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鸢》 枭鸢 第1节 《枭鸢》 作者:寿半雪 一句话简介:回草原后她变回无忧的飞鸢 第1章 和亲 易鸣鸢骤然睁眼,呼吸紧促。 她捂着钝痛沉重的脑袋从树边坐起,碧波那头一望无际的草原外是无数巍峨又雄壮的高山。 脚边在风的吹拂下一浪接着一浪弯折,微黄的草发出沙沙的响声,唤醒易鸣鸢的思绪。 长达三个多月的行路颠簸让她眩晕不止,身体散架般难受,整个人几欲昏吐作呕,每过几个时辰必须下车走上几圈,不然完全吃不消。 最近情况愈发严重,就如同这次,只是到河边洗把脸醒醒神,结果一阵天旋地转,她已晕倒在离河边约一百米的胡杨树边。 待易鸣鸢醒来,仰头观察天色之后,她稍稍定心,看样子昏迷的时间不算太久,否则随行的婢女或差役早就找过来了。 许是因为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易鸣鸢这个和亲“公主”都表现得乖顺又配合,所有人都变得对她极其放心,态度也从一开始的严防死守,生怕她趁机逃走,到现在允许她可以独自离开队伍,去到稍远一些的地方。 走回车队的路上,易鸣鸢抬头望向远处的群山,霎时间仿佛看到了庸山关隘之外漫山遍野的火绒草。 隔着摇曳的火绒草,是疼爱她的父母兄长和原始的自由,那里有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易鸣鸢木然提裙迈步,可惜……一切都已成为梦中泡影。 昔日恣意张扬的少女一步一缓的走近车架,离得近了,哭泣中夹杂着抱怨的声音愈加响亮,是一个小太监在哀鸣着此次送嫁惊险无比,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 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四月前匈奴勾结西羌组建了一支军队,如同破风的长箭般在短短半月内连破三城,只差二百八十里就能探击到大邺的皇都广邑。 大邺倾尽全国之力才堪堪险胜,是以无力应付之后的战争。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向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匈奴竟派使臣入广邑觐见陛下,表示愿与大邺休战,并结成兄弟之邦。 只要大邺承诺每年给他们提供缯絮酒面,粟米药材,另外还讨要了一位和亲公主。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是何等的气吞山河,雄镇宇内,而今时过境迁,竟要送过去巨额的礼物和一个女人,实在是奇耻大辱! 金銮殿上主战派与主和派争论了三天,最终还是梗着脖子应了下来,施舍般同意了。 然而难题又出现了——送哪个公主过去? 陛下子嗣艰难,皇后多年无子,只有一个当眼珠子疼的嫡公主,自然死活不肯撒手,闹着要交还皇后金印。 淑妃也育有一个女儿,可今年还不满四岁,实在难当和亲的重任。 照理来说,接下来人选理应出自宗室之中。 偏偏此时,有人想起了大邺那个名存实亡的郡主,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那日易鸣鸢独自面圣,头顶传来压迫感十足的话语,那道声音先是诉说了在朝廷争议中力保下她性命的艰难,望她感念隆恩浩荡,接着言明匈奴人造谋生事,霍乱百年,使大邺尊严颜面尽失。 最后,稍染上些语重心长,令她为万民排忧解难,像从前的父兄为国征战一样,全力效命于朝廷,并叮嘱她永远不要忘了自己身体里流淌的是大邺人的血。 下跪拜伏的少女别无选择,沉默着叩首应下。 *** 易鸣鸢正要提裙上马车,忽然感觉到地下一阵颤动,就如同某一年大邺境内地龙翻身的模样。 所有人骤然安静下来,有经验的当即握紧武器,俯身趴到地上,耳朵贴上沙土聆听附近的动静,他神色一变,“马蹄声很杂乱,不好,可能是截道的!” 另一个士兵闻言却松了口气,抬脚踹上他的屁股,不屑的呸的一声,“这里是构通大邺和草原的云直道,安全得很,怎么可能有小贼流寇,你瞎说什么?” 送亲队伍走的是最宽阔易行的云直道,每隔百里都有守兵夹道护送,穿过邈河马上就要进入草原的范围,几乎没人敢在这个地方惹是生非。 易鸣鸢隐隐有些不安,在此地遇到踏马而来的陌生人终归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她吩咐左右提高戒备,又准备派一支轻骑向前探查。 还没等她说完命令,东西两边的林子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几百个绳套,勒住守在装载着金银粮食的马车旁的兵卒,用大力将他们在短时间内拖入林中,消失不见。 那些随行人员在挣扎间的动作戳伤踢到了马,马撒开蹄子跑向各个方向,顷刻间易鸣鸢的身边大乱,担忧性命的从属只顾自身逃命,来不及分给易鸣鸢半点多余的眼神。 十几个鹰钩鼻凹眼窝,身高八尺有余的胡人操着一口易鸣鸢听不懂的胡语,在众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举起钢刀闯进了人群里。 他们砍人头比砍瓜果还要干脆,被抓住肩膀的小太监没能发出最后一声哀鸣,手起刀落,就被一刀穿过了喉咙,彻底没了声息。 猩红的血液四处飞溅,在地上渐渐汇成一条血河,鲜红充斥着易鸣鸢的双眼,她后撤数步,从袖子中掏出前不久她偷偷藏起来的尖锐匕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细弱单薄的脖颈。 再等等,还没到庸山关,还没到,她暂时不能死。 易鸣鸢脚步急促,短暂的反应后立马伸手拽掉头上繁琐的发饰和最外层阻碍行动的加厚裙衫,以最快的速度开始逃亡。 最前方的两个胡人在人群中搜寻到了她的踪迹,互相交流了一番后,其中左耳坠着银耳钩的男人点点头,朝着易鸣鸢的方向袭来。 他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阴森恐怖,让人毛骨悚然,易鸣鸢只是回了一下头,差点吓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她咬紧牙关埋头向北边跑去,脑后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仿佛下一秒刀就能落下来,她不敢再回头确认对方与自己的距离,只祈祷能够死在离父兄的尸骨更近的地方,哪怕只近一步。 胸膛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易鸣鸢感觉到自己的喉管好像在被世界上最滚烫的火焰灼烧,可即使如此,她也一刻都不能停顿。 远远的,她仿佛听到了骏马的咆哮,汗血宝马扬蹄飞奔,前方一个黑点渐渐变大,马的咴咴嘶鸣也愈发响亮。 