眼前一亮,这种花她前世只在轩怡居士的萃薇园内见过一次。因为姿态委实奇特娇憨,故而记忆深刻。而且听说它稀有且难养,轩怡居士也是在云游时偶遇了一商人,才碰巧收获。 记得宫廷出高价都不曾将它买去,魏妆趁开园子游览时见过,喜爱不已。后来据说轩怡居士需筹钱,便十万两卖给了江湖的门派。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看见。 顿然把魏妆吸引了,几步上前去,弯腰轻嗅,说道:“这盆可是叫金履花?据闻产自遥远的萨尔森国,花朵似王后系带的鞋履,后跟的花叶似他们国王的王冠,喜欢养在潮湿石灰质土壤中,极为稀贵。” 严管家听得惊讶张开嘴,姑娘所言和乌堂主对自己的叙述竟一模一样呐。 不由叹道:“正是。姑娘竟熟悉这花,我只当大晋朝周边几国没有识得这花的。这是我们堂主因救下一个历险的航海商人,偶有所获,你竟曾见过?” 额……魏妆之所以知道,就是前世问了严管家才了解的。 她忙含糊了一下,编谎道:“未曾。乃是从前翻阅古籍时,在书中见过,记忆尤深,适才便好奇求证了严伯。” 原来如此。 严管家啧啧然:“姑娘果真是爱花识花之人,难怪我们堂主说,得空要向你讨教则个。” 讨教?魏妆诧异道:“我亦只是业余爱好,怎比得上你家堂主,严伯过赞了。” 严管家暂不回答,只将人往廊上引去:“两位小姐请随我过来,先去瞧瞧你家牡丹。” 到得廊前,只见那雕饰的紫砂泥花盆依旧奢美,牡丹植株上的袍子也已经干枯了,只剩下蔫干的白迹。然而先前染过病害的叶子枯萎难看,都像鸡毛掸子似的耷拉下去。 谢莹瞅着这副场景,皱紧眉毛快要哭出来:“呜呜,完了,这可怎么办才好?端午一过就是斗妍会,眼瞅着就要到了,我拿什么花出去见人呐?” 魏妆养花已久,眼尖心细,却已瞥见茎秆上有小小的新叶探出芽来了。是健康而新鲜的叶芽,翠绿欲滴。她便知道那些分-身孢子已经是死菌,心下有了把握。 魏妆扭头问严管家道:“近日可还有哪家的小姐来过这儿?譬如林家的或是其余府上?” 严管家自从有了上次的经验,也算晓得京都贵女们之间的较量,便颇为识趣道:“筹钱监的裘二小姐与宣威将军府的缪小姐来瞧过这花,再还有……光禄大夫家的林小姐,也叫跟前的丫鬟来过,把那盆长寿花给移走了,新换了盆芍药,嘱我一定小心看护。” 第66章 筹钱监与宣威将军府的千金,便是上次在园子里迎面而过,奚落谢莹的那一胖一瘦两位。 魏妆顺着视线望过去,但见芍药用的是个华丽彩绘花盆,金属的垫底。魏妆仔细眯眼,看出了金属底座上有个小小的烙纹,乃是老长公主府上的印戳。 林家与公主府并无多少来往,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老长公主的外孙子奚淮洛。 好呀,若她心中猜测的奚四公子与林梓瑶之事属实,那么林梓瑶也未免示威得过于嚣张了点。 毕竟后来谢莹成亲后,谢府两个公子冲去林府的门上撕,闹得人人噤声不敢谈论。以罗老夫人那般重视门第利害,既能任由谢宥、谢宜这么干,定然因为林家和奚四做得太过分了。而对于奚府与长公主府,罗鸿烁却不好得罪,只能找林府撕。 只谢莹也是个能忍的,在魏妆的印象里,她回府来总是笑盈盈,对与丈夫之事避过不谈,多有遮掩维护。 魏妆重生一回,大抵有些知晓那种感觉。但她和谢莹不同,谢莹装饰给旁人看,魏妆不高兴了却装都不装,任由府上府外的人猜测,谢左相与三少夫人相看冷漠。 她心算了一下,还有一个月左右时间。正好,叫她们都以为香玉牡丹枯萎了,到时斗妍会上突然放出来,才更加惊艳。 魏妆噙了下嘴角,说道:“既如此,便劳烦严伯让人把花搬到马车上去,我们带回府上亲自照料些时日。至于旁人闻起来,你就按着牡丹此刻的模样,照实形容好了。” 严伯乃是个经验丰富的花农,自然知道这盆花很快就能焕活了。心下唏嘘,眼前姑娘气定神闲,竟比他平日所见的贵女都要深谙处事,不由得愈发刮目相看。 严伯忽然想起了一事,客气颔首:“对了,还有个不情之请。姑娘今次这么快发现并治好了分-身孢子,堂主格外稀奇。想问姑娘可否把肥料与药粉各留下一份,以便于他研究。当然,为了互换,他这里也给姑娘准备有一包花籽,内含有暹罗与西域的品种,但不能保证能否种出来。” 魏妆一时心动了,前世她观赏外域的花,只在轩怡居士的园子看到最多。她虽爱花,但因钟情谢敬彦,事事以讨好夫君和谢府为上。婚后便悄然收敛喜好,只忙碌于中馈。直到对谢敬彦真正心凉后,才逐渐地放开自己,常出外去游园赏花。 这一世她既有心经营花坊,多收集些花种自然有益。 魏妆便爽快道:“承蒙你家堂主谬赞。这些肥料与药粉,乃是我利用山林野植或树木腐料、沙壤等晾晒调制研磨而成。能快速见效,主要是因为发现了孢子的来处。严伯既如此提议,我便冒昧应下了。” 而后从带来的小藤箱里,取出一枚白瓷瓶和两包营养土,换过了严管家的小方包。乃是用手帕裹起的花种,面料还挺舒适的,依稀可感知到花粉的触感。 能治好孢子,还能快速发芽开新,这可不是谁人轻易能办到的。严管家默叹,命小徒弟把香玉牡丹搬上了马车。 时辰尚早,两姐儿便沿着热闹的街道慢悠悠回去。 云绫锦的窗帘随风轻拂,谢莹看着蔫了吧唧的花叶,担忧地说:“我只怕它这是活不了了,怎么办呢?可恨林梓瑶,偏故意将花名放出去,逼我赶鸭子上架,必是巴望我在阖京娘娘、贵女们的跟前丢脸的。” 不止女眷,还有前来游赏花卉的男郎们呢。 魏妆指给她看新出的叶芽,安慰道:“你瞧这里,活的已经新长出来了。莹姐姐且放宽心吧,回去放我院里照拂,定有把握叫它让人眼前一亮。” 又嘱咐了她一番,对外如何如何,不妨也假装去花市逛逛别的品种。 谢莹直点头,不胜感激道:“好主意,我信妆妹妹。合该是我福气,恰巧在这紧要关头,得了你这位又能干又会出主意的军师!” 魏妆瞧着那鲜嫩的绿芽,她也算难得遇见香玉牡丹的植株,据说开出的花朵呈荷花型,恰似玉冠,盛开后由浅粉过度到洁白如玉,香气格外袭人。 她稍默一想,谦虚道:“莹姐姐万别这般夸奖我,待牡丹成活了,日后有了花种匀我几颗便满足矣。” 谢莹乐得大方:“自然可以。我只为赢了这一局,长长志气。之后放我这里,我也未必照料得好,送给妹妹都愿意的。但你也别太有压力,就算最后输了,那也起码我曾努力争取过。” ……诶。 她忽地颓唐下来,拧起的眉头仿佛来回纠结过无数次,叹气道:“多好的一桩婚呀,想想妆妹妹与三哥退亲了,真是好可惜。三哥麟凤芝兰,性冷情傲,却是头一回见他维护女子而动惩戒。看他这阵儿都消瘦了几许……不过尊重妆妹妹的心意,总归我们还是好姐妹来着!” 魏妆蓦然记起马车里情动的一幕,那乱絮纠缠中,二十弱冠时期的男子谨慎虔诚却又灼焰冲动。 不由叫她联想到前世,前世与谢敬彦成亲,彼此只在洞房花烛夜才头一回亲近。那时袅袅红烛下,睇着男子隽雅清绝的面容,她只是满心崇慕。他染了醉意,一挥蜡烛,五指交扣,即便开始行事,亦如谪仙般清劲有序,生涩探索中逐渐置魏妆于生死被动。 第67章 前几天谢敬彦中了媚-毒,起初也生涩,后面却逐渐自然而熟稔。若非看见他凤眸中由炽而冷的意外与崩塌感,魏妆险些都怀疑是否谢左相也重生回来了。那一瞬间他的一声低唤,“阿妆”,简直毫无二致。 魏妆没法儿回想。 此生的谢三郎较之前世的谢敬彦,确然多有变化。 他似从高岭跌入凡尘,人情味足了些,之后便平淡视之吧。 她岔开话题道:“既退婚就不提了。对了,课讲那天莹姐姐怎的了,看着却像有心事。” 谢莹就不吱声了,想起来奚淮洛,她都不知反复辗转琢磨过几次。 然而却只能闷在心里,无语对旁人表述。 谢府四个小姐,除却谢蕊是乔氏所生的庶女,其余长姐谢芸虽为义女,却雍容安泰,嫁得极好。二姐谢芙是母亲汤氏所生,嫁给一品骠骑大将军府,就更不用说了。 谢莹没有大姐二姐活络,在家中的存在感本就不如她们,自从定了奚府的亲,才感觉分量足了些。 而且奚四公子生得雅俊修伟,风姿倜傥,各方面也都让她满意。 然而经筵日讲那天撞到的一幕,谢莹怎的也无法忽略得去。但这件事要叫她怎么说出口呢,一旦出口,连着自己在母亲与祖母跟前都埋低了。 但不说的话,谢莹无法接受奚淮洛在成亲前,就和别的女子嚼嘴儿。还是和林梓瑶那个恶毒的家伙。 她一边想莫不是误会,一边觉得不可能误会;一边又想兴许成亲后就改了的,一边却犯堵。 取舍矛盾下,谢莹慢吞地应道:“却倒是没有……只我一个相识的某家小姐问我求主意,她发现未婚夫在与别的女子交好,该如何应对。我未曾经历过类似,怎知道回答,若是妆妹妹遇到此事,好奇你会怎么做?” 魏妆约莫猜中了大概,遂答道:“女子嫁入夫家,最亲近的莫过于夫君了,若成亲前且已如此,还怎么值得信任。那自然是退亲了,早退早轻松,何必冤枉将自个一世的幸福,搭在一个不配的人身上?” 稍稍一默,思及前世谢、林两府的那场闹剧,又暗示道:“我却是听闻过一桩坊间事儿,有个大户人家,小姐婚前发现未婚夫偷腥不轨,却仍成了亲。谁知过不二三年,却得知丈夫与旁的女子生下了儿子,两边府上打得不可开交,非议纷纷,最后又还是在一块儿过了下去。你叫你那位姐妹想一想,此等情形可能够接受,便听她自个的心意了。” 呼——这还能继续过下去? 谢莹忽地气从心中起,好似有了些松动,啧道:“也就妆妹妹洒脱,有时真叫人佩服。” 一时略过了话题。 一会儿来到当街上,看到一家叫茗香醉的果饮子铺,浓郁的奶茶香味儿打从店内飘出来,叫魏妆心神一醒。记起这家铺子的果酱奶茶乃是一绝,还有炸串儿,用西域的孜然胡椒再加川蜀的辣椒面抹上,当真好吃。 前世她时常嘴馋,便叫谢敬彦出门打包一份带回。后来中馈忙碌,夫妻薄情,这家店却搬迁走了。 魏妆便忍不住叫停马车,携了谢莹一道去尝尝鲜。 第38章 盛安京城墙高筑, 城内琳琅美食珠宝玉饰,五花八门繁花似锦,各家铺子为了招揽生意自是花样百出。 茗香醉才开张一阵子, 老板灵光乍现想出个好主意,在铺内的墙上置了一块大画板, 美其名曰“真情话意”。 光顾的客人只须多花一文钱,便可在板上贴一个真心话便签, 可匿名也可署名。花的钱越多,便签颜色越醒目, 挂得时间越长久;若是能再花多点, 替你当面去人前传话都可以。 如此一来,吸引了不少男郎佳女。 谢莹和魏妆下马车,抬头瞥了眼, 店内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她往墙上看去, 但见情话比比, 好几张不出意外都是写给三哥的。连要债的都有呢:“太学旁书局的吕某人你有顿饭钱没还。” 谢莹瞧得新鲜,忽地往高处一瞟,还看见顶头有张红石榴色的便签, 这种颜色挂得时间最长, 写的是“彼夕何夕,见此邂逅;芃芃黍苗, 莹盈吾心。” 好生凑巧啊,“芃儿”恰是谢莹少有人唤的乳名;而“莹”又是她的大名。 芃芃黍苗, 乃比喻女子生机勃勃有活力有动力的样子, 后半句则似在诉说谁充盈了他的心。 但谢莹可不会认为在说自己, 她在京中平实无华,既无妆妹妹的绝艳美貌, 又无大姐二姐的活络人情。 而看那字迹之犷,亦不像出自读书门户的手笔,挂得恁高,也足够含蓄。 谢莹收回眼神。 魏妆已经点好了两份蜜香冰茶加盖樱桃红豆乳酪,又要了几支鸡鸭鹅杂与玉米、土豆等烤串,便站去一旁让道等待。 没想到,却会在这里撞见了谢敬彦,和他那个藏得幽深仔细的大琴师,鹤初先生。 但见对面三层的瑞福客栈前,停靠了一辆熟悉的马车。谢敬彦穿银玄菖蒲暗纹修身长袍,站在车外,身旁是个浅蓝直缀男子,两人俱是年轻鲜靓。 而后车帘掀起,探出来个二十三四左右的秀逸女子,比谢敬彦稍长年纪。她目上系着眼罩,清弱薄长的身形,脸庞灵隽白皙,气质脱俗。 第68章 人们总夸魏妆楚腰蛴领、婀娜娇媚,魏妆却头一次发现另一种角度的女子之美。如眼前鹤初先生风骨,她穿一袭淡杏色斜襟长裳,却单薄挺秀,风姿飘逸,叫魏妆看了都情不由衷啧叹。 谢敬彦好似对鹤初先生颇为用心,旁边本已有王吉和侍从相扶,他仍然弯起袖腕试图一托。那俊容温雅,还有魏妆少见过的周全运维。 这还是魏妆头一回遇到鹤初先生。虽说婚后宅居十三年,但她心知谢三郎不喜悦自己,便几乎不涉及他翡韵轩附近区域,连倾烟苑都没去过。 此时一瞧,刹那明白前世他为何冷淡了。 ——有如此的红颜知己在侧,即便不食烟火,也如饮甘泉。 自从中了蒙汗-药后发生的一幕,魏妆就确定自己不会再动情了。否则,若拿前世后来夫妻薄情对比,即便再心凉,可最初炽忱的悸动也始终燃着余烬。 而那日在马车里,隔着衣缕听见男子笃定的心跳,魏妆却只是伸出手煽去他一掌。 爱过一遍就算了,既捂不暖那颗心,何故再次纠扯? 她明显觉得谢敬彦与鹤初更为般配,似一对仙侠眷侣般清气漂浮。而不像自己,在他眼底大抵是胭脂俗媚。 魏妆淡淡盈了一笑。 谢莹也看见对面了,张口唤开一句:“三哥,你怎的会在这里?” 话毕瞥一眼旁边的盲女……分明就是女子嘛。 虽然气质独雅,可女的就是女的,女人看同性的眼光最准了。不知道府上哪个烂嘴皮子的,竟然传谣是男倌假扮盲女,诬陷三哥清名,好生歹毒。 好在自己亲眼所见,看今后谁还敢胡说。 又忽地瞧见台阶前的乌堂主,便神秘兮兮对魏妆低语道:“喏,那位就是悦悠堂新接任的堂主了,我说长得可周正吧?京都大小花坊的老板里,最为标致之一!” 魏妆顺势瞥去,但见男子发束玉冠,星眸薄唇,挺拔而立。 若说谢敬彦是清修凛绝,似谪仙莅尘,这位则仿佛在世诸尘埃中翻滚过,多少藏污纳垢或黑祟低霾在他这都能通吃,洒落不羁。 两人站在一起,一正一邪。正却非纯正,邪亦非彼邪,前者势压,后者谦从,分明道不同。 ……谢敬彦那副俊颜,果真在哪都出挑。 魏妆略微一叹:“长得的确不错。” 谢敬彦已经听到三妹一声唤了,他看过来,映入视线却是魏妆的唇形。那嫣红口脂涂得娇润,晶莹莹如饱汁樱桃,晓得她评价的是乌千舟的容貌。 念及魏妆在马车里的那一番言行,他业已淡定,不会再去纠结她说甚做甚想甚么。 知她是在继室身边长大,难免心思乖僻、有着复杂的攀谋打算。只不知藏在她心中的是个谁,竟能越过自己。他陵州谢氏门阀世族,积淀丰奢,谢侯府盛誉朝野,德高望尊,旁人能给她的,他如何不能给? 呵。 谢敬彦修朗长眸微挑,温和道:“街市嘈杂,你二人如何也在此处?” 三哥果然说退婚就退婚了,转眼好生豁达。 谢莹走到对面,嗔道:“还问我呢。你们大下午的带着人,可是来这瑞福客栈逍遥?” 瑞福客栈乃大晋朝一大客栈,分布南北各地,据说老板身价了得。而这里除了提供住宿,酒菜茶品也格外出名。 魏妆亦跟着过来,照常福一福礼。 合欢缠枝的裙裾随动作拂起风,花息蚀骨。谢敬彦极细微地噙住薄唇,答道:“请了朋友到此喝茶。喝茶却不算过分的消遣。你可要随同一起?” 悄然有一丢丢解释的意味,却疏冷。 谢莹忙摆手:“不了。我们出来是去花坊搬花的,正巧看见新开了间果饮子铺,便来尝尝鲜。那墙板上贴着好几张对三哥的表白呢,你可要抽闲去看看?对了,眼前便是那位琴师么,难得一见。” 鹤初先生却非不能示人的,她入幕谢三公子门下之前,本来就在各处茶肆酒肆以琴艺为生。只是天性不喜欢交道罢,平素遂便宅在院子里,鲜少露面。 鹤初露一笑:“三小姐所言极是。” 又忽而顿一顿,朝向魏妆的方向,少女幽淡的花香沁入呼吸,她稍默,觉得挺好闻。问道:“这边的便是新来的魏家小姐吧?” 魏妆听出了那言辞间的停顿,并不以为奇怪。毕竟谢敬彦这样的男人,相处久了少有能不动心念的。鹤初既是他红颜知己,能不打听自己才怪。 她便回答:“正是魏妆。你是鹤初先生?久仰。” 婉转中带着一丝甜美的嗓音,又不矫揉造作,怪招人稀罕的。鹤初自己听着都舒适,何论是谢三公子。 难怪前阵子公子听琴抚琴失了沉稳。只是这几天却又好了,一贯的清绝高深,但余下几许微薄的克制严敛。 鹤初说道:“自从你来没多久,我那只短毛白猫便总是天擦亮跑出去,辰时透亮了才溜回来,闲都闲不住。我闻着它气息与你身上相似,便猜着是你了。得劳你喂养,摸着肉厚实了不少。” 第69章 原来说的是那只贪吃馋嘴的小白猫。确是有只猫咪每次天蒙蒙亮就挤着窗缝进来,窝在魏妆的脚后跟打鼾,起初沈嬷还赶,后来赶不走,魏妆也觉得窝着挺舒服的,便任由之了。 魏妆笑说:“原来那只小白是先生的。我见它喜欢吃,便喂了它一些淡口的点心,它吃得倒是香,走了又再来。近日住在附近,常听先生抚琴,先生琴艺好生精妙,未曾想到这只美猫亦是你养的。” 自听到那句“淡口的点心”起,一旁玄衣男子清挺的身躯好似隐忍僵意。 ——宁给喂猫吃。不给送人。 鹤初先生不知何故,便存心道:“要论琴,三公子的琴艺更加精绝。魏姑娘若得闲,可来小院听听。” 算了,郎才女貌,锦瑟和鸣的,魏妆不去打扰他们。便客气道:“谢三哥清修,应当不便吵扰。在倾烟苑里听琴,虽隔着距离,但那琴音幽幽,若有似无,更别具意境。就在外面听也好呢。” 旁边的乌千舟瞧得起劲,这女子姿容夭姣,罗衣红裙,姝颜翠鬟,美得不可方物。始一出现,谢宗主的气场都不对劲了。 哟呵,没想到啊,玉树临风、惊才风逸的谢三公子,原来钟意这一款。 逃不开尘俗,本以为他该吃素的。 只乌千舟的重点还是在花上,不禁接过话茬问:“原来这便是敬彦的已退亲未婚妻,魏小姐了?莹小姐的两盆香玉牡丹,着染了白菌,我几次医治。这次出城回来,竟发现白菌枯干,原是你给治好,真叫在下佩服。哦对了,我是悦悠堂的堂主,姓乌名千舟,别号轩怡。今岁二十一,算是敬彦的茶友。” 他在人前称谢敬彦名字,人后时有唤宗主,并不想暴露悦悠堂的另一层生意。 魏妆起初只作寻常,听到“轩怡”二字,蓦地露出诧异。这位英俊潇洒的乌堂主,竟然却是嗜花如命、行南走北的轩怡居士! 魏妆爱花,前世一直以为轩怡居士该是个四五十的儒雅隐士,并在心中默默景仰。 怎知竟如此年轻,桀骜而玩世。 她忽记起来,轩怡居士卖掉金履花筹钱一事,看来应当是悦悠堂未有继续经营,后来又另开了萃薇园。 但比起萃薇园,眼前的悦悠堂虽面积不大,然而地处永昌坊,却是十分适合与京中各家的官眷来往。 魏妆心中升起了一丝想法。 她言语不自觉露出敬意,答道:“原来是乌堂主。那白菌乃是分-身孢子,经上风口的长寿花叶下隐藏吹来,故而反复。我已经留了花肥与药粉,也从严管家处交换了花种,改日若有不懂的,再向乌堂主请教。” 谢敬彦觉得不舒适。魏女对这人也热络,对那人亦周全,就唯独无视他。 他凝着魏妆窈窕的身姿,错开距离,冷淡道:“时辰不早,上楼去吧。” 拂袖转过身去。 岂料正在此时,前面的岔路口,一辆牛车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尖声嘶扯着竟然朝向魏妆横冲过来。 魏妆全然没反应,太仓促了,几乎谁都来不及拨开她。眼见着女子纤蛮腰肢便要抵上牛角,在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情况下,谢敬彦忽从台阶错身掠过,只见托起魏妆在空中打旋,而后匍倒在了一旁的空地上。 ……喑——一瞬无垠空旷。他愿舍身换她——换她——势必换回她—— 那短暂的决断中,脑海里浮过彼此在氤氲的车厢内,他克制着汹涌冲动,搂住她柔润腰肢的沉醉。 他头一回那般悸颤而珍视地吻一名女子。破天荒吞下满腔醋味,仍愿专情似初。 无论是谁,勿论过往,从那之后,绝不容任何人再染指她。 “阿妆,何苦消磨我,我放不下你!” 他一只胳膊拖着魏妆的后颈,另一只膝盖半屈于地,为她支起缓冲的空间。谢敬彦视线一黑,陷入黑暗。 那边贾衡已经飞速制住了牛车,乌千舟继而在石桩上捆紧缰绳,一场惊险堪堪避过。 人们围拢了过来,但见一个姿色绝美的女子被箍在正街心,撒开一幕灼媚裙摆。男子修挺身躯俯低,俊朗的额峰不知在哪划开了血口子,渗透出一缕细小殷红。 路人便指着手,议论纷纷的。有识得谢府三公子者,遂将魏谢两家退亲一事说道出来,顿时更惊起千重浪。 魏妆惊魂未定,好似听见谢敬彦闭眼前说了句什么,却嗡嗡地听不清,片刻后才缓和过来。被男子孔武身躯箍得沉重,她试着推了一下,无力攮不起。 “谢三哥……谢敬彦,既然已退亲,你可还能起得来?”她唤他,不确定他是否伤着。 谢敬彦薄唇贴着女子的耳侧,似乎脑海胀痛无比。有甚么又远又近、又明又暗的光束,在迅速地忽闪忽闪,让他连呼吸都续不上劲儿。 他迷糊中抬起沉重的头,看到了裤子、袍摆、裙裾和一双双不同样式的鞋履,人们的脸庞在惺忪间分外朦胧,似乎都在指手画脚地议论,音量无限放大又静音。 他感觉到臂弯里正抱着的女子,软和温暖的血肉似隔着她薄薄衣缕沁入心骨。 第70章 多么熟悉而久远的幽淡花香。 她的身姿如何又能暖过来了?甚至,早在一年前,她就已离开了自己和睿儿! 谢敬彦稍微稳定了下心绪,视线与神思五感渐渐掌控住了。这才又看到自己烙了烧痕的手面,变得光洁如初,而一串漆晶发亮的黑玛瑙串珠正绕在腕间。 手上的疤乃是几年前争执时,女人把他案卷扔进火炉里,他捞出来时烙下的。而这串黑玛瑙,也早就因为其他事,被自己捏碎了好多年。 他念起昔日,心中空落的钝痛感瞬时加剧。 记得他处理完公事,伏在长案上假寐。 缘何一间书房里,忽然这般拥挤人多? 不对,这是在大街上,街心中央。 也无了幼子谢睿。 而他睇了眼身下女人,是一张日夜怀想的娇颜。她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杏眸恍惚,盈盈光亮。更且,未有裹胸,而那酥柔就贴紧他银玄色的衣帛,亦未盘妇人髻。 是他在梦里,还是她又活了? 他今日穿的更非这身衣裳,乃是御坊特制的超一品云锦紫袍! 谢敬彦扫了眼四周,侍卫贾衡,二十出头的模样,乌千舟,年轻,还有鹤初先生,王吉…… 谢敬彦修长手掌托着少女松柔乌发,定定凝了一瞬,看得魏妆愣怔吃惊,莫名想起十三年后的一双沉遂凤眸。他却又忽地收敛神色,而后扶了一下她,立起身来。 一般情况未明时,他皆从容沉稳,让旁边先开口。 乌堂主走过来叹道:“敬彦,可算是有惊无险!那牛受了大鹅的惊吓,刚巧魏小姐、你的前未婚妻,她今日身着红裙,这便冲过来了。好在没事。” 江湖损友,不放过任何一次揶揄的机会。周围人群顿时都听去了,嗡嗡议论四起。 谢敬彦蹙起浓眉,默:魏小姐、前未婚妻…… 得了,这下魏妆都不用费心机,所有人都晓得自己与谢府退了亲。 她原本不打算将这事儿闹大。 魏妆也支着身体站起来,看见谢敬彦袖摆划断了一片,额际亦划破口子。其实刚才那一瞬间,他都已经步上二楼的台阶,根本没想到竟会舍命出手救自己。 总归今世的谢三还有点人情味。 她掏出手帕,稍稍一想,又朝王吉道:“王吉,替你家公子擦擦。” 王吉唏嘘:啧,姑娘是真狠呐。公子为了救她,她把帕子都掏出来了,却不愿伸手一拭。 枉公子睡梦里都在念叨她名字。 但却莫名听她的话,走过来垫起脚尖,给谢敬彦拭额头。 三公子个高,这一矮个儿垫脚给一高个清执美男子擦额头,像话么。传出去又该谣言满天飞了。 谢敬彦沉冷嗓音,始才淡道:“这是怎么了,我准备做什么?” 惯常芝兰玉树的气场,莫名多出凌厉如渊之势。 乌千舟拍袖——怕是脑袋砸短路,一时忘记事了。 忙含糊道:“带你的红颜知己鹤初先生,来瑞福客栈喝茶啊,你忘了?” 谢敬彦望了眼瑞福客栈牌匾,还有鹤初先生的眼罩……司隐士?十三年前? 他隐忍城府,只作淡漠:“我无事,一瞬发晕了。走吧,进去。” 错开魏妆,清贵身躯拂风而过。 经过鹤初先生身旁时,鹤初明显感觉到,他连前几日那薄薄的隐匿纠结,竟都荡然无存了。 第39章 茗香坊的伙计把烤好的串子送了出来, 鸡翅鸭杂冒着酱香的油滋,玉米、土豆片烤得酥脆焦黄,樱桃乳酪更是叫人垂涎欲滴。 这家果饮子铺不仅主意新鲜, 味道也极鲜美。便是魏妆前世婚后谨慎伏低,也忍不住时常叫人去买。 只这会儿坐在马车里, 谢莹仍然惊魂未定,吃的兴致都压淡了下去。 谢莹拍着心口道:“委实太惊险, 我整个儿都吓傻了,没人能料到这一出。幸好三哥文武兼具, 身手敏捷, 这才能够化险为夷!要不然你来京城一趟,好处还没享,却受了伤, 我们谢府的罪过可就大了。以三哥那周全负责的态度, 妆妹妹怕是就不得不当我三嫂呢。” 说得魏妆也不免后怕, 若然牛角真的撞上来,她这一世倒不如别重生,直接合眼算了。 只想到谢敬彦危急关头掠起自己的一幕, 心下也倍感意外和庆幸。 意外是因他竟能不顾惜自个安危, 而那般珍重她,原以为在谢三公子心里, 世间唯有谋权为重。庆幸则是,莫论他或者自己, 但凡其中一个人出点事儿, 又得生生捆绑一世了。 好在他能文能武, 技艺超群。魏妆想,还他一件袍服就不必了, 女子送男子衣裳唯恐平添人口舌,便在半路停下,去医铺里买了两盒擦伤药。 并不亲自送。待回到府上后,让映竹给云麒院的小厮递去,就说感谢三哥鼎力相救的。 而后便把两盆香玉牡丹搬进了倾烟苑里。 两盆牡丹,一盆植株略小,但叶子稠密,遭受孢子侵染较重。一盆植株稍粗疏,叶子受害少一些。所幸乌堂主一直在照料,使得茎杆尚且康健。 第71章 魏妆用小剪刀把病害的枯叶都剪掉,又喷洒了自制的百菌清,再上了层薄肥。 她这次入京一共带来六盆花,本是为给罗老夫人的六十寿辰应景。考虑北上路途需用,还捎上两箱子的花肥与营养壤。如今已把五盆花都送出去,剩下的黑牡丹生命力亦顽强,这些带来的宝贝正好可用来派上用场。 算算离斗妍会的时间还有一个月余,但凡那日能开出一朵香玉牡丹花,便相当于拔了头彩,谢莹能赢前三的机会就可大增。 她心中还是甚有把握的。 一直蹲在通风的檐下,忙忙碌碌到酉时。魏妆用过晚膳便沐了浴,早早疲倦地睡下来。 罗老夫人那边晓得姑娘受到惊吓,也就暂未传她说话,送去了一盅百合乌鸡汤安神。又派人去瞧过三郎,得知刮了轻伤,虽心疼到底舒了口气。 * 深夜子时的云麒院里,谢敬彦打发走了王吉,端坐在藏书满格的紫檀木龙璃纹书柜前。摇曳烛火打照在落地屏风,映出男子清逸挺括的身躯。 他脸庞上还写着难以置信。 自新帝高纪登基起,身兼左相与尚书令的谢敬彦,桌案上便卷册如山。 此刻他凝着书房四壁的布置,还有面前的一方长案。熟悉的白茶木枝引燃薄香,这并非早已搬去寝屋对面的那间大书房,竹夹里也无谢睿日常的功课作业。 诚然, 一切都还是他未与魏妆成亲前所用的! 男子修长手臂松弛地搁在桌案上,但看着那净白如雕塑的左手面,了无烫烧的疤痕。让他有一瞬间恍惚,漆晶的瞳孔里溢出森暗光芒。 下午在瑞福客栈里,因情况未明,谢敬彦就先照着印象中的记忆行事。 从天池山来的司隐士乃第一次见鹤初先生,先行诊脉识毒蛊,开出了天价酬劳,尚未开始施针。 随后回到谢侯府,府上张灯结彩,回廊挂着贴寿字的喜庆灯笼。院当中摆放待用的红木桌椅,正值谢府刚解了丁忧,预备祖母的六十寿辰之际。 而衣架上撑着自己的绿色朝服,他现在还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尚待选部调职。 种种都在说明,谢敬彦重生到了十三年前的时候。 呵,好生荒谬。 俗语说聚沙成塔,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前世他雕心雁爪,孤注一掷,煞费机关,总算才打理好朝廷上下,把大晋从分崩离析的险境扭入正轨。还不待或褒或贬地史书留名,半途就穿回来了。 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付诸如打水漂! 男子在书房坐了两个时辰余,很快便把枝节都疏通清楚。包括前些日发生的诸事,已与记忆重合。 自升为权倾朝野的左相后,彻夜操劳未眠已为常态。谢敬彦多年自律勤严,并不觉得困。 他没想到的是,两世却也不尽然相同。 昔年尚能秉持风骨的自己,竟在马车里对魏妆动了情告白,不仅被她推拒,还讨她打了一巴掌。 她到底是从始至终没真心爱过他。 谢敬彦满腔无言,不自觉伸手抚了抚脸骨。 那妇人走了一年了。自萃薇园的亭间下,她倒在自己怀中吐血离开,已过去近三百六十五日。 女人合眼前勾住他的衣袖,眷恋地凝了身侧儿子,看向他时却蓦然空泛。她情愫近淡,吃力弯起沾血的唇瓣说:“此生错付于你,若有来生,断不与君续……” 谢敬彦震惊万分,他心知她贪喜昳美,惯谋营嗜财,即便夫妻早已情淡,也一直给她供着名贵补益,连宫中宠妃都未必有她奢养用度,她原不该突然吐血。他迅速抱起魏妆,寻了御前太医用最好的方子。 圣上视左相为肱骨,特将已告老的御医通通召回,围绕她用尽良方妙药,但皆回天无力。 随后他审讯了院里的婢女与陶氏妇,才知道这些年到底疏忽了多少。 比她临终前所说的都更甚。 原来并非魏妆惧凉,而是喝的药被作了手脚; 原来她醋起时,把他辛苦搜集到的案卷丢去火炉,害他匆忙捞出时被烫伤。乃因婢女与毒妇陶氏作梗,误使她以为那是陶氏送的画作。 甚至婢女还在战兢中坦言,魏妆从未与梁王有过私-通,是贱婢想上位,存心在人前含糊其辞。 而北契郡王的私会,却分明是一场布置好的陷阱。谁又能想到呢,那小了她七岁的郡王刚巧衷情于她? 谢敬彦一直却以为,起初谢府奢荣,魏妆嫁给自己尚且安分守己。当焦皇后突然故去,朝局诡谲莫测,谢府如砧板鱼肉时,她转头就投靠了梁王。 更暗地里瞒着他持续了许久,甚至不顾及他吏部要职的身份。 而那梁王实际早已垂涎她,到五马分尸死期临头了,都还念念不忘她媚惑的红痣,更叫人误会加深。 却以为她不愿再为他孕育骨肉,私下吞服避子丸。因莫须有的妒火,烧他搜集到的礼部舞弊案卷。用中馈的忙碌躲避不见他,给他下药塞婢女…… 殊不知他曾多么奢望,能与她再有个可爱小囡。 他以为她没有满足的时候,想要的永远从这处跃往那处。纵然他已站在位极人臣的至高巅峰,就是不肯转脸认真看看他。 第72章 然而,总总皆为误会。 在他印象里的魏妆心机繁复,擅长谋算钻营,更擅不择手段、凉情寡绝。而能力就更不用说了,她打理中馈四清六活、井然有序,连祖母都挑不出甚错处。她该是个心够狠,也够有能耐有手段的妇人。 怎能料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竟将个恶婢留在身边轻信,弄得性命不保。 婚后十三载,男人良工苦心地专注朝局,唯恐一步行差便将谢府拖入刀山火海。本是为护全她母子无虞,却没想到,一处后宅却藏污纳垢,容了这些不堪。 谢敬彦痛心自责,为着对魏妆的误会,也为着自己的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他亲自扬鞭百十,剜了贱婢与毒妇口舌,丢去死牢生不如死。又查清那场举国震惊的科考舞弊,了断咎由自取的陶邴钧。 这一年里,他沉浸在对魏妆的思眷中,反反复复。连她的寝屋都保持原样,只因生怕哪里动了,她的气息便随着年月而消散。 可又有何用,她已经故去,甚至两人连把话说清楚的机会都不能够。 昨日忙完朝政,辅导完谢睿功课,谢敬彦看着台架上的一枚火凤玉璧,却又忆起了魏妆。 昔年成亲的誓词犹记于心,“执此合璧,结发夫妻,穀异室,死同穴,永不辜负……” 在魏妆撒手离开的那日,火凤玉璧竟隐隐裂开来细缝,女人殷红的血渗进了玉隙里,谢敬彦一直没忍心涤去。他忽而沉沉睡着,仿佛过去许久,一睁眼竟却揽着她倒在了街中央。 额上的擦伤是真切的,他竟重回到初见未娶前! 谢敬彦向来俊美清绝,但未将容貌当做一回事。并非不知旁人对他的追崇,只谢氏肩负重责,他的心思不在儿女情长上。 再度年轻十余岁的感觉,对他来说并无多大差异。总不过是伏案到夜半,不会因习惯了汤羹犒劳,而思想女人的厨艺与按揉肩脊。 他盯了眼桌面叠得整齐的六张手帕,还有小厮送来的两盒擦伤药,露出萧冷的笑弧。 前世手帕是魏妆交给自己的,为了高嫁,少女眼中盈满羞慕,唤他一声“彦哥哥”,使他沉凛的心底抓挠。只谢敬彦中了饴淳公主下的媚-药,看不得她的娇妩惹艳,所以大步拂袖离开。 这一世,却是那个贪昧阿谀的婆妇私下巴结,而魏妆却坦诚,只是用他来做备胎。 谢敬彦将膏药拂去了筐里。 男子沏茶慢品,回顾了一番这个时期的朝局。而后拨开长案下的一块地砖,取出一枚极小的钥匙,打开了书柜中的暗屉。 内里是一道明黄的卷轴,乃熙德帝留下的亲笔传位遗诏。当年谢太傅临终前曾屏退旁人,郑重地交到谢敬彦手中的。 今上淳景帝,乃先帝仁宣帝之子。而仁宣帝与庆王高迥的父王高勉,皆为熙德帝的儿子。 前世熙德帝驾崩后,朝中有传说皇位本该是传给高勉的,但高勉禅让给了仁宣帝。 然而事实却是,高勉试图假造遗诏篡位,被仁宣帝及时制止了一场动乱。仁宣帝自幼生母早逝,受照拂于高勉母妃的膝下,情同一母所生。 仁宣帝不想要高勉的性命,因念及风声若放出去,恐难能保高勉周全,遂便藏起了先皇留给自己的传位遗诏。仁宣帝对外放话,是高勉让位给了自己,保全了高勉一王府安定。 朝中自此便一直隐隐相传,说皇位本该是高勉的,仁宣帝占着军功,而抢走了皇兄的帝位。 后来高勉之子庆王高迥,在边疆那场大战中被箭射伤而死,人们便猜测是淳景帝为了巩固皇位,及抢走庆王的未婚妻,而存心射出的暗箭。 庆王高迥擅征战,手下有一只骑兵营,自此便失踪了,再也不见回中原。 可是却要问了,仁宣帝若有心取高勉一脉的性命,早就可以“篡位谋反”而名正言顺地除之,何必留给儿子淳景帝去处置? 等到焦皇后生下了太子高纪,高纪便一直困扰于是否庆王遗腹子的蜚语之中。 谢敬彦从太傅手里接过这份遗诏起,就开始命人打听那支骑兵营的轨迹了。 前世查了几年后,才确认那只骑兵营已化为游散于北契的部落,时常自发与厥国的跖揭单于挑衅。 谢敬彦本欲将这支队伍找回,以求证当年一事。然而绥太后的势力也在暗中周旋,致使那一支散部阵亡于一场莫名的游击中。 太子的身份便不得为证。 既能再活一次,谢敬彦倒不必迂回,可直接照着后来寻出的线索,去找他们的踪迹。 昔年仁宣帝感念高勉母妃的抚养,始终不允许拿出遗诏为自己正名。如今要说服朝臣们相信太子的出身,那就只能去求证,淳景帝并未射出暗箭这个环节了。 他想了想,将卷轴搁进了暗屉中。夜已渐深,便起身回卧房去睡觉。 卧房……已经多年未容他就寝的某妇人禁地。 第40章 这时的书房还不在后来的位置。前世是在成亲后, 谢敬彦才将书房搬到了卧房的对面。 他现在的这间书房,阳光充裕,通风尤好。因知晓魏妆自幼喜花, 且又远嫁入京,有些喜好傍身也好, 便腾出来给她用做花厅。不露声色地把书房搬到了卧房对面,只须一开窗, 便能与她正屋赫然相见。 第73章 奈何魏妆却未领这份情,花厅几乎空置着, 很长时间内都不见她对花卉的喜好。 她出身低, 生母是商户,乍然嫁进谢侯府,便急于掌握中馈。三日新婚期一过, 就从母亲手上领过了钥匙串, 此后沉湎于琐杂事务, 难得见她抬起头来瞧一瞧谁。 便连夫妻间本该的旖旎缱绻,她都变得稀疏应付。 谢敬彦一直都清楚魏妆在入京以前,早就已心有另属——这可是她两世都亲口说出的。 前世在魏妆进京前夜, 谢敬彦也正好运送祖母的贺寿花瓶途经沧州。因念及魏家长女的行程或将至, 便让贾衡去察看粮船,顺道把人接回。 谁知贾衡下到舱板上, 却听见里头女子媚糯的嗓音说道:“既然入京,从前贺小爷的事儿便了断, 奶娘莫再提, 免得彦哥哥猜忌……强扭的瓜不甜, 我分明无意于他,便是委屈从嫁, 也只为了攀谋奢荣,那样的日子可有甚乐趣呢?” 贾衡火冒三丈,当即调转马车,人也不接了。 回到府中报与主子听,谢敬彦便晓得了魏女不喜悦自己。 只是等到见了她,女子分明娇矜怯懦,遇事躲藏,肌肤莹嫩如雪,生得人畜无害。他便又忍不住,总以为她该是需要精心呵护的。 他始终记着少年初见时的一幕,又及祖父的谆谆叮嘱,便还是娶了她,专情待之。 新婚花烛夜,魏妆却不知何故未落红,她蜷起娇姿箍紧在他腰间,羞红着双颊,晶莹泪珠与嘤咛不断。谢敬彦隐忍着汹涌的醋意,瞒过她,自己划破手指滴在了床褥上。不管她是真情或假意,至少第二天收拾的婆子看去,也好堵住众人口舌。 心说筠州府军屯之地,惯常学骑射,兴许是什么其他意外,且不必去计较。他与她五指相扣,却将她视作唯一。 没想到这一世,她倒直言不讳心中另有所属了,更甚至主动对他做出那番逾越的“挑衅”。 一个待嫁少女,吻技堪比后来彼此的行-房私密。 谢敬彦也是着了魏妆的道儿。 与她的那夫妻寥寥数次,叫他镂骨刻心,食味入髓。 他到底京都第一公子,素来克谨自律,清修寡欲,却逃不出对一个婀媚女人的执着。 多少年了,任他权势滔天,任母亲如何怂恿和离,即便朝中无人不知左相与夫人貌合神离,他偏是连一张架子床都舍不得挪去。分居几年,他就睡了千百夜她对面的书房。 暗夜静悄悄的,只余廊下一盏灯笼散着幽光,谢敬彦回到久违的卧室。修挺身躯俯下,看了眼空荡的拔步床,掀开来被子。 想到白日二十弱冠的自己,当街救下魏妆时的执念。他在穿过来的瞬间,听到了心底炙切的渴望。 就恁地动心么,为了她深受消磨? 罢了,她既无情你兀自专情有何用? 全京城都知道的夫妻离心,何必再捆绑一世。谢敬彦成全魏妆。她既是不喜他,退亲便退了吧,放手各自相安! 都算作他前世未照顾周全的错。 他言出必行,视她如妹。保她安稳无虞,她爱谁与谁,能自在活着就行。 * 一夜无梦至天亮,睡醒来已是辰时。 谢敬彦常年子时卧、三更起,已许久未能如此高枕无忧。 看来当个清闲的翰林院修撰,却也未尝不好。 然而陵州谢氏肩负着重责。 谢敬彦忽记起,太-祖-帝留给谢氏的使命密令须一代传一代,自己突然穿回,尚未将密令交代。 但却不失为一件自私之事。以他身为左相多年打稳的局面,至少可保幼子谢睿一世,以及当朝百年内的安稳了。至于以后,端看高氏皇族的造化。 而朝局,既有经验可循,这一世则游刃有余,查缺补漏,操纵于股掌。 如此思想,他冷冽眉线稍缓,宽下心来。 王吉端着衣物盘子走进屋,为三公子更衣。云麒院里没有侍女,有也只有中年婆子,公子的一应近身事务,大都是王吉在伺候着。 王吉就觉得,公子经昨日一瞬事故后,越发深不可测了。 尤其这会儿初睡醒,面如冠玉,神骨清隽,却一道冽冽的凌气压迫,叫人冷不丁地敬惧。 想来男人若受了情伤,也是很惨的嚯。 毕竟盛安京一百年里,难能找见哪一对,退婚退得如此轰轰烈烈的。在人群中心众目睽睽之下,揽着前未婚妻倒于地上。险些破了相,拼了性命救她,却未得她一帕擦拭。 啧。 若是一对寻常人也就罢了,偏他一个雅人深致、俊美无俦;她一个娇姝绝艳,灼如桃花。你问谁能记不住? 王吉为公子系上玉冠,抖开月白长袍。 谢敬彦下意识道:“去把我那件瑞兽紫蒲纹的拿来。” 唬得王吉一楞,朝廷对官员穿衣品阶严苛,公子一般不穿紫袍啊。 但见谢敬彦问得自然而然,仿佛真有这件衣裳似的,王吉忙嘀咕道:“府上从未裁制过这件,公子莫非梦中穿过?” 谢敬彦倏地反应过来,看了眼书童欲言又止的同情为难样。他亦想起了前些天为情所困、日思夜寐的自己——真够犯痴啊,爱过就算了,及时止损。 第74章 她不悦你! 谢左相心下提醒道,此时尚是六品修撰,莫将气势表现太出挑。 遂便套上了那一袭月白晕锦绫缎袍,涂了层擦伤膏走出云麒院。 他身影清贵修长,行至舒霞筑的拐弯处,稍做一默,又泰然自若地往老夫人现年住的琼阑院踅去。 他本是履薄临深,内外兼修,擅弄权谋,这般稍作调整,行止就与先前无异。 人活在何处,何处便为当下。 * 正值辰时上,琼阑院的厅堂里坐满了谢府大小三代人。后天就是庆寿日了,届时必然宾客盈满,车水马龙,得先把各人负责的要务分配好。 谢太傅德高望重,虽已仙逝,然圣眷长荣。今岁谢府解了丁忧,给一品诰命罗君老夫人过寿,淳景帝早就放了口谕,务必使得寿宴办得风光尽兴,还特特放了谢府的男丁五日假。 到那天,别说是宫里宫外的宗亲世家了。就是外州府的谢氏族戚与官员,许多都已经提前到达了京城,住进了事先安排好的客栈里。陵州谢氏族长一支,这等大事出不得半分差池。 一时间,罗老夫人雍然端坐在上首,左右两侧分别是大房二房的老爷夫人和小一辈。 一眼望过去,就基本全是大房的人。若非为太傅丁忧,二公子谢宜与三小姐谢莹,此时也都该成家了。 只等老夫人这回寿宴一办好,紧接着就可以给谢宜将婚事圆了,谢莹的待要再与奚家商议商议,挪到秋天去。 汤氏细细一较量,二房可有多萧条啊。好容易生出一个沧海遗珠般的三郎,又怎样,还不是被六品屯监小官女退婚了。 哟呵,想想就发笑。 眼见谢敬彦着一袭挺展绫缎袍,面如冠玉,丰神朗秀,额头上刮破的一道伤口醒目。 汤氏存心啧啧然道:“那赶牛车的该抓来讨一顿打,听说场面好生紧迫,若是晚了一步,后果不堪想象。偏又在当街发生,却把退亲闹得人尽皆知了,咱们谢府上下几代,何曾有子弟这般境遇诶!” 她与其说关切,倒不如说在揶揄呢。 二老爷谢衍一向儒顺安常,启口接过话来:“魏家侄女遇险,敬彦出手相救,便是受了伤,也义不容辞。换做谢家的任何一个公子,都理应责无旁贷。只是退亲这一事,你们年轻人未免儿戏,若依父亲老大人在世时的心愿,必是盼着谢魏能结成亲家的。这桩婚我看还应再商议,不可草率,敬彦你说说看是何意?” 谢敬彦睨了眼魏妆,女子正似屏着息,警觉而疏凉地望向他。 她绝然不要他。 确然,前世谢敬彦多有表达过缓和关系,哪怕曾误会她与梁王有过勾当,他亦仍能说服自己回她卧房,再行夫妻之好,以消府上非议。他确是真心与她相伴一世的,但却如何,始终没能暖热她的那副石头心肠。夫妻离心数年,他吃过她多少回冷眼刀子闭门羹? 谢敬彦心一沉,而后说道:“既出自魏家长辈的嘱咐,我悉听魏妆的决定。便是祖父昔年也曾说过,若魏妆主动要退婚,不可阻挠。” 谢衍遗憾地叹了口气,他心中的魏家谦恭守良,家门风骨令人赞赏,一直是希冀达成父亲遗愿的。 只得转向魏妆说:“魏侄女不妨事也说说看,无论如何,都尊重你自个心意。” 说起谢衍这个公爹,却是对魏妆很体谅的。但谢敬彦上任左相后,弑宗亲篡改史,父子决裂。谢衍死心入了道观避事,提起来让人唏嘘。 ——谢敬彦此人无情寡欲,也好在手段从容,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谁都惧他却又敬仰,朝局没了他盘不动,反而众星拱月,成不了孤家寡人。 魏妆回神过来,既得了谢三舍命相救的人情,她就也替他开脱几句道:“谢三哥说得在理,退亲确是家中长辈的心意。二伯父大人切莫因此事挂怀,若说当年祖父曾救过老太傅,昨日三哥那般危急之下救了我,便算是两桩事抵消了。晚辈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真该感激三哥的出手,盼望三哥能尽快续得良缘,同德同心,百年好合呢。” 如此一言,把那救命之恩一事还真就算作扯平了。 罗鸿烁没想到啊,姑娘竟是巧言会道,一桩桩一件件的,但凡从她口中述道出来,总能般般圆润周全。 如今全城都知道魏谢两家退了亲,她虽说不上后悔,毕竟仍坚定着孙儿辈的门第不可破。一时却莫名地,说不出来的几缕失落。有种本来到手的明珠,从指尖漏了出去的缺亏感。 罗鸿烁也已听说了昨日的情况,加上谢莹一番活灵活现的描述,很是唏嘘后怕不已。当然更庆幸没闹出什么事儿来。 否则你瞅瞅,姑娘生得百媚千娇,多少朝都难能找出的一个绝色美人儿。先莫说她已入了太后和德妃的眼,出了事谢侯府没法子交代。就单论魏家吧,大老远把人长女叫来,弄出了伤,还成何体统? 罗鸿烁虽然嫌魏氏门第没落,却也没想将关系闹僵。 只又心痛自个金玉隋珠般的孙子被轻慢贬值了,堂堂谢太傅亲自栽培出的栋梁,竟被三番几次推拒。再有,要避开饴淳公主选驸马一事,更该加紧谋划了。 第75章 幸在马上办寿宴,到时各家贵女来往庆贺,还能瞅瞅有无中意的定下来。 罗老夫人便擒着茶盏道:“既如此,大房的便开始说正事吧。” 汤氏倒并不希望谢敬彦尚公主,倘若取了那饴淳回来,她汤氏压不住、也没好日子过。顶好就是这一波风声过去,他老三的身价被压得低些,取个四五品官女回来就算了。 细数自己儿媳和女婿的出身,汤氏好不得意。主筹寿宴事务的是她,她端坐在左侧上方,掐重嗓门道:“为母亲贺寿,乃是谢府这三年来的头一桩喜事,容不得有半分的闪失。难得如此热闹,再加近日风声四起的,必然有多少双眼睛在看。各人这几日便受累点儿,为着老夫人的福寿,也都是应该的。弟妹,你说呢?” 特意提点祁氏,为着祁氏最近没少在背后抱怨这抱怨那的,好像就她二房一个人忙。 那话中还掖着几缕扬眉吐气的得意,汤氏所谓的“风声四起”,可不就是眼下满京城皆知的,三郎被退婚么?汤氏连带着看魏家小姑娘,都越发地讨喜起来了。 这个时候问祁氏,明摆着就是叫自己在母亲和人前难堪。 祁氏牙咬碎了往肚里咽,被汤氏奚落又何止一回两回的,不气不气,气撑了白受罪,多这一回不多。 祁氏却是真不计较奚落,反而叫她好生庆幸,虽然闹得满城皆知,总好过自己儿子出个三长两短吧。 她管不住敬彦救魏女,男儿郎动了情,九头牛拉不回。偏这小子还死嘴硬,说什么视作义妹,义妹值得你豁出去飞起来舍命去救?值得你夜半梦里喊她闺名?真个叫做母亲的捉急。 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没事就好。 等祁氏日后找到个厉害的儿媳,还有什么可愁的?早晚把账一一收回来! 祁氏保养得宜的脸上便晕开笑容,施施然道:“大嫂说了算,大嫂安排的活儿,事事皆有道理。” 虽然软无棱角,怎么听得每一句都在反讽,汤氏心里怪不舒服。 魏妆坐在右侧下首,老生常谈一般地看戏。暗自觉着这祁氏若不做婆婆,倒是有几分趣味。 说来祁氏抱怨虽抱怨,事务却是做得极好的。像是有着完美严苛,所负责的桌椅彩挂等物件,嘴上说着累死不偿命,实际连一道细微之处都要查验妥当。只是做了也就做了,不知道向老夫人跟前讨好罢。 当然,嘴也是足够闲碎。 如今想来,多少的非议是从她口中“无意间”,三言两语地透出去呢。八卦造谣儿子第一人是也,造谣完儿子,造谣儿媳,没一个落得轻省。 这厢汤氏讨不着便宜,便安排起来各人的职责,扬声对外头的管事们提点道—— “后日一早,寅时一到,各院主事的都必须立即起床,实行点名制。当日我与大老爷在府门前迎客,二老爷与二夫人在院内待客落座,大公子谢宸与儿媳司马氏在旁辅助。妾室乔氏因不通理账,便在后厨茶水用度上,与几位二等嬷嬷一起盯着点。二公子谢宜、四公子谢宥,两人便负责招呼年轻的男客。再有三小姐谢莹与四小姐谢蕊,你们照应着各家的女郎们,都别让谁冷落了。” 汤氏吩咐好,特意留了谢敬彦和魏妆不安排。扭头转向罗老夫人,意味深长道:“母亲看看,可还有什么添补的?” 如今魏女既然不能做为尚公主的挡箭牌,也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罗鸿烁再看魏妆,心态倒是平和了许多,也只将她当做进京贺寿的世交看待。 她便措辞道:“魏妆昨日受惊,又是远客,便不要累着姑娘了。只我那几盆花,怕是要特别拜托你照应一下,到后日有个好模样端出来应应景。” 魏妆听得好笑,这老夫人墙头草,前世为了打压自己,明明喜欢花,愣是装了许多年的无意。非在陶沁婉的巴结下显露原型。 这回却是不遮掩了。 但此事对自己有益,魏妆乐得接手下来。 她得体地搭一搭手,柔声应道:“喏,老夫人且放宽心,定然叫每盆花儿都朝气蓬勃。” 女子嗓音娓娓,泰然端方,与前世起初的娇懦判若两人。 而那贪昧婆妇,竟本分的立在身后半句不发。 果然,天性本就是个厉害心机的女子么?这一世不打算嫁给他,确是装也不装柔弱了。 谢敬彦收进视线,沉凛垂眸,对老夫人道:“我便与祖母同在前厅迎客吧。” 罗鸿烁正有此意,正好站在自己跟前,多见见各府的千金。便答应了下来:“如此甚佳,届时你大姐、二姐两个也都会回府,在我的跟前活络着,多你个公子却是恰好。” 一时大家各就各位,开始分工忙碌去了。 第41章 隔天就办宴了, 阖府上下都在有条不紊地张罗。 请帖一个月以前已发出去,请的乃是王公贵族及三品以上官员之家。但前几天大房汤氏怂恿老夫人说,不如把四品的也请请, 府上到底收敛了几年,也借此外放外放。 罗鸿烁本身极重门第, 她自谢老太傅升为一品太傅后,把身家端着就没再松过。连交好了半辈子的大鸿胪褚家老夫人, 罗鸿烁都不再愿意与她并排而席。 第76章 这些年谢府办宴就没有请过三品以下的说法。 罗鸿烁心里不高兴,晓得汤氏在借机揶揄, 怎么她大房一个个嫁娶的不是公侯就是一二品?这是巴不得老三低娶吧! 但一想到近在眼前的公主选婿, 罗鸿烁也只好答应下来。并叮嘱一定要把茶水瓜果和花卉等等,准备周全,让各家都瞧瞧谢侯府的名门风范。别丁忧了三年, 疏忽了高门士族的行止仪容。 因此, 管事们又临时添加了不少桌椅。 大门是前阵子刚刷过漆的, 每条廊也都新近涂了一遍崭新的红漆,看着越发典雅堂皇。两房老爷到门前察看迎客环节,院内也在各司其职地忙碌。 通往正堂的庭台上, 魏妆半弯着腰, 在伺弄几盆花卉。 罗老夫人这次却不伪装了,特地点了名, 要把魏妆带来的三盆花,也就是蜜香金茶、波斯木兰和暹罗金雀花, 摆在迎客的正堂前面最显眼处。 ……分明就还是识货的么。 魏妆但笑不语, 默默受益。她若开出了花坊, 起初当然要借助这些场合来宣扬名气,以便吸引众官眷将花卉寄养。 三盆花在当下皆属稀罕品种, 京中鲜有人家栽植,更别说能像魏妆养得这样好的。那可是魏妆在筠州府时托了人情、花费不少才买来的呢。 天气晴暖,春光似锦,很适合花卉生长。连日来,先开过的几朵花谢后,又冒出了许多黄灿灿的花苞儿。 魏妆便命人将花盆,连同其他几盆花卉,在庭台上摆成了一个“寿”字型。刚巧三盆金花点缀在寿字的中线上,格外出挑。 她半蹲着给它们敷了层花肥养料,等到后日花开得正正好,富贵且荣耀,很是应景。 忙完这些,正要把物件收拾进藤箱里,看见谢敬彦一道步履缱风从外廊上走进来。他这人,天然有着道不出的清气,很难让人不注意。后面跟着几个男仆,手抬“达德延釐”四字的贺寿牌匾,要将正堂里原有的匾额更换。 魏妆站在与他三尺距离,下意识一抬头就瞥见了他的腰。诚如谢莹所说,好似清减了些。 谢三郎英挺颀隽,但外表看着瘦,其实内里孔武有力。腰是一贯细的,腿亦修长,身材没得说。前世他清修自律,十几年无变化,但魏妆若稍作比较,却是看出来瘦了。 兴许最近忙着选部调职,又或者寿宴吧。毕竟是个孝子贤孙呢。 她顺势瞥了眼男子的额头,那道擦伤在他左眉峰上角,一道细长的划痕。如此养眼的一张脸,留下疤痕就可惜了。 自从谢敬彦当街救了魏妆,起身后任由众人议论,他二话不说走开。魏妆对他的态度改观不少,说到做到,拿得起放得下君子也。 她且与他好说话,便启口唤了句:“三哥今日可好些了?让丫鬟送去的臻益堂草膏,据说是京城最好的一家外伤药,可涂着用用。” 女子嗓音柔曼,不愠不恼无喜无疏的,听得谢敬彦步履停顿了下来。 夫妻离心数年,他已很久都没见识过,她十六七岁时说话的模样。忍不住想再听听。 只她才来京都没几日,竟就知道那家臻益堂乃是京中最好一家? 记得臻益堂此刻尚平平无奇,是在几年后偶然一次为太后敷骨化瘀,才风声雀起的。她现在就知其名气? ……也许是和谢莹同乘马车,谢莹诉之与她的。 日影温和,谢敬彦低头凝了眼魏妆。她此时比后来要丰润许多,这丰润乃是说她的少女窈窕,粉扑扑地娇嫩。腰肢儿是纤蛮的,肩头薄而柔,然该有之处的娇腴皆有。雪白如脂玉的肌肤,在光晕下能发出淡光,叫人感知到软和的血肉。 曾几何时,他多么地贪恋过她暖香的鲜活。尤其冬日埋之怀里,风花雪月化作浓春融融,能将诸事都抛掷脑后。 谢敬彦记忆中最近一次魏妆的软和丰润,还是在她抱着睿儿玩耍的时候。 亦是春日,蝴蝶飞舞,少妇人搂着粉团般的一岁多幼子,指着一盆花轻语说:“小蝴蝶,飞呀飞,花香才会引来蝴蝶,能力出众方能得到似锦前程。就像睿儿的爹爹,睿儿长大也像爹爹一样厉害好不好?” 一岁多的睿儿生得眉眼酷似魏妆,在娘亲跟前就喜欢软乎乎的黏缠。呜呜呀呀的答话,听得魏妆宠爱地亲小脸蛋,亲一下还不够,亲两下。忽然看到谢敬彦在场,顿又惊诧羞窘,唤一句:“夫君为何步履不出声?偷听人讲话。” 那会儿她却是对他尚亲昵的。后来祖母把孩子要去,谢敬彦自己便是老夫人养大的,何能拒绝,就抱去了。起初魏妆还辩驳,希冀,后来却是冷淡下来。 谢敬彦搜寻了一只名贵巴厘猫,性格温顺合群,智力优秀,十分适合陪伴。本欲交给祖母、将孩子要回来之际,却又曝出了她身边奶娘涉及梁王捞钱一案。那之后更何来借口? 此时再见,过往已矣。 谢敬彦哂唇,漠然收敛思绪。 晓得她先前薄冷疏离,时而还流露出莫名的轻讽之意,这二日才稍微好转。她既是一意退亲,何须强求,那便退了罢! 第77章 谢敬彦其实没用魏妆给的擦伤膏,她送便送了,救了她脱险,却连当面送的诚意都不屑。而那街头药铺买的擦伤膏,也远不及他自己的管用。只嘴上却仍淡道:“多谢你挂念。不过一处划痕,几日就消去了,无妨。”说完,凤眼斜睨过来,但见魏妆颔首收拾,红唇似饱汁儿般的轻抿。 他却不想她堂而皇之地撅个小腰干活,过分惹眼。又嘱咐:“此处通风口,魏妆不必久站,琐碎的事情让下人去做吧。” 魏妆因记着他言辞,此后将她视作义妹。谢三此人律己,说了就必定做到。 便对他的关切欣然收受,应道:“喏。三哥慢行。”暖淡的,并没多看他。 起初叫过他彦哥哥、彦郎,后来改称夫君,又变作冰冷的谢大人。这声“三哥”虽陌生,到底比“大人”好听多了。 谢敬彦绷直的脊背不自禁松弛了稍许。 王吉跟在旁边,暗自唏嘘:和姑娘对了几句话而已,容色都春风和沐了。 ……好歹也是个气宇轩昂、雅量非凡的京都第一公子啊,身阶何在? * 转头到了寿宴当天,清早吉时,大门外放了长长一挂炮仗,阖府上下齐换鲜亮新衣,喜气隆隆地恭迎宾客。 谢侯府收敛三年,总算开门办宴,各家自是殷切攀交。即便那些未收到请帖的低品阶官员,来到府门前拱手贺一句“寿比南山”,也能是个露熟脸的机会。 辰时上,大小姐谢芸和二小姐谢芙便带着婆家大人与孩子,赶先来给祖母热络人气了。 大凡注重门风的簪缨士族,丁忧期间忌乐忌娱,因此大公子谢宸和大少夫人司马氏尚未有子。好在谢氏与罗氏两边族亲的幼辈不少,环绕在罗老夫人跟前,也是喜庆热闹。 不一会儿,亲家司马府,还有二公子谢宜定下亲的安国公府,以及谢莹的未婚夫婿奚府也都相继上门贺彩来了。 奚老爷随男客离开,汉阳郡主就领着儿子奚淮洛过来给罗老夫人贺喜。 汉阳郡主送了一对金漆宝光珍珠珊瑚树,很是个体面。施过礼之后,睨了眼站在罗鸿烁身侧的谢莹,和乐笑道:“罗君老夫人今岁福气呀,这六十寿辰一过,喜事该是一桩接着一桩来。难怪适才见到汤嫂嫂,她说每日就听喜鹊喳喳叫则个。” 但见谢莹勾着两袖,谦柔贤惠之姿,又做慈爱样:“莹姐儿也是越瞧越发好看了,就像熟透的瑶池仙桃,怪喜人。我前些日得了一块玉,觉着与你十分般配,旁人讨要我却舍不得给。这刚巧已送去打手镯了,等出来了定要给姐儿带上。” 汉阳郡主这话的意思已然明显,便是提醒谢府的寿辰一办,接下来该轮到孙儿辈的婚事。眼瞅谢莹已经十八,莫要再等下去了。 谢莹站在那,掀眼睨了睨对面的奚四郎。奚淮洛身材伟岸,肩宽体长,若在从前,他皆给人可依附的稳健感。可谢莹想起锦卉园里撞见的那幕,便不待见,脸庞瞥去一边。 谢家三姑娘已经是性格最钝的了,生得也庄重灵秀,怎的还能突然这态度? 汉阳郡主瞪了眼儿子,奚四无奈,这就是一桩母亲满意的亲事。但又想到,传说中谢府的姑娘最端方,外头都好奇个中滋味,他却也想聘一个回去体验。娶个安稳媳妇放在后宅,他自个做事也能悠闲无拘。 他猜着或是在锦卉园的经筵日讲上,被她察觉什么风声了。听五妹回府后告诉自己,谢莹消失许久,才一脸愁愠地回到座位上。 奚淮洛噙了噙唇,便晕出桃花笑意,温柔道:“许久未见莹妹妹,越发蕙心兰质。上次经筵日讲,我恰进园取物,本欲去见见你,奈何匆忙走路撞伤了一人脚踝,遂只好替她正了骨,先行离开了。莹妹妹何日有空,四郎邀你前去划船赏景可好?” 谢莹不应。 罗鸿烁也暗觉奇怪,往常三姑娘一听到未来夫婿的名字,就脸红羞恼,寄盼不已,今儿怎的这般冷落。 老夫人当然听得出来,奚家母子俩的意思。汉阳郡主是老长公主的闺女,皇帝都得喊老长公主叫姑姑,在京中气势好生跋扈。虽然郡主为人和乐,但也是惹不起的,偏却奇怪,独独相中了谢莹,其余谁家的都不合意。 这点却是让罗鸿烁也倍感自豪。 只她心里属意先让二公子谢宜把亲事办了,毕竟亲家安国公府那边更急,府上小姐都十九岁了,比谢莹还要大上一些。 她就想将奚府延到秋后,遂宽慰道:“有郡主你未来做婆母的这样疼爱,是我们姐儿的福气。择个好天气,便叫上谢蕊和魏妆,一道儿去逛逛吧。” 谢莹见祖母如此说,就只得应下了。 想起当日在锦卉园假山石旁听见的林梓瑶一声唤,没准儿真是脚踝受伤在正骨呢。毕竟奚四郎端然浩气,应是个能依仗的男儿。 她看着汉阳郡主似乎极喜欢自己,心里也是十分矛盾,又微微地生出动摇来。 第42章 宾客鱼贯而入, 甫一进院便看到了庭台上三盆金黄灿烂的鲜花,好生耀眼夺目。 第78章 其中蜜香金茶是新出的南边品种,波斯木兰价格昂贵且抢手, 而暹罗金雀花在盛安京不易养活。罗老夫人用这三盆来点缀寿宴,可谓是物稀为贵, 精妙出彩啊。 不仅如此,就连其余点缀的花种, 放眼瞧去也格外的鲜活绚丽。 官眷们到正堂里贺过寿后,欣羡纷纷、打听花的来源, 又问谢府上花艺师是哪个。 大小姐谢芸便牵过魏妆来, 对众人解释道:“要得益于我们的美人儿了,自从她打理几日,府上的花都似沾染仙气一样, 朵朵开得娇艳。夫人们感兴趣, 便问我魏家的妆妹妹吧, 兴许是别有秘方,这些花可都是她精心养护的。” 谢芸虽已出嫁,却过得比姑娘时还要养尊处优, 她在婆家万事不操心, 嫁的司农少卿平日亦不爱应酬,只喜在家带孩子。她无事便打打麻将睡睡觉, 对花艺不精通。 但却十分的欢喜魏妆,可能谢芸自己从小是被收养的义女吧, 对生活更能有共情力。说来祖母重门第, 魏家姑娘要退婚, 谢芸完全能理解。毕竟魏妆与三郎未曾多少接触,三郎且是个清凛寡欲的, 若然在谢府待得生疏,女子一人离乡背井心里必也孤单。哪怕自己,能过得如此舒适,亦都是用心营来的。 魏妆揖了一揖,笑谦道:“承蒙芸姐姐抬举我。几盆花确然稀贵,乃是晚辈特意为老夫人贺寿准备的。筠州府地处南北交通要塞,往来方便,我便花费心思,托人从熙州的边塞买了来。一直仔细照拂,即便路上行船也未断过开花来着。” 旁边站着罗鸿烁跟前的一等嬷子,魏妆这话故意说给嬷子听的。既是叫谢府长了脸面,自然也该让他们晓得她买花的周折。做了好事就张嘴说,闷声哑巴的日子她可不想再过。 有官妇啧道:“莫说这几盆在坊市极缺,我也只有到英国公府上见过一种,就眼下的时令,能开得这般应景颇是难得也。” 魏妆欣然抿唇:“养花须知花亦有灵,还有它们各自喜欢的温湿度,有其适合的养植规律。用心去研磨的话,是可以做到应景开花的。魏妆自幼喜爱花艺,夫人们既有兴致,日后若得机会可常与我讨论。” 说完大方又客气地搭了搭腕。 大伙儿眼瞧着,姑娘家艳色冠绝,桃羞李让,美得无出其二,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处事仪容风范格外得体贴切。难怪听说先前在经筵日讲上,两句话就惹得太后娘娘们注意呢。 一时个个都留了心思。 光禄大夫家也到场了,林梓瑶娉娉袅袅走进来,听闻说话的正是谢莹身边那位魏姑娘,不由挑眉奚落道:“哟,这几盆却是被你照拂得极好。听说莹姐姐近日在打听新花种,其实用这几盆去参加斗妍会,也是不错的。” 呵,斗妍会乃是待嫁姑娘用以表达韶华似锦、郎情妾意,拿着贺过寿辰的花去参赛,莫不存心让人笑掉大牙? 自从把两盆蔫枯的香玉牡丹搬回府,谢莹就照着魏妆的嘱咐,时而放出口风去另寻花种。林梓瑶既在暗中看好戏,想必早以笃定牡丹活不成了。 魏妆含糊道:“林小姐真是热心肠,比操心自家都要关注莹姐姐呢。只养花也是随缘的,便让莹姐姐再等上些时日,旁人做不得急。” 她嗓音柔曼动听,全然找不着错处。林梓瑶讨不了便宜,便把目光移去了客座那边。 看到奚四郎一袭铜绿云翔锦袍,宽肩健脊端坐的模样,双目不由放开一亮。近日皇帝命各宗亲世家自省言行,以为庶民竖表范,奚四被管住,两人已经好久空旷了。 可是却看见其母汉阳郡主也在,林梓瑶顿时又咬牙黯淡下去。 这汉阳郡主表面和乐,却把心计玩得炉火纯青,偏是不满意林梓瑶,还说她是克夫的。可好,生生拆散自己与奚四郎。林梓瑶后来定了忠远伯府的二公子,那二公子逐渐却病恹恹了,更坐定了汉阳郡主的说法,让林梓瑶都没法儿反驳。 思及这是在谢侯府,那奚四郎也敛着眉头装作不相熟的模样。身后紧随而来筹钱监的裘二小姐和宣威将军府的谬小姐,一脸似笑非笑让人看得莫名其妙。她便只能将情愫按捺了下去,往女客那边打起招呼。 一会儿,大鸿胪褚家也登门贺寿来了。 褚大老爷随同二老爷谢衍去落座,褚老夫人与大夫人阮氏便带着贺礼来到正堂,与罗鸿烁寒暄恭维了几句。 虽然两家关系不比往昔,但明面上在人前的表现仍还体面。 今日六十寿辰,彼此安逸点便罢。褚老夫人也没提接下来最让人关心的,几位公子小姐的婚事,只捡着罗氏最爱听的那些门第表范津津乐道。 一则谢三郎是罗氏眼中明珠,眼下提婚事相关,莫不如戳她脸。二则,谢魏当年定亲,褚家是见证人,这时提,倒好像褚家很想插手。 几句过后,褚家婆媳二个便出来寻魏妆了。 都听说了那天街市上骇然的一幕,简直吓人,没想到谢三郎凌空飞起来,旋了几圈护住姑娘落地。想来这郎君是心动魏女的,奈何魏女无意啊。 第79章 婆媳俩倍感困惑,以谢三郎风姿卓秀、龙潜凤采,怎的魏妆竟不动心念。但想想这么好的姐儿,自己老二褚琅驰还在单着,便想争取一把。再则说,当年本来也是琅驰先看上小丫头的,奈何谢老太傅以救命之恩为由,执意要与谢府定亲。 褚老夫人攥住魏妆的手,上看下看没什么了,这才松口气道:“昔年三家走动热络,谁知一别南北,见个面都难。我们褚家少闺女,瞧着阿妆便心疼得紧。等谢府忙完了寿辰,便去我们府上也住些日子则个。” 魏妆心下寻思着,自己既已与谢敬彦退亲,的确不便一直住在谢府。褚大夫人阮氏前些日就表态说过,要认她做干女儿,若真认了,那住在干娘家却是可以的。正好她的花坊要开出来,选址和资金周转也都需要时间。 魏妆便盈了一笑,应道:“褚祖母和阮伯母抬爱,那魏妆就恭敬不如从命,过几日得空一定去。” 谢敬彦站在罗老夫人身旁迎客,他耳力好,看着少女嫣红的樱唇,半猜半听的,心思不由自主被牵过去。 万没想到,她应酬得这般圆润活络。前世为了谋高图贵嫁入谢府,她却是做得表面谦谨怯懦,诸事都叫奶娘在前头迎挡,一双妙目娇娇楚楚的,如若含着水汪,叫人怜护。婚后才显露出上下打理的手段能力来。 而今则判若两人,叫自己祖母是老夫人,叫褚家却称褚祖母,为了跟他划清界线,她可真是做得面面俱“刀”。 但谢敬彦先前既能梦见断断续续的片段,想来魏妆入京前的那场梦也必然相关。所以这是准备另攀褚家了? 大鸿胪褚家达贵丰裕、衣食无忧,确是甚佳。只褚二过于耿直,手上兵权逐渐被梁王觊觎,前世乃梁王杀驴卸磨的棋子。梁王若上位,兔死狗烹,褚家不得好下场;梁王若上不了位,褚家也要被他利用作送命的阵前锋。 乃是谢敬彦临了托举褚二一把,才使得褚家后来依旧安泰如常。 她这一世倒是很知道选人?晓得自己与褚二是好兄弟——弃了未婚夫君,嫁与兄弟为妻,女人剜心的功夫确是厉害。 分明说过放手,刚穿过来的谢左相心口又被刀了一刀。 谢侯府身为世袭罔替的侯爵,太傅亲自栽培出的谢三公子,玉树临风,凛傲矜绝。十六岁高中状元,钦点御前修撰,盛名享誉京都,婚事都来不及打听,隔年便守了丁忧。 没想到这丁忧才解,却忽然听说遭遇退婚,魏家女真是不知珍惜呢。一时间,谢敬彦站在正堂前,惹得贵女们好不热切,来往过去都忍不住频频多看几眼。 谢敬彦却寡淡,心底止如水。他与魏妆过了一世,情-爱几经起伏涨落,最真最痛最伏低纠结焦切的都给了她,后来连卧房都止步不让,早都忘了做夫妻该有的知觉。断没心思再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用情。 况且这些来往的脸孔他虽无印象,但京中各家谁与谁姻亲,有无牵带关系,皆掌握得一清二楚。 他这一世,权且只当做捡来的。权谋弄局他不松懈,但也不想找一个明知后来嫁给他人的女子,囫囵过活。 谢敬彦寻了去茶房的借口,便从正堂里踅出来。一袭墨色斜襟袍翩翩,如风般走出庭台。 很快,宫中的贺寿礼也到了。 第43章 先是绥太后送了一套十二盏的金嵌宝石福寿荷叶盘。 太后跟前的许太监扬着嗓子念道:“太后懿旨, 一品诰命罗君夫人,世德钟祥,度娴礼法。鞠育众子, 备极恩勤,特此贺礼, 祝寿绵延。钦此。” 念完,把一张明黄的懿旨交给了罗鸿烁手中, 又转而看向魏妆,关切道:“上回见了魏姑娘, 太后老人家回去就总念叨。今日咱家出来贺寿, 太后还专门叮嘱给姑娘带个话,说过几日空闲下来了,宣你去趣竹园里钓鱼。” 如此却是当众给魏家长女抬身份了。 魏妆忙谦恭一福:“喏, 臣女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在座的不少人都知道, 当年魏厷集那筑渠工程圆满竣工, 等于是给太后攒了一口气。 看来绥太后因此有意抬举,这六品屯监女的分量不容小觑啊,就是猜不到之后会花落谁家了。 可以开始结交起来。 许太监又转向罗老夫人, 笑赞道:“都说河东罗氏颇重门楣, 结交严剔,依咱家看来, 罗君老夫人重情厚义,不以势微而淡薄, 这么多年与魏家的交情不减, 可敬可叹。” 太监这话, 本意只是应景客套之言,但听得罗鸿烁暗暗心虚。 想起魏妆刚入京时, 自己还明里暗里的打压。便又担心,是否绥太后故意让太监来提醒自个,勿以家道中落待薄了旧日世交。 她寻思……这往后可得把魏女招呼好了才行,最好多留住些日子。 罗鸿烁连忙谦虚礼让了几句,让人把许太监请去席上落座。许太监也乐得吃几杯子回宫,沾沾寿宴的喜庆。 眨眼,淳景帝和焦皇后的贺寿礼也来了。御前聂总管随同宣王高绒一并进府,送上一对儿品艺精湛的金瓜壶与灵鹿摆件,祝贺富贵圆满,福寿永葆。 第80章 聂总管念完圣谕,宣王高绒便命人将礼物盛上。 聂总管又看向身后的一个迦南木托盘,喜乐道:“这里还有董妃娘娘和饴淳公主的一份贺礼——花丝福禄万代摆件。恭贺老夫人福寿双全,平安富贵;谢府子孙兴旺,兴家旺宅。皇上让咱家也随同送上则个。” 但见那金丝镂刻的圆满葫芦,蔓藤上挂着一颗颗金灿果实,寓意家业和睦,子孙后代绵延不绝。 啧,这话一出客人们都哗然了。 通常的诰命妇寿辰,宫中太后和皇后各送一份礼,能得帝后一起同送就更是殊荣。 董妃不沾亲带故的,按制没理由送,但送就送了吧,还能叫皇上的御前总管送到,送的还是旺后代的福禄,这里面的意味可就丰富多了。 眼下饴淳公主选婿风波传开,此时此举,莫不暗示着想要尚谢家驸马?正好挑着谢三公子被低品官女退婚之际,董妃主动给出这么个大台阶,识相的都知不好推拒,毕竟还有皇上的意思。 一时间,原本带着千金贵女同来的人家,悄然收敛了看向谢敬彦的希冀眼神。又转而觉得吧,魏家姑娘还是识时务,晓得早早退亲。 聂总管瞥了眼众人的反应,分外满意。遂再来一句模棱两可的:“三公子,收下来吧。” 来之前董妃就给聂总管塞了不少金叶子,特意暗示他放出话风的。聂总管暗想,谢三郎这么难得的一人才,董妃也真是懂挑拣啊。 旁边宣王扯唇一笑,拍拍谢敬彦挺括的肩膀:“过几天进行赛前演练,谢修撰准备准备,这次咱们球队气势长虹,势必能赢到最后。” 蹴鞠赛季的押注有分官、民两种渠道,像他们这类显胄宗亲的注,单注颇高,非官贵人家还无资格押。更不论眼下坊间的民注,押的亦多是宣王一队,若赢,那可就誉满京都了! 谢敬彦忽地记起来这茬。 呵,没想到重生时机真“妙”,早一点魏妆没入京,晚一点儿就已是成婚后。 原来还有饴淳公主选婿一桩,他险些都要忘干净。 那饴淳公主垂涎他多年,或派宫女蹲守,或宫中备宴,他从不买账。前世魏妆跟前的沈嬷生怕谢府婚事泡汤,在外大放厥词说饴淳要选谢三为驸马,惹得祖母慌张,谢敬彦也就顺势与魏妆成亲了。 但也没放过饴淳公主下药坑他一事,谢敬彦睚眦必报,在自己成婚后,使计揭穿饴淳公主私通侍卫,皇帝不好声张,就把饴淳许配给一门敦厚的士族嫁过去了。 这次退亲风波扩散,却叫董妃母女寻了个好台阶,不必再观望。而淳景帝,则心思一辈子全在焦皇后身上,董妃就是个巧言快语的开心果,哄得皇帝也认为把谢三郎尚驸马无妨。 ……谢敬彦得想个法子,把这块烫手山芋解决掉。 说来魏妆就好像是他的桃花绝缘体,自魏妆嫁了他之后,那绝媚娇颜姿容,惹得京中觊觎谢敬彦的女子都悄然收了心,主动退居其后。这让他多有清净,行来走往间坦荡无忌,全身心投入朝局。 即便后来满朝皆知左相与夫人离心,然而谢敬彦亦坚守着不和离。 他曾很是误怪过她,因着梁王之事传得有鼻子有眼、沸沸扬扬,梁王甚至到了死都在以此事沾沾自喜,故弄玄虚造假。可看在儿子的份上,他也仍是想与她继续。 没想到这一次,女人却不再给脸看自己。 然而,却也是他没把她照拂好。能重来一次,看她这般肆意活着就够了。 男子眸闪星芒而过,一瞬抬起凤目,只作从容淡定地接过托盘:“能得圣上娘娘们如此寿礼,是祖母之福气。皇恩浩荡,敬彦代祖母受赏!” 他如此回应相当妙绝,并没直面聂总管那句暗涵深意的“三公子收下吧”,而是替祖母接过“寿”礼。 仅只寿礼。 总之,听得聂总管面子上圆润过去,很是松快。 谢敬彦亲自送太监和宣王入席。 宣王高绒瞥了眼魏妆,女子明珠莹光,丰-胸-翘-臀,处处让人无法移目。听说太后有意把她给梁王,那梁王占着太后撑腰,过得有钱有资,平素倜傥,若拥了这等美人在怀,只怕馋得床都不舍得下,正好。 高绒为了上位,是什么都可以放一边的。他手握着母妃背后杜将军府的底气,虽钱资方面尚不如梁王,但兵权可比。女人如衣物,他向来不执着。 第44章 褚琅驰站在廊下, 看着那边茶桌旁饮水的魏妆,感觉心都被勾走了。 在他眼里,女人实在比不得舞枪弄棒有趣。可自从上次在褚府见过魏妆起, 他就一直惦记在心间。未见到人还好说,见到人其余的事儿都失色了。 等谢敬彦送完公公, 他便一把拽袖截住,问道:“敬彦贤弟, 外面都说你与魏妹妹退了亲,可你当时还拼了性命救她。我且确认下, 你和她之间没别的事, 也不后悔吧?” 谢敬彦听得心弦一搐,魏妆尚未动静,褚二这小子竟已有沦陷趋势。 但要怎么说, 说彼此前世做过十三载夫妻, 说前阵子刚在马车里亲昵唇吻过么? 谢敬彦淡漠答:“彼时危急, 救她是理所应当,这与有无别的事无关。驰兄问这做甚?” 第81章 听着若有似无的呢,到底你们之间是有事还没事啊? 褚琅驰耿直难解, 不自禁瞥了眼那边魏妆姣美的身影。从脸颊到耳根刷地泛红, 就真的好想娶她。 褚琅驰便又答道:“祖母和母亲频繁催婚,我常年被催得愁闷。过几日, 她们预备邀魏妹妹上我家住些时日,我便想着, 你这头反正也快要当驸马了, 那我可就……到时可就不含蓄了。” “你也是真舍得退亲, 换我誓死不退,我出征打仗要带她在身边。即便带不了, 等仗一打完,我也得匆匆赶回来,一天都舍不得冷落了!” 二十出头的归德郎将咬了咬牙,攥起了一贯拿刀握箭的拳,好似在给自己鼓劲。 谢敬彦蓦地回想起,扶持冷宫太子高纪登基后,在处决梁王高绰时,高绰扬着嗓音绽出层次丰富的笑容:“放着靡颜腻理、香肌玉肤的美人不用,空耗她良辰长夜,左相大人真是暴殄天物,不若送与我做个伴罢!” 谢敬彦杀梁王,主要因他身后是绥太后,若不斩草除根,新帝高纪皇位坐不稳。除了杀鸡儆猴,却也有存心使狠。 早知魏妆天生惑人,怎竟连两世的挚友,都惦记了这个女人。 印象中的褚二,眼里唯好行军打仗,年逾三十都未成亲。这一世,魏妆性情外放,处事大相径庭,便火速惹得桃花开遍地。 他心底酸涩,作神色自若道:“昔日祖父定下亲时,给我及她一人半块和璧,若然退婚,须她将青鸾半璧归还。她既未还,我也与她说过,允她时日仔细权衡,若执意退婚便退,若不退便娶,此时却让我如何回答你?驸马之事更八字没一撇!” 说得褚二顿住,潸然呐道:“诶,那就只有她把和璧还了才能算退亲?兄弟妻不可欺,也就是说,我还不能出手了。你可听魏妹妹说过,准备何时归还和璧?” 谢敬彦薄唇噙笑,轻轻一哂。不枉前世保你褚府无虞,还知道兄弟妻不能动。 只她可是自己奢养了十三载的心尖痣,以陵州谢氏宗主之资本,后宫的妃嫔都未必有她用度丰侈。 交给褚二,褚二就能让她过得更好么?还是去打你的仗吧,之后本相弄权夺政须用得上兵马。 谢敬彦便措辞道:“姑娘皮薄,此话不便打听,由她自己决定为好。” 他心下记挂褚琅驰说的,过几日要请魏妆去褚府住。前世她虽为了攀附奢荣嫁自己,却至少主动逢迎,有过真情蜜意。这次如此冷绝推拒,若真搬了出去,那就真的断掉来往了。 男子左手拇指在食指关节上搓了一搓,这是他自从烫伤后,便无意间养成的习惯。那烙痕摩挲间,总能让他想起魏妆的模样。如今复了光滑,习惯尚未改。 魏妆正好抬头望过来,只见对面红橼廊柱旁,谢敬彦矜雅中抑了几许沉渊深邃,指尖的动作让她似乎熟悉,待要再看清却又垂手拂了袖。 反倒是旁边的褚郎将褐袍革带,满目专注。 她猜到谢三眼下风口浪尖,似案板上被公主待宰的鱼,不知为何通体舒爽呢。还有一丢丢同情。那饴淳公主恣肆放浪,尚了驸马后都不安生,以谢敬彦寡情冷性之人,有得他消受。 ……罢,随他去,反正他清修禁欲已成日常。而就连朝政都能瞬息万变中杀出血路,何况一公主。 魏妆便勾起红唇,对谢敬彦唏嘘一抿,又对褚二友好笑笑。 她对褚琅驰印象不错,长得虽不似某人清绝,但宽肩粗膀,很有安全感。褚家婆媳喜欢自己,府上人际简单,这个褚二又常年专注打仗。若再嫁人,倒是可以重点考虑。 谢敬彦没见识过哪个女人,在短短一簇的笑容间,还能分出两种味道。 然而她如此明媚娇妩的笑靥,在夫妻多年的冷漠中,于他已是稀罕,看得他不由心底软和了一瞬。 有种真假交错的恍惚。 恰这会儿,礼部翟老尚书夫妇与陶侍郎家也到贺了。身后跟着陶沁婉,怀里搂着一只长毛小猫。 自从上一回,褚琅将与谢修撰两位年轻男郎去翟府喝茶,老夫人李氏看穿陶沁婉对谢敬彦的心思后,便将想法说给了陶侍郎听。又提到若能与谢家姻亲,那就不怕翟为希告老退休之后,陶家无人帮扶了。 李氏未生育,平日只将陶家看做半个儿孙,一席话说得陶炳钧夫妇受宠若惊。他一介寒微出身,若无翟老尚书引荐,何能攀得上谢侯府的门槛。哪怕侯府老夫人的寿宴,都未必能有资格受邀参加。而陵州谢氏更加百年门阀、名望士族,赫巍显耀,若能成婚,那真是惊喜交集啊。 又收到了汤氏补发的四品官请帖,猜出谢府怕是有意为三公子择女为婚。 两家就郑重准备一番,还专专挑在客人已经登门差不多了才来,只为了进门后能多聊上几句话。 但见谢敬彦一袭墨色刺绣云雀锦袍走过来,俊美立体的五官,长身玉树,行止间竟隐有阁臣风骨。 不禁把众人看得心花怒放。 李氏便在庭台上,率先招呼道:“前些日二位郎君到府上去,用过汤羹之后,婉婉又在家中勤学苦练,很是精进了不少。择日再来府上坐坐,你那老师翟老头儿闲下来也无聊。” 第82章 陶沁婉搂着猫,猫是她特意挑来用作寿礼的。她父亲出身低,又因为出身低,平素做事收敛伏微,不好冒头,能来祝寿是她从前想都不敢奢想的好事。 但有了那场梦中的经验,让她对谢侯府的生息日常熟稔了许多。 她特意择了一身端谨庄秀的襦裙,为了附和罗老夫人的严苛讲究。适才入府时,见到迎客的大房夫妇,还热络地唤了一句:“婉婉见过谢大伯父,汤伯母。” 梦里这汤氏好争强,喜听恭维,陶沁婉察言观色,哄得汤氏关系尚可。 她自以为胸有成竹,不料把个汤氏吓了一跳,以为哪里凭空多出来个侄女儿。 待抬头一看,却是随翟老尚书夫妇进门的侍郎女,汤氏便隐约猜出了用意。 去吧去吧,巴不得娶个轻浮睐眼的呢。 此刻陶沁婉双颊泛红,娇羞对谢三公子一福礼,说道:“得知彦哥哥不喜欢香叶,婉婉近日换了种煲汤方法,盼望彦哥哥再来品尝。” 言辞间咬字清晰,故意要让周遭的宾客都听见。 陶沁婉。 谢敬彦表情冷峻。 翟为希是谢敬彦的开蒙之师,一生廉洁奉公,洗手敬职,膏脂不润,告老退休后变卖府邸,老两口云游四海,很是让谢敬彦由衷敬佩。 对陶炳钧的看法,他因受翟老尚书托付,印象中一直是个闷声小语的。而正因如此,当年那场举国震惊的舞弊贪贿案闹出后,谢敬彦怎也想不到会是陶邴钧贪官蠹役、咎由自取。起先他还怪自己未能做到开蒙之师所托,以为是冤枉。 领了陶沁婉进府后,谢敬彦也只视为孤苦寡妇,放在祖母上院里,本是一时暂住。后来她不以为客,反而在祖母跟前体贴如似近仆,谦恭温良,哄得祖母欢心,不舍得放人。谢敬彦就任随了。 万没想到,刁拙毒昧寡妇,为了能在谢府长住,竟觊觎自己,做出那等龌龊狰狞勾当。 此时听及陶沁婉羞语,谢敬彦颀隽身躯俯看。一缕熟悉而久远的花香沁入鼻息,让他想起了上次翟府里看到的红痣,还有煲汤的香叶。 呵,重活一世,还能有这般巧合么?剜了口舌丢入死牢还不怕,桩桩件件竟效仿魏妆。 那拙劣的花息何能比得上魏妆半分,让谢敬彦蹙起浓眉。 他稍闭眼,继而掀开睫羽,低声道:“陶姑娘?” 男子嗓音沁润悦耳,虽肃淡,却不知不觉动人情愫。 谢敬彦就是有如此本领,杀人沥血时都能一袭银袍君子翩然,面带笑容的施令。前世他为了篡改编史,把他亲爹谢衍软禁,皇室宗亲弑杀繁几,那时人们皆传说谢左相被夫人私通激怒,俨然堕化如魔了,他亦仍然处尊居显,衣袂熏着雅淡沉香。 梦外的谢权臣尤二十出头,净白肤色如玉,看着愈发勾人神魂。让陶沁婉心口突突地一跳,忍不住应了声“嗯”。 魏妆在旁看着,忽地噗嗤一笑:好嘛,眉来眼去的,还说什么只见过一次,断无交道,这一来二往汤都喝上瘾了。 男人的嘴,不可信也! - 谢敬彦盯了陶沁婉一瞬,那双眼里未见惊恐,却隐含心机的蠢蠢欲动。按她的下场,若也重生,无论如何伪装,都该对自己心有余悸。 他抑下猜疑,冷淡道:“那就请进去吧。” 第45章 谢敬彦盯了陶沁婉一瞬, 那双眼里未见惊恐,却隐含心机的蠢蠢欲动。按她的下场,若也重生, 无论如何伪装,都该对自己心有余悸。 他抑下猜疑, 冷淡道:“那就请进去吧。” 陶沁婉感到意外,先前在翟府第一次见面时, 谢三公子还睇着她的颈涡一瞬茫然,且在经筵日讲上也为她开脱。怎的忽然如此冷薄, 更隐隐地叫人渗寒。 但一想到他近日的退亲风波, 只怕心情欠佳吧。 陶沁婉不由瞥向魏妆,酸妒地揪紧手心。真是不知珍惜,若换成别人, 莫说谢公子用命相护了, 哪怕他只稍稍给个台阶, 多少女子趋之若鹜。 她抱着小猫进了正堂。 翟老尚书是谢敬彦开蒙之师,罗鸿烁自当谦礼应酬几句。 李氏笑着说道:“翟陶两府院墙打通了,平日来往无阻。我们膝下无儿, 婉婉便相当于在我跟前长大, 学的规矩是样样细致的。别的姑娘兴趣舞剑、骑马、赏花,婉婉反而喜欢厨艺和女红, 在当下算是难得。上次三公子和褚郎将还夸过她,汤褒得可口来着。” 罗鸿烁多少年人精, 听这番话大抵就明白了李氏的用意。她扫了眼陶家母女, 对毫无根基底蕴的陶侍郎并不怎么看好。但眼下正着急公主选婿, 而老三性情冷淡慎择,也不是谁家姑娘都看得入眼。 竟然能喝陶氏女的汤? 看这陶女虽貌不及魏妆, 但也算秀丽,且又是翟老尚书牵线的。以陶家和翟家的关系,若能接任礼部尚书一职,那勉强也还够得上。 罗鸿烁便润了声问道:“李夫人说得是,眼下贵女千金少有爱学厨艺的。瞧瞧,姑娘怀里抱的是什么?” 陶沁婉早已打好了腹稿,连忙答道:“是幼猫。婉婉景仰老夫人的贤德高尚,早就盼望能拜访了,今次与李祖母前来贺寿,当真是荣幸。我便特特送了只猫儿做为礼物,听说此猫聪颖好养,还颇有灵性,尤其喜欢有荣德、有福气的主人呢。” 第83章 说着抚了抚猫毛,做出一脸子崇敬爱戴。 在陶沁婉的梦里,罗老夫人也有一只猫。但坊市上找不到与她那只一模一样稀罕的,寻常些的都已要二三千两银子了。陶沁婉舍不得,就忍痛花几百两挑了一只非纯种的,总算能拿出手。 “嗯哼。”二房祁氏在旁咳了咳嗓子,宣示不满意。 自从祁氏见过魏妆以后,好似钻进了求而不得的牛角尖里。对儿媳妇的第一印象就是照着魏妆的标准,魏妆越是不屑,祁氏就越奢望以求。反正别管容貌、言行或交际往来,哪一样比不过都不行。 祁氏心里实在是闷着一股窝囊,凭甚以自己逸群卓秀的三郎,非是讨不着魏家女的动容。连儿子她都看不上,这京城还有哪家男郎能入她的眼? 再看陶家的闺女,莫论长相身段了,说一句话都能睐十次眼,心浮见识浅。 比不上就是比不上。 陶沁婉也看向了侧座的祁氏,梦里祁氏就是不喜欢她的。然而她知道,这祁氏在谢府没有说话的分量,连亲儿子谢敬彦都生疏。陶沁婉便也不放在眼里,只做亲热唤一句:“祁二伯母安好。” “尚算好。”祁氏吭一声,扭过保养得精致焕光的脸。 魏妆站在庭台上,隔空打量了那只猫。 前世罗老夫人也有养猫,是谢敬彦送去的纯种巴厘猫。长长的白胡须,幽蓝黑似水晶般的大眼睛,毛长而柔软,有时看似一只乖巧狐狸。据王吉说漏嘴,那一只就花去了六七千倆银,全大晋朝怕是唯此一稀罕品相。 起初魏妆还以为谢敬彦脱胎换骨,晓得把儿子送走辜负于妻,买了送给她赔礼呢。 猫刚买回来那几天,在云麒院里照看,魏妆勉为其难对谢敬彦温存了几分。有时夫妻情动难忍,她亦闭眼主动上迎,奢想着用猫去换回儿子。岂料结果可好,梁王一事闹出,猫送去了老夫人的上院,儿子也没能抱回来。 不知他贪昧了她做的那些殷勤好处,可曾有过良心生愧? 总之经验教训,取悦男人,莫不如先取悦自己。 那只送去的巴厘猫起初尚温柔,自陶氏进府后,却开始对魏妆龇牙露凶。偏陶氏还在背后,逮着机会对罗鸿烁念道:“猫咪灵气,尤辨人心,最喜欢与心善之人亲昵,抵触狠恶之人。” ……魏妆便成了那狠恶的毒妇。 直到重生以后,她才偶然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近日鹤初先生的白猫时常来倾烟苑里玩耍,有一次沈嬷拿了两片橙子去喂,岂料猫却皱眉焦躁乱窜,橙子凑得近了还泛呕。 便听绿椒在旁提醒道:“奴婢进府前做过抱猫奴,猫不喜水果,尤其忌惮橘橙一类,沈嬷勿喂给它吃。” 魏妆才想起来,彼时去罗老夫人的上院里,绿椒常在身边端一盘新鲜切好的橙子或柚、橘。她从前心软怯柔,生怕养宠物养不仔细,故而不养,自然也不谙其间的伎俩。 呵,这次陶沁婉竟主动送猫做寿礼了。 思及上回课讲时,陶沁婉裙裾上相似的金鱼草花纹刺绣,未免频于巧合?总不会也重生了…… 魏妆凝眉稍想,正准备唤来映竹拎一屉蜜糖橘进去。却见一名云麒院里的小厮,已经双手端着一盘鲜切橙子往正堂走了。 谢敬彦虽规矩苛严,但对下人用度月例皆大方,他院里那些仆从都跟了他十几年,魏妆每一个都识得。 当下便做伺弄花卉的模样,淡定在外观望。 小厮走到罗鸿烁跟前,恭敬道:“二老爷体谅老夫人说话口干,让奴才送了橙子进来,给您老人家润润嗓子。” 那橙子格外新鲜,适才切好,金黄的汁水丰富,看得罗鸿烁也觉得渴了。二儿子谢衍平素沉闷,只知修史,原来细节处也甚懂体谅。 她欣慰地拿起来一片,又招呼旁边的李氏和陶氏母女一块儿吃。 祁氏她是不管的,爱吃不吃。三郎是罗鸿烁自己养大,娶怎样的孙儿媳妇,由罗鸿烁自己做主,她祁氏说不得话。就祁氏那点儿偎慵堕懒的小算盘,罗鸿烁还能不懂? 只陶沁婉才咬了一口,便见怀里的幼猫忽然急躁起来,龇牙挠爪地想要脱逃。忽地竟跳到了老寿星身上,沙哑喵叫着撕扯起来,惊得罗鸿烁把一盘子橙子都打翻在地。 橙汁特有的果香四散,幼猫顿时又越过她肩膀,想往别处乱扑。正此紧张混乱之际,好在小厮眼明手快地给抓住了。 适才还说这猫通灵性,懂得挑选有荣德有福气的高尚主人。突发这一幕,却让罗鸿烁脸上很挂不住。 晓得罗氏最好面皮,李氏连忙尴尬圆场道:“怕是这小奶猫刚离了母窝,一时生人见多了害怕,多养几日就好了。” 陶母也局促难捱,口不择言:“李叔母说得是,惊扰了老夫人,实在罪该万死。” 陶家把翟老尚书夫妇叫做叔父叔母。 ……少有人贺寿礼送一只猫的,奈何沁婉坚持说送了猫,老夫人必定喜欢,早知道该强势劝一劝。 什么万死万死的,今日可是贺寿! 罗鸿烁一早上听遍了各种恭维溢美之词,听得好不舒坦。正感叹多么完满的一次寿辰,就被这一只猫给搅和得稀碎。 第84章 生怕留人口舌议论,看着陶氏女顿时也迁怒起来,好好的送这个,不送倒能少一桩事。 罗鸿烁便拉长脸,冷淡推却道:“就不必了,幼猫离了母猫也着实令人怜爱,我惯是济弱扶倾的慈善心肠,看不得这些分离。你们却不必把狠心的事儿往我这送,便哪来的送哪回去吧。” 陶沁婉好赖忍痛几百俩已花出去,颇为焦心地想辩解。被李氏悄瞪了一眼,暗示莫再说话。 遂便只得随了母亲退出来,去到客座入席。 却说着,庭州都护府也送来了贺寿礼。只见风尘仆仆赫赫然地走进几道魁梧的身躯,领头的应是个五品边关郎将,后面跟着三名六七品的校尉。 其中一个麦色皮肤的校尉尤为英挺健硕,左脸上有道暗沉的刀痕。往女子那边目光瞟了瞟,顿在谢莹身上,又蓦地收敛回来。 谢太傅仙逝后,这乃侯府的第一场喜庆,再加淳景帝的重视,好些个都护府也都送上贺礼。庭州因远在边疆,赶回京城行程匆忙,比其余都护府晚了些。这几个负责送礼的将士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潇潇朗朗地好似还带着漠北的风沙。 谢莹只觉一道目光好似透过人群,灼灼锁向自己,待望过去却又不见了。 她把大小姐谢芸的儿子牵来,与魏妆一块儿逗趣。司农少卿家的小胖仔儿年仅三岁,名叫钟瑜,长得粉嘟嘟的,甚淘气。 谢莹八卦道:“这位侍郎家的小姐未免过于爱显,前次在经筵日讲上薄了太后娘娘们的面,今日又惹得祖母不快。我看她最好别妄想其他,连祖母和二伯母这关都过不了。” “她图的是谢三哥。”魏妆淡笑收回目光,观察适才那一幕,陶沁婉并不知道橙子的微妙。 看来并未重生,否则,以陶氏前世守寡后的心机伎俩,早该出言推脱。 应该是凑巧而已。倘若她也重生,魏妆可不饶她清闲! 她弯下腰抱起来钟瑜,闻了闻幼童身上特有的香味儿,差点不小心唤出了“舅母抱抱”,好在及时缄了口。 记得她的谢睿生下来是顶顶俊俏的,一岁前和谢敬彦一模一样,随着长大,眉眼处便逐渐越像了自己。 也不知重生后,在那一世的他可有否照顾好儿子。别只顾着朝局,随便给找个偏心的后娘。 红木廊柱旁,谢敬彦锐利的凤目凝向魏妆抱小儿的样子,微微噙唇磨了磨。男子俊颜上隐有思恋与复杂情愫。 见小厮近前,便转过头来:“可有伤着祖母么?” 小厮禀报道:“未曾。小的依公子吩咐,把橙子切好送去,那陶姑娘并无异色,还拿起一片吃了。只是猫不知因何跳得起劲,老夫人便舍弃不收了。” 谢敬彦自然知道何故。左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这些都是审讯贱婢与毒妇时招认的! 他淡漠:“恶妇行若狗彘,却不必把东西留在府上。”而后隽挺身躯侧过,往人群中过去。 吉时开席了,入座。 第46章 一场寿辰办得热热闹闹, 不仅得了帝后与绥太后的贺礼及祝寿懿旨,更是高朋满座,蓬荜生辉。大晋朝门阀世家规矩考究, 谢侯府按制守了三年丁忧,自此便意味着门庭打开, 复奢显荣了。 寿宴结束,阖府上下又忙碌起收拾与盘点, 魏妆如今只算是前来贺寿的世交之女,却不必献殷勤。 闲来无事, 她就去把青鸾和璧给当掉了。 找了一家蜗于西市中的当铺, 名叫“通盛典当行”,据她所知这家颇有些乖僻。收物件从不多打听,保密性强, 出价亦爽快, 唯一美中不足是赎出来时的利钱比别处高许多。 但魏妆现在很需要本金。 虽说一早就决定把和璧还给谢敬彦, 但在寿宴的坐席上,她听了四下的闲谈,忽记起来一件事。 过阵子今春的蹴鞠赛就要开始了, 她大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赚上一笔。 魏妆准备经营花坊, 而若要将花坊开在近官贵的内城,譬如盘一处像悦悠堂那样的位置, 再置办物事、请上一二个小厮,最省算也须五千两银子。 她入京所带不过三百多两, 若把筠州府母亲留下的部分田产卖掉, 那些个位置相比京城的地价不算值钱, 再加上庄家舅父这些年替自己保管的账目,加起来也就两千倆左右, 只能在内城边上盘一处小庭院而已。 外城郭三五百两银子可搞定,但太远了些,来往走动不便利。 她记得前世那场蹴鞠赛,是梁王一队赢了。之所以仍印象深刻,是因在赛季开幕时,场官命人拿着托盘和账本,沿着四座的贵女千金,挨个儿问是否押注。 彼时那场面,锣鼓喧嚣,男儿们身着色系不同的队服,各个英姿飒爽,摩拳擦掌,很是惹得姑娘们心潮澎湃。见谢莹投给了未婚夫奚四所在的梁王队,魏妆因崇慕谢敬彦,遂便从自己的私房里,掏出一百倆压了他所在的宣王队。 结果谢敬彦一队一路过关斩将,遥遥领先,却在最后的决赛时输给了梁王队。 魏妆为那一百倆心疼不说,委实还想不明白,为何他们一场球输得出其不意。 事后魏妆想起她在押注时,谢三郎冷峻凝来的目光,她还生怕他不喜悦自己支持他球队,而踢输了球呢。 第85章 岂料有天路过他书房,偶然听及王吉说“公子这场赛季赚了颇多银子”,魏妆才后知后觉他押的竟是对手队梁王。 ……由此可见此人之老谋深算,心思深沉。 这次魏妆便决定赶早先押几注给梁王,押得越早赔付越多。她估计此时已经押过一轮了,且只能在坊间押民注,故而须多下一点本钱。 青鸾和璧就先拿去当了吧,月底再还他便是。 反正看谢敬彦那副挑剔的心性,一时半会儿,是娶不了妻的。今世竟然连白月光都不稀罕了,任由寿宴上陶沁婉送猫被拒、当场出糗,也不见他出来“护驾”周旋。着实出乎魏妆的意外,当真与记忆里差异甚多。 迂—— 马车停在巷外,魏妆留了葵冬在车里,自己便走进了通盛典当行。 这家当铺位置不显眼,门楣上挂着深褐色的牌匾,刻草书字体。魏妆之所以知道此处,应感念谢三郎的玉树临风,众星攒月。 记得她才生育完几个月时,某一阵子谢敬彦颇早出晚归,魏妆那时紧张他,疑心他在外或置了宅室,便带上绿椒去跟踪过。绿椒那丫头既巴望上位,自然相当用心,然后撞见,官至刑部侍郎的谢某人从典当行里出来了。 彼时魏妆怀里搂着酣睡的小宝,屏着气息隐在马车帘子后,莫名竟被他嘴角绽开的一丝笑弧,“刀”了一刀子。 也不知道被他窥穿了没有……反正不是去青楼或外室,她皆由得他鄙薄。当真是一心痴恋呢。 谢敬彦原本在她分娩后,一直隐忍数月未动作,但隔了没几天,竟很是贪婪蛮狠地索取了。男人虽清执,物件却庞大,功夫火候拿捏得非比寻常,每令魏妆印象深刻。事后更噙着薄唇,面色如常地戏问她:“紧张为夫了?寻常不见你多上心我。” 说得他好像还委屈了,也闹不清楚到底是谁冷落了谁。后来她魏妆“借故”光临了典当行,去实地考察一番,故而多有了解。 此刻午后未时,小二站在柜台里招呼,是个面白俊气的小伙儿,问姑娘所当何物。 说来这家典当行的伙计个个净俊出挑,统穿一色修身制服,颇为养眼来着。 她便把玉璧掏出,说道:“当掉这块玉,半个月左右前来赎回。” 俊气小二接过玉,吃惊地一瞥,此玉乃陵州谢氏主支的传家和璧,有且只有谢宗主才持有。这姑娘瞧着面生,怎会有那一半璧青鸾? 但见玉上栩栩如生的鸾羽,由幽蓝过渡到浅紫及殷红色泽,尾部雕刻细小的“陵.谢”篆文字样,一般人不注意是难能发现的。 小二不由得再次端看女子艳绝的脸容,想起坊间非议,窘迫道:“姑娘要当多少?” 她怕是宗主的未婚妻了,啧,不仅听说主动把婚退掉,还把谢氏的和璧都当了,好狠。 眼见小二如此唏嘘,所以魏妆才要特地找到这家当铺,就是为了保密,免露口风。 魏妆已然细算过,她至少还须三千多两银子,遂便一咬牙道:“一千两。” 谢家的东西总不会差,她私心里估计能当八百两,先开口高一些了再议价。 结果小二一默,点头,开了票递出。 一千两而已……不知道传去宗主耳中,该是如何表情。 魏妆未料如此顺当,拿了钱票出来,便又让车夫拐去茗香醉,准备买点儿烤串与果饮子带回府去。 只才从店里点了菜单出来等待,竟然却撞见贺小爷贺锡了。 贺锡跟凭空而降似的,瞥见魏妆一袭烟绿盘花如意绫罗裙,随云髻上插着凤蝶缠丝珠簪,莺惭燕妒,白璧无瑕的娇娜,赫然眼睛都看直了。 风一般冲到魏妆的马车前,攥住车辕便兴奋道:“小鸽姐儿,你让我找你找得好苦啊!适才在西市隐约看见是你,我便觉得魂都掉了七分,一路喊停你没听见,我身无分文又没骑马,还好蹭了辆板车才追上来,竟真的是你!” 贺锡眼深鼻高,有一点胡人血统,比魏妆大了一岁,言语里满是倾慕欢欣,眸光跃跃欲动的。贺家乃军门世家,他是三品云麾将军府独子,脾气向来骄横恣肆、冲动蛮横惯了。 记得印象里总是鲜衣靓马,怎的现下却做寻常庶民的粗裳装扮,衣物束发上还嵌有干枯的稻草,显出几分狼狈来。 魏妆诧异一瞬,这才认出了是谁。提起贺锡,魏妆就头大,这小爷自从她十四年时偶然一觑,便如毒入膏肓般地迷恋上她了,往常只要贺锡来筠州府,必定要在魏家门外叫嚷,恨不得对全城表露真情。