易鸣鸢心生绝望,以为前方还有胡人接应,却在下一秒听到了夹杂着马蹄声的大邺官话。 “闪开!” 易鸣鸢下意识闪身躲避,余光里看见马上的男人搭箭在弦,把一张画漆牛角弓拉得如同满月一般,轻轻松松瞄准,下一秒背后追赶自己的胡人应声倒地。 她正欲转身道谢,马上的男人却伸手将她捞起,搂着腰按到马上,易鸣鸢惊呼一声,身后与男人相贴的部分热辣滚烫,不待她挣扎,男人侧身用弓抽打了马屁股,两人在颠簸下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易鸣鸢虽会骑马,但从没有试过这样快的速度,她在马上没有支点,又不想与那人紧紧相贴,只好俯下身抱紧马脖子稳住身形,确保自己不会跌落下去。 汗血宝马在林间疾驰,这匹马像有灵性一般,自己避开了树枝,朝着宽广平坦的地方奔去。 现在已是秋日,易鸣鸢在马背上不久就被吹得双手僵直,浑身哆嗦不止,她感觉体温在飞速流逝,吸了吸鼻子,用尽所有的勇气大喊:“义士,能不能骑慢一点,我冷!” 男人闷声发笑,掰着她的肩膀让人坐直,在马上解开自己的兽衣,“拿着穿去。” 易鸣鸢在呼啸而过的劲风中踌躇,陌生男人的衣物她一个闺阁在室女怎么能用呢? 她咬着下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伸手接过,正起上半身穿好兽衣,将自己包裹于略带粗野气味的皮料里。 “后面有人在追,慢不了,你抓紧点。”说着双腿狠夹了一下马腹,吃痛的骏马立即加快了速度,也让马背上的两个人紧紧相贴。 易鸣鸢浑身肌肉顿时紧绷起来,脸上也泛出羞怯的红晕,男女授受不亲,从前就是哥哥教她骑马,也是站在马旁伸手牵着缰绳,像这样半个身体与陌生男人紧密相接还是第一次。 不过现在是在逃亡途中,即使是心里有再多的不愿与抵触,暂时也只能这样。 她沉下心思考自己当前的处境,听闻草原部落中女少男多,婚配很不均衡,所以很多匈奴男人会南下抢掠,除了粮食以外,最多抢夺的就是女人。 还听说,草原人不顾抢来的女人的意愿,通常是两三个男人共妻,更有甚者,一个女子要被迫服侍四个男人。 身前的兽皮带着一点原始的牛羊膻味,在男人体温的烘烤下温暖着易鸣鸢的身躯,她动作尽可能轻地抽出匕首攥紧,如果身后这个男人是想要把她抢回去当媳妇,她立刻在这里自戕,也不受这等屈辱。 雪亮的匕首泛着冷冷的光,倒映出她果决而悲戚的双眸。 第2章 交谈 不知不觉中,骏马已经停了下来,低头啃食附近柔软多汁的青草。 男人翻身下马,向她伸出一只手道:“你是来我们这儿买卖的商人吗?” 捕捉到易鸣鸢瑟缩的胳膊下想挡但没有挡住的武器,他绽开一个友善的笑容,“这种匕首划不开匈奴勇士的皮肤,柔嫩的姑娘反而需要小心弄伤自己。” 易鸣鸢诧异扭头,这才真正看清他的样貌,男人身形壮硕,身上穿着一件半袖轻裘,孔武有力的肩膀肌肉在举起的动作下显得格外明显,一条绣着展翅欲飞雄鹰图案的褐色布圈挂在肩膀上,加厚了本就雄壮的肩头。 他一头微卷的黑发纷披着,颊边两根穿着红玛瑙珠的小辫编得一丝不苟,没有蓄厚厚的络腮胡,下巴只有一层发青的胡茬,脸部轮廓与中原人并无不同,唯有更加高挺的鼻梁,更加深邃的眼窝昭示着他和中原人的区别,眉下是一双深灰色的瞳孔,在望向她的时候眼神柔软又纯净。 易鸣鸢想了想,斟酌着开口,“我并非行商,而是奉大邺皇帝之命前来和亲的公主……车队中的一名婢女,若义士愿送我到服休单于的王庭,必有重谢。” 说完在马上拱手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真是秃鹫遇到兔子窝,巧得很,我正要来接你们呢!” 听起来他并无恶意,易鸣鸢收起武器,这才松了一半戒心。 男人托着她的胳膊轻轻搀扶到地上,易鸣鸢顺势借力下马,一时间被他手上粗糙又繁多的老茧划得胳膊生疼,于是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自己娇嫩的皮肤,套近乎般问道:“你是胡人还是中原人,是服休单于派你来的吗?” 对面的人松开的手微颤,目光在她胳膊上停留片刻,“我的阿妈是须蒙氏人,阿爸是一个中原人,大单于派我来迎接和亲的车队,并护送到单于庭,没想到让尊贵的公主遇上了流窜的毛古鹿,都是我的错处。” 果然不是纯粹的邺国人,但在这异国他乡能遇到一个能和自己交流的人已经足够幸运了,易鸣鸢点点头,猜测他说的毛古鹿应该是贼寇的意思。 她又追问:“马车要如何找回?那些都是陛下赏赐给匈奴的礼品,如果丢失了,我怕有害于两国邦交。” 易鸣鸢此话一出,却见对面的男人不复之前的柔和,他灰色的眸子危险的眯起,像是要吃了自己一样,凶嗜万分地反问:“你命都快没了,还想两国的邦交?” 男人高大的身影罩下来,一座山似的非常有压迫感,易鸣鸢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惹得他变了脸色,冷风瑟瑟,她单薄的身子忍受不了寒风,抱起手臂尽可能的给自己取暖,“因为这很要紧。” 她强忍着害怕直视对方,呼吸乱了乱,中原和草原之间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曾随着父亲在庸山关住过一小段时间,见识过风沙和严冬。 边关苦寒,更苦的是百姓的生活,匈奴铁骑对他们来说就是架在头上的一把刀,不知何时会掉落下来。 如果由于丢失礼品而惹怒了大单于,让他对中原造成了误解,那首先受难的就是在关塞谋生的百姓。 一个人的性命轻于众人,所以,这是无可辩驳的重要。 “我想我大概是说错了话,美丽的姑娘,野鹿舍山不舍命,獐子舍命不舍山,我还以为你是怯弱的小鹿,结果你是勇敢的獐子,还挂念着大邺的责任和使命,我崇敬你。 马车仆从请不用担心,我的部下会全部找回,他们都是精于追捕的勇士。” 男人眨了眨眼,目光扫过易鸣鸢倔强的小脸,见她伸手解下肩膀上褐色的绒皮想要还给自己,宽阔的手掌将之重新包覆在细弱的身体上,在她肩膀上打了个精巧的结,娴熟得仿佛在心中操练了无数遍那样。 易鸣鸢后撤半步,面上出现一丝警惕,他的速度之快,气力之大,竟让自己没有丝毫婉拒的余地,微微张了张嘴,“多谢。” “等你到了我们转日阙部落,那里有全匈奴最好的羊皮衣裙,你穿起来肯定很漂亮。” 易鸣鸢被他温和的态度感染了,空悬已久的心渐渐轻松了不少,突然发现自己冒昧的没有先问过对方的姓名,忙开口:“还未询问义士叫什么名字。” 男人手指微顿,从绒布上拿开的时候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的耳后,那力度就像亲密的爱抚,但这种触感转瞬即逝,他郑重地看着易鸣鸢的眼睛,“程枭,我的大邺话名字叫程枭。” “枭?”易鸣鸢秀眉皱了皱,没有想通,“枭是一种恶鸟,绝意凶狠,谁给你起的这个名字?” 她话音刚落,就发现对面那人原本隐隐带着期待的眼神黯淡下来,眼皮遮住了一半的瞳孔,“没有谁,那个人早就忘掉了,这是一个好名字,特别好,我很喜欢。” 