魏妆若去到街市游玩,他更加一路“陪护”,生怕谁多看她几眼。 彼时魏妆心里只有与谢敬彦的亲事,自然言辞拒绝,此番来京城也瞒着贺锡。记得罗老夫人寿辰当日他就随后跟来了,在谢府门外要见魏妆,魏妆避着不出去,叫了沈嬷去同他说清楚。 不知道沈嬷说了什么,他却是消停了些日,后来在蹴鞠赛上又当众扬言非魏妆不娶。只那时魏妆与谢敬彦的婚约已传开,却如何给他机会?后来贺锡不知触犯哪道条例,被关进官狱禁闭了一段时间,直到魏妆成了亲才放出来。贺锡便只得将他姑母家的表妹娶去了。 这会儿魏妆睨了眼少年狼狈的模样,问道:“贺小爷如何会在此处?” 第86章 贺锡十八岁尚未束冠,墨发高扎头顶,怅然怨道:“小鸽姐儿可真狠下心,离了筠州府让人瞒着不告诉我。知道你北上京城几天后,我马不停蹄追赶行程,原本前二日就该到了。可好,主仆三人的户籍公验竟然全都找不见,城门口守卫不放进来,又不信我祖父乃是长史。我遂只好乔装改扮,藏在农夫的稻草堆里猫进城。到西市一下地,我就发现你了,这便一路追随而来!” 从前少女时,魏妆听这番露骨示爱只知羞怒,重生再听,倒觉少年男郎衷心赤忱。可惜魏妆昔日不喜他,今世更加不可能了。贺家乃与宣王交好,等到谢敬彦位极人臣那会儿,结局可谓潦倒。 谢敬彦应当骨子里记仇。 魏妆惜命,便颔首撇清关系:“贺小爷何出此言,你来京城是为看望祖父,却与小女无关。我来京城亦自有我的安排,各忙各的则个。” 贺锡试图握住女子的柔荑,却觉得白皙柔嫩,生怕弄脏了。他便收回手,委屈又捉急道:“小爷我知道,你来京城原是奔着与谢府公子成亲!可眼下你不是已退亲了吗,我贺锡对小鸽姐儿的情意,在筠州府人人心知肚明。从前你说你心中唯系谢三公子,非他不嫁,对我无意。现在既退了亲,总算有机会轮到我了。对了,适才你可是从当铺里出来?小鸽姐儿需要用钱的话,等我回到祖父府上,要多少我给你掏多少!” 此时街市人多,又偏是上次魏妆被谢敬彦舍身相护的瑞福客栈楼下,一时路人又微微聚集起来。 魏妆可不想再给自己惹上桃花账,忙严拒道:“我退亲,乃遵从家中长辈决定,却与贺小爷无关。更从未说过心系谁人,怕是你听错了吧,旁余之事,望莫妄自猜测。” 隔着两扇子雕花叶窗,谢敬彦坐在二楼的沿街旁雅间,正在等候司隐士给鹤初先生首次施针。 蓦然听出了熟悉的嗓音,心弦不由得一触。 第47章 瑞福客栈二楼内室里, 鹤初先生正靠在黄花梨透雕圈椅上,由头发半白的司隐士施针。 鹤初先生所中之毒蛊深渗五脏,故而上达于目, 使得视物朦茫。又因中毒年限之久,乃苗疆奇毒, 并不好祛除,拖到了如今, 只见身骨清秀白苍,行事不便。 谢敬彦这二年已经遍寻多位名医调理, 皆效果微微。此番请来的司隐士, 乃江湖所传能克百毒的神秘天池司门。前世在几经施针后,的确是可见好转的,奈何极为贪财, 前前后后狮子大开口要去了谢敬彦近万俩银。 新帝登基后, 念在鹤初先生乃高勉一脉, 给谢敬彦报销了部分,可这笔钱总归是他先掏出去的。 等治了几年后,却困于最后一道穴位久灸不通。 谢敬彦这时才听到司隐士袒露, 说他天池司门还有一个内门师兄尚在, 只有他才能克此毒蛊。 原来竟是当年的乌千舟寻错了人,将外门师弟弄来, 偏这司隐士既想利用此契机精进医术,又想独吞谢氏的巨额酬劳, 故而久久不推举其内门师兄。谢敬彦摁住想杀人拧喉的心, 磨了磨唇齿, 遂派人千里迢迢速去天池山后的帘洞寻人,却不料早半个月前师兄已然坐化了。 故而前世的鹤初先生, 一直祛毒许多年。后面虽治愈,又因大理王室内乱,便仍旧耽住于谢侯府上。 今生谢敬彦断不想再迂回辗转。 谢敬彦对鹤初先生甚为敬重,每逢施针,便亲自作陪。基于前世的全程旁观,他现已对那套施针方案熟记于心,或许比此刻的司隐士本人都要熟悉。只是才初初与司隐士打交道,便先容他发挥一阵,再逐步引他推举出那内门师兄,以免过于突兀。 他今日着一袭雪月绸缎,色泽明丽却莫名透着一缕深沉,衣襟精致刺绣,宽肩窄腰地端坐于沿街的窗扇前。单手沏茶,耳听着手下暗卫汇报所查之事。 玄衣暗卫抱拳说道:“属下搜寻过陶氏女近日所有行踪,约莫在一个月前,陶氏女前往几处卜卦摊子,求问如何避灾脱难,使得其父免于梦中的罢黜抄家。又问巫妇如何才能高嫁给梦中的权臣,并在点痣坊中,点了一枚颈涡处的朱砂痣,价格昂贵,近似于真痣。随后又突然爱好起了厨艺与调配熏香……还,还派人去到谢侯府门前,打探过魏小姐的行程。但据属下所知,她们二人此前从未有交道,并不相识。” 属下在说及魏小姐时尴尬停顿了一瞬,仿佛这个女人必是谢宗主的命门。提一提,都要伤及他元气几分。 谢敬彦也挺无语置喙,分明从来便是寡欲冷情,对胭脂香粉无趣,却竟然叫身旁之人都窥探出来。 但怪不得先前的自己动情,那女人媚娆灼艳,她天生就戳他。 但他现今既已穿回,便再不似毛头小子般外露。 清肃俊美的男子点了点头,淡道:“如此不用去搭理陶氏女了!……罢,她若再去求问,且使唤人答她,梦皆是虚的,不必当真,该吃吃该喝喝,顺其自然。” 他又改了口,斜鬓的浓眉敛起,勾勒一丝凌厉。 有一种放任她自取其果的决绝。 暗卫拱手答:“遵令!” 谢敬彦原本怀疑陶沁婉亦重生,否则如何桩桩件件都在东施效颦,看来应当是做了梦了。就好比先前的他,不断浮现出与魏妆或情或爱或生分或悸动的一幕幕。 第87章 他看了眼腰间的火凤玉佩,在刚穿越过来时,他尚未注意,此刻竟觉那凤羽上一点嫣红分外刺目,像极了前世魏妆渗入玉隙里的血迹。 这对和璧据说本为古远玉石所刻,青鸾一旦相合火凤,便有脱出困境获得新生之寓意。 ……或许这便是他能重生,且当事人皆入梦的机缘。 谢敬彦抿茶,而后听到楼下女子柔曼的嗓儿传来,他凝聚心神,字句听得一清二楚。 尤其少年郎的谆谆痴情与女子的冷拒: “从前你说你心中唯系谢三公子,非他不嫁,对我无意。现在既退了亲,总算有机会轮到我了。” “我从未说过心系谁人,怕是贺小爷听错了吧,旁余之事,望莫妄自猜测。” ……呵,这个姓贺的小子。 谢敬彦顿困许久的眷绪,仿佛瞬然得了灵魂一震! 关于贺锡,谢敬彦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仗着祖辈军门显耀,很是乖张肆傲。前世出现在祖母的寿宴当天,在谢侯府外叫嚣着要接走心上人。 谢敬彦出去处理,却听到魏妆跟前那奶娘沈嬷将他拉去角落,卑微商求说:“贺小爷对小姐用情至深,小姐感念在心,不敢淡忘。既然如此,贺小爷更应该看在小姐昔日与你的情分上,放小姐一码,成全了她高嫁名门的愿望。鸽姐儿母亲早逝,过得拘束,若能入谢侯府,便是她攀奢附贵的造化,错过机会可就难再找了!” 贺锡问:“那你给我一句实话,她到底喜没喜欢过我?” 奶娘:“喜,喜,喜欢也不能比过谢府这门槛啊,小爷还是放下,快离开吧!” 彼时谢敬彦站在门后,听得心沉到了谷底——魏女嫁他,皆为图谋算计。 虽说有贾衡在船板上听到的那段话,可谢敬彦原本还将信将疑,等到自己亲耳听见,便无可反驳。 包括这一世,就在前阵子的马车里,他对魏妆情动表诉时,她亦是如此回复自己的。 万没想到啊……贾衡约莫听错了,而那婆子却是想两头都沾。 只是贺锡适才的那句“小鸽姐儿心中唯系谢公子”的话,却让他松弛了些许。 依此而言,她原是对他有过一段情的。不管此情是长是短。 言归正传,一直以为魏妆所挂念之人是贺锡,却竟然那贺小爷单相思。 而她在这个阶段,并无结交其余旁他男子,那么她在马车里说的“心有所属”,还能有谁? ——只怕便是撒谎了。 做为牵涉的第三人陶氏,亦都能梦见前世情节。据此可推魏妆入京前的那场梦,应也与前世有关。 睡醒后她一改往昔,坚定疏冷拒绝自己,或便是心死了。 可就连成亲几年后,穿衣束带时仍不敢仰头看他的女人,却何来的胆子,竟在少女时便主动撩拨外男? 而她既是暂无经验,又怎能对自己那番吻技娴熟,更缠指去他腰间? 陶氏女虽梦见诸多,可性情不会突变。 谢敬彦攥了攥掌心,一丝念头忽闪划过,他快速将近日发生的事都过了一遍—— 尤其魏妆在经筵日讲上的一段话,乃是他曾讲给谢睿的功课;魏妆与前世干娘褚家的热络;还有对轩怡居士也就是乌千舟的崇慕等等…… 他本想说,不管她是否是那从前妇人重生,今世都任随她去,偏却人已经坐不住了。 暗卫只看着茶几上的杯盏被长袖拂过,洒下一幕水滴,宗主已经出了雅间的门。 咋舌:啧…… 楼下茗香醉门外,贺锡正惊诧地盯着眼前绝美人儿,不过短短月余未见,如何竟觉小鸽姐儿不似从前的印象了? 从前她娇怯软弱,虽羞恼他,可每每贺锡去府门外叫嚷,或者在街市遇见,小鸽姐儿顶多露一张凶脸,立时便躲藏起来,什么话儿都由奶娘代说。去哪儿都离不得奶娘在前头挡阵。 今日她一个人带着陌生婢子出现街头,脸还是那张脸,却添了某些描摹不出的冷韵,柔媚中透出犀利,比之前更要惹艳起来。 而她看他的眼神,不仅目光直视,更伶牙俐齿,训责莽撞小子似的。 贺锡耿切地说道:“小鸽姐儿,你怎变化了?才来京城多久,就变得生冷,令人伤怀。你想要什么,我贺锡都可以满足你,这京都繁华迷人心窍,只有我才是痴心对你的!” “小爷不得胡言。”魏妆并不反驳,她的确已非怯懦少女了,乃是一株蜕变的黑牡丹,可没多少良善。 却叫这小爷死了心也好。 各自保命安生! 谢敬彦站在酒楼门前,前世听这个那个的对魏妆示爱便罢,重生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才几日而已,所闻情话竟比他十年说的都要多。 他观这一瞬,果然并非自己记忆出错,魏妆的确行事大变了。越看越觉得她与后来那妇人如出一辙,冷冰决绝,口齿无情。 他垂了垂眸,溢出一缕奇妙的清暖释然。 走去二人中间隔开,淡道:“大晋律令严明,轻慢妇孺者刑鞭,过分者徒二年。贺小爷如何当街拦阻女子?” 男子俊美凛澈,玉质金相,二十弱冠华袍佩玉,双睛点漆,若穹中谪仙散发着傲然清气。 第88章 贺锡从未服过谁,都不由得退后一步,不甘地叫嚷道:“你是何人,我与小鸽姐儿青梅竹马,何干你事?走开!” 谢敬彦挺括身躯不动,直言挑穿道:“十四岁偶然一遇,便叫作青梅竹马,那么我与魏妆少小定亲,却该是天作之合了?” 竟然碰见传说中龙鳞凤髓的第一公子,小鸽姐儿的前未婚夫。 贺锡几乎在驻地及筠州府走动,少有来京城。他尚且年十八,也仅两岁之差而已,竟似一下子被辗轧下去,只得呐道:“那也是退了婚的,你、你都要当公主驸马了,管得着小爷我?” 周围的看客逐渐又聚拢而来,谢敬彦睨了魏妆一眼,少女的她,身着烟绿盘花裙裾翩跹,身姿袅娜,幽香的花息沁入鼻息,叫他心头恍惚。 他在她离世后,保留着她寝屋里的所有用度,未曾容下人清理。再能够察觉到她鲜活的生机,怎样他都情愿消受。 他只面上不露声色,秉持沉稳道:“虽已口头退婚,但若正式解除关系,须得将定亲玉璧递回,一日未递我便一日有责。即便等退婚了,她亦仍是我谢某义妹。遵照祖父之叮嘱,我须待她安稳周全,岂容谁人当街为难于她?至于公主清誉,尔等切莫无端非议。” 贺锡并不确定驸马传闻,只在城门下听八卦来的,晓得饴淳公主恣肆,顿地也不敢吱声了。 魏妆没料到呀,怎又会在这里遇见谢敬彦。她抬头瞥了瞥瑞福客栈,据说这里头歌曲儿够劲、茶水酒菜好,看来男人也不似她以为的克谨清修,很懂享乐嘛。 只忽然听他提及和璧,魏妆想起自己刚当掉的半块青鸾,蓦地有些心虚。 但若要在「筹钱开花坊」和「为逞一时痛快,把璧立时还给他」之间选择,魏妆仍然选择当掉玉璧弄钱。钱最香了。 当下要紧的是先把贺锡给甩开。 魏妆轻咳嗓子道:“谢三哥来得及时,刚巧帮得上小忙。贺将军府与我父亲有交情,贺小爷路上丢了公验,身无分文藏在稻草中进的城,三哥可否安排人将他行装运进来?” 弄走户籍公验,是谢敬彦重生次日就让人干的,省得小子出现在祖母寿宴门口闹事。却也没能挡住他北上追爱的热情。 谢敬彦哂唇,抬头看了看天,黑压压的云潮翻涌而来,显见马上要落大雨了。 京中贺氏乃司空府长史,手里有兵权,与宣王交好。谢敬彦此时两边不得罪,他遂应道:“已过未时,没身份的要被赶出城去或下狱流放。贺小爷且上马车,先行回长史府上去吧!” 盛安京三品官遍地爬,贺锡父亲是驻军营地的云麾将军,在京城守卫眼里没太大震慑力。还得是祖父长史老大人出面管用,贺锡没得办法,只好坐上魏妆那辆马车不甘愿地走了。 忽地一阵烈风刮过,天空乌云愈沉,依稀有硕重的雨滴掉落下来。 魏妆来不及阻拦,便望着马车走远了,不由怪道:“这贺小爷纨绔一个,随便给他点银两走就是,三哥倒好,把我马车给他用了。暴雨将至,我却如何回去?” 谢敬彦拂袍袖,低头:“长史老大人的爱孙,如何随便?你用我马车即可。若是你介意,便让贾衡先送你回府,过后再来接我!” 莫名的一丝退让与幽怨,却不容人听清已稍纵即逝。 早知他心系官场,弄权为上,魏妆无语凝噎。 恰巧茗香醉的伙计走出来,手上挎篮里装了一大包油纸裹的烤串,以及四杯果酱奶茶。乃是魏妆给府上姐妹们一块儿捎带的。 上次她与谢莹买了一些回去,惹得谢蕊吃不过瘾直嘴馋。奈何姨娘乔氏在汤氏跟前小心谨慎,轻易不敢放她出门,这回魏妆便买了四份,连同大少夫人司马氏的也给带上了。 伙计看了看谢三公子那辆矜贵雅阔的马车,颇有些为难道:“这些吃的,该放去哪里?” 油香味儿熏的浓烈则个。 贾衡适时张嘴:“公子也正要回府,魏小姐干脆就一块走吧。左右很快就到了,没多远的路!” 贾衡最近对魏妆态度还算热络,自从三公子当街救了魏姑娘后,不仅情致恢复寻常,抚琴也复了清韵,听王吉说梦里也不魇着叫姑娘名字。一干人等差事都好当了,你说奇不奇怪? 虽是退了亲,总归还是魏妆的功劳。 伙计察言观色,已经把篮子送上去了。 魏妆既不想打湿吃的,更不想淋湿自己。前世她血虚体凉,不到中秋就要抱着暖水袋过夜,她如今对防御湿寒就颇为讲究。 罢了,她抿起红唇:“那我上了,三哥你随便。” 谢敬彦矗立雨中,大雨落在他清展的宽肩和俊颜,魏妆看了眼他额头淡去的疤痕,迈上车辕。 贾衡挤眉弄眼地努嘴,快呀,姑娘都让步了。反正公子对魏姑娘卑躬让步也不是头一回。 谢敬彦却无视他吭哧,已撩袍上了马车。 第48章 雨滴密密匝匝地落在车篷顶上, 发出吧嗒地声响。 谢敬彦和魏妆坐在马车里,他在中间的锦座,魏妆倚在侧座。 她今日带了葵冬出门, 葵冬是个老实本分的,晓得三公子对于空间的讲究, 没敢跟进去,拘谨坐在外面的车辕上。谢家马车豪阔, 车辕上一样落不着雨。 第89章 前些天中了药的两人同乘,那搂颈掬腰悸动拥吻的画面, 又被这雨雾迷漫的天气渲得氤氲浓郁起来。仿佛又可感知到男子清润的薄唇, 滚动的喉结与心跳,还有女人媚香的丰软,甚至有些时刻危险的熨帖。情愫让人微微不自在。 魏妆其实很少与谢敬彦共乘一车, 前世新婚不久在马车里欢好后, 他连车辕都卸掉换新的, 她就不自讨没趣了。 后来夫妻逐渐离心,要么是有孩子在,要么便各乘一辆。即便睿儿一定要娘亲和爹爹挨着坐, 也都彼此克谨着, 顶多是袖臂碰得近了些。 关于雨中的同乘,记忆最深是那次吵架后他来接她, 撞见与梁王在一起的一幕了。爱吃醋的霸道男人,不算是多好回忆。 此时空间里散发着烤串的香味, 谢敬彦坐姿端方, 一袭雪月绸缎衬得那玉面矜贵, 凤表龙姿。 他是很招惹女人芳心的,哪怕端坐不动, 一缕涤尘清气亦仿佛在悬浮蛊惑。前世魏妆青春懵懂,每每多为沦陷,今次相比还是处子的他,她理当应付自如许多。 魏妆才不须忌惮呢。打从坐进来起,她就侧过脸避开了视线,只是勾着手中的绣帕玩耍。 谢敬彦自然也知这辆马车后来遭弃掉了,可弃的原因并非魏妆,乃因被那阿谀谄媚的奶娘膈应到。 彼时年轻气盛初沾情,对着姝胸楚腰的新婚娇妻,彷如捧着世间珍宝,爱眷难消。偏魏妆在那时刻又极是靡颜腻理,媚骨柔缠,谢敬彦狠起时凤目相视,只觉命都可以舍去不要。 可恶便是那沈嬷婆子,听房-事,塞高腰垫枕,背着他怂恿魏妆应如何主动。但逢谢敬彦宠溺魏妆、缱绻欢-愉,便仿佛一应都是她的功劳,落入了她敲打的算盘。 谢敬彦出类拔萃、凤毛麟角,岂是一刁滑婆妇可拿捏的?他既娶魏妆,只因十五少年起便记在心里。不论她是为了谋利,或爱不爱他这人,再有魏家对祖父的救命之恩,谢敬彦都会娶她,待她专情。 然而魏妆离不开婆妇在跟前,倘若他旁侧几句提醒,还惹得她怨怪,他便多有容忍。 譬如在谢敬彦选部调职的备考前夕,深夜亥时他从书房往寝屋的廊上走。回廊清悄,那婆妇却兜着袖,满脸嬉笑地等在门外,说道:“鸽姐儿适才还问起三郎呢,月事刚过,幸在时辰并不算晚,三郎快回房歇息吧。” 好似专专巴望着他二人合-房,那晚谢敬彦兴致顿消,接连克制了数日。 后来一次在马车里,夫妻俩揶揄几句,魏妆羞愤地闹着小脾气要和离,转身间,却蓦然勾开香襟滑落肩下。彼时两人“久违”多时,谢敬彦大掌掐住了她腰肢。他听不得和离二字。她娇娜不已,他动静猛了,声息交响回荡。 大抵被外头婆妇听去,隔天谢敬彦进到车里,竟看到象骨棋盘上多出了一盒膏药。府上皆知,他车内向来不容谁人乱入。男子沉着俊容,命人把马车卸了! 一言不发,算是震慑住沈嬷。 之后那婆子再不敢干涉私房-事务。 大雨滂沱,车内静谧,他猜测魏妆未必能将此事忘记——这妇人极记仇,有手段有心计对外贤良淑德,对夫婿却可狠可绝。生一次气能记很久,口齿凌厉,斗嘴时常杏眸含泪,十三年谢敬彦就没赢过。 然而尚未确定她是否穿回,他亦掩着心绪不表露。 他垂眸睇去,竹篮油纸内包裹着烤肥牛串、熏鸭头,还有羊肉、鸡杂、鸡翅、鱼虾、鲜蔬菌菇等,好一大包,滋滋地冒着孜然与麻辣鲜香。 啧,放纵口欲了。 记得婚后魏妆想吃烤串又恐长肉,常叫他外带回府。谢敬彦在刑部任侍郎,刑部重煞气,下了职他就希望空间清净。但每次魏妆央他,他又总会带。带的皆是土豆、萝卜、年糕等素味,似这般一大捆肉串实属罕见。 男子微耸眉峰,试探地淡道:“时下贵女多以细腰为美,□□良蔬素。想不到魏妹妹却是开放胃口,喜好丰富。” 魏妆前世怕肉吃多了长胸,这一世她只图自个儿快意,才不管什么束胸贤德、讨好婆母丈夫呢。她想吃就吃,哪儿长肉随意。 她嫣然笑道:“人活一世,身体康健最要紧,年轻时能吃便吃,谁知道何时就没了。该享受自然好生享受呀。三哥不也一样,流连酒楼相当惬意来着。若是这味儿闻不惯,便拿去外头好了,省得熏了你车内环境。” 都给她带过多少回了,现在才说熏。 许久未曾真切打量,谢敬彦惊觉魏妆莹腴时远比记忆中更为动人。少女侧影婀娜莞尔,莹润暖和,白皙秀媚的玉颈下勾勒一幕娇腴,腰细若蒲柳。却想起她吐血后拥在自己怀中的一幕,分房几年不容亲近,彼时方知瘦弱许多。 谢敬彦左手拇指磋磨食指关节,沉声应道:“无妨,茶水饮食皆为人间烟火,做官本应体察民生,这油烟熏便熏了。魏妆若是喜欢吃,日后可嘱咐贾衡,让他给你捎带回来即可。京都鱼龙混杂,免得再碰上那等寻衅滋事的无良纨绔。” 那修长如雕塑的手指动作,蓦地让魏妆愣了一怔。寿宴那日她就好像捕捉到了,只是并未看清楚。 第90章 这是前世魏妆误把舞弊案卷烧掉,他仓促捞出时烙下了伤,此后二人倘若冷面相对,他便惯性搓磨。 就说谢三郎甚记仇的。 而且,最初的谢三,原是习惯攥捻黑玛瑙珠串的。此时手串就在旁边,他却未动。——因为后来的珠串被他捻碎了,他已多年改变了习惯。 谢某人他莫非几时也重生了?魏妆甚为震惊,怨怒上涌,心口一搐。 脑海里忽闪过近日的诸多画面,尤其谢敬彦当街救起她时那瞬间惊讶、愣神的表情;以及远比先前二十弱冠时的沉稳;还有寿宴日,他院里小厮送去给老夫人的橙子…… 既如此,他却为何对那白月光视而不见? 哼。 魏妆努力平复,按捺着启口:“适才多谢三哥解围,但区区一个鲁莽小爷,却挡不住我上街的路,多虑了。只贺锡与我在何年相遇,三哥却是如何知晓?我知你们并无交道过。” 谢敬彦捕捉女人隐含酸冷的语气,些微惊愕。但知她是精明的,他本也没想怎么瞒她。 她能那般运维中馈,足证明其之精明,唯糊涂不该将恶婢用作贴身轻信。 他便淡道:“那贺锡乃长史府老大人的爱孙,常来京城,放纵喧嚷,自然晓得些许。本以为魏妆心中之人是他,原来并非,却不知是何等卓秀男子,能令你一往情深,吾须学习一二。” 他鼻挺唇薄,齿如含贝,漆目中又露出情动的诚挚。 美得俊雅绝伦,而这严丝合缝的话,果然把魏妆的疑虑又挡了回来——她心知今世的谢三公子是对自己动过情的。但谢左相心思缜密,深渊叵测,可以做到瞒着所有人处事。 不管怎样,她既存了疑心便总要验证。 魏妆复了寻常,岔开话题淡笑道:“千人千面,三哥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人皆交口称赞,他年当是怀金垂紫的朝野栋梁。那日我看董妃与饴淳公主有意与你结亲呢,想来三哥也快当驸马了。乘龙快婿,做皇家的女婿,行事可比娶一个小官女子方便,可喜可贺。” 谢敬彦听出话中的揶揄,这熟悉的猜忌挖苦的味道,倘若魏妆便是那妇人,一切都解释得通顺了。何用先前的自己困于梦中那般难解。 他作一贯谦凛,亦不甘示弱地语带解释:“你不喜欢谢三,却也不必如此揶揄。盛安京中,关系繁往,总有些人情世故须周旋。谢某虽有看走眼之时,然则尽量权衡利害。只是外人都道我京都第一公子,我受之有愧罢了。敬彦自此心无旁她,唯有谋政,其余随缘。照拂魏妆便如义妹,说过的亦不会变。” 听着像是道歉又像在自谦,符合他克己复礼的作风。 魏妆杏眸乜斜,打量了几眼,窥探不出更多异样。 但谁说她不喜欢他,她曾那般爱恋过十余年,到底他是看不出来。无心寡情之人,多说无意,总归现在自己已心死重生了。 她轻呼口气,笑说:“对了,适才听你提起玉璧一事,我才突然想起来,进京北上时收拾匆忙,忘了将玉璧放入行装。虽已经传信与家中寄来,但要等上大半月了,委实抱歉。” 她攥了攥袖中的千两银票,佯作一脸的娇柔歉然。 竟然玉璧都没带。记得前世魏妆随行带着青鸾玉璧,新婚夜她郑重地从枕下拿出,要与他夫妻和璧,永结同心。 谢敬彦却习惯将那块火凤半璧置于书案上了,睇着女子眼里忽闪的失落,他有心解释,却甚觉心动,融汇交缠中忘了要解释。 罢,不还也好,省得那褚二惦记……褚二不适合她。 谢敬彦深邃的眸光略沉,唇角掖起:“玉璧本是祖父当年亲赠与你,既赠了即为你的东西,却没必要归还,你留着便是。我适才街心的说辞,为了打发走贺家公子,省得再胡搅蛮缠。魏妆不必放在心里,我既对你述过的话,必然会做到。” 言下之意,他说过放手便放手,不论此时坐在锦座上的是何身份。 魏妆欣然抿了唇,亦淡漠道:“退了亲总归要还的,之后大人还需赠与别家女子。是魏妆无缘,将来必然有更契合你的姑娘出现。” “对了,上午褚家祖母递来帖子,邀请我三日后上他们家去小住一段,到时就不再麻烦老夫人与祁二伯母了。等玉璧寄来时,我会托人送到谢府上。” ……这就要搬去褚府了?话中的“大人”称呼,仿似意有所指。两人之间果真没有回旋的余地,谢敬彦心底凉薄。 他便仍醇润尔雅道:“也好,褚家热情好客,魏妆若想去就去吧,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叫人对贾衡传话便是!” 他手下那两个都被她收服得服服帖帖,她手段厉害。 正说着,车身猛然一顿,停了下来。 听见车外有粗朗的嗓门道:“里面可是坐着修撰谢大人?吾奉旨传召大人入宫觐见。” 第49章 本是傍晚时分, 忽然乌云盖过晴空,乌压压的大雨如注,即便车篷顶上可隔音, 仍旧听得噼里啪啦。 皇上如何此刻宣召自己? 谢敬彦拉开车门,看到前方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个御前侍卫, 看装束应是正六品的千牛备身,比谢敬彦从六品的翰林修撰稍高。 第91章 他问道:“备身大人可否告知宣召下官何事?” 这雨下得毫无防备, 出宫时未带雨具,把人淋成了落汤鸡。 御前侍卫姓万, 万备身一手攥缰, 一边吐了吐滑入唇边的雨水,扬声说:“皇上风湿骨痛,汗如雨下, 命卑职出宫, 急召修撰大人拟写罪己诏。吾已从贵府找到衙房, 听闻大人在街市,这便撞上了!” 话说着,忽地瞥见谢敬彦旁侧还坐着个妙龄女子, 十六七岁仙姿佚貌, 婀娜艳媚,车内氛围氤氲莫名的。 万备身御前当职, 还从未见过这么娇的美人。不是说谢大人无意脂粉么?怎的……看起来两个人竟有些气场牵融。 万备身没掩饰住惊诧,待反应过来后, 又忙立时低下头来, 不便再多瞟。 风湿骨痛却急着宣谢敬彦下罪己诏? 虽说历来皆有皇帝龙体不适, 下罪己诏,以求天恩眷顾的例俗。但谢敬彦很清楚, 淳景帝能征善战,练得一身铮铮铁骨,哪来的风湿急症?他前世驾崩,乃因焦皇后仙逝,悲痛难忍,而后沉醉修仙炼药过度而薨。 谢敬彦默然稍想,短暂回忆这个时期的朝局,应当是为了给焦皇后盖避暑殿一事了。 去年焦皇后中暑,入秋淳景帝就突然犯起了“风湿”,很快亲信朝臣建议寻一块冬暖夏凉之地,以作圣恭颐养,建殿草章谢敬彦已拟过了几次。 然最好的位置是绥太后手上闲置的别苑,淳景帝动了用这块地的心思,又怕太后不肯,这罪己诏主要是为了施苦肉计的。毕竟绥太后只淳景帝这么一个儿子,含辛茹苦费尽手段才爬上的帝位,怎舍得受苦。 待宫殿建妥,他的骨痛也就自然好了。 谢敬彦便问道:“大雨倾盆,并无另外马车,却如何进宫为好?” 万备身一愣,出宫时只为传话,哪料到突降暴雨,自己也淋了个通透。 进宫当属紧要,但也舍不得那娇滴滴的小美人被雨淋到。只好为难地说:“不如就同乘进宫,待送了大人面圣,再送这位姑娘回府。左右不宜让圣上久候!” 侍卫落在女人身上的目光滚烫闪烁,谢敬彦析微察异,何能不觉? 此时若把她放下去,梨花带雨衣缕沾湿的,怕是谁家公子路过,又要上来搭讪相帮。她这一世如此胆大开放,谁知能惹出个什么事。 谢敬彦又想起上回马车里魏妆撩拨放肆的一幕,那纤莹手指竟往他腰带上勾划,自己痛苦弦绷,心都碎成渣滓,以为她早已与了别人。 此时想想,那些经验怕不都是前世得来的。 他脸上神色淡冷,协商地看向魏妆:“劳累魏妹妹与我同行一路。” 这么大雨,谁下车淋了都不合适,魏妆可也不想传出刻薄名声,她还得打造口碑经营花坊呢。 今世的谢三郎与自己无怨无仇,还有舍命救护之情;而若是前世的左相,她更须得仔细斟辨,魏妆便答应了下来。 贾衡甩了件雨具,扔给了马背上的万备身,当即掉转车头。 * 半个时辰后到了宫门口,万备身亮过牌子放行,直接便去了皇帝的勤延宫。 聂总管打着大伞在殿前等待,看到连忙将人迎上汉白玉阶。 暖意和煦的宽敞大殿内,四十六岁的淳景帝正手抓着狗粮,撒喂给两只不停摇尾的哈巴狗。 太医蹲在旁边给他热敷关节。 听闻潮湿袍摆摩擦着风声走近,皇帝匆忙停下动作,摆出了一副比刚才更为痛苦不堪的惨淡脸色来。 谢敬彦扫一眼,由衷啧叹淳景帝为了宠妻,把演技练就得炉火纯青。 他上前觐见:“微臣参见圣上,万望保重龙体!” 说来淳景帝乃是个宽厚豁达的好皇帝,处事和乐随性,但也因为脾性过于宽仁,许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而使得朝局表面平和,实际多有漏洞。之后皇后薨逝,更是沉迷修炼,大权旁落,留下成堆的烂摊子,让谢敬彦好一番收拾。 然到底弑了他高氏皇亲繁几,谢敬彦再见面未免些许唏嘘。 淳景帝原还怕装不像,看到他态度这般恭敬关切,顿时松了口气。 挥挥手,让旁边的太医水温别那么烫了,而后咳嗽虚弱道:“谢爱卿来得正好,朕见你年轻朗健,步履如风,好生羡慕啊。朕这老毛病算是当年打仗受伤落下的,从去年秋冬就藏不住了,天气一变就煎熬。也或是朕的功绩不够,惹得先祖责怪,须得反躬自省。你这便给朕拟写一份罪己诏,明日早朝时朕念给众位大臣听。” 御前太监聂总管搭垂着拂尘,站在旁边默默腹诽:咱家跟随皇上,要从皇上还是皇子时算起了,皇上去边关打仗就没受过大伤,小伤皮肉流点血的对他而言都不算事,堪称战无不胜,何来的老毛病? 被淳景帝瞪了一眼:胡想什么,朕宠个老婆容易么? 聂总管吭吭嗓子,忙作若无其事。 谢敬彦薄唇轻抿,蓦地联想到自己。前世三王争权,财库与政权在太后及梁王手上把持,杜贵妃与宣王紧攥兵权,太子高纪能力上佳但势弱,然可保大晋江山长久。 夫妻成亲十三载,朝局风云诡谲,不知几次性命攸关刀尖舔血朝不保夕,谢敬彦皆一人扛下,从未舍得让魏妆忧虑。人都道他谢左相为弄权而心辣手狠,又怎知对于他而言,能性命无虞地下朝回来看见娇妻与幼子,已是欣慰。 第92章 ……掏心掏肺却不为妻所动。这皇帝倒是对焦皇后偏爱得袒露无疑。 往日圣意靠揣摩,今世再来一遍,他自是信手擒来。 那避暑殿建好不二年,焦皇后故去,皇帝就用作修仙炼药了。但若没这座殿,也会有别的,建与不建并无差别。 谢敬彦遂不多问,走去桌案旁,取了纸墨便开始动笔。 * 魏妆坐在内左门旁的承宣房里等待,望着外面的大雨淅沥,落在空旷的勤延宫场院上,把男人一道修挺的背影掩过。 虽说一开始便知谢三郎心怀凌云锦片,非池中之物。但进宫后他步姿洒落,有着睥睨苍生的那股运筹帷幄,真像极了某个谢左相。任他如何掩饰,魏妆曾那么爱过他,仍是可以看出变化的。 却不知他到底是或不是。魏妆咬唇,下意识攥紧着袖边。 适才进宫后雨如瓢泼,把坐在车辕上的贾衡和葵冬都淋了个半透,也就没立时送他们出宫了。留在勤延宫不远的承宣房里等着雨停,贾衡坐在廊道,魏妆和葵冬坐在屋里,各用炭炉烤着衣物。 魏妆想起买来的四份烤串奶茶,凉了不好吃,便送了万备身与贾衡一份,剩下的自己和葵冬吃了。 递给万备身的时候,那御前侍卫的脸都羞红到了脖子根。 忽而雨停,申末酉初,本该是天渐黑,却因下过雨而变得亮堂起来。魏妆便去到廊下透透风。 从内左门里急匆匆走出来一个内廷嬷嬷,看衣饰仪容应当颇有身份,问守卫道:“季花师可回宫来了?皇后娘娘等了好半日,按说傍晚就该到的,这盆花若再拖个一二日,怕是该萎烂了。” 边说边张望着进宫的方向。焦皇后喜爱怡情养性,中宫里有一片她自己的花园,又请了有名的御花师。十日前那季花师告假探亲,原定今日回宫却给耽着了,真让人心急。班嬷嬷已经出来看了两趟。 派去打探的太监小跑赶来,颓唐道:“回嬷嬷,已经谴人去瞧过,说是回京途中山石滑坡,堵住前方的路了,一时难于通行,怕是最快也要后日则个!” 班嬷嬷兜着手直叹气,那盆帝王花乃是遥远的大西洲夷国进贡来的,就一盆,精贵非常。皇上名义上寄养在皇后宫中,若是给养死了,可怎么交待?还少不得被那些眼红的娘娘们置喙,用来大做文章。 班嬷嬷嘴上急道:“这可怎么是好,平日都养得好好的,按花师说的放在廊下,正是花季,还等着开花给皇上看呢。竟忽然就发烂了,又不敢轻举妄动,唯怕烂得更快。” 看了眼魏妆,稍露惊讶又焦虑地错开。 魏妆听明白了,原来是皇后跟前的嬷嬷。花草发烂的原因约莫就那几种,她却是有把握,便上前二步作揖道:“臣女自幼识花艺,多擅伺弄花草,嬷嬷若是不介意,臣女愿前往试试。” 她言语得体端慧,眸光澄澈,笑容明媚,叫人醒目。 班嬷嬷虽说一眼看着喜欢,却是不信的,那么精贵的、隔着迢迢大洋进贡而来的花,等闲人家岂有见过?皇后平日也只容季花师亲自看管。 只眼前的确着急,便多问了一句:“那花怕是你见都没见过,你能行?你是谁家送进来的?” 瞥了眼那边皇上的勤延宫宫门,再一看她如此姣美,不由流露审慎。 魏妆忙谦虚解释:“回嬷嬷,臣女乃筠州府魏屯监之女,今日恰在谢府三哥的车中避雨,圣上急召三哥,却无多余骑乘,便随同在外等待。臣女在筠州府常年养花,品类多样,进京后亦与悦悠堂乌堂主有探讨切磋,看到嬷嬷着急,这便冒昧自请一试则个。” 哟,竟是魏厷集的孙女? 班嬷嬷扬起眉毛,立时态度不一样了许多。 这宫廷之内没有秘密,经筵日讲那日以及谢侯府寿宴上,太后对魏家长女的偏爱提点,皇后这边早就听说了。包括被魏妆栽种得流光溢彩的三盆珍奇花卉。 原以为不过一州府小官之女,没想到这般钟灵毓秀、姿容庄丽,难怪能被太后瞧在眼里。 再又听到悦悠堂的大名,这家花坊技艺高湛,奈何不服拘束,行事蹊僻,等闲难以请动。姑娘能与那乌堂主探讨切磋,想来应当可以。 班嬷嬷这就说道:“也好,就随我去看看吧。”转过身,在前面带路。 魏妆搭腕应“喏”,带上葵冬随行。 第50章 宽阔的长廊通往内廷回旋, 放眼过去一片琉璃金瓦,雕廊画柱,好生端庄肃穆。大晋朝国力强盛, 几代帝王打稳的江山,体现在宫廷建筑上亦是宏伟巍峨。 葵冬两眼盯着脚下的砖石, 暗自紧张,她一介谢府四等小婢, 人生头一次进宫见娘娘呢。还是皇后。 惊叹魏姑娘胆略是真大,连谢芙谢莹嫡小姐都不敢这般冒头, 万一没能把花看好, 被治罪了怎么办。 魏妆睨她,用眼神宽抚,葵冬这才逐渐地放下心来。还是选择相信魏姑娘的! 前方回廊的交叉口, 并行走来两个衣饰华贵的男子, 左边穿宝蓝锦缎祥云袍, 英武健朗;右边则银纹玉绸团领袍,有着肖似皇上的落笔眉,端的是仪表悦目, 贵胄天骄。 第93章 魏妆认出来是宣王高绒和梁王高绰。应该是听闻皇帝不适, 进宫尽孝来了,这两位斗得可狠, 表面则兄友弟恭。 班嬷嬷欠身招呼道:“见过二位王爷。” 魏妆也跟着旁边的宫女们默然福礼,对梁王无多余感观。 “免礼。”梁王高绰点头, 本欲擦身而过, 忽觉一缕从未闻过的媚润花香, 竟沁得他心头一跳。侧目而视,看见魏妆的一瞬间他眼睛发亮, 步履都慢了下来。 往前走了几步,梁王问宣王道:“适才那位是?新进宫的女官?” 瞅着也不像,怪娇媚的,这般勾人的女官若没点儿本事,三五天就被父皇的嫔妃给弄残了。 宣王得意,果然,就知梁王最是风流,惜美人识佳人,蜂识莺猜。只叹梁王妃的背后娘家是显耀望族,他才一直忍着没纳新。眼下梁王妃两年多腹中无动静,德妃、太后那边肯定着急,再找侧妃却是有理由了。 那魏家姑娘娇媚姿色,进府后梁王高绰恐怕不能把持,早晚被勾了魂。到那时梁王妃娘家不痛快,对宣王自然也有好处。 可惜了,的确是一株诱人牡丹,但宣王为了谋位什么都可忍。 宣王高绒拿捏着梁王脾气,悦色一笑道:“二哥看上了?却非女官也,是女官倒好说了,问父皇讨要了去。那姑娘乃是谢三郎近日退亲,闹得满城议论的未婚妻,魏家长女魏妆。该是个心比天高的,连谢侯府都推拒,只怕轻易不容谁把玩。” 梁王听到是魏家,顿时记起来,他听皇妹端敏公主提过,说太后和母妃似瞧上了哪个辞官老侍郎的孙女,要给他弄做侧妃。 梁王心里还不太高兴,把别人退亲不要的给自己,还只是个区区州府出身,就算是为了博取名声或生个小皇孙,也不能这么把他将就了。 他本不屑一顾,然而适才擦身而过,只见那细腰翘臀,都恨不得攥手心里,拿命舍了地疼宠她。 呵,若是个轻易把玩的,才是没劲。 梁王提起了兴致,只做敷衍道:“三弟话说哪里去,只不过瞧着眼生,随口问问!” 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恋恋不舍走开。 宣王调笑说:“二哥若是有意,却也不必忍着。转眼到蹴鞠比赛,赢一场便能让多少姑娘动芳心了。” 声音渐行渐远,消失在拐角。 * 勤延宫里,谢敬彦托起明黄的折子递给聂总管。聂总管没看内容,先扫了眼那颜筋柳骨的字迹,便已露出赞赏,而后看完交给了皇上。 淳景帝接来,只瞅得连连点头。 一份罪己诏写得当真叫个感人肺腑、情深意切啊,不仅写出了罪己诏律己省身的诚恳,也没忘记在字藻间圆润自然、潜移默化着自己付出的功绩。听起来既是在自审自责,实则分明让人体恤感怀,动容伤情。尤其这句你且看,更是画龙点睛,精妙至极—— “……惟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勤于天下,不敢毁损。然而昔年征战伤骨疼痛,大业之治尚且远兮,精力已透,朕每夜半思及此,辗转难眠,今述朕之过,望根基永固,咸使闻之。” 这句堪称直指目标,完美收尾。淳景帝自己看了都热泪盈眶,更莫论太后与朝臣了。等氛围渲染恰到火候,再找两个亲信大臣提起建殿养生,太后那边就容易松动了,也不会怀疑到他在偏宠皇后。 淳景帝不由得盘起了热敷的膝盖,啧叹道:“自古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果然是谢太傅悉心栽培啊。谢爱卿不仅笔触老道,更加见微知著,开宗明义,深得朕心也!” 忽地记起自己正在犯骨痛,忙皱起眉头来。 “皇上谬赞,微臣惶恐,不敢匹及祖父。”谢敬彦眼如丹凤,轻抿薄唇,只作谦虚。 淳景帝遂又顺势提点了下蹴鞠赛的目的,当然,说得相当隐晦——想要梁王队最终获胜,还不能被看出蹊跷。 这是为了弄钱,皇帝表面上给太子和两王的赛队皆下注,实际背地里投了厚注给梁王。如此一来,地和部分经费都好办了,太后的脸面也给足。 前世谢敬彦便已揣摩通透,更何论现在,自是一点就透,他表明自己会护着王爷进入决赛。 心里想到魏妆还等在承宣房里,承宣房乃官员部属往来频繁之地,莫要生出甚么事端为妙。那女人如今行止咄咄,张扬外露,他顶好早些结束告退。 未明说护哪位王爷,看来小子上道了。皇帝倍感欣慰,他要的就是如此。 谢三郎自幼蹴鞠技艺卓秀,淳景帝要的是他一路辅助宣王进入决赛,让宣王俨然有赢的趋势。同时淳景帝又有别个安排,把梁王也一并踢入决赛,这个时候,谢敬彦就该发挥他悄然不觉的作用了。 一通对话下来,换成谁都不会比谢家三郎更从容。淳景帝看着年轻郎君神采奕奕的风姿,忍不住又关注到了亲事。 说来算算该有二十了。二十岁的男郎到了须成亲的年纪。 淳景帝关怀道:“听说筠州府魏家退了爱卿的亲事,莫往心里去,这个魏家的风格,向来扭拧。廉守的官员大都如此犟倔,昔年朕就曾强留魏老侍郎,深有领教过。他家想退亲,退便退了。你是谢太傅最器重的爱孙,亲事朕便为你做主了。” 第94章 “对了,上次董妃送去的福禄万代摆件,你可收到了?如何?” 谢敬彦晓得这位皇帝最擅绕弯子,贯日在后宫周旋,说话已练就得磨盘两圆了。 他心弦起伏,眸光忽烁,应道:“退亲乃是尊重魏家的决定,微臣并无怨言,仍将魏女视为义妹照拂,却对亲事不急则个。皇上问的可是祖母寿宴上的御赐寿礼?那金瓜壶与灵鹿、葫芦三套摆件,祖母倍感荣耀,欢喜非常,多谢皇恩厚眷!” 特意将三样合在一起说了,也没提自个的看法。 淳景帝只好道:“哪能不急,朕不会让有潜力的年轻朝臣受委屈,定为你择个好姻缘。夫妻二人最要紧是相合,这方若强势,那方就弱些,反之亦然,互相磨合关照,合不来散便散了。你看朕与皇后,多少年来就没红过脸!” 中年帝王身量健实,生得一副墨笔眉,端隽五官,不仅能打仗,还脾气好,重情义。但听说对比昔年的庆王高迥,却仍逊了一筹,使得他心中一直觉得高配了焦皇后,一辈子只将她捧在手心里,未敢松弛。 说来淳景帝上位期间国泰民安,边疆趋稳,祖父的太傅当得是清闲的。等到谢敬彦之后,却就如履薄冰,刀尖沥血了。若是焦皇后能活着,却也能挽回不少局面。 看来他得加紧找庆王旧部了——在皇后薨逝之前若得以正名太子出身,堵住朝臣诸嘴,也能轻省些。 谢敬彦笑笑,并无拒绝不拒绝,应道:“婚事随缘,得圣上一番开解,如醍醐灌顶,臣谢主荣恩。” 随后告退出来。 啧,这一番对话可谓实在舒坦,淳景帝筋骨舒适。 命太医退下:“还是后生可畏也,不拘一格,说起话来通透析厘,颇得朕心!” 聂总管也是如此觉得,端看谢修撰一袭绸袍翩然走入,已然是一道清逸仙景了。难怪那董妃一天天的在皇帝跟前念叨,这次谢府寿宴还硬要蹭着与帝后同送贺礼呢,瞧这女婿人选挑的,万里挑一了! 聂总管不由呐道:“这么好的阁臣种子,皇上真舍得让他做驸马?” 历代都有驸马不宜从政的不成文规矩。 淳景帝做随意道:“饴淳本非正室公主,却无妨碍。” 心里却有自己的打算,谢家是最忠心也只忠心于帝后的,配谁不要紧。重要的是董妃与杜贵妃亲近,把谢三郎尚给饴淳,表面就相当于谢家与宣王拉近,可以让梁王忌惮。他这两个儿子好逞强,就让他们先去争一争,太子这边也可消停些许。等太子妃生下皇孙,淳景帝就可以借口当太上皇了。 聂总管瞄着皇上眉眼间的憧憬,心知皇上果然在打算盘,忙点头奉承道:“也对,还是圣上英明呐!” 这驸马看来谢修撰是做定了。 第51章 酉时三刻, 大雨过后空气湿润,天空却还亮着隐隐的霞光,将洗涤一清的汉白玉台阶打照得发亮。 谢敬彦往外场院出去, 迎面遇见梁王高绰与宣王高绒走过来。 他沉敛心绪,拱手施礼:“下官见过二位王爷!” 傍晚兄弟俩听闻父皇风湿骨痛, 匆忙入宫来尽孝,皇帝推说要起诏书, 命晚些时候再打扰。两个就先去给德妃与贵妃请安了,原来叫的是谢三郎。 宣王有意拉拢谢家, 便扬起笑容道:“原是谢修撰在父皇殿里, 可真是巧合,适才看见魏家的长女也在宫中,跟随皇后身边班嬷嬷入内廷去了。” 魏妆去皇后宫中做什么?她既在经筵日讲上出头表现, 巴结讨好了太后与德妃, 如何转身又去靠近皇后? 若真重生回来, 难道不知绥太后对皇后的芥蒂? 更未料到,她这一世的功利心这般强。 谢敬彦稍默,掀眼看向梁王——没几个人知道, 梁王在失势后曾给魏妆暗中递过消息, 扬言愿带她私奔,他有足够的储蓄供她半生优渥。谢敬彦密线网罗, 何能不知。但消息递到魏妆手中,那妇人看都不看便烧掉了。 她没跟梁王走。 谢敬彦便越发以为他二个之间有过勾当。但那时他只当魏妆审时度势, 擅权衡利弊, 乃是个薄情的女人。 是以, 在看见魏妆吐血倒下后,谢左相心痛之余亦震惊。他想象不出, 以她在后宅的精干,竟能被贴身的恶婢算计那般。 想起对她曾有过的误会便堵于心口,反复难抒。没想到却又穿回来了。 弑杀皇宗乃大不义,然前世若不杀梁王诸人,绥太后就不会死心,大晋朝纲难稳。过后的史书对于谢左相的容行,必当或褒或贬地记上狠厉几笔。 希望今世这二位王爷少折腾些许,免得再度兵戎相见! 谢敬彦隐了翻涌的心思,唇色清淡,悠然回道:“傍晚圣上急召,魏妆与我同在车中,遂一并乘车入了宫。下官正打算去寻她,还要多谢宣王提醒。” 梁王在旁听不得劲了,他自然不知道淳景帝背地里布着怎样的棋。 只觉得吧,谢家一向中立,父皇这次却为何,似乎在把谢三推进宣王阵营? 蹴鞠赛入宣王球队还可以理解,毕竟抽签抽到的。但谢府寿宴,却将帝后寿礼与董妃母女的一起送去,送的还是多子多福的金葫芦摆件。 第95章 这就匪夷所思了,莫非不清楚董妃与杜贵妃的关系?就算尚给自己端敏皇妹做驸马,也别尚给饴淳那个套名公主啊! 宣王高绒手上有兵权却无钱,梁王有钱却缺兵权,故而太后一直在笼络褚家,亦栽培褚家老二。褚二潜力甚大,而谢敬彦与他关系交好,若能一并拉来效佐梁王却是最好的,别被宣王沾光去了。 梁王便也上前,拍了一拍谢敬彦肩膀,热络道:“有劳谢修撰了,这大雨瓢泼的进宫一趟,可见父皇对你的器重。对了,前些日子听闻魏家与你退了亲,却也无妨,这京中多少贵女在排队等候,择日请你来赏马,到时本王给你参谋参谋姝色。” 宣王在旁揶揄道:“怕是二皇兄自个着急吧,我见你适才看到人家姑娘,一路念念不忘。你放心,人谢修撰不会和你抢的,呵呵哈!” 梁王手掌搭在谢敬彦宽肩,谢敬彦乜斜一眼,而后磊落抖开:“二位王爷说笑,敬彦心中只唯效力朝廷,并无多余杂念。” 果真是京都第一公子,外面说的没错——脂粉不沾,寡于风月,那般绝顶美人儿竟能说放就放。 听得兄弟俩朗笑,这便上台阶面圣去了。 * 魏妆进了永熙宫,焦皇后正在殿里给一幅画上色,但见是个四十余岁的美妇人,保养得极好,面容光洁饱满,看上去雍和祥睦,宽容而明智。 班嬷嬷走过去,低声禀报了一下情况。 焦皇后便搁下色板,露出笑颜转过来:“哦,你便是魏老侍郎的长孙女?一晃十几年都这么大了,来,过来本宫瞧瞧。” 魏妆上前见礼。她对皇后印象并不多,只记得该是和蔼之人。 启唇柔声道:“臣女拜见皇后娘娘,适才听到班嬷嬷说御花师路途耽搁,这便斗胆毛遂自荐,前来试试。” 筠州府旷蛮军屯之地,这小姑娘却肤容水润,行止大方怡然,毫无虚浮或生涩,瞧得焦皇后自然地喜欢。 焦皇后因为曾与庆王订过婚,又早产一个多月生下了太子高纪;襁褓时宫人照顾不仔细,给高纪右眉心落了个痕,让人传说开,却成了与庆王相似的胎记。即便她与皇上分明新婚初夜,彼此心中有数,偏偏有理也说不清楚。 她就一直想笼络和太后的婆媳关系,免得皇上父子夹在中间难做。眼前少女既是绥太后看重的,又且能养出谢府寿宴上的珍奇花卉,便让瞧瞧无碍。治好了花是好事,治不好皇上也不会怪罪。 焦皇后便让班嬷嬷带着去瞧瞧了。 下了正殿台阶,往后头的园子和花房穿梭。今日大雨,宫女提前把花盆搬至墙下,没被淋着。 季花师告假时说过,多晒晒太阳即可,起初都让晒得好好的,忽然一日却看着要发烂,可把人好生着急。 班嬷嬷指着那花,大略说了说原委。 但见花盆里的植株叶片饱满而青绿,顶端几颗花苞呈圆形状,透出内里的红粉嫩蕊,还覆着一层柔软的茸毛,十分的罕见。 得益于谢某人,恰巧魏妆不仅见过还养过。只是此花耐寒耐旱,从十一月至翌年五月皆属花期,该是生命力顽强的。 魏妆蹲在廊前,仰头说道:“此花可是叫帝王花?产于大西洲国,花开后花瓣绚丽夺目,表寓圆满吉祥。若说得没错,它该是喜阳光与稍干燥的环境,不该晒几日便忽然萎了的。” 班嬷嬷听得暗自惊讶,进贡的西洲小国路途遥远,到达京都后原有的贡品花卉里,唯仅剩下这一盆。皇上想送给皇后,又恐太后、嫔妃们有意见,便推脱寄养在中宫。宫外头可没人见过。 班嬷嬷不由得唏嘘道:“送来时植株尚小,未曾见过花开,这还等不及花开便出了事。但姑娘竟知道这花的来历,可见是有些见地的,便快瞧瞧怎么个回事吧。” 第52章 魏妆认得帝王花, 是因谢敬彦曾送给过她一盆。 新帝高纪赏赐给他的。某天魏妆推开卧室窗子,看到窗边放着一盆瑰丽多彩、灿烂娇艳的花,洋溢着从来未曾见过的热烈。正在诧异, 看到对面廊下站的谢敬彦,她问他哪儿来的, 大人何意? 谢敬彦肃冷道:“皇上送的,大西洲国帝王花。本官不懂养花, 麻烦你替我照看。” 魏妆也不白得,见他贴身的手帕已洗得脱线, 就抽空绣了条新的还了人情。 那也是她最后给他动的针线女红了。 听完班嬷嬷描述, 她便蹲下查看植株。发现是从花茎的下半段发生萎烂迹象,上面的叶子与花苞却仍生命力旺盛,显见是根部出现了问题。幸在平日照顾仔细, 发现得早。但若是寻常的根部问题, 应当循序渐进影响到整株才被发现, 不会断层迹象这般明显。 她拜托宫女托起花盆打量,这才看到盆底的渗水洞眼竟然被油纸封口了。她俯身凑近,忽地却闻到一股酸臭难闻的味道。这味道在筠州府粮仓附近时有闻见, 应该是耗子尿。 魏妆起身把情况和班嬷嬷说了, 而后一棵棵小心地移出植株,用清水及花房里的药水过滤消毒, 再重新栽入新盆中。 第96章 宽慰道:“所幸发现得早,端看花苞与叶片尚且饱满, 影响不大。明日若能放晴, 便置于廊下晒晒, 应当能活过来的。” 班嬷嬷看她年岁虽嫩,却一番娴熟动作自然流畅, 已然多有信服。表了谢意,带魏妆回皇后跟前复命,附耳把看到的说了一遍。 花盆里及附近地面都没有抓爬的土屑痕迹,中宫更从来不闹耗子,即便真的耗子尿了,何能刚巧盆底又被油纸糊住?分明就是为了浸烂根部用的。 焦皇后心下了然,她在后宫多少年,想想便能明白。这盆帝王花精贵,德妃、贵妃几个都讨要过,皇上没给,只说皇后这边的花师厉害,送来中宫寄养。虽说寄养,但谁都认为是送了她的。 她虽不会明算账,也总须知道谁做的。 焦皇后低语吩咐:“你去查查,这几日都有谁去过花厅,莫往外传出。” 班嬷嬷应是。 皇后这便溢出高兴的模样,留魏妆喝了会儿茶,又问了些筠州府及进京后的情况,魏妆皆一一作答了。 皇后舒心道:“这么好的姑娘,那谢家三郎也逸群之才,合该是佳偶天成,当真可惜了。只这缘分的事儿强求不来,命中自有安排,便如我,曾经也想不到会嫁给皇上。你们年轻人有自个的想法,却也随缘吧。” 说完,脸上不自觉地浮起幸福来。 魏妆抿唇说:“皇上与皇后娘娘举案齐眉,伉俪情深,世人皆羡叹呢。娘娘一言,臣女受教了。” 心中想的是,别说原装、真情纯挚的谢三郎了,若然谢左相也回来,她掐他的心都有。 儿子谢睿才十岁,怎么办。 忽而一名太监走进来禀告。 皇后听完打趣一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你那位谢三哥在外面等候小半个时辰了,御膳房给他在皇帝偏殿准备了晚膳,愣是一口没吃空肚子干站着。眼看宫里要落钥,本宫就不留你了,待花成活,本宫再重赏你。” 魏妆站起来作揖,嫣然道:“养花是臣女喜好,今日刚巧进宫遇上了,却不敢邀赏。这厢臣女先行告退,娘娘万福安康。” 随了太监从永熙宫里出来。 太极宫恢弘浩大,殿宇皆建在高阔的石基上,人在回廊上旋绕,少顷便望见那内左门外立着的一道挺括身躯。 男人惯性垂着袖摆,写意一种深思审慎的态度。 嗯。魏妆轻咳出声。 谢敬彦转过头,看到女子白皙如脂的肌肤。夜色下他眸色微闪,启口稍顿:“魏妹妹出来了。” 魏妆存心说:“适才雨停后,遇见班嬷嬷急找花师,我便去瞧了一会帝王花,劳动三哥久等。” 帝王花。此花只养在宫里,宫外未曾见过,等闲也无资格养栽,她却倒熟悉。 谢敬彦自是记得曾送过那妇人一盆。 心里也不知道魏妆在打算什么,莫不知朝野宫廷祥和之下风云暗涌么?这一世竟处处出显锋芒。 他淡道:“无妨。场院空旷,我看天空月色尚好。”莫名一缕克制忍让的意味。 这感觉只有那婚姻中的双方才能够辨识得出。如果仍然是二十岁的谢敬彦,便该是年轻负气且谦凛的冷淡;但若是谢左相,就有一种老夫老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图轻省了。 魏妆掖唇:“那便回府吧。” 马车就停在勤延宫外,走几步就到了。 上到车厢,又按照两人来时的座位分开。魏妆没什么话,看谢敬彦倒茶喝,喝茶动作雅意斐然,一口气饮了三杯。 啧,写完罪己诏,晚膳都不用就跑来内廷门外等,只怕是饿了。 她好在吃掉了一顿烤串,又在皇后宫中用过茶点,反正他亦瞧不上闲碎零嘴,没给他留。 魏妆打了两个哈欠,自己便瞌睡起来。 雨后夜色静谧,谢敬彦看着她娇粉的睡颜,勾开旁侧叠得齐整的薄锦,给她披遮上去。 一会儿到得谢侯府门前,贾衡喊“迂——”。 谢敬彦唤魏妆:“到家了,醒醒。” 魏妆浓密睫毛微翕,喊几声都未动弹,侧脸抵着靠枕嘟了嘟嘴。谢敬彦看她睡相如此,便没想继续吵醒。默了默,一手托起她后颈,单臂绕过膝弯,干脆将魏妆抱了起来。 女人身姿婀娜,此时软软的、烫烫的,从肤骨里透出鲜活生机。不似后来,动不动便寒凉,给她用了多少名贵野参都不顶用,手摸着也似没温度。 怎睡得这么沉,几百年没睡过觉似的。 谢敬彦蹙眉,行动却仔细轻柔。长臂稍抖,将魏妆稳当揽入怀里。一抹无法形容的酥-软顿时抵进他心窝处,他噙起薄唇,窥见那白-嫩脖颈下露出小颗的红痣。 这女人长肉专挑地方,肩柔腰细,但若你箍上她纤腰,便能觉出那腰窝处迎起的娇弹。胸襟就更不用说了,能吞噬人心魂一般软糯。 她长肉就只挑这二处长,前世脸皮薄,夫妻行事总迫他熄灯。谢敬彦仔细算来,其实都未曾细看过她几回,每每只有夜色下氤氲的声息,与凭心去感受的旖旎深泽。 若是前些日的自己,只怕难于抵挡她媚艳。但此刻的他与她十几年夫妻,那些感觉早被折磨得生生耗淡了。抱着也就抱着,不会多想,不过是不想让旁人动她罢。府上婆子未必能有他周全。 第97章 贾衡让出道来,由不得人不吃惊。愣是谁看到这一幕,也不会觉得公子与魏小姐真很清白吧? 谢敬彦对侍卫视若无睹,记得前世可没这么八卦的。只旁若无人往府院里走。 庆管家迎上前来,口中叨道:“哎哟,可算回来,急都急死了。傍晚下大雨,府上不见了魏姑娘,老夫人与二夫人急着到处找。后来听说姑娘随三公子进宫了,又不知道是否属实,总算松口气!” 谢敬彦伸手一挡,做噤声动作:“小声点。” 而后垫一垫膝盖,将魏妆某双娇柔的丰莹隔开些空隙,免得他被雨溅湿又风干的衣帛贴到她。 又想起她的体弱原是被恶婢算计,方才逐渐失了温暖。男子隽颜冷肃,虽不再夫妻,他这一世却不容谁人害她,漠然把她往云麒院抱去。 …… 次日一早魏妆醒来时,已经卧在倾烟苑软香舒适的床榻上了。 她记起来,出宫半道上她就睡着,却是如何进府的,一点印象也无。 问沈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一旁沈嬷眼底泛着光,睨着小姐睡醒后桃腮杏面,娇滴滴的姿容,只作含糊答道:“是三公子抱姑娘回府的,听说原差点儿抱去云麒院,半道上又折来了这边。” 多余的话半句不敢置喙。 眼下鸽姐儿处事有心机,有谋算,性情已非沈嬷能折磨得透。谁知道鸽姐儿出了趟门,怎的会被三公子搂回来呢。啧,男子放她在床上的动作轻柔,衣襟亦被她压得皱巴巴的,还有红唇印子。 若非仆从提醒,只怕真就抱云麒院里去了,那岂不是……鸳鸯交颈? 没准是日久生情,鸽姐儿又另改主意了……沈嬷千万得忍着,别打听到底发生了何事。 什么?她与他一无夫妻之名,二不过贺寿世交,竟抱去云麒院? 魏妆当然不知道是谢敬彦惯性使然,冷声问绿椒:“你来说。” 绿椒猛摇头,罚二十板子的屁股才刚好,一次就够了,再打该扁了! 倒是葵冬老实地述道:“小姐在三公子车上睡着,到达府门前,他唤了小姐未醒,便将你揽抱回来。并嘱咐奴婢们不许吵扰,让你睡到自然醒。” 魏妆这才了然,难怪梦中的自己似被托起,在舒适的温泉湖面泛舟来着。只那舟中茶香沁脾,是她喜悦的气息,莫名心窝安稳,她便睡得不想睁眼。想来必是谢敬彦抱她入怀,行走在路上。 她迅速环视,在床尾找到了尚未被拿去浣洗的裙裳。揪了揪袖口,感知到千俩当票还在,这才蓦地松口气。 未免徒生误会,就解释道:“昨日忽降大雨,我那辆马车被贺家小爷借走,遂只好躲在三哥车上避雨。半途皇上急召拟旨,便一同入了宫去,又为皇后娘娘调理了花卉,回来得晚了些,等闲谁都别多想。” “该叫个婆子背我进来才是,总好过麻烦三哥!” 映竹看出了姑娘的忧虑,有心宽慰一下。说真的,若非三公子上回已经发过狠话,老夫人又严令不让讲,只怕阖府清早就传开非议了。 公子抱姑娘回府的时候,单臂环过姑娘削柔双肩,一臂托着她膝弯。那般小心,当真似鸾凤相得益彰。 映竹低语道:“姑娘放心好了,我们都知道公子视你为义妹,不会有旁余心思。” 魏妆倒也清楚,若他是原装谢三,必然清凛疏傲,说放手绝不拖泥带水。若是那谢左相,他更对自己无爱,为的不过是习惯性尽责罢。 她暂且略过话题。 然而等到去了老夫人上院请安,一个个的脸色可就丰富多彩了。 第53章 寿宴的善后忙完, 谢府又恢复了日常的晨昏定省。 清早辰时正,男郎们已去上朝,琼阑院里夫人小姐们端坐着, 听罗老夫人训话。 罗鸿烁梳着整齐垅厚的抛家髻,脸上荣光威严, 两道眉毛间却隐着一缕焦色。 那日董妃既能与帝后一同送来寿礼,送的还是旺子旺宅金葫芦, 这其中结亲的意味已然很明显了。 她想来颇为不甘心,毕竟谢府门高根正, 何容一个恣肆的“假公主”歪了血脉。寿宴一结束, 隔日罗鸿烁就悄悄找来京中有名的媒婆打听,想要瞧瞧各府适龄的姑娘画册。只要赶在帝后赐婚前,定下一门亲来, 到时就有借口了。还不敢光明正大地找, 生怕传到宫中开罪了娘娘们。 媒婆各个支支吾吾地拿不出, 罗鸿烁一究问,竟是各府都这样那样的推脱了。该是生怕董妃母女报复吧,毕竟董妃这妇人能牙利齿, 八面玲珑, 势头正盛……可怜她隋玉明珠般的敬彦,赫赫京都第一公子落得个无人接手。 现在罗鸿烁再看魏女, 竟有些说不清的懊悔了。本以为远乡僻壤,却没想到这般活络, 惹得人见人爱。若是一入京, 没等姑娘开口就先把婚事敲定, 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唉。 昨晚谢敬彦抱着魏妆回府, 罗鸿硕就责令府上谁也不许议论,生怕好容易有了些松动的苗头,被两人察觉,又凉了下去。 罗鸿烁按捺着,假装不提,端起金漆葵纹茶盏抿了一口,看向众人道:“谢府丁忧三年,规矩礼俗大方大雅,让人宾来如归,颇受好评。这阵子大伙儿也都辛苦了,寿宴办得我很满意,传令下去,各房各院都按着等阶自去管事处领赏,每个人都有赏钱。今后望鼓足干劲,持之以恒是也。” 第98章 一席话听得满堂都窃窃欢喜起来,罗鸿烁很享受这样的时刻。 她再看向魏妆,又温和道:“魏妆也辛苦了,府上花卉托你照料得花簇锦攒,送来的三盆贺寿礼更是攒足了称誉。我让人送了三匹缎子到倾烟苑去,天气渐热,裁几身你们姑娘家喜好的衣裳。” 一番话说完,婆子婢女们都纷纷把目光聚焦过来。却唯有谢蕊谢莹胆敢抿着嘴,悄掩一丝少女才有的羞意。 魏妆猜着必然昨日一幕让人误会了,谢侯府的八卦传播能力她前世早已深有体会。 脸上只做寻常客套,应道:“多谢老夫人厚爱,原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呢。” 汤氏这二日满心里得意,寿宴是她操持的,贤德能干的美赞自然也都叫她收受。再想到接下来老二谢宜与安国公府嫡女的亲事,还有谢莹与奚府,都该风光登场了。寿宴那天,汉阳郡主更是当众说道,得了一块好玉只舍得给谢莹打镯子,可见对四儿媳多么高看! 汤氏佯作关切道:“听闻母亲在相看媒妁画册,看得如何了?咱们府上适龄的公子就老三没着落了,可有哪家合适,我和弟妹一起在旁参谋参谋?对了,那日陶侍郎家的小姐瞧着挺不错来着。” 这话分明就故意,她汤氏捕风捉影,还能不知道敬彦说亲多难? 两房媳妇就没一个省心的,罗鸿硕不悦道:“那陶家上不得台面,好端端送一只猫,弄得场面凌乱,搅人兴致。她便是真进门,莫说委屈老三,你脸上就能有光了?大家都在一个府邸,或找个厉害的、找个不上台面的,都一样波及影响。” 言下之意也在说,如果尚了饴淳公主,她汤氏一样没好日子过! 魏妆听得暗自发笑,前世不是被哄得团团转么?那陶贱人指哪打哪,这次竟拒绝起来了。但也说明了陶沁婉没重生,否则不至于这么摸不准老夫人心思。 魏妆偏乖觉开解:“或是那陶姑娘敬畏老夫人,初来到访紧张生怯了。我见她颇具文采,品貌双全,经筵日讲上的一番心得分享,还叫三哥当众表扬了呢。我在马车里与三哥提到她,三哥亦明言过要对她上心照拂则个。” 这是上次中了药的马车里了,她没明言是哪一次。借这般巧妙一句,用以明示自己与谢某之间别无其他。 算了吧,二房祁氏撇嘴,用少见的耐耐的柔和语气道:“妆儿说到哪里去?你三哥最重忠孝礼义,那是他开蒙之师翟老尚书的半个孙女,他能不做个样子夸夸。幸在母亲不悦那陶家的,否则任谁再说你偏宠老三,日后都站不住脚了。进门就两只眼睐来睐去,成何体统,也只有大嫂才会说喜欢。京中这么多女子,我还是看妆儿你最为可心。” 祁氏少见的回击了汤氏一嘴。说完对魏妆亲热一笑,想起昨晚的事,祁氏心里又燃烧起了希望。 听说老三竟差点把姑娘抱去云麒院了,三郎那寡情冷淡的心性,他不会随便做出这般举动。没准已经发生了某些自己希冀的行为呢。 祁氏兜里钱是真多,私房富庶,清早对镜梳妆时,就在一层层满满当当的妆奁里翻找,想着该送什么去给小姑娘,好替儿子多讨欢心。 妆儿…… 魏妆打了个寒颤,不带变脸这么快的,我和你儿子还八字没一撇。 但谁的娘谁自个去搞定,她都要搬出去了,她不掺和。 罗鸿烁赶忙瞪去一眼,暗示祁氏别搞些弄巧成拙的新把戏添乱。 瞪得祁氏又不爽利起来——只是个美过头了的小丫头嘛,天下没第二个了怎的?瞧老夫人这仔细样。 若非自己儿子先陷进去,祁氏才懒得操心。她因着丈夫谢衍好脾气,把独子幼小送去老夫人身边,而不得自己照顾。现如今三郎找媳妇,她便希望出把力,当然……更是希望找个得力能干的小贤内助,好把中馈杂琐丢出去。 魏妆可没兴趣再陪着兜圈子,她前些天已经去信给绮橘和庄家舅父了,只等绮橘到了京城,就让沈嬷紧着回去处理田产之事,她得早点把自己的事儿搞掂下来。 魏妆说道:“多谢二伯夫人抬爱。对了,叨扰老夫人与伯父、伯母们多日,承蒙照顾仔细,晚辈多有感激。如今看到老夫人寿宴满堂庆贺、宾客盈门,魏妆这趟来得欢喜,回去也好给父亲有个交代了。只昨日褚家祖母递来帖子,让我前去府上小住,魏妆已经答应下来,后日便准备搬过去住些日子则个。” 通常这种事儿要先与魏妆同意了,褚府才会述知谢府长辈,大抵褚府的帖子下午才能送到琼阑院。 罗鸿烁听得惊诧,宫中太后才刚暗示许太监提点,要自己照顾好魏家姑娘,这怎么就要搬走?传出去该说谢府待人不周了。 她连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其实眼下京中所有的人家,就唯有魏妆是最符合敬彦的首选了。但凡是魏谢亲事仍在,分分钟不用任何周折便能堵住董妃开口提尚驸马的事。 罗鸿烁不免暗怪起褚家老妇——看到太后抬举魏家长女,便把人姑娘把自个褚府上哄,存心要堵她罗氏的不痛快。怕是见不得谢家重开门庭,光耀显赫吧? 第99章 好比当年,赴宴的酒席上罗鸿烁调整了个与身家匹配的座位,那褚老太太就觉得情分变调了。 见不惯就见不惯,罗氏的门第是刻在骨头里的,反正政见不同,两家能明面上维持个体面就算。 罗鸿烁忙挽留道:“这……怎么好好的就搬去褚府住呢?谢府偌大的后宅多少院子空着,你三哥能担事,咱们这边姐妹也多,相处起来更热络。前头在寿宴上,太后还叮嘱我要把你安顿好呐。我看不如这样,魏妆你先去褚家玩上几天,过后再回来住就是了,行李也就不用搬来搬去的。” 老夫人也不好明着提昨晚的事,只微妙地点了一句“你三哥能担事”,生怕姑娘因脸皮儿薄才要搬走。暗示不管发生了什么,谢敬彦都会承担责任的。 瞧火急火燎的,算盘全写在脸上了。汤氏噗嗤一笑:“母亲又不是不知道,那褚家婆媳二个,早早就在魏妆还襁褓时,便对她爱不释手了。听说前些天,还要认做干闺女呢,如此盛情怎好叫人姑娘开口拒绝,母亲却不好强留。” 罗鸿烁只当褚家是想奉承太后,被汤氏这么一说,又瞬间站不住脚。 恼得攥茶杯的手一紧,隐怒道:“就你多嘴,大房两桩喜事还不够你忙活的?” 谢莹也急忙地附和起来:“就是呀,母亲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可舍不得妆妹妹搬走呢。好容易她来了,救活了我的两盆牡丹,这才刚长好叶子,搬走了我可怎么办呀?” 谢莹心情又恢复起来了,甚至只要一想起奚四郎的个中情景,心口就如小鹿乱撞的管不住,心烦意乱脸颊发烫。 那天寿宴结束时,奚四郎忽然在假山后拦住了她。男子高大身躯挡着她的光线不让她看别处,问是否误会他了,为何置他于不理? 言语中颇有受冷落的求祈,忽而那大掌兜住她的腰,闻见衣袍上淡淡的雪松香,他给人一种性格冷静、沉稳的心安。 彼时谢莹僵着脸作满是委屈,述不出话,然后耳朵忽似被啮了一般疼痒。等他蓦然离开时,才发觉已被换上了一副琳琅如意耳环。竟是新的,而她原有的一副却被他收去了掌中。 谢莹脸烫得,连同视线都跟着发懵起来。耳垂上湿润,麻到失去知觉,她都分不清那一啮是否是他用嘴唇给她换的耳环。 谢莹本怕争,又常轻慢自我,见母亲汤氏对自己与奚四的婚事满意,还揪着她在身边学掌宴,说了一通嫁去奚府的种种好处。譬如奚四高大俊朗,风光体面,成亲后更与皇室沾亲,谁人都须高看一等。 谢莹不由得动容了几分,毕竟自己是个能叫汉阳郡主独一无二满意的儿媳妇,之后嫁过去至少不用受委屈。因此,她对两盆花在斗妍会上的亮相便更为上心了。 魏妆顺着话头答说道:“确是褚府盛情难却,晚辈也不好拒绝则个。左右行李不多,唯只几个箱子,一趟就捎上了。至于两盆香玉牡丹,莹姐姐你放心我,便叫我先带过去。待我伺养出了花苞,在斗妍会前夕给你送回府上。你若几时想看,随时可来找我。” 听得谢莹也只好如此安排了。 脚长在人家姑娘身上,如今既无与三郎婚约,罗鸿硕只得随了她去。 晨昏定省结束后,魏妆便赶早出了趟门,把押梁王的注尽快给投了。 她进京拢共带了三百多两银,当玉璧的一千两全押给了梁王,其余的钱先且放着,在蹴鞠赛开赛前再见机行事。 只需梁王一队赢了球赛,加上筠州府卖出的田产,她便能在东内城周遭盘一处铺子做花坊了。 正好,地段也可以先看起来,魏妆押完注便四处逛了逛,傍晚回府去歇着。 前世与这梁王莫须有地捆绑非议,这次顶好从他身上赚够几倍的赔付银子! 第54章 翡韵轩内院里, 鹤初先生端坐在廊前抚琴。今日天气好,檐下竹叶清香缥缈,她未系覆眼的绸带, 秀致眼线闭起,好生闲情逸致。 先生若系上黑绸, 便极是专注五感,若未系则在消遣。服侍的婢女晓得此时可说话, 在旁张嘴道:“魏姑娘马上要搬去褚府,之后便与三公子分开来了。” 听得鹤初先生琴弦“咚”地一声顿住, 指尖微颤了颤, 问道:“发生了何事?” 这次谢公子请来的司隐士医术精到,针法蹊僻,鹤初颇为感激他用心。 因所中毒蛊年数已久, 一开始的行针须层层递进。前日她头一次施针, 谢公子在隔壁雅间陪同等候, 却忽然未等结束便先行离开。之后王吉另派了马车来接她,才晓得他是寻魏姑娘去了。 在鹤初心底,谢敬彦虽比自己小四岁, 然而疏凛沉稳, 寡漠自持,心无脂粉。连日来对魏家姑娘却颇为不同。 本以为峰回路转, 一桩岌岌可危的婚约大约好事将近,怎的又要搬走了? 婢女抿唇说道:“奴婢也不晓得, 仿佛是那褚府主母特特邀请的。依奴婢看, 她走了也好, 能陪在公子身边最长久的女子,还得是先生您呢。” 鹤初面色一凝, 略有动容又立时收敛起来——相处二年,她虽未能看到谢敬彦的仪容,却与他听琴议事,商榷谋略,交往频多。她入幕他府上,自然有其欣赏之处。只她不过一个落难逃亡之人,颠沛流离,何能希冀什么。如今他已有了心上人,自己更应注意分寸。 第100章 鹤初忙出言制止道:“莫要胡言,我与公子仅为宾客与主翁关系,我欣赏公子才情卓绝,并无其他。” “是。”婢女紧忙收了口。 鹤初先生便又想起客栈外偶遇的魏妆,虽三言两语交道,然则不得不说,就莫名地让人喜欢。同为女子都能喜欢,更遑论本是未婚夫的谢公子动情了。 鹤初想了想,便挑上一支短笛,让人送到倾烟苑赠给了魏妆做离别礼。 * 通盛典当行里,幕后老板谢敬彦坐在二楼的议室房内,听当铺掌柜小心地陈述魏妆当和璧的经过。 前夜抱着女人回府,途径过枫悦廊的拐角处,竟从她袖中飘出了一张千两银票。谢敬彦俯身捡起,却没声张,转而便收到当铺禀报来的消息。 掌柜的姓萧,是个三十来岁的利落人,双眼睇着谢宗主冷隽的模样,忐忑道:“前日下午,她来当走一千两银子。伙计收到青鸾一眼就认出来了,只唯恐姑娘起疑,另寻别处去当掉,遂未敢多问,二话不说给开了当票!” ——陵州谢氏以这等传家珍宝用作定亲信物,若姑娘当去了别家,风声传散开,谢宗主怕要颜面无光。 谢敬彦手捻着玉璧,脸上却无恼愠之意,倒显得平和。 这家通盛典当行是他的私人营生,半年前才刚开业,来往的多为各道上的走客,自然也为了获取更多消息。店面不在沿街一排,门匾也不醒目,魏妆初来乍到盛安京,竟能熟门熟路地寻到此处。 她不来就罢,既来了更确定她是重生的。 因前世的魏妆就曾来过这里,为着怀疑谢敬彦另置了外室,而抱着幼子跟踪踩点。 那还是她生完谢睿的几个月后,她性情好强,月子里就忙不迭地把中馈攥劳在手中。谢敬彦体谅她辛苦,又见书中说道,妇人分娩后最好多容「休憩」几月,更有助于颐养。而且看魏妆也无那方面意思,谢敬彦便都忍着。 魏妆生完孩子,姿体越发曼妙娇腴,还时常堵奶。这种事儿容不得旁人上手,只能劳动谢敬彦亲自疏通,天晓得那几个月他隐忍着的煎熬。她既是开始跟踪怀疑他,叫他觉出了她的松动之意,谢敬彦适才冲破了克制。 这妇人娇蛮多疑,分明自己不爱他,却盯梢得甚紧,一只母蚊子都不容近他身。 可知谢敬彦十余年除了被她勾紧,其余什么颜色都无感。 他敛回心绪,睇着面前的青鸾半璧,发现竟与他那枚火凤一样,也细微地生出了变化。鸾羽从幽蓝过渡到紫,尾梢却别样的嫣红,仿佛被血渍浸染了色泽。 是机缘造化么?所以彼此都重生了。 而这对和璧,乃是有价无市的远古玉石所刻,万两银子都舍不得出,在她眼里竟只当千两? 呵,谢敬彦无语置喙,挥挥手让萧掌柜出去。 复问身旁暗卫,可知魏妆拿了钱去做什么? 玄衣暗卫抱拳答说:“属下随了魏小姐一整日,昨晌午她匆忙出门,先去坊市押了注,把一千俩全押在了梁王的赛队。后又坐上马车,在东城各坊市逛了小半日,属下也琢磨不出她要做甚。” 暗卫脸上颇感困窘,这魏小姐做事出其不意,别的赛队通通不压,唯独全押给梁王。宗主的对手队。 谢敬彦稍做思想便明白了,前世春季蹴鞠赛乃梁王一队赢,且赢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大多数人在这次赛季中都输惨,唯有个别赚得盆满钵满——譬如淳景帝,还有他自己。 魏妆这一笔出去,入账收回可就翻番了。竟对他撒谎说玉璧在筠州府寄来的路上。 妇人心机不改,重钱牟利,确属她能做出的风格! 只她从前着迷于内宅中馈,这一世既奉承饴淳母女,又讨巧太后皇后,事事冒尖,却是做着什么打算? 谢敬彦心口钝了一钝,想起野史上的众多名妇。莫非对他心死,准备利用前世经验,做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名媛交际么? 他为官凌冽,并非不擅变通之人,唯礼义廉耻却深植于心。 男子只觉酸涩难忍,捻起青花茶盏,磨唇道:“益州的事情可打听到了?” 暗卫忙答:“是的。寿辰当日宗主吩咐后,属下便已让人去益州确认过,那邱氏入冬便已病危,原本瞒着不忍告诉褚府。属下已把风声散了出去,褚家二位夫人不日应当就出发!” 语气里隐匿着唏嘘,宗主为着留住未婚妻,当真是用心良苦啊。还不能被外人看出来。 说起这益州府邱氏,乃是褚家老夫人的小姨母。褚老夫人幼年孤寡,一直由年长了十岁的小姨母邱氏照拂长大,能嫁与大鸿胪褚家,更是少不得邱氏的牵红线。等到褚老夫人娶儿媳,便又从邱氏的姑表家择了阮氏,因而褚家婆媳与益州邱氏感情浓厚。 前世这会儿,邱氏病危重,且一直瞒着褚家未说。等到春末时节,邱氏又转而大愈,这才来信告知褚府。彼时谢敬彦正巧在与褚二对弈,便记得了这一桩事。 谢敬彦可不是为了留住魏妆,而是怕她急功近利,捅了蜂窝罢。 第101章 梁王高绰竟现在就看上了她,她若住进褚家,以褚二一心单恋,容易惹得梁王嫌隙,横生事端。 褚二与梁王的交好,对谢敬彦乃是一步有用的棋子。她与褚二不合适。 魏妆既无意嫁谢家,他不会强求,但她即便找别人,也须找个能安稳无忧的。 他暂时不容她出了自己视界。 谢敬彦便叮嘱道:“此事莫对外传,派人给我盯着点她,有事禀报。”而后拂袍起身,将青鸾半壁收进了袖中。 “是!”暗卫领命。 * 魏妆出门逛了一趟花市,傍晚回到倾烟苑,发现红木圆桌上多了几样礼物。 除了昨日罗老夫人给的三匹缎子,还有二房祁氏送来的一套胭脂水粉及时兴的手拎小皮包。 祁氏有钱,随身用度皆精益求精,她拿的胭脂水粉自是好物。魏妆再瞄了眼皮包的做工,晓得出自京都最好的绮罗阁,必然还是提前定制的限量版。听绿椒兴奋地转述道,这些是二夫人送给魏姑娘的,说瞅着与姑娘有缘,搬出去了还真舍不得,这是她自己订做的,还没用过的全新款呢。 魏妆默了一默,尽都收下了。 她知道祁氏的脾气,收了几次觉得改变不了什么,日后自然就舍不得再送。退回去了还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当做前世操持账目的犒劳吧。她这么想,就收得大言不惭。 还有鹤初先生的赠别礼,一枚手掌长的翡翠短笛,玉色灵透,出音幽润,却叫魏妆好生意外。 身为女子,何能看不出某些隐匿的情愫呢,更别说常年与那清执绝艳的男人抚琴交心了。 没想到鹤初先生如此磊落,对貌似“情敌”的自己了无芥蒂,不似陶氏明针暗对的。 今生谢三既对那白月光无感,倒不如与这红颜知己女琴师挺好,二人锦瑟和弦,心灵相惜,也省得罗鸿烁私下偷摸地四处找媒婆。 隔天上午,魏妆便准备了几盒猫粮,又取出一枚进京时新打的素雅竹叶琉璃花簪,送去翡韵轩给鹤初先生回礼。 巳时过半,她站在院墙外,仰头睨着门额上遒劲的“翡韵轩”三字。反正都要搬走了,进去瞧瞧就能怎样,示意映竹敲了敲门。 很快一个小厮冒头,诧异道:“姑娘何事?” 三公子清修静室常年就一个小厮,平日也不常与外头打交道,小厮生得白白净净的,并不认识魏妆。 魏妆自报家门说:“筠州府的魏家小姐,给鹤初先生送回礼来的。” 啧,公子的未婚妻啊!小厮抚门的手顿了一下,想都不想就让开了:“姑娘请、请进。” 竟忘了告诉她鹤初现下不在,公子正在忙碌公务中呢。 魏妆一袭裙裳娓娓,卷着微风跨了进去。 第55章 黑漆象牙雕瑞兽屏风前, 谢敬彦端坐书案旁,正在看从兵部弄来的边关邸报。四月开始,松漠庭州一带逐渐往春季复苏, 那些游散的部落又开始活动起来。他边看边在地图上画着记号,准备派人去探寻踪迹。 二十多年前庆王高迥被暗箭射死, 他手下的亲兵旧部就再没回过中原,因此许多人怀疑是淳景帝下的手。但这支旧部却从未找过淳景帝的麻烦, 反而动不动便去挑衅厥国的跖揭单于。 他们多年以来,或已与北契游牧女子成亲生育, 且行踪不定, 甚至有意躲避谢敬彦私下派出的招安人马。这一点又叫人匪夷所思。 跖揭单于与庆王、淳景帝差不多年纪,现在应也有四十余岁了。前世在跖揭单于死后,这支散部才有了回归中原的意向。然而终于等到有机会面谈, 却在前来赴约的途中, 遭到了厥国兵马的伏击, 百余名散部没留下一个活口。其中蹊跷,则不能不说与太后、梁王有关系。 谢敬彦在地图上标记了几点,大约是旧部头领活动过的区域。他的打算是, 趁皇后没薨逝之前, 尽力将太子身世澄清。 忽而清风拂过,闻见了一抹媚润的花香。这花香即便浅淡, 他亦能即刻知道是哪个女人,果然凝神倾耳, 听见窸窣的裙裾拂摆声。 谢敬彦不禁诧异, 前世成亲后他在云麒院与翡韵轩之间修了一道小桥, 可魏妆从没跨过那桥来找他。今日刮的什么风? 莫非来找他算账的。他前夜抱她回府,是因夜深悄静, 不想打扰,抱她只不过出于本能的应尽责任,何曾细想其他? 男子攥笔的手指不自觉拢了拢,待看到魏妆出现在门外,手上提着几盒糕点。想到沈嬷说过,她进京专为他排队买了淡味的酥糖,结果宁送给了贾侍卫和猫吃。 这是终于想起自己了? 莫名的心底一软,挑眉问道:“你来找我何事?” 魏妆没想到竟是他在。她适才跨进院子,翡韵轩内白墙黑瓦,似一种水墨肃寂的格调,的确很适合作为清修静室。而前院与后院则隔墙分开,在边上单独辟出了一条道通往后院,让她颇感奇怪。 见前院门开着,她就径自走了进来,赫然瞅见谢敬彦一袭墨黑色常袍端坐书案。不由问了句:“是你,怎的你在这里?” 两人问得异口同声,那话中的“你”字听得格外意味深长。 第102章 这世间的情愫诸多奇妙,有时明明人还是那副外壳,鼻子眼睛眉毛的,偏却一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变化,就立时察觉出了差异。 说来其实也没有装的必要,前世在云麒院里朝夕冷对了十余年,她不爱他,他漠视她,若非还有个儿子牵扯,情分早尽,连做戏都做不下去了。何况他还是那般城府深邃的谋臣,心眼子细到难测,他若是也已穿了回来,须臾便能将她辨别出。 重生才没多久,魏妆吐血前的一幕仍历历在目,两人的结局不算光彩。 她本已对小谢三郎的感情看淡了,然而望着此刻这张玉质金相的俊颜,想到在坐的是他,那个自己从少女起痴慕十余年的前夫,心里的憋屈与恨意又涌现上来。 魏妆抿唇一笑,换了寻常的口吻道:“原来是三哥呀,以为你该去上早朝了。我此来找鹤初先生送回礼的,给她的猫粮。” 说着晃了晃手上的一摞精美小盒。 在谢左相心里,她便是那善妒俗媚、不可理喻的妇人。她十几年没进过他的琴室,就为着不遭遇他轻视的眼神。今日就算进了,私心好奇也罢,却要说清楚不是为了监视他。 ……果然不是给人吃的,谢敬彦为适才荒谬的自作多情而哂笑。夫妻薄情,魏妆无视他已久,何曾关注过他冷热。 好比年年的严寒酷冬,他肩头落雪沾满,她的房门和心却都是铁皮做的。 男子手中的纯狼毫笔稍抖,笔尖墨汁滴下,将地图上做好的记号晕染开墨圈。 谢敬彦低头一觑,淡冷道:“翡韵轩隔做两段,前院是琴室,鹤初先生喜清幽无扰,住在后院。她出去了,傍晚得归,你且放在此处,她回来我转交便可。” 关于鹤初先生,记得和魏妆解释过,琴艺之交,旁无嫌隙。魏妆似乎也不打听,他就没在意。 更多的解释则不便多言,大理叛党一直在追查鹤初的下落,唯恐走漏了风声。 鹤初的母亲乃是庆王高迥之妹,嫁与当时的大理王太子,庆王中箭伤亡后,大理叛党旋即屠了王太子满门,只留了襁褓中的鹤初流亡在外。因此又有人纷传,说是淳景帝射死庆王后,授意大理叛党做出的事。故而鹤初对淳景帝亦心存隔阂。 谢敬彦既穿回来,这些事他都要在皇后薨逝前弄清楚。但凡淳景帝与太子可正名,他便无须再走一遍刀尖沥血的弄权险途。 好个“她出去了,傍晚得归”,说不出为何,每听谢某人口中提及别的女子,魏妆都意味酸涩。明明早都不爱他了。 她原以为他多年不间断清修,是与那女琴师朝夕知己交心,抚琴奏日出日落来着,没想到两个院子竟是隔开的。 魏妆将礼物在旁侧的小桌上一放,淡道:“三哥的红颜知己,照顾得可真仔细呢。如此我便放在这里,先告辞了。” 转身拂裙,欲往外面走。 谢敬彦睇着女子曲媚的娇影,冲口而出:“魏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男子黑玉般凤眸里盛着不甘,清凛艳绝的身躯勾勒着泰山将崩之势。想起在她离开后,那些痛心自责郁藏难抒的日子,他此来,并不准备瞒她。个中实情本来也该让她知道。 熟悉的夫妻相处滋味又弥散开来,他的凌厉深沉,与她的矜漠。 魏妆步子顿住,空白沉默了稍瞬。 想起吐血之前,与北契郡王被堵在花厅里的一幕。谢敬彦挺括修长站在门前,毫无温度地冰冷质问:“魏妆,今日这桩却是连脸都不要了?你作何解释?” 她曾多么地倾慕眷恋过他,在那一瞬就碎得有多彻底,已无话可说。 她不知道谢敬彦是为何重生的,但猜他应该在当街救她的那次才刚穿过来。然而他重生与她何干,总不过是他又得再谋一次权罢了,他擅长的莫非这些么? 魏妆睇了眼映竹,映竹是个聪明谨慎的,紧忙识相地避了出去。 魏妆转过身来,看向男人:“有眼可观,有耳可听,大人该看该听的都已发生过了,你我之间还剩什么可说?” 谢敬彦默然,知她必然恨怪自己。即便无缘再续,他也不想让她被真相堵着,干脆便了断个痛快吧。 他搁下墨笔,掀起浓睫:“事情我都审问清楚了,是我错怪你。毒妇陶氏收买恶婢设局陷害,且在你常饮的汤药里下毒,你走后我处置了她们。误会你全是我的错,心系朝堂而忽略了后宅,不该引狼入室,上演农夫与蛇。我既得机缘回来,总要向你赔罪!” 呵,他可算听信了自己最后的话,还了她一个清白。 魏妆仰起下颌眨了眨眼眸,继而凉薄曼笑道:“大人朝乾夕惕,忧国奉公,当表千古名臣,何错之有?错的在我,区区一个从六品小官之女,怎能痴心妄想,挟恩高嫁。我不该攀附高门,奢望夫妻恩爱、付出的得到回应。不该不知感恩,反而无视规矩贤良,惹来非议纷纷,辱没谢府的尊望门第。错的都是我。好在现已看清了自己斤两,断不敢阻碍大人前程,祝大人大展身手,再创辉煌则个。” 知她吵嘴厉害,前世吵吵还能哭,如今妇人心肠,言辞老练,再加少女元气,伶牙俐齿的都不带停顿。 第103章 而那话中句句反讽,他竟无语置喙。 谢敬彦说道:“在你眼里,我就没付出过了?谢某从未提过‘挟恩高嫁’,经筵日讲那天,在马车里我对你说过什么话,便都是昔年的我真正所想。婚后冷落我的莫非是你?二人行事还要绑个婆妇在窗外观望,离了她你就不能活了?奢望夫妻恩爱的却是我,被挡在门外、数年不得入卧房,满朝皆知左相不得夫人心的,亦是我。即便有曾误会,可在府上府外,我能尽力捧护宠足你的,我都对你魏妆做了。你可曾真正爱过我一回?” “是我谢某的错我认,你不原谅我也罢。但是京中风云起伏,你从前在后宅不知凶险,如今我提醒你,做什么都好,但莫要涉及后宫,切忌惹出是非!” 魏妆听得双颊发烫,电光火石间把马车里旖旎缠绵的一幕回忆了一遍—— “魏妹妹为何与我退亲?我想知道理由。” “谢某十五那年,在筠州府魏家庭院与你一见,此后便将婚约记住心里。所念便是他年要与你成亲,优渥盈足。目中再无其他颜色,可要我将心剖给你查验?” 他前世为何不说,竟说他爱她?他们之前岂能有资格提“爱”字。是觉得重生回来,一切复初,过往桩桩件件的都被洗刷干净了么? 印象中的权臣克谨凌厉,雅俊艳绝,凛冽如昆仑傲雪,凡尘难攀。几时听他这般丰富辩词,还有着冤屈怨怼之意。 魏妆心口起伏,咬唇冷声道:“你住嘴,信口胡言,十三载夫妻谁怎样心里清楚,我不想听这些。” 谢敬彦:是不是胡言她当然最清楚,他对她渗入骨髓的动容,唯有她切身体会过。 但知女人骨子里娇蛮,不想惹怒她,唯沉默相视:那你想听什么,吾一颗心都剖个干净给你了。想要便要,不要放手则罢! 夫为妻纲,畏妻如虎家风不正,身为赫耀名门的陵州谢氏宗主一支,他所能做的只能到此程度。 魏妆瞥去看院外的瓦墙,望见墙头上鹤初先生的那只小肥猫,往昔记恨的旧事又浮涌起来,顿然她的心又凉寂了。 她悠慢应道:“我不过结交人际罢了,若说凶险,倒是三哥要走的那条路比较陡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的事不用你置喙。你若得闲,便劝劝二夫人,算盘子打得隔几个院子都能听见。那后宅中馈的活儿,辛苦操持还讨不着好,另择愿意的姑娘去接吧,魏妆对贤良妇德再没有兴致。礼物也莫要送了,省得我贪心昧下,白送了打水漂。” 说着转过身,揩起刻丝撒花裙摆,婀娜娇姿往台阶下走去。 黑漆象牙雕屏风下,谢敬彦攥紧清劲手指,晓得她原是彻底抛弃他了。 罢,强扭的瓜不甜,她若决意,他会放手由她去! 第56章 魏妆没能搬去褚府。 隔日大早, 大鸿胪褚家的马车停在了谢府高门前,穿一袭鹭草滚边劲袍的褚琅驰先跳下地,而后扶出了满面忧愁的褚老太太和阮氏婆媳俩, 往罗老夫人的上院里去。 倾烟苑内,魏妆才用过早膳, 一小碗燕窝粥,搭配五色糕饼与可口小菜, 便见一个二等婆妇前来传话。 魏妆重生回来这些天,除了最初时日贪倦思睡了些, 等老夫人的寿宴一忙过, 她便开启了早睡早起营养均衡的养生模式。还在坊市买来好几本长生手札,睡前练习一刻钟的柔筋健骨操。 操劳十三年,再活一次, 当然倍加珍惜暖热活力的肉-体了。 随同二等婆妇去到琼阑院, 还不到晨昏定省的时辰, 院里没什么人。通常这时是由先出门当职的男郎们请早安的,魏妆平日都避过时间,免得遇上谢三郎。 但听褚老夫人长话短说道, 益州府的邱姨母病危了, 先前一直瞒着不说,褚家也是才刚得知的消息, 连忙匆匆收拾了行装赶去益州探望。估摸着得住上些日子,正好老二褚琅驰在休假, 就跟着一块护送去, 府上的事务暂交给大儿子夫妇掌管。 于是歉然地拜托罗氏照拂魏妆, 等婆媳俩回京了再接姑娘去褚府小住。 那益州府邱姨母虽只比褚老夫人大十岁,然而在她心里情同生母, 一夜之间,只见褚老夫人都憔悴了许多,白头发多出来好几根。 魏妆重生前见过邱氏,到了八十多岁仍然鹤发童颜,一次朝廷举办重阳节寿星活动,把正好在褚府的邱氏请去了宫中赴宴,故而有印象。没想到这期间有此波折,连忙宽慰了褚家婆媳几句。 罗鸿烁虽然听褚老夫人的话不太高兴——怎么说的呢,“拜托谢家照顾”?若细究起来,自家三郎与魏妆乃是名正言顺的订婚关系,听着却像魏妆是她褚家的什么人了一样。 但一想到魏妆不必搬走,她就没来由地松一口大气。 映竹和葵冬都是罗氏派去倾烟苑服侍的,虽这两丫头短短时日俨然有被那魏姑娘收服之势。但罗鸿烁一贯赏罚威严的压迫感在那里,两丫头有话是不敢隐瞒的。 听说昨日魏妆又去琴室找过谢敬彦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眨着水盈盈的眸子,莫名心慌气喘的模样。 罗鸿烁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敬彦清修的琴室除了那或男或女的琴师,外人就莫想被放进去,魏女倒是进出了无障碍。 第104章 只这当口,京中各家迫于皇帝与董妃的压力,都不愿把贵女拿来说媒,魏妆简直成了敬彦成亲的救命稻草。她若能留下,怎么说都对谢家有利呀。 罗鸿烁便也阔达地随了几句安慰话,又让人拿来一根好人参送给邱氏。 褚琅驰伴着祖母告辞,路过魏妆座位跟前,忍不住认真道:“按照原定的打算,本该下午来接魏妹妹的。我在府上新置了花架,还养了几缸子金鱼,听说你们小姑娘都喜好这些。怎料突然却要去益州了,不过你且放心,那边见有好看好玩的,我回来时捎带给你!” 边说着,瞅见魏妆香娇玉嫩的模样,堂堂郎将局促得连耳根子都泛红了。 罗鸿烁眼尖,心急又无奈:瞧瞧这,魏女实则乃红颜祸水也,竟把石头般的褚家老二都勾走了! 魏妆起身施礼,只作随和道:“褚二哥不必往心里去,照顾好老祖母与阮伯母最要紧,祝一路顺风。” 故意对褚二热络些,免得罗氏打什么歪算盘。眼下可没几个媒婆接单了,让他谢府自个着急去。 恰巧谢敬彦过来例行请早安,穿一袭纤尘不染的挺括绿色朝服,头戴乌翅官帽。进院撞见这一幕,他便睇着旁边的茶几,颦了颦眉如若没在意。 不想被那女人觉得自己窥觑,或介怀她言行。既已把话说透,没了感情便作罢,他亦无须屈身求全。 褚琅驰转过头说:“贤弟你来了。我要陪祖母和母亲去趟益州,怕是得待上十天半月方归,还请照顾魏妹妹一段,等我们回府了再来接她。” 褚琅驰言辞耿切,心里想的是,谢褚魏三家昔年乃世交,既然谢敬彦对魏妆无意,魏家如今又落魄了,谢魏退了亲,自己也算有义务担当起照顾魏妹妹的责任。 去个十天半月也好,没准那什么定亲玉璧就归还了呢,到时褚琅驰只稍自己开口表白则个。 呵,谢敬彦瞥了眼好兄弟动心动情的紧促模样。视线略过魏妆,雅然清淡道:“这是谢府应该做的,琅驰兄照顾好二位长辈,也代为问邱老夫人安好!” 他也不明言照顾魏妆是谁的责任,只这般寡漠,听在旁人耳中就似与她磊落地划出界线。 多可心的小美人儿啊,不懂珍惜有什么办法? 褚二感慨地拍拍他肩膀,抓紧时间出发上路了。 大清早的正院里无甚闲人,一时安静下来,便显得谢敬彦的绿袍与魏妆的绮丽裙裳格外醒目。这人竟是把六品官服都穿出了阁臣清凛气质,将后来那凌厉深邃浑然天成,却又掩得甚好,若非是她对他早已看破,旁人只会觉得卓绝君子。 魏妆凉凉地对上去,仿佛看见男子狭长凤眼里的一丝轻蔑——在说她轻易勾引了他的兄弟。她就是个毒蝎祸水,谁沾惹谁被淹。 魏妆心想,她何止勾引而已,她约莫还要嫁。那是她今世的夫家待定,之后若一定要嫁人,她就是准备考虑褚琅驰了。 褚二只爱打仗,几年都不定回京城一趟,嫁了就跟没嫁似的;大鸿胪府上还不缺美馔金银,过得富庶流油,世袭罔替,多好的条件。 谢敬彦抿着薄唇轻轻一哼,站在堂中琼姿皎皎,给老夫人请安:“祖母安好。” 罗鸿烁瞧着似乎冷场,忙作缓和笑起:“说来本以为下午魏妆就搬过去了,我还让厨房准备了酒菜,预备中午一家子吃顿团圆饭。既暂时不搬,饭仍是要吃的,中午就都回府来用膳吧,莫在衙房吃公厨了。” 谢敬彦道:“近日翰林院繁忙,御前案卷堆砌,尤其朝贡典章要改,怕是要晚上才得回府。” 很符合谢某人的作风,他既穿回来,自然是见都不愿多见她。 魏妆接着说:“我上午也准备出去一趟,给莹姐姐的牡丹花添补养料。然后便去乌堂主那边,讨教些花种的事儿。” 谢敬彦知她崇敬轩怡居士,前世不知是乌千舟,如今却是走得近了。忽而这个江湖男儿,忽而那个褚二郎将,何必拘她,由她去。 他左手食指惯性搓磨,绝俊的脸庞毫无波动。 罗老夫人只得作罢,一会儿各院的公子小姐过来请安,男郎们便陆续出门牵马上朝了。 不二日,许太监出宫传来太后口谕,宣召魏妆陪侍钓鱼。又说许久没见到罗氏,也让同去闲聊。 罗鸿烁便携了谢莹、谢蕊姐妹俩,和魏妆一道去了碧翠园。 第57章 碧翠园的湖边绿柳垂荫, 阳光洒照在水面上闪烁粼粼波纹。这座园子位于皇城外的东城边,湖水是从高山上凿引来的清泉,水质清澈甜润, 园子附近还有一块草坪,隐约听见阵阵的击鼓鸣笛声, 是男郎们在练球。 今日天气甚好,宫女在凉亭里伺弄着花茶、糕点, 或打理烧烤架。湖边支起几根鱼竿,各宫的太监负责钓鱼。 湖边大伞下, 绥太后倚坐中间的锦椅, 旁边是焦皇后、沈德妃、杜贵妃、董妃,还有几个得脸妃嫔与公主陪同着。 绥太后赐了座,把罗鸿烁叫到跟前问候起家常, 魏妆和谢莹、谢蕊站在旁边, 时而与公主们闲聊说话。 沈德妃边品茶, 边睇着魏妆盈盈的腰身,颇具意味地上下打量。 想起前两日梁王高绰进宫来,特意强调一句:那魏家的长女却是生得稀罕, 儿子从未见过! 第105章 早在经筵日讲结束, 德妃就和梁王提过了,彼时梁王不屑, 德妃便没放心上。 梁王生得英俊倜傥,两道眉毛最肖似皇帝, 娶的梁王妃也是母族强大、容貌殊丽的贤妇。他要什么样的角色没有, 不缺主动投怀送抱的, 这般特地跟德妃提起一句,可见是有意上心了。 高氏皇族这一代的子嗣单薄, 淳景帝就三个儿子,太子高纪与太子妃成亲四年,只得了一个皇孙女,眼下两岁。梁王妃则两年多了肚子里没动静。宣王那边呢,整日个与宣王妃不和,打得鸡飞狗跳。 若这个时候,自己儿子梁王能生下一个两个的小皇孙,再加上太后对梁王的偏宠,那之后的事情可就顺畅多了。 太子不过是仗着皇帝偏爱皇后,没了皇后在,东宫根本不堪一击,德妃自有筹谋。 沈德妃睇着魏妆娇媚的模样,小腰纤细屁股翘,花瓣一样俏娜。别提男郎了,就是女人瞧着都能一眼看出她擅勾撩,不仅能勾身,还能留住男人心。 德妃便升起盘算,笑着问魏妆道:“平日可会钓鱼么?” 魏妆自幼年养死金鱼后,就基本不碰鱼了,照实答说:“筠州府水多鱼美,父亲闲暇喜欢带弟弟去钓,臣女时有在旁围观,却不曾自己钓过来着。” 凉亭下,太监把已经烤得半焦的小鱼翻了个面,滋滋的香味扑鼻而来。 绥太后扭头说道:“那你就更要尝尝碧翠湖里的鱼了,这可是高山上的清泉水养的,整个盛安京唯仅宫里有,比起筠州府的鱼定要美味。一会儿钓上来了,再捎带几只回去炖汤,保你吃完就忘不掉了。” 端敏公主噗嗤地笑起来:“皇祖母和母妃这般一人一句,要哄得魏姑娘留在京都不回去嘛?可是我二哥催着你们了?” 今日梁王妃没进园来,端敏公主胆大直言了些,言语掖着暧昧。 魏妆听得莫名,梁王催促什么? 她最不想扯上关系的就是梁王了,有了那般厉害的王妃,还牵连自己与他含糊说不清。前世谢敬彦的官途陡峻,多少也因着梁王妃母族的记恨,这一点算是魏妆对不住他。偏他拖着不和离,硬把她拽上了左相夫人的位置。 而最重要的是,魏妆对和别人抢男人不感兴趣。她连忙一揖:“喏,多谢太后、娘娘恩典,臣女便盼望多钓些鱼出来了!” 杜贵妃瞧着你一言我一语的,暗地不高兴。 皇帝得了一盆帝王花,这花既叫着这名字,可见珍贵,赏赐给谁,谁自然最有体面。各宫谁不想要啊,杜贵妃明示暗示好几次,皇上都推脱了。却借口说寄养在皇后宫里,这不明摆着想送给皇后,故意找的一套说辞么? 皇帝也就只有在需要用到杜家军的时候,才想到荣宠自己。杜贵妃暗中憋气,眼瞅着皇后的御花师告假,便派人弄了耗子尿,寻思三五日就能把根毒烂。结果可好,这都快要搞定,魏妆进宫来给治好了。 焦皇后虽然明面上没计较,但私下却处置了坏事的宫女,可见是派人去调查过的。 杜贵妃这会儿睨着魏妆,就如同眼中钉肉中刺。虽然儿子宣王说过,让魏女嫁给梁王有诸多好处,可杜贵妃并不想让魏妆嫁得舒坦。 她就故意挑拨离间道:“听说那日魏姑娘与谢修撰进宫来,还特地去给皇后姐姐请了安。我与母后、德妃也离得近,合该也叫你来坐坐的,瞧这丫头多讨喜呀。” 明褒暗贬,晓得绥太后与皇后不睦,偏说得好像魏妆和皇后更热络,又似乎和谢三公子有暧昧琐碎。 一旁的焦皇后弯眉笑出声来,悠然解释道:“那天皇上急召谢修撰,恰逢大雨瓢泼,魏妆等候在内左门外。我宫里班嬷嬷急着找花师,看见了她,便跟进来伺弄了花草。谢修撰晚膳未吃,站在外头等了半个多时辰,我这话都没聊上几句,赶紧叫他两个出宫回去了。贵妃妹妹却是怪不着姑娘,委实天色晚矣,宫门要下钥。” 焦皇后瞧出德妃有意纳魏妆了,但梁王妃母族势大,魏家没有根底,魏女即便真做了侧妃,也只会在私下里得梁王的偏宠,而实际过得畏手缩脚。譬如自己,都当了皇后吧,还对势力强大的杜贵妃与沈德妃客气周旋。 焦皇后倒是看好谢三郎的,谢府名门世胄,三郎品端德逸,气宇轩昂,还痴心。故而这般解释一番话。 饴淳公主与端敏公主听得就敏感起来——端敏公主今岁十七,与魏妆同龄,还未说亲。本来对京都第一公子不感兴趣,在她看来,若自己驸马是个整天被别人惦记的,她也不安稳。