枭鸢 第2节 易鸣鸢眼眶里装下了三分迷茫,她猜想应当是匈奴语中枭的释义与中原大相径庭,在这里充当了勇猛矫健的意思,于是说了声抱歉后介绍自己道:“我姓白,单名一个缘字。” 以她的处境而言,用假名更为安全稳妥。 程枭脑袋微倾,并不点破,只问了句:“和公主一个鸢?” 易鸣鸢没想到他还知道自己的真名,想来应当是和亲的旨意上写着,便强装镇定,“非也,是缘分的缘,只读音相近,公主也是因为这个巧宗,特意选我做了贴身婢女。” 不远处的马儿吃够了青草,舒适地打了个响鼻,马头愉悦地轻甩,打破了这个僵局。 程枭牵起绳子,往马嘴里塞了一个红彤彤的果子,旋即用宽厚的大手抚摸马儿顺滑的鬃毛,很骄傲的给易鸣鸢介绍:“这是我的好兄弟戟雷,四只蹄子有普通马两倍粗,是整个草原上耐力最好的马驹。” 这是一匹银鬃马,通体栗色,脸部又宽又长,眼神明亮,马肌粗厚结实,鬃毛根根坚韧,脾气热烈,一辈子只认一个主人。 “这样的好马一百年也难得遇到,是四年前我在秩狜山上征服的,你战胜它,它才会把你当老大。” 程枭像介绍自己所拥有的珍宝似的夸耀着戟雷,他大方地邀请易鸣鸢伸手摸一摸马头,和它建立良好的情谊。 栗色的良驹拥有如同它主人一样清澈湿润的眼睛,易鸣鸢在抬手的瞬间改变了主意,她用手捧着马头,脸靠上了戟雷的眼睛,马儿是行客最熟悉的好伙伴。 很久以前她也有一匹小马,那是一匹还未完全长成的枣红马,用最精细的草料和最甘甜的泉水喂养,送到她手里的时候英姿飒爽,油光滑亮,名字叫丹羽。 骑在丹羽身上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很轻松,它是世界上最好的马,载满她在草场上最勃发的时光。 后来……哥哥一贯骑的战马死了,她将丹羽送给哥哥,让它随军出征。 半年之前,原本稳操胜券的守关之战忽然传出全面溃败的消息,将领易丰及其长子易唳弃城叛逃,被前来增援的主帅发现,就地斩杀,割下头颅挂在城墙上示众以为戒。 易家叛国之事证据确凿,陛下仁慈,念在易家男儿终年守在苦寒的庸山关,曾在三十年内五次击退蛮夷,于是网开一面,保留了易鸣鸢郡主的封号。 易鸣鸢的封号本就是陛下为了嘉奖父兄的军功而赏赐下来的,一个名存实亡的郡主空壳,更能让众人铭记易家的罪孽,也使她作为一个君恩的象征,苟延残喘存活于世。 那日出宫的路上,她那从小指腹为婚,易家巨变也未有任何退缩的未婚夫婿匆匆赶来,交还了两家的定亲信物后又匆匆离开,决绝的速度好似她是一碰即染的疫病。 身旁的宫女瞧易鸣鸢可怜,这才悄声告知她的未婚夫婿早已背弃婚约,迎娶了左家的女儿。 而这左姑娘的爹,就是当初割下易鸣鸢父兄头颅的援军首领,她这几个月只顾给亲人写状书鸣冤平反,又深居简出,所以才有所不知。 原来自己现在不只是整个大邺的罪人,还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笑柄,易鸣鸢心中酸楚非常,苦涩的扯动了一下嘴唇,吞下原本想要为他开脱的话。 左姑娘她见过的,是一个极张扬艳丽的女子,曾在大庭广众之下扬鞭想要抽在自己脸上,被拦下后指着她说,“都是因为你那个通敌叛国的爹,害得我哥被胡人砍断了一条胳膊,贱人,我要你拿命来偿!” 得知易鸣鸢不日将要和亲匈奴,她又到访了一次,出言讥讽蛮夷尽是粗陋凶横之人,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沐浴一回,身上永远是挥之不去的腥臊味。 “听我爹说,服休单于已经快要五十岁了,性情暴虐无比,是弑父杀兄而继位的,还有啊,他娶过不知道多少个女人,有草原的,也有咱们邺国人,可惜她们全死了,郡主不如从现在开始猜猜自己能在他手底下活多久吧,反正你在和亲的路上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 易鸣鸢一如既往的垂头不语,用这种方式让对方很快丧失继续讲下去的兴致。 在她心里,服休单于年老也好,克妻也罢,无所谓,这一切都无所谓,她想念北境的雁,不想再做京城的囚鸢。 易鸣鸢眼角滚落一滴泪珠,落到马脸粗短的鬃毛上,又缓缓滴到丰茂的草地上。 “什么让你如此忧愁,是即将进入草原的不安吗?”程枭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伸出粗粝的手指抹掉易鸣鸢的眼泪。 “是也不是。”易鸣鸢直起身,拒绝了他继续帮自己擦泪的动作,自小受到的含蓄教导使她无法向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男子诉说自己饱胀的酸涩和想念,只好抹抹眼泪继续沉默。 天旋地转间她重新被抱回马背上,男人扣住马鞍认真地对她说:“不要哭,马儿能感受到你的哀伤,我们有最醇香的酒,最香甜的奶茶,还有全天下最美丽的风景,草原大好河山,千万不要以愁容相对。” 戟雷载着二人小跑起来,踢踏的马蹄作响,易鸣鸢久未跑马,想念在马上张开双臂的快意感受,那时风穿过她的指缝,眼泪和烦忧全部都能被风带走,通通抛去脑后。 天色稍晚,远处霞光漫天,橘红的日还未彻底落下,漫天的星子就已经能窥见小半,柔和的风播撒自由的种子,静静等待夜晚的到来。 良久,人和马都有些累了,戟雷踱着步子慢走,马头有节奏的一伸一伸,嘎噔声时不时传到耳边,惹得易鸣鸢有点犯困。 她竭力挺直腰杆,控制住自己的脑袋不要向后倒,反应迟钝的想起自己应该维持住作为大邺和亲公主的礼仪和姿态。 不行,不能靠在他身上,哥哥告诫过自己,离男人越近越危险。 没见识过外面风浪的幼鹿全然不知已经走进了猎人的圈套,程枭悄悄收紧缰绳,戟雷就听话的轻颠了一下,易鸣鸢也就这样理所应当的往后倾倒,跌进一个硬邦邦的怀抱。 “我,我饿了!” 受惊的小鹿整个人向前弹起,语无伦次地找能够让自己离开马背上这方寸之地的借口。 程枭见她脸上浮现羞涩的绯红,坏心眼地在身上寻摸一番,佯装讶然道:“我的布袋好像丢了,里面装的是乳酪和肉干。” 易鸣鸢这下是彻底害怕了,上路以来她虽然身上难受,可从没有饿过肚子,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听说林子里有时还有狼和蛇出没,如果失去了食物,会面临很多危险。 慌乱一阵后,她很快定了心神,“我们去狩猎吧,林子很大,不怕没有食物。” 匈奴强弓劲弩,长刀重剑,草原上的男儿从小上马能睡,下马能战。 他们上山入涧如履平地,擅长途奔袭,又耐力极佳,在沙场上所向披靡,更何况是区区觅食打猎? 第3章 山洞 程枭垂眸望进易鸣鸢莹润透亮的双瞳。 和他预想当中没有两样,即使是被京城那座巨大的囚笼束缚多年,她依旧没有改变这般洒脱恣肆的脾性,而这正是易鸣鸢令他深深着迷的原因之一。 他不羁一笑,展示般举起右手,大拇指上赫然是一枚骨扳指,乳白厚重,上面遍布交错的划痕,是射箭时防止虎口被绷裂的护具。 程枭勾手拨动了一下扳指,使其牢牢固定在大拇指与食指的夹角中。 “马背上的汉子天生是狩猎的好手,你更喜欢吃兔子还是鹿,这里说不定还有岩羊。” 易鸣鸢好奇地看着那枚牛骨做的扳指,它的大小看起来跟京城中男子们狩猎时戴的装饰物完全不一样,模样更大更舒展,作用大于装扮。 “兔子没吃过,还是鹿肉吧。”她从善如流地挑选起今日的晚膳,丝毫不怀疑有挨饿的可能,身后男人大胆给出选项的自信让她变得毫无顾虑。 她见识过,也相信游牧民族有优秀的狩猎能力,但没能想象到男人在这方面的优势如此突出,于林中静静搜索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程枭耳朵微动,在易鸣鸢还未听见任何异样的时候就已经张弓搭箭,甚至还能在射箭的间隙腾出一只手来固定住她摇摆的坐姿。 随着手离开她的腰肢,最后一箭也顺势射出。 易鸣鸢下马走近濒死的野鹿,两箭以交错的角度固定住鹿角,入地三分,一箭自喉管而过,横向贯穿鹿颈,这利落手法让她对于男人的骑射技术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知,禁不住赞叹了一声。 “好妙的箭术!如果有机会,能不能教教我?我见过京中最厉害的神箭手,他能在百步外连续射中十七个被抛出的靶子,但我觉得他远没有你厉害。” 程枭收起弓,“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学,随时可以来找我。” “太好了!” 易鸣鸢拍着手欢呼一声,明媚无比的笑容一时将准备掏刀分鹿肉的男人看痴了,他呼出滚烫灼热的鼻息,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担心吓到面前养尊处优长起来的小姑娘。 几个呼吸间,野鹿也终于没了气息,程枭拔出腿上绑着的牛耳尖刀,飞快地剥下一张完整的鹿皮,他剥皮的动作很娴熟,分离皮和肉的时候几乎没有沾上多少血。 易鸣鸢蹲在一旁仔仔细细观察着程枭剥皮的方式,冷不防的被一片尚带余温的皮子兜头盖上。 “给我的?”她双眼发亮,鹿皮很大,恰好可以把她一整个人从头到脚包裹起来,这令下半身裙摆透风,大腿冻得发紫的易鸣鸢十分欣喜。 小巧的脑袋从棕褐色花纹的兽皮下钻了出来,发丝微乱,更衬得人娇美可爱,像新生的小鹿幼崽,有着长生天赋予她的好颜色。 程枭向来自诩自己皮糙肉厚,可此时却担心起自己深色的肌肤会不会透出露马脚的红晕,他猛搓了一把脸,从喉管深处压出一句粗声粗气的话:“嗯,因为你冷。” “谢谢,摸上去真暖和。”易鸣鸢爱不释手。 草原的白日和夜间温差很大,白日可能暖和到只穿一件单衣就够,到了晚上却要穿厚厚的绒毯才能保暖。 这块鹿皮无疑解决了她很大的一个难题。 程枭沿着河水找了三四十几里,都没有看到自己的部下。 “我们先找个山洞住一晚,明天再赶路。”他调转马头,朝着西方的矮山进发,那里有几个猎户偶尔居住的山洞,可以勉强对付一两晚。 路上有程枭沿途刻下的记号,易鸣鸢暂时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方法,幕天席地睡下自然是不可能的,在深夜里强行赶路也很强人所难,所以她没有考虑多久就同意了这个不算提议的提议。 准确来说,程枭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她商量过。 到达山脚后,两人趁着最后一丁点落日的光辉搜寻起能够容纳两个人的山洞,山壁上有数不清的碎石,稍有不慎就会碰落,很需小心。 这里马不好走,极容易被灌木里隐藏的尖刺划伤,好在戟雷是能照顾自己的好马,程枭把它解开,任它去吃草撒野。 死鹿会吸引来凶残的肉食兽,所以他在处理死鹿的时候选择割下鹿前腿上油脂丰富的肉,扛在肩膀上带走。 易鸣鸢轻手轻脚跟在程枭身后走了几百米崎岖的山路,脚底早已酸软不堪,一个不小心被突兀的石块崴到了脚。 将要跌倒之际,她被一个坚实的臂弯扯住了胳膊。 “抓紧我,前面就到了。” 男人单手扛着沉重的鹿腿,另一只手牵住易鸣鸢,不容拒绝地将手指挤入她的指缝,以一个十指相扣的方式。 京城来的小郡主哪里做过这种出格的事情? 易鸣鸢吓得瞪大了一双圆眼,她是绝对不能和除了未来夫君以外的男人牵手的! 像被岩浆烫到一样,她用尽全身力气把程枭烙铁一般钳着她的手甩开,结果没过两秒,程枭复又把她的手攥紧掌心,这下子任她怎么挣,都无法分开了。 程枭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山路难走,滚下去磕石头上会没命,不想死就抓紧我。” 易鸣鸢手上发汗,丝丝缕缕的痒意攀上心头,她从小被教导要端庄识礼,可是几个时辰前策马狂奔的时候,男人在她耳边说草原上长大的人生而热烈,爱憎分明,没有那么多礼教束缚,男女可以是很亲近的朋友,诉说苦恼哀愁,喜悦幸福。 也许匈奴人的生活里,牵手只是很正常的事情呢? 易鸣鸢担心自己大惊小怪驳了程枭的好意,毕竟在难走的山道上牵着她着这个累赘怎么也不算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可即便如此开导自己,她的心仍旧砰砰直跳,像生了急病。 幸运的是这种煎熬没有持续太久,前头的男人很快找到了一个黝黑的山洞,他站在二十步以外,拣了颗大石头往里一丢,确保没有野兽占据以后才带着易鸣鸢走了进去。 “有火把,还有柴堆!”易鸣鸢发出惊喜的声音,这个山洞不仅干净整洁,看上去像是曾经有人住过的样子,而且还保留着一些最基本的生火用具,简直是意外之喜。 程枭点点头,娴熟又快速地生起一个火堆,在野外过夜没有火来保持温暖是很危险的,他借着亮光张望一圈,驱除躲在深处的蛇虫鼠蚁,“把鹿皮垫地上,睡觉。” “可是,我睡鹿皮的话,你怎么办?” 易鸣鸢怔愣,鹿皮不大,卷着睡她一个人已经是极限,可是没有兽皮做垫子,石头上沾染的寒意肯定会侵入身体,不到半个晚上就能得风寒。 “我跟你睡一起。”程枭这么说着,仿佛是天经地义般。 他扯过鹿皮,铺在离开火堆不远不近的一个位置,确保熟睡时不会被冻着,也不会滚到火堆里被烫一身泡。 “不可以,这绝对不行!”易鸣鸢鼻子脸颊耳朵通红一片,她才不要和他睡在一张垫子上! 牵手可以勉强接受,但是睡在一起是真正的夫妻才会做的,他们又不是一对夫妻。 “凭什么不可以,鹿是我猎的,你也是我救的,你不睡,那垫子还我。” 程枭双眼中反映着跳动的火舌,那一刻他就像和猎物僵持的山虎,已经在蠢蠢欲动上前攻击的边缘。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易鸣鸢被注视良久,到最后还是妥协同意了,她用圆润的指甲在鹿皮上划了一道浅浅的痕迹,让鹿皮分成两块大小不同的区域。 先指着大的那块说:“你睡在这里。” 枭鸢 第3节 又指着偏小的那块说:“我睡这里,我们都不要超过这条线,能接受吗?” 程枭:“可以。” 解决了睡觉的问题后,他走出山洞削了几根树枝,去掉树干上的青皮后放在一旁,从衣裳里掏出一把小弯刀将鹿肉分成大小均匀的小块,接着挨个穿到树枝上。 当易鸣鸢正思考着男人身上到底有多少把刀的时候,手上突然被塞入一把肉串,紧接着她的手被牵引到火堆的正前方。 “像这样转,要慢。” 比起递给易鸣鸢的食物,程枭处理自己的那份肉就不这么仔细了,他用剩下的树枝搭了个支架,将还剩下许多肉的鹿腿整个架在火上炙烤,这样等到最外层熟的时候就可以切下来吃了。 易鸣鸢按照他教的烤着新鲜的鹿肉,丰润的油脂被烧化,滴在火苗上吱吱作响,不久山洞中就飘荡起诱人的肉香。 “好吃。”她沾上程枭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来的香辛料,刺鼻的气味她从未尝试过,可嚼咬下去的瞬间却出奇的美妙。 易鸣鸢胃口不大,吃到最后有些发撑,男人很明显高估了她的饭量,最后两串烤的快要收干的鹿肉没法下咽,被收进了身旁人拿出的布口袋。 饭饱之后已是深夜,气温骤降,易鸣鸢抱着手臂第三次尝试入睡,依旧被刺骨的寒意拉回了梦外的世界。 她躺在地上缩了缩脖子,没有程枭那样强健的体魄,也没有可以御寒的裘衣,从山洞外吹进来的寒风无时无刻不在钻入她的骨缝,敲击她的精神。 “睡不着,冷?”一个手掌的距离以外,程枭似乎被她的动静闹醒了,嗓音带着不知缘由的沙哑,低声发问。 易鸣鸢嘴唇翕动,她在求助和被冻死在这里艰难抉择了一秒,当即诚实回答,“我很冷,非常冷。” 听说树叶可以保暖,就在她以为男人会走到林子里给她找一点枯叶铺在身上的时候,她却在火光中看见那人动手解开了裘服,留出正好能塞下自己的位置,唤她:“过来,我们抱着取暖。” 抱着取暖。 四个字在易鸣鸢脑内炸开。 第4章 注视 “我们怎么能抱着睡呢?我,我们公主是要嫁给服休单于的,作为她的贴身婢女,我自然也不能和外男有过多接触。” 易鸣鸢一本正经地对程枭解释。 “无意义的坚守不如扔到狼嘴里去,你不过来就等着被冻死,没人管你。”程枭磨牙凿齿,眼里瞪着一腔怒火,说完负气背过身去,竟当真不再理她了。 易鸣鸢呆住,随后脸色难看地站了起来。 不就是取暖吗,她出去捡点叶子披在身上,再团缩在火堆旁,照样也能热烘烘过一晚上。 她抱着手臂走向黑黢黢的洞口,越靠近外面风越大,离洞口只有几米的地方更是寒冷如冰窟,易鸣鸢脚步踌躇,思考要不要冒这个风险。 “胆大的羔羊!”正在她犹豫的时候,身后传来男人怒极的咆哮,电光火石之间她就被塞进了火热的裘衣之中,男人甚至用一根皮绳将她绕着腰扎了起来,把两个人固定在一块。 胡渣的摩擦透过发丝,直愣愣接触到易鸣鸢的额头,她竭力摆动手臂大喊:“你放开我,放开我!” 程枭抬手按覆在她的后心,感受到如同冰块的温度后立即皱起眉头,给她搓了搓,“冷成这样,不许动。” 易鸣鸢被他绑在怀中,根本踩不到地上,只能任由他的臂膀箍住自己的身体,对自己上下其手。 她惊惧到了极点,眼里闪出泪花,“不许摸我,别摸我,求求你……” “你冷得像冬日的特诺泉,我给你搓搓,不是摸你。” “就是在摸我!” “放你娘的屁,我想摸你早摸了,用得着这样?” 易鸣鸢气急败坏,攥着拳头在裘衣里捶打男人的胸膛,但力气限制,最使劲也像小猫挠一样,程枭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喜欢得紧,反手曲起她的腿,把鞋子脱掉,将小巧的足抓在自己手中。 暖融的体温从男人的手传到易鸣鸢的脚上,她僵硬的脚趾逐渐恢复了知觉,全身上下也因为方才的扑棱回到了正常的体温,甚至还有点发汗。 她感觉自己现在像个包袱皮一样挂在程枭的身上,上下相贴,亲密无间,她能感受到他坚实的胸肌,还有梆硬的腿骨。 程枭抱着易鸣鸢躺在鹿皮垫子的正中间,锁住她的腰肢和肩膀,强迫她面向自己侧躺着,“睡觉,我不动你。” 易鸣鸢抵抗不得,愤然闭上双眼逃避,却时刻保持着警惕心,要是程枭真的想动什么歪心思,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反抗到底。 可是过了约莫半个两盏茶的时间,拥着她的人仍然没有任何行动。 一整天奔波的困倦感袭来,源源不断传到身上的热意使她昏昏欲睡,易鸣鸢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清醒,可她太累了,一番天人交战后没多久还是抵御不了疲乏,被拖进了梦乡。 等到她熟睡以后,头顶假寐的人骤然睁开双眼,灰蒙蒙的眼睛在夜晚看不分明,他小心地用手拨开遮住怀中人脸庞的发丝,盯着她薄润如花瓣的嘴唇不作声。 耐心的等待了这么久的时间,程枭还是血脉偾张,浑身如同被焚于烈火,某些难以启齿的冲动一点也没冷静下去。 不该吃鹿肉的,太燥了。 他想低头凑过去贴上梦寐以求的唇,中原卖的话本里写,要用灵活的舌头舔开唇缝勾缠翻搅,离开之时还要轻嘬一口,发出意犹未竟的水声。 亲吻是什么感觉? 程枭被纷乱的想象纠扯,到底还是没有真的付诸实践。 他没有睡意,垂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易鸣鸢的睡颜,就这样看了一整个晚上。 *** 第二天清晨易鸣鸢醒来,她缓缓睁开涣散的眼眸,猛然发现自己原本蜷缩抵在男人胸前的手转为了拥抱的姿势,这导致自己的胸脯和对方的没有一丝距离。 非但如此,她衣衫半褪,肩头的白嫩都露了出来,低头一片春光。 “你对我做了什么!”易鸣鸢说话间,感到嘴里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酥麻肿胀,下巴摸上去酸酸的。 贞洁对女子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她在这里被……那她和亲的使命岂不是全都完蛋了!? “什么都没做。”程枭不明所以。 “你这个无耻之徒!浪荡子!你要是什么都没做,那我现在怎么这幅样子?”她及时抽回双臂,捆绑着她的皮绳经过一夜,已经有点松了,她极力钻出,不想再和他抱在一起。 程枭不解,他确实什么都没有做,这不是谎话,“你什么样子?” 易鸣鸢羞耻到抬不起头,她赶忙拉好衣裳,退到角落里抽泣,“我的衣服,还有我的嘴巴,这不是你干的还能有谁?” “你睡觉乱动,它自己掉下来了,至于嘴,鹿肉不好啃,你又烤得硬,腮帮子痛不正常吗?还有,你到底在怀疑谁的床上功夫?我可是大单于最看重的马洛藏,要是真的对你做了什么,你可不会这么早醒过来。” 男人山似的身躯压下来,双手撑在易鸣远身侧逼近,强势又危险,她怕得呼吸都停了,脑中一团浆糊,缩着身体避无可避,后背已然碰到了石壁,“对,对不起,我冤枉了你……” 程枭救了自己,还帮了自己这么多事情,她却不分青红皂白睡醒起来就逮着他骂,真是太不应该了。 程枭目光上移,看着她的发顶大度的说:“我不怪你,但你要给我赔罪,送我一样东西。” 易鸣鸢擦掉眼泪,好奇地问:“什么东西?” 她身无长物,首饰玉佩一概没有,想不出任何能够用做赔礼道歉的物件了。 “在我们转日阙部落,有一种布料要加入头发,”程枭捻起她细腻顺滑的发丝,放在鼻子前轻嗅,“你的长发很柔软,像中原商人卖的丝绸一样,给我一小把,我就原谅你。” 