然而被皇兄梁王建议之下,端敏也开始留意起了谢敬彦。 饴淳最不能忍,只想到上次给谢修撰用了那般猛烈的媚-药,他都能清凛寒澈地道一声“公主自重!”竟然能饿着肚子等一个退亲的前未婚妻。 饴淳就扬起眉头,磨着嗓子道:“修撰大人如何与魏妆你同乘一车?” 这是谢某人的烂桃花,他自个解决,魏妆可不想被牵累。连忙解释道:“那日贺小爷进京,身无分文,又下大雨,借去了我的马车,臣女遂只有暂避三哥车里。好在距离不远,很快就回到府上了。” 表明没在车中待太久。 第106章 饴淳却觉得不够说服力,记得有一回她佯装晕厥在路边,谢修撰瞅见,却叫身边高大侍卫扛了她,去另租了辆马车。他的车里怎能容旁余女人? 饴淳盯住魏妆看了好一会,暗暗地生出个主意来。 罗鸿烁听杜贵妃一言,也怕魏妆与太后之间生了嫌隙,紧忙和乐开脱道:“魏妆小丫头养花技艺精湛,寿宴上几盆花被各家夫人好一顿夸。也是刚巧,能遇上皇后娘娘需要。几位娘娘们若是有养花的,都可叫她前去打理,别的老妇我不敢说,这一点敢打包票叫娘娘们满意。” 她到底是历经过两朝的一品诰命妇了,见精识精,身经百炼,一句话把其间关系圆滑摊开,谁都受益。 重生头一回呀,罗氏墙头草摇向了自己! 魏妆姑且领了老太太的人情。 董妃听到罗氏张口,凉凉地笑问起来:“听闻最近罗君老夫人在私下频找媒婆,可是急着给三公子说亲么?皇上都说要给他安排了,莫非你意在躲避圣意,不信任皇上怎的?算起来,我们饴淳公主也十九岁了,生生等了三年,都不见这般匆匆忙的。” 京中官贵没一个不是人精,这话里有话,既戳穿了罗氏偷摸找媒婆相亲,又提点了自个饴淳公主耗等谢府丁忧三年,这么大个人情叫罗鸿烁怎堪消受。 三郎这桩尚驸马怕是真躲不过去了,唉。可那饴淳叫个什么耗等三年啊,恣肆放浪,侍卫没少换。 奈何董妃惹不起,罗鸿烁推诿道:“是给老四谢宥相看的,三郎自幼主意大,臣妇拿不准他脾气,还是由他自个儿做主。另有魏家这边,寿宴才忙完,也须正式给筠州府去信一封,将事宜说清楚则个。” 看在罗老夫人适才帮忙解围的份上,魏妆默认了退亲的拖延。至少似乎对她自己也有利,免得德妃话里意味莫名地扯上梁王。 董妃这才舒坦些许,只又咄咄逼近道:“说得也是,退亲结束才好去结新的良缘。魏家姑娘既喜欢花,且在京中多住些日子,斗妍会上一定感受下花团锦簇的热闹,再另寻个如意好郎君。” 杜贵妃漾开笑意:“瞧董妹妹你这就不懂事了,看不出德妃对小姑娘中意嘛,这京中当然要常住的。还有皇后姐姐的一盆花,也让姑娘救活了。那帝王花金贵,皇上连自己母后都舍不得送,只留给了皇后姐姐将养,可见是多大的功劳一桩。”说着,乜斜了眼绥太后。 绥太后果然沉了脸色,淳景帝对焦皇后的偏爱让她无语。也不能说太后刻薄,若当年是按照三书六礼正式订亲成婚的,她也就认了,偏这个焦皇后起初乃庆王的未婚妻,早产生下了太子也带着与庆王相似的胎记。 而儿子淳景帝上位后,本就背负了许多非议,再来一顶绿帽子,叫绥太后怎么能舒坦?偏偏淳景帝还把焦皇后宠得不行,多年如一日的讨哄。 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绥太后沉着声:“一盆花而已,哀家不稀罕。” 焦皇后连忙半迎起身来,说道:“母后即便不稀罕,这盆花也是皇上与臣妾真心送上的则个。先前夷国进贡来,蔫了吧唧怕养不活,皇上敬爱母后,若彼时送出去他嫌丑,便先叫我宫中的花师伺候着。眼见花苞欲绽,今日臣妾便带来交予母后了……其中还有些波折,差一点被宫女弄进的耗子尿浸烂,好在魏妆姑娘及时解决了。按贵妃妹妹所说,的确算是功劳一件来着。” 说着,让宫女把花盆搬来。 同样一番巧妙说辞,奉承太后且表达了皇帝的孝心。虽没提哪个宫里的宫女使坏,却又在话尾提了杜贵妃一句。 听得杜贵妃脊背蓦地发凉,哪能想到帝王花是皇帝皇后商量好,养活了要送给太后的呢。这要是真被自己弄死,太后跟前就算得罪了,连忙噤声不再张嘴。 但见那花盆里的帝王花绿叶圆润饱满,含苞欲放的花朵似绚丽粉球,娇妍夺目。 竟是两口子有心,想到把花养好了给自己端来。 绥太后这才舒坦了点,语气缓和道:“皇上的骨痛怎样了?一封罪己诏念得哀家都动容不已,想来应出自谢三郎的手笔。” 第58章 提到皇帝骨痛, 焦皇后忙低下头,答说:“都是先前打仗落下的老毛病了,从前皇上年轻力强, 总盼着打完胜仗,守护大晋的江山, 回来给母后争气。就是痛了伤了他也三两句敷衍过去,那时不见影响, 如今却风湿骨痛。臣妾只盼着皇上能够早日康健,好在母后跟前多多地尽孝。” 哼, 真懂奉承。他一对夫妻俩就这套路, 你帮他,他维护你,绥太后早看穿了。 但唯仅淳景帝一个儿子, 费尽心机母子俩才有了今日尊崇, 绥太后不由得又体谅起来, 叹气道:“那风湿骨痛需要颐养,宫中到底住久了,湿气大, 哀家那块闲置的别苑, 就让给他去盖殿好了。他不是惦记已久了吗,省得动不动找人上个奏章, 以为我看不穿!” 焦皇后脸上顿地一窘,她并不知淳景帝实是给了给自己盖避暑殿的。但想到皇上终于称心了, 连忙代为谢过恩典。 绥太后瞧着帝王花, 委实富贵妍丽得紧, 便转而对魏妆笑道:“这花得亏妆丫头救得早,不然被哪个不长心的用耗子尿泡烂, 皇帝想尽孝心也白搭。哀家瞅着与你有缘,倒是真希望你常伴在跟前呐,这枚手镯便送与你做个奖励吧。” 第107章 说着命宫女盛来盘子。 端敏公主在旁笑盈盈:“皇祖母偏宠二皇兄不说,现在又偏宠魏姑娘,几时才能也给我赏副镯子呢。” 绥太后嗔怪:“就你多嘴,这宫中的皇子和皇女,哀家都一视同仁。今日就事论事,说的是这盆花。” 今日是今日,那明日后日之后呢…… 短短片刻已经不止一次将梁王与自己牵扯了。 魏妆听得心头一凛,表面只作乖觉地接过:“谢太后恩典,臣女受宠若惊。” 太后是沈德妃的姨母,梁王又生得与皇帝眉宇肖似,因此太后格外偏重梁王。 沈德妃不乐见太后与皇后和睦,假装笑道:“听听,那边男郎们踢球好生激烈呀。这次宣王一队声势咄咄,梁王手下能人也不少,太子殿下没出场,不过也叫了东宫的禁卫组队,好奇哪个队会赢到最后。都说太子的性格更似皇后姐姐,不太像皇上,皇上昔年沙场征战,犀锐勇猛,殿下更偏温雅贤仁了。” 果然,一句话顿时精准地戳到了太后心坎上。太子是含蓄而英明贤达的,可惜无论那胎记还是行止,都不比梁王和宣王更像淳景帝。 ……想来还要数梁王最好,知根知底的,是自己母族所出的正根嫡系的龙脉。 绥太后不悦蹙眉道:“鱼可烤好了?拿几条过来尝尝。” 太监将烤好的银盘递来,动过两筷子太后就没了兴致。 “快点防守——”“敬彦,传球——”“漂亮!” 隔着距离,草坪那边锣鼓阵阵,男郎们热烈磁性的叫喊声随风飘来,听得几个公主满心憧憬,按捺不住想去看看。 饴淳公主更如坐针毡,早已知谢三公子球技了得,尤其赛场上那冷峻清执的外表与敏捷的速度迸发,常惹得贵女们尖叫。谢府丁忧三年,她三年都没见他出过赛了,自是巴望提前去观摩一番演练。 谢莹也想见到奚四郎,晓得奚淮洛在梁王的赛队,应该正巧也在训练,便拖上魏妆一道儿过去了。 * 练球的草坪在湖边下游,离着并不远,出了碧翠园片刻功夫就能到。 因着并非正式的比赛场所,各队练得比较随意,偶尔也自发来场预热赛。草坪外面围着栅栏,便有那些经营赌注的庄家贿赂了守门官,趴在栅栏外观看,好将各队训练情况播报出去,吸引更多的人前来押注。 正是下午最热时候,只见那边男儿们个个英姿魁梧,挥洒汗水。应该有三队球员,正切磋的是一队身穿枣红色球服和一队穿湖绿的,踢得热火朝天。 谢敬彦着一袭修身枣红劲装,墨发高束,窄悍的腰身与长健双腿好生醒目。他从少年起便是出了名的中锋,看似隽雅,然而爆破力卓绝,既有防守力,又可迅捷反攻。一枚皮革蹴鞠在他脚下运作,看得人炫目。 饴淳公主忍不住击掌,大声呼喊道:“谢修撰加油,本宫看好你则个!” 听得旁边休息的一队球员唏嘘哄笑。 饴淳公主余光瞥向魏妆的反应,魏妆神情漠然——她跟谢左相十三年的冷场夫妻了,比左手和右手都寡淡,他怎么样她都视如白水。 饴淳见她如置身事外,暗感得意,心道这姑娘倒是识趣。 看来莫非动情的是谢大人一方了?哼,那自己更要来点儿狠的,拆散越早越痛快! 一群男儿踢得正激烈,忽闻喊声抬头看,望见驶来满车花枝招展的少女,不由得士气大增。 再而发现那中间一名女子雪肌嫩肤,娇艳袅娜,竟是从未见过的倾城美貌,看得差点移不开眼神。连忙收敛心绪,越发卖力地练起球来。 梁王也注意到魏女了,上一次在宫中雨后仓促擦身而过,他就像着了魔一样对她念念难忘。每夜魂牵梦绕,只觉女人那媚润花香勾得他心痛,一种近似乎粉身碎骨的钝痛。 再次一见,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更是把他看得身心都着火了,仿佛非得到她不可的执念。 饴淳看穿了,只作亲热地坐到魏妆身旁,指着梁王道:“可看见我二皇兄高绰了,他真是个难得的好男人,成亲至今府上只有正妃一个,清清净净。更懂怜香惜玉,知冷知热的负责任,球踢得还甚好,是个出色的前锋。” 魏妆:好男人才不会在新帝上位死期临头了,却抛弃发妻,给自己发来密信欲携款私奔…… 大概这京中,目前她认为的也就褚琅驰尚可了。谢敬彦自然可称作好男人,但需是他钟意的那类白月光,魏妆不属于其中。 魏妆对蹴鞠不陌生,筠州府那些屯军将士们时有比试,她会坐在高台上观看偶尔。 前世婚后,谢敬彦选部调职去了刑部。在刑部那几年算是他蛰伏的半咸鱼期,每年春赛都参加,魏妆爱慕于心,没落下一场。 如今她对谢某人不感兴趣,知道他体力超然,是个赛后越发深夜’奋战’的狠角色。他一贯清凛绝尘,可骨子里蓄着锋凌,越是猛烈的赛事越激得他情动。 她就只想顺便瞧瞧梁王,毕竟钱都押在他身上了。梁王若是输了球赛,莫说一千两打水漂,花坊开不起好地段,玉璧也没得赎回来归还谢府。 第108章 “这是哪家的贵女,怎从未见过?” “你又打起心思了,看中人家娇貌?不清楚,啧,回头去打听打听。” “别打听了,谢侯府寿宴好似见过!怕是修撰退亲的魏家姑娘吧,瞅着像!” 谢敬彦已听到议论,漆黑如墨的凤眼掀起,倾玉脸庞在阳光下晒出光泽,窥见魏妆在打量高绰。 手下暗卫禀报,女人近日流连房产铺面与花坊,打听价格地段。竟连饴淳这般恣肆放荡公主都攀交,想来必要折腾一番什么名堂。她若决定要做的,比谁都能下狠心。 谢敬彦既说了放手,便由她去。可蓦然看女人如此凝视高绰,哪怕知他二人并无勾当,心里却发涩得不是滋味。 忽而一个球传向梁王方向,他本打算在正式比赛前不出风头,却下意识奋力一拦,迅雷之势顶进了对面球门里。 半天训练,宣王高绒队以多出一球胜出,这次练完,再开始就是正式比赛了。 栅栏外面的看客欢呼喧嚷,怎么样,就说没错吧!今岁谢府解除丁忧,谢三公子出马,再加宣王手下战将勇猛,这回是赢定了。纷纷散开,去坊市吆喝着加筹码了! 啧,谢敬彦要赚的乃是宗亲士族赌注,本没打算让百姓影响太深。这可好,祸水撩人。 男子轻磨薄唇,视线对上魏妆扫过来的犀利眸光,如同质问,他干脆冷漠地垂敛睫羽。 在乎你在乎的去,全京城都不够你撩拨,看我谢三何故? 一个冲莽的少年郎奔过来,眼深鼻高,是贺小爷。 贺锡穿着铁灰色的球服,激动地对魏妆道:“小鸽姐儿你是来看我打球的?今日我替五堂兄训练,没想到能见你。不晓得哪个说老子蛮闯入京,被御史官状告,这几天我被祖父抓去规训,可想死你了,奈何困在那营房里门都没法儿出!” 怎么想都像谢某人干的,那天在场的除了他没谁。 魏妆应道:“我入园陪侍太后娘娘钓鱼。御史官监察朝廷官吏,乃是尽责,贺小爷且好生学习之,莫辜负长史老大人一番栽培。” 哟,这还有爱慕者呀。饴淳意味深长地扫了眼魏妆,想不到女子出身州府,却也不简单,连长史府的小爷都勾得上手。 不过这小子就算了,配给梁王才有用处。而谢修撰嘛,就留给自己了,待婚后她一定一心一意,再不旁生枝节! 饴淳一把拨开贺锡,叫马夫将车驾往梁王、宣王那边去,笑着走下来道:“三皇兄这场赢得可不算出彩,分明梁王那一球胜算颇多,可惜见着我们美人儿,魂都给迷着了,被谢大人抢先射-中了球门!我可告诉你们,这下我非谢府不嫁,赛后便向父皇求请赐婚!” 冲宣王挤眼,也故意说给端敏公主听。梁王要的魏女她带来了,休想再把谢三公子瓜分给他自个皇妹,利益得公平。 宣王睨了眼魏妆纤盈盈的小蛮腰,意犹未尽走开:“那也该怪饴淳皇妹,关键时刻吵嚷了注意力。但照二哥的架势,怕是下次我得多喊一个嫂嫂了。” 暧昧的语气,心道这魏女连谢府都看不上,却和宫里亲近,想来有心做皇亲。正好,嫁梁王甚合拍。 梁王高绰接过侍从递来的扇子,在魏妆头上撑开,心疼语气道:“就三弟能说,不屑回应你。魏姑娘见笑了,适才见你出现,一时没反应过来,走偏了球。” 睇着日头下女子姣媚的脸颊,却是真心怕她被晒到。连他自己都说不出的为何,有一种愿意为她舍了性命的执狂。仿佛接近了就该万劫不复,不接近却百般的空洞难甘。 魏妆算听明白了,不仅梁王本人,太后或者德妃,连同他的对家宣王、杜贵妃、饴淳,都在把自己往圈套里算计。 但眼下押出去了一千两,她这时所有的目的都是高绰能赢。 她便只得做激励语气,嫣然含笑道:“踢球分心可不好,梁王殿下英明神武,合该用心踢球。若能在正式赛场上赢了,梁王妃定然会开心不已呢。” 梁王原本对王妃还算相敬如宾,虽未能孕育,却该体贴、该尽责的都做全。 眼下却只觉索然寡淡,濯濯睇着魏妆的红唇,问:“你希望我赢吗?” 魏妆咬一咬牙,为了钱忍一时可忍:“臣女自然衷心希望。” 要命的希望,高绰这场春赛拼了性命也要赢它! 他忽地俯下身躯,抵在魏妆耳畔低语道:“那你等我,本王赢了赛事那天,就问父皇求娶你为侧妃!” 言语里霸气深情,而后拂袖走开。 魏妆耳朵热烫,心底翻涌排斥,却瞥见饴淳公主在给谢敬彦递出香帕。男子挺鼻薄唇,也不晓得看见自己没有,眸色沉冷得可怕。 关他何事?前世都已是和离边缘夫妻了。 魏妆忽地警觉起来,怎么忘了这茬,谢三重生穿回的,他才是最大的变数。 她得找他好好谈谈。 第59章 梁王那一球竟然踢输了, 奚淮洛不甘心地站在烈日下,用衣袖擦拭脸上的汗水。 光禄大夫家的林梓瑶正想前去递水,见到谢莹朝他小跑过去, 顿时气得暗跺脚。 第109章 她今日借口出来看家兄训练,可恨是, 奚淮洛明知道自己已盯了他小半日,偏却不回应, 这会儿还含笑地转向谢莹。 男人穿着湖绿缎面球服,桃花眼, 宽展挺拔, 看得她心下又爱又恼。想想都怪母亲,请了未婚夫忠远伯府家的母子上门用饭,怕是叫奚四郎吃怒了。 怎么也不想想他自己, 就都快与谢莹成亲了呢?他倒是好处都得了, 可林梓瑶嫁给忠远伯府二公子实属无奈。平日奚四馋她吃狠的时候, 搡得她骨头都似要碎了,可没这般冷脸。 果然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林梓瑶咬牙瞪了几眼,只好跑去给家兄递水了。 谢莹走至奚四跟前, 给他递出香帕。奚淮洛接过来, 手掌覆过她的纤指又剥离,闻见清柔的茉莉花香。 习惯了浓郁脂粉, 这样简单的香气还是挺耐闻的。 他睨着谢莹苹果般的脸儿问道:“上次分开后,可有生气了?” 寿宴那天, 他用嘴唇给她换了副耳环, 耳环是他临时从别处要来的, 只因母亲汉阳郡主怪他必然惹怒到谢莹。奚四只得想出个办法来讨好。 不料谢莹竟是那般的单纯,碰碰耳垂而已, 都能羞得僵到动不了。 叫奚四这几天回味着,还觉得挺有趣。 这话问出,若回答生气,则表明她知道他含过她的耳垂;若答没有,岂不是说她轻浮孟浪吗,体统何在? 谢莹娇羞道:“不晓得四郎在说甚,你快擦擦汗。” 两人已定下了成婚日期,谢奚两家商量妥了,二公子谢宜与安国公府小姐的亲事在六月,他们的在八月。她言语间难免几分女子将为人-妻的亲昵。 奚四瞥了眼那边梁王看上的魏妆,不知是否近朱者赤,怎么觉得谢莹跟魏家美人待一阵子后,也变得更有滋味了起来。 他心想,有这等外表看着安生老实的也好,放在后宅从白纸般开始调-教,亦是件快意事。 奚淮洛攥了攥谢莹手心,温柔道:“今日梁王被你那前三嫂迷住,踢输了一场,看来你三哥这桩婚事是留不住了。” 谢莹皱起眉头,想起太后德妃钓鱼时的对话,没想到妆妹妹真的被梁王惦记了呢。 她嗔怪:“你管好你自己,我三哥的事他自个会操心。” 奚四便含笑道:“那我就一心等我莹儿,盼望快些入秋。” 男子眼带桃花,漾着深情,可把谢莹看得心口扑通通。 正说着,那边传来呼唤“芃儿,你也来了!” 这乳名除了从小一块长大的蜜友,已没人再叫了。谢莹撇过头,看到是秘书监家蔡小姐,便转而朝她走去。 对面林梓瑶气哼哼地上了马车。已经好日子不见,旷得久了,奚四稍默一默,也随后乘着车离开。 场外的石阶上,坐着几个羽林卫的郎将正在休息,身穿铁灰色球服。 这次的春赛按照惯例一共五队,除了太子东宫禁卫一队,梁王、宣王各领一队,再有便是京都羽林卫与文官组合的赛队,以及六部与医官组织的一队。 边军校尉骁牧坐在旁边,看着柳树下笑盈盈的谢莹,心里不由重复着那句“芃儿”。 “彼夕何夕,见此邂逅;芃芃黍苗,莹盈吾心。”都说女子爱喝奶茶,茗香醉的真情话意榜上,他的红石榴色便签挂得最高、也最长久,不晓得她能否看得到。 但就算能看到了,她又如何可知是自己一个低阶军官所写的呢。 旁边的好友唏嘘道:“骁牧,难得你这时从庭州述职休假,约好的来看我练球,却看起女人来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骁牧左脸上一道暗沉的刀痕搐了搐,忙应道:“有吗?你别胡思乱想。” 却想起四年前,边关军队凯旋而归,谢莹从人群里穿出来,给路边的将士递帕子擦汗。恰好她的那枚帕子送到了他手上,清柔的茉莉花香,如同邻家小妹。小姑娘苹果脸庞,说不上多么漂亮,却恁的亲切,脸上笑意融融的。比刚才给她未婚夫擦汗的样子,都更要明媚盎然。 彼时听见身侧的女伴叫她“芃儿”,骁牧就记在心里。为了能够再有机会回京,他拼了命地沙场挣军功,一眨眼她竟已快要成亲。而他,脸上也多了道刀伤留下的疤。 好友说道:“你知道是胡思乱想就好。这些京中的贵女,哪一个都是配世家大族的,轮不到我们这些糙兵莽将。走,喝酒去。” 说着,拍拍他肩膀起身。 骁牧想来也是,自己不过一个前朝归附的驻边屯户后代,不论立多大战功,都达不到被朝廷看重的程度。眼下从六品校尉,能再升到五品就已然造化了。 他攥了攥贴身携带的手帕,魁梧高壮的身躯又回头看一眼,步履像擦着风,往栅栏外走出去。 * 夜里戌时过半,谢敬彦从水房里沐浴后,穿一袭肃白斜襟中衣,肩披青色提花流云滚边外袍,走进了书房。 始一进门,便看到女子正慵妆舒怠地倚坐在他桌案旁,有一下没一下地翻阅着《资治通鉴》。 大晚上的,她穿戴也随意,外覆朱红色长款对襟罩衣,内里裹沐浴后的软烟罗银丝轻纱裙。她怕是忘了自己那副身段,勾得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惹艳,像刚从榻上狐媚酥骨地滑出来。 第110章 空气里弥漫着幽淡的花香,想来似乎等了有一会,容色感到困倦。 谢敬彦不算太意外她出现在这里,她既然是那妇人重生,对他本无多少忌讳。府上口舌多,她若有话要找他谈,在云麒院里最为合适。 成亲之前的云麒院,尚无婚后派来的那些下人。谢敬彦自己训教的小厮,嘴巴都严谨。哪怕王吉与贾衡两个,也就私下互相说说,他根本不屑往心里去。 但看到魏妆出现,男子修朗眉目却隐匿一丝柔和。 让人想起成亲后的日子,她时常借口给他送汤研墨,总要假意蹭在他桌案前厮磨。她吐血离开后,不晓得他夜夜思眷,多少痛心如锉。 只夫妻到底已寡淡到无话可说了。谢敬彦克制着,沉声道:“你来找我做甚?” 魏妆看见他来,便仰起下颌。睇见男子清挺的提花披袍,墨发松松绾束,用青甘竹与贝壳珍珠磨制成的浴皂,在周遭散开谪仙般的淳雅。与她的花香沁润,有一种昆仑之雪上开了枝牡丹的隔阂却矛盾互融。 大晚上的长话短说,魏妆可是打发走了丫鬟和沈嬷,借口说要睡觉,悄悄溜出来的呢。免得在外面说话,被谁看到了又八卦四起。 她将书合上,单刀直入问说:“今日踢球,你故意赢的他?” 他, 一个要与你私奔的男人,不配有名字是怎么。 “说谁,你心疼了?”谢敬彦拂袍在她对面落座,侧着脸庞凉凉反问。 那丝温柔被他沉敛了起来。 还能有谁,梁王啊。 魏妆咬唇,知这是横在两人之间的一道沟壑。每逢府上怀疑非议起她,魏妆辩解或者哭诉,他便失了清凛秉性地缱绻宠溺。可总在刚刚释解没多久,梁王那边又总要搞些蛾子出来。 叫魏妆简直说都说不清。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便淡漠回复:“谢大人洞察秋毫,何必明知故问,这次的蹴鞠春赛,按原本就该是高绰赢。你便恼我,也莫用此事报复,我与他之间毫无瓜葛,你赢他又何必?” 还未向她说清那些误会,她却维护起旧事来。 谢敬彦本欲启口,话到嘴边却变成酸意辗转:“你若不关心他,何必专程来质问我。球都传空了,我红队不能掠走?” 今日只算随性演练,最后那一球他无须鼎力一拼,分明就像公报私怨。真到了赛场,意外难防。 又不是没见识过谢左相凌厉狠绝,睚眦必报。 魏妆倾身逼近了桌案,胀红脸直言道:“你押在他身上的那些注,想来不会是少数,更绝非空穴来风,前世应该没少赚吧。这件事背后的主使人定然是皇上,圣意当头,你也不好违逆。我想说的重点则是,我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赛队了,且是因为知道你押了我才押的,望谢三哥高抬贵手,最好别节外生枝。” 她没说当掉青鸾玉璧的事,毕竟昧着心干的。但她此番来京城,私房和首饰也有几百俩,不算小数目,假装当做是自己的私房吧。 花坊是她非做不可之事,谢敬彦若真把她逼绝了,魏妆必不会坐以待毙。 她总有自己可利用的便利,去达到目的。 啧,用你我的定亲和璧下的千两大注。 女人果然无情无义,在她心里,他怎么做也得不到她半分信任。她笃定了对他无爱。 谢敬彦玉容寒澈,晕开薄凉一笑:“那些注,对我陵州谢氏宗主而言,却数九牛一毛。皇上要的地,下午太后既已开了口,便无须担忧。两世赛况不同,你若单纯为这事,不必刻意跑一趟。” 魏妆知他有钱,财大气粗,簪缨显族,哪怕婚后寡淡,在用度开销方面却从来纵她丰富。 魏妆奚落地气笑起来:“是极了,大人马上要当公主驸马,人饴淳都说了,待赛事结束便当场求请赐婚。尚了驸马,三哥富贵荣华,的确更不在乎这十大庄押注了。但你的红颜知己鹤初先生,凭什么就惨了,要为你一己报复之私而亏损良多。” 王吉……这小子,几时被套了话! 只王吉现下还是十几岁毛头书童,这女人内里却麻利精明心肠,再加娇艳灼目,谁人轻易能敌。连皇帝和自己的私下口风,竟都被她算计出来。 谢敬彦心下宠怪无力,不甘示弱道:“彼此彼此,那梁王与你旧情难忘,怕是赛事结束,魏妆也要当上侧妃了。入府皇室宗亲,总归比区区谢侯府要好!” 第60章 魏妆也没能料到这一出呀, 开局竟面临赐婚做梁王侧妃。她就只想从高绰赚一笔大钱,以解心头之气,可不打算陪他日后五马分尸。 然而谢敬彦五十步笑百步。前世到底有她做挡箭牌, 亲事是谢老太傅临终前嘱托,忤逆不得。如今自己与他退了婚, 董妃母女咄咄逼人,皇帝还公然在寿宴上表明了支持, 他也休想好到哪里去! 书房里的烛火跳跃着,两人互相对看一眼。隔了十多年光影复如初的模样, 都那般的鲜活闪亮。只那闪亮在瞬间燃了刹那, 又立时黯淡地瞥开。 其实都心知肚明有个最好的办法,立刻就能迎刃而解。 魏妆却又不甘,无意二嫁前夫。她望着男子半侧肩的隽雅坐姿, 发现他凤眸里的光亮也已敛藏不见了——的确, 既然怪她前世对他刻薄、冷淡晾他, 何必再次捆绑一块呢。 第111章 魏妆沉默片刻,缓和语气问:“且说说你,左相如何穿回现在来的?” 彼此之间已无须忌惮隐瞒, 谢敬彦便把她吐血后的事件大略说了一遍。 那一年他过得甚痛苦, 曾经哪怕传言纷纷,谢敬彦亦从未想过有一天魏妆会离开自己。 他站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巅峰, 便是叫她无论攀权或图贵,都越不过他的高处, 没想到结局却。 他把谢睿接回了身边, 住在云麒院里, 罗老夫人亦恍然大悟,每日吃斋念佛倍感自责。 但这些谢敬彦没提及, 只轻描淡写略过。 男子嗓音磁醇如酒:“你倒下后,我命太医院用尽办法,却都无力挽回。之后处置了恶婢与毒妇,又清掉案子。一日深夜坐在书房看着玉璧,睡醒睁开眼,便发现与你俯倒在当街上。” 那一瞬间惊愕的悸动恍如眼前,他浓密眉宇挑起。很显然看出,他对能穿回来遇见她,是抱着荒谬与庆幸的。 他继续道:“这对远古和璧原有个传说,青鸾火凤一阴一阳,以血为引,或可脱出困境重获新生。大抵是因你的血渗入了火凤,且算是一种机缘!”说着,抚了抚桌上的半块玉璧。 竟有这种说法么?……但两人都能重生,则未尝不是真的,世上离奇之事诸多。 魏妆咳了咳嗓子,尴尬错开目光,她已把他如此家传宝物拿去当了。 而曾经也怪自己过于轻信,身边最亲近的却最吃里扒外。果然做人不能太软弱啊,与其遇事藏躲退缩,不如迎刃而解。 她含了含唇瓣,想起因陶氏而起的种种争执,又凉笑道:“还要数谢大人最是礼义仁智呢,把一个黑心的寡妇供着,置发妻于冷漠。也都怪我不识趣,若没吐血那一出,再坚持活个把月,怕下一步左相就能换新夫人了。” 那正话反说的讽意,听得谢敬彦既熟悉又无语。却又不得不承认,女人的直觉有时无法忽视。 他酸涩地嘴硬道:“我娶你魏妆便已足够,却不必拿这来揶揄我。那是开蒙之师翟老尚书所托,她进府后就安置在了祖母院里,除却打听事件并无多余接触。若非你不信任,嫉妒猜忌且甩脸,把那份关键的案卷扔火里,也能早些破掉诡计,自然不会有后来那许多事!” 关于舞弊案有许多谜团,其间牵涉众广,影响之大,不断仍有书生、考官鸣冤。以陶邴钧贪怂伏微之秉性,恐怕没那个能力,谢敬彦一直觉得应有更大的主谋。 但大理寺初始的宗卷已被不知名的谁销毁,只剩残支片影,谢敬彦好容易搜集到重要线索,还没来得及看又被魏妆烧了。虽最后竭力结了案,给各地百姓一个交代,但更深的猫腻仍未挖出。说起这事,他尚且心余不甘。 ……哪是“娶她足够”,嫌她无理取闹,应该是“过够了”吧。 魏妆轻哼:“嫉妒是女人的天性,我若不那般猜忌,只怕被毒死的更早。” 她说完,忽意识到这话像是在紧张他。稍稍一僵,终放柔了语气,现出一抹为人母才有的眷念:“你这般穿回来,谢睿怎么办,儿子可好吗?” 提起儿子,空气似乎都静凝了下来。睿儿就是两人之间的维系,从她把出喜脉到出生后,皆是在彼此的希冀中成长的。哪怕夫妻有时冷场到拔剑弩张,在儿子面前都会尽力维持和谐。 谢敬彦知对不住她,应道:“朝局已在我运维之下趋稳,高纪是个英明贤仁的好皇帝,必会善待谢府。我虽一走,然大晋江山可保百年安泰,睿儿这一生能过得无忧。” 他言辞从容,丰仪绝俊的脸上淡淡温柔落寞。 到底才十岁的幼子,魏妆眼圈泛了红,想起谢睿拨开陶氏冲向自己的一幕。她的宝贝儿子是爱她的,可叹谢敬彦总算洗了她清白,没叫儿子背负那些不该。 她美玉莹光的脸颊显出怨意:“一年之间,爹爹和娘亲都走了,这种感觉谢大人没体会过,说得倒是轻巧。也是,你自个在老夫人跟前长大,大抵觉得有娘没娘都无所谓。然而,并非谁都似你谢三郎寡淡人性!” 孩童少年的成长,谢敬彦又岂非没经历过?他曾经也渴望过母亲祁氏的关照。他何处无情冷性了?却不想想她自己。 儿子抱走半年多,他就想着要回来给她了,谁料发生梁王一事。之后想与她再生一个小囡,她且挡住房门不让进。 他修长手指理正了提花披袍,薄青的绸面垂感极好。 男子肤如质色极佳之玉:“祖母喜爱小儿,且年事已高,我如何轻易拒绝,总要暂时送过去。旁的不提,虽吃睡不在身边,你平日可有少见到他?三两日我便叫回来读书教习了,两扇窗子相对,你抬头就能看见。读完书该用饭、该戏耍,也都你我同陪着。” ……原来这些是他有意为之,魏妆顿地无话反驳。细细一数,好似真的三天两头都在身边。 她仍愠恼:“只是你以为罢,你可见哪个孩子从小对母亲克谨生疏,养在身边与送别人养到底是不一样。” 谢敬彦没体会过养在生母身边的感觉,自然不清楚。在他看来儿子自幼聪颖勤学,智悟卓秀,分明令人骄傲。 第112章 他就没回答。 魏妆调理好呼吸,从知道谢某人穿回来后,她起初耿耿于怀的执念,总算宽舒了些许。 她拂裙站起身,扫了眼他清凛的肩脊,而后道:“该说的都说了,今后大人与我各自安生吧,你只管去谋那权臣之路。但我把话说在前头,我对梁王所谋是钱,你若存心破局,我自会用我的手段,必要让他赢了球赛!” 谢敬彦自然晓得她能力,白天的演练场上,只稍她一出现,梁王就掉了魂;俯在她耳畔得她嫣然一笑,仿佛都能舍了性命。 她若再对高绰花言巧语一番,高绰怎样都要踢赢,何况背后还有皇帝的布局! 谢敬彦怎会容她四处撩拨。 男子磨唇:“我还是那句话,朝局险恶,你做事且好自为之。” 而后亦起身送魏妆出去。 刚走到门前,外面廊上却传来仆妇说话的动静,听声音像是老夫人院里的潘婆子。 两人瞬时低头相觑,魏妆来时穿着朱红罩衫,内里是软纱薄裙,旖旎曲婉毕现。谢敬彦亦一袭中衣披褂,像才从床上起身,两人场面委实叫人生疑。 魏妆是假借睡着溜出来的,这一条道上夜间无人,再则就算自己寸缕不着站在谢三跟前,他也是无动于衷的。前世见过他闯入她沐浴现场,彼时哪怕她慌促起身,他都能面无表情退出去。 何况她分明还里外包了两层。 怎的就堪堪被堵上了? 潘婆子双手端着食盘,罗老夫人听说三公子白日练球彻夜秉公,特命褒了补汤送过来。潘婆子送到廊上,隐约就闻见了一抹别致的花香。 这香味格外好闻,像是掺糅了多种花草,却又具体列举不出,府上就独独倾烟苑的那位姑娘是这香气。 哎呀,潘婆子心间一荡漾,感觉立功的机会到手,准备赶紧瞧瞧。 王吉恰从院门走进来,今夜公子派他去衙房取公文,回来就瞅见婆妇端着汤,脸上表情红一下紫一下的。 他抬头看,瞥见雕花门扇里映出的两道人影,竟似三公子与魏小姐,面对面的,啊这。 难怪把自己打发去衙房拿公文,敢情算好时间了……上次就差点把魏小姐抱回云麒院过夜。 也真是搞不懂,表面退亲退得冷若冰霜,私下却这般缱绻。 趁婆子在走神,王吉连忙上前挡住视线,说道:“食盘交给我,我来送就是!” “哪能呢,老夫人亲自嘱咐端给公子的。”潘婆子躲开,是定了心要探一番究竟,好去琼阑院邀功。 两人一左一右地往门里挤进来。 谢敬彦匆忙一闪,长臂搂过魏妆纤腰,裹住她藏到了旁边的屏风后。 潘婆子跨进门槛,迅速打量了一周,很明显,气息融融,屋子里的人尚在;桌案上茶水半满,待得时间不算短。心里就有数了。 把盘子搁在桌面,耳朵还支棱着听四下动静。 王吉早瞥见屏风的钩子处,挂住的一缕女子朱色薄衫了。啧,真是什么衣服被魏姑娘穿在身上,都别样的魅惑呀。公子与魏姑娘之间的那层情愫,说不清道不明的,王吉也形容不来。 打发潘婆子出去,识相地把门关紧,不打扰春宵良辰美妙时光。 …… 周遭安静下来,谢敬彦一手撑墙壁,一手搂在魏妆的腰窝上。四月春裳薄,隔着那层纱缕,感觉到彼此起伏的心跳。女子肌肤的温软触感,还有那婀娜的丰媚,抵在他硬朗身躯,顿时如侵入骨髓。 他深知她此时血气的暖热,冬日丰柔,夏天娇润,抱紧怀中就舍不得松手。且媚而不自知,宠得狠了,那交-缠靡媚只叫人恨不得与她同归于尽,好让她永远离不开自己。 只从前朝局动荡,他须克制着对她的索求,而她亦娇羞非常,凡遇情-事结束,便总要怯媚地将自己束藏,夫妻便惯于分被而卧。 此刻两人在咫尺空间下面面相觑,许多冲涌的情愫又再度灼烈。 魏妆也闻见他衣帛上清凛的皂香了,曾几何时她多么地痴恋过,奈何那时求而不得,爱无回馈。 她低下头只是沉默,等到确定安静下来,就说道:“人走了,松开吧。” 谢敬彦挑起她莹嫩的下巴,却太想她了,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那一年里,他坐在书房的长案前,甚至不知自己倾注朝政是为了什么?男子俯下薄唇,忽地灼-吻了上去。 他此刻可并非先前淳挚小谢,那举止虽因着时年空旷已久而略显生涩,但却了解她的一切,且迅速地熟稔。仔细而珍惜地掌控着魏妆,仿佛深藏许久的思念都化作唇齿之间的倾诉,而肃白清劲的手指亦逐渐从她的腰肢往上。 嗯,魏妆尚未反应过来,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肩膀上的衣帛似被屏风扯破,空出一片湿凉,旋即人已被他举高得失去了重心。 她迷惘了瞬间,差点陷入自己曾深爱过他的回忆情致中。蓦地清醒过来,仓促间连忙狠起心咬了他一口,迫使谢敬彦顿住。“住手,再往下我喊人了!” 喊吧,喊了你我便再做夫妻。 谢敬彦睇着她艳惹的红痣,还有那灯火下软玉生香的颈,却不管不顾了。 第113章 好一会儿,才喑哑地祈求道:“阿妆,抛开总总,重新再来一次可好?你要我谢某做什么,我尽都满足,过往的错我来弥补,别再推开我!” 心痛的感觉毫无预兆从魏妆的胸口漫开,并不听她使唤。 可是爱与动情的滋味太过煎熬,这个男人表面雅人深致,龙鳞凤骨,实际凌厉狠绝,生杀予夺,他如何轻易再叫她信服。她忽地想起自己吐血时的死心决绝,她不能辜负自己,她不要陷落崇慕。 魏妆颤了颤声,应道:“谢三哥开什么玩笑,在你眼里我只是个费尽心机高攀奢嫁的州府小女,以你望族名门百年陵州谢氏,便娶了我也是强扭的瓜不甜,十多年你还没过够?我任劳任怨,标榜德庄,也始终得你轻看。这会儿我们这样,明日怕不是又要把书房拆了。” 说着揩起被他除落的小衣,将裙裳整理妥帖,藏起灼媚的娇俏。只是嘴上被他熨得滚烫,而他的唇边也被啄破了痕,明日作何解释。 谢敬彦果然没猜错,前世在他换掉马车之后,她才开始对他疏离的。 他蹙着墨眉:“那是你以为的,怎不去想想你那奶娘私下做了什么?便是在书房里,你我从前又岂非没有过,我可曾拆了?” 魏妆被他说得,立时想起彼此在书房,或琴案或茶几上种种缠绵旖-旎的交好。脸一烧烫,忘情绝意,顿然冷漠道:“又如何,都过去了。现下你我既是义兄妹,还望三哥遵守伦常,自重!” 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没往院门走。还算能冷静。 她对这里甚熟,往小侧门出去了,免得适才那潘婆子在外头蹲守,自个清白之名受影响。 谢敬彦睨着女子莞尔的身姿,掌心还留着适才从她腰间掠下的手帕,用力攥紧残存的香氲。 三哥……有过那些刻骨噬心的纠缠,何能真做得了义兄妹?本无伦常! 忽而夜风袭面,他便抑下丹田处的焦灼,瞥了眼站在门外偷听的王吉。淡道:“盯着路上,莫让谁人撞见她。” “诶。”吓得王吉一哆嗦,赶忙躬身跑出去办事。 …… 隔二日,正式的春令蹴鞠赛就开始了。 第61章 今岁的春赛一共为期五天, 前三天各队轮赛,第四天休息。根据累积胜出的得分总计,从五队中择出最高分的前三队, 进入第五天的决赛。 为了让队员们休息充裕,不被旁余之事分去心神体力, 这几天各队都集中住在金吾卫营腾出的两排营房里,除了赛事不予外出饮酒寻乐。到底这都关系着整个盛安京投出的赛注身家。 魏妆自那天晚上出了云麒院后, 便刻意避着谢敬彦,没再与他正面交锋过了。 蹴鞠赛场位于内东城的一处皇家球场, 草坪翠绿, 建地开阔,视野极佳。 今年御前太监聂总管出了主意,皇室宗亲坐在北向的看台上, 朝臣官眷坐在东向看台。而将西、南两侧的看台余出来, 由太府监负责出售入场券, 让京都的百姓商贾得以买票进来观看。 美其名曰“天子与庶民同乐”也,如此一来,既给朝廷博得了好名声, 一大摞收入又进了淳景帝的口袋。 裹束了一整个冬天, 在这般春意盎然的天气,队员们自是斗志昂扬, 比得热火朝天,赛况激烈非常。 而最让人意外的是, 东宫太子竟然也下场了。 往年的这类比赛, 太子高纪鲜有亲自出马。高纪做为皇长子, 一向以贤仁淳诚著称,再加上关于他的出身传言众多, 为避免朝堂猜忌,素来温和行事。 他派出的东宫禁卫队虽球技了得,但仆随主子,赛场上也都比较内敛,通常战绩排在第三或第四位。 但今春太子殿下亲自下场领队,少有人与他正面较量过,比赛起来竟实力超卓,让人猝不及防。 三天里各队杀得难舍难分,为了决出前三名,临时又加赛了两场。场外的呼声更是盛况空前,带动着摊贩、茶馆等市井民生都跟着火爆。 加赛过后,才终于决出了胜负,太子、梁王、宣王,三王赛队一并进入决赛,使得新一波的押注又兴起来。 第五日上午巳时,四面看台已经挤得满满当当的了。姑娘们各个绮裳丽妆,花枝招展,支持各队的彩旗也在风中飘扬,好生热闹。 太子妃带着两岁的小皇孙女前来助威,只见太子高纪二十三四岁左右,长身玉立,挺拔颀隽,右眉心一道紫黑色的小胎记,让他的眸色也被深敛了几分。 魏妆猜着应该是碧翠园里钓鱼时,沈德妃含沙射影焦皇后的话传去了东宫。太子便下场参赛,为母后争口气了。 前世她起初以为高纪应是个病羸沉鸷、狂焦多变之人,是以,才会在皇后薨逝后因行巫而被打入冷宫。但到他上位后,方觉其英明贤政,励精图治。 此时再想想,只怕他本就是个心怀江山城府之人。谢敬彦既助力他登基,绝非无的放矢,没准当年的种种,皆是他君臣二个设下的局呢。 却说北向的看台,淳景帝端坐在正中的华盖下,望着场内太子蓝色球服翻舞,眼睛里盛满了欣慰。在淳景帝看来,焦皇后为了替自己平衡后宫与牵制皇戚,委实过于贤德谦忍了些,以至于太子受其教导,自幼便总总谦让。 第114章 能看到高纪下场挑赛,正好给太后瞧一瞧,这儿子他真是亲生的。 说来那盆帝王花,本是淳景帝私心偏宠,借着寄养的名头赐给了焦皇后。不料焦皇后养好花,转头送去讨太后欢欣,难得叫太后舒缓了态度,主动开口说把别苑让给他建殿。 有了别苑一块地,再加这些日子鼓捣的收入,梁王队即便今天被太子踢赢,淳景帝也不太在意了。 瞥见身边焦皇后似乎顾虑,淳景帝便攥攥她手指,宽慰道:“这是太子在给你尽的孝,若能打消母后老人家偏见,于他也有好处,且放宽心吧。” 听得焦皇后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还有半刻钟的时间开场,最后这天的三队决赛,按抽签决定场次,太子的东宫禁卫队与宣王一队抽到了上午场,比赛胜出的一方,则在下午与梁王队角逐。 在魏妆看来,这也是皇帝给梁王队的一种“便利”。先把上午的淘汰掉一队,梁王队则无论如何总能排在第二,太后老人家面子还是照顾着的。 只这样一来,魏妆押下去的那一千两注,试图翻几番的算盘,怕就要落空了。 她此刻想起谢敬彦所言,两世情况不同,看来并非敷衍。变数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太子呢,他也管不住东宫队撑到几时。 谢莹端坐在东面的看台左侧,魏妆与谢蕊挨坐在旁边。这样闹哄哄的场合,府上三个夫人并不爱来参加,头天露了次脸之后就歇着了,倒让几个年轻小姑娘更觉自由无拘束。 谢莹把玩着袖子,问魏妆道:“上午太子队与宣王队决赛,我三哥是宣王队主力,妆妹妹希望他们哪个队能赢?” 魏妆实话实话:“确是猜不出,不过我两队都押了五十俩的注。” ……剩下的私房得省着点用,开花坊怕要往后拖延了,她可不想无缘无故一直住在谢侯府上。 谢莹吁口气,忽而又希冀道:“我还是希望宣王队能赢的。上回演练,三哥临场发挥踢进那一球,让四郎好生不甘,巴望着下午能和三哥最后较量呢!” 提起奚淮洛,谢莹的语气里又满是陶醉与甜润。听说这几天队员们住在金吾卫营房,谢莹还去送过几回汤羹。要拉魏妆同行,魏妆可不屑去瞧谢某人,便借口贪睡了。 虽然她上回建议过谢莹退亲,但并不确定林梓瑶是否真与奚四郎有过猫腻,当下便没言语什么。 她今日观赛,穿了一抹双蝶沾花百褶裙,昳丽的图案以银丝勾勒,端得是妩媚婀娜。忽而一瞥,对上了草场那边谢敬彦注视而来的目光,便也把他打量了几眼。 但见男子英挺流畅,穿修身的枣红色球服,头上系着同色额带,刺绣他们球队的图腾纹样。旁的队友们晒了几天都已现出麦色,而他仍是玉白如常,俊逸清绝,窄劲的腰身描绘着踢球的身体优势,素以爆发力与应变速度进攻防守。 那天夜里从他云麒院出来,魏妆心跳起伏了许久才得平静。 夫妻俩已常年没有过亲密了,他薄唇从她唇瓣往下滑去颈涡,滚-烫与炙热如当年初婚之时。一点儿不比他平日克谨自持的权臣凌厉,惹得人酥麻生疼。 而罗老夫人那边的潘婆子也不是吃素的,站在院外蹲守了许久不见魏妆出来,便转而去到她倾烟院中,假作借口要传话,以此确定魏妆是否还睡在房里。 所幸魏妆从小侧门操近路,没被识破,听见潘婆子咕咕叨叨在院里说话,就启口唤了声沈嬷去应付。 隔天晨起魏妆的唇肿得嫣红,谢敬彦唇角亦有咬破之痕。晨昏定省时罗鸿烁问将起来,她就借口说让贾衡代买烤串,吃得上火了,谢敬彦则说熬夜上火。甭管府上捕风捉影,总之没撞见她人都不算。 入夜沐浴,那颈下被他吞得红灼,三五天才淡下去,不忍见人。她亦将丫鬟打发出去,没让在旁瞧见。 近日两人没说过话,像是心中都隐着那层私密。 他可谓风光无限呐,在球场上的表现,不知惹来京都多少女子送礼送帕。 虽知彼此无话可说,可她若是故意对他示意,估计谢敬彦也能豁出去竭力赢得比赛。魏妆对他那副脾气还是了解的。 只春日妍妍下,她睨着他流光漂洄的深眸,却不愿赏这个脸。 魏妆便扭过头,转去了另一个方向。 草坪上,谢敬彦掌心力道收起,矜贵脸庞浮出淡淡讽意。分明看穿她眼里的担忧,必是在担心她当掉的半块玉璧吧。 他虽有数个办法让她赎不回来,只他不打算那么做。 连日比赛,这女人风头无两,被帝后及太后、德妃叫去北向台上观赛,惹来多少注目。 都在传言她得了太后的抬爱,她竟是半点不担心接下来的赐婚梁王。 为了能赢比赛,可忍得下对梁王嫣然巧笑。同样的,却不肯赊赐给自己一个鼓励眼神。 他的心她难道还没感受得到么?堂堂陵州谢氏宗主,十多年为人夫婿,换来卑微求祈,他所能屈膝的已然超乎过往。 谢敬彦可从没做让魏妆输的打算,无论是先前的谢三公子,还是前世婚后的自己,从见到她的那一瞬起,他就不舍得叫她作难。 哪怕夫妻感情淡薄了,照顾她也是自己平生之责任。前次演练,虽然他临时踢赢了梁王,却也只会让人觉得宣王胜算更盛,让之后押梁王的注翻升更多。 第115章 唯她对他从无信任,还专程跑来云麒院质问一番。 质问也好,且把那些过往种种说清楚,省得耽于心中折磨。 但万没想到的是,太子竟然杀出来了。 太子高纪一贯谦逊勤仁,但人之谦逊可分两种,一种是博知之谦,一种则为退怯之谦。高纪显然归前一种,他出赛只是不想让焦皇后为难罢。 陵州谢氏肩负太-祖-帝密布的使命,当皇储纷争、朝局不稳时,当罔顾私情,择一贤明果决者,继承大业。 谢敬彦接手宗主事务后,起初并未在三王之间做出选择。客观而言,淳景帝的三个儿子各有千秋,且太子内忍含蓄、身世存在疑问。他便利用在刑部蛰伏期间,一面在边关打听庆王旧部,一面观察各王表现,而后才确定了助力太子高纪。 皇后薨逝后,朝廷势力分作几股,暗中拔剑弩张,皇帝又逐渐偏听偏信,沉迷修仙炼药。那时太子处境困窘,谢敬彦便出现在他面前,提议假借行巫废黜去冷宫,让宣王梁王在外面争个水深火热,而后暗中布局,出其不意地攻出重围。 因而在此时的太子眼里,谢敬彦还只是御前得力的修撰,二人并无深入交道。 谢敬彦噙起薄唇,但赢不赢太子他自己说了算。就算魏妆薄情,他能多赚点银两自然是乐事。 好在前世与高纪君臣交厚,时常练球,对高纪的运球与布局特色十分清楚。比起其他队来说,胜算更多。 谢敬彦睨了眼看台上姣艳的女人,想起那屏风后动情一幕,这几天宿在营房里,心里念的想的都是魏妆。她似有媚香之毒,沾染了两世都割舍无力,只须唇齿尝过那香软酥柔,便总在脑海里晃荡,能把他吞噬。男子冷凛地拂开目光,不再被她扰心。 旁边队友经过,顺着他视线一看,唏嘘道:“啧,修撰还在看?说来你与这魏家美人儿可谓有缘无分,待球赛结束,一个尚驸马,一个侧王妃,今后都是天家人了!” 谢敬彦面色淡漠,陪着付之一笑。 ——至于梁王想求请赐婚,却是想都别想。 他前几日就已嘱咐暗卫,将口风透露给梁王妃母族霍家了。霍家怎么可能同意,霍家女子历来生育都较晚,梁王妃的母亲亦是在婚后三年才生下的她,如今与梁王才成亲两年多,还可以再等等。 哪怕不愿意再等,侧妃也须霍家自己送进去,以霍家百余年累积的实力,连先帝都须见面客气来着。 隔天便听说霍夫人把宫里的祝老太医请去了府上。具体怎么做,谢敬彦大可放心,那霍家不是吃素的,必然今日就会有动作表现。 至于饴淳公主,在他谢三眼里根本不足为虑! 赛事很快就要开场了,锣鼓声敲得激烈起来。谢莹两眼盯着场上,又频频在看台搜寻奚淮洛的身影,却不见他出现。 她下意识又去找了林梓瑶,竟也没有。但转而一想,奚四郎下午便要决赛了,此时应该在营房里休养生息吧,而且他们梁王队的队员也只来了三四个,来看看赛况而已。她便收起心绪,专注等待踢球。 但见她耳垂上的琳琅如意耳环一晃一晃,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顿时把附近的铸钱监裘二小姐与宣威将军府的谬小姐目光吸引了过去。 裘二小姐皱眉道:“呀,那对耳环怎的十分眼熟,像是你我一块儿打的,你的耳珠是桂花形,我的是牡丹形,不会认错。上回谢侯府办寿宴,我赴宴路上顺道去首饰坊里取了给你,一直没见你戴,莫非是被她捡去了?” 身旁宣威将军府的小姐谬萱,绾着一陇单螺髻,弱不禁风我见犹怜。瞧见这一幕亦倍感诧异。 奚四公子自元宵夜观灯偶遇以来,一直与她交往紧密。谬萱并不晓得林梓瑶的存在,只听奚淮洛说看到她的纤纤弱骨就动了爱怜,还诉说过不喜欢谢莹,要寻找机会和母亲说退婚。为了暂时保护好谬萱,所以就先对外保密。 谬萱虽是宣威府嫡小姐,奈何父亲是府上三房之中平平无奇的二房,父亲又且宠妾灭妻,只有自己与母亲相伴,并不受待见。她想也没想过,竟能得大长公主的外孙奚四郎垂帘,因而对奚四更加心怀憧憬。 谢侯府寿宴那天,奚四看到她手里拿的新耳环,便说让谬小姐送给他,他好揣着时刻能想起她来。 说得谬萱脸红心跳的,想起自己已交付了的清白,还有什么不可以。 怎也没想到,会挂去了谢莹的耳垂上。 只她向来忍气吞声惯了,忙说道:“算了,可能是掉在地上了,我再打一对回来便是。” 听得裘二小姐顿时气血上涌,啐道:“说得简单,打一对?这可是我们独一无二的友情信物,凭什么要白白让她捡去戴?她堂堂一谢侯府小姐,缺得了这副耳环怎的,你倒是能忍,可知你攒这一对耳环钱需要多久。不行,我得过去讨回来!” 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拍拍屁股朝谢莹走过去。 谢莹正好转头,便见一个微胖女子半笑不笑,底气十足地奚落道:“哟,这耳环当真眼熟,该是我和谬妹妹打的姐妹款吧。谢三小姐戴得这般自在,可知还有个词叫作拾金不昧,物归原主嘛?” 边说边蹲下伸手,拂了拂那灿盈盈的翡翠耳珠。 第116章 谢莹只觉眼熟,顿时记起来了,先前在乌堂主的悦悠堂里见过,当时还莫名其妙说自己头上长绿草来着。 气得顿时语气也不好,呛回去道:“首饰铺里的款式无非那几样,裘二小姐莫非以为全天下的东西都是你的?八月我就要成婚了,自己未婚夫提前送的一副首饰,怎么不可以吗?别红口白牙的诬蔑旁人!” 裘二小姐顿时炸毛,闹将起来:“我有打耳环的票据,你家那四郎他拿得出么?你且去将他叫来,我们当面对峙,问问是何原因,却把谬妹妹的耳环转送给了你?” 听得旁边的谬萱一阵紧张,满心间里堵满了酸涩。还说要去商议退婚,然后娶了自己,怎么八月却要和谢莹成亲了? 她看着谢莹柔光润泽的模样,羡慕她一眼就是个旺夫旺宅的好面相。想到自己还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要找奚四郎谈,事关性命那般的重大,此时最好不要得罪了谢家。 谬萱连忙打了圆场,拖住裘二离开:“都说了误会,必然是凑巧的,不过一对耳环罢,再买一对就是了。两位姐姐快别生气。” 拉拉扯扯地走开。 什么叫不过一对耳环?谢莹听得只觉脸面挂不住,不行,她得去找四郎问清楚。 谢莹借口起身去茶房接水了。 看台边上的陶沁婉,已然被这番动静吸引了过来。一瞬瞥见俏娇动人的魏妆,眼色又热烫了几分。 自从寿宴送猫被拒之后,陶沁婉又央求翟老夫妇将她的画像送去谢府上,可罗鸿烁根本看都不爱看。而清执修朗的谢公子,更是对自己视而不见,让她连喊一句“彦哥哥”都变得难以启齿。 陶沁婉思来想去,又去找算命的打问办法,那算命的却告诉她,梦只是梦罢,该吃吃,该喝喝,别当真。 陶沁婉被这般一说,也觉得梦里与现实大为不同。别的不说,就单论那魏家小姐吧,就不像梦里一样是处心积虑地高嫁,反而像谢公子在痴心求娶的执着。 她本也打算要不就算了,然而这几天坐在看台上观赛,又被谢敬彦的隽逸飒爽迷住了。再又听私下里议论,似乎魏小姐得了太后与德妃垂青,怕是将有一番好事。 陶沁婉便咬牙,即便自己嫁不成高爵侯门,也顶好别让魏小姐嫁成。 总归她父亲若当上了礼部尚书,还能有机会嫁个状元榜眼。 她蹙了蹙一字的柳叶眉,瞅见魏妆身旁座位空出,便坐过来,含笑地关切道:“魏妹妹真是好生讨巧,经筵日讲上一番表述,还让我此刻记忆犹新。听说正有桩好事要造访,怕是过不久就要改口,唤你一声梁王府侧妃了呢。” 此时东面看台这边全是官贵世家,那梁王妃的母族就坐在不远处,时不时往魏妆这儿瞟几眼。只魏妆定了心的推拒赐婚,因而坦荡不心虚。陶沁婉忽然阴阳怪气来这一句,分明是在给她树敌拉仇恨了。 这个毒妇,视你未重生,便放过你一马算了,眼不见为净。偏你却好,频频不识趣使绊子。 那就不怪魏妆了,她如今可绝非软柿子,谁递来的刀子反甩回去。 呵,魏妆淡然一笑道:“梁王与王妃恩爱融洽,王妃贤良淑德,京中是人皆交口称赞。陶姑娘此言不仅空穴来风,还把无辜的王妃都中伤了。就单论我,现下与谢三公子的退婚,还未得家父回信,何谈再议亲?便是真议亲,我一个退过亲的州府小女,又怎配得上王府尊崇?魏妆断然无此作想,陶姑娘委实虚言挑拨则个。” 这话真不客气啊,听得陶沁婉顿时噎住。 魏妆明确表态绝无他念,还把自己退亲的身份放低,配不上梁王府,那就什么事都摘干净了。反而是陶沁婉,辱蔑了梁王妃身家。 怎生的,那梦里明明小魏氏是个怯懦避事的,梦外却屡次咄咄逼人,一句也讨不着便宜。 忽然瞥见前面霍家主母直视而来的目光,陶沁婉坐如针毡,只得起身回到自己座位上。 北面的看台上,德妃瞧见这一幕,转头对绥太后说道:“那适才凑过来的,可是礼部陶侍郎家的闺女?过阵子翟老尚书要告老辞官,听说向皇上举荐了陶侍郎,母后觉得如何?” 绥太后瞥去一眼,记起经筵日讲上,陶女那一番让自己耿耿于怀的说辞,不悦道:“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这陶女口不择言,不上台面,想来那陶侍郎也不过尔尔。哀家让人查过他平日表现,虽勤恳卖力,也仅此而已,礼部尚书一职责任重大,该换个人考虑。” 第62章 沈德妃听太后如此说, 便知陶炳钧这个礼部侍郎是提不了尚书了,倘若能提上,她还有心拉拢拉拢。原本几乎敲定的事儿, 怎知自个闺女拖累当爹的仕途,呵, 也是一桩难得蠢事。 她便把目光看向草场上的赛况。 蹴鞠赛开场一会儿了,太子高纪布下策略, 今日决战宣王队,他胜券在握。说来高纪平常也喜好踢球, 大多在东宫与禁卫私下踢。这次他决心要叫朝野上下看出点名堂, 别再让母后因谣言中伤。 关于他的身世,高纪幼年也曾自卑自艾过。他出生后,照顾他的宫嬷不慎用香灰烫了他, 在右眉心落下了疑似胎记的一道痕, 此后宫中便传说他是庆王高迥遗腹子。 第117章 母后身家平凡, 为人又和善,总教导他大义贤忍;父皇则夹在太后与后宫、皇戚之间牵制平衡。高纪不想为父皇母后添麻烦,只告诉自己勤勉立身, 夙夜兢兢, 待他年继位登基后,以行动化解朝野偏见。 然而前些日, 碧翠园里德妃那般奚落母后的话,高纪实难以容忍。他春赛亲自下场领队, 便是为着叫人们看看, 自己绝非与父皇不像。 没想到的是, 今日开赛起,宣王队里那位中锋谢敬彦, 似乎很能看穿高纪的意图。总能把他的阵队巧妙地支解开,这已然三个回合了,不由得让高纪刮目相看。 他知道这个谢三郎,乃是谢老太傅生前之爱孙。谢老太傅对父皇母后忠诚尊重有加,高纪起初有过拉拢之心。但看谢敬彦年纪轻轻,却克谨慎行,似乎也无甚攀权之心,平日里只谋其职,不参合其他;再又父皇有意把他尚给饴淳公主,怕是要与宣王站边了,太子便暂为观望。 但在踢球场上,高纪还没真正遇到过对手,只觉与谢敬彦对战起来格外带劲,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劲爽,他也不准备收敛着实力了。 谢敬彦轻易窥穿太子的套路,但以其之城府,自然晓得淳景帝的希冀,希望看到太子风光展露。 他前几天便一直没利用重生便利,且由着太子肆意挥洒。只这一场决赛,他却是私心非赢了不可。 眼见太子一球飞扫跃过,被宣王截了过来,同队的杜将军府郎将上前接力运走,又被太子的禁卫拦截。却忽然遭遇踢空,只见谢敬彦紧要关头腾跃起长腿,劲力踢去了球门内。 守门员扑了个空,皮质的蹴鞠咕噜噜滚了进去。 魏妆眼睛都看得直了,看台上本来喧嚣的叫喊声戛然停止,转瞬又鸣笛四起,开场第一球由宣王队获胜! 激动得她下意识拍起胸脯,安抚着紧张的情绪。真没想到,谢敬彦竟这般拼命……想来还是那句“红颜知己”管用,不舍得鹤初先生输了赛注吧。 忽而好似看见他远远瞥来自己一眼,男人凤目深邃,惯是蛊惑。她又不爽,就故作淡然地搁下了胸口的手指。 啧,谢敬彦拂去肩上草叶,敛眉冷笑。 莫以为全是为了她,他也不愿做那投了钱却打水漂的亏本买卖! 沈德妃瞧得好生过瘾,琢磨着对绥太后说道:“原来东宫的这些禁卫训练有素,比皇上的羽林卫、将军府都要厉害。平日太子殿下不爱表现,一表现却是一鸣惊人呐。” 这句话明面夸赞,细听起来可就意味深长了。都知道朝臣们对太子的储君之位存在争议,倘使太子真是庆王遗腹子,那意味着,将来龙脉就要改支了,变成了高勉——庆王高迥——高纪一支,却如何向先祖交代? 德妃此话一说,实际在影射太子背地里操练兵马,深藏不露。若放在别的帝王父子之间,恐怕就要挑起嫌隙了。 也正是因为这些,焦皇后才自幼叮嘱太子要谦忍低调,父皇之爱虽宽厚,到底天家无情,有情亦易变。 淳景帝却不以为然,他这么多年打马虎眼打惯了。在淳景帝自个看来,谣言止于智者,他自己生的骨肉莫非自己不清楚么? 听闻此,便在旁乐呵地解围道:“母后刚才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朕年轻时征战沙场,横戈跃马,太子这一点果然像我啊。可惜如今不比当年,只能看着他们出场了。东宫禁卫训练有素,是好事。前几天德妃那话怎么说来着,太子过于温和,与朕不像,依朕看,分明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文武兼备,令朕欣慰。连日的表现众人可都看到,爱妃那话该收起了,呵呵哈。” 只有皇帝先开了口,皇后才好接着说。 焦皇后忙讨好地赔笑道:“也是太子孝顺,想着让母后看得尽兴则个。” 绥太后每听儿子护着焦氏,都老大不自在。这个焦皇后,温柔贤淑,怎样都不动气,竟是能把皇帝哄得多少年不移情。说来身家也普通,不知道昔年如何惹得皇帝就喜欢了。庆王一伤亡,就着急忙慌地成了亲,又早产生下高纪,你让太后怎么能心甘? 他但凡换个皇后,都不必这样哄上哄下的牵制这个安抚那个。 只比赛场合,没必要扫兴,绥太后就慢声道:“观赛就观赛,就事论事,皇帝扯远了。” 一旁沈德妃听得不太乐意。送了盆帝王花而已,敢情太后姨母却有点被收买的嫌疑。 德妃心里憋闷,转而去看下边的梁王妃霍柠。 下午梁王队决赛,怎么着总能排一排二吧,德妃准备趁着皇帝高兴,求请赐魏家女做侧妃。 梁王妃母族霍家势大,侧妃若也是个势大的家族,不仅霍家忌惮,别人也未必肯甘居侧位。这魏女却是正正好的,州府小官女构不成威胁,又生得桃夭姣娜,天气一热穿得薄了,那身姿更是藏都藏不住。婚后若能早早生下子嗣,也能巩固太后对梁王偏袒之心,只要能抓住太后,焦皇后那边德妃自有筹谋。 想了想,她便递去一盘梅干肉脯给梁王妃,总要先安抚安抚再开口。 梁王妃霍柠回身谢过赏赐,只见二十出头年岁,生得柳条身段柳条眉眼,自有一番别样的闺秀明丽。霍柠嫁给梁王高绰之前,就已知晓高绰是个俊朗风流的了,然而霍家与梁王各取所需。 第118章 梁王乃太后的亲外甥孙,相比太子尴尬处境,更有胜算,霍家想扶持一个天子,好让家族再上一层楼;梁王自是也想借助霍家的实力,两强结合。 却怎么也没料到,霍柠两年多没怀上,这就要纳侧妃了。梁王能有今时底气,其间没少霍家的助力,怎可能在这般关键时候让梁王娶别的女子。就算要纳侧妃,梁王的头几个子嗣也必须从霍家所出。 母亲既递进消息说要先发制人,霍柠拿起肉脯便吃了起来,忽地咬一口下去却开始泛呕。连续呕酸了几次,痛苦地捂住嘴巴。 杜贵妃眼尖瞧见,顿时敏感地问道:“哟,梁王妃这是怎么着?东西不合适,还是害喜了?” 心想,别是怀在宣王妃前头了,可恼自个儿子那两口子一天天的吵架,听婢女说两人好好同个房的次数都能掰着指头数。 霍柠柳眉一顿,暗自思忖,杜贵妃这般紧张却是好极,本来就装孕,之后滑胎的借口可有着落了。栽在杜贵妃头上,不仅反将宣王一军,自己还能是受伤的一方,惹来太后德妃这边的愧欠。 一时睇了眼婢女,婢女了然,只作苦恼回答道:“回娘娘,近阵子王妃常这样,吃也吃不进,整日个无力思睡,却怕长辈与王爷担心,命奴婢们都不许往外说。” 啧,这又是呕吐又是贪睡的!德妃是过来人,立时扬声问道:“柠儿这样多久了?” 梁王妃帕子勾起,作委屈言辞道:“快一个月了,大概是三月赏花那次临了雨,着了寒气,不好叫太后母妃担心。” “担什么心呐,这傻孩子。”绥太后听得也欢喜起来,舒展了眉头连忙吩咐:“祝太医就在场上,快去给哀家宣他上来瞧瞧。” 很快祝老太医便提着诊箱上来了,睨了眼梁王妃,梁王妃悄然点头。祝太医便取出脉枕,少顷躬身道:“恭贺太后皇上与娘娘,王妃乃是身怀六甲,有孕了。只是王妃体弱气虚,孕中切记不得动气,须得好生注意将养!” 淳景帝子嗣薄弱,三个儿子,眼下只有太子得了个小皇孙女。太后听得好消息,又瞧见霍柠只拣着酸果子下口,这比看到梁王踢赢了比赛还高兴:“酸儿辣女,这回该是个小子咯。” 就连焦皇后也欣慰地叹道:“倘若落了寒气,是该仔细将养,本宫那里恰有不少补品,一会回宫拿给母后挑些,母后捡着合适的送去。” 这做事真是谨慎呐,先给太后挑了再送,责任择个干净。杜贵妃酸溜溜地撇了撇嘴。 梁王妃双颊晕红,羞涩地应道:“本来儿臣还一直苦恼没怀上,倍感内疚,思想着给梁王纳个侧妃。没想到竟就刚巧怀上了,这孩子也是懂得心疼人的。” 既自责,又不露声色地表示了态度。 德妃顿时张不开口提魏女的事儿,可儿子那般动心了怎么办? 嘴上也只好顺势安抚道:“柠儿说那些话做甚,紧着你安胎才是要紧,快别想些琐碎的了。” 绥太后却是打心里欢喜魏妆的,谢府既退婚,她有意想给魏家一个提携的机会。 默了默,便说道:“梁王妃身子骨弱,就来哀家宫里养着吧。待胎儿稳当,再出宫去,怕是梁王忙碌,在府上未必能照顾周到。” 霍柠听此一言,顿时发凉。自己若“怀孕”进宫,梁王身边没人,就算今日不提侧妃,总不能孤枕难眠,总要再纳个侧妃陪伴,进宫莫非白进了? 看来还得另外再想办法。但进宫也有个好处,滑胎的借口却不愁了。 当下只得表面欢喜地应了下来。 眼见着日头渐晒,焦皇后便唤来贴身宫女,让扶去毓兰斋休息。 毓兰斋是这处皇家球场后头的别苑,专供休憩、饮茶之用。 饴淳公主总算逮着了契机,忙对阶下的一名圆脸女官使了个眼色。 那女官便穿过北向看台,往东向走去,来到魏妆这边,扬声吩咐道:“娘娘体谅姑娘们晒着,煮了百合莲子粥,让各家派人前去茶房领取。” 没说哪个娘娘,这样一来事后就不好查,反正这会儿人多,没谁会在意。 映竹起身去了。 女官一抿笑,又对魏妆低声道:“娘娘去纳凉了,吩咐姑娘前去说说话来着。” 那圆脸笑盈盈的莫名亲热,魏妆望向北看台,但见焦皇后的位置空着,便以为是皇后传召,遂跟随女官去了。 第63章 毓兰斋在球场后头的别苑, 建得别致闲雅,专供皇室宗亲观球时小憩之用。 魏妆随女官往前走,青石铺就的地砖透出清凉意, 两旁绿树遮阴,相比球场的喧嚣, 显得格外静谧。 女官走到拐角处,忽然一个同僚在边上叫住她, 傲慢地说:“找你找不见,要送去北看台的甜品可知放在哪儿了?” 那女官瞧着就快到毓兰斋了, 便对魏妆朝前一指:“魏姑娘往前去就是了, 我先随令侍去端个甜品。” 宫女之间等阶森严,确须体谅。魏妆点头谢过:“喏,姑姑且去无妨。” 女官侧身睨了眼她凝脂般的姝颜, 颇有些怅然。生得绝美真是本钱诶, 被人上赶着做侧王妃。 但此举乃是为了梁王和德妃, 背后站着的是太后。自己虽收了公主的贿,定然也不会怪罪到头上,便酸涩地走了。 第119章 魏妆目送她离开, 抬头看看枝头鲜翠的绿叶, 虽着急球场上的赛况,到底又觉急也没用。那谢三惯是勾人, 忽起忽落地踢腾把她心揪着,便与皇后闲聊放松一会也好。 只才走了几步, 却忽然一面湿漉的帕子捂住口鼻, 她尚来不及反应, 便一缕奇怪的气味沁入呼吸,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女子双眸轻阖, 娇软的身姿栽倒在背后侍卫臂弯上。 饴淳公主恣肆地从树后闪出来,问道:“确定那欢炉散可有捂进去了?” 侍卫是怡淳养的面首。 怀中女子腰软臀腴,侍卫目不斜视不敢多看,恭慎答:“回公主,确定进去了,约莫半柱香不到就要发作。” 呵,好呀!那欢炉散名副其实,只需进入鼻息,便能将人身体烤成“热炉”,若不被男人捯弄欢快,休想轻易解得了毒。 饴淳得意地打量魏妆,目光从她的脸一路阅至膝下,酸妒道:“就这副娇姿,再加上那药效,定被梁王殿下宠得翩翩欲-死呢。却怪不得本宫,我也是为了成全你与梁王。他既得了这份好处,之后就须记着我的人情了。搁进去吧!” 侍卫扛起魏妆,走到毓兰斋的一排金瓦别苑。皇后正巧在此歇息,把魏女放在拐弯的中间厢房里,如此一来,等会儿那些不堪的动静,就能被前后周围都听到。彼时皇后也在现场,越多人知道事情越妙,可就不得不赐婚了。 哼,谁让你是谢三郎惦记的女子呢?饴淳想了多少主意,都上不了谢敬彦的马车,她却是轻而易举。 得叫他死心彻底才好。 帷帐氤氲的镂雕床榻,魏妆被搁了上去。少女娇满的胸襟起伏着,逐渐有热烈变化的趋势溢漫,尤是那红唇如樱,似纯挚却似娆艳。侍卫悄瞄一眼,难以勾画稍后媚-毒发作的靡浪。 被饴淳怒瞪道:“滚开,还轮不到你,把该办的事办了。” 主奴二个退出去,虚掩上门,去找人通知梁王高绰了。 魏妆像躺在绵花丛里,手也软,心也软,骨头也酥-麻。只觉得一股接一股热力从丹田运往尾腰,而后迅速灼燃起来,不自觉让她蹙起眉头挣扎。偏却用力不得,情不由衷溢出的却是媚弱轻哼。 * 映竹领了百合莲子羹回来,茶点房可真大方,还另送了一盒饴糖呢。岂料却不见了魏小姐,等了一会儿,问旁边,都说没注意,似乎被娘娘叫去了,不如你去后苑房子找找。 映竹前去找了一圈,那毓兰斋外面却把守着侍卫,很是凶斥地告诉她,没有主子带不许进去。吓得她只好又回来,坐在看台上干等着。 球场上的赛况已经到了最激烈时刻,目前比分打平,在倒计时之前,只差最后一球便能决出胜负来。 谢敬彦把比分踢到一比一的程度,已经给足了太子威赫。这最后一球他势在必赢,下午的半场就能按照计划,让梁王队获胜了。 那女人爱钱,他成全她便是。 她要的什么,他岂能不给到她? 日头渐晒,男子凤目凌厉,清挺的俊脸已然淌了汗,球服的袖弯亦因着体力肆放而渍湿。 已经忍了许久没朝她的方向看,忍不住望一眼,却发现魏妆座位是空的,只剩个丫鬟双目顾盼着。一会儿又看去,仍就不在。不免让谢敬彦纳闷,她既重视得失,如何会在关键时刻缺席? 余光却瞥到了看台上的怡淳公主,那高耸的颧骨似揶着得逞恣意,还有梁王的亲随从台下过去。 按照梁王争出风头的行事作派,他不该是养精蓄锐等到下午才出场么? 思想起饴淳惯做的勾当,谢敬彦磨咬薄唇,心弦提了起来。 赛况更加白热化了,太子高纪专门逮着他防范。但见宣王脚下一球运出,三个东宫禁卫便在谢敬彦跟前拦阻,宣王队能打善战,一个个也非吃素的,一名郎将踊跃当先,抢过蹴鞠,掠过众人头顶飞向球门。岂料似旋力不足,半途有坠空之势,急得郎将后悔不已。 这球虽险,谢敬彦却惯于险中夺胜。他紧忙收绪宁神,腾跃起身顶出。 仓促间蓦地看到台下的座位上,一身看客打扮的谢氏暗卫,手上拿着小铜镜倒立反光。他心一沉,果然,暗号在说魏妆出事了! 只稍纵即逝的错愕,谢敬彦图腾额带掠过蹴鞠,球被高纪截走了,拂进了宣王队的球门内。 谢敬彦迎空,整个栽了出去,有草叶被辗轧的清甘湿润沁入呼吸,他的手臂和颈部似乎受伤了。 四面欢呼声响起,太子队竟然踢赢了,几年都不见这般激烈难猜的了! 最后一球可谓赢得万分惊险呐,从谢修撰腾空到太子截过,哪一步都超乎预料之外!有为宣王队可惜的,有热烈欢腾的。尤其那些临时增加了太子队投注的人,简直把鼓声敲得震起。 淳景帝格外高兴,啧叹道:“今春一场赛季,比往年热闹啊,且将其延续,继往开来。吾儿太子实力卓然,不该过于谦仁,大晋朝本就是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能文擅武是为幸事。可惜皇后去休息了,没能见此盛况,之后皇后也莫要过于压制他啊。” 绥太后瞧着的确精彩,心里却到底不是滋味。从小就一直看重梁王,她的重心是偏重梁王的,再则,太子是庆王私生这一关怎么也不过去。 第120章 太后缓缓应道:“皇帝高兴就好,且把哀家押出去的银两给填了吧。” 就起身走了。 填,是该填,这银两淳景帝出得快慰。 沈德妃与杜贵妃互相对视,眼里意思写得明明白白,惯常觉着太子谦柔,真是被皇后母子骗了,出乎意料啊。 皇后她倒是晓得关键时刻躲开,如此风光一幕她却不沾,呵。 想到往年基本得头名,这次竟然在第三,适才那位郎将难掩一丝惆怅。但不管是赢了输了,各位都已经尽力,宣王队员们互相拍拍肩,秋赛再接再厉。 太子欣赏却不解地瞥了眼谢三郎,其实那一球高纪截得几无胜算,怎么紧要关头他却走神了呢? 谢敬彦已然顾不及理会这些,走至暗卫身边。 暗卫做着寻常看客的装扮,低声汇报了一遍情况。脸上局促着,有些话想说又不敢明说,只道情况紧急,非女子或者宗主不便进屋帮忙。 非女子或者他不便进…… 啧,谢敬彦修朗睫羽敛下一幕阴鸷,顾不得手臂似乎错骨的伤,便往毓兰斋方向快步走去了。 第64章 魏妆慵妆松髻地躺在床上, 床榻柔软,本该是舒适的,她却觉风云席卷, 每一寸肌肤都焦灼得难受,然而无力挣扎醒起, 只是迷乱地摸索着。 谢敬彦一路往毓兰斋而来,推开暗卫所说的那扇门, 绕过薄透屏风。抬眼便见床前的地上,掉落着提花绸的薄衫、云软缎的小衣, 满屋子皆女人媚惑的香气。那纱帐里还探出一节细腻小腿, 雪一样的莹白。 难怪刚才暗卫欲言又止,此等场合哪个手下敢擅闯,庆幸自己早来一步。否则若为了踢赢比赛而错失, 他这辈子重生, 却重生了个何用? 待谢敬彦酝酿一股气, 修劲大手抻开床帐,竟意料之中又出乎意外地看到了更血脉贲张的一幕。 她妩媚酥娆姿态,比之婚后数年里任何一次都要勾魂撩魄。 前世女人即便婀娜, 总归用贤良淑德标榜自己, 便是夫妻最胶-缠的起初几年,也要对他羞掩娇藏。 可此刻的魏妆红唇宛若桃花, 媚眼如丝半闭半合,眼尾也似染了胭脂泛着诱惹的红晕。那皓腕似雪, 迷离沉浸摸索, 莹白与娇颤拂动, 惑着人不忍多视。 饴淳荡-妇,从哪弄来的下作媚毒! 谢敬彦既心痛又撑痛, 幸在此刻是穿回来的自己,多年饱受漠视已到麻木。若是先前的谢三,这一生恐怕更要被她吃死了。 他克制冲涌,转过身,捡起地上的衣物衫子,纳着呼吸束去魏妆的颈下。本就因比赛而左臂错位,只能用右手仓促一通系紧,她偏乱动不自知,酥媚不时地在他眼前娇迎。 谢敬彦噙唇不语,又掠起床尾的裙裳,无情无妄地系去她蠕动的腰肢。 别说他寡欲,只因十三载夫妻,他太明白她秉性了。他谢三就算被她俘虏,却断非趁火打劫之徒。 然而修长手指才稍触上腰涡,女人却猛地揪住他衣襟,将谢敬彦勾去了肩头。绮艳柔软蓦然蔓延开来,谢敬彦才刚踢完球,正是血气灼烈的时候,顿地只觉上唇咸热,竟是鼻血出来了。 魏妆却还不够,柔糯娇酥地低祈道:“求求了,帮帮我……救我……” 谢敬彦尚未仰起,她嫣唇已经寻到了他的颈骨,下意识地蠕吻起来。她的手更加不安分,将他的腰带开启,可想而知她在如何胡作非为。 她这时侯一应都懂,全然不必披着少女的娇生,到处迷惑什么郎将王爷,分明是那妇人骨子里的熟稔反应。 一瞬让谢敬彦以为又回到从前,他简直要死的心都有。 男子蓦地咬住她耳垂,混着几缕发丝磁冷道:“我倒是想帮你,就怕你醒来后要杀我。” 她这么恨他,满心腔的要与他算旧账,她醒来能把他推多远就多远。前世岂非没领教过,十几年夫妻,大半的时间都在书房里打独铺。 谢敬彦箍紧魏妆的香肩,随意她在腰下挑衅着,借着空档将她衣裙系紧。 又发现她委实靡漾不已,便抚去那穴位上,想要点穴缓解药力。 上次从乌千舟手里买到的一盒紫花丸,本打算送她一些防身,谁知自己穿回来,把这事耽误了。只稍抱去马车里,就能给她先服几颗解药。 却脸侧忽地一痛,女人攥拳打上来,气怒地咬牙啐道:“登徒子,滚出去,休想落井下石让你得逞。” 刚才还说让他帮她……谢敬彦眼角顿青,她重生后却是打他顺手了么?他深知自己眼下的灼势,若当真失了克制,难以想象该宠她到何种程度。 一瞬也不想客气了,攥出魏妆的手甩开,愠恼含住她颈涡道:“还请魏妹妹睁开眼看看,到底谁在落井下石,想快点解毒就别乱蹭!” * 隔壁的厢房里,饴淳公主假意煮了花草香茗,听说皇后娘娘也在苑内休憩,便亲自请过来用茶。 董妃母女在宫中很会做人,焦皇后惯常耐心,便前来坐一坐。 只茶才沏了几杯,就听旁边诡秘的咚咚声响。 饴淳猜着该是梁王已经进去了,她便对身边宫女使了个眼色,让去球场把谢敬彦叫来。 亲自瞧瞧那场面,才好死心彻底了呢。 第121章 饴淳对皇后笑着道:“好像魏家姑娘也在此休息,不晓得是哪间房里,隔壁这般动静,莫不要出了什么事?外州府初来京都,经不起气候变化,仔细中暑却麻烦了,娘娘不如随我去瞧瞧。” 听说魏妆不适,焦皇后便记挂起来。魏女救活的那盆帝王花,好生缓和了太后与自己的关系,再加姑娘得体娇憨,昳丽大方,也很得皇后的喜爱。 焦皇后便起身往隔壁去。 门闩已提前被饴淳动过了手脚,饴淳在外面稍用力一推就打开。透过屏风,瞥见有道修挺身躯俯在床沿缱绻,只当事做成了。 她不由得溢出喜色,怎知往里走去,发现是枣红的球服——梁王的该穿湖绿色啊? 但见那清凛男子衣襟半开,颈上满是女人嫣红夺目的唇印,尤其窄悍腰间革带松驰,竟还沾了血渍…… 而魏女呢,被他用薄毯包裹在胸前,一幕青丝香汗氤氲,眼眸轻闭,像是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唯美情动的死生契合。 不是,他们难道已……怎么换了个人? 饴淳顿然楞住,惊道:“谢、谢大人……为何是你在此?” 早让人去找梁王了的。 她当然猜不到,梁王已经半途被霍家叫去,报喜王妃有孕了。 谢敬彦前世既官至权臣尊崇,莫论今时之怒,看着饴淳更是睥睨俯视。 他薄唇若涂丹,眸色黢黑,抑下冰澈寒冽:“公主何故装懵?魏妆中了暑热,我抱她回府!” 那冷淡的嗓音,绝俊无俦的仪容,只叫饴淳竟一瞬心慌,下意识让开了道。 焦皇后登时也明白过来,这怕是饴淳使得什么诡计。在后宫久了,须知人心叵测。 但没想到,误打误撞,却成全了谢三郎小两口子。 淳景帝对焦皇后纯情痴心,焦皇后视情-爱自然慧眼明辨。早看出谢敬彦是喜欢魏妆的,这几日球场上赛事沸腾,他都不忘时而分心关注她。 皇后有心袒护姑娘闺名,便意有所指地板起脸:“既是魏妆身体不适,且快抱回府去休息吧。别看见什么就以为什么,都踏实着点。” 难得皇后严肃,话中命令不许猜度议论。大家连忙缄默低头,让开了房门。 谢敬彦颀隽身躯揽抱魏妆,女子一双娇矜绣鞋轻晃,看不见模样都觉得美媚非凡。 …… 魏妆在床上躺了三天,所幸谢敬彦有紫花丸给她纾解,否则她都不知如何捱过。 饴淳公主这笔账她算是记下了! 早先她被谢敬彦揽回倾烟苑里,连醒都无力睁眼醒来,只是迷糊地用最后一丝理智恪守。 那紫花丸下-腹之后,到了下半夜才被渴醒讨水喝。接下来的两日魏妆酥懒得不想动弹,等到第三天听说坊间已在兑注了,她休息一晚,次日便梳妆打扮前去领了银子。 这几天里,盛安京街头百姓热议纷纷,都在讨论着刚结束的一场春令蹴鞠赛。 本以为今年该是太子殿下稳赢了,实在太子殿下领队后,东宫禁卫们士气高昂,及锋而试,令人刮目相看。 岂料竟然梁王高绰队摘夺了最后的决赛。 有人为太子队可惜,觉得该是上午半场与宣王队的对峙消耗了太多体力。毕竟上午的赛况堪称这几年来最有看头的一场了。 说到这个,又有人为宣王叹惋。若是郎将最后那一球,从开始便传给谢敬彦踢,是否就能赢了决赛。 要知道,自几位皇子成年后,历届几乎都是宣王队夺冠的。 而说起谢敬彦,便又传开非议,只道谢三公子大抵为了与前未婚妻私会,而关键时刻走了神。有人看到他搂着娇媚无骨的魏家女,从球苑的侧门上了马车,男子肃白衣领上沾满了吻痕。 但立时另有人反驳道,若感情浓郁到需要私会的程度,何故退婚呢?明明就是谢三公子周全负责,听说魏女中暑晕厥,便抱她回府的。 依魏妆想来,太子高纪下午半场该是故意输给梁王的。凭前世新帝上位后的雄才大略,高纪必然思察敏锐,应能猜出皇帝此次有心让梁王赢。太子既彰表了能力,为皇后增添荣光,又能见好就收,不置于风口浪尖。 魏妆是夜服下紫花丸醒来后,原已死心做好了输的准备,谁知竟然赢了五千两银子,比她预想中的还要高出一小倍。 想来应该感激谢三郎上半场的激烈挑赛,使得许多人临时增加了太子队的投注。这些投注有分单场投注与决赛场投注,单场投注的小赢不断,决赛投注的则看最后大桩了。 如此一来,魏妆还掉通盛典当行的本金加利一千多两后,还能剩下三千多两银,加上筠州府的田产所得,应能在东内城盘上一处不错的小花坊了。 而街市私下里,也传着魏妆与谢三郎的多种绯闻。魏妆对此表示无奈,却也庆幸,那日所幸前来相救的是他,将克己复礼刻进心髓的清执仙骨。换成别人,哪怕是憨厚实诚的褚二郎将,都未必能把持得住。 魏妆看过自己的身姿,朵朵嫣红斑驳的痕迹轻浅,想来应是自己作下的。唯有锁骨上被他咬出了一道痕,胸衣腰带也系得杂乱无章的。左相大人不愧是成大事者,关键时刻视情-爱如无物! 第122章 焦皇后为了护住姑娘的闺誉,放出话来说,欲重新赐婚给魏妆与谢敬彦。只待二人点头,便及时举办婚礼,让魏妆十里红妆从宫中嫁出。 当日饴淳公主下药现场,既被皇后看破,饴淳自然无颜再请尚驸马了。 绥太后对此也欣然应允,想来当年魏厷集完成了襄州连通淮南道的筑渠工程,也给太后在史书上记了一笔功劳。 太后虽想把魏妆许给梁王,在自己眼皮底下得以提携照顾。但若是谢三公子也好,谢侯府忠良显爵,门风高崇,是为上乘。便仍照之前所说,许诺魏妆一套嫁妆,让她在自个颐德宫里出嫁。 说来魏妆已经许多天没见到谢某人了,春赛结束后,朝廷放了参赛队员们三日假,恰好他又轮到沐休,便一连五天。她没点头,他便暂无回应。 沈嬷将欢喜之心藏得惴惴的,说谢公子受了点伤,想催魏妆去瞧瞧他,又生怕催了她生气。如今的小鸽姐儿,主意大着呢,早不是婆妇能哄得了的了。 宫中赐婚的消息传出来,谢府对魏妆可谓小心周到,连大房汤氏都支吾不出声了,不用尚公主,上下皆松口气。尤其罗老夫人,更是切切巴望着魏妆能够答应。 这京中官贵各个见风使舵,没甚骨气,区区一对董妃母女,竟吓得没人敢出头相亲了。想想昔日,多少人巴望着能得谢三郎垂眼呢。 还是魏家女子招人爱,怎么看怎么有福气。再说到眼下,太后皇后都这般抬爱,还有哪个千金风光能胜过她? 罗鸿烁是又迫切,又忐忑啊。忐忑是因这丫头过于娇媚也,先前天冷还觉不出,如今衣裳穿薄,那腰是腰臀是臀,又擅拿捏,别把自个清风雅隽的老三陷进去了。 他们谢侯府显贵望崇,真的没哪个媳妇像这样惹艳的。哎,总归难能两全就是了。 为了哄魏妆高兴,这几日吃的用的好东西便都往倾烟苑里送过来。魏妆对比从前,觉得好生可笑。 但她仔细筹谋,这桩婚只怕还要与谢敬彦成了更为合适。 原因有三—— 首先她若是不点头,那接下来必然要嫁的便是梁王高绰了。 再则,哪怕不是梁王,既与谢敬彦流言蜚语已传纷纷,若嫁给了别家,少不得又要怀疑她花心无妇德种种,到时与前世有何差异? 而且,谢敬彦未来是要做左相,扶持新帝上位,权势滔天。她若开出了花坊,有这么个背景做靠山,却也能方便许多。 魏妆如此决定,便择了是夜戌时,去到谢某人的书房里找他谈话。 * 云麒院里,谢敬彦穿一袭大袖绸缎长袍,刺绣精美繁复的云纹,神清骨秀傅粉何郎端坐在案前,正在与自己独自对弈。 男子额头上浅淡紫青,手臂的错骨已正了位,为了稳定暂时还挂着纱布。脖颈上也不知是女人的爪印,或者踢球时在哪里刮伤了,几道殷红的划痕。 额头是被她捶的。 魏妆身着若绿丝质纱裙,洁白姝颜似雪,盈步走了进去。瞥见这一幕,心底有丢丢发虚。 她便是中了媚毒,也总有一丝残存的记忆,晓得自己那天对他做过不可告人的举动。 她就记得夜半醒来时,手腕酸胀得似频繁用力过度。继而隐约闪过般般画面,便知自己惹火了,他那事物如何嚣张卓然,叫她前世好生印象深刻。 但又如何?既做过清汤寡水夫妻,撩便撩过了。 魏妆仍秉持娇矜傲漠,悠然道:“空着么,有些事要找谢三哥谈谈。” 三哥, 呵,谢敬彦每听这称呼都觉讽刺,有人会对所谓三哥做那些事?殊不知他痛苦煎熬,女人何尝知道关心。 男子凤眼掀看魏妆,那欢炉散里的某些成分,估计与紫花丸的属性相融,几日下来竟将她滋养得愈发凝脂仙姿。 他看得稍瞬分神,又聚敛心力道:“魏妹妹有话请直言。” 仿佛为了应怼那句“谢三哥”,两人称呼有来有往。只话音末了却柔和,晓得她无碍,适才放下心来。 都非善茬,确不必兜圈子。 魏妆精于世故,寻了他对面的蒲垫坐下,干脆明说道:“此次多谢你,让我赢了不少银子。我思来想去,这桩亲事不如就成了吧。但我附带些条件。” 谢敬彦修长手指攥着棋子,把自己将了一军,吃掉颗小车。清俊脸庞上风云未变:“且继续说。” 魏妆抿了抿唇:“我知你与我已无甚知觉,这亲便成了,你也不必负担。彼此只作挂名的夫妻,婚后不须同房。当然,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互不干涉。但既为利益合作,若是你在权谋场面需要我应酬,我不介意演演戏。而我准备开间花坊,你也莫要阻拦。婚后府上的中馈,你母亲祁氏自己对付,我可不愿再做操持的贤良妇了。” “二年之后,随你任娶平妻妾室,想怎么宠怎么生,我绝不干涉。几时谢大人想和离了,休书一封即刻搞定。你觉着可行?” ——果然是对自己无半分情意,一切都为了利益! 但这女人若不攀营图利,她却也不是她了。 谢敬彦寡淡应道:“随你心意便是。但我亦有个条件,为避免府上口舌非议,影响我做事,明面上委屈你与我装得体面点,你看如何?” 第123章 魏妆稍作思想,这样考虑挺好,她也不想再置身于府上的八卦纷纷。 女子便掠过他指尖的棋子,摁入了中间的将棋老窝中:“成交,明日我便入宫应了皇后娘娘的赐婚。” 夜幕渐深,眼见那娇娜身姿慢步离开院外,谢敬彦骨节分明的手掌逐渐攥紧起来。 第65章 次日魏妆进宫谢恩, 应了焦皇后的赐婚,表明愿意与谢敬彦再续姻缘。又去到绥太后的颐德宫里,谢过了恩典。 焦皇后喜眉笑眼, 难得当一次这么称心的红娘,一对儿才貌双全、天作之合, 除了他们自个就没人能如此般配了。 正巧皇帝也在场,淳景帝振振有词地传授给魏妆经验:“男人多是口是心非, 嘴硬心软。尤其谢修撰这类雅人君子,更加难撬开。你且心里想什么, 直言不讳告诉他;若不高兴, 该打该骂更别藏着掖着,保管训得服服帖帖。” 谢家三郎温文尔雅,体察仔细, 用不着教。你以为个个都像你啊? 被焦皇后嗔了一眼, 嫌弃多嘴。焦皇后便陪同魏妆, 亲自去到颐德宫里将喜讯告诉了绥太后。 绥太后欣然点头,让商量出个日子。 恰逢帝王花的叶子颜色有深有淡,这花乃遥远大陆过海而来, 尚须适应大晋的风土环境, 时有出些变化。皇后便又留坐了一会儿,叫来中宫的御花师伺弄好。 消息传到沈德妃与杜贵妃那边, 滋味好不酸涩。 没想到啊,沈德妃本来打得好好的算盘, 临时却被董妃母女掺了一脚。魏女做不成侧妃倒罢了, 反正梁王妃也已经怀上身孕。只这丫头竟有些能耐, 似乎把皇后和太后的关系在往化嫌发展。 叫杜贵妃在背后瞧着好戏,只怕冷嘲热讽呢。 但杜贵妃也休想得意到哪去, 原本皇上有意叫谢敬彦尚饴淳公主的驸马,倘若尚成了,宣王兴许还能多个助力。 如今被那恣肆母女一搅合,谢三郎娶回魏妆,她杜贵妃也捞不到好处。 日子往远些过,等没了焦皇后,受益的还是德妃和自个儿子梁王! …… 算起来五月端午就到斗妍会了,斗妍会每年由宫中主位娘娘主办,届时必然忙碌。而谢敬彦五月亦面临选部调职考核,加上京中绯闻纷纷的,对姑娘闺誉也影响。 于是太后一商量,干脆便将婚事定在这个四月底吧。 赶是赶了些,魏妆却无关紧要,左不过走一场形式而已。 她不奢望在这次婚姻里得到爱情与家庭,猜他谢敬彦也不过是权衡之计。早早解决了一桩事儿,她好匀出心思去筹办花坊的事宜。 魏妆便作乖觉娇羞模样,点头道:“喏,臣女听从太后、皇后娘娘的安排。” 时间仓促,只剩下七八天了,来不及通知筠州府的魏家。 没想到两世的婚姻都匆忙,前世她娇怯躲避,随着沈嬷的安排进展,并不知是为算计成婚;今次自己筹谋,说到底还是换了一种方式的算计呀。 魏妆自嘲地笑笑,便写了封信寄去给父亲魏邦远。将起初应祖父的心愿与谢府退亲,继而太后、皇后重新赐婚,安排她从宫中出嫁一事大略说了一番。 又言及自己准备卖掉母亲庄氏的部分田产,盘一处花坊来经营。当然,思及魏父谨守体面的作风,魏妆还提了一嘴“相公”谢敬彦对此的支持。 重生这些日子,她忙不迭地开始个中琐碎,无暇过问筠州府,再提起写信,总觉得生疏。 前世魏妆婚后鲜少与娘家联络了,魏邦远始终忌讳女儿辱没门风,竟为高嫁而设计谢三郎,临终前都未曾登门谢府。 魏妆对父亲与继弟魏旭的感情复杂。母亲庄氏去世后,魏邦远就极少提及她,隔年立即续了继室柏碧霜。 魏妆年幼时听沈嬷说过,父亲与柏氏乃青梅竹马,只因祖父需要尽快筹钱堵上筑渠的漏洞,而庄家主动提出数目。故而祖父便为父亲做主,聘娶了出身商贾的庄氏进门。 柏碧霜在沈嬷的描述里就是“白-砒-霜”,魏妆因此总觉得与父亲有道隔阂。 但在筠州府时,一个大小姐该有的她都有,并未用度短缺。母亲留下的田产也都在庄舅父手里保管,父亲并未占用,总归是尽到责任了。 算起来,她从筠州府出发北上,也才两个月罢。魏妆试着回顾此时应有的心情,提笔写了一封,托府上的仆从寄出去。 如此周全解释,总该叫魏家颜面有光了吧。 罗老夫人那边,也以谢侯府之名修书一封,随礼物同寄往筠州府,以表达对亲家的敬重。 先前本来挑剔没落的魏家,谁料到魏女这般得脸呢。罗鸿烁倘若不隆重点,就是对宫中贵人们的不尊了。 然而上午才把信寄出,傍晚竟就收到了筠州府的来函。 原来是丫鬟绮橘寄来的,信中说老爷刚打发走了两个下人,自己暂时忙着走不开,怕要耽搁些日子,才能入京来陪伴小姐了。 难怪掐指计算,绮橘也该到了,却没见人影。 眼下丫鬟映竹、葵冬,都已被魏妆收拾得服帖忠实,映竹机灵应变,葵冬擅长打理,就算绮橘暂时不来也无妨。 而绿椒那个贱婢,自从晓得魏妆同意赐婚,小嘴就跟抹了蜜似的鞍前马后。魏妆可没打算再留祸害,寻个恰当的时机就打发走。 第124章 等忙完了婚礼,她准备先行让沈嬷回筠州府去,处理田产买卖。 有了与谢敬彦的利益合作,那男人堪称一副心眼当做三副用,她如今可算再了解不过;自己呢则警惕一些,身边有两个踏实的丫鬟也够用了。 因着新婚男女在婚礼前夕不宜见面,隔日魏妆便暂时搬进了太后的颐德宫中小住。 * 谢侯府一个月里连办两场喜事,可谓是排场。好在一应流程刚结束,摆宴的桌椅物什才收起,再翻出来快捷又方便。府上又开始了一轮新的忙忙碌碌,新娘子从太后的宫中出嫁,各种细节更要仔细妥帖了。 汤氏虽然暗地里妒忌不已,直怪谢老太傅偏心偏到泰山顶,但也松了口气。再则,三郎得这么一体面亲事,之后对自己大房的闺女儿子总有助益,婚宴还是要办得风光鼎盛的。 最得色的则要属二夫人祁氏了,想想新娘子进门后,自己下一季度的中馈就能交出去有人干,通体舒快啊。 三日新婚期一过立马就交,一刻都不容耽误。养儿子做什么的,就是为了这一天用的! 听说谢敬彦在紧锣密鼓通宵达旦地修葺院子,祁氏择日便叫人扛了一副上好花梨木梳妆台进来。 梳妆台意味着早醒早睡多操持,寓意极好。 找三郎,最近总是找不到人,翰林院不当值他就出城往外跑,入夜再回来检查工期。找他只能找王吉。 王吉一看,二夫人要把梳妆台搬进原来的卧室,连忙上前拦道:“夫人且慢,三公子嘱咐说以后这间卧室,用于给三少夫人做花房了。书房搬到了对面那间厢房,而原有的书房用作卧室之用。夫人您把东西交给小的,小的来安排则个。” 怎么,觉还不睡了,把卧室都搬去那犄角旮旯? 祁氏听得纳闷,三郎喜静清修,书房位置离着主厢房远了些,却不像现在的卧室进门就到。搬去僻处,夜里叫个仆婢差使都不方便。 再说把卧室改成花房,弄到新的书房对面,那一打开窗就是花香味,还能入得了神、办得了公务么? 问王吉,王吉支支吾吾不敢说。王吉自己也不知道哇,三公子估计就是想边看书边看小媳妇儿伺弄花草吧,还能怎么的。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英雄爱美,宁在牡丹花下躺……呃,也或者把卧室放得远些,弄出什么动静之类的不怕人听见。恕王吉心里阴暗乱猜想了。 公子为了成这门亲,近日忙得夜以继日,然那眉宇间灵气都舒展了,可见痴心。 祁氏只得搁下妆台,又让人送了一批上好的女子织物用品进来。 * 绥太后厉害威严,平素宫妃们小心谨慎地请安陪侍,大气轻易都不敢喘。 等到魏妆进宫来,太后的姿态却莫名放松了许多。大抵魏女出身州府,没那么多利啊益啊的牵扯。再则魏妆自军屯之地来,视野宽广,有趣的事儿一箩筐接一箩筐的。在筠州府待久了的人可能不觉得,对于久居深宫的太后而言,却是听着新鲜。 这几日,太后一边安排女官紧锣密鼓地筹办婚事,一边叫魏妆陪着喝喝茶,养养花,下下棋,却也待得悠然怡然。 等到新嫁礼服做好的这天,中宫皇后叫了魏妆过去试穿,若有改动之处再做细调。 魏妆出了内左门,却见到了谢敬彦一面。 琉璃金瓦打着晃眼的光芒,谢三郎刚从皇帝的勤政殿里出来,手上也拿着一沓新裁制的新郎礼服。 啧,魏妆看得杏眸里漾出了讽意。 这男人果然权欲熏心,都马上要成亲了,还不忘御前秉公……对他而言这桩婚的确是过场。 阶前阶后对视,谢敬彦穿着青绿色朝服,衣襟袖口刺绣精湛图纹,站在魏妆面前,切切实实二十弱冠时的清凛绝尘。 不得不说,长得还真是怪惑人的。 魏妆敛起欣赏,做一本正经娇笑道:“三哥真是蹈厉奋发,忠良上进呀。这次收获颇丰,却不必一件衣裳钱都要省着了。” 她笑容盈媚,话语却毒,不仅暗示他锲而不舍,再来一次还要谋权处尊,明知他与“忠良”甚远,偏却用于奚落。又且学抠门了,以他陵州谢氏宗主的身家,做得礼服何能比宫中的要差,却连这点儿花费都扣。 魏女果然是魏女,两世对他绝情不移。 说来这原是焦皇后的提议,宫里的绣工人多速度快,叫把谢修撰的婚服也一并给做了。 谢敬彦无可无不可,他此举莫不是为了能见她么? 这才搬进宫来没几天,听闻吃喝玩乐睡,竟是混得风生水起。更加美得愈发桃腮粉面,袅娜娉婷的,身为夫君岂能置之不顾? 谢三郎两世从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他被她吃定吃死都认了。魏妆肯主动提出成亲,叫他怎么消受,他都乐意,唯怕就是她朝秦暮楚不要自己。 听出了女人话里的讽意,谢敬彦不由得睇了眼魏妆莹嫩的雪颈,淡淡错开,同作一本正经道:“蹴鞠赛赚钱是赚钱,花销归花销。虽赚到了,却留着日后给魏妆你支用,宗主夫人的排面总须担着。” 啧,怎的竟然也学嘴软了?这男人的唇齿前世何曾撬开过? 第125章 魏妆赧红了双颊,又咬唇轻哼:“劳谢大人有心了,府上筹备得如何?” 谢敬彦正要说起此事,便稍回答了几句,复问道:“你对新房布置可有要求,提前与我说说。” 原来他还记得这茬啊,魏妆都没想起来还有新房一说呢。只记得前世他婚前婚后,如高岭仙芝般冷澈,叫她崇慕又羞涩,哪里敢开口提甚么要求。 魏妆答说:“住得舒坦就行,左右走个过场而已,别把你累着了。” 在谢敬彦看来,当日-中媚毒之后,那极致的煎熬痛撑却是值得的。倘若彼时动了她一指头,恐怕都得不来她半句关切。 适才在皇帝殿内,淳景帝对焦皇后的写在脸上的偏宠,又浮现于眼前。 谢敬彦稍一默,透着凌冷道:“累着我不要紧,总要让你这一世过得舒坦!” 眸如墨玉,依稀愧欠,坦坦不遮掩。 魏妆听得心弦起浮,略感不自在。前世若能如此,何必两人折腾重过一回呢。 她便道了一句:“那你且随意。”而后转弯去了绥太后西面的颐德宫里。 第66章 转眼就到了迎娶日, 天刚蒙蒙亮,魏妆就从榻上爬了起来,开始沐浴梳妆打扮。 这亲成的就是个契约婚姻, 若让她自己来,随便打层胭脂化个妆容, 插点珠钗宝饰也就行了。然而宫人们却不允,单看魏姑娘进宫这几日, 在太后跟前好生得脸,这婚妆岂能轻易敷衍了事。 更何况, 嫁的新郎官还是京都第一公子谢敬彦呢! 几个时辰下来, 先给魏妆沐浴身子,沁过香薰,又梳拢云朵髻, 描了绮艳的梅花妆, 再将喜服一层层穿在身上。 外层喜服虽是绿色, 然则里面的抹胸、亵衣皆为大红。她肌肤似雪,玉软花柔,宫女们也算伺候过许多美人了, 却从未见过哪个能似魏妆这般娇娆。那么细的腰身颈骨, 是怎的能撑起丰腴灼媚的双鸾呢。 同为女子看得都脸红不已,谢大人可真有福气, 今夜洞房,郎君只怕是挪不开眼睛了。 一会儿吉时到, 谢敬彦携十里红妆候在西宫门外迎接。 今日碧空如洗, 好似清灵之气悬浮。但见男子肩宽脊挺, 身穿大红袍,胸前系大红花, 绝艳的五官轮廓无可挑剔,丰神毓秀地端坐在骏马上。 念完祝词,女官将魏妆扶了出来。太后站在露台上嘱咐:“这是从哀家宫里出去的,谢大人可得紧着媳妇儿呵护。” 谢敬彦下马施礼,他挺鼻薄唇,言辞挚诚道:“两姓联姻,一缔良缘;芝兰千载,琴瑟百年。敬彦定秉持初心,视魏妆如性命珍重!” 啧,适才谢修撰的催妆词已写得字字珠玑,扣感心扉了,这一句话又赤忱如此。 谁说的他不识风月来着?原来清执郎君竟是痴情种。 听得宫女们都捂嘴窃笑,随行的大掌事这才满意了,将魏妆莹柔的皓腕交了出去。 魏妆一副娇怯含羞之姿,细腻柔荑在阳光下打着光晕。心里想,这人却是把戏做得真足呀。确然,没点儿腹黑城府又如何当得了权臣? 嫣红锦缎盖着她璀璨的凤冠,那新娘妆容比平日里粉厚胭浓,尤是嘴角两旁点的红晕,更是勾得夭桃秾李,催人心弦悸动。 谢敬彦掀眼窥觑,攥住女子柔嫩的纤指。悬了数日生怕她反悔的心这才安稳下来,潜意识地紧了紧,将魏妆托进了马车。 一路出宫回府,太后的嫁妆加上帝后的赏赐,与他谢侯府的聘礼铺展开来,可谓盛况空前。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挤挤攘攘,抢着抓一把打赏的果子糖,图个吉利彩头。 说来前世虽然算计上位,可成亲亦是隆重的,魏妆从官驿里被谢敬彦接回来,路旁也热闹非凡。 毕竟谢家的底蕴威望摆在那,还要以婚事打消董妃母女的念头,自然须办得有模有样。 但这次得太后宫里撑腰,便更加显赫了。虽已结过两次婚,魏妆竟涌起生疏的恍惚感。 好在心境并不同,无了少女的恋眷痴慕,她甚至隔着帘布悠然地欣赏欣赏街景,瞥两眼谢某人的英姿。 一会儿到达谢府,进门先在正堂夫妻三拜后,魏妆便被扶入了新房。 云麒院里生活过十三年,她闭着眼睛都能感知方向,怎的脚下步子盈嫚,走的方向却不对。 去的并非卧室,而像是他现在的书房呢?记得婚后,谢敬彦把书房腾出来给她用作花房,书房挪出去了卧室的对面,他也睡在那卧室许多年。 而花房,因她忙碌于中馈,收敛了自个爱花的喜好,便相当于半空置了。 她有心想掀开瞧瞧,碍于身旁女官们在场,只好做出端庄淑德模样,按捺了下来。 搬去这般僻处,莫非为了离得远,平日里用不着见面么? 到底上辈子被她“冷虐”、过得疏淡,不想重来一次。 魏妆轻讽地抿唇,攥了攥袖子。适才出宫的时候,男子袍缕携风扶她上轿,那衣袂上好闻的沉香沁入呼吸,她还悄漫起一丝炙烫,此刻又凉却了下来。 许多事,倘若看开,倒更为游刃有余。她脚下的步履愈显从容了。 * 第126章 喜宴从中午吃到了晚上,客散之后,谢敬彦带着些酒气被扶进了新房。 他为人克己复礼,律慎勤严,即便前世成亲,都能收敛着与同僚的饮酒量,这回竟喝得肆意了。 闹洞房的人挤得满屋都是,屋外还有看热闹的宗亲与家仆们,起哄着要瞧完新娘子才肯散。谢敬彦挑起盖头,只见魏妆莹莹雪肤,脸似玉盘,唇点朱丹,就像仙女一样姣色无双,看得众人都沉默失声了。 谢敬彦自己凤目也有些滞住,时至今日,他依稀仍记得魏妆初婚时的娇怯忐忑,睨一眼他,满满的爱慕盈满了双眸,立时羞得攥紧绣帕。只可惜那时他却以为她故作攀附,分明对她喜欢得噬髓入心,却到底疏冷。 眼前的女人仍旧故作羞态,却无有多少怯意,然而那暗藏世故的娇媚惹艳,却更加的夺目了。 ——无论她什么样,都是他命中注定的情。前世或视为“情劫”,今世则必为“情结”矣。 结发为夫妻,凤鸾不相离。这样的结! 谢敬彦今夜是随性了些,为着上次成亲端得矜贵冷傲,恐叫她落下遗憾。这一次的重生,从婚前婚起时,他桩桩件件都要弥补得叫她称意。 男子漆目如芒,熠熠生辉,氤氲酒气为他的凌然,更增了一丝恣意落拓。 魏妆把他瞟了一眼,不自觉低下头来。 他这副模样有些陌生。 旁观的却又不够了,嚷着要看喝完交杯酒再离开:“宗主娶妻,乃谢氏一族大事也,如何随意敷衍我们众人!” 说来谢敬彦虽已接手宗主之位,但昔年他不过十七岁,族中多有人不甚信服。此时成亲,确是巩固人心的好时机。 他这样沉渊叵测,每次的行事必都有谋略可图。 果然是相得益彰的利益体啊。 魏妆还未开口说什么,女官已经应景地盛了甜杏酒,递到了二人的手中。 宫中的女官与大掌事们都在场,明日还要回禀太后呢。这桩婚既得帝后娘娘所赐,她就不宜对谢某人过冷,那是薄贵人们的抬举。 恩爱和谐的一幕却需要伪装。 左不过交杯酒而已,魏妆只得伸出手来。 谢敬彦倾下身躯,彼此互相贴近。他含住杯沿,不晓得哪个碰了魏妆的后腰,她单手本就吃力,猛地一撞,便熨上了谢敬彦的脸侧。 酒水撒在了男子嘴角,在俊美无俦的肤表上印了颗红果果的樱桃。 啧,小娘子好生捉急,这便忍捺不住收服我们宗主了!旁的族人们调侃起来,引来声声笑闹。 女官乐得捧场道:“可不是,瞧瞧,甜蜜的滋味都溢出嘴角了。新娘子快呀,别让幸福淌走了。” 魏妆豁出去,舔去了那溅上的酒水。 前世也有这一幕,而谢敬彦是她心中不可企及的谪仙,如何去吻他的脸呢?少女心跳快得,泪珠都羞出了眼眶。只不过那时的谢三郎,该以为是她故作的勾引手段。 女子红唇轻蠕,覆在男子玉颜,甜酒是净了,唇印却点点皆红痕。 女官少见出宫热闹,又偏作调侃道:“适才那杯溢出了,不能算,大伙儿说该不该再来一遍?” 获得满堂喝彩。 等到新人彼此再绕过手腕,这回变作谢敬彦被碰到,换他吻上魏妆的脸颊。 男子沾染香醇酒气的薄唇,温柔覆着魏妆的唇瓣,似凉似润,顷刻的功夫却仿佛缱绻了许久的感觉。竟侵入魏妆心扉,婚妆上的胭脂更红润起来。 直到第三次,总算换成共咬苹果,放过了他们这一轮。 那脆甜的果子含在口中,众目睽睽之下,魏妆竟有了初次成婚般的生涩怯娇感。 她对视谢敬彦,显见他容色也有些不自在。 ……做戏做过头了,以他的疏冷行事,早为何不制止? 谢莹在旁边看得既羞又寄盼,想起自己也将要与奚四郎这样了。 等到苹果咬完,谢敬彦修挺身躯抽离,两人的面色和氛围都莫名浓郁。 谢莹便说道:“可好了,妆妹妹终于成了我们的三嫂嫂。你不知道,三哥为了筹办婚事,已经通宵达旦多日了。旁的院落景致不说,便瞧这屋里的床榻摆设,都是他亲自从附近州城的商户那里量制的呢。气派精雅,京中独一份!” 大少夫人司马氏嗔她道:“过阵子你与奚四郎成亲,叫你郡主婆母给你也置办一套便是。” 谢蕊也不知风花雪月的附和。 被大嫂一打趣,谢莹耳根子刷地通红起来。 汉阳郡主疼她满意她,前几天刚把打好的玉镯子送了过来,叫谢莹好不长脸。除却上回咬耳环,奚四郎隔几日难得见一回,总作谦谦君子从不越轨,已经让她消除了介怀。 魏妆顺势打量四周,果然是装潢了新的卧室,布置得亦顶顶精妙。还在旁边通了水房,入夜沐浴用水都十分方便。 那么自己误会他了……她剜了谢三郎一眼。 但把寝屋搬到僻处做甚?嫌她还不够敏感么。他之后要去刑部,动不动查案用刑,那戾气带回府来,魏妆独自都不敢入睡。非等到他升至吏部、戾气散去了,才安然下来。 第127章 提到奚四郎,她特意观察了谢敬彦的神情。他既已重生,自然对奚淮洛的人品很清楚,若奚四不靠谱,他应该有所表露。 然而男子从容雅淡,眼里却全是盛装她。莫非自己竟多想了。 魏妆就也陪着笑笑道:“辛苦三哥……夫君了。天色已晚,大伙儿也该累着,早些歇息吧。还有宫里的几位姑姑们,府上已做了安顿,有劳屈尊下榻一晚,明日再回宫去则个。” 魏女才初婚,竟已般般干练,听得女官们暗自赞许。 这是必然的,哪有洞房没过就回宫去呐,拿什么给太后老人家交代。 再说了,以谢侯府的气派,明日见到了罗君老夫人,给的赏赐必定不会少。 “好了好了,不耽误新人春宵好时光!”一众看热闹的都退了出去。 偌大的新房里,登时静谧下来,只余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 红木镶珊瑚的床前圆桌上,适才饮过的甜酒、交杯与果核等,都被仆婢们悉数撤了下去。袅袅的烛火打照着一站一坐的身影,面颊都似染过烟霞般丰富。 刚才竟吻得他那么用力…… 魏妆扫向谢敬彦的腰身,这男人穿新郎袍的模样凤表龙姿,还挺耐看的。他腰窄悍,双腿修长,束着红绸勾勒出笔直的身型。让魏妆兀地想起了某些画面,她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立时却又转回来,为何不看?有美男兮不看白不看。 前世胆怯羞涩,不敢抬头多瞅他,连给他褪衣袍,指尖都似悄悄颤哆。她思谋着,也就今世再这么跟他成一回亲了,多瞅两眼赏心悦目何妨。 谢敬彦被她瞧得莫名,蹙眉问道:“你看什么,可有何处不对?” 魏妆回神,收起装了一晚的娇羞哒哒,嫣然笑:“怎的换卧房了?是前世过得无甚乐趣,今次想换个全新的,抛却过往么?” 是也不是,重新开始难道不好? 谢敬彦敛起心思,淡漠道:“既然假做夫妻,卧室若在原处,免不了做戏被看穿。在这僻远些,你我图个轻松方便!” 言辞耿耿,襟怀坦荡。说得也有道理。 魏妆打了个哈欠,寅时天不亮就爬起床梳妆应酬,一整日没合过眼了。重生后她颇是注意养生,每日中午都要补一觉充盈元气,若在得闲时,睡前还做一刻钟的柔体操。立时只觉困倦,慵懒道:“那就歇了吧,明日还得起早。” 两人各脱各的衣袍,都是新婚初-夜,内里一层层的裹束皆为朱红薄缎。 魏妆褪到了中衣就停下手,再去掉这一层,里面就只剩蚕丝小兜了。 只她曲媚娇娜,又加最近宫里吃得好睡得香,那丰莹纤凹,却好生醒目。 谢敬彦纳入眼底,一瞬炙烫。 魏妆并未留意,在她的眼中,谢三郎早已对她没了知觉。 除去那回深夜书房找他谈判,他或许突然良心作祟而迷醉稍许。之后她中了媚毒,那般难忍祈求且撩拨着他势器,他都能决绝甩开,无情可见一斑! 瞅见谢敬彦也褪到了中衣,宽肩窄腰地莫名背过自己,似全无兴致。 魏妆自顾自往床上一躺,仰头轻呵:“我先睡了,郎君请随意。” 谢敬彦转过头,半俯身躯一看,床边全被她搂着一团被子占了,他该躺哪里? 莫非还能叫男人睡床里侧。 他沉声问:“我卧在何处?” 哦,忘了说,一个睡床一个睡地。你不仁我不义。 魏妆用眼神回答,薅起里侧的毯子褥子,就要往地上扔去。 谢敬彦瞬时抻出长臂半空一挡,硬朗身躯挤坐在床头。 撑向女子颈涡上方,委屈磨齿道:“睡了多年的书房架子板,这一世还让我睡地上?偌大一张床,容我一个屈伸之地有何难?” 他此刻嗓音低磁,借酒劲溢出几缕狠灼之意。她对他的恨怨,他尽都全权包容,而他的怨言却只能往肚子里吞。 她真当自己是个木头石头的工具人么,为何适才背过她?迎着这娇满的媚物,她是不是以为彼此重生了,从前就能当做没做过。 隔着错开的距离,危险的炽意无法忽视。魏妆亦即刻想起了起初的新婚夜,拜堂成亲前,沈嬷还与她说过,谢三郎雅人深致,必然体恤,而男郎首次却收得早,你且主动些个。 岂料后来……他就没有收得叫她轻松过。 睨着这张清贵无俦的脸,魏妆很难不动摇。但她立时狠起来,硬着心道:“君子一言。这是先前商榷好的,若三郎今夜敢上来,我便与你撕破脸面。” …… 啧,新娘子且娇且媚又有点辣啊。 外面窸窣窃议。 谢敬彦扫一眼,耳畔敏锐捕捉。便舞袖挥灭了床头红烛,在暗中握住魏妆的手腕。 魏妆只觉身子一沉,沉重感顿压了上来,她吃力喘息道:“你还攥住我手……嗯啊,谢三你混……” 还一个混蛋的音未落,指尖上顿地一麻,竟是被谢敬彦咬住了。 男人抵住她耳垂,压低声道:“不给卧床也罢,我别无诉求,便是装作夫妻,这一关也总须敷衍过去!”女人颈涡特有的宫廷助-兴熏香,沁得他嗓子愈发焦渴,天晓得熄灯前他为了遮掩势气,忍得如何难受。 第128章 话说罢,仍将魏妆的手指含在口中,免得自己联想起更多,缱绻去了那酥软云峦。没人知道,她可不止颈涡一枚红痣,那腰下娇腴还有一枚更艳更惑。 魏妆这才噤了声,默然等待。 外面听闻动静,悄悄凑到窗边戳破了一指。但见那乌木鎏金四季如意大床上,正交叠着两人,晓得刚才那句“上来”、“攥手”之意味,这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终于真的安静下来,魏妆的指尖都被他含-麻了。 谢敬彦不甘地最后对视:“真不要我陪?” 想睡床就直说,何必借口陪不陪。魏妆默:“堂堂谢府三公子,未来左相大人,还请自重。” 该自重时你可自重,严于律他,疏于律己。 谢敬彦无言地拾起被褥,铺去了床边的地板上。来日方长。 ——他有一世的时间同她磨。 第67章 次日清早, 琼阑院里。 罗老夫人端坐在正中的红木镶景泰蓝靠椅上,旁座分别是二房老爷谢衍与夫人祁氏。 魏妆晨起化了一个桃花妆,双颊气色亦如桃花般娇嫩, 带着新嫁娘子的羞意。与谢敬彦一左一右站着,给长辈们敬酒。 罗鸿烁打量着两个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玉貌花容、清凛雅绝,当真偌大京都找不出第二对更般配的了。 百感交集啊。 想想总算遂了谢老太傅意, 没拆散这桩亲,也不用尚饴淳公主驸马, 心里悬着的石头便落了地。 听魏妆改口唤“祖母”, 谢氏此后又正式多了一口人,老夫人便乐呵地给了大红包。 二老爷谢衍也甚为满意,父亲在世时总称道魏家的品格, 感叹救命之恩;谢衍自己且是修史官, 对魏厷集多有赞誉。这门亲能结, 确然甚合心意啊。 祁氏坐在旁边就更是眉开眼笑了——一早上小两口起身后,便有婆子忙不迭地掀开床单看。但见那中间的一面素帛上,果然赫赫点点的殷红。 真想不到呀, 小姑娘美媚无双, 又与儿子颇传绯闻,竟还能守到了洞房最后时刻。 叫府上那些造谣生非的看看, 今后哪个不长眼色的再诋毁二房,祁氏一个不饶。 大夫人汤氏瞧着花好月圆、家和事兴的一幕, 心里委实不太爽利。 她挡不住魏女嫁进门来, 可一想起这是谢太傅偏心定下的婚, 那心坎就过不去。 汤氏原本弄了些药,浸泡于水中能化解女子初膜, 魏妆若在官驿中出嫁,她就能给她悄然不觉地用上。叫他二房即便成了亲,也以为是个不贞不洁的女子,成得有疙瘩。 岂料竟是在宫里,没能够插得上手。 听说那床单上落得殷红夺目,闹洞房的人昨夜听见新娘子被三郎宠得,窗外都传出了吟唤。收拾床的婆子更描述道,里侧的床平整无褶,竟是一整夜缠绵在外侧半榻,没曾分开过……真叫二房娶了个能来事的好媳妇啊! 汤氏便皮笑肉不笑地关切道:“哟,三郎可是劲儿用过头了,眼下泛着青?还须好生注意着点,你是老太傅亲自栽培的爱孙,又是谢氏最年轻的宗主,咱们谢家以后可都指望着你呢,肩负担重,岂能够随性恣意。” 乍听似乎满是拥护,实际却在揶揄老三年轻不知收敛,纵意闺-欢,罔顾朝职。 罗鸿硕愠起了眉头,这大房的汤氏多少年秉性难改,说话也不看看场合。就因了谢太傅昔年给老三起个“敬彦”的名字,就一味斤斤计较。还有亲自教养老三这件事,太傅要是想教养大房的谢宸、谢宜,她汤氏倒是舍得给么? 是看着二房祁氏扶不起,只顾着自个儿一张脸,老太傅不放心,才亲自把孙子叫到身边栽培的。 再有谢侯府的爵位,也给她大房承袭了。大房的几个儿子虽比不上敬彦卓秀,然也个个都在朝中当职。再加上侯爵在大房,汤氏定的哪一门媳妇身家都不低。 汤氏得了西瓜,还揪着芝麻粒不放。今日宫里的女官还在,她倒不顾场合的阴阳怪气,刚成亲就搬弄起是非来了。 魏女可是太后提点抬爱的人,你让传去宫里怎么看?说色-迷媚骨么。 罗鸿烁严厉瞪去一眼,嘴上开解道:“婚期起得急,三郎近日为了布置院落,忙得彻夜未合眼,却是累着了。眼窝子青些也属正常,年轻人歇二日就补回来,回头叫灶上再炖点汤送去。” 祁氏抿了口茶,帮衬道:“母亲说得极是。三郎讲究,且对用度精挑,云麒院里布置得真叫个用心。也是咱们谢府门风好,郎君个个晓得体贴媳妇。如今魏妆进门了,之后便可将内宅事务交给她,敬彦专注朝廷事务就好。” 啧,这才新婚次日,就提起把中馈杂琐堆给自己了。 魏妆抿唇淡笑,奚落地扫了眼谢某人。 索性今晨起来,她用事先准备好的红浆果抹了素帛,不然还不定被怎么刁难。 谢敬彦收入眼底,攥着魏妆的纤莹小手,体恤道:“仅仅装潢置新,不值一提。少年在筠州府时,祖父牵过魏妆的手交至我手中,便叫我一世视她如己,安稳悠然,敬彦始终铭记于心。修整院子虽疲累,却是发自内心,之后休息补足便可。” 第129章 说来魏妆用浆果抹床单,谢三郎也觉得奇怪,她若在嫁给自己之前,早已有过那个中体验,以如今二人的关系,却不必多此一举。反正外头早传闻他们两人亲昵过,便不落红也无所谓。 但她悠然涂抹,他便没用手指渗血了。 这番话说得动人,若在前世,魏妆该痴恋得死心塌地呢。 想到婚前约定,在人前应给足体面,便于行事。魏妆就也作娇羞动容道:“郎君说得这般,却叫我如何担当得起。魏妆谨遵长辈们的教导,婚后支持三郎效力朝廷,莫敢打扰则个。” 话里说了要支持三郎事业,可没说接内宅的活。他权谋得越稳,她自然过得越顺遂。 但听从教导不打扰他可不行,不打扰又如何能见得着面? 谢敬彦凤眸如深邃渊泽,偏清凛地睨向女人娇娜的脸容。 那一唱一和的,虽话中人知道在做戏,旁人却只以为新婚甜蜜。 听得座上的大掌事和女官们都笑起来,难怪太后娘娘说,他们合该是天造地设一双呢。 场面暖和开来,罗鸿烁转向女官们,温声笑道:“连日来,辛苦各位贵人、姑姑了,老身这里备有些礼物,是谢府给你们的一份心意。另外呈上西湖龙井、长白野参,还有几盒喜糖,拜托姑姑带进宫去,代我感谢太后与皇上皇后娘娘的恩典,还望笑纳!” 女官们往旁边一瞥,谢府佣人手端金线锦盒鱼贯而入,一看分量就不菲。这便纷纷道了客气话,喜乐融融地进宫回禀去了。 * 午后送走了进京赴宴的族亲客人,魏妆便蜷在卧房里补觉。不得不说,新制的乌木鎏金大床当真舒适,包括身下的软垫与蚕丝薄被,比她在太后宫中睡得都柔软。有时蠕一蠕腰臀,似都感觉飘在云层里。 不愧谢氏宗主百年门阀,那男人果真用度奢侈也! 窗外鸟语花香,谢敬彦穿一袭新袍端坐在书房。书房搬到了前世的位置,而前世对面的卧室,则现已变作魏妆的花房。 暂不能似先前,看书阅卷久了时抬起头来,便能望见她坐在窗前对账。 祖母和母亲虽是开脱的客气话,然而他最近果真忙碌得紧,成亲比较急,这院里的一应事物他都整修布置过了。 或许有人觉得,重生后再婚,不若保持原来样子,再度培养感情。而在谢敬彦看来,过往的那些却不必重提,就让自己与魏妆开始一个全新的相处吧。 包括器具摆件与床榻桌柜,他都在州府定制了精品。又在院中栽种她喜欢的花草,移了一棵大树进来,用于挂上秋千。 记得女人很喜欢荡秋千,起初他还以为她必胆怯怕跌宕。谁料儿子出生后喜欢秋千,夫妻两便常带去府中的湖边玩耍,荡着荡着,后面便变成父子俩推着她,魏妆攥绳坐在了上面。 …… 忙完所有的确困倦,昨夜更睡不踏实。女人倒是彻夜香甜,殊不知她那一层层熏过助-兴香料的衣物,让喝过酒的谢敬彦整夜难合眼。忽而梦魇,忽而清醒,竟生怕蓦地醒过来,这一切新婚全都是自己的一场梦,而她又不见了。 此刻看着书卷上的内容,只觉得在晃悠。 男子单手托腮,闭了会眼睛。 王吉在旁边站着,想起昨夜洞房门外听到的动静,越来越觉得公子把卧房搬去那边,是为着某些时候不被打断了。 见三公子姿势不适,便低声探问道:“少夫人正在卧房休息,公子为何不过去一同补觉?” 谢敬彦倒是想去,只他过去后睡在何处,莫不立时被仆婢看穿了? 他应道:“她亦累着,却不宜过去吵扰,就让她自己休息吧。” 心下寻思,得想个办法,好能早点拥有一席之地。即便是契约婚姻,保持距离,他也总须拿到睡床的权利! 王吉默默:公子这必是托词,怕见着娇媚媳妇儿又想她。 王吉顿了顿,又支吾道:“公、公子考核在即,应注意劳逸结合。大夫人早上那番话,虽说得莫名其妙,却也有一定道理参考。功名在即,男子当顾全大局,从长计议则个。” 谢敬彦听得不太对,这王吉眼下十几岁,平日罚抄书都拖拉漏减的,何能说出这番话。 他问道:“这是我母亲同你说的?今时我既成了亲,就有了自己的小家,你在对外说话时,我母亲或者旁人道什么、问什么,须注意掌握个度,学着应变。” 呃,怎么个应变法啊?喜欢少夫人又不是错,以后王吉娶了小媳妇也会很喜欢她的。 但三公子怀珠韫玉,锋芒内藏,乃是王吉心中至高之岭,莫敢违逆。连忙点头应道:“喏,奴才晓得了!” 谢敬彦稍作寻思,便起身往院外走去,决定去衙房里补个觉。既然王吉都能误会自己是惦记魏妆,而白日不入卧房补觉,那么去了衙房旁人应也不会多想。 他挺括身影往门外走,新婚三日新郎官还是穿红色袍服的。贾衡迎面诧道:“婚嫁还未结束,公子这就急着去衙房了?” 谢敬彦磨唇,做淡漠道:“去补个觉,不想吵醒少夫人。” 第130章 他这一世,是无论如何也绝不在书房睡一回的。但凡把架子床支起、睡上一觉,以那女人的心肠,她就能心安理得地叫他继续睡下去。 果然,这个与上辈子相比,忽然八卦起来的侍卫,发出一声“很懂”的哦字音,麻利去备马车了。 第68章 接连二三日, 谢敬彦午膳过后,便都往翰林院衙房去,到了傍晚或者用晚膳前又回府。 原说是顺道去休憩, 但他在御前当红,翰林院里的事儿哪少得了他。朝贡典章的新内容, 他早已拟好一份草章目录,汇整了资料交给同僚, 可许多要点仍逮着他就让请教。 再加上他面临选调,那各部各曹的职位放出来, 让朝廷有资格的官员去竞考, 可首先也要他愿意报个名额啊。如此一来,进进出出的说客应酬,不仅未能够睡好, 眼下的淡青也别提消去了。 看在谢侯府各院的眼里, 难免生出了猜想。婚假并未满, 如何三公子才成亲就老往外跑? 但你若说他不悦三少夫人吧,分明夫妻相敬如宾,三公子和颜悦色十分融洽。三少夫人就更是娇润动人了, 肌肤嫩得都能掐出水来。 汤氏私下催逼儿子, 去打听了翰林院的昔日同窗,才晓得原来老三午后都在衙房补觉呢。 难怪这几天看着略有清减, 原来如此。 婚后小夫妻俩烛火熄得晚,竟是在长夜漫漫与君共度。这怕是为了避嫌, 不让人置喙新娘子美人误事, 缠绵床笫, 便在夜里冲动,白日则借故出去补觉吧? 啧……一时府上又漫开来各种的说辞。 午睡醒来, 魏妆在花房里布置着杂务。花房搬到了前世的卧室处,与谢敬彦的书房对面,确是挺好,各干各的,搬运东西也方便。 所有架子物什,虽然谢敬彦已命人擦拭得纤尘不染,但具体方位她还要调整下。 昨夜魏妆把先前考察的几处地段铺面,都整合梳理了一遍,又筹算了手上的钱,准备即日便让沈嬷回筠州府去处理田产了。 她手上一共有五千多俩银,能立时在东内城盘一处不错的小庭院,半个月内魏妆要把地点敲定下来。加上沈嬷卖田产所得及十多年的租账,估计还能添近两千俩,到时买些花肥沃壤,请上两三个小厮打理。 绮橘跟在魏妆身边多年,对花卉也算精通,等她进京来帮衬,再有自己近日打出的技艺名声,应很快便能营生不断了。 但有一事麻烦,她竟然没能赎回定亲的那半块青鸾玉璧。兑回押注的赢钱后,次日她就去了通盛典当行,结果掌柜却告诉她说,早半天前已经让人买走了。 魏妆问何故无信誉? 那掌柜生得还人模人样的挺周正,做事却鲁莽,大声道:“这是本店的规矩,千两以下的当品,超过十五日未赎便自动调进售卖柜。超过一个时辰也是超,姑娘进店时便应该晓得鄙店的规矩,倘若早来半日也好诶,尚能帮你留住。” 有时人莫名其妙说话嚷嚷,代表着心虚。 魏妆虽容貌十七岁,内里却是个操持中馈阅历人心的贵妇了。当即提出质疑,别不是看上了好玉,借口不让赎出。掌柜的又命人展示出票据,就像是早料想到她会质问,上面还有店老板的印戳,令她无语置喙。 看着门面不甚起眼的一家当铺,可魏妆晓得它背后原有江湖背景,蛮横起来无处说理,规矩是人家定的。再则自己本来便是偷着当掉,若传出去被谢敬彦晓得了,或被谢府晓得,又是一桩挖坑自埋的囫囵事。 只怪那次中了媚毒后身骨倦软,没在兑完注的当天就把玉璧赎走。 魏妆因着不想闹大,只好请求店掌柜帮忙打听是谁买走,愿出价赎回。然而等到今日上午去打听,却仍杳无消息。 想想把谢敬彦这块传家宝物弄丢了,魏妆心下还真有点发虚。拿去当掉之前,她只当做是块玉,一块上好玉而已,怎料到竟听他说起这对凤鸾和璧的渊源,那必是千金难求的了。 总归是成亲了,不用还回去,他也暂没问起来,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调整好架子,魏妆便让人把花盆搬了进来。进京带的一盆黑牡丹,已出落得墨紫透魅,乃花中极品,她预备在斗妍会那日带去亮亮相,好为自己即将开出的花坊打一出头阵。 历届斗妍会也有官眷夫人们带上自己的爱花,前去供人欣赏,但不参与未婚姑娘们的斗妍评选。 还有谢莹的两盆花,以及自己逛街时新买的一些花卉,再有从乌千舟交换的种子,几颗种子已经在盆子里冒了芽,尚且看不出品种。这些暂时都先放在花房里伺弄着。院子里谢敬彦送给她的“新婚礼物”,也不少珍品。 端午之后马上就是斗妍会了,谢莹的香玉牡丹结出一批新的细小花苞,最近更要仔细妥帖照顾,好赶在斗妍会那日开得更灿烂。 沈嬷站在旁边,观察着小姐的模样儿。当真是成亲之后,肌肤水嫩,身段旖旎,浑身上下都透着娇矜,看得婆妇心里窃喜啊。 昔年谢老太傅议亲时,就曾找人合过八字,说三公子命中带有清灵元气,合该最为给养鸽姐儿的。这才几日,变化就肉眼可见了。 因想起府上猜议,沈嬷便措辞道:“鸽姐儿与三郎婚后恩爱,府上大人夫人们都满意得紧,婆妇可算对庄夫人有个交代矣。入京前的船上,小姐还担忧谢公子不喜悦你,意欲退婚,我那时便劝说小姐,单凭你这副美好姿骨,是个男郎瞅见了都逃不过动情。你不信,如今却真真印证了的。然三郎他还在婚假期,却总往外头衙房跑作甚,一去半日,只在夜里回来……叫府上人们瞧见,少不得又要猜度纷纷了。” 第131章 魏妆这几日光顾着忙自己的事,却没正眼去瞧过谢敬彦。 白日各做各的,到晚上谢敬彦回府,共用过膳食,他或去翡韵轩那边抚琴清修,或到点了铺一张床毯,做个地板睡觉搭子。她还真没关注过男人在做什么。 实在这样的婚姻生活,于她早成习惯。前世他谢左相凌冽缜密,弄权谋政,夫妻寡淡,何曾在意过对方?每天能隔着书房对视几眼,只怕都算难得。 听了这话,魏妆便随口应道:“他如今正值选部考核,应当忙碌得紧,有手有脚却不必管他……”前半句过于冷漠,忽地反应过来,忙又添了后半句温柔:“我与郎君既结为夫妻,便是决心百年好合,一世相携的,旁人说什么无所谓,沈嬷且放心便可。” 沈嬷见小姐似乎听岔了,以为自己担忧他二人感情不和呢。实则婆妇担忧的是,他们太过黏缠,如-胶-似漆,到时三郎体元倾注消耗,府上都怪到小姐媚色-惑人了。 外人无从勾画小姐的媚,可沈嬷打小服侍到如今,最是晓得。那玲珑玉骨,能把宫女们都羞得眼热的,莫说颈涡处一颗红痣娇媚,便臀心上亦有一点艳殷,叫个郎君如何自持? 也因如此,沈嬷对小姐能嫁入高门贵府子弟,从来信心满满。 而这才成亲的小两口儿,万事都新鲜,只怕无心在意。 沈嬷只好更明显地提点道:“话是这样说的……那日大夫人一言或有些苛刻,但婆妇琢磨着也在理。” “三郎是太傅亲自栽培出的杰俊,他年必为朝廷栋梁。鸽姐儿与他燕尔新婚,难免缠得紧些。可日子还要往长远看,须得从长计议。我听说三郎他白日去到衙房,乃是去补觉用的。再则小姐莫怪,我瞧过你们的睡榻,里侧一半竟总是整齐无痕,莫非他整夜都与你缠在一块儿么?若如此,他身体如何吃得消,男郎精髓是阳气,时歇时补,方为久长。小姐气色娇好,滋养得越发匀美,难免多添人嘴碎非议。” 。。。 绕了一圈,魏妆可算听明白了……敢情这是在担心自己与谢某人房-事过多啊。 前世奶娘唯怕自己在谢府跟前不得宠,巴望着她能对谢敬彦主动些,好快些孕上子嗣,立稳脚跟。 重生一世,反倒过来了。 她也真是讽刺,那男人对她无感,她与谢三恪守界线,平日他宽衣睡卧,目不对视,府上各人从哪得出他们缠腻床笫了? 谢敬彦,他莫非故意去的衙房?此人思谋诡诈,背地里应该已在为上位做打算了,他在混淆视听。 魏妆抿嘴浅笑,这样让人误会却也没什么不好,省得她还要费心去粉饰恩爱。 但没想到的是,沈嬷竟果然如他所述,会去悄默查看这些细节。而若沈嬷都晓得去看床单,旁人只怕也会观察…… 魏妆且作新娘子娇赧,将过责推给谢敬彦那边,应道:“三郎年轻气盛,我拗不过他。但沈嬷提点得及时,我之后会规劝他注意些的。” 沈嬷听小姐如此解释,暂作松一口气。 到第五日,谢府八卦绯闻制造源——二房她的婆婆祁氏,果然就来找谈话了。 上午巳时,晨昏定省结束后,茗羡院里,婆媳两个对面而坐。 祁氏穿着明丽的双蝶纹浣花对襟衫,化精致妆靥,叫婢女给三少夫人沏一杯桂圆阿胶红枣补益茶。 娶了这般媚艳娇婀的女子进门,自己做婆婆的更要变得讲究一点,莫名的紧迫感啊。 妇人一双眼睛打量着魏妆,但见桃腮杏面,妍姿动人。男女之间的事,都是过来人了心里都有谱。闺房女子初初得过滋养,那几日最如牡丹初绽,说不出的容光……用劲的全是男郎。 但祁氏也不想过于约束,先抱上乖孙子了再说…… 还有中馈要紧。 祁氏按捺着目的,只作对儿媳关切体恤道:“嫁过来可还习惯吗?三郎待你周到否,有无欺负着你?” 第69章 祁氏找自己来, 无非为几个目的。 魏妆默想,全府上怕是都传开谢敬彦新婚去衙房午休了,唯有自己蒙在鼓里。她只知道他出门, 哪能晓得是去外面找床睡呢? 在琴房补觉难道不香?就没有人敢轻易去他翡韵轩打扰。 这必是个声东击西的招数,借由夫妻缠腻的误会来掩人耳目, 实际去谋他的结党篡位。 魏妆虽没意见,但别把媚色的名头丢给自己呐。 她便在一贯的大方泰然中, 添了几许难为情,颔首道:“郎君对我一应极为周全, 院子也修葺得精雅, 没有什么是不好的。有劳母亲记挂儿媳了。” 一句“没有什么是不好的”,就囊括了全部,意即事事顺心合意。 啧, 叫祁氏再回想起之前, 这丫头怎么都不顺着自己, 定要与三郎退婚。如今却是晓得好了吧?情-爱这种事儿,只有真去体会了才明白,她的儿子必定是人中龙凤。 祁氏升起自得之意, 笑着叹道:“你们新婚燕尔, 自然是哪里都好都亲热的。三郎敬彦他心高气疏,就独独对你妆儿用情。我做母亲的早看在眼里, 自你到了京城来,他那心就悬在半空了, 夜梦都念你的名字……但虽说小两口感情好, 他眼下面临考核, 你也须多劝他用些心思,别书房都待不得, 总往外出去。哪有男郎新婚期,日日去衙房补觉的道理,叫别个院子里传开,说什么的都有。” 第132章 婆母说得意有所指,若真是个新嫁的小娘子,只怕羞得要找个地缝里钻进去。 让魏妆想起了昔年,与谢敬彦新婚之初是悸动的,彼时她满心崇慕,天真娇怯,所思所行皆为着得他怜眷。 谢三公子虽凌冷,宠溺于她时却深邃旖旎,那爱意从天明持续到晨间,她几经生死跌宕。去给婆婆祁氏请安时,氤氲的爱意似还未散,在衣襟里透出朦胧的雪嫩,而被祁氏旁侧敲击了一句。从此便羞于娇满,总要用薄娟裹束起来,以为贤良淑妇。 一口一个妆儿的,怎不称呼“小魏氏”了? 魏妆敛回心绪,干脆将责任推给谢敬彦,作含蓄道:“幼时家中请的女教学,常教导女子婚后从夫,魏妆悉数听从郎君之意……但得母亲提点教训,我从此晓得该怎么做了,之后定叫三郎用功朝政,魏妆不敢吵扰。” 祁氏先前只当小姑娘主意大,不好拿捏,没想到进门后还挺顺着自己,姿态顿时便拔高了许多。 妇人舒坦地拉长语气,呵哧一笑:“是个明白事理的好女子。陵州谢氏高门世爵,所谓‘夫为妻纲’,这道理在府上尤其。但你也总须找点事儿做做,省得太清静了,在筠州府时可学过掌家管账吗?” 总算切入正题了,魏妆眸光幽闪。前世是婚后三日,这次婚后第五日,难为祁氏还能多忍耐两日。 也不能说全不会,毕竟还要开花坊呢,总须有点基础。 魏妆便柔声答:“起初有浅浅学过,但我生母去得早,府上事务皆由继母掌管。继母管理上佳,魏妆不曾帮得上手,因而并未历练过来着。” 看来继母也是个厉害的,但魏女既能在继室手下长成如斯唇红齿白,燕妒莺惭,样样件件的衣物首饰,出手并未见拙促,可见也有本事。 祁氏睇着新妇女子澄晶晶的眼眸,心叹难怪能把儿子迷得如破寒霜清执。 她放心道:“好姑娘,我就瞅着你是最满意的儿媳了,既进了谢府二房,从此这里便是你的家,我亦如你亲母。二房负责的中馈事务,今日起便交给你吧。敬彦忙于公务,你正好用这些打发时间,也就不会无聊多想了。” “我自认不是个苛刻的婆婆,平日只纵着你们自由,更盼着你们早生小崽儿,不像有些人家的那般独断。中馈上你若有不懂之处,也无须着急,问下人慢慢摸索琢磨便可。媳妇就是半个闺女,我信任你,且拿去吧。” 话说着,示意贴身婆子端来托盘,上面赫然放着一大串沉甸甸的钥匙与账本。 啧啧啧,多好的一番话呀,听得人肃然起敬! 叫旁边的沈嬷两眼都放出了光彩,惊喜得泫然欲泣。果然相由心生,不枉二夫人如此桃花雍容,这般年纪又白又美的无暇容光。 沈嬷连忙给鸽姐儿睇眼神,盼望快些接下来,之后在谢侯府的地位就稳了。她便是回筠州府去打理,也总能更放得下心。 魏妆暗自发笑,若是别家新妇,恐怕真的大喜过望。就譬如前世自己,自拿了这钥匙串,就一心想把中馈掌管好,以证明自己的价值和能力,不辜负婆母的信任。 然而换个角度再来一次,她看得就通透了。这是叫她既别指望夫妻亲密,还得不耽误生育子嗣,再当个全年无休的账房管事呢。 祁氏嘴上说不苛刻,叫魏妆不懂慢慢磨,则是从此甩手掌柜,交给她不管不顾了。 那些彻夜拨着算盘打理繁杂的日子,魏妆再无兴致。 她抿了抿唇,受宠若惊地应道:“多谢母亲信任,叫儿媳感动不已。只是我初婚不过几日,如何担得起这份重责?就譬如大房那边的司马嫂嫂,进门已四五年,都还在大伯母身后学着呢。我若一接,便是弄斧班门、自不量力了,母亲折煞我也。” 忽又想起祁氏的那点儿虚荣浮华,接着夸赞道:“我自上月入京都,进府后只见花草园艺、仆从衣容制式、各房用度,端得是井然有序,叫人耳目一新。远的不提了,就单说老夫人的寿宴上,账目清晰,桌椅齐备,掌事们按部就班,竟无人出错,这些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出的成就。魏妆区区州府出身,何曾见过这般场面,若做得不好,轻则自己自责,怕还要叫母亲和郎君脸上无光了,这钥匙是万万不敢接下的!” 她话中所举的例子,特意全挑拣祁氏负责的部分来强调。 以魏妆的了解,祁氏这个婆婆总体不算坏,也并非不精明,只是疏于动弹,贪于享乐。但若把事情交给她,她嘴上抱怨,却又有点自我强迫,实际做得面面俱到。 又且为了尽早搞掂,好匀出心思伺弄美容,每每还总能提前完成。实在乃是一块掌中馈的好料子,不用白可惜了。 这一次她要哄着祁氏自个去做。 祁氏少见被人夸赞呐,丈夫谢衍修史书修得钻进去了,问个竹盐在哪儿,他张口来一句“昔诸燕属国以北长城为界……”。儿子则自小被老太傅叫去教导,心思沉敛,母子生疏。妯娌汤氏嫉妒她都来不及,更别提被谁人夸奖了,打扮得再好看也只有自己最在意。 第133章 祁氏顿然舒心不少,端起养生茶抿了一口:“可不是不一般么!不瞒你说,这些都是你婆母我负责的,也就只有妆儿你留心到了,却是缘分。旁人只看表面,谁吆喝得大声,就以为谁的功劳大,偏我不爱显山露水,做得都是实际功夫。这些事儿可不好干啊,非得是我母家自小一件件教导过来……” 话说到一半,恐说得太多,魏妆更不接了,又猛地刹住道:“总之,从生到熟练,也有个过程。我的眼光不会错,相信你行就是行,你这孩子不用拘谨,快收下来吧。” 眼梢扫了眼沈嬷,示意劝劝自个姑娘。沈嬷一副垂涎欲滴模样,早被祁氏拿捏得妥妥的了。 虽也有点担忧魏妆做不好,到时被汤氏那头嘲笑。可一想想,交出去自己就解放了,盼了多少年啊。再则交出去,也好过叫这美媚儿媳妇在闺中娇艳,勾得儿子彻夜松不开手。那新房的卧榻,接连五夜半边都是平整的,瞧把个姑娘家滋养得都快滴出水来了。 魏妆一咬牙道:“委实要辜负母亲盛情了,有一桩事,原想过几天告诉母亲,我近阵子预备在东内城开间花坊,铺面将要敲定。如此一来,一则分不开身,二则母亲也能不用担心我无聊,而缠扰了郎君用功则个。” “什么?”祁氏一口茶没吞下去,诧得顿住了茶盏:“堂堂一高门贵媳,却要抛头露面出去开花坊?我们谢侯府可是短缺了你用度?此事绝不能同意。中馈你先且接下来,倘若能把府上事务管好,日后莫提别的,就我名下的那份私产,做婆婆的我都舍得交给你打理,何能亏待了你。” ……是不能亏待。再帮她打理私产,又多了份账房工作呢。 魏妆这花坊是一定要开起来的。前世将一心系于后宅,等到对男人失望,却发现前后两茫,不知往何处计生?但凡有一样自己钟爱的事业,一处自己的领地,也不至于瞻前顾后,心死而无从去也。 魏妆攥住绣帕,正要开口,却只见谢三郎穿一袭金线玄袍,修长笔挺地走了进来。 她便瞪去他一眼。你自己娘自己对付。 谢敬彦凤目如质色极佳之漆,漠然收下了熟悉的眼刀子,薄唇抿起浅淡弧度。 他适才从外面回府,进云麒院听说母亲把魏妆叫过来说话,脚下步子就踅过来了。 站在廊下听了这一会,万没想到,原以为前世魏妆婚后急于掌控财钥,故而熬夜躲避、忽略自己与婚中事。却原来竟是母亲从开始就变相威迫。 想起她起初时娇羞怯生的模样,每日坐在窗前盏灯拨算盘,遇到急事蹙起眉头,凝着他却不曾开口问。 原是因对他并无信任,羞于亲近,好强拼干。谢敬彦蓦然生出了自责与怜恤。 谢三是爱魏妆的,从无变化过。 听见母亲刁难魏妆花坊营生,他便走进来打断了话。 男子银绸革带束腰,衬着玄色刺绣衣袍,姿如昆仑傲雪一般吸引人。做恭敬施礼道:“儿子前来给母亲请安,却知阿妆也在此,适才谈论什么好生热络?” 回了魏妆一眼,暗示她由自己来解决。 魏妆便隐匿起了不甘顺服之意,忽地又一瞥,瞥见了他那枚火凤玉璧,心里又顿然发虚。 早上才出去当铺里打听,竟是杳无消息,不知何日才能把玉璧还上……不行,得找个借口叫他别天天戴着了,扎心呢。 好在看男人却一幕从容悠然,似乎并未记挂于心。 祁氏见来了儿子,忙招呼道:“三郎来得刚巧,事情却是要紧了。还在婚假期,怎的总跑去衙房里,寻个人影都难见。快来劝劝你娘子,我这才要把中馈交给她,她却说出去开花坊。世族贵胄的少夫人,如何容得出去抛头露面,便是老夫人那边也绝不会同意!” 祖母一关的确难过,但有太后和皇后的名头在,就不一样了。 谢敬彦用眼神示意女人宽心,这既为婚前约定,自然君子一言! 他沉声解释道:“近来皇上风湿骨痛,下了罪己诏,朝廷大臣上奏建殿,我须起草章议,便去衙房办事了。开花坊虽无前例,然而乃是太后娘娘与中宫皇后都颇为主张的,魏妆擅长伺弄花卉,有起死回生之技艺。一盆帝王花更赢得了皇上母子祥睦,此事儿子却做不得主,唯有听从她心意。” 祁氏顿地萎了下来……她不参与外面那些繁杂费神的事儿,可也知如今这魏女已经不得了也。再则,儿媳若能在太后皇后跟前得脸,对自己儿子岂不是亦有助益? 祁氏的语气就发虚了,抱怨道:“那中馈之事怎么办?你大伯母汤氏那边,借口做账目最清闲、哄我最有雅意,实则惯是拿捏嫉妒我,将麻烦的事都推了过来。她倒好,又有妾室、又有儿媳帮着,我一个人掌管这许多,容貌不要了?命不要了?歇一口气都得贪着点时间。” 谢敬彦垂首默默听着,暗自也无言。其实说来,他母亲的能力一向心中有数,虽说忙,每日却能腾出不下三个时辰的修养驻颜,唯却累在不懂分配且不佐信他人。 朝堂权政莫非如此,能力强者须得学会管理,把最后结果攥在手里,细则分配,不仅事能办好,自己亦得悠闲,更易得好声名。这亦是他在重生后,方领悟出来的真谛! 第134章 谢敬彦便淡道:“中馈之事便还是母亲接着吧。儿子幼年常听祖父教诲,刀是越磨越光鲜锋利,倘若闲置不用,不论是摆在多么精贵的刀架上,也总须锈钝斑斑。人亦如此,越动越有年轻活力,母亲这般时候,正是越该活动之时。你不见那些府中贵妇人,不动的或渐臃肿,或懒骨乏钝。若是委实忙不过来,儿子再找几个人由母亲支配,不至于叫母亲累着。” 祁氏最怕的就是这个,听完不由得立时摸了摸脸,好像是很有道理。虽然管着中馈费时麻烦,但精力却是越发活络了,打麻将都比那些夫人们赢得多。 她就说道:“果真叫那句话来着:娶了媳妇忘了娘。三郎若是真怕累着我,我要感动,只猜你惦记媳妇辛苦而已。罢了,你倒是找几个能力比我强的来再说。” 谢敬彦掀眼睇向门外,王吉连忙手上提了一挂精美的盒子进来。 祁氏诧异:“这是作甚?” 谢敬彦谦敬道:“敬彦必定尽快周全。对了,今日出门时,魏妆还托我买了玫瑰馅酥脆胡饼,听说母亲爱吃,特地让拐去梨花坊买来。” 魏妆也被讶到了,只见谢三郎手里提着精致饼盒,这竟然是在给自己递台阶么? 她当然知道祁氏的喜好,不仅祁氏,前世为了讨好府上长辈,她连汤氏的习性都尽心记着。 没想到他谢某人会这么站自己。女子双颊稍灼,顿地又硬起了心,假作配合着道:“儿媳不仅知道母亲爱吃玫瑰馅的酥脆胡饼,还爱吃的多着呢,譬如锦官坊的酱芹,西市外街的一家百果酥山,改日都给母亲带回来。” 咳,哼,祁氏默然,又咳咳嗓子——竟全都是自己爱吃的小食小点。想不到魏女如今颇为上心,这是真心把自个当婆母孝敬了呢,连二老爷谢衍几十年来都没能知道这么多的。 祁氏竟眼眶子略略发酸,一时情不由衷地叹道:“妆儿你……一个媳妇半个闺女,我说总是有缘的,适才说的花坊,自去与老夫人说道吧。但中馈的事儿,三郎你须尽快办到,不靠谱的人别给我塞!” 儿子……儿媳谢母亲体谅。 魏妆吁了口气,两人竟是说出口异口同声。 彼此暗中对视,难掩目中微微别扭的奚落。这虚情假意的恩爱把戏做得有些肉麻,但是好处也落着不少。 第70章 午膳时间到, 遂便一同在茗羡院里用过。向来只在乎精致,对谁都不知挂心的祁氏,竟然破天荒问起了儿媳妇喜欢吃哪些菜。 谢敬彦掂筷子一哂, 印象里的魏妆就没有什么不喜欢吃的。 几乎甚少三人在一块儿用餐,气氛却莫名放松。魏妆识破他戏谑之意, 绣花鞋尖在桌子底下碾了他一脚,见谢敬彦墨眉浅蹙, 方才收起。想想也是,若让她细数, 她还真数不过来呢。 她就随口挑了几个说道:“筠州府水美地沃, 南北往来的饮食皆有,我从前在家时顶喜欢吃清蒸海蟹豆腐煲,菠萝鸡块, 灌汤黄鱼……还有许多, 并不挑食。” 呵, 这个季节的大海蟹、上新的菠萝都不好买;还有那道灌汤黄鱼,配料选材高贵,如鱼翅、雪蛤油、浓鸡汤与火腿、珍珠汤丸, 列举的每一道菜皆为精烹细调的珍馐。 这女人重生后却是犀利有趣, 什么磨人的拿什么,谢敬彦任由她挑拣。反正他母亲有的是私房, 他谢三名下更随她花,她有本事尽兴折腾去。 祁氏吃归吃, 何曾近过厨灶, 只把以为简单的菜名记住了。 她真是嫁进谢府二十年, 头一次有谁惦记自个的闲趣喜好啊。 用过饭,两个人往云麒院回去, 路上落了几滴雨,谢敬彦用袖摆给魏妆在头顶上遮挡。 祁氏不停夹菜,魏妆吃得有些撑了,慵声谢他道:“今日有劳谢大人,及时出面给我解了围。待花坊开出,必有重谢。” 把定亲的传家宝物都给当去,铺面再一盘,还拿什么重谢。 男子巍然隽逸地走在身旁,面不改色:“严重了。彼此夫妻,分内之事。” 他的衣缕上沁着矜贵沉香,莫名听出赤忱之意,行止更多有偏袒庇护。 魏妆想起适才的放松感,兀地一激醒,权臣城府,不做无利之事,莫对他心软了。 她偏是故意冷嗔道:“不过挂名夫妻罢了,真戏假戏还是分得清楚,大人莫当真。” 谢敬彦容色微淡,睇着旁边道:“青-天-白日的,小心隔墙有耳。”跨到长廊上,廊上有屋檐遮挡,不用再撑着袖子了。 魏妆回头一望,丫鬟还离得远,她就嘀咕说:“总算才成亲,郎君作何日日中午出去?那不知道的,只当你我纠缠过密,媚骨惑了你堂堂第一公子,找我好一顿敲打。却可知你早已与我形同死水,无了知觉,这顶帽子我可不戴。你在翡韵轩里就不能睡么?” 死水一潭……啧。 谢敬彦无语噙笑,屡屡给自己扣帽的分明是她魏女罢。 又让他想起了前世挡着门不让进,却在外头同官眷夫人谈诉:我与左相之间过得形同白水。京都朝野无人不知! 谢敬彦这几天用来办事了。眼下正值选部考核,恰逢他在休婚假期间——倘若他在谢府陪新娘子,旁人不好上门打扰,偏他刚好在衙房,那些说客就都找过来了。 第135章 谢敬彦就利用此便利,见了边关驿史、鸿胪寺与礼部的几个官员。 记得金秋八月,北契王太子拓跋延要带世子前来朝贡。而拓跋延前脚刚到大晋,后脚皇叔拓跋航就发生了叛乱,把北契王杀了。拓跋航夺权后为巩固地位,转而与厥国联盟,兴讨对付大晋朝之计。 王太子拓跋延与世子只得落难于京都求助,次年春夏之际,淳景帝便派梁王高绰北攻契国。 之所以皇帝命梁王出征,乃是为了平衡二王实力。淳景帝可谓一代端水大帝,后宫端,宗亲、前朝端,端到最后水漫船翻,几个儿子杀得你死我活。 在淳景帝想来,宣王高绒已经依仗了母族杜将军府的兵权,若再派去攒了军功,唯恐拿捏不住。而昔年庆王高迥死后据闻旧部失踪边关,若让太子高纪去,唯恐朝臣拿来搬弄是非,太子就被派去了南方治水。 梁王去则是最合适的,还能用以制衡宣王。 但谢敬彦猜度,梁王去到边关后,应该做了什么事,令庆王的散部退隐了。谢敬彦命乌千舟打听出的线索,在那期间竟忽地一下全断,之后又用了许多功夫才接上,但却很难博得散部头人的信任。 而梁王也从这里嗅出了一些风向,开始从暗中寻找庆王旧部,中间种种周折变化,造成旧部全部阵亡于厥国的埋伏。 百余名大晋旧将客死边关,太子的身世亦不得解,上位后谢敬彦只得冷酷地杀戮一波。 经史典籍叫人仁慈,而谋策则让人深知以绝后患的必要。为政长远,该仁时须仁,该杀时斩草除根,他下手并没有迟疑过。 这次,谢敬彦想先了解一番北契与大晋的邦交动向。他不会去阻止北契的叛乱,北契叛乱致使拓跋延父子须借助于大晋上位,此后便成了大晋的盟附国,这对朝廷、百姓有利。但却要弄清楚,梁王北征后到底搞了哪些动作。 必要的时候,谢敬彦或许亲自出关一次。而对于选部的方向,他业已有了更缜密的打算。 女人重生后,嘴巴毒得厉害,句句戳心。偏却做戏功夫炉火纯青,一顿饭吃得宛如真的恩爱情浓。 而他身为陵州谢氏宗主,肩负百年世族重责,在她口中又成“无有知觉”……她真敢说得出口。 男子捺下心思,答:“我见了几个人。”稍顿,又凌冷道:“此生也绝不想再睡书房琴房一次。省得有人拿红颜知己诬陷我。” 语气里不乏怼人的奚落,那棱角分明的俊脸上,兼着几分屈尊的陈年落拓。 魏妆知他素日冷傲,她听得明白,是了,怪她心狠绝情,猜忌善妒,对他不好呢。怎不说他活该,引狼入室,偏袒庇护。 她嫣然笑对:“那三哥为何还答应与我成婚,不如拒绝,省得两世受折磨。适才更没必要解围,直接休书一封便是了。要么许你提前纳妾,有个妾室帮你母亲打理,又与你同床共枕,亦为好事。” 一句话戳中谢三郎的要害,她是注定看不明他的心怎的? 谢敬彦玄袍拂风,默然挂住她纤纤玉指:“我愧欠的我认。再叫三哥,府上‘媚骨惑人’传言难保成真的了。” 威胁她。魏妆拧了他一把,痛得男子唇角一颤栗,立时又复作寻常。 身后的葵冬与王吉跟了上来,或是忐忑或是充满八卦。此时不便细说,两人便缄了口,谢敬彦执意地攥紧魏妆,一路没容她松开手过。 * 端午前的雨势来得猛,才稍滴落几颗,就迫不及待地倾盆而下。 等到回了卧房,即使廊下有遮挡,亦湿去了大半。新婚夫妻站在屋里,那水气氤氲着适才未尽的情愫,更把少夫人娇娜的曲线湿得若隐若现。进来送干衣物替换的婢女悄一瞥,羞得脸上通红。 三公子与少夫人彻夜缱绻的“痕迹”,就是绿椒形容给二房祁氏的。 少夫人里侧的床榻竟然毫无躺卧的痕迹,有一床毯子还沾了地上的落尘,可见场地变换个中激烈,彼此真是恩爱得不知疲倦呐……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也分一杯羹呢,绿椒心里希冀着,只待少夫人赶紧怀上孕,那就能容她伺机得空了。 绿椒柔声问道:“公子少夫人可须打盆热水,仔细着了凉。” 谢敬彦容色清淡,如作未闻。 此刻瓢泼大雨,卧房离着前边的书房有些距离,又且是午睡时间,他若借口出去未免牵强。 魏妆便答说:“给我准备些吧,我一会进去。你们先退下,我和郎君自己更衣就好。” 水房有两个门,奴婢送水的一个,连通卧房的一个。 这几夜,三公子与少夫人缠绵不倦,中途竟是连水都不用的,可见频繁旖旎。 奴婢们连忙关上门,轻悄地退出去。 屋子里就剩下来两个人,这大雨天如同夜幕降临般暗沉。男子金线玄袍上的云纹刺绣沾了水珠,盈透滑落。魏妆瞥见那窄腰上挂的一枚火凤玉佩,略感心虚刺眼。 近几天魏妆真是下意识躲着他,好在谢三郎是个醉心权术之徒。夜里她垂下纱账,练几个柔体操就睡下;他或是仰躺,目不斜视,或是修长手指攥捻黑色串珠,各做各的。 第136章 难得白天见到,却被这场雨下得堵在一块。 魏妆作着镇定,淡道:“郎君在外面更衣,我进水房去稍作冲洗。” 忽地颈后被大掌一托,谢敬彦问道:“阿妆,你是不是有话该对我解释?” 男子修逸挺拔,魏妆将将触及肩头,仰得吃力。莫非竟是被他发现了,这谢三连宫闱之事都运筹在握,何况一枚传家宝物。 可她现在无处寻来还他呀,魏妆催得紧了说要见老板,那玉佩并非寻常人家之物,如何多等半天都不容?当铺掌柜的支支吾吾,竟似明知她谢府少夫人的身份,仍然推诿不已,你说可恼不可恼。 她忙先发制人:“三郎何意?你我明说了是契约夫妻,婚后你遇着喜欢的娇妾,大可以娶回来,适才我并未说错。再有我要开花坊之事,婚前也商榷妥当,还有哪些需要解释?” 女子浓郁眼睫毛扑扇,杏眸晶亮,谢敬彦窥穿了她躲闪。连日来,但凡多与她对视几眼,皆是这般姿容。他心里知道是因了何事,但不想同她计较,为了贪钱谋财所做的那些举动,本不算陌生。 只青鸾火凤一对和璧,既有如此玄机,她却不知珍视,他也不能轻易拿来还她。仔细再一个不慎当到别家,或又穿去了不同时空怎么办? 谢敬彦要的不是其他魏妆,哪怕容貌,身形,所有都一模一样,他在意的也只是她本来的这个人。 纤盈腰涡托得掌心渗暖,男子低哑嗓子,磨唇问道:“适才说我与你形同死水,请你解释下,这潭死水是何死法?” 她是真狠,中了药撩拨的是她,每夜睡前在榻上婉转姿骨的是她,末了却给自己栽个“无了知觉”,他如何她心里很是清楚! 第71章 谢敬彦睫如鸦羽, 在幽暗中透出锐利的薄雾。本该是质问的话,却听出了一道灼沉的压迫感,叫魏妆微微心虚。 这谢三天生清气赫奕, 心思如剑戟森然,又高居那殿堂之上弄权拨政多年, 更添了令人臣服的冷峻。 她前世虽与他淡薄,到底心底仍有着既嫁从夫的眷与惧, 贤良淑妇做习惯了,连对夫君大声说话都鲜有过。 魏妆的颈与腰肢被托着, 挣扭无力, 只得咬牙说:“死水便是死水了,大人与我十几年,心里莫不一清二楚。非要形容, 便去打一盆水来, 放上数日、数月、数年, 那水自然就变成死的了,何用我解释。” 谢敬彦一幕不错地看着她狡辩。 一场雨下得猛,其间还漂着冰雹, 风卷着雨水打到长廊上。他护魏妆走在里侧, 自己一袭金织玄袍大半都沾了湿,魏妆好一些, 只有裙裾与身前被雨水拂到。 但见绯色的烟罗绮云裳下,若隐若现丰涌的美物, 她白皙暖热, 娇似恣傲的雪兔。 谢敬彦见过魏妆新买的那些所谓养生手札, 有民间赤脚大夫的食养诀,也有天竺国的柔姿操。 每天睡前垂下纱帐昂首弄姿, 或跪在床头朝后仰,或仰卧平摊,逐渐忽左忽右的抬高双腿。那纱帐朦胧,他却不眼瞎,全都看得到。 是她漠视他的存在,而非他谢三形同死水。他敬她距离,女人却反过来扣帽他无感。前世冤枉扣过多年,到底已是老夫老妻;这次重新开场,他非要一雪沉冤不可。 女人双颊娇妩,如同清晨灵透的露珠,谢敬彦颔首抵近她道:“旧事不提也罢,你便想想最近的,我可有哪次与你形同死水?……不给卧床的是你,出去睡却管束;说了是挂名夫妻,谢三恪守信条目不斜视,又怪我无视你。那‘无了知觉’四字,岂是随便给男人用的?” 男子修长手指捻起魏妆的下颌,凤目中的冷芒似在找她秋后算账。 魏妆的唇便被他力道撅得格外红,她错开对视,也想起了自己中媚-毒后的种种,顿时辩驳无力。 ……可他两次都忍住了啊,谁冤枉他? 怪自己惯在他面前谨小敛微,何曾做出过那般媚浪羞态。入药后,谁能想到她竟会无师自通呢,她前世别说撩拨谢敬彦了,连看都不敢多看房中过程。 魏妆窘迫起来,以他谢三公子谪仙崇贵,只怕打心眼里轻蔑此举吧。 她巧嘴珠玑,嗔恼道:“并未随便给你扣帽。‘无了知觉’可以是能力上,也可是意愿上的。既然不提远的事,单论你在那样的场合能视若无睹,便毫无意愿。郎君雅人君子,坐怀不乱也!” 每次魏妆提“忠良、君子、贤臣”一类词,都语出满满的讽薄意味。谢敬彦听得了无诚意,他自问从容克谨,也只能被她激怒得咬牙欷歔。 只恨那日忍着,没直接要了她,堪堪身心煎熬痛楚。但明知屋外有算计,他若破功了,对她闺誉有影响。谢敬彦要她嫁给自己,是嫁得尊崇,明媒正娶,是阖府的真心求娶。 男子身躯修颀流畅,半俯宽肩凌冷道:“魏妆若非要逼我,我便将想说的尽与你说出口罢。那天我不动你,只因重视,岂是形同死水?被你推开多年,你大抵已忘了我也是个血肉凡人。与你不想被扣上‘媚骨’一样,也莫给我栽‘无知觉’的帽子。” 他艳色绝世的脸庞近在咫尺,红口白牙,却字句发自肺腑深处。 第137章 自两人都重生以来,其实误会早已化开了。谢左相对自己的处处用心,魏妆都看在眼里。 譬如球场上的激烈,他偷闲注目她的执着。她知他卖力赢球,是为了那晚在书房的对峙。也知道他隐忍欲-念,是为了护住自个周全。魏妆对谢三的品格与责任并未怀疑过。 然而她就是不愿放软,迫着自己嘴硬心肠狠,生怕稍稍示点儿软颜色,又再一次陷进纠缠的情愫。 她不知道该怎么与他重新继续。 魏妆忽地轻了声说:“你有紫花丸,且用下就没事了!成婚本是利益,若非为了躲避梁王侧妃,还有你的尚公主驸马,这亲不成也罢。既然并非三郎无知觉,就当做我心止如水好了。今日我用词不当,以后莫提这个。” 拒绝尚驸马有无数办法,谢敬彦成婚,全是为了娶她。 早不再是初时青涩,那固持的尊严无意义,他干脆直言道:“药吃多了伤身。好容易穿回来,才得以再见到你,我想活到长命百岁。你活着,我便须活到那日。今世的成亲,我把它当成是真的。我知自己从前多有疏忽,令你难能全心交付,这一次你便心如止水,我自做我的活水一潭也好!” 用活泉融了死水,终能有再度活泛起来的一日吧。 骨子里冷澈的谢氏宗主,以为他所图尽为了雕心雁爪青云直上,说得却全是掏心底的话。 女人吐血离开后,多少想说的憋在心中无处诉起,他再也不想体会了。倒不如似淳景帝与焦皇后,有话直言,有误会解释,更为轻省。 魏妆青葱时曾以夫为天,曾回眸四顾无退路,以为唯有他得系终身,结果却……若早些如此,岂用两世重来呢。 又记起谢敬彦的催妆词,还有在太后面前的婚誓,不自禁悄然触动。 她眨了眨泛红的眼眶,慢声道:“三郎若是不愿睡地板,何必如此迂回。府上个个精明,装得了初一,装不过十五,即日起睡到床上便是了。但须隔着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唔” 话未落尽,谢敬彦环臂将她拥进了怀中,挚切道:“阿妆,你偏要对我装傻充楞到几时?成亲十多年,我对你的情唯有与日俱增,从未淡去。撞见你与他人在花园私会,我痛得肺腑撕裂,质问的话不经理智。到知道那原是误会你,更恨不得把自己的命拿去换你回来……我不求你把过去的都略过,只求让彼此重头开始。随你如何以为,从始至终谢三的心都是爱眷,所变的只是从前缄口,现在选择不隐瞒了!” 竟说是误会她,爱她了。 魏妆眼泪滚淌出来,冷笑地噘起红唇,薄薄道:“说这些做什么,马后炮……我对你早已心死,并不爱听。”挣着要扭开,想对他更狠绝一点。 男人却巍然不动,任她掐扭。他挺括玄袍上沾染了雨水,硬朗胸口却跳动着炽烈的心,蓦地含吻住了她的樱唇。 很温柔很灼-烫。 谢左相吻技娴熟,知晓着魏妆所有的高点。若把彼此夫妻为数不多的旖旎比作一百,那么他的主动攻势便占去七八十。她从前实在柔淑娇媚,为着能疼够她,谢敬彦须自己探索着她的欢喜,给予着充沛的餍足。他熟稔她全部。 那唇齿间的情愫,似近在咫尺,又似年月久隔,在大雨倾盆的午后卧房里,逐渐失控起来。心是瞒不了人的,他真的很在意她。魏妆被触动心扉,挂住了谢敬彦的脖颈,不时地回应着,空气中弥散开胶着的分离与熨缠。她竟是沉腻其中的,暗自生出震惊,却情不由衷贴紧,脸色越发的红润。 谢敬彦离地揽起魏妆,她婀盈的小腰不堪一握,他将她放坐在茶几上,一臂扯落了女子肩后的系带。柔美软糯的娇酥顿时漫摇开来,男子唇齿不羁,她溢出了熟悉的声息。 等到两个人都反应过来时,那危险只稍再进一步便万劫不复。 谢敬彦凤眸里充溢着熠熠光芒,低磁嗓音道:“既是夫妻了,阿妆同意吗?” 魏妆含羞地咬了唇:“莫问我。” 谢敬彦宠溺地环过她腰肢,顿地解开了那亵结。岂料两人四目一顿,看到了一抹嫣红。 魏妆也很窘,她适才只觉有股暖热,还以为每次他吻她时候的惯常反应,不料竟是葵水来了。 一时只觉好笑又羞恼地仰起头:“不可以了。” 谢敬彦也顿然无奈,然而她肯再次用情回应自己,总是看到希望。男子噙一笑道:“看来想追回夫人,总须费些周折。无妨我可以等。” 魏妆瞥了一眼,见他委实难消,上回蹴鞠赛就劳他隐忍了一次,这次又…… 她忽地贴近去,闭上了眼眸:“算还你那次的人情。” 温润的柔荑触及,谢敬彦意外地往墙沿一抵,五感都似乎失控起来。外面的雨势渐大,吵扰了卧房内的探索,他低下头吻住她的唇,只是更紧切地摁住了那纤纤玉腕。 很久之后,一切恢复如初。两人在水房里清理完毕,谢敬彦先出来躺卧去床上,魏妆浸浴了暖水,亦裹了薄衫往床里侧爬。 他薄唇轻阖,已换上一袭肃白中衣,多日未足够休憩了,修挺的身躯延展在外床。 魏妆以为他睡着,只等着轻盈越过去,却被谢敬彦伸手兜住了。 第138章 成亲十余年,她一次也没有对他这样过,上回中了欢炉散只当意外,没想到清醒之下的能耐竟能如此。谢敬彦纾解之后,满心间里全都被她占满了。 薄唇抵在女子耳畔,求祈道:“别动,就抱一会儿。” 魏妆还带着一丝倦意,每日午睡习惯了,到了时辰就慵软。她今时可不似前世娇怯,做了就是做了,噘起红唇道:“下不为例。三郎须记着这只不过人情,你我还是挂名夫妻。” 又恼道:“再睡在外侧,仔细各院的人又要非议。” 也不知道阖府上哪来那般的多嘴,两世了都不够分说! 既是吾妻,何妨他人说道。 男子蹙起修朗眉峰,拥着魏妆转去内侧,忽地盯住她凝望片刻,扯唇道:“谢三铭记此生。” 这一觉竟睡到了入夜酉时。 天都黑透了,听闻三公子和少夫人都才睡醒来,祁氏那边好生诧异,怎的白天才敲打过儿媳妇,又这般的缠绵郎君。 又听说少夫人要了月事条,这便觉得是误会,明明妆儿体恤又乖巧,哪里会当面点头背后生媚呢。 也许儿子连日太忙了,补睡得充足。祁氏便命人送来了备好的晚膳。 临窗的红木圆桌上,赫然摆着三道秀色可餐的时兴佳肴,是中午魏妆提到过的清蒸海蟹豆腐煲、菠萝鸡块与灌汤黄鱼。 这速度,果然,有钱没有买不到的。 想不到她这婆婆却是好哄,轻轻一句关切的话,便立时回报送来。 月事条是魏妆特意命绿椒去取的,免得祁氏又八卦出什么新的绯闻来。魏妆奚落道:“托您三郎的福。” 谢敬彦动起筷子给她夹菜,袍袖上带着清逸茶香:“分明是你台阶接得好。”又睇了眼女人娇娜的身姿,淡道:“开花坊之事,我自会与祖母说。若是人手尚缺,我另外派两人帮你。” 魏妆无意旁人插足,忙推拒道:“不必郎君操持,花坊我自己全权负责,你忙你的朝务吧!” 她适才下午软了立场,可一觉醒来又立时清醒了。 是爱着的没错,但这权臣惯是心思缜密如渊,他还须再经些考验。先给他上床睡,已是给他的排面了。 她应答随意,王吉站在旁边,却默默想:公子想盯住少夫人的心思只怕破灭了。 不过这两人真能缠啊,先前隐隐以为三公子莫非被少夫人欺压,白日府宅都不回。却原来真的是一回府见到了人,能把白天也睡成黑夜…… 被谢敬彦瞪去一眼,王吉一哆嗦,急忙规矩站好。 第72章 次日清早, 晨昏定省时,谢敬彦就把魏妆要开花坊的事儿与众人说起。 他日慎夕惕之人,说话也懂择重点, 特地提了绥太后与焦皇后对魏妆的褒奖,还有那盆促进皇帝母子和睦的帝王花。 谢府历来皆是坚定支持帝后中宫的, 前世在焦皇后薨逝后,不久太子又被废黜去冷宫, 罗老夫人和大房才转而亲近了太后一派。 此时的老夫人仍然是支持中宫的,若能盼到皇后与太后冰释前嫌,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说来谢侯府定下的儿媳都出自名门世族, 没想到最招摇的竟然要数筠州府的魏女。 这婚一成,罗老夫人心头的担忧一解,又不那么太满意起来。只道是魏妆实在美艳得过分, 你瞧瞧那娇滴滴的肤容, 和纤韵的小腰, 真怕把自己勤严律谨的老三迷得恋眷其中了。 但她能在宫中得脸,对谢府乃是助益。 罗鸿烁端坐在锦座上,竟也说不出拦阻的话来, 慢悠悠道:“论京中少妇, 何曾有哪家抛头露面的,但三郎既如是说, 那就开吧。但内宅上的事儿也不可怠慢,尤其三郎近日面临考核, 魏妆更要照顾妥帖, 让他劳逸结合。正好庄子上调来崔家一对母子, 尚未安排事项,干脆之后拨去你花坊里打打下手。郑妈, 你去叫他们过来,认个三少夫人的脸熟。” 这话真就是…… 饶是魏妆经历过一世的为人妇,都听得泛了窘意。 琼阑院的堂厅上,一双双眼睛都盯向了新婚小夫妻俩。魏妆瞥了一眼谢敬彦。男子穿一袭青蓝刺绣鸟兽纹绸袍,中衣领子净洁,掩着内里被魏妆吻红的灼印。 先前对付小谢三公子,魏妆尚且游刃有余,如今他左相既登场,魏妆只稍被他唇齿挑拨稍许,便如乱了分寸。昨日午后卧房里雨声急骤,她竟何时把他吻得那般深沉,颈侧都烙了嫣印。 此刻男子却只作一贯凛俊模样,温润道:“祖母既如此安排,孙儿便替魏妆谢过了。” 他既然淡定,魏妆就也做淡定,总归她现在的心里,已默认了是局外人,才不怕别人怎么看。 魏妆晓得,老夫人这是在给自己塞关系户呢。罗鸿烁一世把门第挂在嘴边,什么都要抓牢在手里,怎能放任魏妆一人在外面折腾。且又是墙头草,尚公主紧迫时,或者巴望自己成亲,之后日子安稳,只怕又会挑起刺儿来,魏妆心已做好了准备。 只塞一对母子,这都已经是给了台阶了。 却也好,月俸是谢府开支,给魏妆省去一笔开销。魏妆便也搭腕附和道:“谢祖母体谅,孙儿媳这厢受教了,必谨身慎行。” 第139章 三少夫人果真是来自旷放军屯之地,举止好生泰然大方啊。 把对面的大少夫人司马氏看得,好不艳羡三公子与弟妹。司马氏嫁进谢府快四年了,刚巧是谢府丁忧期间,平素与大公子谢宸感情也好,可事事皆像按部就班一样。连平时的亲昵都是实在忍不住了便静悄悄,还要担心一个不小心,在丁忧期怀上子嗣。 哪里像三公子与弟妹,没法猜想能彻夜地拥在一起,现在还能够出去开花坊呢。 谢莹也是意外得不行。从琼阑院里出来,男郎都去曹部上职了,谢莹连忙快了几步,挽住魏妆道:“三哥真是把三嫂嫂揣在心尖上爱护,什么事儿他都揽在前头。这种开花坊的事儿,即便祖母疼我这亲孙女,我都不敢开口提半个字!” 魏妆也略感唏嘘,她先前并不打算与谢三成亲,那时开花坊便开了,没想过老夫人这茬。若是谢敬彦未帮忙开口,自己非要经营生意,虽最后能够开成,却不好主动逾越地搬出太后与皇后,还容易闹得僵硬。 而他代替自己说一番话,效果则是霄壤之别。 她既与他扮作和睦夫妻,就顺带夸几句好了。 魏妆便应道:“三郎在祖母和太傅跟前教导数年,确是怀瑾握瑜,肩能担当。我先前只觉他配得更好女子,没想到还是与他成亲了,也算作一场缘分。” 谢莹一急又忘了改称呼,忽地压低声问:“妆妹妹便是那更好的女子了。嘿,我瞥见他颈侧的痕迹……说说,三哥其他的也对你很好吗?” 十六岁的谢蕊便在旁边挤眉取笑:“莹姐姐这怕是着急出嫁得不行了?奚姐夫估摸等不及,出去赏一趟花回来,莹姐姐自个脸上就开出两朵花。莫不如把婚约也提到月底算了。” 前二日奚淮洛邀请谢莹赏花游船,一路君子倜傥,只是在谢莹额头和脸侧,实在忍不住地印了两吻。说要把最好的留在最重要的时刻,听得谢莹已经放下了戒备,心里头全是奚四郎了。 可巧,竟然被同去的谢蕊偷看到。 谢莹恼得作势要打:“二哥与安国公府二嫂嫂的亲事还在六月,我怎能抢先?我看是四妹你该找个婆家管管了!” 谢蕊比魏妆还小一岁,昔年谢府丁忧时才十三,拖到现在尚未定亲,顿时羞怒地跑开也。 花坊的事儿既然商定下来,魏妆隔日便放心地安排沈嬷回筠州府去了。 第73章 已有多年没见到父亲魏邦远与继弟魏旭了, 到底是魏妆在世上的亲人。前世婚后不久,继弟魏旭来过一次京城,但那时魏妆赧于婆婆的“敲打”, 与夫君在人前情愫疏淡,又刚接过中馈忙得措手不及, 谢三郎则恰好选部考核,少有待在府中陪伴。魏旭许是少年局促, 此后就不再来了。 想想此时他也才十岁,魏妆便给魏家和庄家舅父各准备了一箱礼物, 又买了京中男孩们时兴的小玩意, 一同打包上船。 谢敬彦听说少夫人安排沈嬷回筠州府,默不作声地竟也准备了一个藤箱。却是些父辈们喜欢的精装裱书籍,还有琼景堂的弓箭与皮蹴鞠, 赫赫然搁在她的礼物旁侧。 琼景堂乃京中贵族追捧的一大奇葩, 其店内所制的弓箭蹴鞠等男儿休闲品类, 不仅工艺精湛,还须提前定制,否则未必有资格买得到。 他谢氏宗主竟是尽力周到。 魏妆想想男人最近的心意举止, 总归是有触动的。 说了让谢敬彦上床来睡, 但婚假结束后,他忙得彻夜秉烛, 从书房回来多已至下半宿了。带着屋外夜凉而入,把酣睡中的女人揽至胸口, 怕吵醒她没点灯, 在黑暗中亲上一亲再阖眼。 纱帐里静谧, 男子心跳的笃笃感觉清晰,有时无声胜似有声。他以为白日凛冽自持, 就能装得魏妆不知道,其实她都晓得。她对他的亲近曾那般敏感。 如今两人都在一条船上,这亲事一成,等于把梁王和宣王都惹了嫌隙——梁王思魏妆,而饴淳公主则是站宣王。日后还是太子上位更为稳妥,魏妆现在一整个希望他谢三砥砺前行,助力东宫取胜。 魏妆便叫灶房炖了一盅汤,给谢敬彦端过去。冬虫夏草炖鹧鸪,汤汁提香,肉质鲜美,很是滋养补益,能消除疲劳。 谢敬彦端坐在书案前,蓦然看见她端汤进来。男子掀起眉眼,稍瞬地惊愕,又淡沉问道:“你褒的?” 隐抑一丝受宠若惊的意味。 昔年魏妆以贤良淑妇标榜,又爱慕他入骨,成婚后总是亲自下厨煲汤,还会倚在他书案前磨墨捏肩。 夫妻冷场后,他却是想都别想,要喝一口她褒的汤,还得借着儿子谢睿的嘴去说。偏谢睿每次都要带上他:“娘亲,我和爹爹都想尝你做的手艺了。”叫谢敬彦好生无脸面。 魏妆可没这个情致了,配一些他喜欢的佐料,让人去做,博个人情利益罢。 她应道:“让厨灶上做的。郎君顾着公务要紧,为何忙中偷闲,给我父亲他们也备了礼物?” 原是礼尚往来,来还他人情的。 谢敬彦薄唇一哂,亦不隐瞒:“魏妆你在意的,我便在意!” 记得那奶娘婆子时常咕叨魏家的薄凉,谢敬彦只稍看女人怯娇软糯、处心钻营的模样,便能联想她多年处境,对她母家没有联络的好感。 第140章 她既是改变态度,他便顺应着做些举动罢。 魏妆听得好不生疏呢。曾几何时,只以为他谢左相高居仙岭,寡绝人情,除了铺谋运策,难能撬开嘴说半句软话。岂料一朝隔世重来,竟刨出了他心底的那些秘辛,他原是有她的,十多年来满心爱眷,从未消淡。 你说是不是叫人莫名别扭?她不想忽地示软。 女人噘起饱满的红唇,佯作无心道:“近日忙碌,伺弄不了那些。谢府的厨子京都有名,郎君凑合着喝就挺好。” ……这言下之意莫非是等有空闲了,或会考虑下厨给他煲? 谢敬彦凤眼微光波动:“随夫人心意,不敢轻易劳驾。”嘴上这么说,却眼看着他一勺勺把碗喝了个底朝天。 虽非她亲手烹调,然那熟悉的配料,味道却沁入了五感心腑,也品出一种重新开始的真实意味。男子薄唇吞咽,用膳间的行止隽雅清贵。 映竹端着盘子走在廊上,压低声羞喜道:“少夫人与三公子相敬如宾,感情真真好啊!我记得公子喝汤从不用香叶的,但少夫人给他端去,他竟视如珍馐地用下了。” 一个屋檐下十多年,竟然不知谢敬彦还有这般讲究。魏妆出生筠州府,当地有煲汤入香料的习惯,前世每每把汤端去,谢敬彦眉眼都不皱一下就动勺。甚至有一次,她弃掉一碗褒了太咸的,他都能拿去喝了。 若不爱一个人,何能咽得下自己本不喜好的滋味呢?魏妆现在有点信了他所说,从初初见到她起,便将她放进心里的话。 难怪刚才一看到汤,就以为是她做的。 她脸颊发了烫,忙摁住心底那道软和,只作随口答上一句:“人都说相敬如宾,你对我客气,我亦回你谦敬,便是夫妻好合了。在我看来,真正的感情好,应是相处得忘了有‘客气’一词,那才是自然自在。便我与三郎,他无趣、清冷,高崇在上,你们旁人瞧着觉得感情是好的,实非十全十美。但一对夫妻,倘能做到相互客套,也已经难得差不多了。” 映竹尚未说亲,她家中寒酸,自进了谢侯府当差,才过得有衣有食,并不想出府去嫁人。听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隔着镂刻的窗扇,谢敬彦耳力敏锐,那字句低语便飘进了他心里。无趣,清冷,高崇在上……他都已经对她那般剖心掏肺的姿态了,还能怎么高崇在上? 大凡世俗婚姻,莫不夫为妻纲,互主内外。他堂堂一族宗主,倘若再屈尊些,何以威严以示后代,未免忒没风骨。 男子绝俊面容沉冷,眉似涂漆,几分无语掠过。 到底何为自然自在。他去做到便是! * 天朗气清,沈嬷启程出发了,礼物码了三个大箱子,厚沉得颇有分量。 先前进京的路上,本来沈嬷还怕没有底气。毕竟谢侯府官运步步高升,谢三公子更加凤表龙姿,气宇风华,而魏家却没落了。谁曾想到啊,自个小姐竟是这般的福气。近日京城里鸽姐儿的表现,随便拣起哪件来说说,那都是极有体面的啊。 只是要百般地嘱咐小姐,定要体贴周到好夫君,才能早日抱上小崽儿。 沈嬷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魏妆安排好这些琐碎,便要抓紧把铺面敲定下来。 她看中了两个地方,一处在西内城的丰乐坊,靠近大鸿胪褚家的坊巷,距离谢府稍远一些。一处则与悦悠堂一样,都在东内城的永昌坊,往返谢府却是较近。 她做了十多年的高门贵妇,熟知京都官眷们的喜好,定位的便是这些圈子,地点自然也须便利。 前一处丰乐坊的,宅院稍小,要价四千三百两,但还需要在装修上花费改动。 后一处永昌坊的却略显过大,且要价在五千二百两。介绍庄宅买卖的牙人说,还可与宅主砍掉二百,可若魏妆拿五千两出去,手头就所剩无几了。 看完两处房子,她正在心中犹豫徘徊,决定回府去再权衡一晚。忽地路过前方街巷,却看到乌千舟的悦悠堂门前,挂出了一面“此宅转让,诚心者面谈”的牌子。 魏妆诧异,仔细想想似乎又合理,她前世见到的乃是轩怡居士的萃薇园,可见乌千舟在此时期便把悦悠堂盘出去了。 魏妆与谢莹头一回进悦悠堂时,就对这里甚感兴趣,如今成婚了,就更加觉得合适。 一则地点离哪儿都近,官贵人家或寄养或采买花卉皆来往便利;二则面积大小也满意,除了供花仆住的屋子,还有两间主厢房。便是日后与谢敬彦相看两厌,她搬出来也能住得悠然。 当下面露惊喜,便要进去问问清楚。 却蓦然转头间,瞥见拐角一个不甚起眼的医铺诊堂里,走出来一道倜傥隽朗的熟悉身影。穿一袭锗色刺绣云纹袍,手上提着两包不同形状的药剂。 竟然会是谢莹的未婚夫婿奚四郎。 只见一名头发斑白的老大夫追出来,语气不放心地说道:“公子用此药,记得前后方子的顺序莫用错了!前一包主落,后一包主固,须得前一包用妥帖了,才将后一包用来固本。否则药性颠倒,恐怕伤及夫人根髓,再难孕育也。” 第141章 那话语虽听得隐约,然末尾的“夫人”和“孕育”二词,便是看唇语也能辨得。 魏妆暗自惊讶,奚四郎眼下既未成亲,如何却买这些? 而那大夫她也认得,几年后将是京都有名的妇孕大夫,魏妆从前想要生个小囡,也曾私下去瞧过,拿过一颗颗的药粒来吃。 怎知被绿椒算计,却是想怀也怀不上。 奚淮洛自恃堂堂大长公主外孙,若非迫不得已,何能屈尊来这等旮旯医铺。 桃花双眸略显不耐烦,浅浮一笑道:“晓得了,有劳。” 而后跨步上了马车,往前边的一处巷道里行去。 魏妆想了想,就也垂下帘子,让车夫悄悄地隔开距离随上。 …… 一条安静的小巷,屋瓦墙檐却是考究。只见奚淮洛跳下了马车,谨慎地停在几丈外,自己往前走过去。 前方角落门前,站着宣威将军府的谬小姐。谬萱绾一陇单螺髻,弱不禁风地低着头,像在踌躇着难以说出口的心事。 旁边的丫头小声嘀咕道:“小姐便听夫人的劝吧。以老爷对夫人小姐的态度,指不定被妾室怎么忽悠,若把小姐嫁去那糟心人家,虽算正室,过得却惨淡。不如给奚四公子做个侧室,反而还衣食无忧。若是小姐把骨肉打去,在男人心中的地位就落差了,生下来还能有个依仗在手里捏着。” 谬萱素来忍气吞声习惯,再则心中对奚四郎极是死心塌地,忙开脱道:“真能如此轻易却好了。我与洛郎两情相悦,可叹他母亲汉阳郡主强势,谢府亦威赫显耀,若把此事闹大起来,他何能承担得起压力……到时怕迫不得已,便只好将我弃了,棒打鸳鸯。” 却说着,看到前方奚淮洛出现,连忙溢湿眼眶,迎上前焦切道:“洛郎你总算来了,事情却是麻烦了则个!” 奚四握住她的小手儿,面无表情地挤出些体恤,关切道:“此话怎讲?” 谬萱容色苍白惹人怜惜,话未开口眼泪先滴滴的滚落。心中好生后悔,为何要在婚前轻易交付了清白,弄得退无可退。可她太想嫁去奚府了,谁能想到奚四郎信誓旦旦退婚,却退不了了。 她攥紧男人的手掌,梨花带雨道:“我私自去瞧大夫的事儿,被我母亲发现,母亲逼迫我说出是谁,我委实瞒不住,便……便道出了洛郎你的名字。但重要的事,那大夫说我骨子本就弱,若打掉了,怕以后再也生不了。可萱儿我,真的好想有一个洛郎的骨肉。” 奚淮洛箍着她单条的身姿,想起这具与林梓瑶很不一样的体验感受。原本觉得还可断续保持良久关系,谁知道闹这一出。 这孩子怎么怀上的,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盛安京里还没有人敢耍弄到自己头上,呵。 他四周看无人,只安抚道:“乖,别怕,进去再说。” 角落的墙后,魏妆暗暗揪紧手帕。她对谬萱无多大印象,只似乎听说谬府二房的庶小姐更为得宠,而嫡小姐不晓得怎么,被远嫁给了一个边州的县令。 莫非竟是跟这件事有关吗? 那林梓瑶算怎么回事,当年谢府两位公子打上林府砸门,似乎乃是因林梓瑶与奚四有私生子…… 又记起蹴鞠赛上争论的谢莹那对耳环,当时裘二小姐咄咄不让,旁人听了,还只觉是首饰铺里的款式重样。这么看起来,并不简单呐。 魏妆便叫上葵冬,悄悄跟过去瞧着。 还不错的小院里,乃是奚四租下来用以私会的外宅。 想到自己唯有眼前难以企及,却有了缠绵实质的男人,谬萱啜泣不成声。奚淮洛抚着她肩膀,很是给她哭够了,方才张开口说起话来。 谬萱诉道:“我本心只想与洛郎长久,并未想与谁争风吃醋。萱儿自知比不得谢府三小姐,没有她讨人欢喜,我不求别的,但求洛郎容我待在外头,先做个外室也罢。等把孩子生下来了,再寻个机会入府做侧室,你看成吗?” 奚四当真只是玩玩而已。他向来风流惬意成习,又且是大长公主偏爱的外孙,母亲汉阳郡主无人敢惹,自己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林梓瑶是主动上门招惹他来的,奚四说不上喜不喜欢,可每次那贱-货放出信号,他又总会出去相会。 而对这谬小姐呢,不过是在元宵会上,灯影朦胧一打,但见她弱柳扶风,纤细薄婉,只图了个新鲜。 若不与他耍心机,兴许还能长久一点。果然这京中的贵女,个个都是打算盘的人精。 而谢莹虽说一开始无趣,但脸蛋白皙温润,诚朴温存,他现在却觉得是自己真想娶的女人,只想把谬萱这麻烦快点解决掉。 奚淮洛温柔道:“你母亲既然知道了这事,能舍得让你堂堂一将军府嫡女做我的外室,我奚淮洛又岂能忍心?先前让萱儿吃的避子丸,你如何故意瞒我不吃,现在惹出了麻烦,只好先打去了。孩子以后还有机会再怀,可我母亲偏爱谢莹,京城里各家都知道;再则谢侯府风头大,御前得宠,这亲却不好退,只好先委屈你了。” 一席话听得谬萱双颊刷白,哆着嘴唇呐道:“只是那一次,洛郎疼了我许久,我实在无力起身拿药,事后便忘了吃了。以为只是偶尔一次,怎知道竟会真的中了……再则近日亦受寒,大夫说不适合用滑胎的方子。” 第142章 哼,何止一次。 奚四更温柔拥住她脑袋,安抚道:“那就再等两天吃,不怕,这次开的方子委实温和,不会让你感到难受,你便按着顺序用下就好。” 门外葵冬是个老实的,唔地捂住了嘴巴。 奚四早就狡黠提防成习,立时冷声道:“什么人?” 他学过武,反应迅速,吓得魏妆一瞬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正此紧要关头,只觉身后一道猛力靠近,抓着她主婢二人的肩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闪进了一道墙缝后。 那边奚淮洛出来打量,看见是门前晃过的一只猫,才发现忘记把门关严实了。 警惕地瞅瞅,再度关上院门。 魏妆终于缓过气来,下意识回头望,见适才抓着自己的,竟是个素未谋面的将官。 二十三四年纪,面容英朗,魁梧健壮,一袭斜襟袍衬得风尘仆仆,携风潇朗的。衣着打扮看起来不像京都禁卫,尤其左脸上一道暗沉的刀痕,像是外州府来的述职军官。 魏妆在筠州府长大,南来北往的官兵见多了,并不觉慌乱。忙轻声低语道:“适才多谢军爷相助,敢问军爷如何也在此处?” 骁牧看了眼面前娇美的女人,晓得是谢府新进门的三少夫人。谢府三公子艳绝京都,当能配得上此等女子。 他目不斜视迅速匀开距离,谦礼答道:“我乃庭州府边军校尉,碰巧路过看见了。”又踌躇了一瞬,为难启口:“芃儿可知道此事?” “芃儿?”魏妆听名字陌生。 葵冬忙在旁边提醒说:“这是三小姐的乳名,许久没人叫过了。” 既是谢莹许久没人叫过的乳名,谢莹且门都少出,如何一个高莽边关校尉会知道她? 只看此人英气勃发,并非浮浪之辈,莫名稳妥。魏妆便咬唇试探:“军爷认识莹小姐?” 骁牧是在蹴鞠赛的时候,偶然发现奚四公子赛后和林府小姐私会的。他知晓奚四快要与谢莹成亲,便留个心眼。不料这一观察,竟发现还有个谬府的小姐。 想到芃儿那般单纯美好,如同一颗娇憨苹果,骁牧心生愤慨。是他位卑,不及奚府皇室戚贵,倘若自己是奚四,只会珍惜呵护不已,怎能做出此等脚踏多条船的龌龊之举。 然而骁家只是个前朝归附的边关将门,大晋立朝后这些归附的便统充为边军役,只有卖命立军功以晋升,方能借进京述职的机会见上一见她。 许多类似的同僚,甚至连入京的机会都没有。 校尉侧过刀痕的脸庞,沉了声道:“昔日曾有过一面之缘……多年前凯旋归京时。我对京中人情生疏,三少夫人既然撞见了此事,便自己决定看是否让芃儿她知道。” 第74章 走出巷子, 来到外面的街道上,确定不会有甚风险了,骁牧便拱手抱了一拳:“三少夫人, 别过!” 这校尉目不斜视,举止干脆利落, 让人印象深刻,魏妆还蛮有好感。 也不知谢莹晓不晓得他的存在, 似乎他却是对谢莹分外地关切。 “骁校尉别过。”两人路上已互道过姓名,魏妆回了一笑, 转身去上马车。寻思着得再去悦悠堂问问清楚, 今晚上好把三处宅院都仔细权衡一遍。 兴许上辈子与矜贵凌厉的谢敬彦过惯了,细粮不再觉得珍稀,粗糠也觉尚可。 谢三生得倾玉俊颜, 能文擅武, 骑射蹴鞠皆不输人下, 耐力更是叫人轻易难消受。转头再活一次呢,魏妆却对这种肩背雄厚,臂膀壮实的粗莽将士, 莫名而生好感。无关于其他, 只是单纯的好感罢了。 魏妆回头又看了一眼,妇人之心偶尔也花哨浮动, 若非梁王赐婚紧迫,而褚琅驰且不见人影, 这辈子换一种类型过过日子好像也不错。 熙熙攘攘的青石马路上, 谢敬彦刚从悦悠堂里出来, 预备往衙房过去。 男子清逸身躯着一袭银白刺绣羽翼袍,发束玉冠, 端坐在马车里。公子乘车多喜清净,路近则思,路远则对弈,王吉坐在旁侧并不打扰。 车窗帘子随风浮起,谢敬彦凤目余光微晃,忽地却捕见一道熟悉的娇影。女人穿一抹浅鹅黄织花襦裙,绾发蹁跹,正笑靥如花地对着个男郎笑。 那男郎潇风洒脱的装束,看样子像个军中将士,年岁比他大个三四。谢敬彦看得目色暗沉,今日一早她就梳妆打扮好出去,但见那朱唇榴齿,胭脂敷面,比平日妆容更要妩媚明练,竟是为了出去私会么? 身后的那条巷子清静,他二个若是寻常交道,随便寻个茶馆商谈皆可,何必找这等僻幽之处。 想到魏妆出身筠州府,本就属军屯之地,武将甚多。她又生得那般姝色绝伦,从十二岁初见时,便能叫人一目难忘。先前贺锡就算作一个,到底年纪轻浮,被谢敬彦设计让长史老大人送回驻地了。这才刚弄走,紧接着又来一个。 男子薄唇抿起,捻了捻手中漆晶发亮的黑玛瑙珠串。心说,都已历经一世,切不可再随意妒忌起疑她! 王吉也瞥见了——跟着公子久了,很难不学会察行观色。嗫嚅道:“公子别误会,一定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第143章 谢敬彦蹙眉:你认为我想的是怎样? 虽酸意不甚舒适,可分明记得,魏妆那个女人颇眷皮相,那糙莽的边军她如何瞧得上? 如此一寻思,顿地舒适了些。 谢敬彦适才是去见乌千舟的——昔年悦悠堂的老堂主与江湖门派打赌,落下赌注庞大。乌千舟是老堂主从泥潭里捡起的流浪儿,这笔烂账便都摊到了他头上。 可巧那江湖门派的千金看上他两盆金履花,欲出高价买走,乌千舟不舍出让,千金借机要挟逼婚,要他入赘抵债。 乌千舟何曾对儿女情长感兴趣,没有退路之下,只得问谢敬彦赊了三十万两还去。并摁下手印,把他和他身后的所有关系网,之后尽听谢氏宗主的差遣。 既是好兄弟,自然两肋插刀,更能收罗势力,谢敬彦何故不慷慨? 没想到,出来却撞见了魏妆与男人私会。 路边的书贩子在叫卖:“诶,来了来了诶,感天动地举世无双的追爱秘札!不管你是男郎女郎,不管你心里爱的有多难追,但得此札在手,心想事成,双双把家还,早买早称心如意!” 那吆喝声起劲,吸引了不少红男绿女。谢敬彦向来对此不屑,形同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骗术,比魏妆买的所谓养生诀、柔姿操更不靠谱! 谢三郎淡道:“若问你,我是她喜欢的那类么?” 话音低沉,觑了眼女人的背影。 王吉一愣,才反应过来公子竟然在咨询自己。 略略犹豫了下,照实答道:“公子若不问,我自然答是,公子龙姿凤采,如此卓秀。可公子既问了,代表公子自己也不信自己,却叫小的不好回答则个。” 呵,学会辩证了,小子最近有长进。 谢敬彦容色沉凛。蓦然想起魏妆那日在廊外所说:譬如我与三郎,他无趣、清冷,高崇在上…… 迂—— 一会儿,卖追爱秘札的摊贩子跟前,停下来一辆低调豪适的马车。 摊主正在惊讶不已,只见帘子掀开,探出一面精湛的袍袖。男子指如玉雕,言语寡淡:“各样来几本,挑卖得最爆的。” 二十两银子递出。 啧,二十两,大生意来了! 那摊主赶忙抓起几本,又仔细从箱子底掏出一套密线精装版。叹道:“公子这般清贵非凡,非得好书才能配得上你身份。这三本压箱底的乃是史上绝无仅有绝版追妻秘籍,定能令人茅塞顿开情窍打通出师大捷也!” 谢敬彦接过来,翻开一看,篇名“冷与热”、“疏与近”、“欲擒或故纵”,皆是些人云亦云之物……这比之三十六计胜在哪儿? 他就掷在一边的屉子里去了。 第75章 夜里戌时的卧房, 魏妆坐在红木镶珊瑚圆桌旁,一边记着账本一边拨打算盘。 与骁牧告辞后,她就去了一趟悦悠堂。 悦悠堂里各府寄养的花卉已经搬回去了, 乌千舟钟爱的品种则送去了老堂主留下的外郊小院,其余的也兜售得差不多了。 但留下的花架等设备还能接着利用, 且顾客们对这里往来习惯。若接手过来,以魏妆近日打出的名声, 生意很快便能续上,让利润滚动起来。 然这新堂主乌千舟, 真是枉费了魏妆前世对轩怡居士“儒雅隐士”的评价。瞅见是谢府三少夫人来打问, 竟狮子大开口要了个一万两银子。还说什么,倘若魏妆尚未成亲,则可打个半折, 既是成了亲, 便须按照敬彦的“友情价”了。 说来为了拒婚, 乌千舟赊欠了谢敬彦三十万两银,不仅利息照常,还把自己苦心搭建起的背后关系网罗, 连同身家性命都典给了他谢氏宗主。 多年交道, 悉知人品。谢敬彦心辣手狠,清执傲然那是表相。 但谁让乌千舟走投无路了呢, 在「给江湖千金入赘夫婿」与「三十万卖命」之间,他也还是选择后者。 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不愧为谢某人的“好兄弟”啊。魏妆分明在进园子时, 还听先来的客人说了句“若能压到五千五百两以下却好多了”, 说明他实际要价最多比这高一些。 竟然给魏妆说出一万两银。魏妆满怀诚意,好生谈判了半天, 总算降到了六千五百两,乌千舟便咬定再不松口了。 这处宅子魏妆很想要,她现在手上拢共只有五千两出头,即便把沈嬷处理田产的算上,买是可以买下来。可她还得留出一千余两,要给之后有可能找回来的青鸾玉璧做赎金。 罢,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问谢三郎借了。前世既为夫妻,又岂非没用过他的钱。 再则,她花坊开得好了,亦能从官眷之间为他打探点可用消息,彼此利益是共通的。 正在打算,忽听见身后婢女开门的动响,一道清雅微风踅进。她就转过头,弯起红唇,展露笑颜道:“郎君回来了,今日怎的较平时早?” 前些天回房都半夜过子时了,天亮他起得早,说实在两人少有打照面。 谢敬彦手上提着两枚锦盒,蓦然捕见女人笑意融融,青丝慵然垂腰,娇美得惊心动魄。 一瞬叫他破防……白日与那将士私会,回府来便这般喜悦,没见她对自己暖和过。 第144章 谢三公子心里难免醋酸之意。 只按捺隐忍着,下午买了几本追妻密札,买既买了,他虽不屑细看,却也扫过几眼。说道,对女人要宠,要予她甜蜜,切不可惹她动怒。男人便是对女人好十次,但有一次惹了她生气,先前那十次拉近的距离,就能迅速消减为负。 当真,谢敬彦太深有体会。前世若没把陶氏领进府来,夫妻二人本缠绵悱恻,如若初初成婚,一转眼间,却书房冷架子床卧过几年。 他扯唇凛声道:“端午休假,衙房无甚要事,开个节前例行院议便散了。路边街上热闹,给你挑了两样小东西!” 话毕,将手中锦盒递过来。 原来明天就是端午了,魏妆忙碌得都没去关注,难怪白天的膳食里多了粽子沾白糖呢。 自从谢敬彦一番说辞开解后,她忙于花坊事务,罗老夫人与祁氏也都不吱声了。当然,魏妆也会来事儿,何时该迎合、该哄她应付得绰绰有余。 她诧异地把礼盒打开,竟然是一对可爱的陶塑小人,胖嘟嘟的,憨态可掬,另有一盒奶味的甜枣粒。 这人,他没问题吧。夫妻多年,谢敬彦对她的用度丰奢阔绰,珠宝美饰,绫罗绸缎,甚至灵芝雪参,魏妆从未短缺。但没给她送过这些活灵活现的烟火小玩意。 大抵他冷傲涤尘,眼里根本入不了市井俗物。 前二天才刚说过他无趣,高崇在上……似乎有点冤枉他了。 人皆会变,她自己不也是变狠了么。 魏妆正要向他开口用钱,这样的开场白极好。她掀起如雾浓睫,娇嗔道:“真喜庆,我很喜欢,多劳三郎的一番美意!” 说着,小心贴切地搁在架子上,又挪正了位置。 原以为女人眼里只有攀高图贵,岂料一点点街边的便宜小物,她都能如此重视,露出少女才有的欢欣,只叫人惊奇。 他对她的了解,莫非远远未足? “你喜欢就好。”谢敬彦站在桌旁哂了哂薄唇,一袭银白刺绣羽翼绸袍,勾勒得凛冽颀展。 魏妆忽又瞥见他悬佩的火凤玉璧了,顿然心虚起来:“郎君既说这块玉有促成机缘之妙,如何总挂在腰间,应当收起来仔细保管才对。” 谢敬彦心知肚明,她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角。近日讨要不回青鸾玉璧,可算成了通盛典当行的常客。先还稍有收敛,而后咄咄逼人,犀利追问,隐晦地拿谢氏身份来要挟掌柜了。 掌柜的进退两难,到底是宗主夫人呀,狠话重话不敢说,推诿的话又不够说服力,皱着眉头问他怎么办。谢敬彦倒并非存心叫女人着急,只是想等她何时向自己坦白罢了。 他就应道:“日常佩戴已成习惯,再则,重要的东西自然该携带在身,何况是你我的定亲信物。夫人那块呢,几时寄到京城来?若要收起,也该是你我的同放一处收,是为夫妻和璧。” 话语虽些许肉麻,但不妨事适应。那追妻密札里重复最多的一句便是:别把真心对人瞒着,憋不死你,憋死了她更不知道! 谢敬彦堂堂第一公子,有朝一日沦落到去街边拾薄俗碎语。丧失风骨,奈何偏是过目不忘,一目十行就全记住了。 魏妆被问到窘迫,忙敷衍道:“先头本想让绮橘随同带至京城,奈何耽搁了,或还要再等等。” 眼前浮过白日那粗莽的边军。 谢敬彦意有所指:“筠州府官兵往来频繁,或叫个熟识交好的,帮忙带来亦可!” 莫名怎的听着酸溜溜的呢。这男人情丝狭隙,分明已弄清自己与梁王无染,今生都能听她提及就吃醋。几时无缘无故的,叫她找熟识官兵了? 魏妆仰起头打量,谢三俊颜清淡,并无他意。她便做出不耐烦道:“我在筠州府时,大门不出二门少迈,何来熟识的军将?非要说也就贺小爷了,但我与他之间巴不得无交道,他若知道那块玉璧是你我定亲之物,只怕半途就能弃去河里。郎君为何这般急切催我,既为夫妻,我还能吞了你的玉璧不成?” 呵,分明是你提起的,却倒打一耙。 谢敬彦岔开话锋,只看向她桌上的账目:“随口一说罢,夫人莫须紧张。对了,花坊铺面现有何打算?” 总算可以开始进入正题了。魏妆凝眉叹息:“怕是要选丰乐坊,小虽小了些,到底价格便宜,地段也不错,尚算首选。况且褚家祖母与夫人也在近处,时而忙累了,还能去府上蹭顿饭吃。” 那丰乐坊与大鸿胪褚家甚近,褚家婆媳巴不得聘她做儿媳,褚二更加春心萌动,怎容她过去? 谢敬彦果然沉冷蹙眉:“悦悠堂正在转让,为何不考虑此处?” 好呢,正等着你这句话。 魏妆便把乌千舟狮子大开口一事复述给了他,总结道:“早知如此,该多等半月再与你成婚,便能省下来五千两。郎君与他‘管鲍之交’,这笔账却算在我头上。好容易谈判半日,压到了六千五,却是再不肯低了。若买悦悠堂,我不够支出。” 她计较屈尊的脸面,利用着谢三的醋意诱他主动提给钱,殊不知他对成婚亦不容多等半月。 第145章 魏妆进宫答谢太后赐婚,帝后在勤政殿问谢敬彦欲何时成亲,他回答乃是:即日可成。 倘若再慢点,等褚二回来,她便是又多了个选择!谢敬彦自问谢府不如褚府叫她轻省,这点自知之明他看得清楚。 只这乌千舟,谢氏赊他三十万两是看在彼此情分,转头却欺负起自个夫人来了。 谢敬彦轻哂:“放心,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出你的五千两,多余的算在我这,我会让他从别处还回来!” 魏妆听得略略不对,他如何知道自己刚好赢有五千两,她可没告诉过他,蹴鞠赛押的底注是多少。 想法稍纵即逝,既然他谢三先提出支钱,魏妆也就不客气地顺水推舟了:“不必,就算是我先挪用三郎的。等沈嬷处理好田产后,连本带利分批还给你好了。” 暂缓急用即可,悦悠堂地段好,仔细让旁人抢先定去了。 谢敬彦暗生好笑,原来还要卖地,同他张一句口就这般难么,便他买了轻省。嘴上只温润道:“夫人你说了算。” 外边婢女见三公子也回了屋中,忙盛好汤水送进隔壁的水房,两人便洗漱一番躺上床了。 少夫人的葵水已全净了两天,没再用过月事条,今夜各个都早早退开,生怕打扰。 第76章 端午节前, 天气闷热,魏妆入睡穿着薄如蚕丝的亵衣。爱护自己,怎样舒适怎样来。 浅绯色的面料更衬得她肌肤莹雪柔嫩, 纤蛮腰窝把女子妖娆的身段勾勒分明,娇俏的媚惑便在那隐约之中含羞掩映。 她大约是认为, 谢敬彦已经对她视若无睹了,并无拘谨。 他曾凉过她希冀的心, 即便他将那陶氏妇弄进府来,魏妆有时也想干脆豁出去秀一波恩爱, 叫那陶氏自己退却。可魏妆偏又恰恰好在那当口, 因着误会把他好容易搜罗的案卷扔进了火里,还烫伤他手指。 忽如一夜,谢敬彦在她沐浴时入了卧房取物, 魏妆从水中吃惊站起, 一抹薄巾犹抱琵琶半遮面, 如果身为夫君的他再往前稍近,她或便主动挽留。结果谢敬彦只稍那般愣神片刻,却漠然转身出去了。(她不知, 他也被她抵住房门而不再奢望, 谢三的颜面亦尊贵。) 魏妆自此总结出,即便寸缕无着, 谢左相大人也已熟视无物。 这几天,他子夜回房时, 她都早睡着了。谢敬彦怕吵醒她, 只借着夜色在枕间凝视, 魏妆隐约觉出灼烫的视线,白天醒了也可装作不晓得。 今晚这么早就躺在床上, 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敬彦睇着女人婀娜的身姿,既想看又是种煎熬,再加她练的那柔姿操,更似玲珑尤物般翘满。 男子正要去吹纹饰的青瓷灯盏,把灯熄灭。魏妆拽住了他素帛袖子,启口道:“稍等,问你个事,郎君对奚淮洛此人怎么看?” 白日私会将官,睡前又问我别的男人。 谢敬彦捺着性子,侧过身看住她道:“奚四此人不知何为责任,倜傥风流,仗着母族显赫散漫无为,你问这做甚?” 魏妆被他看得脸热,他实在艳如冠玉,濯濯的凤眸里还掩着一抹狼狠之气……莫名其妙的,别又吃瞎醋了,她没那么贪爱男-色。 她便把在巷子里看到奚淮洛和谬萱的一幕说了。 而后啐道:“本以为大概只有林梓瑶一个,也或者还是自己猜错了,结果竟然另有谬家的!枉谢莹心心念念出嫁,如此人品,当真畜生不如。此事你说怎么办?” 所以下午一幕,竟就为了跟踪奚四么?谢敬彦翻滚了半日却硬是不承认的醋劲,顿地搁浅下来。 但还没解释那名将士是何来历? 他冷蔑道:“大伯母汤氏对婚事一向势利,奚家身后是大长公主,与太后梁王一派。汤氏想用此婚姻,朝太后靠拢,你管这闲事做甚?即便你对他们说了,谢莹就能舍得?前世谢府大哥、二哥冲上门去讨话,她还不是照旧过着,被汉阳郡主哄哄又罢休了。” 魏妆吃惊呀,一幕不错盯着男子的侧颜,他能说得如此雍然淡定? 人情呢,亲情呢,都漠视了。 话里最关键的应是这句:太后梁王一派,靠拢。 之后焦皇后薨逝,谢府往太后一边倒,正好能给谢敬彦的谋划做了掩护。前世他就用此蒙蔽所有人,而后出其不意地助力太子夺权登基! 魏妆剜了个白眼,奚落地翻过身去:“果然是左相,高处运筹,唯利而行,你不管却是可以理解。” 罔顾私情于他而言,应该算家常便饭。为了篡改编史,连亲爹都可以软禁的人,何况一个三堂妹。 谢敬彦拿女人的毒舌无法,她如今已是炼成炉火纯青了。想起那追爱密札上所言,要把心里最重要的一块腾出来,装进最重视之人。今晚好容易气氛融洽了些,可莫被旁人搅和去。 谢三心中最重之人,莫过于魏妆也。 