他嗅闻的动作涩气十足,让易鸣鸢看得脸红心跳,仿佛闻的不是头发,而是她本人一样,她扯回自己的头发,用匕首割断一小撮,乌黑发亮的发丝摊在她的手掌中,被递到程枭面前,“我给你就是了。” 虽然……头发是不能随便给出去的,但是既然是说好了缝在布料里,她也不好再拒绝。 程枭收了她的赔礼,包起来放到腰间的夹层里,一根都没有落下。 小插曲过去后,二人又要重新骑马上路,戟雷很好找,只见程枭吹了个抑扬顿挫的口哨,踢踏的马蹄声不久就从深林中冒了出来。 易鸣鸢站在高大的马腿边,戟雷生得太大,比普通马驹高上许多,靠她自己踩马镫无处借力,是上不去的,她以为程枭会像昨日那样拉自己一把或者掐着腰把她抱上去,谁知那人站在她身后,什么举动都没有。 她几次翻身都没成功,急得脑门上都生了一层细汗,戟雷被拽得烦躁了,还闹脾气般踢了两下腿,动来动去,这下变得更难上去了。 “我上不去,帮帮我吧。”易鸣鸢再三尝试还是失败,不得已扯了下程枭的袖子。 “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拉我一把,或者……托着我上去。”她不想用抱这个字,因为这样显得亲昵又暧昧,而她是没有资格与除了服休单于以外的人亲昵的。 程枭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是易鸣鸢很少能在京城中看到的爽朗笑容,“现在不怕我摸你了?” 她咬着下唇,受了这明晃晃的打趣,确实是自己有错在先,程枭心里有气也是人之常情。 可下一秒,她整个人腾空而起,被带着一起翻上了马,低沉的嗓音染着笑意,程枭从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行了,不逗你,脸皮这么薄。” “我们今天去哪里?”易鸣鸢对这里的路并不熟悉,她看过大致的地图,但草原深处的结构一直以来对中原来说是个秘密,很少有人能探查出来。 游牧民族的保密和反探查能力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强悍。 程枭双手穿过她的腋下勒紧缰绳,将她固定在胸前,“再沿着水泽找一找,如果还是没有踪迹,我直接把你带回转日阙。” “好。”这样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她可以直接去单于王庭,只是可能和车队不能同时到达。 金银粮食好说,晚些并无什么不妥,只是和亲队伍中有两个会匈奴语的人,是自己所需要的,如果没有人将她的话转述给服休单于听,那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恐怕会出很大的问题。 易鸣鸢微微侧目,要是王庭中也有像程枭这样官话讲得如此流利的人就好了。 此念一出,她变得有些沮丧,才一天的时间,她已经开始对程枭产生依赖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左姑娘的话对她而言,并非全无影响。 在来的路上,易鸣鸢无数次想象过服休单于的模样,没有人给她画像,他们只说服休单于二十四岁时就杀了自己的父亲,二十七岁杀光了所有的兄弟,是一个暴虐的人。 草原很广阔也很秀美,天高野阔,就好像所有的烦恼到这里都会消亡,可是离匈奴越近,她的心情就越忐忑。 她期待回到曾经和家人生活过的北地,害怕将来的未知生活,程枭的出现无疑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开始,但同时她又在畏怯这个美好的开始是黄粱一梦,王庭中等待着她的是无尽的深渊。 “程枭,你能不能跟我讲讲,服休单于是个怎么样的人?”风声猎猎,程枭略微卷曲的发丝不时飘到她的面前,两根辫子上鲜艳的红惹得她有点手痒。 “大单于很威武,他的力气能劈开厚盾,他的牙齿能咬穿最难啃的骨头,他是我们所有人眼中最厉害的马洛藏,”程枭顿了一顿,“马洛藏也就是你们邺国人说的英雄,勇士。” 易鸣鸢打了个寒战,伸手抓住在眼前乱晃的玛瑙珠子,这给了她一点安全感,“那他长什么样子,为人如何?” “你不会喜欢的,我说了你又要哭,就不告诉你了。”程枭的语气听上去有点不耐,止了这个话题。 他没再给易鸣鸢继续发问的机会,策马扬鞭,骑得快到让她几乎看不清身边急速后退的景物,自然也不能再开口说话了。 这样的问题令人恼火,他不爱听。 大约走了五六十里,还是没有看见任何人,易鸣鸢干涩的嗓子开始抗议,距离昨日饮水已经有近七八个时辰了,她的喉咙需要一点水来滋润。 还未开口,程枭就停了马,“吃点东西休息,你大腿疼不疼?” 他不问还好,一开口提醒就像点开了易鸣鸢的知觉一样,她下马动了动,发觉自己的腿心剧痛无比,剧烈的摩擦让长居于京城的娇女吃尽了苦头。 她低头检查,暂时没有发现血迹,只是如果再这样下去,流血是必然的了。 程枭将她安顿在一块巨石旁,留下了戟雷和一支水囊,还有昨夜没吃完的鹿肉,“我去找找附近有没有草药,很快回来。” 易鸣鸢乖乖点头,亦步亦趋地跟了两步,嘱咐他小心,又得到了一块牛乳糖。 她撕开纸包,把乳白色的糖块塞入口中,又灌了一点水,静静在阳光下等待。 枭鸢 第4节 可是等了很久,程枭都没有回来。 第5章 剖白 白云聚了又散,她看到一只鹰划破天际,往这个方向飞来。 继续等待了一盏茶的时间,程枭还是没有现身。 易鸣鸢觉得身边愈发寂静,吞了吞口水,看向一旁低头吃草的戟雷,这里应该离庸山关很近,如果她可以骑走戟雷,按照它日行千里的速度,不到半日就能到达。 她攀上巨石,这个高度正好能让她自行上马,不再需要程枭的帮助。 可当她抓起缰绳的时候,又犹豫了。 她甩甩手走了以后,那群还期盼着归家的随侍宫女,太监士兵怎么办,易家的名声怎么办? 没有护送和亲公主到服休单于手中,送亲队伍所有人必死无疑,易家满门忠烈,已经被冤枉通敌叛国,如果再加上一个逃跑的和亲公主,怕是真的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还有程枭,他的任务是迎自己入草原,若没有成功送达,不知道单于会不会治他的罪? 粗粝的缰绳早已被程枭手中的茧子磨得毛了边,易鸣鸢掉下一颗清泪,难过到无以复加。 她一个人死可以,不能拖累其他人。 程枭回来的时候,远远看见易鸣鸢坐在巨石旁,正悄悄掀开下裙观察腿间的伤势,他踌躇片刻,转身向上一抬右臂,手上的鹰便褐翅大展,拍着风腾空飞起,昂头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 易鸣鸢听到叫声,慌忙盖好裙子,一抬头就见程枭步履沉重地走了回来。 “怎么了,没找到草药吗?没关系的,只是破了皮,回去养一养就好。”她以为程枭是因为没找到疗伤的草药所以才这样,单纯的安慰道。 程枭目光在她的发丝和眼眸上流连,“不,我找到了你们的车队。” “那……是好事啊。”易鸣鸢话是这么说,可心中不可抑制的出现了一汪酸涩,她还以为能在无垠的天地间多放松一会。 到了单于庭,会有很多她不想面对的人和事。 