他温柔扳过女子薄润的肩膀,磁声附语道:“真要管?那就交给我来办。让谢莹知道这件事,由她自己做决定。你却不必越过她,代她抉择人生。” “朝局跌宕,牵一发而动全部,重活一世,最好谁也别滥揽闲杂!” 的确自己本非善茬,可魏妆既然知道了,怎能装作无关,就给谢莹一个知情权也好。 第146章 男子健挺身躯倾近,听见真实有力的心跳声。魏妆心绪慌乱稍瞬:“滥揽闲杂的是你克己复礼的谢三公子好嘛,该揽的不揽,不该揽的弄进来……” 又嘟起红唇,娇慢道:“你这样说还算过得去,没把那点人情都泯灭了。女子婚前和婚后想的不一样,她若此时知情,未必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谢府若与奚家退亲,却是提前埋下个树敌的隐患。罢,这都不是最紧要的! 她既说婚前婚后不一样,莫非此时的她,故而有心与那将士私会么? 因了还未做他谢三的女人。 谢敬彦睇着眸下香软的隐约,还有那枚艳惹的红痣,氤氲的纱帐里浮着熟悉的沁骨花香。他薄唇含住魏妆的耳垂,缱绻地舔吻了起来:“你心里装着旁人,何时晓得看看我?下午在那条巷子外,让你巧笑嫣然的将士是谁?” 第77章 耳垂湿灼柔润, 脊心的细带也被挑开了,男子修长手掌覆着上来。魏妆气息一紧,双颊迅速染了红晕。 这原是前世习惯的反应, 每与谢敬彦进入正题,便下意识的希冀与娇惧席卷。想到那个中奔赴生死般的悸动旖旎, 怕自己难能把持得住贤良淑妇的端谨。 然而重生后的魏妆俨如一朵黑牡丹,再不受过往束绊, 竟变得越发地敏感艳娆了。 她兀自平着呼吸,硬气咬唇道:“好啊, 原来谢三郎你跟踪我?” 印象里这男人即便冷傲, 却未见心狭如此。 想起他今晚一系列反常的举动,堂堂第一公子又是逛夜市,又给她买小玩意作礼物的, 还主动提出添钱。啧, 这怕是惦记在心里好半日了吧? 魏妆有点生气起来, 捶着手打了两拳。 奈何女子柔荑纤莹,指尖粉嫩似藕,何能敌得过能武擅骑的郎君。他干脆将她握过, 覆在了自己肩膀上。薄唇熨帖她香颈, 微皱眉头道:“本官无那闲逸。不过下午去衙房途中经过,见你与他四目相对。我竟不知道, 阿妆何时喜欢了这类莽将?” 他对她难道给的不好么?要什么便什么,宫中的用度都不及她丰渥, 除非她将他隔档在门外边! 那言语中的醋妒与猎意狠然, 尽管做出了戏谑口吻, 对她的爱宠却不愿收敛。魏妆美得像一株玲珑的仙果,在他的啄舐中曼妙婷绽。 他惯是攻势十足的, 与他琼枝玉树的仪表孑然相反。内里跃动着的情愫汹涌,仿佛要将她离开后的那些日子里,所有的思念都借以宣之于她。 魏妆才恍然这人竟是也变了秉性,若在从前,求他都不会多看吧。可彼此夫妻已久,这些过程她竟是不听从自己的心,竟是无力地随波逐流着应了媚景。 她如今晓得他谢三是爱自己的,对她的专情从未消淡。而她,分明将起初对男人的痴慕,一直一直坚持到重生之前,才被堪堪伤绝了。 蓦然值此一交心,却发现从未有过枉付,错只在两人谁也不说清楚。 毕竟此等美色躺卧身旁,又有那总总的缠绵回忆,她也并非全没有悸动。 魏妆忍不住轻蠕起来,故作傲蛮的娇嗔道:“左相大人的肚量,莫非都用在了朝局上,容留给我的,窄得过不了一枚簪子。你我既是挂名的婚姻,我便喜欢谁都是自由,我不管你多少红颜知己,你管得了我喜欢哪些莽将?” 谢敬彦醋意泛涌,其实原以为或是巧合,结果却听她这样讲。他的唇偏是深沉地宠溺起来,低哑道:“谢三若管不着,还有谁能管着?阿妆知我的手段,譬如高绰的下场,何况一区区莽将?你且告诉我,在你心里,那厮到底何处吸引你?” 蓦然腾身,受伤与质问的执着,长臂攥过她的腰肢,迫她与凤目对视。 魏妆抬头欲挠他:“说好的假夫妻,谢敬彦,你竟出尔反尔?世上比你好的男人可多了,譬如未来的褚大将军。若非他离京,我这一世便该改嫁他,换一种悠哉咸鱼的活法!” 果然,庆幸上回把褚家婆媳与褚二都弄走,否则这女人不知该在谁的温柔乡中。谢敬彦听得心如刀剜,若那些发生,他多一世重生何意? 他再不想忍耐,只含住她锁骨道:“何谓出尔反尔,分明是与时俱进,我想过顺从你的心意放弃,可我做不到放下你!难道这么久了,阿妆,我在你心里没有半分动容之处?” 他那般凛冽之人,问得字句耿切,魏妆心柔失语。她其实都知道,谢敬彦有数次机会可说和离,却只字不提。甚至在外人质疑梁王的绯闻时,却愈深邃旖旎地缠绵,叫她更加舍不得他。还有很多回忆,他抵在她耳畔说:“阿妆,过去皆莫提。除非我死了,休议和离!” …… 魏妆默然地敛了嗓儿:“没有。才没有动容之处。” 又:“那骁校尉与谢莹有过一面之缘,许是在关注此事,下午若没他帮忙,我早就被奚四发现了。盼请郎君记住一点,今日不同往昔,莫拿那些贤妇淑德的来规束我。” 谢敬彦稍停顿,蓦然松了口气,又愠恼发笑。他就没听说过,谢莹与哪个将士有来往。 但这女人向来精干,既被她窥穿他情丝上的狭妒心眼,干脆也不反驳。 只吻了吻那娇韵的脸颊,应道:“谢某在乎夫人岂非一日两日?你如今咄咄逼人,心狠气盛,何人敢规束你?你且忙你的事,我吃我的醋罢!” 第147章 那濯濯然的紧张感与霸道,从他唇齿间吐露,竟不遮掩或含蓄。魏妆呐呐地抬起下颌,颈涡处已被吻出了痕,她酥-软得说不出话儿。 四目在跃动的烛火中对视,又想起昔日刻骨噬心的缠抵。当时人在局中不知辨别,此刻回想起来,她其实不也一样呢,都是那般的在意着对方。 魏妆无言地抿了抿娇润的唇瓣,谢敬彦宽肩倾下,男子硬朗身躯桎梏着,逐渐相拥愈紧。忽地他想起了上一回她做的举动,便勾开了那秀美双足。 一枚粉屯中间无比嫣红的小痣,慑人心魄,比她颈涡那一颗更为惹艳。寻常人家女子何来这等娆媚,魏妆便是谢敬彦天生的毒-物,他渴爱她噬骨,今次换他俯首宠溺而去。 “彦郎……”魏妆惊愕唤起,指尖哆嗦着紧扣住薄被,下意识便要躲藏。 怎能够忽然这样? 她便是重生以来,在他跟前字句犀利,不甘示弱,可某事上从来都是被动娇怯的一方,何曾竟被他这样唇齿宠爱过。 偏谢敬彦置若罔闻,更加探索宛转。最终魏妆再也无力保持支撑,男子抬起脸庞,抵在她耳畔道:“那我便开始了。” 强势与娇柔的邂逅,虽彼此的经验心态都不算生疏,但真实开始却是那般的未知。这既熟悉又初绽的奇妙试探感,驱使着情意渐往深沉。本以为早就已数年夫妻冷场了,却无以比拟的新颖生疏。 很久之后,夜色才在无以比拟的荒芜中静止下来。 青瓷纹的灯盏里烛蜡轻响,但见浅色的帛锦上嫣红点点,女人慵软如搁浅的鲛鱼。 谢敬彦温柔地箍紧她,凤眸稍移,微露讶然地顿道:“这是?” 魏妆护着肚脐怕着凉,抬眼看向帐顶,心中尚余潮流翻涌,果然两世都不容自己好过呢,这人他分明就是条饿狼。她含唇羞嗔道:“郎君莫非记岔了,今夜是你我此生头一回。”……以为还是从前吗?莫非忘了已重生,对她这般悍厉。 谢敬彦挺鼻薄唇,蓦地蹙眉抿起。她从未与过别人,从始至终,始终只有他谢三一个! 谢府后宅琐碎复杂,或是谁利用她初入京城生疏懵懂,暗中作弄了手脚,使得前世她毫不知情。 男子搂住魏妆,贴近她心口动情道:“阿妆,你若在我心上,我永生永世难泯;我若在你心上,是吾敬彦之幸。之后莫再叫我左相了,让一切重新开始吧!” 魏妆听得是悸动的,在彼此的交汇中,她能感知到心底百骸深处对他的流连与缱绻。 但听到那个“永生永世”,又想起了谢敬彦解释的凤鸾和璧机缘作用。也不知会落到谁手中、出什么后果,莫不如就告诉他,让他动用谢氏的势力去找好了。 她便嗫嚅着道:“好是好,看我心情随缘……但我现在若说,做过一件对不住你的事,你听了可能会吃怒。” 都已彼此交付,何来对不住? 谢敬彦撑起宽肩,下意识肃淡容色:“何事,你且说?该怒的怒,不该怒的不怒。” 果然吃干抹净了,又恢复权臣本性,说了就等于没说。 魏妆瞬然改了口,不想招认了。 忽地回忆起刚才层峦起伏,非生非死的感觉,又做出一副寡淡模样道:“却也没有……就是说,那感觉让人虚脱,劳神又费力,久了也无趣。我今生须得保养寿命,便与郎君发生了,之后也顶多每月不超过三次。多出的我可不愿管,三郎自娶妾室去! 啧,分明阴阳相合,相依相衡,方能和谐生元,于妇人理当最是滋养。 果真无趣的话,适才她可是盈腰如若无骨,若非怯于初始荒蛮,只怕还要眷他更甚。 但这女人犟起来主意甚大,见她最近着迷所谓养生,暂且也不稀拗过她……她若不说此话,他甚至本以为过了今夜便没有。 谢敬彦敛眉薄笑,掠过魏妆浓柔的青丝:“那么四月底成的婚,上月的次数便累计到接下来的月份里罢!” 哪有这般无赖的说辞?上月底成的婚,那时这话还没提出来呢。 魏妆咬唇抗议,然而男人向来另行蹊径,和他岂有道理可诉。 子时的烛火打照着清健的身影,也映出彼此翻涌的情动,太久没有过了,一忽儿又焦切地拥缠起来。在彼此变得信任的关系中,一切巅峰便来得那般自然而然,忽而倒去床沿,媚糯娇声渐促。 所幸卧房搬得僻静,也只是两个人沉浸的世界,全然不计打扰。 旁侧耳房守夜的婢女,明明前些时都很安逸的,怎的今夜只听三公子与少夫人的厢房里,不时地传出猫儿一般的动静。起初本困倦不已,后来竟隐约听似女子泣祈,思想着莫不是出了什么情况,连忙燃起烛灯过去瞧瞧。 然而才去到门外,便见那窗纸上不知怎的破了个指甲洞。内里窥见三少夫人婀娜媚弱,娇软地泣着“彦郎……”,而一向龙鳞凤髓的三公子肆狠深沉,竟将少夫人要的那般。羞得婢女紧忙头一低躲开了。 * 隔日端午,未免夜长梦多,魏妆就用谢敬彦添的两千两,凑齐了六千五百两送去悦悠堂,从乌千舟手里盘下了花坊。 乌千舟那边尚须一二日打点行装,正好她利用这个时间,把选好的花坊名字送去牌匾坊造制成牌。 第148章 盛安京过端午节向来热闹,街头巷尾的,家家户户悬艾草,吃粽子,还有每年本应举办的龙舟竞技。今岁因工部恰在治理京畿河道,而挪去了旁边相近的沧州河,魏妆嫌远就没去观看。 但在谢侯府里也布置了射彩粽、缠五色编绳等活动,魏妆从外面忙碌回来,便参与其中,又在老夫人的上院里用过了家宴。 关于她和谢敬彦的情动,似乎并没被发觉。魏妆起先还担忧,倘被旁人听去又要生非议,待家宴上观察了一会,这才稍安下心来。 蓦然后知后觉地想,男人为何把卧房放到僻远的院角去,心里暗生出了一丝羞恼。 皇上在宫里宴享赏赐,谢敬彦进宫去用了筵,带回来赐予的夏衣、扇子等物,正好不用买新扇了。 深夜他贪婪难餍足,竟把四月的次数连用去了两回。扰得魏妆一夜只睡两三时辰,去晨昏定省早请安,好在容色娇润,没被旁人看穿。 魏妆记着清楚账,可不管他抵赖,她现如今在外头有窝,女子但有了自己屋舍便有底气,惹恼了她就搬去花坊里住。 这些日子以来她也算看明白了,“底气”的确是个好东西。宫里太后皇后皆喜欢她,有了娘娘们的袒护,谢府几房夫人拿自己不敢轻慢。 魏妆且把花卉打理好,之后自是过得舒心爽利的。 朝廷官员端午沐休一日。假期结束后,男郎们上职的次日,大早上谢府竟出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丑事。 说来却是与绿椒那婢子有关。 原是绿椒夜里偷觑三公子宠爱三少夫人,又因着先前男仆送给她的春工小画册,而焦思难捺不已。恰逢晨起撞见二公子谢宜从外头宿醉回府,她便一刹那脑袋发热,悄悄溜进鸣鹤院,爬上了谢宜的床榻。 绿椒心里想着,二公子过阵儿就要娶正妻,这个时候或者需用一个通房。 也是大夫人汤氏警觉,听管家说儿子与同僚喝得宿醉头疼,恰好派人过来瞧瞧。结果便瞧见,昏睡的老二怀里,那刚祛下衣缕的贱婢绿椒。 若是汤氏自己的奴婢,却倒好说,顶多打骂一顿撵了。但这可是二房祁氏那边的得脸丫头啊,还好没来得及如何。 眼瞅着下个月老二就要迎娶安国公府的嫡小姐进门,这个时候祁氏给他塞绿椒过来,安的什么心?分明就是故意在破坏与安国公府的关系,其心可诛! 汤氏就把衣衫不整的绿椒,气汹汹捻到了老夫人的上院里。 正是晨昏定省时候,各房的夫人小姐们都在场,祁氏却还沉浸在新琢磨出的发髻上,懵然不知何故。 罗鸿烁端肃地蹙着眉头,这事儿就闹得很不好看了。 一个婢女,自己儿子房里塞不去,还给大房的老二那边塞。 第78章 绿椒肩上衣衫不整, 而二公子谢宜还在鸣鹤院的床上醉卧着。 汤氏想想就后怕,这若是晚到一会儿不定发生什么。 以谢侯府的声望聘安国公府之女,多么好的一桩婚事, 这当口出了岔子,之后还怎么做亲家, 该成冤家了! 汤氏瞪了一眼,凉薄道:“弟妹你看看这事情弄的, 谁不知绿椒是你身边最得脸的丫头,时不时就往你茗羡院里传话, 如何突然往大房这边跑?我们谢府名门世族, 家规严谨,老二能娶安国公府嫡女,是他的卓优与造化。若在婚前整出塞婢妾的丑事儿来, 别提亲家之间生嫌了, 连带谢府名声都受影响。弟妹此举真是不堪也, 母亲你且来评评理。” 罗鸿烁剔着茶碗,脸色委实阴沉,对祁氏道:“二房家的, 你先说说怎么回事?” 魏妆坐在旁侧心里提了个醒, 她重生回来后,起先并没打算在谢侯府常久, 平素忙活自己的事儿,又觉得绿椒与祁氏之间尚有可拿捏之处, 暂时便没去处理这恶婢。 没想到呀, 机会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据谢敬彦所述, 拷问绿椒时交代说,她常偷看俗本亵画, 早早就思谋着爬几位公子爷的床榻。因了大房那边少夫人各个看得紧,遂便只得锁定了前世过于轻信的魏妆,偏却三公子清修内审,冷若冰霜。后来年岁渐长,绿椒渐觉无望,更有曾和男仆私通过。 今世竟然急不可耐,赶在这当口去招惹二公子,却是咎由自取了。 魏妆深谙祁氏这个婆婆,平素贪懒享受,嘴闲八卦,害人的心却是没有。但面对汤氏的浑身心眼子,祁氏通常开口说个什么,都是在自己给自己掘坑。 她便暗暗先在心中酝酿了一番话术。 祁氏坐在上侧,整个儿也是满心无语啊。 绿椒这婢子惯会嘴甜来事,在祁氏身边很得看重。先前三郎敬彦动不动待在琴房,祁氏原本担忧他是否与那琴师有些什么癖好,想给他塞一个通房的丫头。思及绿椒能哄人且勤快,便是日后收了做妾,自己也能用得上。 再则,派去魏妆身边也好盯着些,当个传话筒。结果没想到,竟就忽然闯祸了,没伺候三郎几天,敢跑去撩拨二郎谢宜! 这吃里扒外的贱婢,祁氏也留不得,便凶着道:“好个下-贱的小婢子,我让你伺候的是三郎与三少夫人,你却跑鸣鹤院里去,给我惹来这说不清的误会!大嫂先别忙着给我泼赃,听嫂嫂这样说,倒好像是我主使的了。我把绿椒派去妆儿的倾烟苑后,就没再管过,这治下不严的责任恕我当不起,我丝毫不知情。” 第149章 果然,轻飘飘推给魏妆这边来了。 所幸魏妆深知婆母做派,一早就已有准备。 魏妆是绝不担这个责任的,二公子谢宜娶的安国公府小姐姚氏,乃是几个少夫人里最不好相与的。汤氏嫌弃大儿媳司马氏老实守规,但对二儿媳姚氏最为满意,姚氏行事做派更与汤氏如一个模子所刻,譬如表现在对二房三郎这边的忌惮等等。 魏妆可没想给自己扯上嫌隙。 她便抿了抿唇,巧笑启口说:“祖母治理有方,谢府家风亮节,记得魏妆初入府时,只觉豁人耳目,好生赞叹!发生这样的事,母亲不知情,原是可以理解的,恐怕咱们谢府上论谁也不会想到。再加上近日大家忙碌寿宴,又我与三郎成婚,眼看着二哥也要成亲了,一桩桩的事儿接连筹备起来,何能顾得上一个小婢子私下在做什么。” 话说着,让映竹递来几本花哨的画册,蓦然丢去了地上。 众人探头看去,但见那般般画式,还涂着彩绘,真个叫不堪注目诶。 魏妆撇开视线,只作悠然镇定道:“这是适才过来前,我就先让人去绿椒屋里搜得的。先前听下人们议论说,绿椒与库房的男仆走得近,我便留了个心眼。竟搜出来这些春工画册图,做出那般出挑的举动,也就不意外了……魏妆初初来府上,对哪儿都不熟,母亲待我周到,必然给我派得是自认为可心的婢女。唯只母亲平素忙碌,怕也不能晓得绿椒私下的品端罢。” 一番话有理有据,不仅把自己的关系撇清了,还兼把全府脸面都给带了进去。 ——谢府一贯号称上下严谨,清风朗月,倘有仆婢做这些隐晦勾当,本就是有辱门风的。和魏妆这个新媳妇儿可没干系。 倒是视门第如命的罗老夫人脸上该感到无光了。 紧接着,两个家丁押着库房的赵顺走了进来。绿椒见瞒不住,连忙跪伏于地,把赵顺给她塞小画册等事儿都招了个干净。 这赵顺乃是大夫人汤氏的远亲塞来的,没想到始作俑者竟是自己这边的人,汤氏的脸上顿时也挂不住,吭哧着没说话了。 祁氏感激地看了眼新进门的三郎媳妇儿,多好多娇多贴心呐,小姑娘若是搬去了褚府,如今何来帮自己说话的人。这赫赫谢侯府,尽都被她汤氏的人塞满了,祁氏惯常疏于费口舌争论,不知吃了多少憋屈。 思及刚才还想把责任推给魏妆,怎料妆儿聪-慧-明辩,反而给自己解了围,妇人露出心虚的神色。 祁氏连忙附和道:“妆儿说得是极。我们二房不比大房人多热闹,就只得了三郎一个公子。对妆儿我是视如闺女疼爱,怎会将孟浪的婢子送过去伺候?这赵顺实乃奸恶之徒,惑我院里丫头,绿椒又瞒得我甚好,惹出今日见不得人的事情来,轻则伤风败俗,重责辱没门第,还是请母亲亲自定夺吧!” 祁氏不含糊的时候,还是有心计的,一推又全推去了汤氏和罗老夫人那边。 魏妆暗自发笑,坦然对上婆母的目光。她与谢敬彦感情好与疏,交融缠溺或不缠溺,都不影响她要在这座府上做个厉害的狠角色。 从开始就立了这冒犯不得的做派,也好叫暗中的算计自个收敛点。 女子杏眸柔盈,有包容但也不退让,晶亮如同清幽的潭水,看得祁氏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一个十七岁的小娘子能有这般气度……先前早就说了,魏女是个精明强干的好姑娘也,难得能轻易征服三郎那凛傲心性。 媳妇总归是自个给三郎找的,祁氏寻思着该送点儿什么东西,给她再笼络笼络才好。 一桩闹剧险险的未发生,总算给及时制止了,两房媳妇谁也讨不着好。一个赵顺,一个绿椒,皆是有辱门面。坚决不能传出去让外头知道,尤其在几个亲家之间。 罗鸿烁便让人将那两个都给灌哑了,当即撵出府发卖了去。 魏妆松了口气,这事儿解决得干脆,也清除了一个隐患。之后再派什么丫鬟来,晓得三少夫人是个体察细微、有手段的,自然也会知趣本分些。 第79章 午膳在茗羡院里用的, 婆媳二个坐在厅屋的花梨木圆桌旁,面前菜肴丰富。有当季的尖椒腊肉煸竹笋、翡翠豆腐羹、冬菇乌鸡养生盅,亦有魏妆喜欢的酒香麻辣田鸡等。 祁氏自己不食咸辣重口, 却是按魏妆的口味来准备。 微风轻拂,勾动衣缕盈香, 祁氏睨着娇娇儿媳的可人模样,确是个既美媚又聪明讨巧的女子。 听说上回“敲打”之后, 小两口的床榻是里外都有人睡了,三郎这几日的清气亦明显充沛, 多令人舒心的一对儿呐。 祁氏也是个会自我圆说的, 想化解掉晨间推脱责任的尴尬,便只作感慨道:“早早我便说有眼缘来着,一见妆儿就喜欢得紧, 这京中谁也比不过你了。说来还得是你, 揪出了赵顺那下作仆子, 堵住了大嫂一嘴巴,要么又得扣我一顶教唆贱婢的帽子!这府上的事务你想必也知晓了,大房拿捏着大权, 把那些琐碎的账目、衣制、园艺之类便交给我, 美其名曰我祁氏品味高雅。免不了被打压,有时也着实无奈。” 边说话, 妆容精妙的脸上现出苦恼,叹了口气。 第150章 “好在妆儿你过门了, 今后二房可就指着你来出头了, 我做母亲的, 也总能舒畅些则个。” 算了吧,魏妆心知肚明。她这婆母委实是懒, 岂非不精明,但凡真个触及到她头上的,她精致利己推得比谁都快。祁氏只不过没把宅门争斗看得多重罢了,她在意的是她自个的身家、空闲和容颜。 谢府的爵位在大房,并无意义去争。谢敬彦既安排了管事来分担中馈,魏妆也不搅和。 但汤氏乃是个你软她硬、你硬她软的角色。前世谢三郎扶持新帝登基,位极人臣,炙手可热,可没把汤氏唬得唯唯诺诺,便有不甘也只能在私下里吞咽。 而她这婆母祁氏虽精明,却也好哄,掐中要害三句两句就能收服麾下,利用的空间还很大。 魏妆便存心宽慰道:“越是这些实际的要务,越体现出能力,母亲过谦了,魏妆须向你讨教的地方多着呢。好在三郎给你找来了能手,母亲只管把控大局,指挥他们去做就是。有眼的都看在心里,哪日缺了母亲,大伙儿就能觉出差别来了,这些功劳都是拔尖的。” “但儿媳幼时也听过一则寓言,意即林子里有虎和狮子,起先狮子无意搭理猛虎,猛虎不知其威力,多有上门挑衅,扰得动物们也不安宁。后来狮子发威了,猛虎倒变得客气起来,两强‘井水不犯河水’,林子里便安生了,相处得更为和谐。做人做事,哪怕不屑计较,也是要展露些锋芒的,恕儿媳一番愚见。” 故事是魏妆临时编造的,为要叫祁氏自个上场,别指望着她来冲锋应付。 话里虽饱含夸赞,却也不亢不卑,听着并非巴结,更显出诚意。 祁氏稍稍愣住,细想似乎又领悟过来。她娘家上面有两个嫂嫂,昔年祁氏出嫁时,嫂嫂不同意她带恁多的嫁妆入谢府,祁氏好生发了一次威。这么多年来,两个嫂子那可是客客气气的,不敢惹她,而她也坐拥了丰厚私产过得滋润非常。 祁氏通体舒畅起来,便问了魏妆几句花坊的情况,而后推来一枚锦袋说道:“你那比喻我听得有些明白了,汤氏不过是瞅着我不计较,越发蹬头上脸罢,狮子确是要发一发威猛!想不到妆儿你小小年纪,看得却通透,你待我诚心,我自然视你亲厚。近日见三郎总给妆儿靓衣美饰地送进府来,东西我也就暂时不多余买了,零花钱你且收下,喜欢怎么用便用去。只是自个忙碌归忙碌,也须注意吃喝补益。我先前找你说的话,不是让你两口子全分开,也要紧着些体贴夫君,好早日生出小宝儿,给二房争一口气!” 轻薄的一枚,看来里面是银票了。 魏妆哪管它多少呢,泰然收下来,就当做前世操持中馈多年的酬劳。 只听祁氏说起体贴夫君,心里却羞恼不已。 长久夫妻误会,终得释怀,堪堪后知后觉地看清楚对方的情意。仿佛为了弥补那其间的空缺与冷落,接连三夜,谢敬彦已将四月五月的机会共用去五次了。 他颀俊清挺,弄起事儿却悍然嚣野,夜里深宠着魏妆的娇柔,只叫人情难自已,把腰肢都要蠕软了。还是提醒了他次数,方才刹住了那情致,否则岂有哪夜容得她轻省。 魏妆本来注意养生,须得节制行-房,然而那旖旎跌宕汹涌,一两个时辰欲生欲死皆由不得彼此。 当真没想过前世凛傲的权臣,重生后转头变了副秉性,他竟是这般焦渴的么?所幸卧房离的位置僻远,守夜婢女也是他新买来的,规矩本分。魏妆那声声娇娜的喘吟,外人并不晓得罢。 哪里没紧着他体贴了? 但她与谢敬彦或为利益,又或情-事互足,都不必让外人附加。 魏妆嘴上应着:“儿媳晓得了母亲的提点。”却记着祁氏提到生小崽儿,心里打了个醒。 祁氏见女子收下礼物,毫不扭捏,反而觉得省事轻快。又留用了一会儿茶,便进屋午休去了。 魏妆回到云麒院里,打开锦袋一看二百两,再加上她手中剩余的六七百两,约莫近千两打底了。等到沈嬷把田产的钱寄来,当即就可以还掉谢三的人情去。 谢敬彦那男郎,最近忙得白日不见人影,夫妻二个都是各顾各的。她午觉睡醒补足元气,便出门去花坊了。 今日五月初七,乌千舟昨晚已动身离京,让人来知会了魏妆一声。 斗妍会在五月二十日举办,魏妆拟定在十八日花坊开张,时间虽仓促了点,却也都照计划在按部就班着。 但见悦悠堂的牌匾已摘去,一进的宅院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利落规整。 乌千舟此人,果然如魏妆第一次见到时的印象,像在多少的藏污纳垢、黑祟低霾中翻滚过后,亦仍能秉持本性洒落不羁。与谢敬彦站在一处时,一正一邪,正亦非正,邪亦非邪,分明矛盾,却偏是相得益彰。 乌千舟嘴上虽刻薄她成了谢宗主夫人,可那份对花的赤忱,却诚然可贵。走之前把一应都收拾井井有条,能卖贵的花他都卖出去换钱了,剩下来一些普遍的,就留在原处送给了魏妆,还贴心地写上几张养护技巧。 如此甚好,后院一排耳房和厨灶,今日起就可以让崔氏母子搬进来布置了。暂时没打算多招人手,先紧着开销,至于之后,端看崔氏的表现……魏妆可不会轻易留着罗老夫人的眼线在跟前。 第151章 谢敬彦的也不会。这里是她自个的空间! 于是她也不用做多大的打扫,只需把自己订购的花卉和花肥沃壤等材料搬进来,再挂上牌匾就可以了。她订得是抛光上蜡的乌檀木牌匾,估摸着后日便能送过来。 魏妆的花坊名字叫“簇锦堂”,取花簇锦攒之意,不仅吉庆,有鲜花满园的遐想,念着还朗朗上口。 她去到前院正中的两间厢房转了转,把要添补的家当记在心里,便来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先去上次偶遇奚四的那间医铺里,找老大夫买了一小瓶避子药,悄悄揣在袖兜。准备放去花坊,有需要用的时候私下吃。省得谢府上人多眼杂的,防不胜防。 虽已不再误解彼此,且与谢三有共谋的利益,但她并未去考虑更深更久,至少现在是没有考虑。 打道回府的途中路过通盛典当行,魏妆又照例去催了一番店掌柜的。 * 通盛典当行吃的多是江湖饭,当铺生意和顺,客人不拥挤也不稀疏。店里的掌柜与伙计,现下只要看见宗主的少夫人出现,就没有不认识的,都得堪堪地打个激灵。 婚后的少夫人愈加艳如桃李,百媚千娇了,并且言行利落,虽然你听她说话声儿柔润,却莫名让人难能忽视那尊气势。 见面开口悠悠然地问你一句:“我府上那块传家的玉璧如何了?还等着配成对呢,掌柜的可有新消息?” 萧掌柜的没法答得上啊。 叫他怎么回答? 先前少夫人前来当玉璧时,还不是他们宗主的心尖宠、掌心痣呢。那时正逢满城风雨,传说宗主被魏女退亲之际,她忽然进来说一句:“且把这块玉璧当了,半月内来取。” 那青鸾玉璧质地独特,细节处还刻有陵州谢氏的小字篆文,当铺伙计瞧一眼便认出来了。若是不接她的生意,她拿去传到了别家,一则他们京都第一公子遭人耻笑,二则这么宝贵的玉拿去当掉了,万一收不回来怎么办?遂只好二话不说,当了她一千两银。 结果可好,次日被宗主晓得,惹到宗主动气,竟将那块玉璧掠走了。 现在少夫人要来赎玉,又改口拿“我府上那块传家的玉璧”来压,暗示东西是谢府的宝物。这叫掌柜的该怎么答好? 都是生意上的老江湖了,肯定认得出来是谢侯府的贵重之物。可既为谢府之物,又如何还没超过半天就敢卖出去?掌柜的无论答什么,前后都立不住脚。 见魏妆杏眸潋潋含笑,明媚昳丽,不好哄瞒。 掌柜的只好答说:“夫人稍安,已经找到买玉的那人了,还得等他答复肯不肯卖回,夫人您再等上几日则个!” ……称呼都已经从先前的“姑娘”迅速改成了“夫人”。 自家宗主历来惯是冷落冰霜,正颜厉色,自成亲以来,却是莫名柔和了许多。时而嘴角还噙一丝笑弧,似在挂念什么,可见多么地宠眷少夫人啊! 掌柜的唏嘘,不敢惹,惹不起。 竟是突然就找到买家了,魏妆听得反而稍稍一楞。又惦记起钱来。 她也是最近才想起来,这二年两江多水患,带动地势条件优渥的筠州府人口和商业涌入,她赶在这个时候卖田产,应该很快便能有消息。但至少一个月以上总需要的,拿什么买回玉璧呢?莫非又得问谢三郎要…… 算了,先把狠话放出去再说。 魏妆便作凉柔一笑道:“那就辛苦掌柜了,再容你三日时间,三日内便将玉璧搞定,否则就让我与夫君亲自去会会他也好!”话说完后,便回了府上休息。 掌柜的呐呐点头,心想,宗主在少夫人跟前看重颜面,该怎么让他能既分-身买玉之人,又充当她的郎君同时出现呢。 * 人气鼎盛的瑞福客栈里,谢敬彦坐在二楼临窗边的雅间,正在陪同鹤初先生施针。 对面的茗香醉门前,人高马大的侍卫贾衡正在排队,给少夫人打包奶茶和烤串。恰好谢莹小姐出门经过,也想吃,就叫贾衡一块儿帮忙排了,她就候在店外的马车里等着。 贾衡也是奇了怪,在成婚前,公子每逢让他给少夫人打包外带时,皆以素食为主。贾衡问何故,公子肃着容色答曰,她吃了怕长肉。 及至成亲后,公子却是不计较忌口了,专挑着少夫人喜好吃的,大凡荤素皆买。 殊不知,魏妆那女人,轻易不长肉,倘若长肉便只长在胸襟和臀。婚前已然那般娇惹媚惑,何能放心。如今既是他谢敬彦的妻子,便由着她长在何处,她且肆意的丰嫩,也全都仅属于他一人! 午后阳光热烈,谢莹等在车帘子内,忽然一道硕挺的身躯走进了茗香醉。那朗朗潇风的气宇,与周遭客人赫然有别,店小二忙招呼道:“哟,军爷可算来了!这块石榴色便签眼见快到期,您可要接着续费?是续费一月还多久?若续三月以上,本店可给您打个折扣。” 男子听罢,掏出荷包道:“便续个一年的吧!” “好好,军爷您真是英勇有为,痴情用心的男郎啊!什么样的女子能得你这般惦记,小的一定给挂个最显眼处,好叫她早点晓得则个!”小二欢喜得眉开眼笑。 骁牧想到谢莹即将与那样的人成婚,顿然沉了声说:“有劳了,却不必非要她晓得……她但过得一世安然就已足以。” 第152章 店小二收了钱,叹道:“好咧。军爷挂得是您的心意,小的明白了。问世间情为何物,有些人生死相许,有些人远远祝福。” 骁牧欲拂袍出店,忽地一瞥眼,看见了外面马车里的谢莹,女子白皙如苹果般的脸颊,端得叫人目光难移。她竟是也看到了他,又如似青葱少女时,温温暖暖地弯起一笑容来。 骁牧一瞬冲动话语冲口欲出,但又思及他们京都贵族或看重的东西与自己不同,多少人家姻亲不为感情而为利益,并不能确定说出来是否在帮她或是在破坏,他连忙蓦地移开了视线。 若是前朝未被崛起的大晋朝吞并,他骁家亦为语出有名的军武世家。但既充了大晋的边军役,昔日浮华不再,又怎再能配得上如斯贵女? 想到怀中珍藏的那枚手绢,骁牧心头又软了软,转身攥剑离开。 谢莹瞧见好生诧异啊,一直觉得那块情话便签,似与自己格外的贴合。她便默默记住了上面的内容:“彼夕何夕,见此邂逅;芃芃黍苗,莹盈吾心。”而写字之人字迹犷炼,竟然真的是出自军中将士。 她虽与此郎不相识,且见他二十三四年纪,本是面容英朗,却左脸上一道暗沉的刀痕,比起奚四的隽逸桃花来,还有点点可怖。她便收起了目光……希望这个军爷早日与心中爱慕的女子结成眷侣吧。 谢敬彦这二日对“军爷”称呼格外敏感,早就也把刚才的一幕捕捉进眼里了。“芃儿”乃谢莹的乳名,没想到这素未谋面的六品校尉竟如此深情潜藏。 他凉凉收起目光,心中某些隔夜的酸意,因得了亲眼验证而散去了。 面前案几上,一杯碧螺春溢着清郁茶香。男子身穿金乌衔珠纹常袍,端坐在锦椅上,端起杯盏抿了口茶水。 乌千舟这次为了逃婚,准备卷铺盖消失几年,正好被谢敬彦派去厥国办事,昨夜已经启程出发了。 窗外透射的光影,打照着男子凌雅的俊颜。这是谢敬彦近日整理出的推测,他要去厥国找一个人,为着给庆王当年的暗箭伤亡做澄清。 听闻跖揭单于有个王妹,此王妹有一名养子年岁与太子相当,长相肖似汉人,亦识汉字,却不得单于与郡马的重用。 但谢敬彦所推测的亦只为推测而已,能否有收获,则待乌千舟的禀报了。 陵州谢氏既承了大晋太-祖的密诏,担负着江山重任,他自当尽职尽责扶稳朝局。只这一要务,既有了前世的经验可循,谢敬彦须得让之后更为顺畅。 他不想让心爱的女人,再与自己担那刀尖沥血的风险走一遍! 鹤初先生每逢施针,谢敬彦都会陪坐上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不等。 说来施针进展快一个月,尚未见起色,若按着他往昔在旁围观所得的体会,司隐士或该有所感悟。但鹤初先生的毒沉聚已久,须从最初很长时间的五日间隔一次施针,逐渐过渡到三日,以及后来的每日,这中间多靠秘方来调理。 司隐士在司门里的名号叫司遨,谢敬彦许了他事成之后酬银万两。但司门行事奇僻,司遨说不上干活不仔细,医治态度也兢兢业业,然此人极是贪财。到底本领也没内门弟子精湛,前世一直反复治了几年,方才最终攻克。 谢敬彦忽地想,莫非却是在借此稀罕机会,利用鹤初先生的毒蛊来精进医术?毕竟不断尝试,总能点滴累积。 莫不如再加他一万两,把那位内门师兄也请来。只他对内门师兄的行事作风并不了解,遂将司遨仍继续留着。 男子攥着玉瓷茶盏,忽而慢声启口道:“听闻隐士的天池司门里,尚有一名师兄司逍在世,不若我再加万两酬劳,将这位司逍也请来。你二位师兄弟一同研讨,亦能加快治疗进展,好让先生早日恢复。” 这笔巨款,谢三已经想出办法,叫宫中的皇帝支取了。 今世对于朝局,他会稍作保留。留着钱,宠自己的女人更好。 司遨听得师兄的名字,心里猛地一个咯噔……还好还好,不是要赶走自己换人。 当日乌千舟来找的本就是他的内门师兄司逍,可那师兄七老八十了,整日只知道在冰洞里研磨奇方,哪在乎什么钱不钱的。 唯怕师兄接下生意,却拒绝了巨额酬劳,司遨便含糊其辞地代替前来了。他才六十出头,还有几十年好活,有了钱买什么研术材料买不到,还能筹点钱来收几个徒弟。 岂料这位女先生所中之毒蛊极为麻烦,竟是叫他也三天两头不得其解。然而生怕被人看穿,司遨便自我安慰说,决定用以精进学艺。 既然能再加一万两,还把师兄也请来帮忙,那却再好不过了!等于两万两都是自己的。 司遨当即就谦虚地答应下来:“公子所言甚是,门内的确有一名师兄,长期在岩洞里研方。若把他请来,当能配合行事,但听公子安排是也……就是去接他的时候,别提钱,他这人心思怪癖,行程装备也舒坦些个,小心骨头颠散架。” 一轮施针完毕,鹤初先生闭着清秀的双目,感知了一番周遭环境。 在施针过程中,五感须得沉静,然而也听到隔着雅间的镂空门扇那边,传出谢三公子的一番言辞了。 第153章 虽仍看不见,鹤初先生亦把头转向了谢敬彦的坐处。 那座位靠窗,应有光影打照,朦胧中一团似清凛似矜傲的黑廓,什么也勾勒不明。 鹤初先生晓得,上月底公子便与那招惹人喜爱的魏家小姐成亲了。从前的公子,抚琴声清冷寡绝,指尖起承劲道虽雅润而暗藏狠厉,颇有运筹帷幄,凌驾于世俗人情之上的凉薄睥睨。 叫鹤初多为感叹,赞赏京都无出其二是也。 成亲后的公子琴音,虽则无显然变化,而略添了一缕莫名柔和的恻隐,不自觉地埋伏在那弦丝旋起承合间。 鹤初先生年芳二十三岁,已算见识过多少市井聚散离合,心中颇能体会。 她便抿唇,淡然一笑道:“公子花费巨数,颇费功夫去请年迈的隐士,可是为了让我早日施针成功?确然,公子既已成亲,不仅有朝堂事业,亦有了家宅欢愉。天下之大,是我鹤初该辞行的时候了,以免再为麻烦。” 谢敬彦颔首乍听,便知道她误会了。他心中对鹤初颇为敬重,一种类似于谋臣或知己的动容。 但当初他找到鹤初,收她于麾下,乃是为了庆王一支之事。鹤初先生入府后,彼此抚琴畅谈,方觉亦多有收获。 但自己重生而来,何能告诉她,若任由司遨继续霍霍下去,接下来还要扎她几年的针。 男子攥着漆晶的黑玛瑙串珠,解释道:“先生此言差矣,你我以琴会友,怎叫麻烦?但也正如先生所言,天下之大,处处皆为风景,先生值此佳年,理当早些恢复,而得以见到山川江河,人海攘攘!” 又道:“盛安京本是你母族之地,却因多年前大理动荡,使你不便见皇室族亲。只谢某依旧认为,这其中必有故事。盼先生早日治好毒蛊,好能解开渊源,光明行于世间。便是住在府上,绝无打扰一说,切莫生分。” 一席话听得鹤初先生默然失言,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个。 鹤初的母妃乃庆王之妹,外面隐有流传,当年是淳景帝射伤了舅父庆王,又牵累自己的母妃与太子父王,被大理旁支叛乱灭门了。 她对大晋皇室是冷淡无情的,甚至希冀有一天能当面质问,或是亲手报仇。只她中毒不便,暗中又有人在搜寻她踪迹,轻易不可暴露了身份。毕竟母妃一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昔年照拂的仆人所剩寥寥,她得保住性命。 她能隐约感知一道黑黢轮廓,即便从未识得模样,亦觉那是个冷俊无俦的身影。 只叹是无缘的。 鹤初先生浅笑一叹道:“我自襁褓起就在四处流浪,唯独有个比我年长一岁的阿兄,听说也在那场动乱逃跑中,连同抱他的老仆被箭射穿了。对所谓大晋皇室的荣耀,从无感觉。但公子说得对,若能早点治好,总能更多选择。鹤初便仍在府上住着吧,公子的好意受之不让了!” 秀逸白皙的手腕相握,抱了一礼。 正此时,谢三郎浓墨睫羽一扫,睇见通盛典当行的萧掌柜竟然找上门来。掌柜的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隐约叫人猜度出何事。 他便启口问:“萧掌柜的过来作甚?” 萧掌柜的三十来岁,本是个利落人,连日被魏妆催得有苦难言。唯恐有碍宗主颜面,先两手把门关上,叹息道:“秉宗主,少夫人适才又过来了,属下没办法,只得答复她已经找到了买玉之人。少夫人放话三日之内必须见到玉璧,否则就叫宗主你亲自出面。这可怎么是好?莫不等于出卖了宗主。” 啧,平素对他伶牙俐齿,忽冷忽热的,需要他时分明很懂利用…… 谢敬彦听得冷笑,但知魏妆是拿不出赎银的。一想到释解前嫌之后,女人的柔情似水,他容色却温雅,挑眉道:“那就让她来见我好了!” 见对面贾衡已将外卖递给了谢莹带回,便踅下楼去。站在酒店门前稍顿,却命打马车去翰林院衙房。 贾衡纳闷:“不惦记媳妇儿么,怎么还去衙房办事?”深知公子心思叵测,动作还是乖乖顺从。 车帘子随风轻拂,谢敬彦又想起昨夜的香闺交缠。那情-爱有毒,因了前世克制数年,一沾她便难舍收放。箍着女人娇娜的身姿,舍不得她受累,却恨不能摁她入骨髓,让他满心间里装得全都是她。三个晚上,他竟是已把次数支用得只剩了一回。 便忍忍也罢,总好过再被她套牢一世了。 选部备考前夕,他心中已定下了去向,但仍忙到深夜亥时了才回去。乌檀木鎏金大床上,魏妆已经酣睡香甜,娇媚身姿系着一抹丝薄蚕衫,隐约丰酥绽起。 谢敬彦解袍上榻,隔着光线打量了一瞬。女人惦记着养生保命,总事后怨怪他搅扰了她的睡眠时辰,却可知谢敬彦尚未尽然肆威。而她这几日红颜姝粉,分明美得更为动人心魄。 看得他又忍不住,想要覆着啄舐。 迷离中的魏妆睁开一隙眼缝,瞥到了他的动静,惺忪冷谑道:“左相大人自重,且莫骄奢-淫-逸,朝堂大局还等着你……你我性命也是……” 又忽地翻个身姿抱住他长枕睡着了。那小腰儿雪白,纤蛮得柔软一握。 也不知是梦话还是真心奚落,谢敬彦却怎能被她轻慢,让情-欲左右。 第154章 他还没这般不坚定,便堪堪捺住了。只长臂一揽,将女人箍进怀里歇下:“别躲,抱着睡。” 或者有些感觉体验过了,忽然缺了亦想念。他总要卸下魏妆的防备。 * 谢敬彦果然说到做到,奚四那件事儿没让魏妆插手,便设计让谢莹晓得了。 眼看着斗妍会将近,各府贵女们都在提前准备着裙装打扮。初八日,霓裳坊的伙计过来请谢莹,说店里新出了几款紧俏的遮阳伞,让谢三小姐得空去瞧瞧,晚了便卖光了。 谢莹对今年的斗妍会格外上心,这是她出嫁前的最后一次夺魁机会了,还是和心爱的奚四郎一块参加呢。 当日下午她便带着贴身婢女前去挑选。 回来的路上天热,车夫把马车调往近路走,从永昌坊附近的一条巷子经过。结果在拐弯处,谢莹掀开帘子一看,竟然却看到了奚淮洛的身影。 男子高挺身躯微俯,手牵着一个眼熟的女子站在一处私宅门前。 奚四郎一边帮她拂发,脸上有着叫谢莹生疏的薄鸷,却兀自做出耐烦柔和的表情。问道:“端午到现在几天了,萱儿的寒凉也该过去,可以考虑把那两包药服下。这次的大夫乃是我格外仔细找寻的,不会有甚么损伤。” 说来,这也算是奚淮洛比较小心的一次了,到底谬萱瘦弱,不可对她强硬。既有点怜香惜玉的情意在,还怕强硬之下,万一惹出祸端来更麻烦。 而那女子,竟然却是谢莹先前见过几次的宣威将军府谬萱! 谬萱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捂着少腹说:“洛郎再过短短几月,便要与谢府三小姐你侬我侬,鸳鸯百年了。我知你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却忘不了你我的情分,奈何你们总算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而我却不知如何自处。腹中骨肉是我和洛郎的结晶,多么希望它能在身体里留住呢。只寒凉刚过,又且是端午阳气最盛之时,母亲说此时若喝那些,唯恐身体承受不住,让我再等等。” 奚淮洛听得暗自冷笑,也怪自己,以为柔弱便是好哄的,结果人家竟然当真了。想着让他早点娶她,竟是漏服了避子药。 奚淮洛此时是诚心娶谢莹的,这个谬萱虽暂时也舍不下,谁让怀上了?现在只能早早打发了去! 解决了那块肉,或给她推一门还不错的亲事,算补偿了她便是。譬如林梓瑶与忠远伯府那弱恹恹的二公子。 奚淮洛纳着性子,温柔道:“越早服下,越能保护好你自个身体。乖,听话,我奚四娶谢莹委实无奈,奈何母亲安排的我无可反驳。但萱儿始终在我心里,便我成亲了,也不会亏待于你的。” 谬萱脸上的潸然,仿佛已经明白了,这个孩子一旦去掉,眼前隽朗男郎也就如沙子一样漏出指缝了。 可若是不去掉,来日她又以何面目示人呢,只得抿唇点了点头。 眼看着两人分开走远,拐角处的马车里,明明是个炎热的天,谢莹的身子都仿佛冻成了冰块。 还是后来风吹动了耳环,她才恍然回过神来。马车隐蔽,没被奚四郎当场发现。也还好她惊愕得顿住了,没有叫出声来。 说到耳环,谢莹又想起了奚四用嘴唇含着,给自己挂上的那对翡翠如意。当时把谢莹感动不已,却万万没料到,果然是谬萱的。难怪蹴鞠赛那日,裘二小姐争吵得寸步不让呢。 谢莹只觉胃里翻涌难忍,所幸出门戴的不是那一对,没能当场扯下来丢出去。 便留作个物证。 回到谢府后,她就扑去闺房里大哭,嚷着必须要立刻退婚。 汤氏不晓得何事,过来盘问,谢莹一抽一泣地把事情经过都复述了一遍。又说如此龌龊之举,若是母亲再逼她嫁,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里饿死算了。 汤氏自己两个亲生闺女,谢芙和谢莹,加上老夫人收养的大小姐谢芸。谢莹虽不似谢芸、谢芙那般会来事,然胜在瞧着喜庆,看着踏实,才能让汉阳郡主一眼瞧见了就钟意。 这本是让汤氏骄傲的一桩好事儿—— 昔年谢老太傅偏心二房老三,眼看着老三在御前得用,汤氏便想往太后那边能攀交得上,如此大房又有爵位在身,总不至于落了下风。 这个时候,若与奚府退亲,就相当于把奚府得罪了。想那汉阳郡主多么高傲,何能容得下自个儿子被人退婚。 汤氏忙捂住谢莹的嘴巴,让她先待在房里别声张,又让自个大儿子谢宸出去打探一番,看是否真的属实。 结果可好,谢宸偏巧在正要去永昌坊的路上,却临时发现了奚四与光禄大夫家的小姐林梓瑶,两辆马车先后往另一个巷子里去。 谢宸蹲守了半日,便确定了这奚四郎是个脚踏多条船的渣滓,不仅有和谬萱,还有个林梓瑶。 谢宸是大房长子,平素性格沉敛稳重,回来便好不愤慨。思想着,有曾听说过奚四似乎风流倜傥,只当是传言,没想到品行如此。 谢府德高望崇,不论嫡庶,姐妹们都是一视同仁、千金娇贵的,何能把嫡亲的二妹配给这样角色? 母亲便不舍得,做哥哥的也要把这桩亲退了去! 汤氏没得主意,闹到了罗老夫人的上院里。 第155章 晌午时分,罗鸿烁谴走了闲散的仆从,沉着脸端坐在正中的靠椅上。大房的三个公子和汤氏、大少夫人司马氏也都在。 谢莹因了心里难受,寻到魏妆的云麒院里哭诉,这件事魏妆便也算“间接”地晓得了。老夫人那边叫谢莹前去商议,谢莹就把魏妆和谢蕊也都叫了来,哭啼啼地坐在下首的侧座上。 罗鸿烁皱着眉头,自个也是摇摆拿不定主意。那汉阳郡主气势颇盛,更偏爱谢莹,前阵子刚送来一副上好的镯子,还把亲事的日子都已敲定下来。 忽然退婚,两家都没面子不说,谢府还得罪了奚府,变相地把大长公主也都开罪了……可孙女是自己的,谢府更加百年的世家门阀,门第清贵岂能破坏。 罗鸿烁看了眼谢莹,难得慢吞吞地说道:“退婚总是需要退的,明知是个这般不负责的人品,若还能把莹儿嫁去奚府,那是把姑娘把火坑里推,我们谢府做不出来,传出去也要让人戳掉脊梁骨。可这事儿,错原本不在我们,提出来却是我们错了,怎么着都有损门楣,奚府那边也不好开口。大伙儿都别拘着,且说说看怎么办吧。” 汤氏是舍不得的,但也没办法舍不得,便憋着不说话。 谢莹一副生不如死地哭道:“若然如此,我便出家去算了,今后谢府少了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嫡小姐,我还能为你们念经祈祈福。” 哭得越发伤心落泪。 魏妆看她是真的坚定,便有心帮一把。 心想,还得是谢三郎擅用手段,这件事是大房自己挑出来的,没把她掺和进去。 只斗妍会还有十一日就开始了,最好在这之前把事情解决。 魏妆的花坊在斗妍会前两日开张,到时正要趁官眷夫人们都在,好让自己伺弄的花亮一亮相,打出去一波名声,利于做开业优惠的宣传。 尤其谢莹的两盆香玉牡丹,乃是头一次出现在宫中娘娘贵妇们面前,魏妆意在拔头筹。 她想了想,便说道:“孙儿媳这里却有个主意,既能让奚府主动退婚,且让林、谬两家自个去承担责任,谢府更能全身而退。只是那谬小姐如今怀了孕,事情还要赶早解决,免得没了证据。具体细则,需要各位的配合。到时谢莹不会被连累,还能在斗妍会上一展风采,再找个可靠的夫婿。” 话说着,就把自己的计划述了出来。她现在既已成亲,算是谢莹的三嫂嫂,不必再称呼莹姐姐了。 老夫人听得诧然,这般主意却是甚妙,先说不会被牵连,那奚府还要觉得对不住谢府。想不到魏氏女出身州府,谋略出彩啊,不禁对魏妆刮目相看。 当下便留下几人,仔细安排了下去。 第80章 斗妍会每年都由宫中得脸的娘娘筹办, 去年是杜贵妃与董妃,董妃最会来事,办得好生出彩。 今年更了不得呢, 这些天消息已经传出来,乃是焦皇后、杜贵妃与沈德妃三位主宫娘娘张罗的。蹴鞠赛上, 太子亮相风头超群,梁王、宣王队也扣人心弦, 绥太后看得高兴,据说连带着对皇后的态度都缓和了许多。 内宫和睦, 由此可想, 今年的斗妍会该有多精彩! 还有十天就要开始了,各家的贵女千金们都在忙着准备。不仅花市上的彩盆、花肥、土壤卖得走俏,衣庄首饰铺也都生意热火。 听说霓裳坊新出了花折伞, 林梓瑶便前去瞧一瞧。端午一过, 天气顿然热了起来, 到时面帕、娟丝、遮阳伞与扇子等配饰,哪一件都缺不得。 去到店里,果然济济一堂, 得知消息的贵女们已经早就来了。林梓瑶好容易买中了一把芍药簇蕾丝的款式, 心里却甚不自在。 适才听店伙计议论,竟然在这些新货还未正式开卖前, 就已经先通知了谢侯府的三小姐前来挑选。 这霓裳坊号称京都女子第一大坊,原也是个看人下菜的!看谢侯府台阶高, 这就先通知了谢莹。可京都也并非谢府一家独大呀, 盛安京最不缺的就是达官贵族, 它怎不通知大长公主府去? 林梓瑶从店里出来,脸色不太好看, 恰巧遇见了军器监的甄六小姐。甄六小姐也是来选面帕的,好日子没见了,看林梓瑶似乎有心事,就邀她坐上自己的马车,一道儿聊聊家常。 天气热,甄家的车夫拐了近路,正待要走出一条巷子的时候,林梓瑶竟然却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奚四郎,他别以为戴了顶蝉翼夏笠帽,自己便认不出他了,就他那肩那身板,化成灰了林梓瑶都识得。 而他手里牵着个窈窕单薄的女子,看着柳弱花娇的,一只小白手还下意识捂着少腹,由身旁的婢女撑起一把遮阳伞。 伞一看就不是在京都三大坊买的,显然没甚家世。 而他们身后的店门,乃是一间不起眼的医铺。 好呀,他奚四口口声声永生永世只爱自己一个,离不开脱不开她林梓瑶的香闺浪怀,竟然却好起了这盘素菜! 甄六小姐与林梓瑶相识多年,多少隐约知道些梓瑶对奚四公子的眷恋。奈何汉阳郡主坚决不同意,最后好像两人便绝了牵连,而林梓瑶也许配了忠远伯府詹家的二公子。 甄六小姐思量,毕竟少年时的动情最是纯挚难忘,兴许梓瑶见到了这副场景勾动旧绪了。 第156章 甄家五哥是从医的,在太医院做医博士,对医术时有回府交流。六小姐便说道:“听我五哥说,女子若然孕了骨肉,就总会下意识用手托着小腹,这奚四公子莫非……” 林梓瑶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本来就天气闷热,只觉得胸口气血上涌。她倒不想这样轻巧揭穿奚四郎,且看看他到底要去何处,给他个机会看是否误会。 结果却眼睁睁看着奚淮洛牵起那女子上了马车。小伞阖起,瞥见女子半面侧脸,果然是和自己完全不同风情的,我见犹怜般轻薄美人。 林梓瑶便命车夫尾随其后,待逐渐往宣威将军府方向走,林梓瑶再也按耐不住,便跳下马车上前一拦,扬声喝道:“奚四郎,你给我下来!” 奚淮洛很窘且怒,他今日特地换了穿着与马车,又戴起笠帽,这林梓瑶怎的竟都能嗅出风声来。 连日拖累着谬萱的事,他都已经没心情去找林梓瑶了。只道是谬萱忽然不肯服药,非说怕伤及根骨,定要奚淮洛带她亲自去瞧一瞧大夫。 结果可好,她许是忧心难眠,那大夫也是个不知周旋的,竟直说了她气虚底弱,不适合滑胎,否则怕一世再难受孕。反而鼓励她说,倘若将孩子生下来,或能借月子时机将养出好体魄,之后再生育便轻松自然多了。 这叫奚四可怎么办为妙?想要哄好谬萱,只好亲自送她回将军府附近。却又在半途的大街上,遇到了林梓瑶这个麻辣刺头儿。 奚淮洛只好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道:“林小姐唤本公子何事?” 他脸色寻常,桃花眸微乜,若端方君子正派。 还称起“林小姐”了,平素可尽是阿瑶,瑶儿,心肝宝贝,甚至骚浪妖精,此刻装得正经了? 林梓瑶一点也不怕,她倒是气得什么都可以豁出去,奚四既舍不下她,却不肯为她争取。他母亲汉阳郡主说她克夫,林梓瑶只得定了忠远伯府詹家的亲,偏是定了亲,那詹二公子却逐渐羸弱,被汉阳郡主说得好似真成了克夫的,这股气憋得林梓瑶好生内伤。 奚四郎好处沾了,却还能做出这种负心的事来? 她尖着嗓子道:“何事你心里清楚,莫问我。还有坐在你身边的另一个,也叫她给我滚出来!” 话未说完,却听里面女子嘤泣柔弱道:“洛郎,这是怎的了?萱儿害怕……” 洛郎,萱儿……莫非宣威将军府那二房的谬萱?就说呢,上次在谢侯府的寿宴上,忽觉得她目光总与自己交叉,原来都是为了看向奚淮洛。 竟勾搭的时间还不短。 林梓瑶高挑眉眼,两腮若桃,性格张扬,最是讨厌白莲般的小贱人了。心里醋坛翻倒,两步上前撩开帘子,便把纤矮了半个头的谬萱揪出了马车。 甄六小姐眸光忽闪,忙惊呼一句:“梓瑶,记着你光禄大夫三品的身家,莫要冲动行事了。” 还好今日甄六邀了林梓瑶坐她车里聊天,否则都不知被这对浪人瞒到何时。 正值街市最热闹之时,忽听着又是“奚四郎”、又是光禄大夫的,啧,皆为京都贵胄啊! 还一男二女的,莫非发生了什么苟且事?可若是奚四公子,他早已与谢侯府的三小姐定了亲,据说汉阳郡主还颇为满意来着! 一时间人群纷纷围拢而来,看起了热闹。 林梓瑶才无所畏惧,她并不想嫁给忠远伯府詹二公子,对他太熟了,没搬新府之前门对门,何来半点儿新鲜?是奚四郎跟她说,莫不如嫁个短命的,之后他们便能更加长久,她才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 谬萱被猛地拽下马车,踉跄了一下才恍然站稳。看着眼前高腮扬眉的女子,她回头望了望马车里,正错开桃花眸目,只默然看去地板的倜傥男郎……似乎便明白了许多。 而袭面而来的危机与威胁感,却也让她在仓促间迅速掂量,许多东西原来并非所见如所闻,但她若险中求争或许还有一线可能。 前两天谬萱本准备狠下心服了药,可偏是奇妙,身边总遇到抱着胖崽儿的妇人,听着旁人艳羡夸赞的言辞,还有人叹惋说不慎滑过胎,再也生不出孩子。谬萱便害怕犹豫,央了奚淮洛一定要亲自瞧瞧大夫,不料却瞧出了这般意外。 ……他也并非仅只自己一人的,谢莹,林府的。 她向来脆弱憋屈的眸光里,溢出了些微精厉。 第81章 适才在马车里与甄六小姐闲谈, 两人喝了几杯冰镇的杏花酒,酒中加了饴糖,甜得易上头。 林梓瑶的气焰越盛, 撇嘴冷笑道:“堂堂四品宣威将军府的小姐,竟这般寡廉鲜耻, 晴天大白日的,坐在人家有未婚妇之夫的车里。你们谬家就是这样教导府上嫡女的?你有什么资格叫他‘洛郎’?” 女人之间的敌意总是敏感, 这短短须臾间,谬萱已经猜出了多半。 听林梓瑶把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 名声亦毁。她把心一横, 捂着少腹,挤出两滴眼泪道:“林小姐何必为难我,洛郎……我怀了洛郎的骨肉。” 她言语忐忑哽咽, 低声轻气的, 就像是因为惊惧失措而慌不择言, 却听得人群都炸开了。 第157章 啧,未出阁已怀有孕啊,还是谢侯府的准女婿!大长公主的亲外孙! 周遭议论声沸扬, 林梓瑶脑袋一热——“啪!”谬萱话音未落, 脸颊蓦地挨了一巴掌煽。 林梓瑶将满十八岁,比谢莹稍小几月。她十四岁就搭上奚淮洛了, 结果不到半年,奚淮洛定了谢府三小姐的亲。十六岁时她不慎怀了身子, 那年便悄悄去掉过, 是后来学得乖了, 防得仔细,才没再受那般剥离的苦头。 彼时奚四郎也未及弱冠, 给她送来药包,只当彼此年轻无经验罢。却没想到,转头间,另个女子怀了他骨肉,他竟然亲自带她去瞧大夫。 林梓瑶不管瞧大夫是为了去掉或留着,只这态度的差异就让她无可忍受! 她眼眶一红,嘲讽道:“贱人,什么叫怀了洛郎的骨肉,我从十四岁认识他起,你在哪里?” 那一巴掌打得谬萱连退几步,吓得奚四再装不得事外人,连忙跨下马车,兜臂扶稳住。 脸颊滚烫,谬萱阴恨地剜向林梓瑶,凄弱地贴近男子胸膛:“洛郎好痛。” 奚淮洛只想快点儿撤场,皱眉道:“梓瑶,你当街在胡闹什么,有事不能之后再说?” 但他不扶谬萱倒好,一扶林梓瑶心都碎成瓦片,冲上前便撕扯掐挠起来。 惹得一条街上的人群,围得里三圈外三圈…… * 距离并不远,魏妆正在花坊里准备着开业用的小礼品。 她的簇锦堂起初主要经营项目是卖花、寄养花卉与医花,其实还有一项,便是魏妆的拿手绝活儿——她调配的营养壤与花肥、药水等等。 但这属于独门技艺,须匀出精力来亲自调配。若要常规售卖,只待绮橘来了京城之后,多招两个伙计,再将业务开展起来。 待花坊开张后,她预备了一百份精美包装的赠品。前来买花的前一百名顾客,送一包簇锦堂特有的营养壤或花肥;开业半个月内的各府寄养花卉,皆得八折优惠;且消费满二十两银子可赠送一次免费上门打理机会,消费满三十两送两次,满五十两送三次。 这些她已经联系了砚香居制成小彩页,届时雇人去发放。 崔氏母子原本在旁帮忙,儿子叫崔翊,二十出头,是个干活踏实卖力又话少的。崔家婆子却耐不住了,听见外面沸沸扬扬,连忙地丢下纸包就往街上溜去。 一会儿满头大汗,只作大开眼界的模样,跑回来对魏妆复述道:“可不得了,当街打起来!那奚公子应该是私下脚踩两条船没跑了,好巧不巧,两条船今日竟迎头撞在一起……林府小姐绝不是个吃素的,见奚公子护着那有了身子的谬府小姐,撕扯得叫个厉害。又是揪脸又是扯嘴抓衣,把奚公子扯得帽笠歪了,脸鼻子和嘴角也破了皮。路上人们围得层层叠叠,戳着手指议论。我见那奚公子也觉得没脸面,几次想要逃脱。偏他将那袍摆一拂,脚下刚迈,谬家的又拖住了他,生怕他走了自个儿遭殃。” “奚公子只得环着谬小姐,用脊背挡着。林小姐也是有多爱他呀,打得既哭又唾骂,忽而上手抓,忽而抬脚揣。她莫非忘了,奚公子背后什么来头,这事儿待传到汉阳郡主耳朵里,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怎么相处?……后来奚公子觉得忍不住了,就把谬小姐一把塞进马车里,准备逃离现场。林小姐怒极伤极,立刻冲进甄家小姐的马车,不知哪里捞出了根二尺来长的擀面杖,竟是在奚公子的背部砸了好几棒槌,才容他落荒而逃。要我说,那奚公子对林小姐也应该不算没感情,这么打他一句也不多吭。接下来还不知怎的解决?甄家小姐却是真的惨,出个门撞上了如此热烈一幕,吃瓜都吃得心惊胆颤!” 魏妆元宝髻上系着绢巾,半挽软烟纱的收口袖,边坐在小椅上分装礼包,边听得噙起唇角。 这才是第一盘布局呢,好戏刚开场,收效已然显著。倘若比作戏台子,那林梓瑶分明超纲发挥了,魏妆也是真没料到她竟这般用情奚四郎。 而实际军器监甄家的六小姐,乃是谢四郎谢宥找来的“引线”。甄六小姐爱慕谢宥已久,奈何谢府丁忧三年,便藏在心中未表露。谢宥因与甄家五哥交情来往,对甄六小姐早已心有属意,也差了层窗户纸没捅破。 前世的甄六小姐,后来便成了谢府上的四少夫人,虽然不得汤氏瞧上眼,但为人识大体,此事叫她出面却是妥当的。 那天在琼阑院里,魏妆把计划说出来后,罗鸿烁找来谢宥让帮忙去与甄六小姐说说。谢宥还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魏妆,自己钟情甄漾已久,从未对人提及,又怕祖母看不上军器监四品的身家,到时伤了甄漾的心。三嫂初来乍到京城,平素只与三哥亲昵,是怎的看出来这些的?却暗暗又令谢宥佩服。 旁的不说,谢莹遭遇让人气愤,谢宥身为四哥理当责无旁贷,他就把这事儿同甄六小姐开口了。只说让她帮忙当日与林梓瑶同坐一辆马车,拐去某条巷子里走近路。 甄漾初听闻这话时,表情还稍许落寞,默默的溢出酸涩,以为谢宥心在别处。但谢宥说的她自然会办好。等到在巷子口遇见奚四那一幕后,甄漾顿时就明白过来了。 甄漾也是个懂事理分寸的,便存心提醒了林梓瑶一句,谬萱有孕了。以林梓瑶脾性,这件事便闹将了起来。 第158章 而谬萱的表现,也不算出乎魏妆的意料。这两日谢府故意找了许多幼崽、媳妇去谬府周围晃,乃是为了拖住她三五天时间。 魏妆猜度前世谬萱该是服下了落子药,被远嫁到边州去。但观她先前与奚四郎的对话,她并不全是单纯无辜,所以适才的反应,果然也盘算起心计来?如此倒好,只会更加发酵,越闹得起劲,谢府便撇得越清。 这还只是第一步呢,接下来且请让各家继续发挥。以林府的做派,前世敢私藏奚四与林梓瑶的私生子偷养,显见不是个轻省的! 见崔婆子说得唾沫横飞,津津乐道,魏妆便淡然一笑:“崔婶子说得对,奚四公子背后是什么来头,你莫非不知道么?” 听得崔家婆子嗓子顿噎,刚才只顾看热闹起劲,竟忘了奚公子乃是谢府的准三姑爷了。 连忙打了自个几嘴巴子,后怕道:“哎哟,可怜我们的莹小姐,这可摊上了什么事儿来?恕老奴大嘴巴,说得溜快!” 有个大嘴巴在跟前,谈不上好坏,但须将其管束得当。 魏妆系着礼包,嫣然说道:“崔婶子在花坊做事,嘴里忍不住想找人说话,虽也人之常情。但在我这里说说无妨,我权且当做闲话听听,在外头却要注意着分寸。老夫人治家严谨,仔细传到大府那边,便是我再想提醒你,也是来不及的。” 虽温柔却暗含震慑的言辞,看能否把这崔婆子收服到自己一边。 罗君老夫人甚是威严,治下手段严厉,前几天刚发卖了一对心术不纯的奴才,吓得崔婆子连忙点头应是。 又暗叹三少夫人真是个宽容柔软心肠啊,心里不免新添出几分敬惧。 眼下正值朝廷宣扬“弘德为本”的新风时期,皇帝诏令各宗亲世族勤于自省、规范言行,以为庶民树立榜样。 新风实施了一段时间,效果卓著,御史官们的日子可就为难了。每日为了奏本绞尽脑汁,不知该换哪个谁弹劾。 正巧奚四那边吵嚷得厉害时,一拨御史丞下了职准备去茶馆放个松,忽然逮着如此一桩铜鼓惊天、骇人听闻的大丑事。简直是救命口粮啊,岂能够轻易放过?于是次日早朝的奏本内容丰盛,很是加厚了一大沓。 淳景帝清早上朝一看,啧,洋洋洒洒,五六七八九十本,怎么说的全是变换着各种角度,在奏同一件事? 且翻翻,有说光禄大夫林府与忠远伯府既已定亲,两家可谓京都世族,却不约束府上千金的闺德,视忠远伯府颜面如粪土,同朝为官岂能如此践踏。 有说宣威将军府仗着昔年祖上给太-祖-帝牵马有功,才被赐了品阶,然不思进取,这么多年来也才是个四品,作风上却超凡不俗,糜烂败坏,竟纵容嫡小姐占人夫婿,婚前孕育。 又弹劾奚府乃皇室姻亲,一定意义上代表皇家的脸面,却做出脚踏多条船的不齿之事,让谢老太傅九泉之下如何安歇? ……种种,老御史、新御史各个侧重点不同,煸着花样儿的共享资源,但俱都言辞耿切,剖心掘腑。 淳景帝看在眼里,想到老长公主母女那副盛气凌人的做派,顿觉颇为棘手。牵涉着皇戚就不说了,只奚府、谢府、林府、谬府,哪一家不是经常碰面的? 而那几个字,“婚前孕育”、“皇家脸面”、“不齿之事”,更让淳景帝隐隐的脸颊抽搐。 皇帝就只想快刀斩乱麻,迅速把这桩囫囵事解决了,眼不见为净。 但这还不够,御前聂总管刚宣布早朝开始,谬府已告退的老将军便带着大房和二房两儿子,亲自入朝跪请上诉,求皇帝开恩主持公道来了。 第82章 原来昨日街头风波一传开, 几家府上立马就得知了消息。等到谬萱回了宣威将军府,谬老将军就动用了家法,打手板子罚跪, 让她把有辱门楣的前后始末都交代出来。又说她已丢尽名节,要将她去了骨肉, 即日嫁到边州的远亲那去做续弦。 说来谬家当年也是随同太-祖帝打下江山的,乃是太-祖马厩里的驭马夫。太-祖功成大业后, 封了这个能干的马夫为五品下宁远将军。但谬氏委实打仗无上阵经验,直到谬老爷子当家的时候, 才靠自己血拼立了军功, 一跃而升为正四品上宣威将军。 奈何生下三房儿子皆无意军营,只在兵部、上牧监等分散任职,宣威将军府就一直靠着老爷子的功绩维持着四品阶位。 但怎么说也是随大晋开国的老功臣门第了, 何容得这种损伤清誉的丑事发生? 谬萱经了白天一事, 也已看清自己原是被愚弄的一个。然而心里对奚淮洛的感情, 竟是仍不能放下。她却也多出了狠硬的算计来。 原以为只剩下服药一个选择,怎知道这般一闹开,摆在面前的, 要么是身心俱碎, 被“发卖”远州;要么还可搏一线生机,挣出一条巴高枝儿的坦路。 谬萱便把在元宵节偶遇奚淮洛, 奚淮洛信誓旦旦对她一见钟情,却对谢府小姐无感, 势必退亲娶她的种种都给招供了。 听得那二房妾室好不得意啊, 呸, 嫡女又怎样,却是个眼皮子浅薄的软耳朵, 看来连正房唯一的闺女都能打发走也。 岂料谬二老爷却从中捕到了便宜,他二房在谬家存在感不强,从前本不敢奢望攀附多高的门户。今次这分明就是机会摆送到眼前! 第159章 若能挂上奚家的胳膊,从此岂不平地飞跃?还能给妾室生下来的儿子,日后多几分助力。 谬二老爷便扑通跪地,声泪俱下地叩请老爷子,只道自己唯此一个嫡女,平素老实巴交,男郎都见得鲜少,哪有什么心眼子敌得过那郡主之子。再则,错分明不在谬府,是奚四郎自己说了要退亲娶萱儿,如若这般处置,却让奚府图了轻松,污名则落在谬府承担了。实为下策,切不可狠心远嫁啊! 谬老将军被蓦地一点醒,仔细想来二房孙女的确谦顺,这种事双方都有责任,不能自己全担了。于是今日一早,老将军就颤巍巍地携两个儿子上朝来哭诉了。 只见跪在堂前磕头耿切道:“孙女见识浅薄,不知分辨人心,奚公子信誓旦旦要退亲娶她,她才当了真。现如今骨肉已怀在身,可恶被林府之女一闹,却叫她连同我们宣威府颜面尽失,但求奚府兑现承诺,否则堂堂高门皇戚,如何立足?老臣斗胆,借着太-祖先帝对谬家的一份厚眷,求请皇上开恩支持公道则个!” 听得淳景帝真叫左右为难——谢老太傅乃三朝元老,其陵州谢氏更加是大晋簪缨显族,退亲或者同娶之事如何开得了口?可谬女已怀身孕,谁来负责,此事帮不得奚府做决定。 淳景帝扫了眼朝堂,还好今日谢家的都不在,龙案旁的记撰也是个傅姓编修,并非谢府三郎。 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理当树立德言表率,淳景帝便宽慰道:“此事责任在奚府四郎,老将军请宽心平身,容朕与汉阳郡主商议之后,再做评判!” 谬老将军既得这句话,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皇帝刚把谬家的碗端平,话传到了林府,林府却岂能甘心?林家好歹还是三品的光禄大夫,竟被他个四品将军府压在头上欺负? 自个姑娘梓瑶闹出了这事,那边忠远伯府只怕已经在商议着退亲了,之后还如何嫁人? 既然谬家腆着脸皮先发制人,告到了皇上跟前去,林府也不善罢甘休。 反正对汉阳郡主也得罪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林府便分了两拨夫人、公子、家奴,上奚府和谬府讨要说法去了。 而光禄大夫夫妇,连同林府的老太爷老夫人,则亲自携上厚礼与草席,上谢侯府来赔礼致歉。 赔啥礼致啥歉,不安好心的表面举动而已,分明就是想用道德绑架,来逼谢府主动让步说退亲的。毕竟谢府三小姐还没和奚四郎怎么样呢。 但抱歉的是,这两天谢府老夫人刚巧携几房夫人小姐到庄上吃斋去了,对这桩丑事还未晓得。 林府的家主主母们跑了一趟,但见谢侯府漆红高门紧阖,闭门不开。 而奚府和谬府那边的情况,各个都不是吃素的,三家人分别干了一架,打得府门前喧嚣闹腾,老的少的,好不难看。 想来这会儿风波也传到绥太后宫里去,下一步该由汉阳郡主出场了。 * 夜色携清风微凉,谢敬彦从衙房回了府,一道青绿官袍衬得颀隽笔展,门前贾衡勒缰打马。 谢府的几房夫人小姐妾室,连同着司农府上怀孕着的大小姐谢芸,都接去了城外的庄子上进补了。 谢府庄园山清水秀,饲养的鸡鸭鹅牛,肉实壮美,果蔬香甜,皆最为补益。 而不用上朝的大房老爷和几个下职的公子也跟着去了。晓得魏妆筹备花坊,尚待京中,谢敬彦便没去,留作陪伴。 此时各院里只亮着几盏朦胧的灯,回廊上的灯笼也比平日黯了三成,轻悄悄的。 谢敬彦先去翡韵轩里抚琴清修了一会,才往云麒院回房。 抚琴清修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即便之后位极左相权臣亦始终坚持。内省自身,外筹全局,是为操纵股掌,游刃有余。却非某个女人所说的,舍不下甚么红颜知己。 这五日来,夫妻各忙各的,回府后魏妆多已睡着。他见她白日琐碎,便也不忍打扰。今夜府上清幽,那柔缠的情愫却没缘由地从心底溢出,男子修挺身躯一路绕枫悦廊过去。 第83章 还有六天簇锦堂就要开业了, 魏妆正在花房里算着账本。她从各处花市采购的花卉和土壤原料等,今日运到了簇锦堂,崔翊母子俩已开始拾掇。待这两天继续整理完善, 再来全面打扫一番。 崔家婆子虽大嘴巴,喜凑热闹, 但母子两个干活勤快麻利。听说原也是谢府庄子上得用的家奴,因着被庄上管事推荐, 才到了城内的大府来。 想想罗老夫人给自己塞来这两人,却是用处甚大。 魏妆正在核对收货单与先前的订货账本, 其中部分花卉价格偏贵, 单个采买时不觉得,整体合计一遍就发现超出预算了。 把这些成本汇总,再有厢房里置办的起居需用等, 就已经支去了四五百两。 顿时让她生出了捉襟见肘的紧迫感。 时有愁开支的时候, 魏妆也想过, 既与谢三郎冰释前嫌,他谢氏富贵荣华,何不躺下安稳吃喝享受。 但一想到不甘把选择权再交予旁人, 寄望他人, 如今做着份自己的事业,总归是前景可望、灵活自主, 又觉得颇是值得的。 第160章 然那当铺掌柜的昨天派伙计来知会说,买玉之人同意把玉卖回了, 但须三千两银子。 说实在话, 以谢氏如此贵重的传家合璧, 三千两并不算多。魏妆若是先前早听谢敬彦解释玉璧的玄妙,没准还要开口多当它几倍银子呢。 三千两她此刻是拿不出的, 便和萧掌柜说,想后日当面见上那人一见,兴许亲自相谈之后,能够便宜稍许。 只最便宜两千五百两应是必须得,这钱该怎么办?难道又要问某个行走的人形钱庄支取么?或者把花坊暂时抵押给他置换银子,待开业后魏妆相信半年一年总能还上。 那天晚上谢敬彦从衙房里回来,似乎有着炙切的腾跃动静,可仅剩了一次机会,他莫非通通用光?魏妆睡得迷离糊涂,好像乜斜揶揄了他一句什么:“左相切莫骄奢-淫-逸,朝堂大局还在等着你”之类的话。 他谢某人那般视尊严为重,连日来便都恪守边界,没再对她有过超纲之想。 若再问他开口支钱,该怎的个引他下套才好? 正在边对账边思想着,听见门外一声轻咳,魏妆便晓得谢敬彦回来了。 成亲这些日子以来,男人不断给她靓衣宝饰的送进后宅。那几个知名坊庄都记住了魏妆的模样,倘若遇见,便总羡叹说,谢三公子对少夫人的珍重京都无出其二也。 又或是,谁说谢公子无意脂粉了,分明却最钟情青梅小娇妻! 何来的青梅,谁与他青梅了?不过十二岁上时见过一次他少年矜贵罢,不及他与鹤初先生相处长久。 魏妆对此还算泰然,前世谢敬彦便送过,送得魏妆起初惶然失措,明明景仰他却亦知他轻蔑自己,却为何还给她买恁多东西?后面送多了便都麻木不已,只以为谢府的常规操作,冬日银丝炭用得似家常便饭。 如今晓得了他对自己的情浓,这些行动便添了意义,东西收下爱意便也领去。 魏妆笑盈盈地扭过头来,漾起了黛眉杏眸:“郎君回府了,让灶上给你炖了莲子乌鸡汤,可用过么?” 自然是用过了。虽非她亲手所褒,但食材是她调配,谢敬彦深觉快慰。 他睇着女人格外娇柔的笑靥,令人如沐春风。心中想起萧掌柜的汇报,知她后天要去见那青鸾玉璧的“买主”了,只怕这里头又设置甚么陷阱。 上回用校尉刺激他吃醋,这次谢敬彦端看魏妆准备演哪一出戏;或是向他坦白把定亲玉璧“贱卖”了的事,那他便原谅她不计。 男子挂住女人纤莹的柔荑,语气雅然道:“用过了,辛苦夫人。这般夜深怎还未回房休息?” 漆浓凤眼瞥去桌上账目一扫,看穿她经费露头了,噙了薄唇。 魏妆未回房,还不就为了等他嘛……虽说等他的理由比较复杂。 先头既绝然拒了谢敬彦出资,说要自个独立运营,岂能被他看穿自己窘境。而且忽然之间,好像也说不出口来,先把还未开张的花坊抵押给他置换钱。 魏妆头一回开店经营,这其中技巧却与操持中馈有着差异。似同人们买了宅院后精装,一个不慎预算便超出了。 她把账本一遮,望了望周遭,而后侧过头道:“府里大伙儿都去庄上住了,倏地悄静许多,我不想独自回房。郎君何故把卧房搬去那院角,若你不在时候我该怎么办?” 这原是魏妆之前同罗鸿烁所说,存心布下的棋局之一,且待奚林谬三家折腾得差不多了,他们再携家带口悠悠然回来收场。 平日谢侯府各院灯火辉煌,人气鼎盛,一下子变得冷清她还真不习惯呢。 院角那处本是他谢三的书房,他喜清净,离主厢房远些还可以理解,成了婚却为何改成了卧房。 谢敬彦默:搬去那远处,自然多有好处!至少夫妻相处时,可以屏蔽周遭、释放天性,不计较有打扰。 他一听就是魏妆露怯了,蓦地好笑。都在这府上生活两世了,内壳已然三十妇人,却仍这般惧冷清。 前世谢三郎选部考职,调去了刑部,先任刑部郎中,后升侍郎。那几年魏妆每夜都得紧着他的一片被角抓住,没他在都不安心。 彼时亦是感情最为浓郁之时,只谢敬彦到底年轻,以为在夫妻交好时魏妆娇怯闪躲,是因为不喜欢。他虽着了她的道,便也生生克制着,不那么频繁地宠溺。 后来随年月渐历练,升至吏部尚书后,便逐渐悟出了她娇怯并非不喜。反而妇人柔美深处娇润丰盈,幽香爱涌,乃是极为沉浸欢快的。 偏奈何,夫妻冷场了。她因着怕身旁无伴,弄了那恶婢在床沿搅合,越发形如陌路。 男子微蹙墨眉,择辞解释道:“若是不调换,仍将花房移去那院角,此刻夫人忙碌事务,岂非更待不住么?天色既晚,便同我回房歇息吧!” 魏妆听着这理由的确立得住,便叫葵冬和映竹也都退下了,吩咐准备水房伺候温水洗浴。 嗔怪了谢敬彦一眼,喃道:“那你以后都早些回来。” 一个人睡的滋味,委实没有两个人搂在一起踏实。虽他克谨不逾界,可攥着那硬实胳膊,依稀他醇雅茶木熏香,就是睡得更为香甜。 第161章 “但听阿妆要求便是。”谢三郎被她一撩,绝俊脸庞微醉,这可是你说的。 女人重生后嘴毒刻薄,但偶尔甜润起来娇惹可爱,只把他忍得煎熬却不自知。 * 两人走在回廊上,夜色清寂,谢敬彦官袍凛逸携风,魏妆不自觉靠得近了些。 想起白天那三家的奇葩闹腾,说来这个办法还是魏妆照着前世谢府两个公子哥儿,冲去林府上门讨说法而想出来的。就让林、谬两家去奚府打闹,如此谢府便如莲花般摘了出去,坐观好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女子银粉织锦纹衣袂拂着男子袖摆沙响,她启口问道:“今日朝堂上,郎君可听那谬家的老爷子如何哭诉来着?传言为虚,我想听你形容更为真切。” 谢敬彦悠然事外,他对谢莹之事本寡淡,还没到最后一步汉阳郡主上门说情,谁晓得三堂妹会做出什么抉择。前世那林梓瑶都生下奚四的私生子养着,谢莹莫不是一样原谅了照过。 仔细自个妻子在这边费神用力,最后却做个空局。 男子闲冷道:“本官今日未去朝堂记撰,让另一同僚傅编修轮值了。” 啧,某人面上看似不帮,当日却出其不意地给奚四弄去了一拨御史丞。如此一来,风波愈发闹大,全朝野和京都百姓都盯着,哪家都丢不起那张脸。就连皇帝太后也要顾及皇戚的颜面,必然要快刀斩乱麻把事情解决了。 这种见血封喉的狠绝招数,非他谢敬彦运筹得最利落。 魏妆呵地一抿唇,柔声奚落着:“果然是权臣奸诈呀,这种时候把自个摘得干干净净。不过仍是要感谢你的御史丞,我知你便不信,但通过这件事,且让你看看女人退亲必然坚定,你三堂妹应是个有骨头的!” 奚府退亲,于前世经验计谋便为变数,她却是轻描淡写,不知朝局争斗险恶。 谢敬彦瞥见魏妆胳膊越挨自己越近,晓得她是下意识地惧冷清,干脆便攥住了那柔润小手。 男人回她一句轻讽,道:“唆使退亲,魏妆京城第二,旁人莫敢居其一。但那奚四浑人咎由自取,你郎君我却是无辜中伤的。”翻个面,又五指扣紧,好似要叫她离不开自己,这谢三情丝极为狭隙霸道。 魏妆被他攥得暖暖的,声也软和下来:“为了这一世活得安逸,一点心机又算什么,郎君这话我且听做夸奖了的!” 回到卧房里,隔壁水房的温水与浴桶已经准备好了,婢女退出门外守夜。魏妆为谢敬彦宽解衣带,男子攥住她手腕环住窄腰,蓦然俯首吻住了她的红唇。 还有一次机会,他今夜打算先用去了。五天未曾,天知道他多想念她! 第84章 卧房内烛火袅袅, 映照着暖意的色调,让人忘却今夜阖府的清寂,缱绻的情愫也不由自衷地弥漫开来。 魏妆仰起脸颊, 唇上被灼热的气息侵袭得酥麻,令人肤骨发颤。谢敬彦高挺的身躯将她箍紧, 女子下意识垫起足尖,五指攥紧他带着夜凉的衣帛, 心口笃笃地起跳。晓得了将要发生的事,却偏是顺势而为无力推拒。 忽而他的手掌去往别处, 她忙摁住他轻喘道:“婢女还在外边, 三郎恁地着急……我白日在花坊里伺弄花土,也还未沐浴洁身……” 既是谢敬彦买来的新婢女,自然不敢多嚼舌根。 他不屑一顾, 狠然低语道:“哪怕土堆里翻滚, 阿妆在我心中也似花香满怀!”霸道揽起她, 摁去了那乌木鎏金的大床上。 门外婢女眼见着床沿边,少夫人被撩高的双膝,地上逐渐落下来一层层软薄衣裳。想起前些夜偶然撞见的旖旎, 连忙规矩地掩上门退远了。 两世结为夫妻, 一切又复如初时般温柔与嚣挺融汇,彼此心跳近得密不可分。才仅经过三夜, 之后又隔了这些天的生疏,魏妆极为柔软婀娜, 谢敬彦眉峰微蹙, 生怕弄伤了她。 虽有那十多年共处一院的默契, 然而情愫却大为不同。身体是生疏的,在不停的接触中, 逐渐探索出新的悸动。魏妆卸下了那贤良妇德的束缚,变得更加天然去感受与绽放。 而谢敬彦则因了后来攒下的领悟,对她再不似前世收敛,该狠则狠该温柔则温柔。把魏妆要得牙根儿都软了,只是娇矜自如地婉转婀娜。 这女人在谢三心中便是妖媚,即便后来孕了子,也只会愈发的动人心魄。她如今去掉了那些束绊,竟惹艳得叫他陌生。 忽而谢敬彦迅捷而起,将她扣去了茶座旁…… 快一个时辰后,魏妆才低泣着攀住他肩头,逐渐回恍过神来。 谢敬彦抱她去水房里沐浴,水温放久了已渐凉却,他自己冲过了凉浴,便唤进来婢女伺候魏妆。 魏妆每夜都有泡澡的习惯,浴盆里撒着滋肤养色的干花瓣,她总要浸得浑身发暖舒畅了才结束。 但见那香花浮荡的水面上,少夫人肌肤白得发光,雪颈下隐约红痕簇簇,娇酥美满。旁边伺候加水的婢女,耳畔回响起满室声声挠人骨头的娇息,简直难以想象三公子是怎样地宠爱呢。 起初听说谢府公子采买奴仆,婢女进府来只见主子爷冷肃如禁欲,原来唯只对着少夫人难舍难分。少夫人这样子红润,美得人都不好意思多看了。 第162章 魏妆捂着胸襟,自己也羞于多瞧那艳妩。洗浴完回躺到床榻,已经至深夜亥时了,女人却满腔似虚似满的睡不着。 睇了眼身旁男子修颀的体格,还有那精悍的腰肌,回顾适才的过程。魏妆早已非单纯新妇了,不免心里啧想,这谢权臣一把子腰力真个超越常人。他何止谋略狠厉啊,力道使得更深沉。 平素府上人多,虽然卧房在院角,可魏妆仍下意识忌惮着那些非议,不敢娇声放肆。今夜晓得没人,却全然地沉浸开来,也不晓得刚才的自己表现到底如何,只知事后波澜平复时,两颊连到足尖都在酥栗,更别提嗓儿怎么呢喃了。 她忽地惦记起赎回玉璧需要的三千两银子,犹豫着咬了咬唇,脸颊发烫,冒出了一个引他上套的办法。 魏妆便柔声启口道:“郎君可要同我打个赌么?我赌这个月之内,你在明日前便会超出次数。若我赌赢了,你输我三千两银票。” 啧,原来挖的坑埋在此处,这个赌局分明堂而皇之的蛊惑! 身为谢氏宗主又岂会在意那二三千银子,魏妆急着要同他打赌,就是示意他可以继续索要。 但凡他今夜再超出一次,她就赢了这场赌局,三千两便入手了。 谢敬彦反问:“若你赌输了呢?” 魏妆一挫,复又正色道:“那么谢三郎则是当之无愧的正人君子,魏妆佩服不已。你我就将这‘月三次’的约定,贯彻执行到老矣好了。” 真够狠的,她却是宁可以色谋财,也不肯对他坦诚,把他谢氏传家玉璧当了的事。 既如此薄情,那么就别怪谢三不客气了。 适才只不过初初预热,他心底的炙切岂足以抵消。看来女人也变怡享态度了,否则何能说出这般主意。 谢敬彦自然极愿接招,凤目微闪,再给她个坦白交代的机会。他柔情启口:“阿妆忽然慷慨,可是又有哪里瞒着我?” 魏妆睇着男子冷锐眼神,略略心虚,偏作出骄肆一笑:“都已多年夫妻,谁也非纯情了,谈何慷慨。非要对不住你了才打赌嘛,就不能是你表现好?” 且罢,既然不要机会。谢敬彦唇角凉意,便顺水推舟道:“那就是还想继续?你常催促此事吵扰睡眠,但凡一开始赌,养生节奏却被扰乱了。” 那艳绝脸庞几丝怨怼,悠然悠哉俯看向女人娇润双颊。唯恐她事后反悔,须得把后果先作提点。 魏妆听出来,却分明就是在奚落她之意…… 其实她起初也觉打乱节奏,生怕行-房消耗了体力。然而每每那般交好之后,次日肤骨通畅,气色和顺,便是随意对镜一瞅都能看出来姝妍变化。 她愠起气来,就要背过身去躲开:“郎君若这样想,或者便不赌了。” 谢敬彦疏疏露笑,倾俯宽肩扣住:“阿妆提了这赌,叫我如何拒绝?话已说出口,赌就是,然我须再加上一条,没有限时约束!” 魏妆颔首点头。大不了不再催促他。 原本以为他那非常人的时长,乃是因着魏妆给的机会过少,而堪堪续航。每次轻则半个多时辰,重则一个多时辰的,宠眷得她筋骨酥怠。眼下给了他充裕的机会,应该能让她好生消受。 结果…… 府上夫人们都在城外庄子,不用早起晨昏定省。 次日魏妆醒来已近晌午巳时了,只觉那般惊涛骇浪之后腰臀虚脱,脚踩在地上都松绵绵。 谢三郎,他就绝非善茬,岂能据常理推论,被他吃到里外不剩了! “少夫人起床了,公子说今日不必喊你起早,让你尽管睡着则个。”映竹笑盈盈地走进卧房来,手上端着送衣裳的木盘子。 稍一抬眉,只见少夫人颈下的嫣红夺目,薄薄蚕衣根本都藏不住,还有纤盈腰涡处的丰腴。臀恁般翘啊,看得丫鬟双目一烫,连忙收了音。 没想到三公子原是遇见了少夫人,才染上烟火情缘的。 以为他当高澈云端,不近人俗呢。 * 魏妆也懒得出房门了,叫厨灶上把膳食端来自己用着。 灶房那边送来了一份灵芝鲍鱼炖鳄鱼尾粥,搭着几样精致可口的小菜。 粥是用鳄鱼肉、瘦肉沫、干灵芝片与鲍鱼仔,加了花雕酒炖煮一夜熬成的,用了使人补气安神,养颜护肤。乃是罗老夫人特地吩咐从城外庄子上,派人送过来大府的食材。 谢府虽对外美其名曰去庄上吃斋,实则分明是去进补呢。 谢莹这桩亲事遭遇,多亏了二房孙媳妇儿魏妆的主意,还有老三的帮补助阵。才能够绕开那三家囫囵败坏的,让谢府在一桩丑闻之外独善其身,干净地摘出去。 眼看着汉阳郡主即将登场,基本就可以携家带口回到城内了。 罗老夫人心里对筠州府来的魏女,难免添了许多分量。想起先前自个还苛刻门第轻慢,暗自也觉得过意不去,果然还得谢老太傅慧眼识珠,早早就为老三定下了亲。便对比先前寿宴之上各家的女子,就没有能盖过魏女风姿的。 罗鸿烁便凡有珍馐补益的,都特地命人送两份过来。 说来在谢侯府上,还没有哪房夫人姐儿得过老夫人这般惦记的待遇。 第163章 魏妆腰肢酸软,抬起勺子来都觉得慵松费力,用着粥却是胃口极好的。 回想昨夜被谢敬彦颠-鸾-倒-凤地伺弄,心里未免又羞又惊异。所谓权臣,原来他不止在朝堂之上凌厉狠绝,在闺房-情-事上更是狼子野心呢。 等到用完鲍鱼粥后,她便转去了花房,准备歇息半日,午后再去簇锦堂做事。 王吉走进来,给魏妆递了一枚精致的锦缎荷包。迎面见少夫人姝媚娇颜,都堪堪稀罕了一瞬,魏家小姐本身就够美的了,嫁给公子之后却是越发地惹眼起来。 王吉也不好意思多瞧,只恭敬道:“公子让小的转述少夫人,说之后这种赌约还可以再来点。他认赌服输,输得心服口服。” 书童边说边腹诽纳闷,以三公子如渊谋略,可有哪次赌约不赢的?除非他故设陷阱。 今早看公子输了之后,却周身若清气浮旋,神采奕奕,凤眸敛芒,分明情致甚好。 魏妆默:真是得了甜头还卖乖,叫他蹬鼻子上脸了。 她昨夜为了套谢敬彦的钱,的确欲擒故纵给了他机会,早知道那般“受欺-辱”……算了,为着荷包内的三千两银票,暂时还可忍。 幸好只应了他这个月。然而还有十来日消受。 魏妆嗔道:“告诉他,此一时彼一时也,别想之后。还有……夜里须早些个时辰回来!” “喏。”奇怪这酸甜不明的口吻啊,听得王吉挠挠头,紧忙跑去回禀也。 …… 午后魏妆补足了元气,便乘车去了永昌坊的簇锦堂。刻制的牌匾已经送过来了,魏妆核对过尺寸与字体无误,便让崔婆子先移去廊下擦拭,待开业那天再正式镶了红彩挂起来。 傍晚的时候,当铺萧掌柜的让伙计过来捎话说,那个青鸾玉璧的买主愿意稍微降低些价格,最低两千五可让夫人赎回。眼下玉璧已在铺里收着,夫人明日前去交钱换物即可。 魏妆一寻思,甚可,两千五百两用于买玉,自己还能盈余五百两周旋。未免夜长梦多,徒生变化,她等不住明日,当即就收拾一番直奔通盛典当行去了。 靠街市二排的巷道上行人不算多,她才命马车停在对面,准备前去一手交钱一手拿货。 忽地却瞥见,一道熟悉的挺括身躯,腰束玉带,风姿修逸。正从通盛典当行的门里踅出来,肃着容色上了马车。 那辆马车低调而豪阔,刻在魏妆的印象深处,竟然乃是化成炭都认出的谢敬彦。 他尚未开始入职刑部办案,这时候来当铺做什么? “宗主您放心慢行,小的定能说得圆通,让少夫人满意!”萧掌柜的夹在中间愁了快一月,宗主的颜面既不能不顾,少夫人那边又要找理由敷衍,终于!一早来公子松口让步了。 此刻掌柜的满脸笑容,露出了如释重负般的松快,恭敬地迎送出来。 哈,又闻见了生活的美好气息! 谢敬彦轻地一哂,隐在了马车帘子后。 好啊,谢氏狐狸。原以为同是一个战壕里的利益同谋,他竟然算计到了魏妆头上。 好处都归他得了,甜头餍足,魏妆赔了养生时辰又折本,最后只捞住堪堪五百两。 他是没料到她会这般着急就前来换玉吧?兴许以为她把玉璧当去即为不重视? 可魏妆只是因了重生而有十足的把握,故而才拿去当了,用做蹴鞠赛押注的本金。赛事结束兑完注后,分明中了欢炉散才退,次日也急忙地前去要赎回来。 她可没有不重视。 早已变作一朵墨紫透艳的黑牡丹,魏妆又岂是轻易好切磨的。她抿唇冷冷一笑,这笔账早晚要加倍从他谢三身上讨回来! 忽然记起蹴鞠赛赢回的那五千两,即便押注的比率他可上街去查,如何却恰恰好的被他估算出自己身家?魏妆恰是用一千两银子,赢回的五千两注金。 早前心里本觉得突兀,然而因与他对峙,却未作细想。 再又前世生下谢睿几个月后,起疑他在外或另置了外室,而藏在马车里尾随过他。那时只当他是查案而去通盛典当行,想来此处应是他谢宗主的私产。 魏妆便吃怒了,转身回到马车里,让原路返回了簇锦堂。 * 是夜,谢敬彦从宫中忙完御前公务。进入云麒院内,但见花房和卧房里空空如也,不见了魏妆寻常随处捕捉的声息。 遂问葵冬道:“阿妆何处去了?”怎的连主事的大丫鬟也少掉一个,莫名空敞。 昨夜和今日上午,女人都切切不忘地叮嘱他早些回府。谢三郎接连办完差事便回来,他到了她人却不见了。 葵冬卯着唇,吞吐地答说:“少夫人傍晚叫映竹前来,整理了洗浴膏露之类的,都送去簇锦堂了。兴许……兴许今夜宿在那边,不打算回来。” 又道:“她还说,三公子若觉得府上冷清,自己住去当铺好了。那里伙计热情,人多势旺,还能耍耍宗主的威风。” 虽未言及哪家当铺,谢敬彦却一瞬想到了通盛典当行。 就说下午离开时,似乎有道身影从帘子一侧模糊略过,竟原来被她撞上了。 第164章 可这事儿怨不得他,擅自当掉定亲和璧,打赌也是魏妆主动提出来的。他在宠眷她之前,分明给过数次机会坦白,她却是三番两次搪塞敷衍,只为着算计他银子。 谢敬彦把三千两玉璧价格降下五百,一则降太多反而显得假,以她那般心计,却叫她起疑。 女人若单纯起来,谁个恶婢都轻易相信,而若警觉起来,精明强干,分分毫厘都能引起她注意。 二则,玉璧“赎回”,她还能余下五百两支付开销,省得屡屡拨着算盘犯愁,又偏是爱脸面,不肯对他开口资助。本以为她今夜该松一口气,岂料却吃怒出走了。 有了花坊,她却是多了个拿乔使性的去处。 罢,既是那般惧黑的女子,总会心软待不住回府的。 谢三郎坐在书房里阅卷,从刚入夜的酉时一直端坐啊坐。烛火摇曳下,那清挺身姿冷贵如玉,王吉侍立在旁,只见公子两目盯着书页,面色无波无情。可是……貌似早该翻页了吧? 又或者平日这般情况,公子早该去翡韵轩里抚琴了。莫非是怕少夫人已经生气,公子去了鹤初先生那边后,她回来会更添一份醋吃? 王吉咳咳嗓子,唯恐说错一字而被罚抄书,只敢嘀咕道:“公子若要去接少夫人,还是赶早些,仔细过了子时,街巷上即便朝廷官员,无令牌也不允再走动。” 呵,一直忍到了亥时,谢敬彦再也熬不住。男子拂袍起身,对王吉冷肃吩咐道:“叫贾侍卫备马车!” 颀展袍服掠过,前去卧房里为她取披风也。 王吉:啊,这……都什么时辰了,公子果真一宿没媳妇在身边都耐不了。 京都第一寡欲郎君,今夕不同往昔也。但听他称呼的却是贾侍卫,而非平日的“贾衡”,便晓得这会儿应该老实做事。 王吉连忙屁颠颠打着哈欠跑去催马。 …… 簇锦堂里,崔翊整理完最后一簸箕碎土,检查了一番庭院四角,正要拴上门闩,便看到一道矜贵身影下了马车。 崔翊本就是谢府庄上的家奴,前阵儿才见过公子前去庄子打问消息。一瞥谢敬彦腰上的火凤玉璧,顿然便认出来,连忙恭敬道了句:“三公子这么晚过来,可是接少夫人回府则个。” 是个识眼色注体面的,懂得说话分寸。 谢敬彦看小伙子踏实勤恳,做事认真负责,便在心中添了褒奖。 淡声问道:“唔,阿妆现下何处?” 果然是来接媳妇儿的,只是少夫人……好像并非欢迎的样子。 傍晚回到花坊,崔婆子本要巴结吹嘘魏妆与三公子恩爱和睦,结果却惹得她冷了容色。 崔翊以此推断,今日怕是提不得三公子名讳。只公子清风霁月,在京都才俊斐然,怎似会与夫人闹矛盾的? 崔翊不由得窘了一下,本分答道:“少夫人在中间的主厢房里,说今日便宿在花坊了。” 谢敬彦往他说的方向踅去,这花坊从前本是悦悠堂,他早已熟络。一路却见先前的布置已焕然一新,风格别致,收拾得井井有条。 对魏妆的能力赞赏从未低过,她向来便是个精于打理的。 夏夜潮闷,虽有一进院却院落狭小,比之偌大的谢侯府而言,没能那般通透。 魏妆命映竹燃了驱蚊竹香,厢房门扇微开半面,好使得凉风能够吹进来。 女子半跪在地毯上做天竺柔体操,纤盈一握的腰肢,因着姿势凹下,而勾勒出婀娜动人的曲线。那胸襟如酥桃,丰媚柔颤,看得人目不能移。 谢三郎稍一失神,又复了一贯清凛从容。先前本觉得她搔首弄姿,练这些街头小札本哄骗人的招数。岂料在夫妻二人行事间,稍掰动她腰肢与双膝,却总会探索甚多新颖的微妙感触。 再一想自己二十两买的那一沓追妻密札,却也并非没有道理,譬如对心爱女子,该扯下身段讨哄之时,便需要些柔情蜜语。既体会到了个中滋味,她想练便练去好了! “奴婢见过三公子。”映竹惊讶地在门前躬身。 谢敬彦走进厢房,瞧见魏妆收拢了动作,便启口道:“今夜缘何不回府了?这里蚊虫多,如此简陋,阿妆怎能睡得习惯。改日整理妥帖,再过来睡不迟。” 男人神情稍许冷傲,言辞行止却温柔体贴。 着一袭上好蜀绸菖蒲纹常袍,窄腰束墨玉缎带,这谢三真是俊美得够可以,什么格调的服饰在他身上都郎艳独绝。 但这会儿都亥时快过半了,普通庶民早已休想穿行街巷,一会儿连他这般的身份也无特殊。魏妆今日催他早回,以他行事周全定然回得早,能拖到此刻才来,必是辗转寻思经过诸多矛盾。 没诚心,魏妆才没好气呢,撑臂从毯子上站起。自己沏了杯茶水,也不问问谢某喝不喝,反正他马车上有好茶。抿了两口,剜去一眼道:“谢大人为官为商,产业宏大,百忙之中如何抽闲过来?这里是我私人境地,承不住您高贵之躯,恕不久留。便是欠下的银子,羊毛出在羊身上,玉璧既已在你手中,从此便不认账了。且快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吧。” 第165章 真是咄咄逼人的,一个字都不浪费。 谢敬彦扯起薄唇,牵住她手腕道:“我回何处去?魏妆既为我妻子,你在何处,何处便是本官该回的地方。” 谁理他这些甜言蜜语呢!也真是奇了怪,上回魏妆在廊上吐槽了他清冷无趣、高崇在上之后,最近这人如似变作个人,昔年那傲冷的风骨何在? “吱呀——”映竹是个伶俐丫头,见此场景连忙知趣地关起门。 魏妆用破碎般的冷声无情道:“谢敬彦,通盛典当行的老板是你,你还要装什么糊涂?” 谢敬彦可没装糊涂,被她看穿了却也好,看她是怎么同自己解释的? 他墨眉颦蹙:“你既能两世都找去那里,我本以为阿妆早该看出的。凤鸾和璧乃是你我定亲信物,又为陵州谢氏传家的远古宝物,在你眼里却仅值一两千、两千两,说当就当去?我给你机会坦白,阿妆却一再搪塞,反过来又怪我生气我。然而在谢某心中,它却是无价的。” 话中暗示着,魏妆前世带丫鬟去跟踪他的一幕。那一幕被他瞥去后,谢敬彦忍捺了四五天,遂与魏妆恢复了房-事。 魏妆本以为他或者并未瞧见自己,只是刚好分娩过去数月,而自然恢复了而已。 听得顿时恼起,窘迫地攥起小拳要打:“可恶,原来你耍弄我这许久,论世间最奸诈之‘贤臣’!当初我便当掉玉璧,也只是想赢了钱便赎回,怎知却弄丢了,却如何对你启口。没想到却是谢宗主你假公济私,窃我当物,且莫提什么无价了。” 才刚修复好的彼此感情,谢敬彦怎舍得松懈,低磁嗓子抵住她红唇:“是你我婚约在谢某心中无价!既你不在,我空落无眠,今夜便也就寝在此作罢。” 蓦地在她脸颊吻了一吻,而后撩开床上薄被。花坊里的床榻可不及谢侯府的乌木鎏金大床,不得不说,魏妆为了省些开销,买的用度暂时精简,但谢三公子一点也不介意。 这院落狭窄,若夜半再似昨夜那般情涌,何能掩得住声息,床架子都不够他折腾。 魏妆瞅着来气,便披上罩衣,往门外走去:“那我回去好了,郎君独自在此反省。映竹,收拾东西。” 瞅着那袅袅娇姿,还未走两步,谢敬彦便忽地掠起了魏妆。脚尖离地,一声“啊”字轻呼尚未落尽,便被男子熨紧红唇,往外面的马车里抱去。 贾衡候在花坊外面,但见三公子进去好一会儿,忽地唇脸染了女子胭脂,从里头抱出少夫人,连忙利落地掀开了车帘。 侍卫一路驾车,但听马车里如何动静,也都如若未闻。 昏暗的环境中,谢敬彦把魏妆揽抱在怀里,单手拖住她的后颈。许久后,两人唇-舌分离,魏妆才娇虚喃道:“所以你便是那时,猜到我先重生回来了?” 谢敬彦勾开袖兜,将一枚青鸾玉璧挂上她颈间,低语道:“早猜到晚猜到,总是要猜到。既结为夫妻,双壁相合,此生便永不再分开了。莫非你忘掉你我两世的婚誓么?” 那情愫和氛围,勾着两个人心跳加促,忽而魏妆的薄衫从雪肩滑落,又情不由衷想起了前世成亲后的一幕。 彼此便在马车里忘情宠爱了起来。 贾衡驾着车,车轮子咕噜咕噜地发响,为要赶着在子时前回府,免得被禁卫巡逻看到。起先本不觉得有动静。后来逐渐听得女子媚柔无骨的娇息,隐隐的侍卫就猜度出来了什么。 偌大个汉子,也被那一阵一阵儿的嘤咛,听得耳根子发红。 贾衡心想,魏家小姐果真如自己先前所猜,是个惹不起的狐媚精啊。公子成了亲,都快被迷得变了副作风。 一直到谢侯府的门前,那动荡才渐熄下来。 这两日府上也无甚么人,都去了城外的庄子上歇养。魏妆双颊红粉,娇慵地倒在谢敬彦肩膀,腿足酸软得起不来了。而那马车的地毯上,已经被爱意湿却了一片。 谢敬彦便没容得她下地,反正没什么人看见,干脆就一道锦披遮住她,将她抱回了云麒院。 还得是有她在枕边,才能够睡得踏实。 …… * 隔日,风声四起,奚四郎脚踏几条床的这事儿太后都知道了,太后叫了大长公主和汉阳郡主母女入宫议事。大长公主是不管的,很是生气不语。汉阳郡主宠儿子,但这件事皇上态度强硬,不能丢皇戚脸面。 按照汉阳郡主的考虑,谢府肯定不愿意同娶,那么能怎办呢?也不能叫宣威将军府做妾,人家怎么说也是当年开国随皇帝打过仗的。 只能硬着头皮娶下来,便宜了那谬府的二房小姐。 但做此决定该如何同谢侯府开口,才是个要紧的事儿。 第85章 奚、林、谬三家的事儿闹出来, 奚淮洛不娶谬萱却说不过去了。毕竟满京城皆知他奚四郎,把人四品将军府嫡小姐弄大了肚子。 再则谬府二房老爷笃定了要巴上奚府和汉阳郡主这门高枝,同时又为了给自家门风挽尊, 生怕日后影响到别个公子、小姐说亲。 谬府便私下里到处散播消息说,自个萱姑娘单纯不谙情-事, 是奚四郎信誓旦旦对谢府莹小姐无意、必定退了亲改娶她,给人们渲染着责任乃在奚府, 用以给奚府施压。 第166章 这些话说出来大抵也令人信服,毕竟当日街市吵闹时, 林梓瑶也这般破口数落过。 如此一来, 谢府和忠远伯府才是在这场闹剧中,最无辜的那两个了。 尤其谢府莹小姐最是无语,招谁惹谁了, 明明主动提亲的是汉阳郡主, 汉阳郡主更是到处表态对未来儿媳的满意, 却被她儿子背地里用作风流的嫌厌借口。 汉阳郡主被这些闲言碎语气恼得几天吃不下饭,奈何关不住人们的嘴啊,皇帝太后那边又催得紧, 反复权衡几次, 娶谬萱就成了无奈之举。 汉阳郡主压根儿瞧不上谬家,问儿子什么意思, 奚四郎竟也自认只是玩玩而已,没想当真, 娶回来他也不会喜欢。但能怎么办?谬萱好歹还是怀了奚四的骨肉, 推脱不得。 但林梓瑶那鲁莽泼妇却是想都别想进门的, 别说败坏了自个儿子的名声,叫她堂堂三品光禄大夫家的千金做妾, 于理也说不过去。 十四号这天早上,汉阳郡主夫妇便仍带着一丝丝的希冀,携了厚礼前来拜访谢侯府。没带儿子来,生怕场面不快,到时开口更尴尬。 结果却吃了次闭门羹,谢府上下几房还在从庄子回来的路上,漆红的大门仍紧闭未开。 等到了下午,罗老夫人才率着家小悠然悠哉地回来了。 这一去五天,恰恰赶在奚四谬萱当街被林梓瑶堵住的那天早上,事情还未发生前出的城。 五月里正是草长鱼肥,野味丰富的时令,只见各个这一趟回来,都给养得容光满面的。即便是带着心事的谢莹,看起来也气色红润,多了令人讨喜的感觉。 而这便是让汉阳郡主最上心的一点,汉阳郡主私下里早就找人算过谢莹的八字,晓得乃是个旺夫有福气的。要么精明如她,能锁定谢莹定亲么? 罗鸿烁自然心知肚明,也有心让谢莹状态看着更好。要与奚府退亲没错,还要退得有“舍我其谁”的气势,让他们后悔去! 未时过半,阖府上下迅速地张罗起来,烧水的烧水,归置的归置,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上院里,罗鸿烁剔着茶碗,一边听留府的婆子汇报着事务。只道府上连日安稳,除了林府和谬府携草席上门“谢罪”,汉阳郡主早上也空跑了一趟。 还有就是……就是,三少夫人平素鲜少待在府上。老夫人去庄子的这些天,有一次半夜了云麒院还在叫水,去取水的婢女更是从脸红到了耳脖根,就如染了胭脂似的,满面羞赧。 婆子本是老夫人身边的二等奴仆,也是个有心眼的,便趴去了云麒院卧房那处的外墙听。只听得子时一刻了,三少夫人还在一声声韵律的嘤咛,忽而无骨地泣起“彦郎轻点”、“三郎太快了”。那声儿娇酥的,别说是院内婢女,就连她一个过来人的婆子都听得耳烫心跳。 又说隔日三少夫人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公子吩咐不叫她起床的,三少夫人连老夫人送回来的鲍鱼粥,都是端去卧房里用着。 前儿更是出挑,一直到入夜了三少夫人都未归府,近亥时三公子便亲自去接。接回到府上已近子时,少夫人被公子披着薄毯搂进来,公子可能自己都不晓得他颈子上、唇上都是红印子。当然,进了云麒院,第一件事还是先叫水洗浴。 啧,什么事儿能急得一下马车便匆忙叫水…… 话听罢,罗鸿烁的气息瞬然就短了一茬,这正是她先前最担忧的了。 那魏女娇娜天生,又且长于筠州府旷达军屯之地,性情约束比京中贵女少得多。一颦一笑间,成亲前就惹得三郎敬彦如若惑了神魂,日思夜想。及至结成夫妻,小两口儿在自个小院里,又无人约束,岂不是更加嗜欢。 三郎乃是老太傅亲自栽培的卓秀英才,未来朝中栋梁,何能耽于闺中纵乐?也怪罗鸿烁自己,早该把魏妆也叫出去才是。 老夫人心下不悦,担忧自个孙子。然而等到一会儿大房汤氏过来置喙,却又莫名地偏袒了起来。 汤氏自然也有她那边的婆子给她般般汇报——啧,从前都说三郎云卷云舒,德才与容俊兼备。想不到呀,竟然比大房的几个儿子还耐不住情致。 汤氏连歇也不多歇,当即乐哉哉跑到琼阑院里,便对老夫人含沙射影道:“母亲向来甚重门第,把咱们谢侯府治理得家风高尚,子女个个人中翘楚,不似旁的那些家族,出个这样那样的琐碎,三日两日落人闲话把柄。譬如宸郎娶的司马氏,瞧瞧多本分淑德,平日与老大房里是一点声儿也传不出……哪像三郎屋里的,夜半叫水都弄得恁大动静。这里不是外州府,是京城皇都,母亲合该管管,之后还有孙儿媳要入府呢,如何做出榜样?再则,三郎可是您眼中的沧海遗珠,你忍心看他纵意闺欢。” 罗鸿烁虽也觉魏女缺少贤妇淑德,但能怎么办,亲都成了。可被汤氏这番形容,却听得甚为不悦,她自个大房三个儿子两个待嫁闺女,事儿多得忙不过来。这都出城去享福了,还不忘派人盯着二房那边。一家子嫡亲,真就是看不得老三敬彦半分好! 老夫人就冷冷地回她道:“魏妆忙碌花坊,夜里睡得晚了些,年轻人莫不睡得晚?四姑娘蕊儿半夜还醒来唤吃的呢,这无可非议。你莫忘了,当日能迎娶到她,可是咱们谢府上人人期盼的,否则现在换做那饴淳公主,有得你消受!这次也是多亏她出主意,才让你大房丁点儿亏都不用吃,如此利落的处理干净此事。再要说起司马氏,进门也有几年,先前府上丁忧,定也叫她委屈不少,今后莫再约束着她,府上也该添点新丁了。” 第167章 这趟去庄子上进补,春夏之交孩童们都放了风,老夫人瞅着那一个个小萝卜小土豆丁的胖崽儿,也不免眼馋了起来。 是以,虽然听婆子禀报魏妆姝媚,但相比起添丁的渴望,便没那般忌讳。反而还有一丝盼着,以魏女那玲珑翘娇的身姿骨,没准儿能快些怀上。 听得汤氏瞬间就不吱声了,她的确舍不下汉阳郡主这门高枝,主要还怕得罪不起。好在有魏妆出的连环主意,才把主动权落在了谢府手上,之后谢莹若再议亲,还能不受波及。 当下竟也心虚起来,只又反思着,平素对大儿媳司马氏似乎的确严苛。被老夫人乍然一提醒,是该催一催肚子才行,省得好事又被二房占先了。 罗鸿烁偏袒完毕,想想还是不太放心,须得把魏女叫过来敲打一下。 傍晚魏妆从花坊回来,老夫人身边的郑婆子便过来传了话。 * 琼阑院里幽幽点着熏香,尚不及回房落脚的魏妆,攥着茶杯坐在侧座。 耳听罗鸿烁寒暄了几句,而后话音一转,念叨道:“听说连日来魏妆睡得晚,夜半了还在洗水。三郎选部考核渐近,你花坊亦开张在即,便是年岁轻时体力丰沛,可也须注意着从长计议,不得肆意熬夜。” 好嚒。 虽一字未明说,魏妆却已经听得明白了。敢情谢府上不管人多人少,无处不长着眼睛耳朵,连把卧房搬去了那院角,都逃不过被非议。 但这话叫魏妆怎么答?该对那每晚都肆宠她的男郎说去。 魏妆这个月才是真正的“认赌服输”一方,谢敬彦那权臣竟一扫清肃凌冷之傲,对她全然不计深情地眷宠。只彼此在深邃的融合间,许多情愫却无须言语便能表达。而一旦信任了则更能轻松开放,次次都共同达到致为极乐的巅峰,竟是叫她也情不自禁地顺应了。 再活一世,她可不想用旁人的眼光束缚自己。便真再嫁给谢三郎,也须提醒自个的心意才最重要。 她喜欢,她就迎合。她若不喜,谁迫着她都没用。 魏妆双颊微地一赧,心里寻思都推给罪魁祸首谢三吧,嘴上只乖巧敷衍道:“多谢祖母关爱,孙儿媳妇晓得了。” 继而解释道:“那日回府较晚,原是在花坊整理土屑,委实疲累,便在厢房歇息下了。未料到郎君亥时却亲自来接,魏妆遂只得随他回府来。半路困倦睡在了他车上,被他抱回了院里。事后我也责怪他,要么别去接,要接也该早些的,更且应该叫醒我自己走。原是孙儿媳疏忽了。” 她可没疏忽,这般一说,一下子把过责推脱干净。 女子声儿银铃悦耳,陈述清晰。罗老夫人听得大方解释,又于心不忍起来。人无完人,魏女便是欢喜了三郎一点,那也是好事啊。多点儿人情味也好,敬彦平素太矜冷寡绝了。 罗鸿烁便缓和了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但阖府上多少双眼睛看着,我虽能护你两句,你自个也须注意着防人口舌。这次去庄上补养没捎上你,给你带回来一些肉脯和蜜饯,味道都是极鲜美的,便拿回去作零食吧。” 说着命人将两个精致的盒子递来。 这老太太竟然是在帮魏妆的腔吗?真叫人听得好生意外! 果然,要使强势的主母被拿下,就要比她更有手段,更用实力说话。却也好,有了老夫人开脱,魏妆之后做事能更自在了。 “喏。”她便欣然一揖,收了下来。 谢敬彦从外面回府,听说了魏妆被老夫人叫去问话,便踅来琼阑院。 他最是知道祖母一辈子把门第挂在嘴边,前世总对魏妆筠州府的出身耿耿于怀。否则的话,谢敬彦也不必给老夫人又是送猫,又是动不动去上房请安问话,借口把儿子领回院来三口共处,还惹得魏妆误会他惦记“白月光”了。 甫一进门,但见两辈人相谈甚欢。女人盈盈抬起娇颜,杏眸里漾着冷黠傲然,嗔来一道视线。 她前世娇怯,已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今世若脱胎换骨,忽柔忽狠,竟是愈发叫他割舍难放。 男子凤目噙着揣测,自肃了容色施礼:“听闻祖母回府,孙儿过来请安。几日不见祖母,气色却是愈发见好了!” 他虽目不斜视,清挺隽逸,然而余梢还是把魏妆看了一眼。 本以为该是消耗之事,岂料蓦然一见,但看男儿郎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老夫人是人精,瞧在眼里,便认为那些事儿,魏妆一个娇小女子,何能对付得了能文擅武的敬彦。 魏妆不回府,老三若要去接,早早该去接了便是。能等到那么晚才去,分明就是熬不住独枕难眠。 罢了,罗鸿烁对自个孙子批评不起来,当下也就无了话头。 谢敬彦也知趣,说想念这个季节祖母院里常用的竹笋汤,便与阿妆同在上院里用晚膳。一顿饭吃下来,老夫人的墙头草早往一边倒全了。 叫汤氏在大房那边晓得,只怪自己没能娶个会来事儿的儿媳妇,也只有眼红的份。 第86章 隔日上午, 汉阳郡主夫妇果然带着厚礼又上门了。奚淮洛并未同来,怕是这般场景叫上他,得下跪请罪, 怎舍得儿子吃委屈。 第168章 罗老夫人也不照寻常一样,热络地把人请到自己的琼阑院里。而只是坐在前院正堂的八仙椅上, 吩咐看茶招待。 汉阳郡主虽笑脸笑面的,以往为人却强势, 对于谢府,总有种“你们高攀了我家”的优越。 今日却收敛了起来, 先与老夫人寒暄几句:“前些天就想找您老人家唠唠家常, 只听说去庄上用斋了。昨早上又来过一趟,却是赶早了些,下午你们大伙儿才回府则个。” 这是投石问路, 先试探口风, 话里也透着些尴尬。毕竟总在人前夸谢莹, 结果现在市井坊巷里无人不知道,奚四郎竟做出那般辜负之举。 谢侯府虽非皇戚,然而陵州谢氏根底深厚, 昔年老太傅更是三朝元老, 配享太庙的一品官阶,何容轻易被诋毁。 罗鸿烁人在庄子上, 京中的风言风语可是一嘴都没漏听。眼见汉阳郡主一副欲盖弥彰的样子,心里就没甚好气。 但是对魏妆越发赞赏了, 若当日谢府主动提退亲, 汉阳郡主绝非此刻态度, 恐还要倒打一耙,叫谢府难堪才算! 罗鸿烁仗着才刚回府, 便故作含糊道:“什么事能让郡主与郡马如此郑重,百忙之中接连跑来几趟,却是折煞我罗老君也。倘若着急,合该派人去庄子上通知一声,我好早些回来。” 罗氏多少年的老精明了,在盛安京里难逢对手。端着荣光威仪,却又敬人三尺,不经意间再把一品诰命的身家抬出来,先震了一下奚府惯常的傲慢。 外头传言纷纷,再怎么总已听说了一点吧,这是在等自个先开口。 汉阳郡主无奈,瞪一眼丈夫:你奚家的破烂事自己张嘴说! 郡马爷只好一咬牙豁出脸,开门见山道:“委实是关于犬子近日闹出的事,想来老夫人应有所听闻。我们夫妇俩对府上莹姑娘,是一向爱重的,这谁人都知道。然谬家那边上朝去告请圣裁,奚府只怕不得不迎娶他家女子,这……与谢府定下的亲,还且听听莹姑娘是怎么看的?” 夫妇俩商量好了,利用谢莹软和好哄,先叫她来说说,或许还能有一线改观。若能同娶,叫那谬府的当个平妻,且把肚子里的也留下来,则是再好不过了。 贪而无信,想得倒美,罗鸿烁岂能让他们这么打算盘? 老夫人噎着气:“平日在京都内城,少有见得庄上山间自然美景,我这几天只顾着放松用斋,并未过问俗事。倒是在回程的路上听说了一些传闻,大意是贵府四郎因着嫌厌莹儿,另有了几个欢喜的女子,或和谬家二房小姐奉子成婚,盼与我莹儿退亲。” 她语调一转,压沉沉道:“具体的我尚未详打听,然而也颇觉憋闷。我们莹姑娘是极为讨人喜欢的,虽不似她上面两位姐姐来事,可见过她的就没有不亲和。能得郡主郡马褒奖,实为她的荣幸。只奈何不招四郎待见,却如何强求?再则,谢侯府虽乃三朝名门,却也无意欺碾那些不明事理的府邸,若让人嫡女嫁去做妾,太不符体面。郡主既然来了,想必心里已有主意,便照着你心意明说吧。” 果然是个老厉害的角色,好生圆滑的一番话!明贬暗抬谢家清贵高崇,实贬谬府不上台面,还咬定了别想提“同娶平妻”一事。作妾都不可能,何谈平妻。 而把奚府即将娶回的谬家嫡女与“妾”并论,更见轻慢之意。 汉阳郡主心口被话戳得发痛,强颜咧嘴一笑道:“听听这话说的,我做未来婆母的都心疼莹儿了。全怪四郎年轻不懂事,私下已被他父亲罚跪了几夜。还是见见莹儿吧,便有什么,也总该当面给她说明。” 罗老夫人皱了皱眉,叫出来也好,看奚家还想怎般出糗。 便示意下人去传话了,又暗示把三少夫人同唤过来陪着。 郑婆子会意而去。 * 彩芳居里,魏妆正给谢莹上着妆容,半俯身姿打了一层雪花胭脂,愈为娇润喜色。又用螺子黛轻描眉尾,谢莹的眉毛微显短,看着厚道温实,添得瑞长些,也使人助长气势。 忽闻老夫人那边的郑婆子过来叫,便一同往前院去了。 去到一看,奚四郎竟是连面都不露。 可见诚意。 谢莹的心就越发地冷了冷。 适才描眉涂脂时,魏妆便与她闲话过了。男人若起初缺了感情,尚可经时日培养。然而成婚前便已拈花惹草,婚后只会狗改不了吃屎。这般说着虽然俗气,却多数事实。 此番谢莹若能原谅,之后怕就一桩接着一桩,忍着消受。要么终是和离,但倘若早晚和离,何故多沾他一段时日呢?不若趁眼下闺名清爽时,挥挥袖甩手清净。 只是既要退亲,她也须得让奚府难堪些,否则一股气难消痛快。 这几日在庄子上,花香鸟语,补益不断,再加一身装容精致加分,谢莹笑脸一扬,越现出温润福气。汉阳郡主瞅着三姑娘的模样,心里更计较起来了。 惯是倨傲的妇人攥住谢莹手指,眼泪吧嗒地就挂上,先哽咽了一番: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儿,四郎平素对莹儿惦念在心,礼敬有加,分明该是极喜欢你的。赏花那次听莹儿你说爱桃花,他就在院子里移栽了一棵,现下那花都快要结桃了。此事闹出,你郡马爷准公爹罚他连跪祠堂几夜,跪得腿都直不起来,我本叫他爬也要爬过来给你谢罪,却奈何丢人现眼。 第169章 “此事连他自己也痛悔,莫不是酒醉后失了容行。但他已对我起了誓,只道与那谬家女子实为失误之举,就不知道还有没福气,能得莹儿你的谅解……原本盼着你嫁到府上,你我婆媳亲如母女,和气旺宅,该相处得多么好。便真纳了那谬家的为平的,你的地位也绝不会被越过。你瞅瞅,自个儿心里是怎么看的呢?” 啧,这戏也是真做足了,句句借口都掐在了点上。别的莫说,先捧婆媳亲厚,再模糊了平妻概念,这是要动摇她么? 但若让谢莹张口退亲,那么退亲就是谢府的责任了,谁知汉阳郡主会出去怎么说道。 生怕谢莹心软冲动,听不出话中的陷阱。 魏妆坐在对侧,闻言抿了下唇,嫣然淡道:“这么看奚公子是要娶谬萱小姐了,如此大事,郡主合该亲自定夺,怎能问莹姑娘一个不担干系的外家未嫁贵女呐?晚辈听得莫名不解。” 正座上罗鸿烁松了口气,投来一道目光。 皇家人果然个个不简单,用着“纳了那谬家的为平的”来忽略注意。纳的是妾,平妻能是“纳”么! 汉阳郡主抬眼看去,但见对面女子宝饰珠钗,乌发云鬓,慵雅姝绝。那娇媚的容颜,不语也入艳七分,想来应是谢府老三近日新娶的媳妇了。 总听太后皇后念叨喜欢,果然名不虚传。要么年岁轻轻的,竟能把帝后母子的嫌隙都缓解了。 这谢侯府虽老太傅已仙逝,然谢三郎俨如后起之秀,御前颇为重用,再有此明智的贤内助,不可不忌惮。 又想起先前德妃欲给梁王赐婚此女一事,呵,最后把厉害的都凑成了一对儿。 ……能结为亲家倒好,退了亲的话那就另说了,只是表面不能得罪。 汉阳郡主与奚府皆是站在太后梁王一派的,干巴巴地一笑道:“三少夫人听得是仔细。” 又两眼企盼地再看向谢莹。 谢莹才听得稍稍晕糊,到底奚淮洛隽朗伟岸,倜傥多情,是她唯一动心的未婚夫婿。且与自己在一块时,儒雅君子,没准真是喝醉酒后误了事。 但一听到魏妆那句“要娶谬萱小姐”,顿然便清醒了。他可不止一个,是两个,还有林梓瑶! 谢莹适才一路走过来时,也是奇怪,竟想起了茗香醉门外看到的那名军爷。你说他左脸有刀痕,仍可见英朗容貌,那萧萧风骨,应有一定军职,必不缺人爱慕。却也有恁般温柔,明明深恋一个不可得的女子,而选择默默关照,不忍对她打扰。 再有三哥,起初三嫂嫂已与他退亲,他竟宁不顾自己性命安危也要飞身救下她。 这世上总还是有着醇良真挚的人,如奚四郎脚踏多条船者,何堪比得上一二。 谢莹无意与奚家牵扯。即便之后议亲渺茫,自个谢府的祖母与兄长嫂嫂们,也能锦衣玉食养得起她一口饭。 谢莹便从袖中掏出了一枚手镯,仍按汉阳郡主送给她时的原样裹好照还,里面还兼着一对耳环。 她定要让那奚四与谬萱,哪怕成亲也成得狼狈,口中慢答道:“京都贵女如云,谢莹诚如幼年乳名‘芃儿’,生长旺盛,却也平凡。幸在出生谢府,自小得祖母长辈与兄长们宠爱,却是受不惯委屈的。奚四郎若真心欢喜我,又如何做出种种行径,这是多大的借口都盖不下去。耳环是那谬家小姐的,物归原主。既然谬家小姐已怀身孕,这亲不好继续拖着,郡主该做什么便照心意而为之吧。此刻镯子一退,谢莹感激郡主喜爱,就不耽误旁人了!” 往日谢莹一点就炸,难得竟是娇矜冷静,楞就把话说得圆润得体又坚定。连罗老夫人都听着惊诧起来。 话已至此,汉阳郡主夫妇颜面尽失,愧无可辨,便只好开口商议起了退亲事宜。 …… 谢府半分没耽搁,傍晚便命人将昔年的定亲礼悉数退了过去,退得光明正大,不屑沾甚干系。 奚府脸上挂不住,也愧对把谢莹年岁拖大,唯恐在宗亲眼里再出丑,便把靠近谢府庄子的两块地让给了谢府。这个罗老夫人没推拒,收了他地契。 话传到京都坊巷里,谢府能拿能放的做派颇得了一番好评。罗老夫人爽利舒展,择日便命人取出钥匙开顶柜,送来了一个金面绣石榴花柄的团扇给魏妆。 据闻乃是先太皇太后的赏赐,扇面刺绣皆用的是黄金丝线,好稀罕的宝贝,魏妆又大言不惭地接下来了。 介于两世种种,这府上几房主母的礼她皆收得不心虚。 前来送扇的婆子是罗鸿烁身边的一等近随,最是了解老夫人的心思。这次在庄子上,但看着那些小儿奔跑,老夫人的两眼视线便追随着,半天挪不开。 在婆子看来,老夫人送这般珍贵物品,并非只为了奚府退亲一事,还意味着之后阖府的担当。 身为谢氏最年轻的宗族长,三公子与三少夫人才是最得看好的! 瞧瞧新媳妇儿娇盈的胸襟,纤柔蛮腰,原是个极好生养的身姿。便以小两口子的才俊聪颖,生下的宝儿该有多讨喜呐。 婆子遂有心巴结道:“石榴花开,结子丛丛。三少夫人与公子恩爱如斯,凤协鸾和,盼也早日结成果实,定然叫老夫人欢喜不已。” 第170章 啧,原是借婆子之口来传话。前世魏妆成亲三年才孕,因有谢敬彦寡淡在先,各房也没见催,怎就着急起来了? 先莫说自己并无此念想,就说她尚未立稳脚跟,生下来了再叫人抱走么? 她指尖稍稍一顿,蓦然想起了谢睿。 那是她与谢敬彦的唯一骨肉,她把所有的爱都对睿儿倾注。当她吐血倒地时,见那少年口中喊着“娘亲”奔向自己,千般的挂念难舍都诉之不尽。 魏妆没想过与谢三郎另有一个新的,分淡去那种爱。 而日后他必为着朝政刀刃舐血,魏妆也不愿多个人担惊受怕。 女子便只作脸上娇羞道:“你这婶子却是好会说话,我听明白意思了,多劳辛苦过来一趟。”命映竹给了打赏,话意未明态度,却让人听得舒适。 婆子也不晓得少夫人听清没有,拿了打赏欢喜告退。 与虎谋皮,要为长远作打算,多攒点儿身家挺好。 魏妆把金扇搁在了自个儿的百宝箱里,事后该用避子药时并没耽搁。 既知谢敬彦心系谋策,做的是篡权越位勾当。两世境况已不同,她便与他床笫间缱绻缠绵,也只看在已十多年的夫妻,早都习惯了。但自个儿心里还是分得清楚尺度的。 这次既然有他的旁侧助推之力,好处她不独吞,魏妆也就得空下厨,给他褒了一份淮山党参鸽子汤。 看谢三郎最近为了选部考核,委实勤严鞭策,夙夜匪懈。毕竟是在为彼此共谋前程嘛,就亲自犒劳他一顿好了。 第87章 一阵风波过去, 淳景帝总算舒了口气。但没想到清早上朝,看到的第一本奏折,竟然是弹劾谢府三郎谢修撰的。 说来前阵子朝廷提倡树新风, 要求宗亲官贵规束言行,且与各人的品阶考核与俸禄奖惩挂钩, 唬得人人都循途守辙。御史丞们愁无米下锅,连某某官员骑在马上低头看了眼腰带, 都能掐出来上奏弹劾“不修言行”。 直到奚淮洛一事闹出,一扯带出来三家, 偏这三家又极是豁得出去折腾, 不断制造着新“作料”。对于那些个御史来说,就彷如久旱逢甘露,堪堪得了桌饕餮盛宴。 连日来, 那奏本里的“婚前孕育”、“皇室体面”等词汇, 已经把淳景帝看得, 从起初的脸颊抽搐,变成了选择性地自动无视。 总算一桩事儿结束,怎的竟又把谢三郎给弹劾上了? 要知道最近, 谢府可是那三家的荣德标杆, 诸如“辜负九泉之下谢老太傅清名”、或是“视陵州谢氏百年崇望何在”,之类云云。 淳景帝翻看了眼奏折, 原来是说谢修撰某夜亥时出府,子时却将少夫人从外坊拥回, 仪容形表沾红挂彩的, 颇失为官体面。 ……这在淳景帝看来根本就不是事。 本来皇帝就觉得有愧于谢府了, 幸在谢府大房承袭爵位,无朝中实职, 而二房谢衍又都在文渊馆修史,总算可以不用打照面,避免了尴尬。 皇帝便有心偏袒,看向台上的桌案,问道:“谢爱卿,你来解释一下可有此事?” 谢敬彦颇识相,连日都在翰林院当差,等到风波过去,才又出现于御前记撰。 男子身着一袭挺展官袍,衣上刺绣鹭鸶暗纹,端得是清绝俊凛,衣冠齐楚。 听及此,未免只觉可笑。 那都是多日之前的事了,他亥时出的门接魏妆,近子时回到府上,一路人影皆未见几个,却竟然被谁盯上。 想来莫非林、谬两家所为,也只有这二个暗中关注谢府动向。先前不敢搞事,唯怕谢府不肯退亲,既退了亲无了威胁,便容不得谢府独善其身了。 谢敬彦对此却无妨,按着他的记忆,接下来皇后该逐渐衰微,梁、宣二王恶斗登场。谢氏历代颇得圣眷,而自己从十六岁高中状元后,便一直为御前炙手可热。 若能减减风头,让人觉得他贪恋闺事也罢。 他就回答道:“启禀圣上,确有此事。只那日臣忙碌朝贡典章细则,一抬头天色已晚。因不放心内子独在花坊,故而前去接了回来。” 啧,正愁逮不到话头安抚谢家。皇帝听得十分满意,顺着话风道:“不愧是老太傅栽培的后生,如此鞠躬尽瘁为朝堂。若没御史丞上奏,朕还未能晓得你新婚期亦在辛勤奉公。谢氏风骨高崇,府上闺秀子弟皆出类拔萃,可褒可奖也!” 遂命聂总管赏赐了几轴玉版宣。 这种宣纸昂贵堪比黄金,可见皇上意在抬举谢家,更听出了号召谢家贵女宜婚娶之意。 却说谢侯府在这件事中,格局真是拔高了几个台阶。且看林、谬那等子行径,若把他们换到谢府的位置,不定如何喊杀喊打,哪怕拆了对家门匾都不算仗势欺人。 谢府却悠然雅然,婚事退得干净利落,琐屑不沾。当然,地也收了,证明不迂腐。 此等行事做派,难怪辈辈出人才呢! 见皇帝有意笼络,其余官员便也墙头草跟风,是哪个不识抬举的,竟为点儿小事弹劾谢修撰。 偏宠新妇又怎么了,证明心中能容朝堂、也知顾全小家,多可贵的品质。 谢敬彦未料到轻松立了个宠妻角色,还得了一番褒赞。 第171章 前世他可是出了名的左相“内宅冷淡”。 立便立了,只这赞赏他乐得消受,顶好传开来去,好叫魏妆也知道。 这女人嘴硬心软,无论他做什么,她皆能视若不见。闺房中咬紧着他,仿佛难舍出离彼此,事后亦能一口一个“挂名夫妻”。谢敬彦真想问,哪对挂名夫妻能挂成他们这般的? 非叫所有人都晓得他心里恋眷她不可。 微风清凉的夜晚,魏妆坐在花房里对账本,算盘子儿在指尖拨出轻响。 簇锦堂开业两天了,因着有她前期声誉的累积,再又太后皇后爱重,不少官眷慕名而来,其中便有先前刚被乌千舟退还寄养花卉的府邸。 开业当日,魏妆就卖出了近二十盆花,接了六单的代养植。她定下的价位都不低,虽有开业八折优惠,然长久代养植却能盈利不少。 今日第二天,竟是比头天光顾的客人还要多出几倍。花卉寄养却只增加了两单,其余都是卖出的三十多盆普通花卉,更像是为了看热闹来的。 簇锦堂地段非西市等闹市,这般纷涌的客源委实叫人意外。 傍晚贾衡过来送点心,谢敬彦担忧她在外吃不好,特意送了她爱吃的糕果。魏妆便听贾衡说道,公子昨日当着朝堂被弹劾了。 呵,他堂堂京都第一公子,深谙为官之道,能温润能狠辣,哪怕弑宗亲都无人敢揪他行事。这回竟然有此待遇? 魏妆只觉好生有趣,她倒要当面去问问他怎么回事! 第88章 夜里戌时, 廊下灯火摇曳,谢敬彦从翡韵轩的琴室里过来,织锦暗纹的绸白宽袍被夜风吹得微扬。瞥见花房里魏妆尚在对账, 他就抬脚迈入了对面书房。 自从魏妆娇嗔他每日早些回府后,他几乎都这时辰出现在云麒院里。 其实各院都从庄子回城后, 魏妆没那么怕黑了。但他肯早回,她也乐意一抬头, 就能看到对面门扇里有道熟悉的身影。 前世她是真心崇慕谢三郎的,总在背后悄悄打量, 那时不知他原是面冷心热, 只当他不悦自己呢。如今可以大大方方地欣赏男-色了,她反而对这副俊美风骨平淡。 正好葵冬进来禀报说少夫人的汤褒好了,魏妆便起身去小灶房瞧瞧。 小灶房是新砌的, 就在小两口儿的云麒院内。罗鸿烁回府那天婆妇状告魏妆深夜洗水, 隔天谢敬彦便择出一间空置耳房, 命人砌了灶台。此后却是用水方便了,任意时候想传水便传,亦不会吵扰到别院动静。 砌好晾了几日, 工匠师傅让试试通火。魏妆便懒得再去大灶, 直接用来褒了一盅银耳雪梨羹。 她舀出了一瓷碗端去谢敬彦的书房里。 男子正襟危坐,烛火映在那清执轮廓上, 白衣轻缎,疏冷如似亦正亦邪的谪仙。 他的桌案纤尘不染, 书是书, 笔架、墨砚摆放规整。怎比魏妆那边, 左一个账册,右一个水果盘, 却也用得自如。 魏妆把碗搁到桌上,启口道:“奚四郎人是你打的么?” 说得是这几天发生的事——谢府退亲后,奚谬两府的亲事便定了局。光禄大夫家的林梓瑶,算是对奚淮洛恨透死绝了,她亦咽不下一口气,便主动与忠远伯府退了亲,收拾行装前往河东的姨母家去休养。 再有奚淮洛被人蒙脸揍了一顿,据说揍得甚有章法技巧,没断筋没掉肉的,却瘫在床上堪堪起不来两天。脸骨也打青了。 人们都私下猜测谁揍的,应该不可能是谢府,毕竟谢府大气体面,以谢府的名望,府上的姑娘何愁另嫁。或可能是林府,林府向来做事鲁莽。 但也可能是忠远伯府干的,或者其他被勾搭祸害的什么女子人家呢,谁知道,并不容易揪出。 魏妆本来只关心自己开业的事,听贾衡说起谢敬彦被弹劾,难免便联想到会不会是他了。 但这男人行事颇具手段,还从不给身后招揽麻烦,若是他做的,怎会叫人揪出辫子? 魏妆委实想不出来,他还有哪方面能被人弹劾的,真就稀罕呐。 一抹熟悉的媚润花香拂近,但见衫缕柔风袅娜动人,谢敬彦从书册上移开来视线。 关于奚林谬三府闹剧,他起初并无意插手。大房夫妇打着什么算盘他一清二楚,而他今世重生,只为着最终目的,中间的尔尔周折多可忽略去。 没想到谢莹却表现得出乎意料,身为从小一府长大的堂兄妹,他自然乐见她过得如意,在旁做了些助推之举。 却原来世间女子之心死,是够干脆决绝的。 反观另一面,以魏妆如斯精明,就更该以百倍十倍的炙诚才能再暖热起来。 谢敬彦的确命人去收拾过奚四,但尚未出手前,便已看到某道萧朗身躯在教训了,干脆省了事。 男子薄笑道:“得了奚府两块好地,还甩掉一个累赘渣滓,打他作甚?我不屑出手,自会有人出手!” 魏妆一下子就记起了那日的骁校尉,没想到武将竟很是痴情呀。就不知到底与谢莹有何渊源了,然而以谢莹娇生惯养的京都贵女,只怕也接受不了边军草莽,她便未去深究。 且将熬得甜糯的银耳雪梨羹,推去谢敬彦跟前,说道:“这是给郎君的清凉夏日羹,加了蜜糖化开,多谢新砌的灶台了,用起来十分方便……对了,还想同你商榷一桩生意,宗主大人可有兴趣听听么?” 第172章 这个月的赌还有十天就要到期,饱暖之后再入饥寒谈何容易,可巧她又提出了新主意。 总不过是为着惦记他的银子。 谢敬彦唇角一扯,只又想起女人生就犀利毒舌,莫再被她揶揄什么“左相大人骄奢.淫.逸”了。他哪怕再次着了她的道,也总须秉持夫为妻纲的尊冷。 窗外月光清华,男子面如玉色皎皎,淡漠应道:“阿妆需要开销,且与我说便是,你要多少我尽都给足你,何用如此费周折。” 吃人家嘴短,魏妆凭本事赚钱多自在。 她莞尔一笑:“都说了挂名夫妻,郎君的银子自然另有用处,我白拿你的怎么行。这桩生意对你也有利处,不过先且回答我,你们陵州谢氏在京周一带,明面上的产业有哪些?” 既说是谢氏明面上的产业,那就排除了谢敬彦私人的营生。 自从晓得通盛典当行的幕后老板是他,魏妆便隐隐猜度出这个男人身份家底不简单。 谢敬彦不必瞒她,悉数道:“酒庄、布坊、首饰铺、镖局、车马行、田禄……你问这些做什么?” 魏妆开簇锦堂,乃是为了经营一份喜爱的事业,将来若与谢敬彦两散了,亦能有个自己的从容去处。却也不想拼劲力,去做个多么大的女商贾,怡养性命对她而言更为要紧些。 她适才就已经盘算好了,慢声答说:“我这二日估过成本,虽为了图方便,可从京都的花市采购花卉,然而价格比从外面州府直接进购,要贵了约三成。倘若能将这笔费用省下来,利润便能多涨些。听闻沧州和通州花农颇多,我预备前去走一趟,定下来几家长期合作的花场,之后便用你的车马行直接为我拉货,每月跑上个四至五趟。” “当然,好处谢宗主少不了。京中女子多爱花,而我的花卉定然比别家更具特色,更吸引妇人姑娘们的眼球。你那布庄、首饰铺里的点缀盆栽,之后便由我簇锦堂来提供。如此一折算,相比于你原先的却要实惠许多。只须车马出行时,每月顺道为我捎带几次货罢了。郎君且看如何?” 前世女人唯专注后宅,将中馈打理得面面俱到,愣是连挑剔的大房婆媳,都指摘不出差错。 如今自己经营生意,竟迅速就上起手来。 出的主意自然是对她多有好处,毕竟以布庄和首饰铺的客流特色,相当于也给她簇锦堂做了宣传。但魏妆并没借由夫妻感情,而拿乔让谢氏吃亏,乃是彼此实打实各有惠利。 却叫谢三郎好生佩服,他稍一默道:“夫人主意甚妙,且照你所说,过两日我让车行的掌柜,上门与你细谈便是!” 魏妆高兴了,忙将银耳雪梨羹递过去,嫣然换了语调:“听说郎君昨日被弹劾了,堂堂两世为臣,还能被人揪住把柄,敢问事出何因?” “还有我花坊内忽然多出了好些顾客,莫非就因你给我引来的?” 心下又想着,得去找陶瓷坊特制一批簇锦堂的专有花盆才行。 谢敬彦被当朝弹劾夜半拥揽夫人,沾红挂彩的,有失为官德仪。散朝之后,风波立时就炸开去,有人打听起了详细画面。 整个盛安京人所共知,谢三公子目无脂粉,克己复礼,竟为了抱回枕边娇妻而险些破宵禁。 立时叫人们又想起来,先前那阵子的退亲风波,还有谢敬彦当街揽护魏妆的一幕幕。 因此那些人便都想瞧瞧,传说中能叫谢公子一改凌冷风骨的少夫人,究竟是何等的姝艳绝色。 既纷涌而来簇锦堂里,待一看不仅人美得耀眼,连花卉也开得姹紫嫣红,自然就带起了一波生意。 呵,原还怕她不晓得自己情意,竟是全不费功夫。 顶好叫全天下男人都晓得,她是他的心尖痣,掌中娇! 谢敬彦抬起头,仪容更添雅逸,眉眼掩了一丝弯弧:“本官被人奏本子了,却也与你魏妆有关。” 看他神色平淡,魏妆委实就纳闷了。 她与谢三郎即便有什么出挑举止,都只在内宅私房里,怎会被外人弹劾? 那就必然是……仅与他某一次夜半在马车内。 女子双颊刷地红润起来,又想起当夜被男郎摁坐在怀,那狠物于娇柔深处承上启下的跌宕磨砺,羞得难以形容。 虽然马车轮子隆隆,可谁晓得她的声息有否被听去呢。他上也吻住她娇唇,那儿也宠她无隙遐思,女子除了婀娜逢迎旁余都顾不上了。 魏妆连忙嗔恼道:“那夜甚晚,街上哪儿来的行人……必是林府或谬府盯梢所为。郎君是如何当朝作答的?” 谢敬彦遂直言不讳把朝堂上的话复述了一遍,漠然道:“原只想借以让人将我误作贪闺之徒,岂料皇上借驴下坡,顺势褒奖了一番。这便传了开去,只道我宠你无度,且去你花坊里凑了一波开业的热闹!” 纯纯敷衍,分明但凡一解释,是个人都能晓得了,他没有妻子在旁睡不踏实。 魏妆好生懊恼呀,却又听了失落。原来那么晚来接自己,只是因为忙完了,突然才想起她。 她近阵儿恃宠而骄,脾性不知觉间竟拿乔了起来,含了酸意道:“奸臣如你,名节不保。喝汤吧,仔细快凉了!” 随手拿过桌角的砚台,慢悠悠地研磨起了墨汁。女子双手白皙纤盈,指尖粉嫩如蕊,忽然之间,动作又娴熟得自然而然。 第173章 慢火细熬出的银耳雪梨羹,因加了枇杷蜂蜜的甘香,在夏夜里入口更觉清润生津。 却也并非只为给谢敬彦褒的,魏妆自个儿等会也去花房那边用着。 然而看在男人眼中,却甚觉触动。 前世起初,魏妆便是三五不时地给他煲汤磨墨,每次非要盯着他将最后一口喝完后,才舍得起身离开。 彼时那些误会种种,谢敬彦只当她为了心机笼络。但哪怕笼络也罢,既是他此生所娶之妻,他心甘情愿受之,没有她在旁边了还觉空落。 后来要喝她一碗汤,却须借儿子之口才肯赏脸。再后来,她褒了直接送去睿儿那边,可怜他连汤味儿都休想闻见。 男郎棱角分明的脸上,晕了一丝柔情,淡笑说:“权臣与奸臣之间本无明显分界,你可见我标榜过一回廉正么?近日阿妆煲汤,怎不见用香叶了?” 虽然仅只亲自下过厨两次,上回的党参鸽子汤还是看在老夫人送她金丝石榴扇的情况下,“赏”了自己一份荣光。 然而谢敬彦用的汤品食材,却都是魏妆亲手调配的,叫个婢女在旁看好了端过来。在他心中,便与她亲自褒的无异。 魏妆剔着墨汁,悠然应道:“听到映竹对我说,某位公子并不喜欢用香叶,遂便免去了。” 谢敬彦稍蹙眉:“何来喜不喜欢,都吃过那些年早已成习惯。” 魏妆玲珑剔透,顿时听得入了心。谢三郎对饮食用度颇为精苛,既是不喜的,却能用了那许多年,可见分明就是爱她之意。 她偏假做不懂,专心研墨。 细腻的墨汁逐渐盈出了砚台,女子手腕上一枚翡翠绿镯打着惑人的光晕,薄薄的夏衫险些都要溅上了墨水。 谢敬彦托起她一把,忽觉不够,干脆捞至自己的怀中抱着,低语道:“不如与阿妆一起喝吧!” 魏妆微微启口,未待言语,男人已舀起一勺去了她嘴里。却未及她咽下,那清逸薄唇便吻住了她嫣红的唇瓣。温柔的初夏夜清凉意,带着丝丝的蜜水香甜,叫魏妆说不出话,不自禁气息渐促起来。 屏风下的空间不过尔尔,魏妆挣着央求道:“三郎休要胡闹,仔细又叫哪个听去纷说了。” 其实哪有人,三公子的书房一向无人敢擅闯,而王吉看到少夫人进来,早已识趣地关门退出去了。 两世为夫妻,何故再去在意那些流言非议? 谢敬彦搂着女人柔软无骨的身姿,她近日却是越发的娇腴莞尔了。冬季气血暖热,抱着像一枚暖炉,到了夏日就温润似玉,只叫人欲舍难放。 蓦然之间,他竟想起了彼此的睿儿。那天从庄子回来,母亲祁氏就找谢敬彦去暗示,让趁着新婚和睦快点儿生小崽。 他晓得魏妆并未对自己动足真情,此时孕育则为勉强,便只含糊敷衍应过。 但此刻想起谢睿,却忽地渴念妻子小儿都在一块的安妥。只是对他而言,既然来了这一世,其余的便已不存在了,唯有他们所在的才是真的……或便如从前,再等上三年。 谢敬彦托住魏妆的后颈:“岂非没在书案上有过,阿妆怕什么?此处便是你我的家,从此不会再分开了!” 男子健挺身躯倾轧而下,在她颈涡的红痣旁轻熨,忽而渐往锁骨,宠去了那胸襟的娇花。 嗯……魏妆一语绵长吟喃,被啄舐得腰谷发麻,身姿不自觉地往前迎。谢敬彦将她平放在案上,抬起了那娇膝,瞬间狠抵荒芜,很久了才在一片惊涛骇浪中平静下来。 * 隔日便是一年一度备受瞩目的斗妍会了,今年的斗妍会在锦卉园里举行,由焦皇后、杜贵妃与沈德妃三大主宫娘娘主持,可见隆重。 上午辰时便已开始入场准备,各府的姑娘们都带着精美的花卉,早早到了园里抢占显眼的展示台。 一大早,谢莹谢蕊便邀上魏妆一块儿出发。魏妆虽为初婚少妇人,也带了自己的黑牡丹花与另外几盆绮丽品种前来亮相,只是不参与花魁的评选。 最重点的还是给谢莹准备好的香玉牡丹,可谓时下新颖的花卉,去岁秋冬才在洛阳试种成株,还未正式入市。 宫里的娘娘们都没见过呢,这次谢莹既不打算议亲,也就与谢蕊并作一组参赛来了。 第89章 初夏之季, 薄衫彩袖,人与植物皆花团锦簇的,把个锦卉园点缀得生气盎然。 先前谢敬彦“微言大义”的经筵日讲就是在这里举办的, 但见那日听课的桌椅已经腾了开去。湖边的琉璃瓦大金顶亭殿里,置着供宫妃娘娘休憩的躺椅和软凳, 亦准备了瓜果茶水点心等,给参加活动的官眷们任意取用, 各面长廊上的廊椅也可供休闲歇坐。 魏妆择了一处近湖畔的木展架,把五盆花仔细摆放上去。 两盆是代谢莹伺弄好的香玉牡丹, 一盆自己从筠州府带来的黑牡丹花;另外再有一盆素冠荷鼎——株型优美的名贵兰花, 极为高雅;以及一盆幽蓝剔透的多肉,名叫银玉盘。 香玉牡丹前世比较惨淡,因着谢莹被林梓瑶算计, 估摸带着孢子便应付出赛, 叫宫里娘娘见了厌恶禁养, 此后再未见市。 这一回在魏妆的精心照料下,简直灿然一新,不仅叶片盈绿, 开出的花儿更是饱满大朵。花瓣由粉白逐渐过渡成浅粉, 娇莹绮柔,堪称牡丹品类中的第一香气。 第174章 只让人瞅着, 就能联想这是个妙龄娇嫩的少女,肌肤粉薄, 眼里见什么都觉初绽新鲜, 生怕轻轻一碰都要惊动了它的美好。 而旁边的黑牡丹花, 则是既稀有还不易成活的品种,即便再过十年也仍然珍贵。 还有素冠荷鼎与多肉, 两盆都产自于大理国,是魏妆在找花坊的铺面期间,机缘巧合之下从一个急需用钱的商客手里买下来的,竟然只花了三百两。把她从筠州府带出的体己钱基本都用去了,但她知道,但凡过个一年半载,转手千两也能高价卖出。 正是如此,魏妆先头问谢敬彦借钱时,开口毫无压力,只因晓得自己必赚无疑。 四小姐谢蕊平素只顾着吃,俨然对亲事无甚着急。再加上那前三姐夫(呸、呸)惹出的事儿一闹,她更加没兴致了,只空手蹭着谢莹的香玉牡丹组一组热闹。 这会儿已经来了不少人,都是年岁相仿的各府千金们。斗妍会评比完之后,还要持续到下午,已婚嫁的官贵夫人则会稍晚些再到。 一个个成群结队的,正好往湖畔慢步而来。抬眼间只见有五盆花格外夺目,各盆别具特色,偏偏搭配在一起更为绮丽,还皆是罕见的品种呢!姑娘们立时便被吸引住,脚下步姿纷纷一拐,很快便把湖畔围了一小圈儿。 正符合魏妆的心意,她便半俯下腰肢,在旁边给大伙儿讲解起花卉的品名、习性与来历。 夏日衣裙单薄,她内里裹着嫩绿的软纱抹胸,腰系精致丝带,外罩浅绯翠烟长衫。忽而弯得动作久了,衫子垂晃,越觉女子香腮似雪,而那起隆的娇满之上,现出用妆粉遮掩的嫣红浅印来。 这二日京中都在传闻,只道傲然如霜的谢修撰被御史弹劾,因与少夫人锦瑟和鸣,恩爱无与能及。 说在某夜子时,谢府各房都去城外庄子了,三公子却执意接了妻子回府就寝,竟连地都舍不得让她下,很是兜搂着进门去的。又把那个中画面形容描绘,譬如少夫人腰肢被扣紧,纤盈翘媚,弯得能勾魂,三公子则脸侧挂了红唇印子,没准儿是在马车里……之类的。 此刻被人亲眼瞧见这一幕,不禁各个眸色里都带了些暧昧艳羡。 京中何人能得第一公子的真心呐?谢修撰文采与武艺皆斐然,那蹴鞠赛上踢进的得分不知惹得多少女子夙夜难寐;而成亲时在宫门前的催妆词亦被引为了范本,端得是打动人心扉。魏女不仅嫁了,且还是被他这样的宠爱! 魏妆怎耐得住谢敬彦呢,这男人本就令人凌冷生惧,忽而卸下了距离,竟是对她毫不收敛狼野之性。 那十三年的夫妻里,魏妆每每已觉他用时过长,而今竟是堪比续航一倍。因她从前多有羞怯,总将自个儿裹束,怕是叫他思眷而不得,如今一动房-事,便总要深啄浅舐直到她筋骨酥麻。 被众人双双眼睛打量,她忽地才记起自己锁骨处的妆粉,昨夜书房里的波涛骇浪顿然又浮现眼前。 魏妆忙直起了身姿,故作泰然道:“这多肉最是适合女子们养栽,五日七日不浇水亦能成活,大伙儿若喜欢,可到我簇锦堂来瞧瞧。” 话毕,揩起衣襟在抹胸前挡严。引得贵女们切切低笑起,询问了一番花坊的地址,而后又踅去下一处欣赏。 林梓瑶千方百计暗算谢莹,这次却是无颜来参加,已提前去往河东姨母家修养了。 倒是从前低声细语、纤薄隐忍的谬萱早早地出现了,一旁还站着奚淮洛,脸骨上些微淡青。 谬萱挺直了身板,遥遥瞥见谢莹带来的牡丹花,可谓前所未见,看得眼里一亮。 顿然想起了这花原本的参赛目的,乃是为了给自己的准夫君,不禁脸色又复杂地暗沉下来。阴凉地咬紧嘴角,老远就扯着奚四逛去另一边。 奚四却也看见谢莹了,本来以为谢莹那般温润的性子,怕要哭得憔悴。没想到脸颊红润,气色好似苹果,而谢莹根本就没转过头来。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他眸子一敛,带着脸侧的青瘀走远了。 谢莹其实余梢也已瞥见,但蓦然扬了扬眉,就跟看见了秽物一样。痴心枉付,有什么可看的! 此等事情,自己想开了最好,魏妆并不多劝。 陶沁婉也进了园子,正在寻找适合的展架。忽地一眯眼瞅见魏妆,和女子已然梳起的绾髻,只觉心底一烫。 但一想到谢公子此番做出的选择,分明预示自己机会还有,不免稍感舒适起来。 第90章 谢三公子与魏女成亲近一个月了, 而恐怕只有陶沁婉心里最清楚,他们是为何忽然退亲又忽然结亲的。 蹴鞠决赛那日,陶沁婉被谢敬彦球场上的风姿着迷。原本谢敬彦对她冷眼无睹后, 她已莫名心虚不敢面对他。 可是看出魏妆或将被纳为梁王侧妃,陶沁婉又觉得自己还有点机会。她正想腆着脸下去给谢敬彦送水, 却发现他疾步往后头的别苑而去。 陶沁婉好奇悄悄跟过去一瞧,便看到那中间的厢房里魏妆竟中了媚毒, 在床榻上若隐若现着雪嫩身姿。还有谢三公子隐忍克制,俯下去给她拾衣系带的背影。 第175章 啧, 在陶沁婉的梦中, 只知小魏氏是个媚惑人心的。却没料到眼见为实,中了媚药的她那般不顾闺房羞颜,主动撩吻着冰冷俊美的男子。 ……原来就是这么娶上她的。若谢公子当日没去救她, 或者大概闯进屋的, 该是另一个旁人。 这与梦里的魏女设计高嫁谢家, 似乎有那么一点吻合。 只可惜的是,礼部翟老尚书告老辞官后,虽然力荐陶邴钧接任, 淳景帝因着太后对陶家的不悦, 却以陶邴钧魄力尚不足以堪当而拖着没答应,只说待各部考核之后另择人选。 这么一来, 陶沁婉的父亲却不能似梦中那般,当上正三品的礼部尚书。而陶沁婉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 能够嫁给状元榜眼了, 未免黯然失落。 但转而一想, 却也是有好处的。 谢公子前几日去到翟老尚书府拜访,品了好一会儿茶。听父亲回来说, 他正在备考礼部的主客司郎中一职,如此一来,今后便能与父亲及自己有更多机会接触。 难怪翟祖父啧叹说,果然敬彦最重忠孝仁礼义,能记着他这个开蒙之师的托付。 但得谢三郎在侧,陶邴钧或终可升至尚书也,那翟为希也算对得起糟糠未婚妻刘氏了。 陶沁婉便琢磨着,若是过个二年,假使父亲当上了礼部尚书,而魏氏女当真与梁王或者哪个旁的男人越了矩。届时谢公子必定伤心失落,而自己也就还能有所图,毕竟她在锁骨涡里也花高价点了颗朱砂呢。 想想她便又舒坦了起来。 陶沁婉带来一盆斑斓多彩的蝴蝶花出展,稍一顿,便往魏妆那边走过去,眯起柳叶眼笑道:“魏姐姐来得早,你我也是多有缘分,上一次都参加敬彦兄的进讲经学,这次又同在锦卉园里斗妍会。今后怕还会有更多的时日相处,还请互相照应则个,我且将花摆在你旁边好了。” 姐姐……呵。 即便重生有些日子了,魏妆已不去回忆,听着这个称呼未免冷笑! 前世陶氏抄家守寡两年,约莫吃足了苦头,进了谢府后讨好服帖、左右逢源,惹得府上对她多有怜恤,却把下作伎俩使在暗处。 眼下约莫如谢敬彦所述,不过借着玉璧机缘梦了些琐碎。但还是个吃穿无忧的四品官家小姐,手段不及之后,盘算却急切暴露了出来。 经筵日讲的时候,还称呼魏妆“魏妹妹”,这转眼成了婚,改口“魏姐姐”了。偏就一句三少夫人不愿说出口。 但“姐姐”岂是你陶氏配叫得的? 魏妆嘴上虽硬着,然而内心底,其实已经信任了两世夫君。 她真就爱过谢三郎,闭眼前也是因爱彻底冷绝,而由不得自己不承认。毕竟那些恋慕刻在骨髓深处,可以不去动它,但若一触碰,便如流水般伴随时日活泛开来。 在深夜爱意融融的交-抵-弄缠中,彼此漩涡般身不由己,魏妆能感知到谢敬彦汹涌如潮的炙热。他再不似她曾以为的傲凛,而是用行动表露告知她,对她的深情。 魏妆清醒,只是不妨碍陶醉。 谢三为官狠辣,然品格她从未质疑过。 他既说了对陶氏无感,且给了她应得的酷刑,魏妆便不屑理睬。 总之心想着,谢敬彦好歹位极人臣,出言如金,他若连这些话都对自己妻子哄瞒,他们之间也就没任何必要继续了。 眼见陶沁婉恬不知耻地把蝴蝶兰放在牡丹花盆旁,魏妆便用脚尖支起木架一端,淡笑道:“陶小姐这话说的,经筵日讲那天多少女子,个个便都是有缘分了?瞧我这处架子已快摆满,你放上来,小心滑落地上摔碎了。” 话音方落,陶沁婉的花盆被夹角锐石磕出了一些裂缝。 哇哦,三嫂嫂好精准出击啊! 谢蕊站在旁边瞧着,这陶小姐真不招人喜欢,总到跟前碍眼,心机都快写在脸上了。 先前就故意唤着三哥“彦哥哥”,还在课讲上屡次话刺三嫂嫂,蹴鞠观赛也是,生怕三嫂嫂当上侧王妃,风头压过她。 待与三哥成了亲,又莫名其妙改口叫起“姐姐”凑近乎。自个三嫂嫂才过十七,比她还小半岁呢! 只看魏妆态度冷慢,还把花架子支得角度微斜,谢蕊心里直呼爽快。 见惯了三嫂嫂说话温柔动听,端方颖慧,没想到凶傲起来也是很不饶人的。 所以,三嫂嫂该对三哥也动了情呢……府上私下里都传说他两口子恩爱,只有恩爱的人才会吃醋使狠吧。 谢蕊就干脆上前,把五花盆挪开了间距,嘻笑道:“哟,才剩下不到半掌的距离了,陶小姐你的摆不下。委实抱歉,还请拿走吧,仔细真跌碎了!” 谢侯府怎么说也是一品的贵胄门阀,平素府上对人优厚,那是自个的荣德修养。但若要狠起来打压人,也是很不留情面的。 ……明明刚才还足够容下一盆的,摆在此处或还能多引来些关注。 陶沁婉愣了愣,看着魏妆矜持傲慢的姝色脸容,只得不甘心地移了开去。 时日还多,且看她日后怎么与谢公子安然和睦,哼。 一忽而,围观的人群又多了起来。魏妆借着讲解的时机,便推销起了簇锦堂,以及新开业的三项优惠。 第176章 但见她年岁恁轻,花却养得那么好看,许多人都动了心思。早便听说魏女姝绝,难怪会惹得谢公子动心,只有足够优秀才能高岭相见呐。 “老远就觉着一抹淡妙的牡丹香随风飘来,却原来在这里,让本宫瞧瞧是什么品种的花。” “皇后娘娘!” “臣女参见娘娘!” 只听脚步声琐碎挪开,竟是今年斗妍会的三大主宫娘娘来了,大伙儿连忙鞠礼。 但见焦皇后、杜贵妃与沈德妃盛装华裳慢步而来,其后紧随着董妃、饴淳公主,还有“身怀六甲”的梁王妃霍柠,以及皇后宫中的季花师。 各人只扫来花架子一眼,便被赫然吸引了目光。 焦皇后先开口道:“这是,魏妆你们今年参赛的花卉?” “是两位妹妹与我一同带来的。”魏妆搭腕福了一礼,先将谢莹谢蕊的香玉牡丹介绍过,又解说了自己用来供观赏的三盆花。 应道:“另外,臣妇新近在永昌坊开张了簇锦堂,地址便是先前的悦悠堂,花坊里还有不少好看的品种呢。欢迎各位娘娘夫人小姐们,得空前去参观,魏妆备着茶水果子恭候。” 这巧嘴儿伶俐的,听着多舒适。焦皇后才听淳景帝闲聊,谢修撰对妻子怎么温柔体恤,眼瞧魏妆如此姣好颜色,便晓得夫妻间必然满意不已。女子婚后幸福与否,只看形与容便知道个八分。 还是自己做的一桩好媒诶,焦皇后心里也高兴,称赞道:“说来去岁秋就听闻洛阳已育出一款牡丹新株,却小半年了无甚下文,难得今日在你们这里一见,却是娇妍瑰丽,叫人过目难忘啊。果然,谢府姑娘出类拔萃,本宫没看错魏妆的花艺!” 夸魏妆,连带着谢府千金也抬高了荣宠。话毕,示意身后的季花师,将投票签子给了谢莹两枚。 今日入园的不管男郎女郎,人人手上都有三枚签,用以投给钟意的花卉。之后统计谁的花获得签数最多,哪盆花就是今年斗妍会的花魁了。往下再评选出第二名、第三名,和入围奖两名。 皇后中宫的季花师肩膀微勾,看上去是个面容平静素淡女子,闻言斜眼瞄了一下魏妆。上次的帝王花就是她救活的,季花师本来算着时间告了假,没想到回来花却活得好好的。 她默然地把手上投票签插入竹筒中。 杜贵妃撇嘴冷冷一笑,心里只觉爽快。那奚府后面连着大长公主府,都是向着绥太后和梁王的,奚府、谢府一退亲,谢府可就彻底支持帝后了,梁王休想得到什么好处! 她们杜家虽不敌德妃、太后背后富庶,到底手里握着实打实的兵权,有何可惧? 贵妃转眼打量起面前的几盆花,委实也是爱得不行不行的。便对魏妆轻淡一笑,也给了谢莹一枚签子。 沈德妃没给。奚府退亲,魏女也做不成梁王妃,这谢府是指靠不上了,走着瞧吧。 沈德妃若有似无地睇了眼季花师。好戏要开始布置了,妇人仿佛胜券在握的样子,扬起眉头。 梁王妃随在后面,对魏妆却是有些羡慕。早知道她做了谢府三少夫人,自己何必这么装身孕。太后今日感了风寒,未能来参加。但因梁王妃霍柠怀了身孕,那可是十二个时辰小心看护,对梁王也更加地偏心了,这身孕还不得不继续再装下去。 她睇着五盆各样别致的花,心道香玉牡丹果真是好看,然而太粉嫩纯妍了。却觉魏妆带来的那盆黑牡丹更带感,墨紫透艳,像是狠毒却又分明娇媚……想不到呀,这样的女子能打动谢三郎的心。 梁王妃看在黑牡丹的份上,也给谢莹投出了一票。 皇后宫妃们带头捧场,旁边的姑娘们也便纷纷上前来投了不少签子。 魏妆心下满意,只叫谢莹谢蕊先在原地看着,她去四处看看别家的花,一会儿再换她们的岗。 第91章 本以为谢莹的两盆香玉牡丹是今年独具鲜颖的, 魏妆在园子里转悠了一圈,竟发现还有个新奇的品种,乃是兹国郡主莎曼带来的花卉。 这兹国位于大晋朝与厥国之间, 因兹国王的王弟入赘厥国,做了厥国跖揭单于王妹的郡马, 故素来与大晋疏远。 近阵子却派了使臣与郡主前来进贡,奉上几车礼物。淳景帝年轻时征战四方, 而今逾中年,便注重兴业固本, 有意招抚夷国邦交关系, 遂予以款待。 但见那莎曼郡主带来的花卉,层叠卷曲的浅紫色花瓣,形状微似喇叭, 却更要浪漫飘逸。某些角度看着像千纸鹤, 某些角度又像舞女旋转中的绮丽裙袂, 更有一抹沁人的香味。 与香玉牡丹的风格迥然不同,不及牡丹惊艳大气,但却别致出挑。再加上皇帝有意收服兹国, 宫妃们都晓得附和圣意, 便多投了几票。 等到巳时过后,把各花所得的签子一统计, 莎曼郡主的签数仅比香玉牡丹少了一票,拿了第二名。香玉牡丹则不出意料地夺得了花魁, 其余几家贵女分别位居第三与入围奖。 焦皇后命人授予了斗妍会的金章, 另有赏赐不等, 和颜悦色道:“难得郡主一路远道而来,还能把花照顾得这般鲜活。此花瑰丽曼妙, 本宫此前从未见过。今岁真是群花争艳啊,尤其香玉牡丹也相当出彩,都让人们惊喜万分,呵呵。” 第177章 莎曼郡主半面覆着薄纱,眼中盈了被夸奖的欣喜,景仰地躬一礼:“回皇后,这花叫作‘曼拿罗’,它花期长,花朵绚丽,花叶扶疏,尤其这紫色的品种最为珍贵,寻常少有能瞧见。曼拿罗不仅美观,香味还独特,常闻能令人心旷神怡,幸福且满足,好处颇多。” “此番依父王所托来朝贡,但见中原疆土辽阔,民生富庶,莎曼有幸见识,深感荣幸,这也是大晋皇帝与皇后的福气绵延。我听闻京都人人爱花,皇后娘娘宫中还有专门的御园,这趟我带来了十六盆曼拿罗,还有一包花籽,便以赤忱之心进献给皇后。盼它们能在皇后的宫中满园开放,绚丽芳香,还请笑纳!” 杜贵妃听得眼红地撇撇嘴:呵,太后刚与帝后关系缓和了些,连这外邦夷国都懂得奉承起来了,驿馆那些官员平日就没少收贿赂。 好戏这就要开场了。 沈德妃则意味不明地露出一抹得色,幽笑着把季花师瞪去一眼:“此花贵重,还得看花师好生照料着,否则就可惜了兹国郡主的千里迢迢、一路上贡。” 季花师面无波澜地颔首应了:“喏,定不辜负皇后与娘娘们厚望,将花籽亦栽种得满园开花则个。” 今日绥太后着了风寒没能来,不然焦皇后也要送上太后几盆。 上次的帝王花,因着只有一盆,后宫谁人都想要。皇后本来提醒皇帝收敛点,放去他勤政殿里养着,谁知淳景帝偏就是偏宠中宫。于是借口寄养在皇后处,惹来多少关注。若帝王花被养死了,别谈什么与太后能缓和了,还得在早就僵持的关系上,再堪堪加厚几层冰。 是以焦皇后颇为庆幸那日魏妆的毛遂自荐。 皇后收下了莎曼郡主的花,转向一侧,和蔼道:“魏妆在花卉上多有造诣,这曼拿罗本宫便也送与你两盆,在簇锦堂里仔细养着,花籽带几颗回去栽种,之后与本宫交流些经验吧。” 又得了新花种,魏妆连忙搭腕谢过赏赐。她簇锦堂里的植株越有特色,便越发能在京都众多花坊中脱颖而出。 莎曼郡主眼见皇后把花赐给不相干的人,不禁微微露出讶色,但对上沈德妃的暗示,又用欢喜掩盖了起来。 谢莹选上了花魁,心中满意不已。早先还怕香玉牡丹救不活,结果开放得软香富丽,叫满园子的人都纷纷侧目,且拿了头名呢。 至于要在婚前赌一口气什么的,早已经没那必要了。 …… 斗妍会的花魁评选出之后,便开始了贵女与男郎们的赠花环节。女郎可主动将花赠给心悦的郎君,郎君亦可问爱慕的女郎求要,再或者本不相识的二个人,蓦然因花而生出情愫等等。 谢府退亲一事虽广得赞誉,谢莹更堪称大家闺秀。但忌惮着奚府和老长公主的颜面,暂时却不便对她表露什么。谢莹略有失落,倒是也乐得自在,悠然煽着小团扇,坐在架子旁歇凉。 那边汉白玉小桥下,奚四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眼看着谢莹的牡丹花,那般好看,心里颇感后悔。但知她必不肯原谅自己,只是想把心里话说明了。 他先时的确有些勉强亲事,但随着相处增多,却是真心盼与她成亲的。岂料现在…… 奚四踌躇着是否过来对她解释一番,谢莹斜眼瞄见,就不太舒适。正想撇开头去,只见一道宽阔的肩膀,将她与奚淮洛的视线隔挡开来。那魁梧的身躯,彷如健挺的一束高墙,让她顿时舒了口气。 谢莹细一看,认出是茗香醉门外见过的那名将官。 退亲那天汉阳郡主话里话外的设陷阱,她因着莫名想起他而添了几分坚定,心下便觉这个将官憨实又令人放松。 谢莹难得主动打了一句招呼:“是你?我记得你这位军爷,在茗香醉里。今日你心中的那位姑娘也在锦卉园中么?” 骁牧述职与休假时间将要到期,预备回庭州府了。适才与好友进入园子,本想远远地望一望谢莹,却发现她在漠视奚淮洛的试图靠近,他便大步踅过来阻隔了视线。 没想到谢莹竟然还记得他。 武将少见的略显局促答:“她也在。我将要回边关去了,趁此机会前来看看花展。” 而后半俯身,打量起谢莹的牡丹花。他们骁家曾是军武世家,充入大晋边军役后,祖母仍有养花的习惯。骁牧亦能分辨出几分花形花香,只觉得花也如其人,润美而温纯。 而旁边的那盆黑牡丹,或便是三少夫人栽种的了。 他知道许多事必然与魏妆安排有关,譬如谢莹刚巧在巷子里遇见奚四,以及后来林梓瑶又刚巧在医铺外遇见那私通的两个。但却处理得甚精妙,并未把她自己牵涉其中。 骁牧对三少夫人却是多了几分佩服的。 他低沉声道:“这盆牡丹开得令人目光难舍,形色香气皆为上上乘,若能早些知道投票的规矩,我该上午进园,多投上几签!” 说得也是,香玉牡丹今岁拔了头筹,说实在有些惊险。毕竟皇上有意拉拢兹国,而那曼拿罗花又颇有异域特色。好在三嫂嫂的花艺堪称行家里手,经她护养两个月的牡丹新株,胜出应是必然。 不晓得是否因为对这将官第一印象深刻,谢莹莫名的自在,不像先前与那奚四谁谁的,总端着放不开。 第178章 她口才竟也变活络了,笑答道:“斗妍会意在表达韶华似锦,郎情妾意,好花常开。是让姐妹们展示精美的花卉,却无须纠结多添谁的几个签。但军爷你的夸奖,我也不客气收下了!” 忽而一眨眼:“且看我今日心情好,既然你钟意的姑娘也在园中,这花便送与你一盆罢,未免误会,且说是你从我这买来送给她的。胆略大些,喜欢就表达出来,你不说怎知道人家是否也喜欢你。挂在墙上的字条,你以为人人都会注意?或者她不爱奶茶烧烤,那便是永远也发现不了。” 譬如谢莹自己,若非那天魏妆看见茗香醉这间铺子,要下去买来品尝,谢莹也想不到的。 骁牧听得她这般俏皮舒心之言,心里原本对她退亲的担忧便消散开来。只狭长双目盯着女子苹果般的脸颊,对自己说话的口吻甚觉有趣,不由悄然噙起嘴角。 他确实没想过这一点,只以为京中贵女人人都喜食甜点零嘴儿。更不敢奢望过叫她知道。 三年多前,谢莹给他送手帕的那会儿,应该才十四五岁少女,还没有像此时外露的娇憨霸气。 骁牧措辞答说:“那真情话意墙上的便签你也看到了?京中还有谁能与她同名呢……而我以为她会光顾那家铺子。” 谢莹尚未听完他说话,正打算去搬花给他,却脚下一崴,险些儿滑倒。骁牧顺手一牵,话顿在半途咽住,谢莹指尖扯在了他衣襟上。 格外硬朗结实的胸膛,忽地一抹风拂过,只见有手绢从他斜襟里飘了出来。 她忙伸手去捡,约莫四五年前时兴的绣纹了,洗得干净如新,角落还有一个名字“芃儿”。 谢莹拽在手里愣了一怔,本是准备捡起来还给骁牧,但瞧着似乎熟悉的样子,却忽然想起来些什么。 她从没送过别人帕子,仅很久以前有一回,与朋友出去金乌大街上,正逢边关凯旋而归的官兵,路人们送水送物,锣鼓喧天。她凑热闹给一个长相英俊的小将,递了条手绢擦汗,没想到…… 谢莹说:“这条手帕是我的。”心里有点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谢莹是个自小的颜控,譬如对桃花风流的奚淮洛,对洒落不羁的悦悠堂主乌千舟,还譬如当时一眼隽挺的边关郎将。 可是怎么才三年多过去而已,他……肩膀宽阔变厚了,身板更硬朗稳健了,而当年那醒目的脸庞上,多出了一道刀痕。像是刀尖从他脸颊划过,之后愈合过程中又在烈日风沙下暴晒,便留着了一条暗沉的痕。 难怪她全无印象呢,只是这么一细看,才把先前的模糊样子浮现上来。 骁牧攥了攥粗粝的手掌,他这三年多来自然变化许多。亦从正八品的边军役宣威校尉,升至述职后刚提了衔的正六品昭武校尉,都是拼命赚出的军功。 他兀地将那沙场上的勇气拾掇起来,应道:“是芃儿你的。”叫出谢莹这个久远的乳名,仿佛却半点不生疏。 然后端起了花盆,执着地说:“这花送我必珍惜,但我即刻要启程去边关,带去路途迢迢。骁家世代镇守边关的将门,早已粗粝习惯,唯恐京都娇养的牡丹去了边疆水土不服。再来京都述职也不知何年,更或战死沙场,到时交还不便,就还是放在你这吧。” 谢莹望着沉甸甸的花盆,似乎听明白过来话里的意思……可这话她也反驳不了。 听闻庭州府那地儿飞沙走石,男郎们糙野健硕,动不动就要披挂跃马上阵。连浴桶澡池这些怕是都没有,沐个身子得去原野上的露天湖里,京都的贵女细皮嫩肉如何消受得起? 但是,他这意思是把自己送给他的花,又送回到了他“喜欢的女子”手中吗? 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谢莹懵然了一瞬。 魏妆才要走回来,瞥见这一幕,就没去吵扰了。毕竟皆是情窦已开的季节,谁都有点儿各自的秘密。 只从廊下取了一碟新鲜的桑葚果子,边走边吃着,想去竹林旁休息一会。这边没有花卉盆展的架子,人们往来较少。 怎才走到附近树下,却听那亭子梁柱的后头,隐约传出暧昧的低语。她乜斜眺去,竟是怡淳公主倚着一个侍卫在厮磨。 饴淳公主豢养侍卫,许多人都有耳闻,但也不至于这么急不可耐,等不及回府去吗。 魏妆仔细一觑,但见怡淳颧骨上的腮红格外鲜艳,眼神也迷离,却像是中了媚毒时候的样子。 啧,总给这个那个下-媚-药,现下竟然轮到了自己了……可这京中她董妃母女骄横得势,谁人胆敢招惹她? 招惹她又有甚么好处。 魏妆咬起下唇,脑海里浮现出了某人凛冷艳绝的脸庞。不无意外。 那就还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她往外头走去,诧然看见两名御史丞经过,又是御史丞,好嚒,都使顺手了。 魏妆便佯作对旁的贵女提醒道:“这附近野猫叫得格外响亮,姐妹们仔细些,免得惊扰到了。” 御史丞耳尖目明,果然听进去了。今日锦卉园里斗妍会,后宫主位娘娘都来参加的场合,少府监那群人却连野猫都没驱走,是工作失职啊。 连忙便踅过去看,奏本上又有新佐料可添了! 第179章 “扑通——” 魏妆才走回到廊下,御膳房的菜品果然叫人胃口好,才拿了一片水晶肘花冻,吃完又想继续去取了。 还未待站起身,便听说饴淳公主落了水。御史丞前去抓野猫,哪知竟看见饴淳公主慌忙扑进水中,旁边有侍卫准备拉扯,来不及也跌落了进去。 第92章 自从奚林谬三家的闹剧之后, 皇帝对宗亲世家的德风抓得更严厉了。 饴淳公主也是无奈,不晓得出了哪门岔子,竟忽然被皇帝抓着了她私养侍卫一事。把她跟前的侍卫全部都清走, 还勒令再被发现一次,便将她打发去江南织造局学采桑女红两年。 若说要把她嫁人, 饴淳公主还没那么怕的。这京中就没有哪个男人能打动到她,只除了谢侯府的三公子谢敬彦, 送汤绣帕送字帖她都愿意为他屈尊。奈何嫁不成,其他嫁谁她都能趾高气扬, 我行我素。但若被罚去采桑吃苦, 却是真真吓她。 饴淳公主收敛了几天,今日却瞧见园子里一名面生的侍卫,身躯修长, 宽肩窄腰的, 看得她又生出猎捕之心。 饴淳百般按捺之下忍不住, 遂故技重施,下点儿调-情-药,准备好生愉悦一番。岂料自己却把那药酒误喝了下去, 不及片刻的功夫, 身心就烧灼得难耐,衣裳都快要挂不住了, 偏那侍卫却仍是无动于衷。 她焦渴无以纾解,正想豁出去强势上攻, 却忽然御史丞来了。这些御史丞的眼睛鼻子, 简直就不是正常人能长的啊, 惊得她慌不择路藏进了水里,用以遮掩自己的狼狈。本来要把那侍卫推开, 以免留下现场证据,岂料侍卫竟也跌落了湖中,叫她气恼不已。 饴淳被媚-药烧得迷离糊涂,下了水才记起自己是个旱鸭子,连吞了几口水呼救。这当口,只见一名蓝裳男子迅速跳下湖来,托住了她的腰和肩。她只觉得此时的男人皆是解药,竟没忍住就吻上了他的脸。 咿,把在岸上高声呼救的贵女们看得,登时都哑巴了。 饴淳公主衣衫不整的,谁救她意味着什么大伙儿都清楚,更何况她主动挂着人家脖子这般这般了。 却孰不知,救她上来的那个男郎乃是叫高钩。高钩家中与皇室同姓,但算不上宗亲。祖辈被派去僻远的翔州府做了府郡,赐封五品子爵。代代单传,到了高钩便成了斗鸡遛鸟的纨绔子弟,这次进京来打牙祭,只见着水中女子脸腮绯红,衣袂非比一般华丽,也不管是谁就踊跃跳了下去。 待救上来才知道是个公主,也别管是否什么正根正脉的公主了,正根正脉的公主他高钩没资格娶,毕竟也姓高。但知董妃母女在宫中颇为红火,这就已经足够了,娶回翔州府去便是风光家门啊! 高钩先将饴淳公主抱去厢房休息,因着求娶心切,管不得饴淳公主怎么抓着他不肯放,还是一掌把她后颈劈晕了。先跑去前头的金顶亭殿里,挂着满衣裳满脖子的胭脂口脂,跪倒在太后的跟前求赐婚。 把个董妃气得快要吐血,却奈何说不出话。 绥太后早看着董妃这对母女作妖生事,能拆一个算一个,再说饴淳公主不检点,早早嫁了才能放心,便轻巧成全了一桩婚。 不晓得等饴淳公主醒来后,听到自己从此要被嫁去那僻远州府,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了。 魏妆坐在回廊上,瞧得不免好笑。这招用的,真够绝。 人都道谢三郎自带清灵之气,其实则正邪融汇一身,正与邪皆在他掌中运筹帷幄,并无分界。说什么他礼义忠孝,皆须在没触及利益的前提下。但凡对待冒犯之人,那用起手段来从不心软。 如此一来,却是把饴淳远远打发走了。日后他上了位,再不必被个公主眼巴巴觊觎数年。且把董妃卸掉了一膀,相当于杜贵妃身边能说会来事的助力也少了。 行事爽利,眼不见为净。两世为人,魏妆并没甚多余的同情心,谢敬彦此举还算颇合她心意! 盛安京的夏日偏长,从端午一过,天气便逐渐炎热起来。 午后阳光绰绰,催人思倦,一场斗妍会便开始散场了。 谢莹把两盆香玉牡丹都送给了魏妆,若没有嫂嫂的养植,只怕她今年难能风光拔头筹呢。 魏妆站在廊下收拾着花卉,加上皇后赏赐的曼拿罗一共七盆了,准备都运回簇锦堂去。择日再挑几盆肥土,把花籽儿也栽种上。 曼拿罗花朵呈浅魅的紫色,还有一抹奇妙的幽香,的确闻着令人心旷神怡。她还挺喜欢的,或挑上一盆放去云麒院的花房里也不错。 一名小太监恭敬地走过来,说道:“禀告三少夫人,谢修撰等在园子外头,说是顺道路过前来接你回去。” 锦卉园与他的翰林院衙房根本不在同个方向,这是哪门子的顺路啊? 听得谢莹谢蕊在旁边哧哧笑起,三哥对三嫂嫂的用心真是显露无疑了。 印象中的三哥不苟言笑,居住的院落也在僻静处,时有翡韵轩中琴音清凛抚起,仿佛冷傲寡合,俗尘不沾。岂料成亲之后,竟比京中的绝大多数男郎都要体贴妻子。 谢莹捂嘴笑道:“嫂嫂还是快些出去吧,三哥做事向来提早,只怕等了不止这一会儿。你可知道斗妍会有个规矩,凡已成婚的郎君不得入园内,妇人却不拘。他这分明就是怕满园子的男人,仔细一个不小心,把咱们花容月貌的嫂嫂叼走了!” 第180章 魏妆听得脸颊发烫,她今日其实并不乐见谢敬彦来着。 昨儿彼此在书房里缠-绵了一个多时辰,先是在书案上,后来俯去地垫,谢敬彦换着花样形势的把她各种爱宠。魏妆总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哪儿不同了,可又说不上来,兴许她自己也变了吧? 毕竟从前那些寥寥可数的情-事中,谢三郎也是处于掌控之势的。可却分明感知他如今的肆野与纵情,像是对她并不收敛,倾尽满足,半分的间隙都不容与她分神。 在那连续快速长久的深宠中,她的颤音停不下来,彼此信靠的心贴在一起,总是更容易遁入合一。魏妆被谢敬彦架起的过程中,起先以为怕是把墨汁打翻了,后来才晓得他早已把砚台挪至地上,而那些所谓墨汁的错觉,乃是自己经他宠爱后盈出的回应。 十三年来,身为贤惠淑德、操持谨敛的高门贵妻,她便是曾有过失控,也从未如当夜那般媚艳。只叫她不敢四目对视,浑身倦软得被谢敬彦揽回卧房,便作势入睡过去。 晨间醒来后还没见到他呢,各忙各的了。 出门前,魏妆特意在胸前拍了妆粉,奈何天热,妆粉早就都掉得七七八八矣。只好系着衣襟,生怕再被人瞧去余痕。他吃饱餍足了还不够,又跑到这儿秀恩爱来了,真是有够闲工夫的。 她在盛安京生活过多少年,莫非自己回府还能走丢了? 但听谢莹说到三哥是担心她被叼走,又觉得符合那权臣情丝狭隘的秉性。 罢了,秀就秀吧,不伤筋动骨的怕什么。魏妆含了含嫣红的唇瓣,整理了下裙裳,便把剩余琐碎交给仆从,自己先往园子外走去。 * 锦卉园外熙来攘往,午后渐晒,各家都准备着回府去也。陶沁婉命家奴抱着花盆一走出来,便发现了谢府三公子的马车。 谢敬彦的马车一看就出自雅贵功勋世族,却又低调而豪适。 陶沁婉的花今日没送出去,按说她也是四品侍郎之女,又生得且算清丽,总会有男郎求花。 但她觉得不甘心,且陶父一直也希冀她能更往高嫁。没能嫁给谢三公子就够遗憾的了,陶沁婉还想再等等。 眼见谢敬彦候在此处,想到刚才出来的时候,他妻子魏妆就在几步之后。陶沁婉默了默,便露出一脸文静的笑容,抱着花盆走到了马车这边,温柔招呼道:“敬彦兄竟也在此处,我以为你或不该来的,真好巧呀。这是我今年参加斗妍会的花卉,能否有幸叫你品评几句则个?” 虽然说梦里的那些或者真、或者只是个梦而已,但女子仍然做出贤柔温顺模样,以求能打动未来只手遮天的权臣的心。 也是奇了怪,分明起初在翟老尚书府初见时,男郎看见她的颈涡便似分了神。只怪那魏女过于姝娆,一下子把他的心勾走了! 谢敬彦墨睫下的凤眼森冷,这陶女只怕是没梦见自己下场如何,否则但凡知道一分,她岂来胆量厚颜无耻。 所有对魏妆做过不利的,都会收到应得的结果,他不会让自己的女人枉受任何委屈。只眼下的陶家,他却暂时并不准备去动。 前世那场举国震惊的科考舞弊大案,因着案卷被不知名者有意损毁,证人也莫名死得无声息。谢敬彦便如何调查,也只能查到陶邴钧这一层。 但陶邴钧顶多是个贪官蠹役,远不足以做出此案。他始终觉得背后应当还有一个主谋,而且心中业已有了猜测,这也是谢敬彦选择考取礼部的原因之一。 当下只作冷淡地敷衍道:“五颜六色,色彩斑斓,不错。天气炎热,陶姑娘还请快回马车。” 男子玉树临风,清雅凛傲,虽言辞平华,听着却仍那般的动人心魂。 果然一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感觉全然不同啊。简单的几个字,经谢公子道出,也好像格外生出了画面感。陶沁婉就好像听到自己容貌受夸奖了,欣然地告辞离去。 忽而望见魏妆从锦卉园出来,还故意把花盆对谢敬彦举得近了一近。 魏妆慢步出园子,暗暗攥足底气,琢磨着若自己气势够强,不管多娇媚她也能消受。才无惧他如何看待昨晚呢,要么别那般深缠她。 一抬头却看到了这一幕,还对上了陶沁婉似乎“无意”,其实分明处心积虑盯向自己的目光。 呵,她十分不屑。 这陶氏前世就是个会利用似是而非把戏、搬弄是非的小人,使得自己与谢三郎怀疑生隙。以为她这一回还能上当?她若真吃醋,顶多就不要他了。 她偏是若无其事一般,泰然端方地继续往前走。 路口那边,谢敬彦手臂撑开车帘布,露出半个肩膀与俊挺的侧脸。男人衣袂精雅华贵,看得她心弦微微一悸。 彼此出门得早,今早醒来还没说过话呢。魏妆佯作恣肆地伸出手来:“郎君扶我。” 谢敬彦心口怦跳,柔情漫起,只作漠然托举,将她扶上了马车。 “驾——”贾衡挥舞马鞭,驾车回府。 第93章 午后光影绰绰, 将帘子里外拂得忽明忽朦的。 谢敬彦这辆马车四壁用着奢昂却低调的材质装潢,冬暖而夏凉,乘他的车确然舒适许多。 第181章 男子端坐在一侧, 已经事先泡好了茶,车厢里浮着甘醇沁人的碧螺春清香。谢氏宗主的品茗功夫京都有名, 旁人难以买到的顶尖好茶在他这里都能瞧见。他对起居用度的精苛讲究,亦是独一份的。 他托起魏妆入座, 冷长的凤眼睇了一眼女人,昨夜的柔情与肆狠瞬时便在彼此的交汇中弥漫。魏妆心底有娇赧, 但……反正怎么说, 都已经老夫老妻了,又不是初次,无须矫情。 魏妆泰然自若地端起晾好的茶水, 一饮而尽, 也不绕弯子, 直言问道:“饴淳公主的事儿,郎君做的么?那侍卫怕也是你派去的。” 见识过通盛典当行一个个制服修挺的伙计,魏妆算看透了点他谢三的用人品味。 谢敬彦淡道:“把她常做的伎俩, 让她自己浅尝一次, 何足挂齿。” 啧,果然是他的狠辣作风。 男女一视同仁。 魏妆想起最近的几件事, 譬如蹴鞠赛上假传旨意的宫女,因查出贪贿而遭处置了。 还有被长史府勒令出京的贺小爷, 和现在的饴淳公主。 他倒是把各个烦人的都清理干净。 魏妆释然地盈了浅笑:“罪有应得, 并不过分。” 彼此皆非善茬, 重生后她有她的保命养生目的,他自有最为看重的家国大局。都为着一个阵营目标而共谋, 自然趋利为之。 魏妆想起上午沈德妃的态度,便提醒道:“谢府与奚府退了亲,大房想借以攀附太后、德妃的打算,却是没那么容易了。之后你既无了这块挡箭牌,可得提前另做谋算,三郎可想好了要怎么做?” 她本就是善思善敏的性情,若将那心思从内宅操持与猜忌中抽离出来,看得竟这般周全,叫谢敬彦亦赞允几分。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前世他借着谢府表面附从太后,把梁王高绰用来做阵前锋送命的褚二手中兵权挪来,用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招致胜夺了位。 这一回,没了掩人耳目的表象,他自须另想办法。 乌千舟本月初去往厥国,已过了近半月,待有消息回京都,应该也须到七月左右。但只要能在皇后薨逝之前,证实谢敬彦心中的推测,那么这一次,太子的处境便能大为逆转。 而谢敬彦更不必再铤而走险,冲云破雾。 他抓过魏妆柔莹的手指,在茶水里沾了沾,在几案上画出距离间隔的两个点。 魏妆不明所以,只顺着他的动作,先在两点间画了多条弧线,而后连起最短的一条直线。 男子微凛浓眉:“目标与结果之间,从来不止一条路可通往,今次我要用最轻省的方法直达。” 魏妆知他深谋如渊,能说出此话必定胸有成竹。 她蠕了蠕指尖,偏作冷语嗔道:“如此甚好,若是有危险,盼三郎还请提早告知,我也好与你和离,免得性命被牵连到了。总归咱们之间,只是合作的挂名夫妻。” 谢敬彦正攥着她的手呢,听得心弦一搐。女人从前不知自己爱她,怪他清冷无趣,高崇在上。他如今卸下了姿态,把心意直言告诉,只为讨哄她满意,却还能说出这般无情之言。 那些缠绵疼爱都白疼了,一抽离就硬心冷肺。 也难怪穿回来前的谢三郎,对她日夜牵肠,原是自己从始至终都用着情。 他顿地把魏妆扯到了怀里,摁坐在腿膝上,磨唇道:“此时此景,你却与我说和离?把你适才的话,再同我说一次!” 语气中的凌厉霸道,分毫毕现,又成了一贯的权臣作风。 魏妆被他质问得心口怦怦跳,偏不肯松弛:“我说与你是挂名夫妻,又怎的了,本来就是。” 虽知她的心防还未被暖化,可谢敬彦的情意总要叫她先知道。在魏妆离开后的那一年里,他愈发权势滔天,却每日每时对他而言俱是煎熬,他不能再容许自己失去她。 哼,谢敬彦狠啄了女人一口,幽怨地低语:“今世本官定要迅速解决这些朝局,保夫人无忧无虑,不必担心任何。还要让你再舍不得说出离开我的话!” 魏妆听得动容,平心而论夫妻一场,谢敬彦从未让她操心过任何内宅之外的事务。即便在朝局最险峻的那段时期,他回到云麒院亦是收敛心绪。只是魏妆睇着夫君深沉的气场,却也曾惊慌害怕过,怕他会出事,怕谢府牵连。 魏妆忽然又想起刚才陶沁婉那一幕,心里到底还有着女人天生的醋意。只觉得谢敬彦对陶氏的态度,还不够决绝。 她杏眸眨了眨,咬唇道:“那你心中除了我,可还有别个谁么?” 谢敬彦听得气笑了,他轻笑时嘴角带着奚落,却兀地执着:“我谢三即便到死,心中也仅只阿妆你一个。你我现在都已经如此,倒是舍得再去挂念谁?” 那微挑的凤目,撩心入骨却又凛傲深情,叫人好不陌生。 魏妆气息一滞,顿时答不上来,又浮现出了彼此的各种各种。 她忙错开对视,另择话题道:“还算是郎君有点人情味。对了,马上就要开始的选部考核,你可选好了去向?朝廷这么多可选的曹职,岂只有刑部一处,就非得去那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言语里颇有些嫌弃,好一个清风霁月的绝俊男子,何必去沾那刑部的血腥气和刑戾之气,叫她不喜欢。 第182章 前世谢敬彦选择刑部,一则考虑刑部是体察民生的另一面,而后再跳到吏部,则是深谙文武官吏,两相呼应。 虽说体察民生也可以去户部,然户部过于醒目,他这个时期要蛰伏羽翼,相比之下刑部最为契合。 但这次他选择考取的是礼部主客司,不仅为了之后的科考舞弊案,更重要的是主客司掌外交事宜,他有用处。 不料魏妆竟还插手起他的政务来了,管得真宽。 但知道她委实是胆怯,他偏存心应道:“刑部职权虽小,然民为邦本,天下之和在民趋于正。刑部自有它的律法矫正作用,有何不可?” 看女人眼底果然添了失落,他扯唇一哂,这才换作寻常语气道:“便不去刑部,也自有其他的考虑。总之能保你魏妆每夜睡得舒坦安稳,再不必小心攥住我一角薄被。” 魏妆听前半句,以为这人有多大风骨呢,未料后半句就让步了。 恼得她掐上他的脸庞,嗔怒道:“好啊,谢三郎你逗我?我可告诉你,就冲你这番话,若真敢再去刑部当职,可就别想尝到一丝好处了!” 谢敬彦从未见过她自然撒娇的模样,只觉娇憨蛮横……还叫人看不够。 他揪住她手指轻啮,勾起淡漠笑弧:“意即不考刑部就能有好处,六月也像本月一般继续?” 魏妆被他啮得怪痒痒的,想起那频繁恣纵的欢爱,少腹莫名酸而发热。这男人的腰到底什么做的啊,有着用不完的悍力。 原本只当每月不超过三次,从医铺里买了十五颗避子药,总能用上三五月。岂料这都快要见底了,还未能匀出空闲再去囤一些量。 但好像……这种事儿的确甜头也多,譬如日益细腻的肌肤与姣好容色。 她撑起身姿,可收可放的措辞道:“得寸进尺,不知餍足,我怎觉得谢三你在哪里学得变了……总之,且看我心情。” 身为陵州谢氏最年轻的一任宗主,谢敬彦肩负颇重。不仅有太-祖-帝留下的密令,还要提前绸缪布局,为着将来从三王中择优上位。 在他从前看来,娶妻即为人生的一个过程,之后女人相夫教子,而他给足她优渥满足,夫妻相敬相睦,家和事兴便周全了。却没想过夫妻间,原还有那诸多的层面可以探索,它比之成亲前的悸动与思念更为丰富,似是永远不倦。 而他要的绝不仅仅是床笫情-爱,还有更多! 谢敬彦下意识瞥了眼魏妆身后的屉子,里头还装着他买的几本追妻密札。他虽未再去翻过,然则一目十行过目难忘,那看过的偏偏都深刻在心里。若是变了,也都拜她所赐。 男子溢出柔情:“那么为了夫人最近心情,本官也须尽力伺候。” 魏妆坐在他硬实的腿膝上,仰起下颌对视,忽而两人的唇贴近,在敞阔的车厢里深浅交缠起来,发出旖旎的轻响。 谢敬彦修长手掌捻住魏妆的腰肢,她昨夜迎承丰盛,此刻还酸软着。忙匀手遮拦,呢喃道:“三郎器宇非凡,不让人有活路。可别在这里,仔细又参上一本子了。” 话中深意彼此分明,逢那狠肆起来的超长频率时,魏妆的颤音休要控制得住。 她便是朵黑牡丹,总算是个高门贵胄的少夫人,哪怕重生,矜持也须维护一点儿的。 “想哪里去,我是要给你暖暖腰。”谢敬彦薄笑,复又一本正经地冷肃:“既然你如此说,我也想反问阿妆的小腰是什么做的,不给人活路!” 魏妆咬了牙羞嗔,彼此拥得更紧了。 忽地马车外传来一道铁蹄声,有熟悉的朗朗嗓门道:“敬彦贤弟可在车内?才去益州府多久,听闻你便已成了婚。竟是匆忙得等不及兄弟我回京,欠我一顿喜酒是也!” 说话的乃是大鸿胪褚家的二公子,归德郎将褚琅驰。 褚琅驰去益州府已有一个多月了,起初只打算半个月往返,去了后但见那邱老太姨年岁已高、卧床不起,褚老夫人和阮氏婆媳俩便一直在旁照顾。褚琅驰本就是个仗义的孝子,恰逢母亲阮氏的娘家卷入田产纠纷,又很是帮忙周旋了一阵。 听留在京都的大哥来消息说,谢府三公子与魏女成亲了,他心里就如刀割了一样。怪自己为何偏是那当口甩下个中事务离京,但不来又说不过去。 当日若能带了魏妹妹一同出发益州府,或便可轮到自己一些机会,也不会被梁王和沈德妃看上魏妹妹了。使得敬彦贤弟都已与她退了婚,又匆忙地将她娶去,从此却是兄弟妻不可欺也。 耿直的郎将好生惆怅,一入京城,将祖母和母亲送至褚府上,便马不停蹄地赶来确认消息了。 呵,真是个“煞风景”的好兄弟,每每赶在这般时候出现,谢敬彦漆眸深邃。 但算算时日,差不多该是邱老夫人康愈之时。这趟去的已比预期的要更久,容他与魏妆的感情稳定了一阵。 男子容色冷沉,一抹霸道之意略过,还有着险中求胜的释然。他若不赶着成亲,只怕这会儿魏妆早住进了褚府里。 魏妆被吻得红唇娇润,衣襟也微微敞了口子,她忙整理妥帖,欲从他腿膝离开。 谢敬彦稍一顿,却不容许她乱动,只单臂护着她,另匀出手挑起车帘。薄唇含了淡笑,温润道:“是驰兄回京了?若能赶得早些,或还可参加今岁的斗妍会。” 第183章 褚琅驰的确才刚回盛安京,屁股都没下马就来了。 蓦然一瞥那半开的锦帘,女子百媚千娇地侧身靠在谢三郎怀中。那姝色绝媚,莫不正是自己满心牵挂着的魏妹妹吗? 只记得敬彦与魏妆两人早前退婚坚决,怎的成了亲后,连一段马车的路程都要坐在他腿上了? 看得褚琅驰心口嘶地一瞬抽痛,果然没缘分就是防不住啊,最终还是嫁去了谢家。 但见谢敬彦素来清凛冷峻的男儿,竟添出了少见的深情。而他与魏妹妹两个,分明天生的玉面娇颜,绝配也。 算了,愣是再动心以后也不能多看了。褚琅驰刷地低下头来,咳咳嗓子潸然道:“别提什么斗妍会了,除了魏……咳,不说也罢。我原想着魏妹妹先前决意与敬彦退亲,便接到身边代为照顾。我祖母与母亲也甚是喜爱她,到了褚府上,必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叫她过得悠然喜乐。今后却只好如母亲先前所说,认魏妹妹做个干女儿,我也添了个讨巧的义妹。” 义妹也不错。前世阮氏便将魏妆认作干女儿的,却无差别,只魏妆束于后宅,与褚琅驰少有交道罢了。 魏妆算看透谢敬彦的醋劲了,褚二之后年愈三十都是单身,一直在边关效力。对这般踏实的好兄弟,他好处都已享了,还要用恩爱去刺激。 再说了,有个未来大将军做兄长,也是个极好的傍身。 魏妆便端坐在侧,笑应道:“我年幼的时候,总幻想着若能有个哥哥该多好。既然褚二哥这样说,今后我便认你做自己的兄长了。” 说罢杏眸弯起,嫣然坦荡。 褚琅驰受到了安慰,豁达地一叹:“有魏妹妹这话,今后我褚二赴汤蹈火也不为过。但凡我在京都一日,敬彦贤弟若敢辜负于你,且与我分说。虽是好兄弟,然而自家妹子更不能受委屈了。择日便当做你二人给我接风洗尘,把婚酒补了吧!” 这婚酒自然要补,还须叫褚二从此绝了其余念想。 谢敬彦便拂袖道:“择日不如撞日,听闻金霞河畔垂柳清凉,河上景致怡人。我夫妻便同请驰兄你,去游船上补了这顿酒!” …… 金霞河沿内城的兴国寺桥而过,又能远远望见金乌大街,一贯十分繁荣热闹。 正是午后时分,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小舟游荡,有游玩观光的,亦有兜售水果小食的,还有唱曲儿的,果然景致甚好。 魏妆两世成亲,还是头一回与谢三郎同游泛舟。 坐在双层游船的窗子前,望着河畔的青绿垂柳,各点一壶杏花酒,又要了鲜灼河虾,还有几样水果小菜。 褚琅驰只顾着喝酒,边说起京都的近况,譬如上个月的蹴鞠赛。大鸿胪褚家一向与太后走得近,他先时出于与梁王的交情,押了梁王赛队五百两,之后便出京了,没想到听大哥说给他兑了近四千两的注来。 他们官注的赔付比魏妆押在坊间的民注要更高许多。这也算是褚琅驰唯一的欣慰了。 殊不知身在宣王队拼力夺球的谢某人,利用梁王赚到的盈利更加高不可估。 谢敬彦表面如常应酬,却是给魏妆递水果、夹菜。那修长如玉雕的手指还为她剥虾,看得褚琅驰甚是自叹不如。 一物降一物啊,堂堂第一公子竟被美人儿俘获了。 魏妆着实也稀奇,谢三郎前世给她开销用度奢侈,买什么都不吝惜,却从未做过这般烟火人间的细节。 总觉得他莫名多了些套路,却又叫人拿捏不到证据。魏妆权且当做他情丝狭隙,故意做给情敌好友看的,便心安理得地受了下来。 从游船回府的路上,她终于问道:“莫非褚二那时去益州府,也是你使的计策?” 记得那会儿是在罗老夫人寿宴刚过,他应该才穿回来没多久,魏妆甚至尚未觉察。分明口口声声说由她心意,退婚让彼此痛快,竟然却言行不一,实际已在挖坑布局。 谢敬彦淡道:“邱家老夫人病重,褚家婆媳得知消息去探望,这岂是我能掌控得了的。” 还不是你放出消息嘛……大尾巴狼,果然是他。魏妆扭过头去看窗外的路人,但半日疲倦,一忽儿又睡在了马车上。 到得谢府门前,仍旧是郎君拥揽着她回了云麒院。 话传到各院夫人的耳朵里,好生了不得也! 大房汤氏难免又少不了那些个“出身州府,肆媚无形,恃宠而骄”,甚至有损家风,罔顾朝政,纵意闺欢云云。在私下里咕叨,却不敢再到老夫人面前编排,委实谢莹一事,得了魏妆莫大的人情。 同辈的大少夫人司马氏则羡慕不已,这些都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行径啊。莫说在府门前让郎君揽起了,便是在起居院内,司马氏都不敢让大公子谢宸抱一抱她。三弟妹却做得恁般自然而然,三郎向来傲冷性情,竟也宠惯她如此。 但自从三弟妹进府后,司马氏的日子便过得松弛了许多。婆婆汤氏不再过分严苛要求,反而劝着她多与谢宸亲近些。司马氏自嫁进门没多久,谢府便丁忧了三年,一直以来小夫妻都克制着,最近却是私下里甜蜜了许多。 她对魏妆分明多有艳羡与感念。 第184章 二房夫人祁氏自然乐得随意了。自从儿子敬彦找了两个得力帮手分摊中馈,祁氏做个发号施令的甩手掌柜,还尝到了个中的趣味,连去插手魏妆的心思都少矣。 老夫人罗氏那边虽觉得魏女格外惹媚,甚至的确有些恃宠过娇,可有什么办法?她天生就是那副美艳的骨头,还能塞回去重造出炉?谁让当年谢太傅打襁褓里就定了亲,又且是老三非她不娶,他愿意宠还能管着他不让? 罗鸿烁压根儿没想到谦忍谨守的魏家,能生出这般精干又聪慧的女子来。总归谢府很久没添过丁了,不管大房或二房,谁先生出小崽儿谁的功劳大,暂时老夫人都睁只眼闭只眼。 反正外面的都说谢府上下和睦团结,门风崇望,并未影响。私底下如何,自个心里有数就行。 * 斗妍会上的香玉牡丹拔了头筹,魏妆带去的另几盆花卉亦惊艳无比,再又有皇后娘娘的抬爱。一时之间,簇锦堂的生意热火了起来,俨然受到京都贵族圈内的推崇。 魏妆的花坊里不仅花伺弄得美,别具新颖也成了她的一大特色。 这离不开她独特的审美,以及对花卉的挑选。综观盛安京内的各大花市,人们总习惯把牡丹、芍药、金茶、月季、荷花……,等耳熟能详的名贵花卉叫卖高价,然而看多了未免也视觉疲劳。有时未必随大流的,反倒更能黑马崛起,成为那最具新靓吸睛的。 譬如魏妆此次带去展示的多肉,时下的大晋朝人们并未注意到这种植物。她去逛花市的时候,但见那些多肉像是普通杂草一样,被外邦来的商客摊在地上,叫卖很低的价格却无人问津。 魏妆自幼却喜欢这种植物,她灵机一动,便将那一批全都收购了回来。分别移栽在精美的小盆里,但见红的、粉透的、翠绿盈光的……各种多肉,便被妆点成了色彩斑斓、玲珑饱满,像一颗颗小宝石似的娇嫩诱人。 再加上多肉不需要常浇水,颇好打理,顿时便如改头换面一般,吸引了年轻姑娘们的追崇,带起了养多肉的风潮。 魏妆慧眼识珠,事先便已囤积了许多种类,轻松盈利一大波,还增加了好几家府邸的花卉代养植。 生意一忙碌起来,便忽然觉得人手不足了。崔家婆子嘴大话多,做事情却麻利,但心不在花坊,总想着讨好了三少夫人,好能早点调去大府上当差。 崔翊倒是个稳重踏实的,态度亦认真负责。只魏妆除了要伺弄花卉,还须调理土壤肥料、负责采购进货,就显得忙碌不已,需要再招上两个花仆学徒。 好在月底沈嬷寄来了消息,只道已经回了筠州府。 信上还说,老爷魏邦远没能来参加鸽姐儿的婚事,乃因三月底着染寒瘟,堪堪病卧了两月,现下还虚弱咳喘着。 但听说了魏妆在京都的种种事迹,深感欣慰,亦敬重谢侯府与女婿敬彦的诚意。只叹力所不及,未能远行,家中子嗣又少,遂安排了弟弟魏旭与丫鬟绮橘一道同来京城看望。 约莫六月中旬便能到,让魏妆留意时间去接船。 前世魏妆一直以为父亲未登谢府之门,皆因自己与谢三的成亲,是出于算计。却万没料到,还有瘟疫这一层。 她与魏父一向不亲也不疏,虽无亲厚感情,但父亲并未待薄过什么。想了想,便买了几盒上好的调养药材,另一些京中特产,安排贾衡给寄去筠州府了。 心里也盼望绮橘能够早些到达京城,她好整理出一些事项来,匀给绮橘接手分担。 眼下正值朝廷选部考核的关键时期,这几日谢敬彦皆在书房里忙碌到甚晚。 魏妆也是奇了怪,朝廷油水最多的莫过于户部、礼部、工部、鸿胪寺等等,或负责财政、或负责外交礼庆、工程筑造等曹职,他既不去这些争端显眼的地方,竞争便不激烈,何故这般用功呢? 而要说最炙手可热的,其中之一当属礼部的主客司了。淳景帝这二年有意安邦揽外,主客司不仅颇受重用,能捞的油水更不会少。 既然好处多多,想必梁王与宣王在暗中便少不得运作。而那礼部乃是陶邴钧任侍郎,谢敬彦既无意再助陶家,应当不会选职应考。 魏妆便利用上这几天,去了一趟沧州府与通州府。带上映竹,还有两名谢敬彦安排的侍卫,一路同往城内逛了逛。 分别在沧州府和通州府寻了几家还不错的花场,商榷之后每月的月初递来花卉采购单,魏妆勾选之后,分批由谢氏的车马行送进京来。先预付部分订金,次月下旬结算上月收益,如此也可保证花卉的品质。 * 簇锦堂的名声打得越响亮,吸引而来的顾客自然也越来越多了。 这一日晌午,崔翊正在花坊门前处理碎土,便见一个操着外州府口音的清瘦勾背老头,运了一车蔫了吧唧的花上门问价。 “敢问这里可是谢府三少夫人,簇锦堂魏老板娘的花坊?我这有几盆香玉牡丹,想找个可靠的买家,不知她可愿买去?” 崔翊正忙着,他便是对花卉不算精通,可抬眼一看那半旧驴车上的花盆,叶子稀稀拉拉的,有的还带着虫眼子,花就更不用提了,要么不开,要么蔫枯无力。 第185章 他便不耐烦地打发道:“走走走,我们少夫人是养花的,不是捡破烂的。你瞅瞅这几盆干瘪的杂草,和香玉牡丹有何相干?若是讨要吃食,我这就给你去取,莫要再胡搅蛮缠。” 来的勾背老头儿姓呈,乃是洛阳城鼎鼎有名的牡丹花师。香玉牡丹就是他培育出来的。奈何这款牡丹新株虽美,却极为难养,不仅易遭虫害,且养植不稳定,稍一点儿变化都经受不住。 眼看着好容易培育出来的花株逐渐蔫干,卖出去也没人要,呈老头儿心焦不已。正此时,听闻在盛安京里,谢侯府三少夫人伺养的香玉牡丹不仅成活了,还拿得了斗妍会的花魁。 呈老花师便觉看到了希望,推着剩下的几盆花来到京都,准备以实惠价格卖给魏妆,好为这款新株争取一个存活延生的机会。 此人养花成痴,寻常并不注意外形打扮,岂料竟被误会成叫花子了! 见崔翊无意多看,气得老头儿不甘道:“老夫我原以为,能将这么难养的牡丹新株栽植成活的女子,当有一颗玲珑慧辨的心。怎知你这花坊竟是有眼无珠,不识货也,罢了,就当做此花无缘苟活于世间吧。她手里虽有两盆,可授粉不成,到了寿命也难能延续,哼!” “迂——” 魏妆恰巧从谢府过来,见到了这一幕。那半旧驴车上的花叶虽然蔫干无力,但她一眼就睇出这是香玉牡丹的花株了。 斗妍会之后,前来簇锦堂打听香玉牡丹的客人颇多,奈何魏妆手上就仅有两盆。这老者车上推来了六七盆,若能够都留下来,也有利于她的后续栽培。而蔫干枯萎,对她而言已然不算挑战。 魏妆连忙上前打问了原由,待听完呈老花师的叙述,晓得是怎么回事,便按照他说的以每盆八十两的价格全买了下来。 还多亏先前从谢敬彦那“讹”来的三千两,近日她周旋起来却是宽松许多。 叫崔翊把花盆搬至里院,又请了呈老花师进去喝茶。 呈老花师颇觉欣慰,然进院一看,却被摆在魏妆厢房门前的那盆曼拿罗吸引住了。 匆匆饮过两杯清茶后,便上前去端详了一会儿,啧啧惊讶道:“敢问少夫人这花是从哪里来的?此花……怎敢放在日常起居卧室的门外?” 魏妆先时并未觉异样,只询问道:“为何不能放在此处?” 呈老花师叹一口气,焦急解说:“这花叫作曼陀罗,乃是有毒之花,长久闻之香味,能令人日渐神思迷惘,胃部欠周,不思饮食,逐渐耗损元气,严重者最终消亡。尤其当属紫色,最为剧毒也!夫人这花是从哪里来的,放了有多久?据老朽所知,曼陀罗并不生长在中原国土,乃在外域,也是今日卖花之缘,叫我得以发现,赶紧速速搬离开去!” 听得魏妆倒抽一口冷气,两盆曼拿罗是皇后赏赐的,对于京都贵女而言,乃是莫大荣宠。她搬回花坊后,莫名闻着花香味儿舒适,格外的轻松惬意,竟觉越来越舍不得离开,遂又放了一盆在云麒院的花厅里,竟然有剧毒。 忽地想起这花乃是兹国莎曼郡主进贡。而此时的焦皇后分明身体康泰,为何不多久后便逐渐虚弱病故,莫非竟是与此有关吗?但那日沈德妃一改常态,还对中宫的季花师好生叮嘱,要把皇后的曼拿罗养好养多…… 魏妆当即默默上了心,表面却是未说什么。遂将买花的几百两银子结算给呈老花师,又额外多给了五十两用作盘缠,只道之后若还有好看的花种,盼能继续合作。 呈老花师这一趟来得颇值当,自是欢喜地打着驴车回洛阳城去了。 