程枭深吸了一口气,他上手扳住眼前人的肩膀,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比大单于更年轻,力气更大,拥有更好的箭术,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易鸣鸢懵了,“什么……” “我对你动了情,生了爱,想要和你度过一生,我对日月保证,”他说着举起拳头起誓,“此生只钟意你一个女人,把你当天上的月亮奉为独一无二。” 月亮和太阳在匈奴的信仰中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他们崇敬日月,尊为神明,这是最重的誓言,至死都不能违背。 一股难以言喻的窘迫跑遍易鸣鸢全身上下,她挥开程枭的手,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义正言辞的告诉他:“这是私奔,是叛逃,我是和亲赏赐中的一部分,只能跟着公主入单于庭,你太天真了,像我这样的人哪里有的选?” 出乎意料的,男人并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行为,他不问易鸣鸢强求一个结果,停止了痴心妄想的剖白,温驯得像一头被狠狠敲打过的狼,“我懂了,我送你过去。” 接下来的一段路两个人走得沉默又缓慢,虽然原因迥然,但对于离开对方的抵触心情是相同的。 易鸣鸢目力很好,渐渐放大的人群影子和马车让她心生绝望,脚步萌生了退意,她扣了扣胡杨树的树皮,“程枭,我知道这样说话很冒昧,但我们将要分别,我能再问你讨一颗牛乳糖吗?用更多的头发来换也可以。” 她以前很喜欢吃糖的,金丝琥珀糖,牛乳蜜糖,还有各类果糖,无论什么奇巧的样式,独特的味道她都来者不拒,只是后来再吃糖,嘴里怎么样都是苦的,混着眼泪难以下咽。 难得能尝出来的一点点甜味,就让她斗胆带走珍藏吧。 程枭从怀里摸出一颗小小的糖块,却不让易鸣鸢碰,自己撕开捏在手里,“张嘴。” 易鸣鸢想说交到她手里就好,可刚要说话,就被一张带着牛乳味气息的嘴堵了上来。 糖块被渡了过来,柔软的舌头刮过她口腔的每一寸角落,攻城掠池般搜刮掉所有的津液,只留下了一颗半化的牛乳糖聊表安慰,男人甚至还未雨绸缪的用大手掐住她的下半张脸,强迫她打开牙关,被亲得嘴角水光淋淋。 易鸣鸢掰着他的指关节,口内猛力咬下。 霎时间,血腥味在二人口中弥散开来,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是奔着咬断他舌头去的。 程枭吃痛,刚松开手,易鸣鸢就第一时间吐了嘴里的东西,当场甩了他一耳光。 “混蛋!” 嫣红的绯色在亲吻时攀上了易鸣鸢的眼角眉梢,她捂着双眼呜咽不止,恨不得将这个放肆的家伙千刀万剐,乱棍打死。 从没有人对她做过如此无礼的事情,就是在最落魄的时候,被人上门刁难嘲讽,遭人辱骂欺凌,都没有现在难堪。 易鸣鸢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她越哭越急,哭得狠了,竟有点呼吸不畅,生生把自己憋得满脸涨红,几乎要背过气去。 “你别哭,抬头喘气,吸气,快吸气,” 程枭顾不上嘴内的伤口,卡住她的下颌角使她仰头,想让她得以平复杂气息,却被推开狠狠瞪了一眼,素来柔声柔气的声音染上一层冰霜,“别碰我。” 易鸣鸢扯开脖间领子的缠绕努力调整喘息的节奏,过了许久才渐渐平稳下来。 程枭清楚的看到她眼里嫌恶的目光,他完全按照话本上写的那样行事,以为会获得一颗完整的芳心,现在看来却弄巧成拙,他自知冒犯了易鸣鸢,愧疚地说:“野兽的伤口在外头,我的歉意在心里。” 他恶狠狠抹去嘴边残留的血迹,回去就把那些胡编乱造的烂书都烧了! “念在你救过我的份上,这件事我便不再追究,但请阁下从今往后不对任何人说起,忘掉它对你我二人都好。” 易鸣鸢冷着一张脸,说完后,她迈着步子继续往人堆里走去,过脚踝的草并不好走,一脚浅一脚深的,有时还会踩到石头上,需要提着裙子注意脚下。 好半晌过去,扭头发觉耳边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另一道声音已经在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抬起的脚僵在半空,若有所感地往回看,只见程枭骑在马上,看到她回头便向她比了个手势。 那是让她自己继续往前走的意思。 易鸣鸢吐出一口浊气,眨了眨酸疼的眼睛收回目光,坚定地阔步离开。 “所以你心里其实是想选的,对不对?” 易鸣鸢陡然扭头,直直对上男人的眼眸。 在没有情绪的时候,那双灰色的瞳孔显得淡漠凄冷,她这才知道,初见之时的柔和完全是程枭的刻意为之,不待她想好应对之语,他就策马回身,一头扎进了深林中,再不给她回答的机会。 “我们还会再见。” 程枭似乎不是在为先前未尽的话题追究一个答案,他走的急,再见的尾音被马蹄声踩得支离破碎。 “公主!您总算回来了,有没有受伤?”一个婢女在歇脚时余光瞥到了易鸣鸢的身影,喜出望外跑来她的身边。 老天保佑,人回来了,他们也不用被杀头了! 易鸣鸢摇头,“没有,只受了点风,夜里很冷。” “那公主有没有遇到什么人?”婢女斟酌着开口,“比如猎户,或者牧羊人之类的?” 她扫视了一遍易鸣鸢全身,没发现什么异状,但还是不放心的问了一嘴。 “放心,我没被抓到,一直都是一个人。”易鸣鸢清楚,如果在此时说出与一个男人共度一夜的事实,无论她有没有失身,都会有人直接上手把她杀死,然后重新选一个女人改名换姓,这也是程枭奔马离去的原因。 在这一点上,他还是很妥帖的。 “你们是怎么被聚到一起的,被胡人冲散后发生了什么?”易鸣鸢回到车队之中,张望一圈后问道。 婢女:“回公主的话,有一匹精锐部队如神兵天降,赶跑了胡人,将我们送到这里后便离开了,领头的人说要去找他们的头羊,让我们沿着这条大路再直走三天两夜,就能到了。” 都走了? 易鸣鸢蹙眉,不是说护送到王庭吗? 她暗觉蹊跷,但无人答疑解惑,于是歇了心神,不再想了。 在外面睡了一夜,出过汗又未经梳洗,易鸣鸢松懈下来之后顿感身上粘腻,她整了整衣裳,忽然在腰间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对婢女说:“赶紧去给我找一件干净衣裳换上,再烧些热水来。” “是。” 她坐回到马车上,确认婢女已经走远,从腰间取出牛乳糖块攥在手心中,不知该哭该笑。 婢女过来回话的时候易鸣鸢正握拳倚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紧绷的弦放松后所有的倦怠走遍了她全身,坐着就能睡着。 一睁眼,刺目的红色嫁衣被放到她面前,却一点儿也令人感觉不到温暖,只有恶寒与恐惧。 “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易鸣鸢脱下鞋子,露出脚后跟被绣花鞋磨出的小伤口,“给我拿瓶伤药来,走了一天,很疼。” 