第94章 六月中, 二公子谢宜就要迎娶安国公府姚家的小姐进门,因此谢侯府又开始筹备起了新的庆婚宴。今岁府上的喜事可谓一桩接着一桩啊。 在大夫人汤氏看来,大儿媳司马氏出自名门望族, 而这安国公府则是世袭的公爵,要显赫许多。 四月底魏妆从宫中出嫁, 红妆十里荣宠非凡,把汤氏看得心里发酸。这回汤氏铆足了力气, 偏是执意办得出彩些,好能借此压过二房小两口的风光。 都到了夜里戌时, 各房各院仍旧忙得灯火通明。管事们比对着桌椅、茶水点心、庆酒礼等各项环节, 歇口气都怕怠慢了。 对此,魏妆和婆母祁氏都心照不宣地松一口气。 祁氏是因眼下有人分担中馈,她只须坐等汇报, 不必再被汤氏支配折腾。 而前世魏妆才是刚成亲没多久的新妇, 接手了祁氏甩过来的事务, 为要攒足经验且不露怯,她便接连秉烛熬夜,吃力又不讨好。 那二少夫人姚氏忌着被魏妆先进了门, 平素顶爱与汤氏阴阳怪气地寻衅, 魏妆大可不必再为此事忙活。 对比她重生后只须顾着自己喜爱的花坊,两袖轻盈却是落得自在。 魏妆从簇锦堂回来, 揣着心思回到云麒院里,睇了眼花房的那盆曼拿罗, 只觉是个祸害的玩意。她早死过一回, 今世最为重视保命, 便寻了个借口,说曼拿罗喜通风环境, 让人挪至无人去的院角了。毕竟是皇后的赏赐,须给足搬走冷落的理由,免得又被人拿去做文章。 而后便调理了一盅桑叶北杏猪肺汤,加以鲍鱼、橄榄增鲜,以作清肝醒肺之用,让葵冬架去小灶房上慢火褒着。 第186章 花房对面就是谢敬彦的书房了,魏妆最近将曼拿罗伺候得极绚丽,只怕他也没少吸进花香毒气。 这小半月谢敬彦筹备考核,每夜在书房待至很晚,魏妆便都自觉地早早回屋睡下。省得两人双目对视间,又忍不住这般那般的探索一番。 她也是觉得不可思议,分明已经做过十多年夫妻,索然无味得连做戏都装不下去。而今重生后,却反而鲜颖缠眷了起来,沾一起就由不得自己的心跳动容。 恰逢他考职结束,魏妆心中关于曼陀罗的疑问,也可拿出来问问他了。既是寻他帮忙,便先给点儿炖汤犒劳的好处。 * 翡韵轩里,谢敬彦抚完一曲琴音,听得王吉沉浸地楞了神。 鹤初先生眼覆绸带坐在一侧,亦暗生感慨。自相识之日起,谢公子便是用琴音吸引她入幕的,记得起初时他琴色斐绝清傲,力量与杀气皆蓄在那琴弦的起落转承间。 成亲之前,那凌傲中又多了一丝柔情的取舍难断,有着试探与不计后果的城府。及至成亲后,乍听无变化,却有如面前一汪深海,渊博不可测,但只须他伸手一捻,便能尽收掌底。 虽说谢三公子历来擅弄谋略,然而分明二十弱冠之年,竟已有了位极人臣的那份魄力与底蕴。 叫鹤初先生听了,只觉叹为观止。 前二日,司隐士司遨的内门师兄司逍,已经从天池山的冰帘洞里接来了。果然如司遨所述,是个年逾七十的古怪老儿,因着长期研磨奇方,而走几步便气喘散架。谢敬彦用了最舒适稳当的马车,将他一路接至京都。 司逍老儿到了瑞福客栈后,见着莫名消失数月的外门师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骂。再听说是为了两万两银子,顿时又不吭气了。看来司遨判断有误,人心都是会变的,老师兄也想留点经费续存门派。 但一听到鹤初先生所中之毒,司逍连歇口气都不歇,就叫来把了脉。经过一个多时辰的各脉络诊切,又看了师弟司遨经过谢敬彦优化后的治疗方案,司逍便拍着胸脯道,半年内必定医好鹤初先生的毒蛊。 他当日开出的第一方药剂,显然比司遨的用了更要舒适,使得鹤初先生亦燃起了诸多信心。 鹤初隔着眼前的绸布,望向对面男子黑黢的模糊影廓,世间有一种东西叫作气场,哪怕暂看不清仪容,亦能勾勒出飞鸾翔凤的依稀模样。 她捺下心绪,启口问道:“听闻公子此次考取了礼部的主客司,既原本以蛰伏羽翼为目的,如何忽然转向炙手可热的礼部,莫不是将自己置于风口处,或者说朝局又有了新的变化?” 谢敬彦冷郁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蛰伏的目的只为在旁坐观三王争夺,择其贤能明智者推助之。但若心中已有了朦胧推测,却不如先发制人,临机制变,先掌握住主动权更为便利。” 他所指的朦胧推测,自然是前世的经验累积。大晋朝百官的忌惮,始终在太子高纪非淳景帝所出,或是庆王遗腹子一说。而这些年梁王与宣王两派,更是借此大肆挑拨对立。 若一举打碎了他们的谬论,太子上位便成了理所应当,朝臣自会趋之归附,只是目前暂不宜对外提起太多未确定的内情。 鹤初先生听得诧然,但另行蹊径,实乃他谢三公子可以做出的。 她便释然一笑:“如此咄咄势出,竟叫鹤初亦惊叹了。” 谢敬彦委婉宽慰:“先生无须顾虑,但得昔年之事澄清,便亦是你雪冤之时。” 鹤初点点头,不自禁地悸动。然而想到他今日考核完毕,定然要与那娇媚少夫人小聚,便起身回后院去了。 王吉打了个哈欠,嘀咕说:“傍晚看见灶房的大顺子提了一篮新鲜食材,里面有三公子爱吃的鲍鱼,估摸着少夫人又亲自煲汤了,今夜不如仔细早些过去!” 说到魏妆,谢敬彦心底一柔。 从斗妍会到考核结束,他已经半个月未再亲近过她了。 今岁的选部考职竞争格外严峻,因着皇帝有意安邦揽外,礼部主客司一职成了肥差,梁王与宣王都在暗中动作。 于宣王而言,宣王缺的是钱库,主客司既能捞钱,岂肯轻易放过。 而对于梁王,虽有钱却缺兵权,故而在边关的势力不足以与宣王抗衡。但若能拿下主客司郎中的缺,之后邦交联络却能弥补优势,因此两派应考的官员皆是能力出挑者。 谢敬彦自然不能让此事出纰漏了,毕竟此时的太后鼎力支持着梁王一派,而淳景帝又对母后谦让。 因此他日常在书房里皆忙到甚晚,而魏妆也为着花坊与在外采购之事连转,时常他回到卧房,女人已经娇香的睡熟了。 今日特意为自己煲汤,便勾起了男郎心中的惦念。自从前世有口不言的误会消散后,彼此便相处得逐渐缱绻怡然,若能长此以往,当是弥足珍贵。 谢敬彦收起琴案,往云麒院回去。 第95章 书房里点着明亮的灯火, 谢敬彦跨入门内,看见魏妆披一抹绯色的软纱罩衫倚坐在桌案旁,面前果然摆着一方食盘。 第187章 她女红与厨艺皆是一绝, 但凡用过她的绣帕,其余再就瞧不上。而食材的调配更妥帖精湛, 褒出的汤羹色香味非旁人能比。便是从前谢敬彦那般挑剔香叶之人,也逐渐对她的厨艺上了心。 夏日炎热, 他这处书房还算凉快。女人的衣领向肩后耷拢着,露出一抹秀致的香颈, 再往下依稀可窥见动人的雪肤。 谢敬彦状若淡然地扫过, 复了一贯冷凛容色,拂袍坐下来:“多劳夫人下厨煲汤。” 魏妆细看了一眼,心里微有些吃醋。考核完了, 他不先来找自己, 而是去琴室那边与鹤初先生抚了半晚上的琴。 虽然知道鹤初先生只入幕谢府, 与他之间清白,可看着男人雅绝的俊颜,仿若寻常一般若无其事, 魏妆还是没缘由的发酸。 罢, 她挪开眼神,转念一想, 起初就说了是挂名的夫妻,莫因为同床共枕而渐渐又陷入深情。 她前世吃他的醋够多了, 这一次送她都不想吃呢。 魏妆抿了抿唇, 嫣然扬笑:“恭喜谢大人考核结束, 连日来辛苦了,特褒了猪肺汤以作犒劳。都说吃什么补什么, 还请享用。” 这话莫名怎听着不太对味? 然谢三郎心中委实没把鹤初先生思考在内,倒是听属下汇报,女人近日采买花卉开销颇多,怕不是又缺银子花了。 呵,他对她痴心入骨,一应身家莫不都是她的,何用含沙射影。 男子微弯眼角,磨齿道:“阿妆若有要事,不妨直说。” 想到哪里去,难道次次煲汤都是为了讹他钱?果然财大气粗谢宗主也,断情绝爱最适合他。 魏妆原不过是心虚,用毒花熏了他半个月,生怕影响了他的考职。 一时便挑明了说道:“有些琐碎,或能助力你先拔掉部分杂草,三郎可有兴趣讨论?” 她先将呈老花师发现曼拿罗有剧毒的话转述了一遍,复又提出疑问:“在锦卉园里,我听贵女们议论,只道兹国与厥国是姻亲,而厥国多年与大晋势如水火,未曾真正歇战。兹国贸然来大晋上贡,它便是想耍些阴谋把戏,也总须先周旋周旋,如何一开始就用此狠毒伎俩?就不怕被人发现了猫腻?除非它背后还有一道稳妥的靠山,让它知道这么做必不会出问题……而这靠山,难道会是沈德妃母子?” “斗妍会上莎曼郡主进奉了十六盆花,当时沈德妃还在旁提点了皇后的花师。当然,我这暂只是猜测。但若此举真是兹国与沈德妃相呼应,那么能使兹国甘愿冒险,德妃母子必然另许了什么好处,但这好处却不知为何物了。” 这其间的好处,谢敬彦能推测得出。 听魏妆一番话头头是道,男子不禁暗暗赞赏。这女人性情蜕变后却是厉害,若然身处不同的阵营,他或还须提防几分! 据她分析,便叫谢敬彦越发证实了心中的猜测之一。 ——若德妃母子勾结兹国是真,想必梁王与厥国也有猫腻。而前世庆王漂泊在北契的旧部,迟迟不回应谢敬彦放出的招安讯息,只怕便是忌惮这一点。 后来庆王旧部在与朝廷和谈的途中,竟遭遇厥国伏击,阵亡于塞外,同样也离不开梁王的作梗。 梁王高绰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置太子高纪的身世于不明境地,让朝臣继续争议,转而支持以太后为主心的梁王自己一派。 记得这次考举主客司之职的乃是梁王麾下的郭郎中,而兹国郡主在送了皇后十几盆花后,很是在宫里殷勤交道了许久,那花卉开得中宫满园子都是,从未有谁怀疑过——显见皇后身边的花艺师也有问题。 随后焦皇后日益衰弱,莎曼郡主则在皇后薨逝的前半年回了兹国。接下去太子废黜冷宫,梁王掌了邦交事务,与兹国一向关系亲厚——总总的线索,忽然因着这株剧毒的曼陀罗而串联在了一起。 谢敬彦绝不会让庆王旧部的惨剧再来一次。既然发现梁王露出的马脚,就不能让马脚再缩回去,应当抓住它,趁其羽翼未丰之前来个措手不及! 弄倒梁王便无须过多的周折了,而谢敬彦未来也不必背负那弑杀宗亲的历史危名。 他狠绝地笑笑,安排道:“焦皇后醇厚宽仁,若不拿出证据说服,只怕她也做不了甚么决定。我先去文渊馆翻阅花卉典籍,顺便调查她宫中的季花师,阿妆可直接入宫去,将此事据实告知也。” 就这么直接提醒吗? 魏妆默了一默,便明白过来。焦皇后虽然宽厚却非愚钝,她既然能在太后的隔阂之下,从始至终保住尊崇后位、锁住皇帝的心,显见是有点儿思量的。她所呈现的宽仁贤让或就是她的手段,只是没想到最后会被害于夷国上贡的花卉。 此时的曼拿罗已经送了有半月,想来经过提醒对比后,焦皇后也能感知到些许变化。 却也好,与其等着德妃与梁王羽翼渐满,不如在刚开始时候就将它折了。 但不知道绥太后是否也参合此事了。 魏妆计上心来,遂便点头应下。又对谢敬彦抿唇一笑:“半月不见郎君,快成陌生的了。炖了一盅桑杏猪肺汤,算是给你闻花毒的补偿,快趁热喝了吧!” 第188章 这么多天来,也就今夜话说得最多。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像只是同居的室友,她睇了眼男子挺鼻薄唇、眉梢含情的绝俊之颜,在这亮堂灯火之下,说他惑尽苍生都不为过。魏妆的语气难掩酸意。 谢敬彦何等明察秋毫,顿然便把那内涵听个通透,得有多久没见到她对自己上心了? 前世初时烦扰她的猜忌多疑,等到再想看她吃醋,却成了稀罕,反倒不时吃醋挂心的变作他。 她说半月不见,实则分明同在一个云麒院里,日日相见。不过是她无心关注他罢了,又睡得那般早,谢敬彦不忍打扰,却是每时都把她印在心尖上。 只他但凡忙碌紧要,就能将旁他的暂作克制,便是想她也可忍受。 男郎拿起旁边的小碗分装起来:“夫人辛苦,怎敢独享,便与本官一道用了汤吧。”又冲外面的映竹吩咐道:“命灶房备水,今夜早些歇息!” 说着歇息,其实是公子与少夫人早些回房而已,歇息则应该要到甚晚了。 云麒院已经彻夜安静了近半个月,也该是时候让他们恩爱相处起来,老夫人还等着各房添丁呢。映竹双颊一赧,连忙应声“喏”安排去也。 想了想,便壮着胆给三少夫人备了件半透的蚕衣,若要问起来,她就说是天太热了。 深夜亥时,袅袅的烛焰打照着乌木鎏金大床,映出两人沐浴过的熨帖身影,肌肤泛着皂沫的淡香。魏妆若隐若现着新妇的姝媚,被谢敬彦啄舐得如同春雨里绽出的露珠,娇娇盈颤着。 那丰雪之宴,衬得她颈涡里的红痣也变得格外的妖冶。真不知一个这般软糯的女人,如何能用薄薄的香肩,托起娇柔无骨的峰腴。 多日未曾消耗与滋润的彼此,暗涌的反应谁也掩不住。魏妆躲着不让谢敬彦吻唇,谢敬彦亲着她脸颊,只觉少了什么,喑哑发问道:“为何不让我碰?” 魏妆抻着他,娇嗔地说:“三郎不想我。” ……竟与他在此情此景撒娇使性起来。 他好不新鲜,偏捏着她下颌迫她与凤目对视:“此话何意?” 说就说,莫非谁还怕了谁了。魏妆耐不住男子熟稔的技艺,越觉被揉捻得酥骨发软,只好道:“考完试了却不先来找我,反而去寻你的知己琴师。” 原来夫妻之间还有这些讲究。他俯在她耳畔道:“这半月考职压力大,不过去抚琴清修罢了,何用多想?今后我将你放在首位便是。” “人都说夫妻若是感情好,一旦见着对方便觉放松自在。原来我与郎君之间,却仅此而已,比不过你的红颜知己舒适呐。” 魏妆酸溜溜地挖苦道。 谢敬彦早已经熟悉了她的嘴毒,微掀眼帘:“怕我若是未抚琴就先来找你,你会受不住!” 男郎硬悍的窄腰袭近,但见势气迫人,魏妆心跳得顿时说不出话儿来。 若真是初始的小夫妻,只怕还能克制私藏一些情意,但都已然两世的眷侣了,稍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 谢敬彦俯下薄唇,吻住了魏妆的额头,一忽儿深隧充盈似窒息,便如渊海般摇曳了起来。她的腰肢实在勾人得可以,因着释放了天然,不再似前世的隐忍生怯,愈发显得媚眼如丝。谢三郎亦不想对她刻意收敛,男子摁在枕侧的修长手臂,但见逐渐鼓起劲蛮的青筋。 那涛浪击打持续了很久,间或短暂的停顿,也只是在变化花式,继而更加汹涌起来。 两名新入府不久的守夜婢女,耳听着三少夫人与平日精干利落作风,全然不同的酥媚娇喃,以及三公子的喘息动响,羞得耳根子红到了脖子。 直到水房里备着的新水都快要晾凉,公子才抱起少夫人进去用起来。听到少夫人隐约的泣音说:“腿都站不起来了,脸也麻酥酥的,三郎你赔我。” 三公子听不出语气:“真要赔?为夫且舍了命赔你,阿妆别继续哭。” 后来水房里没多久又漫出了水洼。 隔日,婆子把偷听了墙角的告诉到老夫人耳朵里,罗鸿烁端着茶盏的手都差点拿不稳。若非自己多年器重的婆子来禀报,险些都要怀疑,这是不是自己那个不识脂粉风月的老三敬彦了。 只罗鸿烁到底也习以为常,便道:“月事的时间可有去记过嚒?小小女子竟能那般紧缠三郎,若能早点生下小的也就罢了,我不计她的过。” 婆子一纳闷,敢情老夫人在急着抱曾孙子啊,连门第清规也不再似先前严苛了。 再听起墙角来,婆子也就逐渐没那么积极了。 * 谢敬彦刚考核完毕,尚待考功司校验成绩,正好放了假。他隔日便去到文渊馆查找花卉典籍,带回来一套散册的《万花图鉴》。 纸页甚旧,垒起半掌高的一沓,表面还带着些虫眼子,显然平日无人会去翻阅。 其中专门有一小册介绍的是夷国的毒花异草。魏妆翻开来看,但见书里绘着一株“曼陀罗”,与莎曼郡主上贡的曼拿罗果然一模一样。 字载道,曼陀罗原产于天竺等国,乃剧毒之花,尤以紫色最毒,并不常见。亦被叫做“醉心花”,是夷国用作上等蒙-汗-药的材料。 第189章 常闻曼陀罗的花香可迷惘神志,不思食欲,眼沉昏倦,脾胃受损,长久过量则呼吸吃力,日渐消损元气而亡。早期中毒可用绿豆、金银花、甘草与银翘煎水频服。 看得魏妆指尖都抖了一抖,当即命大顺子在厨灶上煎煮起茶水来。 所幸那日及时在花坊前遇见了呈老花师,否则不堪设想。自己的性命安生当然最重要。而这曼陀罗若是焦皇后前世衰弱病故的原因,那么只要焦皇后能活着,之后谢敬彦那些刀尖沥血的上位过程便也可免去了。 魏妆心下一合计,共十六盆花送了自己两盆,也就是这半个多月以来,皇后另有十余盆花每日在宫中散发着香气。 她忙在簇锦堂里挑选三盆多肉,一盆碧透玲珑的玉露,一盆娇嫩粉莹的珍珠石,还有毛绒绒的小熊掌,用来送给皇后便进宫去了。 第96章 今日晴空万里, 宫廊上一缕风吹过。 魏妆随着内廷公公迈入皇后的正殿,便闻见了那缕带着幽淡甜味的熟悉花香,她下意识地屏了屏呼吸。 焦皇后端坐在殿中的美人靠上, 正与过来请安的两名妃子打着叶子牌。忽见魏妆到了,便让身旁大宫女将自己的纸牌接过。 “臣妇参见皇后娘娘。”魏妆屈膝福礼, 将藤篮子里的三盆多肉盛上。每一盆多肉都栽种在掌宽的花盆里,花盆是魏妆为簇锦堂特意定制的, 有彩瓷,亦有紫砂陶瓷等等, 越发衬得那颗颗多肉玲珑剔透。 看得焦皇后绝口称赞, 立时被吸引去了目光。 时下盛安京本无养植多肉的风气,甚至大伙儿从未在意过还有这种花卉。最近一阵子却变得一株难求起来,尤其千金贵女们更是以此互相攀比。而花市里的据说都被人提前买走了, 只能在永昌坊的簇锦堂才能高价预订到。 在焦皇后看来, 平日里所见的花卉, 多是薄叶与花朵,这多肉却稀奇,既没叶子, 也不似仙人掌那般生硬扎人。或者说它的叶子既是叶也是花, 还颗颗像珍珠一样粉嫩娇憨,真个讨人喜爱啊。 皇后忍不住把魏妆夸奖了一番, 只道是小姑娘独具慧眼,颇有经商能力。旁人若经营铺坊大多先须经过一番沉淀, 她竟刚开业就这般红火起来。 又命人传季花师进来, 把花盆领去摆放。 魏妆都已与谢三郎成亲了, 在宫里宫外,谁都知道谢三郎宠妻无度, 焦皇后却还唤着小姑娘,可见对她的偏爱。 周边的宫女嫔妃不由得投来了笼络的目光。 季花师正在外面的御园里伺弄花草,很快便走进殿来。但见女子二十余岁,头上戴一顶草笠,接过花盆时略微异样地打量了眼魏妆。 这多肉原产于遥远的西洲,那里遍地沙漠还有昆仑奴人。眼前这位谢府三少夫人,肤白唇红似出水芙蓉,该是在深闺中娇养,如何可知这类生僻的花种? 季花师恭敬地颔首,含蓄道:“听闻多肉产自沙漠之地,京都无有谁人在意,谢少夫人当真见多识广也。” 此话说的,难道在试探魏妆是否也认识同样生僻的曼陀罗? 魏妆对季花师的怀疑又增加了几分,但谢敬彦既已开始调查她的来历,却也不必打草惊蛇。 做了那十余年的高门贵妇,心机城府自然是有的。魏妆便对焦皇后谦虚地解释道:“臣妇初时进京贺寿,身上所带经费不足,所幸蹴鞠赛上跟着姐妹们押注赢了些许。开出花坊后,为了节省开销,便在花市的商旅摊上一口气买了多种特色的多肉。没想到待捯饬起来,竟焕然一新,卖得这般紧俏。” ……原来只是个巧合。季花师敛藏狐疑,将三只小花盆仔细提了出去。 魏妆往窗外一眺,中宫里的御园正处在皇后寝殿的上风口,但见窗外摆着四盆曼陀罗花,另有两盆放置在了皇后的美人靠和妆台旁,而季花师正在给埋下去的花籽们松着土。 此花花期长达数月,能从五月底一直开到十月份。啧,哪个方位皇后待的时间最多,就挑在哪处摆放,这花师可是“真尽职”啊。好在只看到了六盆,其余不知挪去了何处。 因又邀了焦皇后到外头散步,待走近一片竹林时,魏妆用眼神示意皇后屏退旁人。皇后默默觉出女子似有话说,便对身后吩咐道:“此处鸟语花香,就留魏妆与本宫单独走走吧,你们踅去前头的路口等着。” “喏。”宫女们口中唱喏。 魏妆瞅见无人,便将那《万花图鉴》的小册子从袖中掏出,递给了焦皇后,又复述了一遍那日偶遇呈老花师的始末。 皇后半信半疑地翻开发黄的书页,瞥见那上面绘着的花形,一眼就认出了曼拿罗。再浏览旁边的字载介绍,生生地抽了口凉气。 没想到她近日莫名钟爱的花卉,竟是摧残人性命之物。 联想自己的一些日常表现,原还以为只是天热而倦怠,却不知是否已在缓慢地消损了。 说来焦皇后出自四品挂职官家,不像沈德妃、杜贵妃她们,能有强大的家族势力在背后支撑。也正是因出身如此,昔年才得以与需要避嫌纷争的庆王定了姻亲,更从未见过庆王。 她与淳景帝却是在机缘巧合下的一见钟情,于大婚前便已私定终身了。然那时淳景帝面临登基,朝堂局势不稳,她自己又且是战死的庆王前未婚妻,这些便都只能瞒着不说。 第190章 等到太子“早产”下来,再过一二年梁王、宣王也都相继出生,莫名各种揣测与流言蜚语便四散开来。任由淳景帝再做何解释,太后首先就不愿意相信,更别提一干朝臣们了。 因不想让皇上为难,这些年焦皇后为了维持后宫稳定,始终贤忍周全着。更自幼严苛太子高纪,须谨记收敛锋芒,以德服人,日久见人心。 万万没想到啊,还未能熬到太子上位、淳景帝与自己怡享晚年,竟就险些遭了暗算。 而更要紧的是,焦皇后珍惜难得与太后松缓的关系,将其余的八盆曼陀罗都送去了绥太后的宫里,只留下六盆给自己。太后前阵子着了风寒初愈,倘若出个什么差池,该如何交代? 皇后便揣起册子,连忙拉了魏妆前去西宫。 事情发展出乎魏妆的预料,然而也意味着多出了机会。倘若此事真与沈德妃有关,那么沈德妃就相当于连自个姨母太后都坑了,正好可利用来剥离太后对梁王的偏袒。 好在趁早发现了阴谋,这些大都在谢敬彦与她的预料安排之中,魏妆随着焦皇后一路过去。 到得太后宫中一看,幸在起居殿与花房相隔着距离,不像皇后那边就在上风口,风一吹飘得满室皆甜淡的香气。 但绥太后近日明显胃口欠佳,人也倦怠,虽然也可能是风寒初愈或者天热之故。 绥太后震怒不已,区区兹国初次来朝进宫,竟敢如此贼胆,祸害大晋朝中宫与自己皇太后的性命。 没准儿压根不是冲皇后来的,而是冲着常宿在皇后宫中的淳景帝,这曼陀罗是想威胁皇上的御体吧? 再仔细一琢磨,兹国胆敢做出此举,必然基于一定的胜算,那么背后应该还有个身份不菲的谁在给他们撑腰。 淳景帝是绥太后唯一的儿子,昔年登基时,朝臣们本就对母子俩颇有争议,怕是哪个不安分的宗亲也未必! 此事原怪不得皇后,要怪当怪鸿胪寺的那帮酒囊饭袋把关不严。鸿胪寺掌外吏朝觐,诸蕃入贡,竟然能在这等大事上出纰漏。 绥太后说道:“兹国历来亲近厥国,与大晋寡于交道,此番突然来朝贡,皇上甚是款待,赐下的回礼更见丰盛,竟能做出此等险恶之举!别说它不懂这花有毒,进奉贡品并非小事,岂容儿戏。此事绝不简单,须得立即告知皇上,在私下里把那幕后的主谋一举揪出。你们回去后,且若寻常行事,暂不宜对外宣张!” 正中魏妆下怀,有了谢敬彦前世官场累积的门道,皇上要查的什么,他都可暗中助推一把。她便将解毒的方子抄下,递给皇后与太后留着,告辞出宫去了。 * 街市上人群熙熙攘攘,走到先前那间医铺附近,魏妆忽记起来连日频增的缠绵,早该添一波避子药了。 今晨起床后的就已经没吃,正逢谢敬彦考职结束在休假,空旷了半个月的夫妻如胶似漆,魏妆那寥寥十五颗药粒怎堪够用呢? 那避子药须得在十二个时辰内服下,不过虽然服药麻烦,但医铺里的老大夫配方谨慎周全,常服对身子却无甚影响。 谢三郎既无须上差,魏妆出门时就用了他的马车。毕竟他这辆宝贝冬暖夏凉,内里布置高雅,乘坐极为舒适。他是很会懂享受好东西的。 眼看驶过去丈余距离,魏妆就假说要买胭脂的借口,叫贾衡停下来。自己下了马车,先进胭脂铺里挑了几盒欢喜的脂粉,叫映竹在店门前拿着,又说去医铺里买几样清肺生津的药材,用来给三郎煲汤。 正值傍晚朝霞满天,医铺里顾客三三两两,魏妆面覆着薄纱走进去。先买了几样麦冬、百合、石斛等煲汤用料,又驾轻就熟地指了指中间的一个柜屉,让伙计用小瓶装上三十颗,便从铺子里走出来。 只她身段莞尔,一头青丝如云鬟雾鬓,媚眼含水,如此姝色满京城也难找出第二个来。 安国公府的二小姐姚茜今日正巧出来采买新婚小物,姚茜时常吹毛求疵,似梳子、簪子、帕巾等物,旁人买的再好她也不放心,非要自己出来挑选。 逛着逛着,觉得有些中暑,姚茜就近拐进一间医铺买了龟苓膏。忽地竟瞥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掠过,不由得注目一看,认出了是魏妆。 呵,姚茜对魏妆可谓记忆深刻。此女姿容绝代,出身六品州府屯监,却嫁给了才貌双冠文韬武略的谢三郎。嫁得是格外的荣宠风光,还赶在自己的前两月就进门了。这让姚茜好生意难平,谢侯府分明德高望崇,十分看重门第规矩,如何却叫她二房的压了自己一头。 姚茜虽未成婚,却已打听好了谢府的风向,晓得罗老夫人在焦急抱孙子。不免好奇魏妆买的什么药粒,别不是二房想抢先,上赶着用药、早生贵子吧?自个婆母汤氏可是争强好胜的主儿! 姚茜默了一下,便走过去,照着魏妆刚才所指的方向:“也给我来十颗。” 大凡来买这种药的女子、妇人皆甚遮掩,绝口不提药名。按医铺温大夫的说法,妇人若不希冀要孩子,避了也是行善,故而十分体谅,伙计当即取了十颗装进小瓶里。 第191章 姚茜又问:“此药怎么吃才能稳妥?” 她一句话问得模棱两可,伙计遂低声答曰:“此药乃日常用的避子药,需要时便服用,不需要则搁着,一年半载的放不坏,客人您放心则个!” 哟,好啊。人都说谢三郎专情新婚娇妻,宠妻无度,怎料那少夫人却在背后这般行径。倘若要传到老夫人的耳朵里…… 姚茜手里捏了把柄,脸上不禁露出洋洋得色,只觉这份惊喜把中暑的昏沉都消散了。 魏妆提着几样充门面的清肺生津药材,对贾衡道了句:“买好了,回府吧。” 适才走出医铺时,隐约有一道眼神略过,但她没细看。这间小医铺的温大夫此时尚未名声鹊起,京中的贵女官眷们大抵不屑光顾,她便放下心来。 贾衡眼瞧着少夫人好生惦念公子,一边扯着马缰,一边忍不住地叹道:“先前还以为少夫人必与三公子退婚,那阵子公子食不出味,夜不能寝的。如今成亲了,你对他这样好,直叫小的们也跟着高兴欢喜!” 魏妆在乎谢敬彦的死活,委实不如说在乎他为彼此卖命上位。 只她才买了避子药,下意识地想要掩饰某种心虚,便作娴柔语气:“瞧贾侍卫说的,三郎在朝堂上争取功名,自然也有利于谢府的荣光。我既然身为他妻子,理当做好内宅的本分。” 贾衡先前觉得少夫人像狐狸精一样厉害,看到魏妆就想躲开。和谢敬彦出门时,马车都要下意识地绕着走。后来相处熟了,觉得她有一说一,让人信服,也就话匣子多了不少。 他有心想帮公子更加促成感情,遂又叹道:“可不就是,俗话说夫妻相合,家宅才能日兴,合该互相多体谅些。难怪三公子会买那几本追妻密札,必是想对少夫人加倍的体贴,用心良苦啊!” 什么叫……追妻密札?怎听着一股子江湖骗子味。 魏妆忽然发现,大凡谢敬彦身边的人,皆是单身,譬如贾衡、褚二、乌千舟,个个都是,也就他一个还能有妻有儿的烟火尘寰了。 但听贾衡一说到这,不由得错愕。在她心里,谢某人高崇凌傲,他竟会去买此类俗物? 她越发装作兴趣极浓:“你刚才说的什么‘密札’,听着好新鲜,难为他还能有这种喜好呀。” 贾衡顿时受到了鼓舞,更加乐呵地为公子“夸耀”(插刀)起来,解释道:“要么说男人不吃醋,吃起醋来了不得。那日我与王吉随公子外出,岂料回来的路上,撞见少夫人与一名军爷面对面站在巷口。你是不知道,公子那会儿冷着眸色,一言不发,我默默往前打马,还未走出多少距离,他就命令退回来了。而后便在路边买了几本追妻密札,花去二十两银子,抵我好些月的工钱。” “他是真在乎少夫人你!” 才怪…… 魏妆想起端午节前的那天晚上,谢敬彦回府后送了她陶瓷小人和奶味甜枣儿。他的确真在乎,他在乎的是他为官的名节与宗主颜面吧,只怕她又给他戴什么颜色帽子。 原以为重生再做夫妻,谢三的行止变化必然因着彼此交流渐深的感情。没想到却是种种书中的套路,奸诈权臣,枉魏妆险险对他上了心。 魏妆按捺住汹涌的气焰,只弯眉浅笑:“难为他有心了,堂堂第一公子,竟为了几句口蜜腹剑的花言巧语,而屈尊庸俗。他不是号称博通五经、文采斐然吗,自己就不能编了?” 贾衡这才后知后觉,少夫人的口吻似乎不太对劲。连忙地粘补起来,叹道:“非也,三公子并不看,只不过随手翻翻便搁去了屉子里,再未见他动过。他对少夫人的一片痴情天可怜见,断不须那些身外之物。” 无意间又给少夫人指了路—— 魏妆翻出了左边屉子中的追妻密札,但见几本拙劣的线装小书,所谓“冷与热”、“疏与近”、“欲擒或故纵”……品味真高雅。 还在其中的某页上折了一小角——倘若爱她,就明说出来让她知道,憋心里到死都无用。 难怪选部考核完,却去鹤初先生的翡韵轩先抚琴半宿呢,活学活用,融会贯通。 女子悠然一笑:“既看不上,为何不扔掉,却深藏在屉子里?” 大概可能天气又热了起来,贾衡擦了擦汗:“那不一样,怎么着总花去二十两银子买的,扔了多可、可惜。” 随后再不敢吭哧了,再多吭一个字唯恐明天要被公子封口。 是怪可惜的,魏妆可没兴趣当面去揭穿某人。 她打开适才买的妆粉盒,用小指剔了一点胭脂,在谢敬彦那几本“密札”的表面划了大叉。 他要么就果然丢在一边从来不看,要么就自个难堪去吧。 既能花二十两银子学装腔作势,她便叫他花两千两万两,都休要再打动她半分真情。左右挂名夫妻罢,彼此皆非善男信女! 回到云麒院里,魏妆也没心思给谢敬彦下厨煲汤了。用过晚膳后,自己悠闲地做了会儿天竺柔姿操,早早地躺床上歇息。 * 谢敬彦今夜去赴了酒宴,翰林院衙房的同僚相约聚一聚。 第192章 同期的几个修撰或编修,都分别考取了不同的曹职,只待明日考功司把结果一发放,就能知道考没考上了。 有些应考了六部各司的,有些去了五监九寺,也有的仍选择留在翰林院。唯有谢敬彦,报了竞争火热的礼部主客司郎中一职。 说来礼部下面也有别的缺,就唯独这主客司最为不保险。你问为何,因为都猜梁王与宣王在暗中运作,两王谁都想用自己的人拿下。 谢修撰如此才学精干,若被暗箱操作抵了下去,就只能被调剂到刑部了。刑部却是大凡有志的年轻官员都不愿去的曹部,毕竟只能跟七品以下官员及庶民打交道,可谓升迁渺茫,媳妇儿还不好找。 虽说谢修撰已把娇妻迎娶进府,然而到底屈才,不免为他捏了几把汗。 谢敬彦却甚淡定,他自有门路提前打探出成绩,晓得自己已考上了。梁王与宣王虽暗斗愈烈,然此时的淳景帝尚未开始修仙炼药,乃是个实打实的端水王。 若谢敬彦没应考主客司一职便罢,前世的那位郭郎中确实优异。但他一旦参与其中,淳景帝显然大喜过望,乐得将担子交给他。 而谢三郎也没让皇帝难做,近段时日以来他的秉烛复习,就是为了以超出一大截的成绩实至名归。 他便难得放松下来,饮了数杯甘醇浓香的桃花酒,在戌时过半便先告辞回了府。 酒虽喝得不多,经路上风一吹,却涌出了微醺的醉意。回到云麒院,谢敬彦就只想早点见到魏妆,不为别的,只这醺意让人心生惦念,必要看到她了才安心。 到得卧室里,却见魏妆已经睡下了。这两夜考完试,两人尤胜新婚,睡得也晚,今夜她却面朝墙角,卷着整条的蚕丝薄被,留一面背影丢给自己。 莫名冷飕飕的? 啧,谢敬彦好笑,掰了掰魏妆的肩膀。魏妆不动,竟还用手撇了他一下,睡梦中娇酥的嗓音说:“虚情假意,离远点。” 男子不解地收回手掌,怎的忽然抵触自己了?莫非又在梦见他从前的哪里不足,在算旧账。 他醉意暗涌,却也袭来困倦,便去到桌旁宽解衣袍。 忽地一声脆响,伴有颗粒的声音,看到有小瓷瓶从女人换下的衣袖中滚落出来。 褐色的瓶身,别是什么骗人的“养生妙药”。他好奇打开来嗅嗅,自幼便严苛教习,他对药理也有些许涉猎,立时便闻出来是避子之物。 魏妆前世想再生个小囡,买了调理的药丸,却被恶婢换成了避子药。惹得谢敬彦误会,以为她不愿再接纳自己,这次却是自己主动去买来。 男子如玉的脸庞沉冷下来,望了眼魏妆的背影,那柔柔暖暖的气息,天生勾着人悸动。 虽知重生之后,还能与她再结夫妻,已是万幸。而对于生子,谢敬彦暂也未作他想,毕竟两人都把所有的关爱,倾注给了婚后三年才出生的儿子谢睿,谢敬彦心中始终存有惦念。 但发现魏妆竟私下服用避子药,他却顿生凉意。忽想起彼此深夜交-抵的缠绵,他将一整颗真心,毫不隐瞒地对她倾覆。原以为她或已与自己琴瑟调和,却是他的一厢情愿,她在刻意疏离着未来的事项。 果然是个够决绝的女人,对于她而言,或者情与爱是能够分开来的吧。谢敬彦攥了攥瓷瓶,又搁了回去。 他躺到床上,偏是将魏妆揽到了怀里,借着昏黄的烛光,轻咬了她娇润的红唇:“阿妆,不管你怎么想的,谢三心里始终是爱你。你知也好,不知也罢,我总要将你暖化!” 魏妆睡得迷离糊涂,只觉唇上一抹沁人的桃花酒香,好好喝的样子。她尚未睡熟,下意识地舔了一把,却舔到了男子熟悉的薄唇。豁然便睁开一丝眼缝,看到了谢三郎带着醉意的倾玉俊颜。 想起白天贾衡的那些话,她惺忪半醒地嗔了句:“甜言蜜语谁不会说,我也会。彦郎我真的爱你,我对谢三公子深情入骨,一见衷情,非卿不嫁。信了没?套路,快睡。” 彦郎……她前世起初总爱这般眷眷地唤他,后来却是再也不肯。只有在宠得她娇-颤升华时,才会难以自控地声声迭叫起。 男子饮酒后本就熏醉难忍,顿时被冷刺得心弦搐痛。谢敬彦目眦欲裂地俯下去,吻住了魏妆的唇,解开那抹小香衣:“可我不管,我当真了!”言语中有受挫,却又凌冷如渊。 魏妆胀-痛得轻轻一喃,却也未推开,权且当做睡前的美容养生一环节便享受是也。忽地她心一坏,那魅惑如牡丹的身姿翻转而起,竟将谢敬彦硬朗身躯压下,腰肢-软糯得似柳枝儿摇摆。 谢三郎何曾体会过这一幕,心中渴望征服的野心越盛,任由着她肆意,反倒是摁紧她的雪胯,将她宠爱得淋漓尽致。 云麒院的卧房里,动静又持续到了子时末了,婢女识趣地备了水静候。岂料一直也未见公子抱少夫人进去,原来竟是带着酒意微醺缠绵到睡下了。 …… 次日魏妆醒来得晚,且已将昨夜欢愉忘去了六七分。依稀根据肤表的印痕,觉得必是又热烈眷缠过一番了,胯骨的酸胀,迫着她逐渐记起了郎君在下我在上,等各种空间方位的恣意。 第193章 但她想到那高冷如霜的男人,所做的体贴原是从书上剽来的,对他就没好气。用早膳时,窗外清风怡然,即便他穿着她前些天给买的新袍,那玄丝藤纹很是衬他的气质,魏妆也无意多瞟。 自己用完了粥,不打招呼就去了花房。 今晨谢敬彦听暗卫来报,只道太后与皇后决定暂去别宫避暑,将后宫交给杜贵妃与沈德妃代为主持。 如此决定也好,既不打草惊蛇,又能避开宫里的曼陀罗香。而朝堂必要揣测太后有否与皇后冰解前嫌之兆,梁王、宣王怕是得更加着急。 但这也是有利的,诱敌出动,才更好抓住马脚! 谢敬彦却奇怪魏妆不理睬人,分明才历经旖旎缠绵,出挑而大胆,一觉起来竟形同陌路了。 他去到对面的花房里,问道:“阿妆昨日进宫去如何?” 魏妆公事公办,公私分明,屏退了旁人,把进宫与皇后和太后的一应交道都复述了一遍。 随后笑道:“太后责令,先在暗中纠察此事。三郎大可用你的人脉与套路,将线索运作起来,很快就能够把幕后揪出。若是梁王,今后你便不用背负弑杀宗亲的那些冷酷危名了。” 谢敬彦怎听着有股得理不饶人,含沙射影的夹怼意味。 他嘴上应道:“本官行事自有理由,做了就是做了,何惧那千古遗留身后名!” 魏妆嫣然:“是极,谢大人能屈能伸,敢作敢当,果然如贾侍卫所说,做事皆有理由。辛苦了,且为着你我各自的痛快未来搏一搏吧。” 举起白瓷的小口杯,里头装着澄盈的桃花酒。昨夜闻着他的酒香实在诱人,便叫映竹去灶房也要了一壶来,自己饮着。 她似乎又变作前段时间那恣肆魅艳,挠人发疯的行止做派了? 谢敬彦回到书房,坐不住,叫王吉去传唤贾衡。王吉一会儿回来禀报,贾衡告假说肚子痛,怕得在药铺里针灸两天才能有力气回府。 这侍卫,近日状况是越来越多。谢敬彦只得让人去将他拎了回来。 待详细一问他怎么回事,贾衡只好吞吞吐吐地把昨天那些密札什么的,都招供了出来。说完又掌了自己一瓜子,果然少夫人还是那个厉害的狐狸精啊,惹不得万万惹不得。 贾侍卫痛悔道:“今后我再不敢在她跟前开口了,可小的当真一片赤忱,原是想为着公子多说几句好听话。” 谢敬彦听得忍怒磨牙,好容易融洽起来的夫妻关系,又被这几句打回了原形,甚至还不如先前。 “你个贾衡,却是从见了魏妆之后,一张嘴越发地管不住,先有芝麻酥,后有追妻密札,滚出去!” “再罚三个月俸例。” 俸例什么的就算了,能活命都成。贾衡哪里还管得了其他,连忙三步做两步地溜出去了。 谢敬彦买几本地摊小札,也是因被魏妆嫌弃清冷无趣,且误会她与骁校尉如何。 可他真没把密札当回事,他对她的深情何须那些加乘,若真要用的话,三十六计莫不更为高端? 男子此时已然忘了自己是如何开了情窍,而给魏妆买了小礼物,有话明说,还游船、剥虾,各种殷勤周到的。 只想着维持谢氏宗主的体面,又能以什么托词笼络回女人的心。正要去灶房传点儿她爱吃的甜点,用来缓和气氛,谁料到,前院忽然出事了。 考功司的成绩送到谢府上,紧接着传来震耳的锣鼓敲打声响。 按照大晋官律,每轮考核入职者,皆由考功司派出两名人员,随同招考曹部的有资历的官员,一起到各人府上去通知。宣报时,必然先在门前放一长挂鞭炮,并送上曹部准备的礼物做为庆贺,对应考的官员来说,乃是件极有颜面之事。 但谢敬彦前世已官至权臣左相,这些于他而言不过尔尔,更何况此时的心情,俱在魏妆。 他拂袍起身出去应付。 魏妆也听见了,掐指算算,差不多是他发放成绩的日子。 她其实并不关注谢敬彦考去哪里,毕竟这男郎最擅谋略,总会择一个适合上位的途径。 但听那热闹喧哗声,便忍不住也随后去瞧一瞧。 岂料一走到前院,迎面而来的竟然是礼部的侍郎陶邴钧,陶沁婉那个贱人的父亲。看得她脚步生生一滞。 ……谢敬彦亲口说过对陶氏从无感觉,他说其父咎由自取,贪官污吏,还说把陶氏用了酷刑下狱。现在又考去礼部,莫名有点搞笑。 只见礼部侍郎陶邴钧却露出满脸的喜色,仿若对旁人视如空气,眼里只剩下了卓秀斐然的谢敬彦。 扬声说道:“恭贺恭贺!翰林院从六品修撰,谢敬彦,德义有闻,克勤匪懈,考核优异,乃上上等是也。兹晋礼部主客司五品郎中一职,加赏半年俸禄,盼继续修造,再接再厉!” 陶邴钧把锦旗与章册先递上,近前两步热络道:“恭喜谢贤侄,难怪翟义父时常夸你,说有幸收了你这般龙姿凤表的好学生。更加重视开蒙之师,答应了他进入礼部。此后你我叔侄二人,定要好生配合,为咱们礼部共创佳绩。这里是曹部的一份贺礼,还有我私人准备的几盒名贵好茶。说来还要拜托小女提醒我的,说谢贤侄惯有品茶雅兴,鉴茶功夫更是京都一流,呵呵哈!” 第194章 谢敬彦考礼部,对陶邴钧而言,可谓助力。先前翟老尚书府请他前去喝茶,将陶邴钧拜托他帮佐,他虽说想去刑部,却也答应了照应,没想到啊,竟最后考到礼部来了。 陶邴钧因未能当上尚书,而深感遗憾,哪里知道是因为自个女儿惹了太后嫌怒。只觉得谢敬彦自此一来,就如虎添翼了,兴许皇帝看在这个份上,还能给自己提携上去。 三品官和四品之间虽只差一二阶,可这一二阶有如天壤之别啊,许多人一生都未能晋位。 陶邴钧占着与告退的翟老尚书关系,便将谢敬彦一己之愿地认作了贤侄。 呵,不要命么! 听得谢三郎一副冷脸,深邃的眸底凛厉不掩。他按礼节收下了锦旗章册,却道:“茶叶就不收了,侍郎大人带去衙房给同僚们用吧。” 一句侍郎,莫名冰冷地划开了界限。 陶邴钧愣了一怔,又觉得此刻人多,唯恐被御史丞又上奏弹劾,便欢喜地点头应了。 什么叫鉴茶功夫一流…… 这个男人分明喜好的仍旧是那一款凄苦羸弱“白月光”,他用心苦读,为的原来是考举礼部职位。还共创佳绩。枉费魏妆连日来煲的那些汤了,不如喂给狗吃。 魏妆淡淡讽笑勾唇,便转身回了花坊。等到谢敬彦才走过枫悦廊,便见到下仆匆忙地跑来,禀报道:“三公子快去瞧瞧吧,少夫人收拾行李,说要搬去花坊住了!” 第97章 谢敬彦大步走回云麒院, 魏妆已经收拾好了行装绕廊而下。 女子出门比较麻烦,总以为东西不多,等到着手收拾才发现比想象中的多出数倍。魏妆且把谢敬彦买给她的那些珠宝首饰、靓衣美衫舍弃不拿了, 却还是装了四个箱子,两个大包袱来。 只见家丁一人提着两个长箱, 映竹和葵冬各挎着一个大包袱,厨房的大顺子也被叫来推板车, 板车上放着她的七八盆花与花肥、营养土等物料。 谢敬彦看得几近沸血,不知怎的, 竟联想到筠州府屯军户的秋收。他自然未曾真正见识过场面, 只没来由地想起这一幕,好气又好笑。 女人穿着珍珠白的烟罗软衫,娉婷袅娜, 裙缕娇盈, 似一朵盛开的美芙蓉, 谢敬彦不得不承认被她吃死拿捏。 男子沉敛嗓音在前头拦下:“这是要把整个家都搬走了,不打算再回来?” 魏妆没好气,心里堵得恨不得上前撕他:“还回来做什么?自然是深明大义地把位置让出来呀。” “谢公子秉承忠孝仁礼义, 难忘开蒙之师托付, 想帮那陶家提携一把,诚心可鉴也。我只当你事务百忙, 日理万机,原来却是为着考上炙手可热的礼部郎中职。既然白月光父女让你惦念不忘, 却也不必对我惺惺作态。你我本是挂名的夫妻, 我就此搬出去住。需要的话, 三公子随时叫贾衡递来休书,我先祝福你一对苦命鸳鸯百年好合了。” 魏妆大气不喘地说完, 睇了眼傅粉何郎般清绝的男子,心里酸涩又冷酷。爱他就是个错,上辈子已然错了,这辈子不会再陷进去。 反正既已嫁过人,德妃母子也不会再打自己的主意,还有梁王妃在宫中装着养胎呢。 啊这……少夫人和公子自成婚以来,明明日渐的恩爱缱绻,怎么忽然就,还成了“挂名夫妻”? 挂名夫妻能是他们这么来的吗…… 之前的先不提了,只单昨夜,都已过子时许久,公子与少夫人还在如胶似漆。院角的卧房虽离得远,并非下人们存心去听,而是暗夜里寂静,那一声声或急促或缓重,韵律又持久的拍打声,伴着少夫人似痛楚而娇羞的嘤咛,实在让人难以忽略去。 大约欢愉到太晚,两人就直接歇下了。今晨少夫人醒来传水沐浴,映竹看到她的小衣蚕裤都被公子撕扯碎了。女子因着腰谷用力过盛,被攥出了两道淡红摁痕,三公子的颈侧更是熨了唇印……怎么忽然就,转眼间成了这样。 奴婢们自然不知道,魏妆与谢敬彦已同活过一世,这其间的辗转有多么复杂。 谢敬彦肃着容色,他虽面上答应女人是挂名夫妻,心里却唯把她当做一世的挚爱。 启唇低语道:“你们都退开,我有话与阿妆单独说。” 三公子似有清气悬浮,但凡一阴鸷,那气场便似冰川笼罩,让人不寒而栗。 听得这一声吩咐,个个如蒙大赦一般,往两旁散开了去。 谢敬彦攥住魏妆的手,将她拉进就近的书房里。 单臂阖紧门,隽挺身躯俯迫下来:“从昨夜开始就莫名对我冷嘲热讽,有什么想说的阿妆请直言?” 魏妆被桎梏得呼吸吃紧,仰头直视,不甘示弱地回道:“没有可说的,适才人人都看到听到,旁人不晓得内里,却瞒不过我。谢敬彦你既放不下她,我成全你算了……我承认的确前世深恋过你,让你憋屈被设计娶了我,今世却不一样。我已然视情-爱如无物。你断不必因心生愧对而与我勉强做戏,更用那摊贩的小书札来套路,令人作呕。” 啧,真狠。哪句话杀伤力不绝就不是她魏妆了,难怪乳名叫鸽姐儿,鸽子都没她能说会道! 第195章 谢敬彦一幕不错地盯着她说完,字句都剜人的心肠。 但听她说前世的确爱过他,总算稍得点安慰。 他自嘲地颦眉,淡声说:“既然到这时候,我实不相瞒,谢氏肩负着太-祖-帝匡扶大晋江山的密诏,我两世所为,皆为着在现有的三王中择一明君。至于明君是谁,你心中有数。我考礼部,是为着调查两件事,这两件事若能查清,于我是轻省,于你是痛快,我谢三问心无愧,你且等着看结果。但必须重申一遍,别把我与其他女人扯一块,我并不总是隐忍的。” 男子墨眉如漆,凛俊的五官轮廓,勾勒出近乎睥睨天下的寒冽风骨。魏妆微微有些被震慑到。 虽然相信了谢三郎的格局,但他要调查的其中一件,怕就是科考舞弊案。这个案子曾经断档了多年,他这么做,是为着众多被牵累的考生,还是为了拯救陶邴钧防患于未然? 可就说不准了。 至于叫她痛快,应说的是梁王吧。这次曼陀罗事件若与沈德妃有关,梁王必然受牵连,与他去不去礼部并无关系。 女人轻抿唇角,调整好气势继续揶揄:“自然,谢权臣做什么事没有理由?便是软禁亲爹,弑杀皇族都有理有据呢。你说对那陶氏贱妇无感,那日在锦卉园外,为何见你们谈笑风生?罢了,我不计较她前世下作,你且随意去帮佐她吧。但记着别招惹到我头上来,我可不吃素,也别再我跟前装腔作势。” 果真两世夫妻,最难建议的依然是信任。枉他这般掏心掏肺,却未能叫她半分动容。 他去礼部,自然是为了查舞弊案的同时,将陶邴钧与幕后主使都绳之以法。另一件,则为澄清太子身世! 原是她吃醋在先,她吃醋就肆意毒言狠语地挖苦;他若吃醋却是他疑心病重的错,只能默默街头买追妻密札,讨好宠溺。 谢敬彦薄哂道:“陶氏父女且让他们折腾,总要为此付出代价!我买那几本密札,莫不因你嫌我高崇冷漠,又误会吃了你的醋。买就买了,随手翻翻便丢去一边,这也要怪罪?那么你背着我偷服避子药,可有考虑过作为夫君的感受?” 隔过一夜,魏妆气恼谢敬彦的已经并非买书,而是以为他近日所做的般般贴心举动,真的长进了、晓得疼人,却没想到是照搬的假套路。 再要提避子药,又想起了被留在另一个时空的宝贝儿子谢睿,心里对男人的冷薄顿又生出怨念。 她挑眉一笑:“避子药又如何,难道你以为我们能长远吗?或是不用药,生下来又被三郎抱去旁人的身边养大?这门亲在我眼里,权当是露水夫妻、食-色-男女罢了,几时说放就能放。你自去做你的礼部郎中,我当我的花坊小老板娘,等你的和离书。” 谢敬彦攥了攥掌心:倘若再生,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把孩子从她身边弄走。 他纳着一丝失望问道:“你认为我们是露水夫妻?在阿妆心中,谢三等同于会与女子行露水欢愉之人?” 魏妆:“你心中有数,何用我多言。”答完脸一红,又瞬时恢复如初。他一丝不苟洁身自好当然不会,可她也不想承认。 信任的崩塌感,男郎心口钝重,女人已经从旁边拉开门出去了。 站在不远处的奴才婢女连忙围拢了过来,虽未听清对话,但那“露水夫妻、和离休书”等字眼还是很清晰的。 一时个个都谨慎地垂着脑袋。 贾衡和王吉更是唏嘘了,原来一直以为的公子夫妻恩爱,都是表象啊!表象! 贾衡顶惭愧了,或许如果没有自己一番多嘴多舌,即便是表象也能逐渐发展成真呢。 偌大个侍卫嗫嚅道:“那个……少夫人莫误会咱们公子,你是不知,公子在娶你之前夜半入梦都在念你的名字,至于陶家的烂桃花,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说的那是穿越前的谢三郎。还不如就那个纯挚倾心的小谢三算了,自己一笔一划地来调-教。 魏妆现在气恼的已经不是陶氏了,今世她事业开始风生水起,陶沁婉在她眼里根本不屑一顾。 她最失望的是彼此的信任崩塌,他竟不理解她为何服用避子药。婚前书房里对峙时的一番话,谢三亲口字句清晰地吐露,他的错他全认了。 敢问错在哪里? 谢敬彦也是要颜面的,沉冷打断:“她要走就走,莫拦她。” 好。走就走。魏妆挥了挥手帕,让各个把行李带上。本欲往前院大门方向去,想了想,又拐去了另一面的小侧门,免得让旁人看到了,多添口舌。 谢敬彦盯着女人绣鞋踩过的青石,薄唇轻启又合,漠然不置言语,周遭静得可闻针响。 * 一会儿,到了簇锦堂,魏妆让崔翊把东西都搬进内院。葵冬和映竹两个现下已与魏妆连成一条心,她正是需要人手时,就一并带了出来,正好内院里两间厢房,各住了一间。 崔家婆子还巴望着能伺候好三少夫人,得美言几句,调去大府当差风光呢。眼见少夫人大包小包的搬进来,不免疑惑:莫非这是与三公子吵嘴儿了?年轻夫妻总爱斗个小嘴,鸡毛蒜皮大点儿的事儿,三五天就能好了。 第196章 但上次少夫人没带这么多行装来,三公子也当夜将人接了回去,这次光箱子就有四个! 崔婆子忍不住问道:“少夫人这是,预备在花坊里长住下了?一会公子就该过来接人吧?” 魏妆晓得婆子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却也不含蓄,直说道:“这次不会,便等着谢三递来休书吧。待要与他和离了,你也就能调回去大府上,只不过老夫人定不喜欢爱嚼舌根、打小报告的,你自己掂量着看。” 在外人看来,魏妆娇姝绝媚,巧笑嫣然,仅是个十七岁的美貌女子。此时新婚恩爱,哪里是说和离、就能舍得下真和离的? 但见魏妆命映竹沏上一壶好茶,又揩起从浮雪茶点坊买的冰镇甜品,悠悠然地品尝,绝不见半点儿失落,也是个厉害的狠女子也。 额,崔婆子连忙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心里也忌着三少夫人的本事,才多大年岁,却能把宫中的娘娘、京都的千金贵妇都笼络得甚好,是真有两把刷子的! 在这花坊干活,虽说没有谢家的大府风光,可也能长不少见识,还没那些勾心斗角,仔细想来又没什么不好。崔婆子捺下冲动,就仍还是每天好饭好菜地伺候着魏妆起居。 第98章 从洛阳呈老花师买的七盆香玉牡丹, 经过魏妆十天来的打理,先前蔫干的叶子已经长出了鲜翠的生机。零碎挂着的花苞朵儿虽凋谢了,但整体植株存活了下来。 魏妆自小喜爱美物, 尤爱花花草草,因着胆小怯懦, 沈嬷又管得紧,并不怎么出门, 便总在后院里捯饬花草、土肥。遇了不懂的或寻书查阅,或到花市打听, 时间一久, 自己便研磨出了许多心得技巧来。譬如她调配的养料与药水药粉等,就是独门的绝技。 养植牡丹最需要注意的是施肥、防虫害及环境。她先将这些牡丹换了簇锦堂的新盆,培了肥沃腐植的松土与花肥, 又将根系修剪成合适的长度和形状, 再去掉老根与病根, 喷洒过用适量硫磺和石灰粉精心调配的药水。一系列流程下来,相当于让七盆牡丹起死回生了。 呈老花师在卖花时说过,这便是香玉牡丹仅存的植株, 种活种不活全看魏妆造化, 颇有些听天由命之意。 然而香玉牡丹堪称牡丹品种中的第一香,花朵也格外的粉嫩大朵, 雍容而又不失娇美,极为吸引人眼球。先前魏妆只有两株, 正愁如何授粉与移栽, 眼下却是舒了口气。只待八九月份收了花种, 再将健壮的大株分枝或扦插,明年应该就能入市叫价了。 掰指头数一数, 到时的进账必然蹭蹭上涨,魏妆正好还可以挑选几棵植株,用来自己尝试培育新的品种。 她搬出来住了几天,每日悠然怡然,伺养花卉打打算盘,得闲便去逛逛花市、小吃,过得充实又惬意。一晚上舒舒服服睡到天亮,想几时起就几时起,还不用去应付什么晨昏定省,人生得意莫过如此啊! 开花坊真是个明智之举。 也就唯有入睡时躺在四角的床上,略觉出对比。委实谢敬彦颇懂得享用好东西,那张宽敞的乌木鎏金床榻,松软适宜的锦垫,蚕丝被面柔滑得躺下去就不愿挪动了。 魏妆的簇锦堂里虽布置得也可以,却远不及他云麒院精湛。但她才刚开始营生,离富婆老板娘还有距离,各项用度开销须经济些,睡几晚也就习惯了。 若没有贾衡那侍卫,因为内心愧疚,每日晌午和傍晚都给她送来点心小食,她险些便要把谢三抛去一边。 时有贾衡过来,魏妆正忙着招花仆呢,小哥儿们十六七岁长得真叫个灵俊,颇得魏妆的眼缘。 叫贾衡下次不要再送了,马后炮有什么意思?侍卫则说他若不来,公子只怕要掀掉他一层皮。 魏妆知道谢敬彦那男人是个记仇的,看着雅人深致,实则睚眦必报。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送就送吧。 贾侍卫似乎忽然很懂得魏妆的喜好,每每送来的点心都满足着她的口欲,吃习惯了也就由他去。 而贾衡敢来送,莫不是得了谢敬彦的默许? 他必后悔了。 她事后仔细想想,他考礼部或者不是为陶氏。但他对开蒙之师翟老尚书的托付,以他的品性,却不能保证置之不管。 所以魏妆气愤,难道翟为希的一句托付,比她作妻子的还重要吗? 还有避子药,几时竟然被他发现了,他发现了一声不吭,只等到吵架了翻出来怼人。 可他一日不明白她为何服用,两人便永远挂名夫妻或者拖到和离吧。 那日站在廊下,魏妆赌气搬来花坊,他矜冷清贵,竟吩咐道:“她想走就走,莫拦。” 直叫魏妆点醒了自己,对男人别用情过深,没有希望自然便没有了失望。 他若后悔也是活该的,这回轻易哄不好她。 * 谢三郎那边,却过得很“萧索”了。 考功司成绩发放后,他升了礼部主客司郎中,新官上任,一入职就要筹备八月初北契的来使朝贡。而从这一步起,就是他正式开始实施今世的谋划了。 不出意外,谢敬彦秋末将出关一次,而背后所需的布局,现在便要着手安排。 第197章 再加上皇帝让起草的《朝贡典章》,翰林院已将初核过的章程递交,他既入了主客司一职,又名正言顺地交到他手上审阅定稿。譬如外藩宾客入朝,须得确定接待规格,图其服饰,书其山川等诸多细则。 绥太后和焦皇后名义上去了别宫避暑,实际乃是留出空间让皇帝调查。这件事谢敬彦自然也在暗中运作—— 负责番邦入贡的鸿胪寺丞丁栗,心里早就盼着升升品级,想讨好鸿胪寺卿褚大人提携一把。恰好梁王就利用了这一点,请了丁栗吃饭,在过程中夸赞兹国几句,表示出想要拉拢之意。 丁栗深知褚家与太后关系亲厚,梁王这么给面子,褚大人或能对自己更高看几眼。遂一顿酒饱饭足后,丁栗对兹国进贡的花卉也就敷衍过去了,几盆漂亮的花谁也不会多想。 这般小小的后宫细节,谢敬彦前世亦并未料到,竟被魏妆用她的视觉与人际交道发现了。 诸多事务堆积起来,他每日也旰食宵衣,忙碌得紧。 但往日忙完后,深夜回到卧房,魏妆便娇酥地睡在那乌木大床上。这几天看着空荡荡的床铺,没有了女人软糯的身姿栽进怀中,手伸出去碰到是一片空,更别提还给他煲汤了。 谢敬彦不由又想起了魏妆吐血离开后的一年,那无尽的自责与失落感便如潮水席卷而来。 露水夫妻……她把话说得恁绝情,殊不知她在他心中有多重要。谢敬彦当着众仆从在场,又如何拉下身段去顺从。 他须得端住陵州谢氏宗主的颜面,不能不顾及。 却深知魏妆姝色,惯会招蜂引蝶,如今又变得狠心肆意,谁知几时再把哪家男郎叼走了。 只想到两人在一块的恩爱缠绵,他就醋意与疑心翻涌,几日功夫不见一丝笑颜舒展。 连鹤初先生都感觉到了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变化,但听谢敬彦抚琴,幽冷牵缠的琴音中,按捺着一股复杂劲力,在那根根琴弦上显露出来。 真没想到,清风霁月、克谨勤严的谢公子,也会深陷于情-爱中无法自拔。 爱情,到底是个如何的奇妙滋味。 鹤初先生并不劝阻,情之一事,唯有当事人彼此自渡。 她所能做的,也就是随性附琴几曲,以作排忧消遣罢。 谢敬彦倒有想去接魏妆回来,但每每才冒出这种想法,又必然被身边的两个跟差打掉了。 不怪王吉和贾衡,是真急啊! 看见公子满脸都写着挂念少夫人,昨儿还画了少夫人的画像,才画一半又捻进了纸筒。 偏是每日三过簇锦堂而不入,只将车帘半开,男子侧着俊逸的脸庞,眼尾余梢似乎在花坊门口一瞥。若未见到靓丽小伙就略过,若见到了必定冷凛地锁着背影。 谁让少夫人的花坊越开越有名呢,前来寻花、观赏的人不在少数。在王吉心里,少夫人是当真精明强干的,他可不像贾衡一样,把少夫人想成厉害的狐狸精。在这盛安京都,也就自家三公子能配得起少夫人,换谁王吉都是不服。 王吉心里知道,公子记住这些俊俏小伙儿的脸和模样,一定事后会安排人去查他个十代八代的。 也是委实看不下去了,想少夫人就去找她回来呀。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女人若不在乎你,何必要吃你的醋生你的气。少夫人既能在意公子与那陶家的小姐,就说明是记挂着公子的。 等挨到第五天,已被罚没两个月俸例,还要自掏腰包每天挖空心思买点心的侍卫贾衡,终于豁出去小心翼翼道:“公子不如就登门去和少夫人讨个好吧,男儿膝下有黄金,倒在黄金上不算寒碜,反、反正你也不是头一回对她‘下不为例’了。给少夫人下个台阶,她也就回府来了。听说附近国子监的学子们近日总爱买花,我怕是公子再不露面,再过几天禁卫营也要跑来了!” 听得谢敬彦心底就如钝刀剜过。男子鼻梁高挺,启唇冷冽道:“吾行事以大局为重,何错之有?该错的是她小心眼。” 王吉:“公子若不去,倘若被褚二郎闻出风声,他也该上门邀请少夫人去褚府。” 褚琅驰那个耿直郎将,只怕真的会做出此事,前世谢敬彦满身心都放在朝堂,不曾注意。现在想来,褚琅驰年过三十不娶亲,没准也是瞧上了魏妆。毕竟那时谢府内外都在猜测他们几时和离,等一等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垂在袖中的手掌逐渐攥紧了起来。 第99章 离大房二公子谢宜的庆婚宴越来越近了, 谢府上张灯结彩,回廊柱子与窗棱上又贴起了大红的双喜,各院都在从早到晚地忙碌筹备, 好一派人气昌荣。 罗老夫人虽不亲自参与,但每日晨昏定省都对各项事务耳提面令着。毕竟谢府近阵子颇受好评, 这声望啊一旦升高,旁人便对迎来送往的礼数更加考究了。又还想在庆婚宴上把与奚府退亲的非议彻底消散, 再赢一波赞誉,因此般般皆马虎不得。 罗鸿烁起先尚未注意到魏妆不在, 只当她忙碌于花坊, 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凑合过去。 第198章 等到这天早上随口一问,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已经五六天没见着老三媳妇儿了。问婆子, 婆子支吾着说三公子不允吱声。 罗鸿烁最不喜欢府里欺上瞒下, 挑衅她当家老主母的威严。 旋即垂下脸来:“谢府规范严肃, 夫妻、主仆各有轻重,何故这般遮掩,莫逼我自个去问!” 婆子只好缩起肩膀, 半推诿地答说:“三少夫人搬去簇锦堂里住了, 奴才也是去浣洗房和婢子闲聊,这才刚刚晓得的。还、听说还要与三公子和离, 在花坊等他的休书……” 婆子一边说一边打量老夫人的脸色,语气发虚。 罗鸿烁遂命人去云麒院瞧瞧, 回来一禀报, 果然是这么回事。除了三公子送的首饰衣物在, 其余少夫人自己的东西都搬走了。 听得老夫人差点就要掐人中——只就在前些天,深夜里的动静都把听墙角的婆子臊住了。原还担心三郎被魏女迷得罔顾朝事, 转眼忽然闹起和离来。 荒唐。 大夫人汤氏坐在一侧,则听得好不惬意。 汤氏最近委实沉浸于忙碌老二谢宜的婚宴,竟然没注意到发生了此等“妙事儿”。 今次谢府迎娶的是安国公府的嫡小姐,礼数体面自然要格外周全。汤氏更要借此良机,给谢莹在官贵世族面前博些眼球。眼看着谢莹明年都要十九岁了,年岁已然偏大,若能在金秋把亲事定下来,便能松一口气也。 女子的婚事万不能拖,越拖便只能挑拣别人剩下来的那些,尤其还容易突生是非。 譬如饴淳公主便成了典型,早几年或许好嫁,偏是恣意妄为,最后被赐婚给了翔州府的高钩。 那高钩虽姓了个高,却不算皇戚,还听说是个纨绔子弟。这么着一个飞扬跋扈的旁姓公主,就被打发去了大老远。 而偏让汤氏发愁的是,三姑娘谢莹竟似一点不着急,还爱好上了边关的风土人情,买来什么地图、风土籍每日在闺房里琢磨起来。 那几条灰不拉唧线条的地图,能看出什么?谢莹却看得津津有味,时而凝眉,时而傻笑的,还跟人打听庭州府。庭州府比翔州还远,那是戍边之地,大约除了官兵就是风沙。 可把汤氏急得上火,越发想早点给谢莹找个新的夫家出嫁。 汤氏原本还担心老三小两口那般恩爱,抢占了谢府嫡长曾孙的先机,却没想到啊。 呵呵,听得下人汇报完,她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不怎么说母亲重门第规矩,乃是件明智之举呢?你看我们大房的儿媳妇,进门几年了都恪守本分,没出过任何差池。这老三房里的,美则美得妖姣,在筠州府的旷蛮地儿长大,委实性情也与京都贵女不能类比。但谢侯府乃百年的名门望族,她这么做竟是不顾规矩、肆意逾越,传出去叫其他族人和外头怎么看?怕要误会我们陵州谢氏阴盛阳衰了。或者,她莫不是借着谢府风光上位,如今翅膀硬起来就想飞出去?” 谢莹坐在下首的靠椅,正在走神发呆。这阵子母亲给她看了许多男郎的画册,看得她都麻木不仁了,竟没一个能心动,偏是脑海里总想起那个魁梧结实的骁校尉。 回顾骁牧把自己送给他的牡丹又回赠到她手中,还把她当年不经意递出的绢帕一直揣在心口。谢莹在京都已然见过多少男儿,却唯有这位边军武将印象挥之不去。 她忍不住地研究起来边关的气候与生活习性,发现庭州府虽有风沙,然亦有水草,还有边民、军户和番市,并不是先前以为的寸草不生。可又怕自己生来娇贵,受不住那般糙莽的边关生活,不禁渐生出了一丝难述于人的怅然。 忽听到母亲的一番言辞,谢莹皱起了眉头。在她眼里,三哥与三嫂是当真恩爱,怎的忽然斗气了,而三嫂嫂是明事理之人,怎会无缘无故地负气出走。 谢莹便开脱道:“母亲这话可别再多说一次,仔细叫三嫂嫂听着了寒碜。三嫂嫂自进府后,帮了咱们家多大的忙,你莫非这么快就忘掉?门第固然重要,可并非门第是第一要素,先前奚府、林府与谬府,哪个门第不高么?且看看他们做出的糟心事。” “三嫂嫂若将谢家当做跳板,何须费心又费力地管你我旁人的死活。来自筠州府怎么了,边关军营的粮饷都离不开他们的供应。太后都念着魏老祖父的功绩,可见魏家的风骨。母亲才得了人家的好处,转头又说寒心话。” 罗鸿烁本是墙头草,先听汤氏呱呱地一煽动,怒从心生,只觉得自个惊才风逸的三孙子被辜负了。但听谢莹一番解释,顿时又清醒了过来。 魏女既有此等从容智慧,想来不是个冲动乱来的。 老夫人就不悦地摁了茶盏,震慑道:“大房先前要帮忙时,难得魏妆及时出了个主意,与三郎在背后一番布置周全,汤氏你可是满口感谢。这才刚过去,你却又开始了,还没谢莹一个姑娘家懂事理。” “你也别梗在心里,老太傅就谢征、谢衍两个儿子,世袭的爵位给了你大房,谢氏宗主的名分让了二房,谁也没偏颇。这世袭爵位可是坐享清闲的好东西,宗主呢,说白了,却是个操心运维的费力活。老三从三年前担当起,干得怎么样,族人们皆有目共睹,没谁敢说个不服。每年分到你手里的红利不仅没见少,反而比从前都多了。人别太贪心不足了。” 第199章 汤氏顿时窘得说不出口话。 二房夫人祁氏近日过得可舒爽,事务都推出去让敬彦找来的两个管事干了,她只需汇总后告知老夫人既可。恰巧新得了一种养颜美肤大法,日常便都专心泡在房里琢磨,没去关注这些琐碎。 刚才祁氏一直心虚憋着没敢张口,忽听汤氏提点说,魏妆这是借力谢府上位,翅膀硬了就把人踢开。 好啊,最毒女人心也。 祁氏顿时心头一紧张,她做母亲的,最懂儿子有多执迷于魏女的情感中。对比先前给他塞陪房,那是连斜眼都不看,碰过的床褥都掷出窗去。否则祁氏怎会怀疑三郎不谙女-色,而那鹤初先生乃男扮女装呢? 祁氏正等着抱小崽儿,瞧魏女细腰翘臀的,找下房婆子问话,说是她月事颜色鲜颖月月准时,一看便知好生养。但儿媳妇私自外宿不归,于谢府门第的严苛,仔细家法落下来,罚伤了身子骨。 祁氏便忙开口道:“大嫂实是对三郎两口子苛刻了,妆儿进门这些日子,哪个不夸她好的?就以大公子谢宸说,他在曹职上两年没升了吧。他上面那位侍郎的夫人,从魏妆花坊买了花,心情好,晚上回去给吹了枕头风,谢宸便晋了一级。这些你却看不见,光记着人家门第了。” “门第怎的了?妆儿是太后皇后都抬爱的,你莫非竟质疑太后皇后的眼光?敬彦他们两口子就只配给大伙儿出力,不配讨好么?我看这必是受了委屈才搬出去的,还好母亲给说了几句公道话,莫叫晚辈们凉了心!” 祁氏说得擦起了眼泪花,做出一副心疼关切的样子来。 将心比心,魏妆既嫁进门后体谅婆母,记着祁氏爱吃的小食、喜欢的脂粉,还给她说老虎与狮子的比喻,她做婆母的也须撑得起门面,莫给三郎拖后腿。 这汤氏就是平素被祁氏忍让惯了,才越发的得寸进尺。祁氏要么懒得怼人,真怼起来,也是字句绝不浪费。 只听得罗鸿烁越发地墙头草了,便慢声叹道:“二房的,你也别在这装腔作势,心思都用在哪儿,当我不清楚?魏妆若私自出府不归宿,该罚的家法我自会秉公判断,却不必各据一词。” 老夫人起初本是反对魏妆开花坊的,生怕损了谢府的清誉,岂料非但没损失,还使得人缘更好起来。 眼下魏妆那簇锦堂可谓炙手可热,不仅宫中得脸,来往的还多是官贵。罗老夫人最重视门第体面,唯恐被人听去八卦,也不好先去为难魏妆,且叫人把谢敬彦找了来。 晌午巳时末了,谢敬彦刚下朝回来,便随郑婆子到了琼阑院。男子修挺身躯穿着挺括的五品绯色朝服,端得是俊美无俦,龙姿凤表。 罗老夫人看得就无奈又心疼,说道:“我知你宠她,她也着实得人的欢喜,这京中我看就没有哪个见了她不喜欢的。但宠溺也须有个度,莫恃宠而骄,逾越了规矩。你身为谢氏宗主,还要做给一众族人当榜样、树威信。何以才刚考上礼部郎中,这么大好的事儿,她却搬出去不归宿了?成何体统。” 谢敬彦过来前就已备了腹稿,这件事他全责担下。 他事后思想,买追妻密札与考取礼部,若分开来发生,魏妆或许都容易消气。偏前晚发现自己学书套路,“口蜜腹剑”;隔日上午又得知他考了礼部,与陶邴钧“叔侄合力”。这就显得他谢三郎“奸诈可恨”了。 但以祖母的行事风格,他若敷衍借口,反而更似袒护。 男子便只作淡然,并不隐瞒:“此事原是孙儿解释不周,叫魏妆吃醋了。先前那陶家的小姐多有模糊称谓,造成关系含糊的错觉。祖母寿宴上,更是叫翟老尚书夫妇引荐介绍。再又我考取礼部,那陶侍郎一番不切实际夸夸其谈,更叫魏妆误会加深。” “我起先碍于宗主身份,未有多言解释,只叫她走也罢,莫拦阻。她这才搬了出去。正巧花坊忙碌起来,人手不够,忙完便该回来了。怕祖母担忧,敬彦暂时瞒着未说,是哪个多嘴的造谣和离?” ……和离,如何可能? 谢敬彦今世绝不会让魏妆再离开自己! 原来是吃醋了,罗鸿烁这才稍稍宽了口气。只知先前魏女一意退亲,如今竟学得吃醋,想来已是对老三用了心的。 但也知道魏妆心气大,主意多,不轻易服人。虽然罗鸿烁拿捏不住,但身为谢氏的宗主夫人,确是需要一个这般锐利的角色。 再而谢府已经退过一次婚,若真要和离了,岂不影响了风评,之后谢莹、谢蕊和四郎谢宥还怎么说亲呢? 不仅不能和离,还必须和谐美满才对! 说起那陶家的闺女,的确颇不讨喜,听说魏妆刚进京的时候,就当着她和众公主贵女之面,唤敬彦作“彦哥哥”,频找魏妆挑衅答话。后面罗鸿烁自己的寿辰宴,那陶女不识眼色,又弄了只怕生的小猫,搅合人兴致。 陶邴钧怕是还不晓得,他升不上尚书是因为惹恼了太后吧。 罗老夫人皱起的眉头松开,却舍不得屈尊自个孙子,便道:“这就是你三郎的疏漏了。咱们谢府虽不限纳妾,但须做到男女大防关系清明。她生了气,正说明开始在乎你。虽说不能恃宠而骄,但该解释的还需要解释。眼看着二郎谢宜婚宴在即,你这房也不能空了人。我安排人去接她回府,你且把原委给她道清楚,莫要无端置气。” 第200章 听出了祖母话中的回旋空间,谢敬彦暗松口气,如此一来魏妆就不必受家法责罚。 他攥了攥掌心里的一封便函,便函是筠州府北上的客船所派出。 他谦礼道:“还是敬彦顺路去吧,明天之内必把魏妆接回,祖母尽可放宽心!” 明天……若换个孙儿媳妇,一个时辰就得给自己赶回来。 还是宠惯魏妆啊。罢,娶都娶了,在这盛安京中,还没有哪名女子比她更入眼的了。罗鸿烁闭起眼睛养神。 * 申时初,一辆豪阔的马车停在广聚香大酒楼门前,酒楼掌柜的亲自领着两伙计出来,把手上的食盒递出。 殷切道:“三公子来了,这是您要的菜品,间笋蒸鹅、螃蟹酿橙、雕花蜜煎、西湖醋鱼,还有几道辣味小食,都在里面了。请拿好。” 谢敬彦兀自敞膝而坐,点了点头,贾衡默默替着接过来。 贾衡跟王吉打了堵,公子最多撑上个七天,必受不住没有少夫人在身边的日子。赌的是王吉半个月的俸例。 为着那句“露水夫妻”,硬撑面子有何用,煎熬的还不是自己。 果然,今天才第六天。 公子虽没说这些菜点了做什么,但听报菜名就猜是给花坊送去的。那句话怎说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公子更难过少夫人的关,贾衡这笔钱是赢定了。 三公子素来清傲,能做到这一步,足以证明少夫人在他心里的分量。瞥见马车里谢敬彦垂感极佳的刺锦袍袖,贾衡一声都不敢多吭。 ——侍卫却不知,要没有他与王吉左一句右一句地“劝说”,谢敬彦耐不住三天就得来接人。 * 簇锦堂里,魏妆正在调理多肉。用混合了珍珠岩、蛭石碎屑的营养土,来给多肉进行分株和扦插。 她新招了两个花仆,都是有些经验的,跟在崔翊的身边做些日常事务,自己便能腾出手来打理经营上的优化。 先前她把京都各大花市上的多肉都批量收购回来,种在后院的一排墙下。等到把养植多肉的风潮营造起来,销量增多了。她便将每盆的多肉叶片均分在四五片左右,花盆则比手掌略大,小盆出售,同时适当调整单盆的价格,如此既能在产量上可持续平衡,也显得更为精致。 今日午后,二夫人祁氏送来了一方铜胎宝蓝掐丝珐琅兽环冰箱,说是体谅魏妆在花坊忙碌辛苦,夏日天热,用来冰镇些瓜果和饮品,好消消暑气。 让她平日需要用冰块时,自去品雪居取用,那是祁氏的私产。 这位婆母送什么礼物来,魏妆可都是敢接的。祁氏即便再送个更大的冰柜,魏妆也敢照收不误,这跟她与谢敬彦和不和好是两码事。 猜着必然是谢三郎硬撑着几天瞒不住,被府上大人们晓得了。祁氏今世竟这般宝贝自己,不在背后非议她朝三暮四有损妇德云云,反而送东西来笼络,真个叫魏妆意外也。 魏妆让送货的小厮把冰箱搬去了厢房,正好,刚才褚二哥送来了桃子、葡萄、香瓜等水果,魏妆便吩咐映竹拿去冰上了。 褚老夫人和阮大夫人从益州府回来,听说褚琅驰视魏妆为义妹,虽不能如愿让姑娘做褚家的媳妇儿,到底嫁给谢三郎乃是天作之合。阮氏便高兴地认了魏妆做干女儿,前两天魏妆挑选几盆好看的夏花送去褚府,转头干娘阮氏便让褚二提来了水果。 崔婆子忧心了几天少夫人要和离,眼看着那奢侈考究的珐琅冰箱,啧啧感慨:三少夫人是真受宠的,若换别人离家出走,那不得家法伺候,大府那边却送礼物来了! 崔婆子忍不住劝和道:“二夫人是三公子的母亲,瞧瞧对少夫人多好,该是难得的婆媳亲厚。新婚夫妻之间本来容易矛盾,只须磨合一阵便好,还是快回府上住吧,别再置气了。” 魏妆一边仔细伺弄盆栽,一边应道:“我可没气,只觉得更为快活。再说那日是他让我走就走,莫拦。我是有多卑微嘛,非要自讨没趣的再回去?” 崔婆子无奈地叹气:“那少夫人你不想他?旁的女子若逢三公子这般良婿,只怕分开一天都不舍得。” 魏妆稍默,咬唇答道:“旁人之所以是旁人,自然与我不同。我有甚可想他的,左不过就是那一张脸。” 言辞中掖着赌气的意味。 谢敬彦才从前院进来,乍然捕到了末尾的话,心口又被女人剜了一刀。 他想她想到无以复加,她却仍在狠话绝情。但既来了,定要将她哄回去不可。 只看魏妆过得甚悠哉,还与褚二打上了交道。谢敬彦刚才经过路口,竟撞见了褚琅驰从簇锦堂出来。 褚二一脸自在与满足,似乎在簇锦堂里交流甚悦。看得谢三郎心下酸涌,启口笑问:“驰兄常过来看望内子?” 所幸褚琅驰乐哉哉道:“并不算常来,统共这个月也就来两三趟吧。我祖母和母亲听说妆妹妹生意太忙,忙得都宿在了花坊,心里多有惦念。今日恰巧庄上运来几筐水果,便让我挑一些给她拿过来。敬彦贤弟却是舍得妆妹妹辛苦,也不劝劝她别太拼命。” 第201章 自从魏妆认作褚府干女儿后,褚二称呼也改成了更为亲昵的“妆妹妹”。 呵,这月也才过了半个多月,就三趟!只祖母和母亲惦念就好,别是你自个儿。 谢敬彦凤目微弯,沉声道:“她对花卉喜爱非常,何能听劝,舍不得、不听劝我便过来陪她了。” 短短一句,莫名听出了卿卿我我的缠绵恩爱。 褚二略一失落,羡慕地啧道:“贤弟好福气。”而后撩袍上了马车。 此刻听魏妆冷漠地说谢敬彦不过就一张脸,便叫人对比强烈。 王吉腹诽:少夫人果然非同寻常啊,怕是不知道,京中多少女子被这张脸迷得茶饭不思的,她竟视作无物。 难怪偏就能把公子收服了。 王吉双手提着食盒,本来叫贾衡一人提一个的,贾衡死活抗拒进来,非得要等公子和少夫人和好了,他才有胆露面。 一时连忙暖场道:“来得真巧,少夫人忙完正好赶得上。这里是广聚香的新菜式,公子特地订的,过来与少夫人一起用晚膳。” 魏妆瞥向那边,男子艳绝清执地站在廊下,仪容惑人眼,总算还是出现了。 假惺惺。不是三天,也没超过八天、九天,掐在了中间的六天……看来自己在他心底的分量也只算平平。 然而谢三向来把谋权事业放在首要,并不足为奇。早都相处过一世,已没了新婚夫妇的矫情,但台阶必须得他先下,魏妆绝不先挪动半分。 她可买可拒这笔账,端看谢敬彦的态度了。 她随意地飞去一眼,浓睫翕动:“主客司郎中眼下可谓大红人,百忙之中来这做什么?” 他前世蛰伏羽翼,今世为了考取礼部,却是将自个置于明处,‘大义凛然’呀。 这场婚姻本就只图谋利,其他的都是附加,至于在情-爱之中不知不觉地陷入,那么时而来一出冷场,敲醒一下自己也挺好。魏妆的语气又明媚悠然起来,拿捏得自如。 谢敬彦睨着女人的莹绿蕊蝶软花裙裳,白皙如雪的手腕,甫一见到她,再绷紧的心弦都松缓下来。 当真割舍不下。 他抬起眼帘道:“先给阿妆赔个不是,再来请你回府。” 望向她的花卉,眉宇清扬气宇尊崇。 听得魏妆咬了咬唇……好个风声鹤唳的权臣,经了重生,却能当众说出这番迁就的话。 还是令她心底舒坦了稍许。 她答说:“不敢令你屈尊。大人既然叫我走就走,且将休书递来就好。”在水盆里净了手,取过盘子里的一颗紫葡萄放进口中,就要往前院去。 路过谢敬彦身旁,却被蓦地伸臂拦住去路,狠捞进了怀里。 他嗓音低磁:“我错了成吗?阿妆要折磨到几时,就非逼我说出口没有你不行!” 男子挺拔硬朗,锦袍沉香,沁得魏妆双颊一赧。周围还这么多人呢,他却是不要脸皮起来,她恼怒:“三郎哪里没我不行了,这都过去了六天。” 原来她竟也在数日子。 谢敬彦如受挫:“对我来说像过了六十天,六年。” 王吉连忙在旁解释道:“少夫人不知,公子连日来没绽过一丝笑颜,每天上差下值必三过簇锦堂而不入。” 谢敬彦乜斜瞪去,王吉连忙搁下了食盒就跑。 魏妆绝情挖苦道:“活该。” 听得葵冬和映竹也忍不住抿起了嘴角,三公子自从与少夫人相见以来,却是越发被少夫人挂住心了。从前冷逸寡绝之人,也生出人间温情。 “奴才见过三公子。”崔婆子识趣,勤快接过食盒,让葵冬一块儿摆起盘来。 第100章 簇锦堂的院里有个二层亭子, 先前谢敬彦常来与乌千舟饮茶议事。 亭中的红木圆桌上摆着赏心悦目的佳肴,另有两盅桃花酒,外加几碟川蜀辣味小菜。 魏妆闻着香味, 掂筷品尝,果然是他谢公子才能挑出的好酒楼, 样样都勾人食指大动。谢敬彦抖起袖摆先给她剔蟹壳,又体贴夹菜, 她自然不须客气地享用。 说来两人的吵嘴来得突兀,只当时情绪涌起, 却管不住的心里生气。 魏妆吃了一块肥美的蟹腿肉, 头也不抬:“有话请直说,你不把事情解释清楚,我便不同意回府去。” 一众仆从早都自觉地退离亭子丈余远, 此刻就夫妻二人对坐。 谢敬彦已多日食之寡淡了, 看女人吃得津津有味, 方才觉出了些烟火百味。 他沏两杯桃花酒,应道:“当日是我态度冷漠,我自罚。考礼部皆因那桩科考舞弊案恶劣, 多少受牵连考生自悬于午门鸣冤。陶邴钧目光短浅, 贪脏懦弱,做不成那般大事。我一则为了十年寒窗学子, 须给他们一个公平报效朝廷的机会,二则为了旁坐观察, 将背后之人揪出。怎知他厚颜无耻, 成绩发放之日攀起了叔侄关系, 枉你我又生嫌隙。前世就因为陶氏寡妇闹了数年分居,今日还要重蹈覆辙?” 本以为他是受开蒙之师翟老尚书所托, 原来却为挖坑埋人,果然手段犀利。 魏妆没应声,自己舀了一碗青虾山药羹,加了细碎颗粒的香芹,味道稠糯鲜美,养胃极了。 第202章 她问:“还有呢?” 还有自然是她扣帽的“套路”了。 谢敬彦垂睫:“至于追妻密札,透过表象看本质,虽是我一时冲动买了,可本意却为了让你满意。大略翻过,如何能左右得了我行事?谢三对阿妆所说所做,都出于本心。至于为何在书中折起一页,只因那句话戳到了我心坎,正是我也想说的。” 魏妆记得某页上的小折痕。大意爱一个人,就说出来让她知道,憋在心里到死都无用。 她猜他的感触,莫非在她吐血离开之后的那一年。偏作是不懂:“谁知你说的是哪句,谢权臣心思叵测,等闲不敢瞎猜。” 谢敬彦从袖中掏出几本密札,封面上胭脂画的大叉叉分明。 他轻讽道:“哪句你心里清楚。我是因此而提醒自己,莫再对你隐瞒感情,谁料到你误会作套路。从此烧了去,你也不必挂心。” 划开一只火折子,将书点燃了丢去纸筒里。 魏妆来不及阻拦,好歹二十两银子呢,还是有价值的,转手卖了能赚回个十两。 又觉难得把他欺负了一次,就当做上回他用青鸾玉璧戏弄她的“报复”好了。 女子娇美的脸颊绽了丝笑弧:“这家酒馆的菜味道极好,挂的招牌叫什么,改日我亲自去堂食。” 谢敬彦知她缓和了,只叹哄媳妇不易,遂答:“广聚香酒楼,不属于谢氏范畴。你若喜欢,等明日魏旭来了,我带你们同去吃便是。” 魏妆最近专于经营,才恍然魏旭和绮橘一行三人大约就该到京都了。 想起两世未见的贴身丫鬟与弟弟,她难免激动:“你收到他们的信函了,怎现在才告诉我?” 谢敬彦脉脉含情一笑:“我也是刚收到,信上说约莫明日晌午靠岸。今夜且随我回府去吧,难不成还让他再忐忑往返一回?” 这让魏妆又记起了筠州府的娘家。 魏邦远续了继室柏碧霜后,生下的独子魏旭饱受宠爱,他们三口之家其乐融融,似乎不自觉间魏妆便疏隔在外。魏旭年幼活泼好动,但对着魏妆却惧生生的,少有亲近,魏妆虽与这个弟弟无嫌隙,便也总是关系淡淡。 魏旭来京城那段时间,魏妆才接过祁氏甩手的中馈,在谢府后院过得小心省慎。又恰逢二公子谢宜筹备婚庆,更是忙得熬更守夜,分心乏术。 大约觉出阿姐的怯微,魏旭收敛性情,没多久便回去了。但后来成年了,却每年给魏妆寄来特产,叫魏妆多有感怀,也总给他回寄一些京中好物。 这次她想让魏旭过得开心一点,弥补心中的遗憾。 魏妆伸出手,给两人沏酒:“回府也可。原来三郎是为了这个来接我?” 唯恐又被冤枉扣帽,不愿随他回府了。谢敬彦顺势将她揽至膝上,颦眉道:“你说呢?我若不自作自受饱受煎熬,早在你收拾搬走那日,就该开口拦下你!恨不得用链条锁了,让你离了我哪都去不了。撑到今日已是极限,岂止是为了这个来接你?” 男子唇上沾了桃花酒香,蓦然熨住女子轻启的嫣唇,不容给她分神,吻住了许久才放开。 那漆眸如染了醉熏,泛着灼灼的思念与克制,少见他如此情绪展露。 魏妆心弦一跳,眼眶也红了,恼道:“你倒是敢锁?奸臣寡情,看你之后还与哪个牵扯不清。你母亲送了我珐琅冰箱,老夫人那边怎么说?” 谢敬彦:“我照实解释,祖母怪我,让接你回去。” 好嘛,今世一干主母婆母却是对魏妆各种偏袒起来了。人敬一尺,她也回一尺,况且背靠着谢府这座金山暂时还有好处,眼前男人更加皮相俊美,夜里甚耐劳。 魏妆娇蛮地咬唇,想了想:“行,我就只为了魏旭这件事回府,你莫自作多情。回去后我睡床,罚你睡六天地板,三郎可愿消受?” 她能回去就行,其余从长计议,别再从他眼界消失。 谢敬彦兜住女人香肩,往胸膛一靠:“你说了算,本官也不愿随意招惹你。” 用过晚膳,崔婆子过来拾掇桌子。魏妆便整理了行装,各样都带上几件,其余的暂且放在簇锦堂,让葵冬映竹抱了包袱,放到马车上去。 回到谢府上,天已经黑透了。老夫人有听经的习惯,魏妆便没去打扰,只让人给琼阑院和祁氏那边各带了话,随附上两盒百馥轩的彩虹松糕。就说近日花坊忙碌,还有几盆宫廷画师预订的昙花要照料,便宿在了花坊,劳长辈们担心了,明早亲自请罪。 祁氏得知魏妆才收下冰箱就回来,想来这个儿媳妇还是好哄的,心里不免得意自己的出手阔绰,帮着儿子出把力。 祁氏早前对魏妆所有的挂虑,就是此女过分娇娜姝艳,莫非水性杨花。既然新婚落红,又与三郎琴瑟相合,那便不再猜疑。 妇人脸上敷着润肤膏露,旁边二老爷谢衍在写字修书,喜欢清静。便懒得出言计较,只道:“好生歇着,两口子过得甜蜜,之后少不得更多宝贝东西给她。” 云麒院的奴仆们看到魏妆回来,都松了口大气。少夫人不在的时候,公子衣袍森郁,看不到一丝笑颜,等少夫人回来,气氛似一下子就活泛了。 第203章 魏妆洗浴完躺到乌木鎏金大床上,感叹还是谢三郎懂享受。贪眷地卷着蚕丝薄被滚一圈,等到谢敬彦冲完凉出来,她已经睡着了。 谢敬彦铺了凉席和玉枕,看着帐中女人娇媚的背影,心底那块空缺才觉得被填实了。睡睡地板又何妨,几日很快便过去! 第二天他沐休,清早去琼阑院晨昏定省。 罗鸿烁瞅着郎才女貌,温柔契合。原只当魏妆必要两天才说动,不料是夜就与三郎回府了,出乎她的心里预估,便认为魏妆还是乖巧的女子。三郎既那般宠纵,也就不苛责。 老夫人只说道:“谢府治家严谨,上下皆有规矩,妇亦有德。魏妆经营花坊,又与宫中交道,许多事顾不上可以理解,但家法不能疏忽。念在大房退亲一事上多属你的谋划出力,将功折过,就罚抄五段经书吧,下不为例。” 这话主要是说给汤氏听的,堵汤氏的嘴。 谢敬彦骨节分明的手攥了攥,料得魏旭一来,魏妆理当回府。说两天不过是熟稔祖母处事作风,叫她更为宽容罢。 男子唇角带笑,魏妆听出好坏,忙谦虚道了句:“喏,孙儿媳妇受教了。”回到云麒院整理了一番,便出门去接船。 第101章 晌午时分, 正是燕栖码头摩肩擦踵最热闹的时候。船只靠岸之前,总是格外的摇晃,从船舱窗子往外望去, 但见扑面而来是盛安京的繁华喧嚣,有挑担子的游走小贩, 有骑高头大马的官差贵族,亦有衣着各色的客旅, 远比州府的码头包罗万象。 十岁少年本在津津有味地玩着泥俑作战,忽听一声泊船吆喝, 顿地谨慎端坐了下来。 不放心地问道:“韩妈, 阿姐可会不喜悦我来京城?” 想起自己的阿姐魏妆,魏旭心情格外复杂。他就一个阿姐,其实本能的想靠近, 可是从记忆起, 旁人就告诉他说, 是阿姐的母亲先嫁给了父亲,才使得他晚出生了几年。又说小心阿姐对他生厌,怪他抢走了父亲。渐渐的, 魏旭看见魏妆就局促了起来, 哪怕正在嬉笑玩闹,看见阿姐也会变得收敛。 奶娘韩氏坐在旁边, 再次整了整小少爷的衣容,生怕一会儿下船不够庄重。 自从开春后大小姐带了沈嬷进京, 老爷魏邦远只当是前来贺一场寿宴, 约莫一个月也便回程了。 再加上谢侯府解除丁忧, 三公子已至成亲之年。那谢府三公子龙潜凤采,前程无量, 魏家而今地位,何能比较得上?老爷便有意同小姐嘱咐,叫她见机行事,若谢府无意,或便主动开口解了婚约,以成全父亲魏老侍郎的夙愿。 怎料到呢,竟然忽从京中发来消息,说小姐要与谢三郎成亲了。还是皇后娘娘指的婚,从太后的宫中出嫁。魏家这是何德何能呐,区区从六品屯监之女,竟得此殊荣! 魏邦远起先还担忧是否魏妆挟恩高嫁,占着昔年老太傅的主张,非要胁迫谢三公子娶亲。待看到罗老夫人及魏妆的来信和厚礼,才晓得是谢府遵守诺言,真心求娶。 不仅如此,自个闺女还在经筵日讲上妙语连珠、对答如流,博得了众位娘娘的夸奖,太后更当场感叹魏老侍郎当年的筑渠功绩。 魏邦远这才堪堪地宽下心来。 如此大事,魏家这边若不派个人前来京城过礼,未免显得不够体面尊重。然而魏邦远三月里才染了寒瘟病倒在床,现下都还在咳嗽着,只叹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家中子嗣单薄,遂让十岁的儿子魏旭与奶妈韩氏,一同备了礼物进京。正巧魏妆在信中提到了绮橘,三个人就一块儿出发了。 魏邦远早前听从父命娶了原配庄氏,与庄氏之间虽无感情,却也能相敬如宾,且育有一女。 奶妈韩氏则是继室柏碧霜的体己佣人,晓得柏氏对原配庄氏有隔阂,与魏妆自然也就亲厚不起来。 不亲厚也不怠慢,此乃人之常情。况且十年前,柏氏因为一碗滚汤,差点失手泼到魏妆,此事解释无力,关系便越来越疏远了。 但得知她嫁得好,柏氏亦乐见其成。见魏妆寄来礼物,便也备了一幅柿柿如意、早生贵子的蜀绣挂图,做为贺礼。 此刻少爷局促,韩氏便宽慰道:“旭哥儿来京城,是老爷让你以魏家嫡子的身份出面,一为全了亲家的礼数,二为庆贺谢府二公子娶亲。小姐当感到高兴才是,怎会不喜悦呢,快安下心吧。” 这话一半是说给绮橘听的,绮橘是魏妆的贴身丫鬟。韩氏也怕魏妆身份高了,对继弟冷落。 绮橘坐在旁边,又如何听不出来? 大小姐分明是个娇柔的性子,别说欺负谁了,即便受了欺负,也多是沈嬷和绮橘代为出头。虽旭哥儿对大小姐疏离不亲,可大小姐却时有照拂。 譬如先前旭哥儿的窗前,不晓得谁移来一盆五色梅,瞧着花好看,却惹得他频打喷嚏。大小姐看到后,便悄悄替换成了甜雅舒适的桔梗花。又怎会是苛刻少爷之人? 韩氏未免以己度人,以为谁都像继夫人那般做派吗? 绮橘便笑道:“旭哥儿莫担心,小姐若看到你来,只会高兴。谢府高门,事务繁多,她若是忙着,你且玩儿自己的便好。” 魏旭听这么一说,攥着的手心才稍稍松开来。 第204章 绮橘言语间颇觉荣耀,抬眼望去外面的热闹,心里溢满了欢喜。 在她的印象里,大小姐是爱慕极了姑爷的,绮橘几年前曾见过姑爷,好一个玉树临风不沾世尘的清绝公子。彼时小姐站在廊下远远瞥见,目光都移不动了。 小姐一心只盼着年岁长大,有朝一日与姑爷鸾凤和鸣,携手共度。平日里精于女红、学厨艺,在入京之前,还用半年时间绣了十二条手帕呢。 沈嬷回去后形容,说小姐在京中风光荣宠,谢府求娶心切。姑爷才气斐然,文韬武略,婚后对小姐更贴心呵护,宠得府上无人不知。就连小姐起初说要退婚,姑爷愣是舍了命都不想放开手,可见情根深种呐! 听得绮橘好不憧憬,自家小姐终于有人疼了。 眨眼船只靠了岸,三人便跟随船客们往下走。 魏妆和谢敬彦等在岸边,身后停着两辆马车。眼看熟悉又久远的身影出现,便挥挥手帕示意。 奶妈韩氏率先抬头一望,但见个衣着光鲜的婢女撑着纸伞,伞下美人肤如凝脂,艳冶娇媚,一双眸目明亮,含笑嫣然,竟就是自家的大小姐。站在她旁边的男子俊逸修长,银袍挺括,时二十出头,已然有着书中名臣的清贵风骨,两人好生登对。 然而几月未见,小姐却不再先前的娇怯疏泠,分明多了一种畅通的从容练达。人还是那个人,与筠州府时相比好像换了个内里,想来谢府三公子是真的纵宠她的。 看得韩氏暗自惊叹,连忙上前施礼道:“奴才见过谢家姑爷、大小姐。” 绮橘和魏旭也随了上来,唤道:“大小姐、姑爷。”“……阿姐,姐夫。” 魏妆笑看着他们,两世未见,说不出的生疏,却又更添了真切的重生感。 绮橘眼睛水汪汪的,生得结实又麻利,甚为能干,总算叫魏妆盼来了。弟弟魏旭这时才十岁,圆润脸蛋尚未脱稚气,因在筠州府不拘日常,骨子里透出的机灵活络。 魏妆抿了抿唇,泰然道:“旭哥儿,绮橘、韩妈,你们路上辛苦了。” 各人谦虚客套过,见谢府家丁已将卸下的行李往后面车上放,便要往马车上去。 魏妆稍默,叫住魏旭道:“旭哥儿你来。” 魏旭有些紧张无措地转头。 谢敬彦扣住魏妆手指,笑道:“小舅哥且与你阿姐一起,我们同乘一辆。” 奶妈韩氏略显不安,魏妆无视她,只对魏旭弯起眉目。魏旭踌躇稍瞬,绽出释然笑脸,几步就跟了过来:“好,我来了!” 马车从金乌大街穿过,谢敬彦端坐正中锦座,魏妆和魏旭姐弟俩坐在侧座。车厢里一缕好闻的浅淡茶香,布置得亦雅意舒适。 魏旭吃着阿姐买来的点心和果饮,夏日冰镇过的奶酪酥饼就着清甜的果汁,只把他颠簸一夜的倦意都驱散了。 少年忍不住道:“京都的点心都这般好吃吗?” 魏妆答道:“好吃的可不止点心,待这二日府上喜宴办完,我带你四处逛逛,能叫旭哥儿吃撑到肚子滚圆。” 原还怕阿姐不欢喜自己来,竟却说要带他出去玩。魏旭眼里绽出憧憬的向往,忍不住问道:“姐夫可随我们一道同去?” 言毕看向面前的俊美郎君,但见墨发玉冠,挺鼻薄唇,宽肩长身。再又瞅着魏妆,自家阿姐也变得越来越好看,莫名说不出哪里变化了,可就觉得他们俩好般配。 他此时的年岁与谢睿差不多大,然谢睿修逸白净,文俊克谨,是照着谢氏接班人来培养。而魏旭外放活泼,性情各有不同。 魏妆掂了掂他的衣袖,莫名觉得温柔,揶揄道:“三郎朝中事务垒砌,何来的功夫得闲,我们自去逛逛就好。” 娘家人来了,这就想把他抛去一边,再要冷落他多少日? 谢敬彦适时淡哂:“京都城内城外多有景致,许多未必容许闲人进入,几时你们得空,喊我一句便是。” 他乃礼部朝廷命官,又且谢府门阀,自有便利门路。 “那可太好了。”魏旭咧嘴嘿笑,想看又不敢多看地对姐夫悄悄打量。 谢敬彦前世忙于朝政,只听沈嬷议论过继室对魏妆的疏冷,故而对魏旭也淡淡客套。 见魏妆态度改变,他便有意笼络:“旭哥儿在看我做什么?” 那嗓音低磁悦耳,听得魏旭脸一红。他真从没见过这般俊凛的男郎,而且姐夫还给自己寄来琼景堂的特质弓箭和皮蹴鞠,在小伙伴面前风光撑足。 他好奇地问:“我听沈嬷说,你们成亲后过得甚好,你可是很喜欢我阿姐么?” 啧,童言无忌,怎知喜欢之深意丰富。 谢敬彦缓缓开口:“人的性命最贵重,我视阿妆如自己之命。” 魏旭觉得怪甜的,顿时脱口而出道:“我知道阿姐也喜欢姐夫,她房里的日记小札都写满你的名字,还用你的画像绣手绢,绣坏了好几幅,急得直哭。你们终成夫妻真是太好了,你须对她再好一些。” 谢敬彦自然要对魏妆更好,他恨不能将她宠溺到骨子里,叫她舍不下分离。男子眉梢含情,睨了魏妆一眼。 第205章 心中思想,若没有那些弯弯折折、郁在心中不说,或便不会有后来的冷场。但也因有过对比,更觉得此世愈加珍惜。再来一世,分分秒秒他都不容再蹉跎。 魏妆心知肚明,不禁懊恼起来。本以为这个弟弟见了自己就局促,是因疏离,没想到原是躲在背后好奇观察她。 她只作皱眉佯怒:“旭哥儿,你再要胡说,我就忙自个花坊的事,不带你玩了!” 谢敬彦伸出长臂牵住魏旭:“别怕,我给你撑着。今日不说,之后再同姐夫细说。” 魏旭挨着姐夫问道:“阿姐开了花坊,几时这般厉害?她先前对外人说话都鲜少。” 阿姐平素娇矜,有事儿都叫沈嬷去应付,她竟然能经营生意了。 谢敬彦薄笑:“在盛安京中,目前最红火的花坊就属她一家,宫中都追捧不已,她本事可大了!” ……还有欺压夫君,退亲和离,哪一条都归这女人最能折腾。 魏妆看向窗外,不理他二个了。 半个时辰后回到谢侯府,只见门庭赫奕,偌大的府邸张灯结彩,铜狮子上都贴了大红喜字,好一派昌荣盛象。看得韩氏越发惊叹,不自觉收起了平素的冷慢。 绮橘偷偷问小姐,当日小姐与姑爷也有这般排场吗? 魏妆轻声答:“比这要风光更多。” 绮橘满意憧憬。 先将三人安顿在云麒院空置的客房里,又命灶上备水备饭,休了个午觉。 到了傍晚,去琼阑院给老夫人请安。 罗鸿烁晓得魏父咳病在床,却将将派了十岁的独子北上过礼,难免感叹魏家果然恪守体面,自持风骨。 因知道魏家是继室当家,态度便不冷不热,先过问了一番筠州府的近况,以及魏父的身体康健,又给韩妈和绮橘都赏了礼物。 送魏旭的则是一对镶宝珠的黄金貔貅挂饰,很是给足了面子。 魏妆人情世故熟络,自然也当场对韩氏说了许多谢府的高崇,老夫人的威严与仁爱,听得墙头草的罗鸿烁极为舒适。 夜里,魏妆就抱着枕头与绮橘说悄悄话去了。谢敬彦回到卧房,面对的又是一张空床,奈何事先应了她受罚六日,只得忍下思念,天明去上早朝。 魏妆没去簇锦堂,留在府上将待客的观赏花卉整理了一番,隔日就是二公子谢宜的庆婚宴了。 第102章 谢侯府喜事接连, 可谓风光无俦,先是老夫人寿宴,三郎娶亲, 再又升上炙手可热的主客司郎中,虽然谢府低调, 但若放在别家也要摆宴庆贺的。忽一转头,又迎来了二公子谢宜的大婚。 京中各家乐得前来沾沾喜气, 早早的谢府门前又是一片车水马龙,冠盖相望。 罗老夫人这次给奚府仍发了请帖, 毕竟奚府后面连着老长公主和太后, 有些明面上的关系还要装裱。但对于谬府和林府,可就忽略无视了。 只汉阳郡主没脸到场,奚府前来吃席的是二房。 陶邴钧夫妇也带着闺女陶沁婉来了。 翟为希告老隐退后, 皇上提了御史大夫傅仪圭任礼部尚书, 陶邴钧颇感颓唐。再一想想, 自己一路官途勤恳奉承,但若没有翟老尚书的提携,哪能这么顺利当上礼部侍郎。如今翟为希最得意的学生谢敬彦入了礼部, 倘能帮佐自己一番, 想来几年后应当还是有机会的。 陶邴钧随完礼,便又来找谢敬彦笼络。上回送茶叶被冷拒后, 却是不敢再妄称贤侄了,改成郎中的称呼, 但那股热乎劲儿仍未减少。 就连旁边的陶沁婉都眼含曼笑, 仿佛等着上位似的。 谢敬彦还有坑要挖, 不屑给陶邴钧希冀,只作客套平常应酬。魏妆自从听了他的解释, 暂也敛起猜忌,端看他怎么做吧。口说无凭,实际行动才是真的。 大小姐谢芸也带着儿子回来了,已经怀有近八个月的身孕,肚子滚圆。魏妆知道谢芸这次怀孕的是双胞胎千金,前世她只得了谢睿一个儿子,想要生小囡而不得,曾把她好生羡慕。 谢芸平时易疲累,都只在家躺着,也是无聊得紧。干脆就在琼阑院多住了几天,陪陪老祖母,没回司农少卿府上去。 私下里,听了老夫人说起谢、奚两府退亲的经过,不由赞叹,谢府能娶妆妹妹这般聪慧明练女子,当真是种福气。祖母何愁之后无人掌家了,我看魏妆就很是可以,与三弟一主外一主内多登对呀! 罗鸿烁没应话,说来这魏女也是奇了,旁的媳妇进了门都巴不得立刻接掌中馈,既有身份分量也展示自个的才干。祁氏把钥匙给她,她却推脱不接,还是老三另外找人来分担。 老夫人就剔着茶盏道:“她若是肯留在内宅倒好,我看她那是整颗心都扑在花坊上面,强求不来。” 话传到了刚过三日回门的二少夫人姚氏那边,姚氏顿时又嫉妒又庆幸。 嫉妒魏妆不过一州府小官女,进门才多久,竟已得罗老夫人这般信任。罗老夫人不是最讲门第严苛么,怎的不瞧瞧安国公府的姚氏呢?庆幸的则是魏妆不想接掌中馈,那么机会就留到姚氏这里了。 想到大房婆母汤氏争强好胜,而魏妆还有把柄在自己手上,姚氏就忍捺不住了。 第206章 * 谢宜的庆婚宴才过,男郎们明日才上职,今日按部就班的晨昏定省,人数便到得格外齐整。 大早上的传来一条好消息,让罗老夫人又欢喜不已,竟是大少夫人司马氏把出了喜脉。你瞅瞅,吉利事儿真是一桩接一桩呐! 司马氏近阵子身子贪懒,汤氏起先以为必然谢宸对她温存多了,脾气拿乔起来。汤氏不免生出几分严苛,惹得大公子谢宸明面上都收敛了呵护,司马氏更加变得规规矩矩,在自个的院里都不敢多靠拢丈夫。 昨儿晚上忽然反酸呕吐频繁,叫来大夫一把脉,说是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把个汤氏乐得嘴都合不拢,急忙当着大伙儿把消息宣布了。 司马氏脸上红彤彤的,暗叹都是三郎和三弟妹带的好头,让婆母急着催促生子。谢宸这三年来克制不已,再又年轻力壮之时,近日便忽然放开来了。还好是在解除丁忧之后,再不须那么多的顾虑,她心情放松,不知几时竟就怀上了。 魏妆坐在旁侧,也替司马氏感到高兴。却又觉得意外,前世谢府的曾长孙乃出自二公子与姚氏一房,没想到这次轮到长房先怀上了……看来两世分明是不同的。 想起惦念的谢睿,她默默攥了攥袖边。 老夫人都不知该说是谢芸带回来的孕气,还是姚氏进门的喜气呢。一时乐呵呵道:“看来咱们谢府的姑娘媳妇都是有福气的,传我吩咐下去,给每房姐儿和少夫人各做两身新衣裳,加配三副头饰,老大院里的也都看着赏赐吧。老二老三两房,你们也要加把劲了,但愿明年满院子都是小崽儿踢腾。” 听得一众仆从们都跟着笑起来。 姚氏眼珠子咕噜一转:老夫人偏宠三郎夫妻,大嫂这又怀了曾长孙,自己若想争先露角,也就只能先去投婆母所好了。汤氏最见不得就是二房顺心么。 姚茜脸上晕出来笑意,忽地看向魏妆说道:“人都说儿孙满堂,乃是万事兴旺,我们做晚辈媳妇的不怕害臊,也想成全了祖母的心愿则个。三弟妹你说呢?……对了,那日我出街采买东西,恰好在医铺里休息,看见三弟妹买药,打了招呼你却未能听见。只因挂念你身体,便随口问了一句伙计,伙计却道你买的是避子药。被我好生一顿骂,安的什么歹心造这谣言,祖母对你万般好,难道三弟妹还不准备添丁嘛?” 嘴里说着,一边做出伸张正义愤愤不平的模样来。 魏妆听得咯噔一醒,好啊,那日就察觉有道目光追着她,竟没想到会是姚氏。然而未免过于急功近利了,刚进门就惹到自己的头上。 这姚茜和汤氏一个模子的行径,前世进门后最得汤氏的欢心。姚茜的目标就为了全掌中馈,偏偏魏妆做得滴水不漏,难以让她超越过去,遂便频频地在暗中使计挑刺。 过往的就算了,那时魏妆只为做个隐忍贤良的高门贵妇。如今的她却是个黑心冷肠的,人若不冒犯就罢了,人若犯她必痛快还击! 只见一双双眼睛都百味杂陈地看向魏妆,谢府谁人都知道老夫人有多么渴望抱小崽儿,且三公子又是何等地爱眷娇妻。 万没想到啊,她竟然背地里做着无情的动作。 二少夫人才刚进门,断没必要撒这种谎话泼脏水。又想起先前魏女本就是要退婚的,可见或许真的无意三公子,难免为三公子抱冤不平。 二房夫人祁氏更是唏嘘心疼了,就说好端端的娇娜美人儿,怎会偏偏养了那一盆子墨紫艳透的黑牡丹花?就分明她自己是棵黑牡丹,没有心的蛇蝎小毒妇,堪堪迷了自个敬彦的心魂,整夜的对她那般疼宠。 罗鸿烁的脸色当即就僵硬,兀自捺着怒意道:“姚氏,你进了门就是谢宜房里的,此刻大伙儿都在这里,你说话可要当真?” 姚茜掏出了袖中包裹的几颗黑色药粒,心里好不得意。果然一个个都被震惊住了,自己且将这把柄甩出来,立时就能向婆母汤氏表明立场,还能让老夫人高看一番。 她无视丈夫谢宜息事宁人的眼神,偏仍就继续往下说道:“祖母且看,就是这种药丸。我只怕三弟妹是否错买了,或耽误了自个身子,便留心问伙计要了几颗放着,还想得空提醒一下三弟妹来着。” 罗鸿烁转向魏妆,老妇人梳拢的圆髻都跟着动作沉了一沉。她体态生得宽,气势厚重,一时堂屋里刚刚响起的笑声,全都变成了屏息纳气。 听罗鸿烁问道:“魏妆,此事可属实?你进门这些日子,我自问阖府是掏心窝子的对你宽仁,诸事皆袒护着你,没让你受何委屈。你竟对谢府、对三郎这般绝情,是将他的一腔诚挚都当做了什么?委实过分忤逆!” 就连大小姐谢芸,难得也觉得魏妆的确做过火了。她听丈夫司农少卿下朝回来说过,三弟喜爱魏妆,是夜半都能不顾宵禁,不忌弹劾,执意接她回府就寝。 近日魏旭和韩氏、绮橘刚来府上,此事若传回到魏父耳朵里,只怕又要像前世那般,觉得魏妆言行欠妥,丢了魏家门风,再无颜面登亲家之门。更而且父亲还在害咳嗽,姚氏挑在这时候寻衅,也真是够阴险的。 第207章 魏妆不想让魏旭他们担心受怕,女子轻捻了捻五指,溢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来。 差点儿还忘了—— 啧,姚氏只以为拿捏了自己的把柄,进门就能够踩她一脚,但怕是想不到吧,魏妆手里还有姚氏更大的筹码。 妯娌既不仁,魏妆可就不必客气了。 她连忙站起身来,立在堂中欠了揖,先回话:“禀祖母,此药是避子药确然属实,但二嫂委实误会我了。我原是怕孕育不了骨肉,方才服用的这个药,各位且听我分说。” 啥,怕孕育不了,反而还吃避子药,这是什么道理? 听得个个越发诧异起来,但见三少夫人容色谦恳,不像敷衍,便支起了耳朵。 魏妆不亢不卑地柔声道:“我自幼生长在水米充裕、温暖湿润的筠州府,几月之前北上入京,是夜厚雪冰冻,又加水土不服,历来准时的月事忽然不准了。问及奶娘沈嬷,沈嬷年长,晓得做姑娘时月事若乱了,只怕将来难以孕育。又听说那家温氏医铺的大夫看女子问题甚是高明,便去瞧了瞧。” “此事若叫外人得知,未免难为情,恰好照大夫所言,拿回来的药粒虽有避子之用,也可作为调整月事的好药材,还不用炖煮煎水,十分方便。只是要间断的吃上几次,直到月事确定稳妥,方才能停下。没想到却让二嫂这样挂心,刚进门凳子没坐热,就先惦念起我的事儿来,辛苦替魏妆担着了。”说着,含笑嫣嫣对姚氏表了一谢。 一番话说得有始有末,也把姑娘家的羞涩遮瞒解释到位了,听得祁氏确是相信不已。 祁氏问过下房婆子,再早的没关注不晓得,但这两三个月魏妆的确颜色鲜亮、月月准时。 一时便帮衬道:“看来大嫂找来个好帮手了,都是热心肠。今后可以分担些事务出去,两人一块儿盯着我们二房,也好轮流休息,省得眼酸。” 祁氏本领厉害,从前只是懒,被魏妆有的放矢地“引导”几回,便不知不觉地付诸行动了起来。但凡一回击,句句戳到汤氏的痛处。 只因了谢三郎与魏妆平素的那些恩爱动静,这番话说出口的可信度很高。毕竟如果不爱,何能夜半还在韵律声声,何能唤出那般酥骨媚娆的嘤咛,夫妻间的行事皆是相互的…… 汤氏和姚茜的脸色,顿时变得难堪,谁能想到还有这样一出解释啊? 汤氏不由瞪了新媳妇一眼,想崭露头角,也别先拿老三媳妇开撩,谁不知那魏女精明巧辩,眼下更是老夫人的心肝宝?多此一举,帮了倒忙。 谢敬彦端坐在侧,冷冷地噙了噙嘴角,启口道:“说起这个,我倒是有番话要说。谨遵祖父叮嘱,敬彦娶魏妆,为要足她优渥,舒适无忧。然而刚就礼部之职,近二年朝局忙碌,事务繁多,或还要外派赴边,担心不能照顾好她。便是要生,也预备再过个二三年。敬彦排行在三,且让大哥、二哥先全了祖母的心愿不迟!” 他原已接受了魏妆对于孕育子嗣的抵触,那药物他查过,并无甚影响。既然被揣掇到明面上,这份责任应由自己来扛。 前世错的是他,不该把谢睿送与老夫人将养。他不逼迫,便是魏妆一辈子不愿生,谢敬彦亦能理解,但求她始终都在身边,其余皆随心意。 三公子清气赫奕,冷肃时自有一尊形容不出的威慑。他凤眸掀起一睨,姚氏莫名起了寒碜。 罗鸿烁墙头草摆来摆去,先头已然动怒,经魏妆娇娇柔柔一番解释,又觉得颇能理解。 但听谢敬彦一语,气怒就被引到他身上去了,皱眉道:“三郎担忧照顾不了魏妆,试问偌大谢府,人手充裕,还能看护不好一个少夫人?你从前就是在我院里长大,之后再抱到我这儿养着,何以让魏妆推辞几年,可有考虑过她的感受?” 祖母竟是般般袒护起魏妆来,这女人今世犀利,险中求胜的手段拿捏自如。 谢敬彦凛了英挺的眉宇,体恤地笑道:“正因为考虑各人感受,才有此想法。三郎自幼随在祖母身边,晓得祖母为了照顾我,终日尽心。如今年岁已长,何能再经历那番辛苦?若生了小崽,必然是留在自己身边将养,也能感受一番昔年祖父祖母的良苦用心,铭记在怀。” 话中点名了态度,从此不会将幼子送出,同时又将老夫人捧至高处,果然是擅弄谋术的权臣本色。 魏妆站在堂上,退回到座位来,微微晕出一缕奚落,却又暗自动容。晓得谢三郎是在给自己承诺。 这二日两人抽空陪伴魏旭玩耍,情不由衷地对儿子谢睿生出了想念。可两世已然不同,叫魏妆如何能释怀去赌? 罗老夫人知道三郎历来主意大,也就不说什么了。 魏妆忽地想起来,正事儿还没说呢,怎能太便宜掠过? 她便扬起下颌,看向姚氏笑道:“魏妆听凭夫君心意。对了,那家医铺的温大夫调理女子气血医术甚高明,二嫂若是需要,也可抽空去瞧瞧。我昨儿回府,行至路口,忽听一对母子在打听‘阿芊’,听形容描述与二嫂极为肖像,都是长叶眉,单双眼皮儿。只道阿芊幼年身子弱,寄养在他吕家做童养媳,长大了才回府,不晓得是否二嫂认识的人呢?” 第208章 这个姚茜从前身子弱,听从算命的建议,寄养在一户八字补益的庶民家里,假做童养媳,等到了岁数再接回府里。 安国公府遂给姑娘改了名,托人寄去吕家。那吕家得了一笔钱,先头只将姑娘当做暂居,谁知道越见她出落得水灵,便动起了更多的心思,想要真给自个儿子做媳妇。等到姚茜被接回公府,吕家就四处打听起线索,找过谢府门前要钱,恰好被魏妆撞见了。但她彼时无意生事,没将其捅漏出来。 此时虽暂未遇见他们,但既然姚氏滋事在先,魏妆就搬出来说一说。 若之后晓得收敛,暂且相安无事;再要寻衅,只好让她姚氏在谢府无从立足了。 第103章 姚氏听得脸色赫然一变, 她先前寄居吕家多年,用的乃是化名,回公府后就断绝了与吕家联系, 自以为密不透风,怎竟能被魏妆知道这么详细。 谢府世家望门, 规矩森严,府上郎君个个出类拔萃, 若将这种旧事捅漏出来,自己哪来颜面再待下去?况且二公子谢宜英俊体贴, 夫妻和谐, 姚茜也舍不得波及了感情。 她忽然有些后悔,想想魏妆在京中的风光,自己怕是碰到个硬茬了。 姚氏连忙讪讪笑道:“三弟妹才来京城没多久, 只怕不知道, 这都是些招摇撞骗的把戏来讹钱使诈, 莫要搭理他们便是。适才原怪我好心办坏事,一心挂念弟妹的身体,险些造成了误会, 给你赔个不是。” 说完暗揪手心, 不甘不愿地搭了搭腕。 魏妆前世已打过多少交道,知这姚氏惯于寻衅的脾性岂能轻易收敛, 想要她老实,就得牢牢抓着她把柄。 却也没打算置她于死地, 既然她想掌中馈, 那就凭自个能力去拿。魏妆乐得有人操持后宅, 自己坐享其成的更自在。 她杏眸直视,温软道:“我看那吕家母子说得有头有尾, 阿芊八岁寄养,十六岁回府,其余还说了许多,竟不像是虚的,差点就带到二嫂跟前来了。既得这般解释,下回他们再来,我照着二嫂说的答他便是。来日方长,多谢二嫂体贴。” 阿芊…… 二公子谢宜穿一袭大红袍服坐在对面,略有不明地蹙起眉头。 看得姚氏只觉心都要跳出嗓子口了,好在谢宜没有问出什么。魏妆这意有所指的震慑,算是把她的软肋拿捏住了,姚氏心想得赶紧找个机会,让母亲把吕家的嘴给堵上,至少不能真出现在谢家跟前。一时脸上陪着讪笑,再不见了先前的得意张扬。 事儿就敷衍了过去,罗老夫人也被谢敬彦和魏妆说服,不再计较避子药的用途了。 忙完谢府的庆婚宴,接下来大房那边便要给谢宥、谢莹、谢蕊说亲。几个公子姐儿的岁数都按年排着序,丁忧拖了三年,眼下都凑在一块儿提上日程。 而关于老四谢宥的亲事,汤氏提了个伯府千金,谢宥没答应,适时地说想娶军器监的甄六小姐甄漾。 这军器监乃四品官,上不上下不下的,汤氏原本瞧不上,但谢宥坚持。提到老夫人的跟前,罗鸿烁想起谢莹退亲那件事时,甄六小姐热心肠子的帮忙,却觉得印象好。打听了一番家风,家里姊妹兄弟七八个,竟没甚么出挑的风言风语,乃是不错的,也就请了官媒前去探探口风。 簇锦堂的名声传播出去,经营日渐兴隆起来,花仆也新招了两个,一应都上了正轨。绮橘既到京城,魏妆便将花坊的日常管理分担给她。 绮橘跟随身边多年,对花艺养植多得魏妆提点,技艺熟悉,而且生得麻利结实,很是个能管事的。正好簇锦堂有两间厢房,一间就让她做了起居室。 崔婆子看见绮橘能干利落,大大咧咧,相处得竟十分融洽,魏妆自是更为放心了。 夏日繁华,京兆府发起一个叫作“不夜盛京”的活动,从六月底一直持续到中元节,将宵禁延后了一个时辰,鼓励商贩营业,街市两旁挂起彩灯,好生璀璨热闹。 魏妆择空闲时,和谢敬彦一块儿带魏旭出去,逛游盛安京的夜景,带他见识各种好吃好玩的。 从乌金大街穿过,锦官坊以男郎喜欢的蹴鞠、骑射配饰闻名,燕川路从街尾到街头全是东西南北美味小食,君竹路上看杂耍技艺的人挤人,走出来便是流水小桥和花灯了。 魏旭玩得不亦乐乎,以前他总听人讲这讲那,因而不敢接近阿姐。可现在他眼里的阿姐,不仅美貌似人间仙女,而且热络爱笑,全无生分的感觉。 姐夫清凛隽贵,时有趁着不注意,便勾住阿姐的手扯去身旁站近。姐夫还见多识广,写得一手好字,做得好文章,可让魏旭太崇敬了。 魏旭攥着汗血宝马花灯,仰头道:“姐夫和阿姐真要几年才生小外甥?京都这么好玩,若能早点生下小不点儿,你们就可以天天带他出来逛了,多有趣啊!” 桥上火光映照着谢敬彦挺拔的身廓,男子凤眼微掀,涵义丰富地睇着魏妆。前世起初两人也有带谢睿游逛夜市,那时才一二岁,虽互相以为对方无情,却到底有着宝贝小崽在维系。 后来谢睿送去老夫人身边,再因着这般那般的误会,却是再没带出来玩过了。夫妻冷场后,也唯仅在儿子的事项上才得和乐。 第209章 此时牵着魏旭的手,想想未免遗憾。 谢敬彦温情道:“凭缘分,几时阿妆想有就有了。”话里意味听由魏妆决定。 魏妆咬唇,故作淡漠答:“小外甥又岂是说来就能来的,旭哥儿你自个还是小孩,却替我们着急了。你若喜欢京都,便多待几日再回去吧。” 旁边摊贩上的老板,拿起一对牛郎织女花灯,招呼道:“这位公子与夫人郎才女姿天造地设,买个花灯送给夫人吧,眼看乞巧节就快要到了!” 谢敬彦蹙眉,没伸手去接:“牛郎织女一年才见一次,遥遥相隔,望眼欲穿,有什么盼头。换个日夜相守的寓意给我。” 人都说牛郎织女是坚贞不渝的爱情,逢七夕前夕花灯卖得极好。这位公子仪容华贵,酝着不怒自威的势气,想法却与寻常相向,道出另一层务实的理解。 摊贩竟无语反驳,连忙又改口:“那公子您看什么合适,只管挑拣,我这里花灯多样,要啥有啥。” 谢敬彦瞥见一对鸾凤花灯,青羽伴赤翼,栩栩如生,便取下来递给魏妆道:“倒是与定亲玉璧相合,就买这对了。” 爽快掏出银子,看女人拿起花灯,他侧过头熨了一下她的耳鬓。 从前凌厉谋权,可没这般浪漫,魏妆羞恼:“小心被人看见。” 谢敬彦:“人潮涌涌,谁在意我们。” 男子眸光如黑曜般深邃执着,盛满了魏妆的笑靥,偏被一旁的魏旭捕见了。 看到姐夫宠爱阿姐,阿姐露出娇滴红云,魏旭心里踏实满足。冤枉一路忐忑、生怕来京城,可是现在就已经在想,等下一次有机会还来玩呢。 少年抿嘴嘿笑,转过身去,掏出自己的私房小铜板,买了两只陶瓷的对颈小天鹅。 回谢府的路上,魏旭睡着了,谢敬彦让贾衡把他抱去客房,自己便与魏妆回了卧房休息。 说好的罚睡六夜地板,第四天魏妆恰好来了月事,这一共又延长了几日。再加上她搬去花坊“冷战”的那六天,转眼他守身如玉半个多月了又。 谢敬彦这一世丝毫也不吃素,他就只想将两世对她克制的爱意化作深沉地宠溺。 雾气氤氲的水房里,雕刻精美纹饰的大浴缸分明纹丝不动,却觉惊涛骇浪。馨香的玫瑰花瓣跟着轩然的水波漾得满地落樱,魏妆头靠着缸沿,散下一幕青丝如瀑,感受着支离破碎又愈合的汹涌涅槃。谢三郎一手托起她后颈,薄唇温柔而霸道地吻她,劲健的窄腰持续侵掠。 “救命……”魏妆娇喃似莺歌,媚眼如丝半闭半合地求饶着。 说好的共浴,可一番交-缠下来,又将水温都洗到凉却了。然而她内里却奇异的暖烫酸软,软得说话也含羞无力:“三郎不让我活了。” “水凉了,我抱你起。” 半个月,你说呢?谢权臣岂能餍足,掠起一旁的薄锦将她裹覆,又放去了隔壁的乌木鎏金大床上。他先将她细致打量,一应艳美收尽眼底,忽而男子宽肩倾覆,才刚过一轮似生-欲死,他竟又开启了新的探索。 大掌扣住魏妆五指摁去枕上,谢三郎启唇问道:“真的不愿意再与我有子嗣么?若不试试,又如何知道睿儿会不会来?” 他深知她也放不下彼此的唯一儿子。 前世成婚三年才生下的睿儿,此时才未满三月,未免讨论得太早。 随着他们重生到这里,那个时空或许便不存在了。然而谢睿是他们互相倾注了最多关爱的骨肉,彼此谁都难舍挂念。 魏妆伸出莹柔纤指,抚触男子近在咫尺的脸庞,忽地一笑:“我知郎君心中的念想,但现在不适合,你还未能全过我的考核呢。那不如就再等二三年,等个天时地利之时,或许就可以了。” 这句话中的深意,俨然有放下了过往之意,至少她不像先前那般冷嘲热讽。 而那杏眸泠泠中,也掩着几许深藏的缱绻。 谢敬彦蓦地想要更宠她,再不容许她轻易舍得推开自己! 他吻上女人香柔的颈侧,贴近耳畔低哑道:“谢三对阿妆深爱,此世永生不变,你几时要,不要我亦接受,万事皆听凭你心愿。然而有件事,今晚却须你做个保证。”他的唇齿温润,忽地捻上她的娇腴咬舐,而后环过她的纤蛮腰肢,摁去了半空。 魏妆双足悬空,情不由衷地惊促起来:“何事?……呀”话音未落,却充盈得再也无力顾及说话了。 “便恨我也好,怨我气我也罢,给我时间澄清,但不允再将我罚去地板孤枕难眠。你若不答应,便继续消受着。”忽地竟在她腰下拍了一掌,颤得魏妆刹时起了一颗极似心形般的红印。 魏妆难忍咬唇,心里羞愤极了:卑鄙,这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酷权臣。 可他分明凛傲矜绝,竟原来坏起来能够面目全非。 “谢敬彦,算我看错你了。”魏妆先时执拗,她骨子里又岂是初嫁娇怯,早已是个成亲十余载的贵妇了,这些事儿还能陌生了是怎的? 宁死不屈,偏是也做娇娜回击。 可谁知谢三郎未再言辞,不罢不休愈见凶野。她忽地想起他在蹴鞠场上叱咤风云的不败之势,只觉得自己怕是清名毁尽了。 第210章 算算时辰,估摸又过子时了吧,魏妆还要睡养生美容觉呢。 她只得碎散着声儿服软了:“答应彦郎,为妻答应夫君,今后气你、恨你,也先给你机会解释……绝不再将你打发去地板睡了,呜呜。” 竟是真的气哭下来,那滴滴泪水似珍珠般滚落,沿着她娇姝的脸颊倘至锁骨。想咬他解恨,却被架空着,蓄不起力来,愈发羞恼了。 知她现如今是朵心肠冷硬的黑牡丹,遂必要狠时当须狠——不把他推离,是谢敬彦今世的底线。 他逐渐缓重而慎柔起来,这个女人当真妩娆,勾着他的心弦起伏变化,只想索取与倾注更多。 他将妻子扣去了榻前桌上,一直宠到许久才释然。 …… 次日映竹伺候少夫人更衣时,竟莫名觉得少夫人胯儿翘媚了许多。竟然腰下还要唇痕呢,窘得丫鬟敛起眼神。再望去三公子那旁,公子着一袭艳绝的镂空木槿花镶边玄袍,清风霁月,全然不敢细想个中如何。 早膳用的是松子茯苓稻米粥,搭配着酥骨鱼、粉蒸肉、雪花枣豆饼,与几样小咸菜。 阿姐与姐夫蓦然坐在窗户边,虽不言语,却像一道绝好的风景。 魏旭舀了一口粥,又尝尝菜肴,赞道:“这酥骨鱼与粉蒸肉真好吃。” 说起酥骨与粉蒸肉,魏妆下意识剜了谢敬彦一眼,耳际发烫。谢敬彦兀自雅人君子,给她姐弟各夹去一筷:“好吃就多吃点,再要想吃,只管吩咐下厨。” 话落,只觉在桌子底下被女人碾了一脚丫。明明他说的是早膳下厨,何故她想七想八。 他噙唇淡笑,若怪自己如何,她昨夜也非同小可地招惹。彼此非善茬,棋逢对手罢。 魏旭又好奇地问道:“对了,你们昨夜可是在打蚊子吗?我原本买了一对陶瓷小天鹅,想送给阿姐和姐夫摆在窗前,谁知回府才想起来忘了给你。本要给你们送去,听见你们屋里蚊子拍得甚响,就被韩妈给拉回来了。” 旁边韩氏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连忙故作无事地低下头来。 其实在客房这边听不见,只靠近了小姐与姑爷的寝屋才能听得一些。也是她妇人敏感,将将及时地把旭哥儿拉走了,要么该多尴尬啊。 韩氏起先偶有发现谢姑爷房里竟是另备了凉席,她还生怕魏妆与谢敬彦是在装腔做戏,毕竟听闻谢府三公子无意风月,惯常矜贵勤严。若是装作的恩爱,那么之后大小姐若过得不好,岂不又要牵累魏家。 不料昨夜偶然接近,那般赫然轩然的动静……韩氏后知后觉的感慨,难怪小姐肤如凝脂,婀娜姝媚,竟像活脱脱地换了副根骨一样,焕然一新的艳丽起来。原来竟是离不得三公子的这般宠爱,总归是夫妻相合,韩氏这才舒了一口气。 魏妆暗自了然:难怪谢三郎要把卧室搬到僻静处,怕是一开始就挖好了坑等自己跳。 只魏旭说的这时辰,谢敬彦正将她搂于浴缸缠绵呢,若是之后的动静被晓得,那才是真的无颜以对。 她嗔恼地说:“你姐夫将卧室搬去那般僻处,蚊子确实多得可以。” 谢敬彦关切道:“夏日多蚊,旭哥儿昨夜睡得还好?” 韩氏连忙代答道:“多谢老夫人送来的斗帐与甲香,防蚊甚佳,旭哥儿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魏妆这才松了口气,用过早膳,留了魏旭在院里玩耍,自己去花坊。 谢敬彦亦出门去礼部上职,便多行一段路将她送至簇锦堂。 第104章 马车行驶到永昌坊, 簇锦堂门前已排队等候了十来个人。这是魏妆制定的花坊惠客福利,每月的初一和二十这两天,进店顾客皆可享受一次六折养护花卉。 她对花卉的养植技艺精通, 尤其花肥、药粉和营养土的配置,更是在京都独门独到。花坊开张这些日子以来, 魏妆已然得了“花医娇娘”的美誉,可谓名扬在外。 不过今早上却与往日似乎不同, 但见那排队的人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窃窃低语着, 左顾右望, 仿佛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魏妆看得莫名,担忧起自个花坊。谢敬彦伸出手臂为她掀帘下去,泰然淡道:“择日将有个大消息, 夫人莫惊讶。” 此人城府甚深, 越逢危急当前, 越发雍容不迫稳如泰山,他必然又在卖弄玄机。 等到魏妆进了前院,听崔婆子唏嘘的八卦道, 昨儿夜里突然一队禁卫军把梁王府围得密不透风, 紧接着驿馆外面也来了百余号羽林卫,把守得像是铁桶, 连同沈德妃的母家及梁王妃的霍家也都被查封贴条了。 魏妆下意识便猜到,该是德妃与兹国私通一事坐实了。 果然, 不出二日, 确如谢敬彦所说, 皇帝便在朝堂上宣告了德妃、梁王通敌谋逆大案。 —— 六月初魏妆发现了曼陀罗有毒,进宫秉明皇后与太后之后, 太后便将此事告诉了皇帝。 竟然敢有人如此堂而皇之地谋害皇后性命,甚至危急太后!须知焦皇后乃是淳景帝之命,淳景帝勃然大怒。 待细一琢磨,区区兹国,不过是夹在厥国与大晋朝之间求生,又因兹国主的王叔逻诺与跖揭单于的王妹燕珈联姻,多有依附厥国。兹国胆敢做出此举,背后必然是厥国的阴谋诡计。 第211章 当年厥国跖揭单于还未上位时,在边关一战中,用有毒的暗箭射伤了庆王高迥,导致淳景帝背负了多年的冤枉帽子。外头始终有谣传说,是淳景帝为要抢夺焦皇后,而设计害了庆王诸如此类云云。 可谁人知道,庆王高迥在中了毒箭之后,攥着彼时还是皇子的淳景帝的手,让他帮他退掉与焦氏之女的婚约,并代为另找人家婚配。 淳景帝回京后亲自将话带去焦家,却对彼时尚在闺阁中的焦皇后一见钟情。焦皇后得知庆王伤亡的消息潸然哭泣,淳景帝勾起恻隐之心,竟没忍住破了克制,与焦皇后一夜私定了终生。 随后朝局诡谲,他于一月之内逆势登基,待稳妥之后听闻焦女有了身孕,便立时大婚封后。这些年来,淳景帝心中始终觉得愧对庆王,更加要为庆王报仇了,自登基后他几回与跖揭单于作战,皆以胜居多,堪堪将厥国逐出了居延府外数千里地。 跖揭单于为此耿耿于怀,奈何大晋朝日益强盛,巍然难敌。这分明就是贼心不死,利用淳景帝揽外安邦之际,竟施此下作的毒招。 昔年暗箭毒伤庆王,如今又故伎重来,试问淳景帝若不查清楚此事,又如何对得起焦皇后与自个母后? 皇帝怀疑此事或是宗亲所为,绝不容姑息,便密令大理寺少卿齐循秘密彻查此事。 这位大理寺少卿齐循,乃是几代忠臣,齐家的父兄皆是从军、在北漠与厥国打仗中牺牲。皇帝用他来查此案,也是想着如此必然秉公办事,格外仔细。 谁知道不查不要紧,一查背后竟是与沈德妃及梁王相关! —— 说来话长,原来是当年庆王高迥中箭伤亡后,外面多有传闻太子高纪乃庆王的遗腹子。厥国跖揭单于年岁渐长狭隘愈甚,便有心除掉太子,以绝后患,一番酝酿之下,遂将主意打到了梁王母子身上。 沈德妃的母家乃是太府寺卿,掌财货廪藏与贸易,与兹国的商人多有采购往来。去岁秋天,兹国王室借此与沈家搭上关系,传跖揭单于的话说,厥国与兹国愿助力梁王上位,以通三国交好。 他们弄来一种罕见的紫色曼陀罗,花卉高雅唯美,却可有慢性中毒耗损之妙效。设计用曼陀罗花先除掉皇后,同时亦能迷惘皇帝的心智,之后绥太后必一心扶持梁王,再而设计害了太子。等梁王上位后,且将居延府周边的三座城让给跖揭单于,修百年不战之盟。 沈家这边一想,皇帝无理由地偏宠皇后,只要焦皇后和太子不出差错,那么梁王即便有绥太后的帮扶,也难能名正言顺地得到龙椅。想要问鼎登极,怕也就只能走忤逆之道了,更何况还有个宣王高绒,手握兵权在虎视眈眈呢? 但若得以把皇后和太子都除掉,有了太后的撑腰与沈家的钱财佐资,朝臣必定就大为拥护梁王一边。再有外头与兹国、厥国的相合,如此乃是胜算。 两边通过几番商榷,密谋过后,遂就这么签订了盟约。兹国借着朝廷揽外邦交之际前来朝贡,梁王设计绕过鸿胪寺那帮人,直接将毒花送进了皇后的宫中。而那位季花师,也是兹国安插的内应,见过紫色曼陀罗的人少之又少,有季花师做掩护确保妥当,如此一来就能做到万无一失。 岂料这么快竟就被发现了。 殊不知,背后可有谢氏宗主在推助,大理寺少卿齐循想要什么线索立时就能找到线索,碰到什么阻力立刻就能化解畅通,就跟水到渠成一般极为顺利。对此齐循只能感叹,或许父兄在天之灵,见不得这般通敌叛-国之事,才使得自己格外走运。 很快大理寺就将背后这些真相与证据都摸清了,逮了相关驿史官和兹国使节,还弄到了梁王通敌的信函与盟戳。 齐循禀报到淳景帝跟前,淳景帝看着一叠文书,手都在发抖。身为帝王,年岁渐累,最忌惮便是父子离心。万没想到啊,他端水端得辛苦二十余年,是为了同时保全三个儿子性命,到头来却有儿子等不及,先对父皇下起了狠手,在暗中算计谋逆他的龙椅。 淳景帝问去别苑避暑的太后跟前,绥太后怒不可遏。沈德妃乃是她的亲亲外甥女,多年来在宫中得她的庇护,混得风生水起,结果竟为了弄死皇后,而罔顾自己和皇上的性命。 若非魏妆及时提点,怕是不久之后梁王上了位,绥太后也别想苟命活多久,届时沈德妃该是高坐太后之位,享六宫膜拜了! 正好这个时候,宫中又传出梁王妃霍柠滑胎的消息。太后还来不及惆怅,紧接着又马上有证据出来,梁王妃这几个月竟然也是在假孕。 此事其实霍家也瞒着沈德妃和梁王,为的是怕霍柠一直未孕,而催使梁王另纳了侧妃。但绥太后更加觉得是沈德妃的圈套了,一时失望至极,只觉亲情不堪比薄纸,蓦然一卧在床咳嗽躺倒。 这桩案子太后就让皇帝自己去处置,莫问她意见,她撒手不管了。 沈氏与梁王通敌谋逆,此事证据确凿,无可置喙。先不论旁他,只单负责查案的齐循,乃是父兄都在边关战死的英烈,还有为了那三个州府而在边关浴血奋战的将士,以及淳景帝挥洒热血打下的疆土。种种考虑,罪大恶极,是如何也袒护不得的。 第212章 淳景帝痛定思痛,一不做二不休,便让人将梁王高绰与沈德妃都拿下,软禁在宫中,又派兵查封了沈家与霍家,扣押兹国朝贡使团。 连日审讯下来,朝野哗然! 为了给百官庶民还有守边的将士们一个交代,淳景帝颁旨下令,将沈家男丁满门抄斩,妇孺发配岭南永世开荒。霍家虽不知此事,然罪责难逃,革除官爵抄家罚没,逐出京都五千里。梁王削除封号贬为庶民,七月末发配黔州流放,将沈德妃与梁王妃废黜打入了冷宫。 一时京都人尽皆知,沸沸扬扬,人们茶余饭后小声议论着,连带着市井风气都收敛慎微了。而宗亲世家更加低调行事,禁除娱乐笙歌,各府早起早歇安静本分。 尤其杜贵妃那边,万没想到皇帝平日宽仁,真对待起大事来连亲儿子都这么狠硬。看来想动焦皇后的指头,还真是得三思而后行啊,一时也都缩手了许多。 …… 案子告一段落,七月末太后养好了身子便和皇后一起回宫住了。 经这般风波一闹,太后却也没了帮扶哪个之心。心里虽愈发对太子高纪的出身存疑——若非庆王的遗腹子,跖揭单于为何贼心不死要除掉他——奈何暂时也凉透了。 聂总管命人将宫里的曼陀罗全部销毁,季花师更是被下了监。 这件事得幸有魏妆的细心发现,功不可没,皇后借由看园子的名义把她宣进宫来。问小姑娘家要什么赏赐,或赐封她为县主好么,这般幸运的女子当得更多奖赏。 皇后真是,屡屡忽略魏妆已嫁为人妇,还唤她小姑娘。 魏妆前世做着高门贵媳,隐忍伏低,贤惠操持。及至谢敬彦位高权重,尊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也只是附庸于内宅并不受宠的左相夫人,何能想过自己得这般的赐封? 她而今精明计算,贪名又好利,世故拿捏熟稔,当然好不心动呀。 但眼下梁王德妃刚倒,所谓树大根深,谁知道是否还有他们一派的贼心未死。若此时赏赐了魏妆,未免招摇,让人猜想内里原由。 魏妆保命要紧,想想县主是从二品,来日方长,今世她要,便要个一品诰命又何妨? 当下便谦虚含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厚爱,臣妇现在想的是安心经营花坊,与郎君过寻常安稳日子,不便过于招摇。当日乃是偶然发现了蹊跷,若要谢,当谢洛阳来的那位呈老花师。只这件事,魏妆心领了。” 焦皇后亦表示理解,她与谢三郎还年轻轻的小夫妻,将来论赏的机会可多着呢,不急于一时。 遂便从魏妆的花坊里订下了一批花卉,让送进中宫的御园子点缀,又传话下去,之后的花卉都从簇锦堂里采进。 如此却是无妨的,毕竟魏妆的花养得当真争奇斗艳,芳香馥郁。 一时之间,永昌坊的簇锦堂在京都名声大噪,俨然有御用花坊的意味。听闻花坊老板娘年方不过十七岁,美艳绝伦,又且是陵州谢氏三公子的娇妻,养花技艺精湛,妙手出凡入胜。不仅京都里的、还有洛阳、苏淮等地的花艺师,便都慕名而来切磋讨教。 时而还惹来国子监的学子或画师络绎不绝,让谢敬彦好生吃醋。 谢宗主下职拐着道儿接送媳妇,不知不觉间便成为一道瑰丽的风景线也。 第105章 盛夏夜蝉鸣吱吱, 客房里在整理着礼物行装,灯火亮堂。 魏旭来京城待了一个月余,惦记爹爹康健, 想回家了。这会儿回去,约莫还能赶上一块过中秋节。 魏妆前世并不知父亲害寒瘟一事, 只知父亲怪她设计高嫁,既已知, 却将那薄凉释然了许多。 她买了一屉补品,谢敬彦又拜托太医给开了几副对症的方子, 另备了绸缎和礼物, 安排魏旭回程。 客房的桌案和地板上,打包了四个镶铜大木箱,一摞藤箱, 排面丰富。 罗老夫人有意笼络孙儿媳妇, 因此特意派两名庄上的船夫, 专门送魏旭回筠州府,让奶妈韩氏颇觉得沾了大小姐的光。 “一二三四五六……”魏妆数点了行装,没有遗漏, 便嘱咐魏旭早点儿休息, 明日一早乘船出发。 而后拐进小灶房,盛出煲好的菌菇鲜鲍汤, 端去书房给谢三郎。 * 书房里,谢敬彦披一袭上好丝绸对襟鸽蓝裳, 正坐在案前, 翻看乌千舟寄来的密信。 信上说, 按着谢敬彦的猜测去调查,果然跖揭单于的王妹燕珈公主与庆王有过渊源。 只道燕珈公主当年被迫与兹国王爷逻诺联姻, 燕珈化妆成民女逃跑,路上遇到狼群被庆王所救,两人一见钟情相许终生。燕珈得知庆王高迥是大晋皇族时,纠结犹豫了一番,仍决定跟着庆王入汉。 跖揭单于得知消息,为了阻止王妹,便将庆王暗箭射杀了。随后将燕珈关着,待数月后产子,就对外说是捡来的义子,一年后与逻诺成了亲。 燕珈公主心中惦念庆王而难忘,私下教那“义子”识汉字,念汉书,为了保他性命,却从未敢提及过当年一事。 乌千舟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绞尽脑汁才想出的苦肉计感化她,从她嘴里套出话来的。 第213章 还拿到了当年庆王赠与燕珈的信物。 又说已经按着谢敬彦提供的新线索,在找当年庆王的散部了。若能找到,且将这些旧事一说,应能化解散部的隔阂,为淳景帝澄清。但现时经费紧迫,还须在外给厥国富婆卖笑陪聊谋生,笔墨珍贵,先且不说其他,之后再来信云云。 啧,这般言辞“耿切”,想来又在暗示谢宗主撒钱了。 谢敬彦手臂撑着桌沿,夏夜窗外风凉,将他敞开的对襟袍服窸窣轻拂,内里洁白的中衣清逸勾勒。男子俊美脸庞浮起一丝浅讽,赊了他三十万两银,还敢再要。 这乌千舟江湖浪荡子,能驱使他陪富婆卖笑的原由只能是无聊罢。谢敬彦将信在烛火上点燃,烟灰捻尽。 ……竟果真如自己所预测,庆王与跖揭单于的王妹有着渊源,想来太子的身份澄清也指日可待了。 但这一世,既然皇后性命无恙,太子的澄清却也不急,不是还有个宣王在蠢蠢欲动么? 先搞定宣王再说,毕竟杜贵妃背后的杜将军府掌握兵权,让他们冒头,应对起来更为轻省! 魏妆走进来,恰看见男子手中捻散的纸末,她顿了顿,并不干涉他的事务。只扬起下颌:“清掉一大障碍,恭喜谢大人了,多劳周旋。” 将白瓷荷纹汤碗放到桌上,莹柔指尖从碗沿游离。 那汤褒得鲜美,用了乌鸡做汤底,加入虫草菌菇,鲍鱼亦鲜味四溢。谢敬彦伸手接过,舀了一勺,但觉味道沁入心脾。 不知是吃的机会少了,变得珍惜,还是她煲汤技艺愈见进展,格外可口,脾胃又着了她的道儿。 只女人平日忙于花坊经营,那簇锦堂里三五不时就没断过男郎,叫谢敬彦尤其惦记,生怕她几时又被迷了心窍去。 忙得魏妆煲汤的空闲也少了,对于他便成了难得。 但谢敬彦并未拘束,相比于前世困于内宅的妇人,眼前的她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脾性亦释放天然,虽毒舌噎人,然而彼此有话直言,再不必藏着掖着,乃是为庆幸。 男子浓眉漆墨,乌发如缎,闲适中透着一缕自有的威冷。 他笑道:“彼此彼此,阿妆也不必担心做梁王妃了,同贺。” 魏妆的确松了一口气,先前谢三迫于尚公主,她迫于纳妃,两人做了契约夫妻挂名二年。怎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解了后顾之忧,早知道这桩婚也可不结了,省得某个八尺来长的大醋缸子整日到花坊去现眼,生怕人不晓得她是他妻子。 魏妆故作肃然地说:“是了,彼此麻烦既消,郎君可要考虑提前和离嘛?” 谢敬彦动作一滞,魏妆说着玩笑,却不晓得正击中了他最近的那处致痛点。 原都怪她早前说过,想要换个男人再活一次,甚至是褚二那个好兄弟。 他勾唇,体谅道:“那就和离吧,要怎么分?” 轮到魏妆呆愣住,只是随口调侃,未料他竟一本正经了。这段日子夫妻柔情蜜意,以为彼此心意相通,怎知冷却这么快。 但却符合他谢左相心思叵测的一贯作风。 魏妆便不甘示弱,咬唇答:“你的归你,我的归我,我拿走花坊净身出户就是了。那,什么时候正式算和离?” 眼看她一副又要转身收拾行李搬走的架势,谢敬彦眉凝寒霜。最近旭哥儿来京,为着那晚的拍蚊子误会,两人都收敛了许多,正待要肆宠她之际,竟提出和离。 男子如玉脸庞沉冷,心底就似火焰与冰川两重消磨。他掏心掏肺眷爱她,且说好了三年内生子,一转眼又抛弃他不要。 ……也是,魏旭既走了,她不必再装作恩爱。 谢敬彦淡哂:“是不是忘了一笔更大的账未清?” 哪还更大的账? 魏妆心更凉了,忽一想,成亲以来就两笔,一笔是盘下花坊的两千两银子——这个月沈嬷寄来了庄家舅父代理的十年账目,以及卖掉一片田产的收入,加起来约莫两千了,她现在就可还他。 还有一笔是他超过每月三次情-事输的银子,甜头他都尝过,这钱进了她口袋就别想掏出去了。 好个寡情冷性的权臣,还说什么爱到她今生永世,转眼间算得这般冷酷。 好在魏旭要回筠州府了,这次他来玩得开心,回去把话带到父亲面前,也好叫他宽心。等之后魏妆自己攥足钱再买处新院子,也就不会介怀她的和离。 魏妆凉凉地咬住红唇,语气里不禁掩了委屈,越发坚决道:“愿赌服输,三千两既是郎君输的,如何讨回去?我可不给。” 想要早点谈完,起身离开了。今晚休想再一块睡,他不睡地铺就她自个睡,明日移住去花坊里。 谢敬彦怒极反笑,几千两都比身为夫君的自己分量更重! 他冷了眸色,沉着嗓音切齿:“莫说三千,三万、三十万两我此刻便一蹴而就给你。我说的是心,你的心怎么分,我的又怎么分?” 男子言辞的幽怨,在那与来俱来的凌傲气宇中,并不遮不掩。 魏妆蓦地反应过来,适才只顾钱财,忘了注意他容色。这分明就在套她的话嘛,他根本没想和离。 眼见谢三郎爱恨交加,恨铁溶不成钢的目光,她赶忙先酝酿起蛮横来:“可恶郎君,你故意。我的整颗心都是我的,分开不得,你要分你分。” 第214章 杏眸濯濯动人,揩着浅淡幽香的裙袂,转身就想逃跑。 谢敬彦无视她衣缕单薄,气恼地拖住:“我的心八分给你,留二分谋权划策,给足你安稳无忧生活。而阿妆的意思是,我要么全要了,或就一分都不要?” 女人心虚慌乱,蓄力挣扎,谢敬彦箍在怀里不让。薄唇俯下去,含恨地吻住她的唇,只将魏妆舔舐得红云染起,方才消解一些醋意:“下次还准备提和离?今世的光阴,我不允许再与你枉度,任何时候休想再推开我!” 魏妆胸襟起伏着,被他的决绝劲道慑得无力推攮。旁边就是客房,唯恐动静被听去,她忙娇声道:“谁知郎君竟开不得玩笑,一语竟当起真来。” ——其实她自己也当真了,但不愿承认。 怎么说也是重活一世的妇人了,为何竟却有热恋纠扯的生疏悸动。记忆中的丈夫高岭仙芝,言笑不苟,还能有机会听他赫然直白的情话。 两人在烛焰的跳动下对视,眸光如焰,情意滚烫。魏妆脸红得不行,忙岔开话题道:“……扳倒了梁王,容我猜测一番,后来那桩舞弊案的主谋莫非是宣王么?宣王手握兵权,却缺足够钱库,前世礼部主客司应该是让梁王的人做了,宣王便想利用科考来捞钱,而且还不易让人怀疑到自个头上。陶邴钧自从翟老尚书辞官之后,失去了臂膀,此时宣王伸出橄榄枝,想来必是感恩戴德地巴上去。” 谢敬彦一幕不错地看着她逃避彼此深情,却听得逐渐用了心。 知这女人精明厉害,没想到能精明至此。他俯首下去,惩罚地咬了她粉嫩的耳垂:“你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既有此聪明心机,为何早不能想透,枉我睡那六天的地铺,如何补偿我?” 魏妆又想起吵架时的情形了,其实当日真的快气死,可后来只是气他不早点出现道歉。 她恼愠地抓起男子修长手指,回咬一口:“彼时场景,谁知你是否忠孝礼义又要袒护谁周全了,还好意思算账。” 谢敬彦一晚上的寒霜,总算因着这句带着醋味的赖账之词,渐得了纾解。 他将她揽抱起来,应道:“以为你本该最清楚,我谢三无忠孝礼义,只有权谋利害不择手段。所以阿妆这是在意为夫?” 魏妆抿唇不答,谢敬彦扣住她香柔的雪肩,两人在书案旁熨吻,既而逐渐热烈起来。他问:“有朝一日可会离开我,不要我?”想起她花坊里那些形色各样的男人们,竟有不自信。 魏妆媚眼如丝,情意深受萌动:“整颗心都给出去了,三郎还要我怎的承诺?” 谢敬彦心下安定,忽舞袖一挥,将书房门阖上。魏妆只觉柔弱深处被他满足,忍不住痛吟轻-哦,而后蜷起了秀足挂着男子窄悍腰身。 两人情难自已,又要顾及周围动静,只是沉浸缱绻着,却又深深地酥栗狠柔。忽而魏妆小衫滑落,谢敬彦肆宠怜爱,将她翻转抵去了书柜上,潮水逐渐漫过了地上的青砖。 听见他沉哑嗓音问:“两世了,阿妆可否说一声爱我。” 此情此景,分神无力,魏妆再难去找个这般卓绝的男子。虚虚攥着柜上的书籍,带着娇羞溢了哭腔:“从未不爱过……彦郎。”书房呼吸声息渐促起。 …… 次日清早,送了魏旭高高兴兴地回筠州府。魏旭进了船舱还在念叨道:“父亲收到姐夫送的典籍,心中倍感欢喜,咳嗽都减轻了许多。姐夫若得空,定与阿姐前来筠州府小住,我用攒下的私房钱请你们去骑马!” 魏妆多年没回筠州府了,若非这次魏旭和绮橘来,她只觉与筠州府像是隔着两世般遥远,见了才感觉真实起来。 见谢敬彦点头,便也应了魏旭,嘱咐路上小心。又打点了船夫,挥手告别,回了簇锦堂去。 * 兹国的使臣和郡主都被朝廷扣押住了,七月末兹国主给淳景帝发来国书,声称他们也不知道会有此事,但求把莎曼郡主先行放回来。 淳景帝凭借一己之力登极,统理着泱泱大晋,狠起来魄力岂容小觑。何况这兹国谋害的是皇后之命,放回去叫世人如何看待? 他就以牙还牙,让兹国送一名王子做质子,另外再把临近居延府的两座城池划地赔偿。 兹国主最重子嗣,一来舍不得,二来那两座城池靠近大晋边塞,乃是经济最繁荣的。倘若给出去,将是损失莫大,只好求去了厥国那边。 跖揭单于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出变故,按照布置,皇后身边就独有季花师一个,那紫色曼陀罗见过的人寥寥无几,怎竟被发现? 除非还有另一个人识得这花,且与大晋内宫的关系亲切,方才得以破坏了计谋。跖揭单于心一狠,遂派了使臣潜入大晋悄悄调查。 而莎曼郡主乃是兹国将要送去厥国做阏氏的,跖揭单于岂能善罢甘休。听说北契有意与中原结盟,王太子拓跋延正带了小郡爷在出使大晋的途中——既然这样,跖揭单于就转而去攻打北契,两边都有了软肋,迫使大晋好商量。 谁能晓得,北契皇叔拓跋航恰利用这个机会,杀了北契王,自己坐上了王位。并试图与厥国结交,派出使臣说和。跖揭单于根本没买账,仍是攻打,打得个拓跋航措手不及,连连失守。 第215章 北契王太子拓跋延与儿子拓跋丰刚到大晋,就听说了这件事,只好求淳景帝出兵相助。 两世情况已然不同,前世记得淳景帝是次年才派梁王出兵。这次梁王已发配黔州,北契战况紧急,必然不能让厥国轻易侵吞,而厥国此举明显也为声东击西,意在逼大晋出手。 好在淳景帝对此早有防患了,遂派兵北上。太子高纪一改往日谦慎,自请领兵,又提名让礼部谢郎中出任外蕃谈判交涉使臣。 皇帝欣慰允之,准予太子十万兵马,特命谢敬彦兼中郎将之职,即日随军出发。 第106章 九月九重阳节, 皇上在麟德殿设了宫筵,宴请北契太子与朝臣官眷。一来做为节宴,二为给太子和中郎将等诸人践行。 大殿正前方的宝座上坐着淳景帝与焦皇后, 两旁分别是绥太后与杜贵妃等主位嫔妃。 自从沈德妃与梁王一倒,杜贵妃、董妃都纷纷收敛了许多。然而万没想到的是, 太子竟然主动请缨出征。 四月的蹴鞠赛上,太子东宫禁卫队的表现就颇令人惊叹, 这次更是超乎了杜贵妃的意料,想来皇后母子并不似自己以为的敦忍虔让。 太子高纪因着母后此番险些被毒害, 便打消了继续低调隐忍的心思。自幼母后总那般叮嘱自己, 然而许多事务并非忍耐就能避开的,否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或不如展露真面目,迎难而上。 是以, 太子高纪选择谢敬彦随行, 亦有他的考虑。 在蹴鞠赛上, 太子本以为谢敬彦或是宣王一派,后又觉得或是梁王一派。但这次大理寺调查梁王通敌一案,却发现他并未站队, 且暗中似乎另有推手在助力。 这让太子对谢敬彦的风骨和才能多有赏识, 而关于陵州谢氏的隐匿作用,当年太子从已故祖父仁宣帝处略有所闻。那么不管是真是假, 太子便生出了拉拢之意,遂提议让谢敬彦出任谈判交涉使臣。 宴席的桌案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 北契太子拓跋延与小儿子拓跋丰坐在右侧。但见拓跋丰此时不满十一岁, 然身形已与十三四岁少年差不多, 狭长的眼睛,窄挺鼻梁, 脸骨是北契王室特有的冷锐长廓,正端着身板在饮一杯果酿。 魏妆坐在谢敬彦身旁,初一抬眼,差点没想起这是她吐血重生前的那位郡王。忽而明白过来,又觉好笑。 前世大晋帮助拓跋延坐上北契王位,两国交好,拓跋丰时常来大晋做客。约莫十五六岁时在一次马场骑马中救了魏妆,彼时魏妆二十二三年纪,且她生得灼艳娇媚,雪肌柔骨,竟就叫拓跋丰上了心。 忍着好几年,听闻她那位清凛卓绝的左相夫君,竟对她冷如白开水,适才豁出去伺机对她表白了。 看看眼前尚且情窦未开的少年,魏妆抿了抿唇角。 拓跋丰第一次随父王入晋朝贡,目光在殿堂上好奇打量着,忽而捕捉到一抹嫣然笑靥。他下意识定睛寻去,但见是个美若天仙的小姐姐,白皙姣好的脸庞,眼眸像黑水晶一样动人,樱桃红唇,裙裳也绮丽婀娜,俨然把整个殿堂的光芒都衬得恍惚了。 而她竟似乎对自己抿唇含笑,那笑中带着一丝风趣与释然,却把少年莫名窘迫脸红了。 好美的大晋朝官眷夫人。 这便又看到了她身旁的男郎,身躯清贵修展,着一袭绯色官袍,佩进贤冠,玉质金相,与她分明是一对神仙眷侣。 拓跋丰晓得,这个官员乃是要随晋太子出征的中郎将,忙露出友好一笑。 谢敬彦发现魏妆在走神,顺势望去,看到了斜对面的拓跋丰。 小情敌。 呵,女人重生前在花厅里让人刺痛的活色生香一幕,顿又浮现于他眼前,心底里不禁醋意泛滥。 眼前的北契郡王虽尚少年,可在过几年后却生了爱慕之心。天晓得谢敬彦甫一撞见那场景时的心情,既恨得咬牙,又生怕魏妆是真的动了念想。若魏妆点了头承认或跟着拓跋丰走,他谢氏宗主便叫暗卫灭口的心都生得出。 拓跋丰却也磊落,在魏妆倒下后,当场澄清并戳穿了婢女设下的陷阱,表明对魏妆的痴心是真的。 谢敬彦遍天下搜寻良方妙药,誓要挽救回魏妆的那段时间,拓跋丰也将北契王室的珍贵药材送了来。 只是依然没能救醒。 但好在他有幸穿了回来! 今生此世,他绝不容小子再妄生惦念,必要对魏妆体贴爱护,让所有男人尽皆望而却步。 谢敬彦扣住魏妆的手,含笑道:“在看什么?还未成人的小情郎?” 他这张嘴也挺毒的,明知不是,偏还醋酸四溢。 被魏妆掐了一把,低声怼道:“酸味溢出天际了,杞人忧天。” 谢敬彦抬起手臂,袖口处镶金线的云纹晃过眼帘。他无视魏妆奚落,沏下一杯杏子酒:“何来忧天?吾心甚笃,阿妆只能是我的!” 那边拓跋延起身,端着酒盏对太子高纪道:“明日启程,盼殿下一路顺风,旗开得胜,辛苦殿下。” 又向谢敬彦拱一拱手,彼此一饮而尽。 拓跋丰也露出少年青涩,接着道:“拜托殿下与中郎将,祝凯旋而归,早日撵走厥国的莽徒!” 第216章 * 隔日天清气爽,辰时初就整军待发了。太子在城门前诵读誓师词,而后披盔挂甲跃身上马。 谢敬彦身着银黑刺绣长袍,内衬暗色斜襟中衣,乃是行军谋臣服饰。男子宽肩展脊,英挺冷俊,透出那道非正非邪、亦正亦邪的气宇,在将领当中好生醒目。 到了家眷的辞行时间,魏妆走上前来。两世了,从前有过短暂分别,但从未哪次去到那么远,还是与厥国兵马打仗,她心里难免生出担忧。 好容易才将过往沟沟壑壑涤荡开来,彼此心意相通,真怕这次分开,会不会忽然又两散了。 她拍了拍马鞍,柔声问道:“三郎可将玉璧带在身上了?” 怕他万一不回来,到底还有谢氏传家的远古宝物伴在身侧,姻缘牵扯。 谢敬彦一眼窥穿女人的眷念情愫,然而此番出征乃是他谋策之必须。 他亦缱绻地俯看她道:“贴住心口收着,且等我回京都,给你带喜欢的花种。”言语温柔,是在安抚。 魏妆更不舍了,将一枚包袱递出去,说:“这里头装着些零嘴儿与茶糖,还有伤药膏,郎君若不嫌麻烦就带着,不想带我就提回去。” 刚作势收起,谢敬彦已经攥了去:“恨不得能将你也缩小了,塞进包袱里拿着……须记得想我,不许看旁的男子超过三眼!” 昨夜一宿地宠她,宠得魏妆臀下的床面都湿却了一摊。那般坚硬如铁的轩然,盈足地索要着她,魏妆清早沾地险些都站不起来。让他早点睡,又持续到了四更天。 这会儿人未分别,却就霸道管束上了。走了轻省,落得自己一人吃好睡好养生保命。 魏妆嘴硬道:“你少管我。”稍一默,又服了软的娇嗔:“你更不许超过两眼,王吉可在你身边盯着呢。” 好个精明心机,他自己的两个跟班都被她收买了去。凉风吹着女子云鬓,一缕青丝沾上妩媚的脸颊,谢敬彦克制着,未去抚弄,生怕忍不住吻上。 旁的几名礼部随行同僚,向来便知谢大人乃京中出了名的艳逸郎君,多少女子倾心爱慕。又听说两人夫妻恩爱,纵宠非常,便好笑调侃道:“少夫人放心吧,我等替你看着郎中大人。时辰不早,该是出发之时了!” 褚琅驰也骑马上前来,但见一贯耿直乐呵的归德郎将,面露出落寞神色。这次出征没有他的份。 鸿胪寺卿褚家一贯支持太后,难免便与德妃梁王走近了些。这次梁王与鸿胪寺下属官员通敌兹国,褚老爷却是委实不知的,然这阵子为了避嫌,也格外的低调。 褚琅驰乃京畿将官,本想借此机会前往边关一展抱负,竟也没能去成。 看着中郎将谢敬彦,短短三月飞升至四品了,未免露出羡慕。感叹道:“敬彦贤弟只管放心出发,妆妹妹这边,我会替你照顾好她!” 若不说此话倒罢,说得谢敬彦还就偏防备这个。等自己离京了,褚二若三五不时地往花坊跑,魏妆本就说过有意换一款夫君,谁知会否变心。 顶好找个机会,把他也弄去边关。 谢三郎泰然镇定地应答:“阿妆这边我已安排照应好了。一贯知道驰兄志在沙场,虽然这趟未能同行,但切莫气馁。坚持操练,皇上公正贤明,必然很快就能让你一展抱负。我也会寻找契机,举荐你出征。” 说得褚琅驰果然热血沸腾了,又燃起了斗志,早把照拂妆妹妹一事放边去。忙抱拳谢过:“如此就拜托贤弟了,我必勤于操练,等你好消息!” 魏妆瞥了眼谢敬彦,男子凤目濯濯,隽雅翩然。她本想抓出他情丝狭隙的蛛丝马迹,奈何他一道清气凛冽,竟是叫她置喙不了。 转眼号角声吹起,他们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第107章 急行军半个月后, 到达庭州府外。 边关入冬甚早,九月底已经下了今岁的第二场雪,镇守的主帅将军等候在盐泉关, 亲自下马迎接太子一行,身后跟着几名游击与校尉。骁牧亦穿着六品武将戎服位列其中, 甫一望见马上的谢府公子时,目光不自觉亮了一亮, 又克制地捺下来。 庭州府一带常年驻军有两万,马匹有六千, 此次厥国趁着北契动荡, 连连紧逼,但因北契皇叔拓跋航叛乱夺权,大晋边军暂未出兵援救。厥国借机便占据了北契的三座城池, 拓跋航抵抗吃力, 闹得人心渐失。 这一日, 忽闻城下来了晋军将领喊话,只道大晋太子亲率十万兵马平叛北契内忧外患,且有契太子拓跋延致朝臣百姓的亲笔令旨。顿然就把城内的百姓听得雀跃不已, 统军大将干脆杀了拓跋航, 与大晋联手起来抵抗厥国了。 也是两世情况不同,前世没有厥国入侵, 拓跋航在皇位上还算小坐了一年。这次厥国突袭,拓跋航欲趋附于厥国, 首先就失去了一波人心, 如此下场也在情理之中。 而跖揭单于听说晋太子高纪亲征, 便命自己得力的三个儿子出马,誓要杀高纪以图大快。还放出大话说, 大晋想要留点面子也可以,便将居延府外三座城连同北契被占的城池,全都归属厥国,并送回兹国的使臣与郡主。 太子高纪第一次出征,哪怕不为了自己,也须给父皇母后与大晋朝出一口气,怎可能搭理此等胡诌乱傍。 第217章 开局便将了厥国一军,瓮中捉鳖,取了对面首将的头,令厥军大为吃惊。因此两国正式开战较量,在边关驻扎了下来。 谢敬彦抽空去见了乌千舟,在一处边塞的客栈里,亦属于他陵州谢氏的生意。 十月已入冬,乌千舟搭着游牧贵族的小袖齐膝皮袍,头戴尖锥形毛毡帽,看似春风满面过得肆意。还找到了两种京都少见的花卉,一种叫冰顶花,可以顶着冰雪开放,花卉呈半开的伞形;还有一种鲜卑利亚的蓝钟花,花冠幽蓝幽蓝的,瑰丽而神秘。 乌千舟叹着气问谢宗主讨点经费,说三十万两还了原堂主的账,他现在入不敷出,捉襟见肘。 啧,谢敬彦可晓得他弄钱的能耐,要么这一身皮货从哪来的,还有闲心闲银去搜寻花种? 谢三郎遂面色雅淡,让乌千舟把花种出让,然后匀了他两千两,将花卉与种子命人快马寄回了京都给魏妆。 心里想她,总怕她今世薄情冷肠子的,别把他这夫君给忘了。 听乌千舟禀报完近日事项,他又私下见了跖揭单于的王妹燕珈公主,与所谓“义子”宇文练。或者应该更名为高练。 燕珈公主为着庆王高迥的死,多年来耿耿于怀,对王兄跖揭单于敢怒不敢言,万没料到终有一天,竟能见到大晋的外交使臣亲自来查清此事。她感慨之余,回忆起自己与庆王的遗腹子被压制的种种,便没再隐瞒宇文练的身世,都声泪俱下地直说了。 谢敬彦遂用他的权谋之术,说动宇文练,还有跖揭单于的长子查骕王预谋夺位。 却说跖揭单于共有三十多个阏氏,长子查骕是已故大阏氏的儿子,性格醇厚谦恭,有能力却被单于打压忽视,平日里那些得宠阏氏的儿子们更加仗势欺人。 多亏在姑母燕珈公主的庇护下,才能够四肢健全安然无恙地活下来。 眼见父王越来越穷奢极恶,酒池肉林,毫不收敛,还把本来应该许配给自己的兹国郡主,纳为他自个帐下,欲娶为阏氏。 查骕心中早就愤恨不已,既被大晋使臣一番说辞打动,又有姑母和宇文练的帮衬,遂点头答应了下来。 只这跖揭单于的儿子甚多,不算年幼势单的,光成年的就有八个。想要夺位顺利的话,不仅要废了单于,还要镇压这几个王子。 按照惯俗,元旦日厥国诸长小汇聚单于庭,举行祭祀活动,是夜燃起篝火,饮酒庆祝。此乃极好时机,当下便商议了周密的计划,在这晚上一举下手。 …… 忽而就到了腊月,淳景帝要给边关运粮饷,这次护送的将领终于轮到褚琅驰出马了。 魏妆毫无意外,别的莫论,褚二被谢敬彦忽悠得,果然来花坊的次数都少了,日常皆在营房操训,为的可就是能出征嘛。 不仅如此,谢敬彦还时有从边关速寄来干果、肉脯等点心美食,让贾衡堂而皇之送至她的簇锦堂里,好叫那些画师、男郎们,都晓得她是个有妇之夫。 但鉴于他最近命人拿回来的冰顶花与蓝钟花,时下颇为少见,还有花籽可用作栽种,她且忽略他的醋劲罢。 想到边塞寒冷,那般矜贵公子一人在迢迢之外。魏妆便缝制了一袭绫缎冬袍,又从霓裳坊买了件织锦镶狐毛领棉氅,准备送去边关给他。 这还是她重生后头一回动针线呢,过往的权臣不配,今世既学得主动疼爱她,便赏他点儿面子好了。 听闻太子妃要带小郡主一同去犒军,魏妆便将衣物送去东宫。太子妃正想找个人作伴,以免路上过于无趣,问魏妆肯不肯同行。 魏妆一默,虽白日忙碌无暇分心,心底里却是惦念谢敬彦的。再则眼下花坊里有绮橘的照应,她也好能腾出手,去看看开阔的风景,魏妆便点了头,拾掇拾掇一道儿出发了。 * 一路随军而行,到达边关都已至腊月底,快要过元旦。 庭州府外白雪皑皑,放眼望去绵延起伏的冰川,仿佛闯入了另一种世界。晋军营房的帐篷也都积了厚沉的雪,好在帐篷外早已用毛围毡裹了一圈,看起来像是笨重的焦糖窝窝头。 太子与谢敬彦及几个亲信将领正在布线谋局,按照计划,安西府半月前已密派四千兵马绕过伊罗山,潜入厥国支援查骕王,明日晋军便会假装打一场无伤大雅的败仗。而跖揭单于那三个得宠的儿子,必然为了争功讨赏,高兴地赶着回庭过节,留下几员大将守军。 宇文练与查骕王正好趁此良机,将单于与几位王子一网打尽。到那时厥国营地便成群龙无首了,等宇文练大功告成,两方再签订歇战协议。 忽然听闻副将禀报,说犒军粮饷运到了,还来了两个眷属。又听见外面太子妃的说话声音,高纪连忙激动地迎了出去。 谢敬彦暗感羡慕,到底也随上前去。心下觉得魏妆必是没有此等衷情的,女人今世只愿享受,少见主动地对他缠眷。 谁知掀开帐帘,却见那褐色的实木马车内,先出来了太子妃与小郡主,嘴里唤着“父王”蹦跳可爱。再出来的却是一道鹅黄累珠披风,那玉软花柔,芙蓉不及美人娇,分明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爱妻。 第218章 帐外风雪呼啸,马车内应是暖烘烘的,把她衬得双颊若扑粉。不知是养花久了越发娇妩,还是她本身婀娜媚惑,在这隆冬寒冷之际,竟然点缀出一抹春意盎然来。 “愣着做甚?郎君不欢迎我来,那可走了。”魏妆作势要转身,被他盯得局促,只好去看远处的操训。 前世大抵夫妻间太过收敛和冷漠,忽而对他热乎一点,也不至于这般夸张。 然而还未容回神,整个儿已经被谢三郎踱步掠起。男人接过她攥着的小暖手炉,将她拥揽入健挺怀抱中。 “日夜期盼见你,以为只能出现在梦中,此刻却让我以为昨夜仍未睡醒!” “嗯……” 魏妆刹那之下双足离地,发出低低的轻哼。额头被他下颌抵着,感知到那有力的怦然心跳。周围多少将士看着,未来左相他不清凛忌讳了嘛? 是夜风雪呼啸,看不到五尺之外,两军暂歇。 烧着瑞炭的军帐里,因为有了魏妆的到访,而显得春色融融。她真是个气血暖热的女人,此刻的冬夜拥在怀里,就像一道天然的暖炉,香软且媚,叫人舍不得松开手。 瑞炭是因着太子妃与中郎将夫人前来犒军,而临时从都护府运送过来。从前入冬都只给她用最好的银丝炭,不舍得她受丝毫用度上的委屈,然而边军营房里只得这般条件。 谢敬彦爱宠地吻着魏妆的每寸肌肤,继而解开那抹俏耸的蚕衣,很是过了许久,直疼爱得她气息娇虚,才又换去旁处。 魏妆感知着那窄腰下的肆野,晓得空了他几个月,必又要宠得自己半宿难寐,明日清早都无力爬得起来。 她脸腮绯红地调侃他:“昨儿月事忽至,郎君该怎么办?” “我且忍着,你歇息!”谢敬彦蓦然停了动作,生怕将她抵得太沉。这一次魏妆却是恣肆地放开来了,含羞娇慢道:“骄奢-淫-逸,本老板娘见证名臣的堕落史。” 而后惹艳地抬起脖颈,主动去舔-吻他的下颌,覆手摁住了那道轩然嚣张……其实是存心忽悠他。并无帷帐遮掩的行军床,逐渐地用情摇曳起来,许久才如浪滔迭起般归于平静。 分明是干燥的边塞,魏妆却仿佛在春池中沐浴过,娇羞无力地抵着谢三郎胸膛睡下了。 * 被厥国奸细掳走属实是个意外。隔日傍晚,魏妆在帐外散步,忽见一只小白狐在眼前跑过。雪白的毛皮上沾着暗紫的花瓣,直觉像是有毒。小白狐跑一段又停一段,分外可爱,但或许受伤了,魏妆就追随上前。 不知不觉间发现竟随出了挺远,离着营地有些距离了,她正想返回去。却忽然一只环钩将她拦腰锁住,几个蒙面的厥国大汉将她俘了去。 早前跖揭单于怀疑有人破坏了曼陀罗的计划,谴密探潜入大晋暗查。查到是个花艺精妙的小老板娘,且是谢府三公子的美娇妻,便想动手将她弄来。 谁料魏妆每日两点一线,花坊里前前后后都有人,来去的马车又是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护送,就一直在等待时机。 等到魏妆主动往边关跑,那就相当于小羊羔自己送入虎口了。正巧明晚跖揭单于摆宴庆祝,就当做给他的开胃小甜点吧,瞧这雪肌弱骨的,看得人一眼就迈不动腿! “驾——” 魏妆被摁在马背上,冷风冰冽地掠过脸颊,生生地把她从晕厥中刮醒来。她吃力地喊着救命,然那嗓音却怎敌得过奔腾的马蹄声。 忽地不知从哪里闯来百十号人马,个个魁梧健莽,穿着北契游牧的左衽圆领窄袖长袍,面相肖似中原汉人。 领头是个二十四五岁的汉子,日晒累积下的麦色肌肤,五官却清逸。看到魏妆时被她容貌愣怔,继而抬起手中长弓一箭射了过来。 魏妆眼睛闭上,以为这一世没过彻底又得结束了,真是好生遗憾。岂料却是马背上的绑匪被射中倒下,她身子一沉,滚落到雪地中。等到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然在谢敬彦一道熟悉的怀抱中了。 看着男子俊美无俦的脸庞,和那眉宇间的担忧,魏妆忍不住劫后余生般的滚落下泪珠。 她可不能死于他之前,还有花坊里的钱也没赚够。 四周是陌生的小寨,篝火烧得暖和冒星子,言谈之间听着是汉话——竟然遇到了谢敬彦一直在找的昔年庆王散部。 而领头的那个男人,乃是鹤初先生多年前失散的兄长段鸣羽。当年大理叛乱,一直以为大理太子年幼的长子被箭射中了,然而中箭的乃是用被褥裹出的人形,仆从抱着段鸣羽一路逃难,在边关遇到了庆王散部,就在塞外生活了下来。 段鸣羽显然已经听谢敬彦说起鹤初还活着,溢出感激和欢喜的笑颜,对他们夫妻两个很是热情周到。 再继续听一番谈话,原来当年庆王的散部一直知道是跖揭单于干的,只这些亲兵部将们始终认为,王位应该是从熙德帝传位到高勉再到庆王高迥一脉,故而对仁宣帝与淳景帝不满。庆王中箭伤亡后,散部不愿意再回到大晋,而是游散在边塞,伺机找那狡猾的跖揭单于报仇。 听庆王的参将还说,庆王并未见过未婚妻焦氏,焦皇后所生的太子高纪必然是淳景帝亲生,否则他们早就回京都支持高纪了。 第219章 散部们最近几个月,听乌千舟放出来的消息,说厥国的燕珈公主乃是当年在狼群中被庆王所救的女子,而那义子宇文练实为庆王与燕珈公主的遗腹子。晓得庆王还有至亲血脉留在世上,年过半百威武不屈的旧部将竟是喜极而泣。 时近年关,本来一干人等照例要借机去挑跖揭单于的麻烦,顺便见见宇文练,正巧路上偶遇一汉女被厥人绑票了。但见那肤容衣饰,非官及贵,身份必有来头,段鸣羽便随手救了下来,与随后打马紧追的谢敬彦和骁牧等人碰上。 夫妻二人遂在小寨的帐篷里住了一宿,次日带了散部头领与段鸣羽一同回晋营。 是夜厥国那边进展顺利,四千晋军趁着诸长小官臣饮酒庆祝之际,将王庭四面围得密不透风。宇文练率先弑了跖揭单于的脑袋,报了杀父之仇,扶持查骕王夺权上位,又在晋朝的托举下,将局面坐稳下来。 二月初三日,厥国与大晋、北契签订不战合约,归还北契四城,从此向大晋四年一朝贡,边关民生和睦往来。兹国萎萎缩缩了良久,见状无奈,只得也向大晋称臣服软,并送王子前往做质子。 二月中旬魏妆先回了京都,次月太子与谢敬彦也回朝,率军凯旋而归。本以为仅那一晚在散部的寨子里,忘了服下避子药,理当无事,谁晓得忽如一日泛呕,接连嗜酸犯倦。寻来大夫一把脉,竟然是提前有了喜讯。 毫无准备的喜脉,这可怎么办才是好呀? 第108章 太子凯旋而归, 淳景帝在京中喜出望外。太子首次亲征,竟与不过二十弱冠的谢三郎一起,取得了这么大的收获, 可谓是捷报连连啊。 谢家果然代出名臣也,不愧为百年陵州谢氏, 先帝诚不欺吾! 此番出师大捷,不仅收拾了跖揭单于, 为当年的庆王报了一箭之仇。还助力查骕王上位,使得厥国从此信服大晋, 至少数年内可以进入休战期, 容边塞百姓休养生息。 谢敬彦还找到了庆王的遗腹子和旧部,堪堪地撇清了多年来淳景帝背上的锅。虽然淳景帝一贯秉承清者自清,但能经过庆王旧部亲自说明, 当年射出暗箭的乃是厥国单于, 于他可谓大快。 重要的是, 太子的身份也澄清了,从此帝后在朝臣与太后面前总算有了足够的底气。当然,为了所谓的天家礼数颜面, 淳景帝没有解释对焦皇后一见钟情的过程, 仍然坚定让人觉得太子是早产。 皇帝为宇文练改名为高练,又举行了祭祖入宗仪式, 封高练为端贤王,将原庆王府赏做京都府邸, 另赐千名奴仆及百顷禄田。 昔年的散部将领们也都年近半百了, 皆可安家赐宅于京都或者籍贯。 只高练在塞外过得习惯, 便求请皇帝赐旨,让他与散部在帮助段鸣羽、鹤初兄妹复仇上位后, 仍旧回北契边关游牧而生。 皇帝酌情思量,欣然允之。 此番出征,谢敬彦立下了显赫功劳,他年纪轻轻已官至四品中郎将,又兼礼部主客司郎中,暂时职位莫须变动。皇帝便加赏了他半年俸禄、十顷职田,另一月的休假期。 鹤初先生经过了天池司门半年多的施针治疗,毒蛊已经清得差不多了,日常皆已能够看清轮廓与颜色。 谢敬彦班师回京那日,她睇一眼马背上男子清挺的仪容,那一瞬间的惊叹与释然便沁入心底。 果然是自己勾勒出的矜贵凌厉谋臣风范,一身气宇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卓秀,令人莫名不敢注目直视。连与他三岁的年龄差都仿佛被这道清气碾过,崇仰之意油然而生。 再看一眼他身旁的少夫人魏妆,鹤初从前听声识人,只觉温柔娇媚。待见到真人站在眼前,竟远比娇媚二字形容得了。女人明眸善睐,姿容绝艳堪称京都无二也,行止间更可见明快利落,才貌兼具。也不奇怪她怎的才来京都,就处处那般殊荣傍身了。 鹤初先生心底的那一丝憧憬或惆怅,自此便荡然消散了,只剩下了衷心的羡慕与祝福。 晓得唯一的兄长不仅没死,还多了个表兄高练,鹤初倍感欣慰。对谢公子表过感激之后,兄妹俩先在瑞福客栈聚了几日,便一同搬去了高练的端贤王府上住。 兹国既已归降,魏妆识破曼陀罗花一案的功劳,却不需要再遮掩了。况且她冬日远赴边关犒军,还险些因此被俘,所幸偶遇了庆王散部,又可当做立下另一件大功。 男郎既都有赏,女郎也要加赏。这次不仅要赏赐,还要光明正大、有理有据地赏,绥太后特颁下懿旨,封了魏妆为馨乐县主。 馨也,既寓意花的馨香,又有品德美好高尚之意;乐则表赞她大方泰然的和乐行止。县主乃正二品的封号,通常只有一品王公大臣们府上贤德的嫡出女儿才予以册封,魏妆得此嘉赏,可谓隆宠光耀非凡呐。 赐封的绶带与章册送来谢侯府上,魏妆双手互搭于胸前,恭敬地领下了赏赐,心里好不畅快。 上回焦皇后本要赏赐县主封号,她就已心动了,只那时的局势并不适宜。眼下过去数月,内平外稳的,能得此殊荣傍身,她乐意万分! 她既授了馨乐县主的封号,就相当于是谢府仅次于罗鸿烁的诰命。今后谁人再敢无事生非、滋事挑衅,那就是无视大晋朝纲,无礼宫中的绥太后,魏妆当场惩戒刮脸都无可置喙,送到官堂上还须受鞭打与广而告示。 第220章 大房的汤氏与姜氏婆媳俩个跪在院中,眼热得都快要冒火了,却还得做出一副恭维恭喜的表情来。 你说她这般姝绝大美人儿,怎就如此好命吧?一入京便把风月不沾、怀瑾握瑜的三郎给迷住了,自个还走到哪儿招人喜欢到哪,什么好事妙事都主动往她跟前凑。 看来今后再拿捏二房不得了! 但魏妆并不准备和俩婆媳作难,她们既想争掌中馈,那就掌去吧,魏妆乐得逍遥自在。 宗主是谢敬彦当着,谢氏的大产业都握在这个俊美男人手中,魏妆吃穿用度精奢考究。白日男人容色养眼,夜里-器-大活好勤快卖力,日子纯纯过得是享受。 至于院宅里那些操心不讨好的事儿,谁爱干谁干去,她专注伺弄自己的花坊,还想趁此时机多赚体己钱呢。 若要说汤氏还有什么能平衡的,却也有一桩。比如大少夫人司马氏生下了个大胖小子。这算是谢侯府长房的曾长孙了,小家伙生下来白白胖胖,肉乎乎的,足有八斤二两重。且并没有折腾司马氏多久,不到半个时辰便顺畅地生了下来。 罗老夫人从上院赶过来瞧,直瞅得那是合不拢嘴啊,当即赏赐了司马氏八匹绸缎、五福首饰,又令打足金银十套送给小曾孙儿做见面礼。 魏妆瞅着襁褓中红润的胖嘟脸,当真爱极了这种小宝出生时的软糯感觉,心知今世果然是多有不同的。 前世乃二少夫人姚氏生下曾长孙在先,自此变得盛气凌人。司马氏不得婆婆看重,多有隐忍,生下的儿子皱小个儿的,哪来这般胖乎喜庆呐。 彼时院里都是妇人,男郎们都在上职,且也不方便进院。汤氏瞧着魏妆那副乐呵的样子,竟然没有半点嫉妒之意——想想自己,这若是二房的生在先,汤氏怕要把牙都咬碎了吞肚里。 一时又想起先前谢莹退亲之事,魏妆才刚嫁进门没多久,就想出个恁周全的好计策。 平日汤氏处处挤兑二房,现在她当上了正二品的县主,竟没反过来碾压,和祁氏婆媳俩各行其是,没对大房摆谱算账。 汤氏想想也觉得自惭形秽,属实是人家老三夫妻俩有这格局,所以能个顶个的出息。 谢三郎二十将出头就已经把官做到正四品,文武兼身,将来怕是比老太傅还要厉害。汤氏再不甘,也只得强改态度,巴结了起来。 偏她又摆不下姿态,依旧酸溜溜地关切道:“眨眼魏妆进门也快满一年了,素日你与老三最是恩爱非常,怎的还没动静?可莫让老夫人久等了。……对了,我那里有几盒上品女子暖宫药材,得空让丫鬟送两盒过去给你?” 老三与媳妇儿缱绻频繁之密,阖府皆知。初从边关归来那天夜里,不晓得个中情形怎么,竟然是把一樽茶几都弄散架了。大半夜的,隔着薄薄的镂空纱窗,窗棱都晃得咯噔一下,掉去了窗缝外头。你说用来睡榻的床没散架,关茶几、窗子什么事儿啊? ——总之其中动静谢敬彦知魏妆知,用她的话说,他那会儿太能撒野了,他却偏还唏嘘她酥腰扭得厉害。讲起来魏妆就悄悄的脸臊,半世妇德毁于谢权臣也。 但要知道,汤氏为了抢占长房曾长孙名额,可是囤了不少补益女子的名贵好药材。但能叫这尖酸挑事的妇人主动送东西,可谓少见。 做人嘛,当然让自己舒坦最要紧了。 魏妆确认没听岔,便不客气地柔声道:“还在断续调理月事,此事非我所能着急,有劳大伯母操心了。那魏妆就此谢过,回头等你送来。” 汤氏:这……嚯,这女子怎么半句也不推脱一下,竟然干脆利落地就收了。还想留着给老二媳妇呢。 但送了就送吧,当做先前对她做的那些种种,给她陪不是了。 ——好在没把落红汤给她用了,让她现在能与老三心意相通,琴瑟和鸣。汤氏自觉也是种庆幸,送得乐意。 * 一晃三月下旬,恰逢这天大小姐谢芸为儿子钟瑜庆生,便请了娘家的兄弟姐妹妯娌们前去凑个热闹。春光大好,在司农少卿府的正院里摆了一张大圆桌宴。 司农少卿府没有什么大是大非,安富详泰、丰衣足食。家公、婆母都是宽厚仁慈人,大凡事务皆要过问谢芸,却不舍得叫她劳动操心。谢芸日子舒坦,去年九月的时候卸了怀,又添了一对千金双胞胎,更是把她将养得珠圆玉润了起来。 是日阳光暖和,那摇篮放在院里晒着,但见一模一样粉嫩的脸蛋,嘟嘟的小嘴巴,可太招人疼了。 大少夫人司马氏还在坐月子,若今日也能来,则必是满院子的婴儿奶香味。 魏妆与谢敬彦看着一对儿小囡囡,谁都移不动脚步。起先两人互相没关注对方,只顾逗趣着小儿,魏妆软糯地说:“好乖,乖宝儿,长得真俊,是可爱的千金璧玉呢。” 谢敬彦呢,一贯冷俊凛绝的男人,竟露出了满目的慈爱护宠来。好啊他,记得对儿子宠归宠,该严格时行峻言厉,时常父子俩坐在书房里做功课,那是肃静得能闻针响。 忽然看见别人家的小闺女,就变脸温和慈父模样了? 魏妆佯作关切地直起腰,嗔他道:“怎么,三郎也想要一个了?瞧你这一脸希冀的。” 第221章 话里的意味两人都清楚,现在并非要孩子的时机。睿儿是彼此的宝贝儿子,前世没能尽全父母之爱,今世都想再在原来的时间段受孕,看能否盼来他的出生。 魏妆心里始终记着睿儿,彼时小小的被抱离开身边,又在罗鸿烁的规训下长成肃谨规步的少年。她多么爱他,却总以为母子之间,怕是因了种种非议而生距离。谁曾想到呢,在她吐血倒下去的那一刻,谢睿发自肺腑地奋力奔向自己,哭喊着“娘亲”。 若能再做一回母子,她要将空缺的时光都补全回来。 过个三年,若能盼到谢睿则是欣慰,若盼不到也就从此释然了。或者便留他在那个时空,有爹爹给他固稳的朝局,再有新帝的英明,应能够安稳地过好一生。 此时离三年还早着呢,谢敬彦若承认喜欢小崽儿,必被她污蔑为背叛。 甚了解女人的字句珠玑。 他噙了唇,做淡漠言辞道:“谢芸是我大姐,疼爱小侄女莫非情理之中。怕是你也想了?” 不自证而反将一军,在套她的话嘛。魏妆心弦咯噔一颤,前世两人本也打算再生一个的,谁知阴差阳错未能足愿,以至于她见了小囡囡就疼爱不已。 她可不想先承认,噎回去:“如何叫‘也想了’,这个也字用得,分明出卖了彦郎本心。说好的三年就三年,我等儿子来了,必要向他告状你这薄情爹爹。” 啧,她重生一回脱胎换骨,逮着什么激他的就说什么。 偏那声彦郎却叫得他耳根发软。 谢敬彦侧倾下宽肩,隔着众人咬了她红唇,低磁道:“就问阿妆你还能毒舌到哪个程度?” 认了自己心里的那份期盼罢,再等等也心甘情愿! 一会儿便开席了,都是家宴,没有外人无须客气。谢芸招呼着大伙儿品尝各盘里的菜肴,又让仆从将两盒食屉往谢府送,说给大弟妹司马氏也尝尝鲜。只道自个司农府虽然官职尚可,然而日常菜肉的品质,在别家府上可未必能见得着。 席间有一盅清炖鸽子汤,汤汁鲜澈香浓,肉味软嫩入骨,本是魏妆从前爱吃的。谢敬彦亲自给魏妆盛,晓得女人近阵子胃口不错。按她自个的说法,必是春日万物舒展,胃口也舒展了起来。 譬如昨儿想吃金雀楼的藕丝酥与果脯,明日想吃炊烟记的烤腊肠,半个时辰前惦记千味居的果酱奶茶,没多会儿又想起了门口鼎京阁的酸辣水煮捞。仿佛这京中的食铺都尽在她的掌握,每天不重样地翻牌。 贾衡可谓东市、西市的来回跑,愣是跑瘦了几斤。奈何三公子就是宠媳妇儿啊,遂只有奉命行事的份了。 往常这鸽子汤魏妆是喜欢的,当下她却闻得胃里一瞬翻涌,跑去耳房呕起酸来。待回来时,竟把粉润的双颊都微微泛了白。 谢敬彦担心她受凉,便命人取来风衣披上,又倒了热茶暖暖。 被谢芸眼尖瞧见,生产过两胎的妇人了,很是敏感。 谢芸雍然调侃道:“都说我那波孕气能传人,我看分明是这对儿小囡囡招孕气。适才三弟妹去吐了么?我看你该是害喜了的发应。” 魏妆听得惊了一怔,她生意蒸蒸日上,时常忙得没顾上其他。仔细思想,才发现似乎胃口变得刁钻,且易思睡,在花坊里早中傍晚都要眯上一小觉。 她已有过一世经验,便警觉起来。莫非是真的有了,那谢睿该怎么办? 魏妆心里提着弦,作含羞搪塞道:“芸姐姐休要取笑人,我与三郎近半年聚少离多,何来突然害喜呢。该是夜里着了凉,见不得油星。” 话说得自己也觉心虚,只按捺着,隔日去到温大夫的医铺里把了脉。岂料大夫收起脉枕,果然笑叹道:“恭喜夫人,确有近两月身孕也!” 竟已有近两月……魏妆想起了边关军营里的日子,今世的谢三身份切换自如,明面人前是沧海遗珠清凛能臣,私下却是贪欢纵爱的大馋狼。 军帐间距不比云麒院,他除却办差夜不归营时,几乎没有一宿容她空缺过。为着怕人听去声息,魏妆既被他疼宠得巅峰迭起,又须捺着嘤咛,好生吃力了得。 或是偶有漏服了避子药,这便中招了? 前世三年才勉强怀上,这说明她身体底子将养更好了,都不知该庆幸还惆怅。 * 是夜戌时,浴缸里漂浮着鲜艳的月季花瓣,魏妆怀揣心事,靠在缸里泡了良久。 一直反复辗转思量。 谢敬彦从翡韵轩的琴房过来,但见她那般,以为睡着了。待上前一看,女人涟涟的杏眸却睁得好生清澈。 朝廷虽给假一月,实则各般事务樊笼堆砌,有时忙得他便宿在衙房里,夫妻已有日子未曾亲昵了。只当她在琢磨花坊的营生,谢敬彦便取来一条锦毯,直接将她裹去了隔间的大床上。 这段时日好吃好喝地将养下来,她倒是哪儿不见长肉,胸襟却越发盈嫩娇满了。叫他一只大掌都包拢不过来,酥柔无边的,分外骄傲撩惹。 男子垂敛浓墨睫羽,薄唇从她耳际蜿蜒而下。缱绻许久后,沉声低语道:“适才可在想我,今夜如何睡得晚了。” 女人重生后明快利落,眨眼当上二品县主,更是脾性拿乔得令人新鲜。 第222章 谢敬彦将来必要再给她攒个一品诰命。其实前世已册封在即,奈何突如其来发生了那场私通误会,将夫妻两世隔绝了一年。重新开始,他并无后悔,只倍觉弥足珍惜,毫厘都要对她呵护细致。 魏妆睇着夫君的清贵温柔,心底软和了一刹。她并没想隐瞒,遂直接坦白了:“近日呕酸思睡,被芸姐姐一番提醒去诊了脉,竟是怀有快两月的身孕了。你说怎么办?” 说来她的月事一向准时,但恰巧二月在回盛安京的路途中,中间似乎有点儿漏红,她便以为葵水来过了,因此都未曾有注意。 ……而且,回京后两人还那般激情纵意过,宝崽儿不会怎样吧? 谢敬彦听得瞬然面露惊喜,连忙将硬实窄腰从旁移开。女人眼眸扑闪扑闪的,招惹怜爱,互相都不约而同想到了谢芸的小千金。 这时如果生下个小囡囡,将来会是彼此的贴心小棉袄,会张着粉嫩的小肉手,唤爹爹和娘亲。谁忍得下心说不要? 谢敬彦克制着激动,唯怕惹魏妆生气,说他没良心断情绝义诸如云云。遂便回答:“听凭阿妆之意,你是我的心肝宝,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么大的事,这么狠的决定,魏妆才不愿一个人扛。总须两个人共同来决定。 她若是知道如何打算,还用得着问他嘛。 她咬着唇瓣,欲哭似笑:“瞧着郎君并不期盼她/他,敢情是个累赘的小骨肉。早早升了正四品官,还获赏十顷良田,怕该找个通房侍妾了?” 满满的威胁。 谢敬彦倒吸口凉气,他宠她都宠不餍足,因舍不得她承迎辛苦,对世间旁余女人绝无兴致。 一时攥住魏妆纤柔手腕,再不想对她掩饰内里的激动。堵上她犀利小嘴狠道:“真想听实话,我求着你生下来,只恐你不愿。但凡是你生的,皆是我谢三的宝贝,今生便留在你我身边,谁也要不走!” 话意虽狠,却分明是卑微的祈求,他郑重地说:“谁也不能保证他是否睿儿,若果真谢睿来了,经我们放弃,便失去了难得的机会。若非睿儿,也总归是骨肉,既选择你我为父母,便是缘分。” 魏妆心跳安稳了,她其实矛盾了一晚,也隐约朦胧出决定。但听谢敬彦如此说更加贴了心,两世发展已然不同,或许就是了呢。 她安慰着自己,又瞥了眼男人冷俊的风骨。他既然把话说到这了,若胆敢再把孩子送走,魏妆便抱着和离走人,半分不犹豫。 她抿唇娇憨道:“就生吧。但口说无凭,必须立下字据,明日我写了送你书房签字画押。” 生怕她睡一觉醒来反悔,谢敬彦揽住那抹温软腰肢,殷勤答:“何用写在纸上,此刻就有笔墨,写在我中衣上,比薄纸更隽永!” 啧,还算识相,越来越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魏妆轻刮他侧脸,得色咬一口:“怕我醒来后悔?事先提醒你,不管生下的是什么,你都要比谁都更宠。” 这话还用着她说?她与孩子皆比他贵重。女人的少腹平坦无波,谢三郎却仿佛已有了感应似的,轻手覆着上去,舍不得松开半点。 第109章 柔和的烛火下, 魏妆取来一件谢敬彦的白绸中衣,笔尖在衣帛上轻盈流畅,一会儿便洋洋洒洒弄出了“保证书”。 女人执笔娟秀灵动, 透着本能的一抹温柔,偏却重生后的脾性与往昔天壤之别, 唯从这字迹里还能找出痕迹。 谢敬彦好整以暇地静候旁侧,只见她娇容严肃, 叫人稀奇写的是什么。 他修长如精雕的手指揩过中衣,仔细阅览, 小楷好几段。用得是上等的徽墨, 墨质如玉,纹理如犀,不仅防蛀耐腐, 还散发着雅淡的墨香—— “兹谢府三公子谢敬彦与魏妆结为契约夫妻, 为期两年, 期间不慎怀上身孕,遂决定生下小宝。现凭此据约定,小宝无论是儿是女, 可随父谢姓, 但抚养权归属于魏妆名下。若婚姻仍在,则夫妻共同抚养。若他日谢敬彦提出将此子送走或任何无礼要求, 魏妆立时可解除婚约,独自抚养孩子, 谢氏诸人不得干涉。 签名:______(印戳)” 她自己已在上面写了名字, 用印泥摁了手印。 若换作旁他人, 这篇字据可谓霸权条约,相当于男方只作相伴寄宿的存在, 对于亲生的骨肉没有归属权。 但谁让谢敬彦深爱魏妆,爱她到了骨髓里。曾以为她算计成婚,无意自己,想疼爱却顾及颜面忍捺着,免得互相为难,愣生生硬是克制了数年。 今世他绝不想委婉! 从谢敬彦穿越过来,拥她俯倒在街心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想过再放手。哪怕最开始口是心非,说甚么既无爱便退亲,容她来去自由。可当听说了褚二中意她,而她要搬出府去住,还有那些个见了她一眼就心动的宗室贵子,谢敬彦如火如荼的醋意便强摁不住。 他与阿妆契约成亲,乃是不让她离开身边的紧迫之计罢,何来和离的那一日? “保证书”上的条款,读来荒谬可笑。 谢敬彦淡哂道:“可要再加两笔,必对阿妆千依百顺,,矢志不渝,海枯石烂?” 第223章 魏妆听得羞恼:“随你。谢权臣怕是面皮都不顾了,但凡前世能把这些甜言蜜语对我说出一半,也不至于睡六七年的书房地铺。” 话说完,两腮绯红地望去天花板。 睡都睡了,自有时间找补回来,海不枯石不烂就休想和离。 谢敬彦信手写下一行,痛快地摁了印戳。夜深人静,便揽着魏妆回床睡下了。接下去十个月,皆须适应克谨敛欲的日子,仔细呵护着她母子。 * 隔日清早,魏妆歇息没去花坊。自从怀孕起,酸软困倦就多了几分,一觉睡醒都到巳时了。 谢莹抱着针线篓子过来讨教针法,望见魏妆坐在院中喝香芋排骨粥,忽而竟捂着嘴巴呕酸,像极了大嫂先前的表现。 细问之下,三嫂嫂果然是有了身孕,当下倍觉欢喜。 说来从去岁秋天起,汤氏就给谢莹介绍起了亲事,先是永乐侯府家的二公子,再是已告老骠骑大将军的长孙等等,有文有武,皆属京都上乘的门第。 谢氏百年风光崇望,且不论与奚府退亲的体面大度——(当然,罗老夫人收下奚府送的两块地可没多客气,但这越发证明了谢府是个可知进退、开明不迂的清贵世家。)——就单论将来谢三公子与少夫人的官途荣宠,能与谢府攀交姻亲可谓沾光也。 去年九月,老四谢宥与甄家六小姐两情相悦定了亲,婚期在今年六月;谢蕊虽然庶出,亲事也满意,乃是个进士科考上来的五品御史丞,御史们素来严谨自律,应为可靠。 就唯有谢莹吧,谁家郎君都不同意。直到了魏妆从庭州府回京,带来了边关宣威将军骁牧的亲笔书函。 他竟是一眨眼,从六品直跃四品了。 冬天与厥国的那场交战中,骁牧立下大功,生擒厥国三员大将,以及领兵截堵了欲逃窜的手握兵权的厥国王室,替太子高纪守住了后防。 太子将战绩秉明父皇,淳景帝听说他乃是前朝有名的边关军武世家,多年为守卫大晋边塞战绩累累。遂提升了骁牧为四品宣威将军,年享粮二百六十石,职田八顷。 这在边军役中实属殊荣,也意味着骁家从此脱颖而出,可以给得起心爱女子更为优渥的条件了。 魏妆要回京都前,骁牧终于豁出去心底的渴慕,托她给谢莹捎带了书信以及一枚雕刻同心结的和田玉簪。 玉簪是他祖母的传承,骁牧留在这时总算遇了送出的机会。 偌大个膀臂结实的武将,竟克敛几分不自信,说道:“骁牧位微,然赤忱于心。或许莹小姐不知有我这号人存在,而我却将她的‘芃儿’之名,念念不忘刻在心间。就是这份惦念,催我拼命攒积战功,只为了能在入京述职时见到她。我不知上回斗妍会她送我牡丹何意,但这次我决定豁出去向她表白,若是她愿意,秋日述职骁牧便正式求娶。若她无意,也望收下礼物,当做我对她的祝福!” 那灼灼的坦诚,在魏妆瞧着很是难得,跟奚四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了。只是没想到,谢莹原来早有表态过,糙莽武将竟愚得看不懂……回京后她便只字不漏地都转述给了谢莹。 谢莹这是在提前缝制衣袍呢,边关的郎将们都块头威武雄健,衣物又要结实耐穿。她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大小姐,可不会操作太难的针线活,又生怕做了之后他穿不合适。 不像三嫂嫂在外能干、争脸面,在内宅亦心灵手巧的,随意给三哥做件衣裳,比那衣铺里卖的都相差无两。 谢莹想在中衣的胸口处刺绣芃草,奈何从未绣过,正前来问魏妆求教针法呢,竟然得知三嫂嫂怀了身孕。 啧,难怪早上三哥出门时傅粉仙颜,神采奕奕,满面春风就跟升了太宰似的。 敢情是夫妻间有了偌大喜讯也。 大嫂进门几年才怀上的谢耀,三嫂嫂还未足一年就有身孕,果然一对儿好生恩爱眷侣。 谢莹也憧憬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得这般泛酸的“烦恼”,针线都忘了问,连忙转身找祖母报喜去了。 * 罗老夫人正在院子里喝早茶,先听了一阵汤氏过来禀告说,谢莹在闺房缝制男人衣裳,怕不知心里藏着谁,拜托老夫人从旁打听。眨眼今年都十九了,再是拖延不得,偏偏她这做母亲的,半句话都问不出来,实在着急。 罗鸿烁正要让人唤谢莹来,谢莹刚巧就出现了,人都还没站稳,叭叭的小嘴先一通形容。 待一听说是老三媳妇儿怀孕了,罗老夫人到嘴边的茶都忘了要喝,茶盏一搁,忙不迭地就过去云麒院里。 第110章 正文完结 罗鸿烁走到半路, 想了想又请了个相熟的太医来到云麒院。最近这些日子,老三与媳妇儿并未怎的消停“动静”,生怕月份小有个什么万一, 还是仔细点才放心。 太医把完脉,拱手赞道:“恭喜恭喜, 三少夫人脉象光滑,往来流利, 胎儿安稳,老夫人且等着好消息吧。” 听得魏妆在旁也默默宽了心, 原本想到先前夫妻的沉浸欢肆, 还暗自有点担忧来着。 罗鸿烁顿时舒展开笑脸,这老大房里刚添个大胖小子,老三房里眨眼也要添丁了。就说今早墙头喜鹊叽喳叫, 原来是有喜讯来报啊! 第224章 老夫人便传话到灶房那边, 吩咐给大少夫人做营养膳食的厨子, 每日多加上一份给魏妆。又私下授意二老爷谢衍,让得空找来了谢敬彦,叮嘱三郎须得克谨些许, 年轻人感情浓郁, 然该忍耐的月份且暂含蓄。 谢敬彦穿着一袭笔挺的银藤刺绣便服,端立在茗羡院书房里, 面上闲雅英隽,心里未免好笑而无奈。前世只知被催着去亲近妻子, 何曾这般当面约束过? 怪只怪这女人释放开来艳冶本性, 娇媚玲珑时能化万物为水, 令人轻易难得善罢甘休。他本就清凛自持,只是数月而已, 何妨忍不过去?口中只作是谢了父亲提点。 二房夫人祁氏更加喜不自禁,打从魏妆进府贺寿的第一面起,别管汤氏如何话里挑刺,她就觉得这必是最合心意与敬彦婚配的女子了。 她盼小孙孙、小孙女可盼了得多久呀,原还怕魏妆服避子药是不肯生,竟真是为了更好地孕育。 这京都所有女子看来看去,唯有妆儿一个最可心了,果然嫁进门以来,般般件件的事儿都顺遂喜人。 祁氏当即大手笔一挥,把东市热闹地段的一间旺铺送给了魏妆,嘱咐她好生将养,万事莫操心,小崽儿最当紧要。 谢府无论哪个房里的送礼物,魏妆都有送有收,何况还是一间价值数千银的旺铺呢。她可爱钱财了。 她心里亦是恋着谢敬彦的,并无杂质。夫妻缱绻的过程中爱意在四肢百骸蔓延,彼此畅通心扉,她并没想过轻易离开他。既是不和离,那么对婆婆的私产就无须客气了,照收不误。 原本祁氏送旺铺的目的,乃在暗示魏妆,只要你将养着,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我有可劲儿的厚礼给你。 可惜妇人却不懂,魏妆开花坊的实际用意,是为了经营心中的热爱,成就她自个儿的价值。魏妆可没想怀孕了就躺着不动,得多无趣呀。前世她忙碌中馈,不休不歇,分娩时亦是轻松的,睿儿奶胖奶胖可招人疼了,多动动更有益于养胎才是。 再说了,簇锦堂最近的生意兴隆,正是该顾及的时候。去岁冬月,她移栽的几株香玉牡丹,马上就可以入市叫价,不仅自己研制的新品种正在进行中,洛阳的呈老花师又送来了几棵好株。还有流落在外的乌千舟,时有从这里那里给她寄回来的花卉或花籽儿,可都是稀罕之物。 乌千舟此举俨然已把她视作知己之交的意味,魏妆前世本就崇慕轩怡居士,对此颇感到荣幸。但却叫谢敬彦晓得了,那狭隙的醋缸子便好生泛酸。魏妆猜着乌千舟既赊了他钱,估摸着得听命于他谢氏宗主,总之就没能有机会再回京都过。 再有褚二也被忽悠去了边关,他倒是把身边可疑的潜在情敌都清理了个干净。 恰好正值今年的斗妍会前夕,每天千金贵女们在花坊里进进出出,利润是滚滚上涨,魏妆哪舍得歇着呢。 然她也是极爱重宝宝的,将清早调整到了巳时过半出门,在簇锦堂忙至下午申时,就等到谢敬彦来接她一块回府了。 魏妆另外又招了个花仆,眼下绮橘与崔翊管理要务,三个花仆分工琐事,崔婆子负责后勤,倒是有条不紊,忙中有序。 与前世多有不同的是,这次怀的身子似乎特别吃力,酸重酸重的。前世也就正常地孕吐了一段时日,其余全是吃好喝好的不折腾。 这次呢,自从发现怀孕的那日起,魏妆便进行了近两个月翻江倒海的狂吐,吃什么呕什么,险些都把胃给翻空了。腰肢也酸涩得像痉挛,让她就是想多在花坊忙碌久一点儿都不允许。 仔细一计算,其实还是宅在云麒院里的时间多。 索性到了孕四月后,这些折磨人的症状就消失了。接下来胃口恢复,睡得也轻松,五月起肚子隆起来一个小西瓜,一直到了七八月,还是不太显怀。正好入冬了,魏妆披一件锦氅,也与怀孕前的身子看着差不多,一点都未臃肿。 除却这方面不同,小家伙别的方面都像极了怀睿儿时的表现。就可喜欢与爹爹娘亲互动了,甚至说比前世还要殷切。 起初刚有胎动时,晨起听到魏妆哼歌,夜里谢敬彦给他念山海经故事,他时常都欢喜得手舞足蹈,戳娘亲的肚皮,好像急着告诉她自己听到了。后面听多了就逐渐变得安静乖软,十分地享受。 还喜欢爹爹与娘亲温柔相处的光景,不晓得怎么的,或许胎儿有直觉,又或许他听力敏觉。每逢听见谢敬彦吻魏妆,或者两人温情脉脉甜言蜜话,也手舞足蹈的乐呵不已。 男人敛了惯常的凌傲,对妻子无微不至,将两世克制着的深情都释放,魏妆心宽体胖,过得如在酥软云层中。又还有个宝子昼夜勤奋值岗呢,这般贴心。 魏妆抚着肚子问道:“乖宝儿,你可是我的谢睿嘛?” 少顷,戳戳戳。 看见肚皮上鼓起了一枚爪印。 夫妻两个对视动静,便越发期盼着小崽的出生了,约莫估有七成的把握应是谢睿。 只不晓得是重生又或全新出生的小可爱呢。 * 这一日,冬月十五,午后下了一层薄薄的雪,簇锦堂的院子里点缀了冰棱子似的,格外有意境。 第225章 魏妆正在缠裹过冬的枝杈,忽地一瞬肚子坠沉,竟是靠坐在了前院的廊阶下。 已然九个月的身孕,她下意识觉得快要生了,连忙撑着地板叫唤道:“崔婶,绮橘,你们快过来!” 谢府上已请有稳婆,还一口气备了三个,两个是祁氏请来的,未雨绸缪提早出生,养着稳婆也好随叫随到。另外一个是老太太备的,为着怕祁氏请来的不靠谱。 结果小家伙急得可以,还未等魏妆忙完回到谢府,竟就挑着她的簇锦堂要生了。 稳婆们并没派上用场,魏妆在院里汗流浃背,崔婆子连忙踮着大脚板就近叫来个产婆,又令儿子崔翊和花仆赶去通知谢府。 未时三刻,谢敬彦正在礼部衙房里处理朝务。大晋朝拿下了厥国,周边的夷邦纷纷感激膜拜,递来朝贡或学习、商谈文书,这其中便涉及到外宾、朝会、翻译、入库等细则,而鸿胪寺的政令制定乃仰瞻于礼部。谢敬彦须将新撰好的廉洁典章标示出重点,下发至鸿胪寺整顿考核。 下午落雪后的光影氤氲,他宽肩窄腰,左手捻一串黑漆玛瑙珠,右手中执笔流畅。想到将要去接魏妆回府,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悸动。 自从得知女人怀孕后,谢三郎就甚少在衙房加班了。两世经历在握,该平的朝局大事已平定,他也是时候该想一想小家。既得来这额外重生,便做想做的,行心中之想行,眷所爱之掌心娇妻,莫再徒留遗憾。 忽蓦然抬头,看见花坊的一名小仆匆忙跑进来,急切地抖着袖子说:“启禀大人,老板娘要生了,崔婆子谴我来告知大人!” 难怪小半天心神不宁。男子搁下笔墨,身影如风二话不说踅出院堂,跃了匹快马就直奔永昌坊而去。 上一次谢睿出生时自己惕厉谋政,这次无论如何也要陪伴他们母子一起! 岂料小崽儿根本等不及,谢敬彦快马加鞭两刻钟不到就赶了来,信步匆匆走进院门的那一刹间,便听见一声婴儿嘹亮啼哭响起了。 还真会挑地方,那般舒坦的云麒院不生,定要在娘亲用来离家出走的花坊厢房里。 莫非念那张“保证书”时也被他听见了,呵。可知又添了一句矢志不渝,海枯石烂么? 谢敬彦噙唇薄笑,然而又觉小崽当真乖巧,赶在了爹爹到之后才生,这是自己的荣幸。 男子凤目熠熠,盛着英气光芒,攥紧手掌平复砰砰乱跳的心脏。 “恭喜了,是个小少爷,大人您快瞧瞧来!”稳婆把小襁褓抱过来给谢敬彦。男人忍着没先看,抱去魏妆跟前一块儿瞧。 但见那襁褓里粉红粉红的脸蛋,红皱皱的皮肤,纤细的脚丫和爪爪。然而小脑袋不及谢敬彦的手掌心大,虽可见秀致的眉眼轮廓,分明却不像谢睿。 睿儿刚生下时有七斤八两重,白嫩饱满的皮肤,小脸蛋比出生几天的孩子都光润,樱桃小口里吐着泡泡,实在漂亮极了。哪里似这个弟弟崽儿,五斤半勉强,皮褶子都皱成了一团。 但虽不是睿儿,心里也仍然好喜爱啊。怎么办,总不能不是睿儿就不欢迎他,当作是老二好了,多看几眼也还凑合。 魏妆倒是不吃力的,不到半个时辰没怎么感觉就生出来了。 苍白的姝美脸颊上还挂着细汗,抿了抿唇,委婉推脱:“……其实,也不是没有好处,比如生得够快,养养就胖了。不过弟弟瞧着好像更像郎君你。” 丑的就像他。 谢敬彦绝艳脸庞浮起冷笑。却像宠爱世间珍宝一样,兜着手端在怀里,愈加自我安慰道:“不过丑归丑,也是丑可爱的。总归是你我的骨肉!” 战力宝宝谢睿,朦朦胧胧中听见,着急地挣扭起来:非也,并非弟弟……子不孝则无以为人,人不孝则无以为国也。因为舍不得娘亲生他辛苦,他实忍了九个月没敢多吃东西。 怎么感觉在被爹爹娘亲嫌弃丑呢? 莫非在选旋涡的时候跳错了,不是原先那个世界的爹爹和娘? 呜呜,历尽周折费了亿点点的力,才能在那么多的小孩中投到这里来的,千万别把我扔掉┭┮﹏┭┮ “呜哇呜哇”,他开口想要解释,一张嘴却被新鲜的空气急速冲涌而来。吓哭了的宝崽儿,发出了震破屋顶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