婢女收走她换下的衣物后没有立即去找上药,而是和几人聚到一起翻看她穿了一日的衣物,窃窃私语无休止,易鸣鸢悄悄掀开帘子,看到婢女冲她们摇了摇头,悬着的心落到了地上。 如果不向他们证明自己在野外始终是独自一人,没有受到胁迫和玷污,他们恐怕会派嬷嬷过来使出一些特殊手段检查她是否还是完璧之身。 讨要伤药也在她的计划中,让人看到自己行走整日的证据总好过一直不明不白的被猜忌着。 易鸣鸢接过瓷瓶,挥退了想要帮她擦药的婢女,清凉的药膏抹在大腿内侧,带起了一股痒意。 车轱辘滚地的声音又重新响起,三天的时间在赶路和休整中很快过去。 他们到了,眼前也确是红绸飘舞。 但如果易鸣鸢派人逐字翻译角落里的符号,就会发现这里并不是单于庭。 而是——右贤王庭。 第6章 婚仪 易鸣鸢从车架中钻出,看到高耸的木架上画着鲜艳的色彩。 上头插着无数牛羊鹿的角,顶部是一只张爪展翅的雄鹰,呈现跃跃欲飞的姿态,旁边对称的两撮天驹白鬃作的缨子随风摇摆,整个像苍穹一样笼罩下来。 脸上涂了彩漆的匈奴人点燃十几个被架起的炉火,往里面洒了不知道什么东西,溅起漫天的火星子,嘴里同时念念有词,慑人极了。 转日阙部落比想象中占地范围更大,一道门之后是一道小一点的门,把守并没有这么多,大部分车辆马匹都被留在了外面,进来之后能看到一座接着一座的塔楼,塔楼之间是白色的毡帐,与寻常二进的四合院差不多大小。 咒语般的动静从四面八方传来,易鸣鸢携两个随侍被放了进来,其余的人都被阻拦在了外头,其中一个懂匈奴话的小官不服,用匈奴语大肆争辩了一通。 这里是草原,没有人再遵照他们从前的规矩和王法,强行反抗只能换来被拳头打晕的结局,那小官最终愤懑的回到她身边,“公主,他们说按照匈奴的规矩只能进去三个人,真是岂有此理!” 虽然是秋天,但临近中午的太阳依旧像火球一样散发着热,这里四处没有遮蔽,连拿几片叶子挡阳光都做不到,易鸣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进去吧。” 很奇怪的是没有人来迎接,部落中所有的匈奴人都在忙碌着什么,穿着各类兽皮的男男女女扬起他们的上肢从易鸣鸢面前走过,边跳着粗犷彪悍的舞蹈,边摆动拿在手里的鼓乐。 挂着笑脸的匈奴女子有节奏地敲击皮鼓,她们敲完后每人手里拿起一样匈奴的首饰,示意易鸣鸢不要躲避,将东西挂到她的身上。 佩有透雕铜环的腰带包裹住易鸣鸢不盈一握的腰肢,在摇摆中发出碰撞的脆响,耳坠被摘了去,换上了嵌着琥珀的银耳钩,丰富多彩的多宝珠串被戴在了她的脖子上,另外还有一条绿松石额饰坠在眉间。 她们撸起易鸣鸢的袖子,拿着臂环想要给她扣上,京中闺秀露出小臂都被认为是不雅,易鸣鸢心生抗拒,但没能拧过力气奇大的匈奴姑娘,再看看她们不加遮挡,随意裸露的小腿,也就释然了。 一套下来易鸣鸢感觉自己像是个被过度装扮的布偶人,身上满是带有匈奴色彩的饰品,隆重又声势烜赫。 突然,四周回荡不息的唱咒停顿了一瞬,紧接着猛地变响,给易鸣鸢穿戴的匈奴姑娘们围着她发出声嘶力竭欢呼般的声音,拥簇她走到这个部落的正中央。 枭鸢 第5节 王庭中间的位置没有毡帐,是一个能容纳下几百上千人的空地,光秃秃的土地上燃着一个比人还高的篝火堆。 距离火堆十步远的时候,易鸣鸢感受到了能将人焚烧殆尽的热度,她后撤几步,想要躲一躲,又被人用肩膀顶了回来。 无奈之下,她只好忍受着高温,站在原地不动弹。 篝火前供奉着牛羊肉和鲜果面人,黑色的浓烟往上空腾起,聚成一小片云团。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戴鬼面具的女人,她所穿的长袍前后及袖上缝坠着黑红色的长布条,时而张开双手仰天祝祷,时而躬身弯腰低头唱咒,伸开手臂时,中间长两边短的彩条呈倒扇状,如同一只展开双翅的飞鸟。 在无数布条之中还有大小各异的铜镜和铃铛反射着篝火的亮光,易鸣鸢的眼睛受不了这种刺激,抬起胳膊挡了挡。 她猜女人是这个部落的萨满,在进行一个自己看不懂的仪式,萨满的唱词似乎到了尾声,语调变得低沉幽微。 在易鸣鸢悄悄挪开步子想要离篝火更远些时,那萨满倏的用手指沾上祭品中牛头咽喉处快要凝固的黑红色血液抹在她的脸上。 所有人的声音在此时亢音高唱,“嘿吼!嘿吼!嘿吼!” 易鸣鸢茫然无助,没有看到另一个跟她一样身穿喜服的匈奴男子,猜测服休单于对她这个从京城送来的“礼物”并不重视,所以才这样晾着她。 萨满结束了自己的吟诵,将她扶到上首的狼皮座位上安顿好,“坐,看。” “坐在这里看你们表演吗?”萨满会简单的大邺话,易鸣鸢趁她离开之前抓紧问,“你们单于什么时候出来?” “对,看。”萨满面具后的嗓音闷闷的,先回答了第一个能听懂的问题,至于后一个,“蝉?” “单于,就是你们的首领,最强壮最厉害的那个。”易鸣鸢解释不通,直接上手比划。 萨满这下看懂了,她回答:“首领……头羊,快。” 那就是很快就要出现了,大概是出门在外还没有赶回来,易鸣鸢点点头,那她再坐着等等吧。 小官和婢女在下方急得跳脚,按照陛下的指令,他们应该先见过服休单于表明来意,再移交所有的金银粮食,这样他们没几天就能回去了,只留和亲公主和几个奴仆在这里。 可他们现在非但见不着单于,还没人愿意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全都专心致志地嘿哈嘶吼着,轮番挥舞绣着雄鹰的大旗,在场中堆起牛羊的头骨,围着篝火转圈肆意跳起舞。 易鸣鸢坐的地方高,视角也看得远,她发现一路人马浩浩荡荡朝着这个方向而来,挟风滚雷,三十多人卷起遮天蔽日的烟尘,伴着火红的艳阳愈来愈近。 到了第一道门,一声鸣哨响起,根本没有人上前阻拦,任由他们奔马闯进来。 易鸣鸢扣着狼皮椅的扶手,腾的一下站起身。 他们是谁? 她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加真切,那些人下了马,也朝篝火边说笑着聚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黑脸男人。 他头顶光秃秃的,褐发被剃出一个圈来,硕大的右耳上坠着一枚金耳环,除了眼睛和鼻子,整张脸上全都长满微曲的胡子,走姿威武霸气,雄健有力,至膝的短袍下是粗壮如豹的大腿,浑身洋溢着塞外草原人的粗豪蛮勇,活像天空盘桓的一只大秃鹫。 难道这就是服休单于? 易鸣鸢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剧烈颤抖起来,程枭的长相给了她错觉,其实草原上的男子几乎都是凹眼窝鹰钩鼻,满脸络腮胡的样子,太恐怖了! 台下吹起呜呜的号角,昭示这场婚礼仪式即将要在“新郎官”的加入中到达高潮。 易鸣鸢现在恨不得直接从上面跳进火里烧死。 服休单于率领着三十余人走了过来,程枭也在其中,他上前几步和单于说了两句话,经过允许后跑向了就近的毡帐,一眼都没往最显眼的狼皮椅上看。 队伍前方一个表情庄严的女人被服休单于牵到身边,两个人握着手交流了一番,女人点点头,一步步走上易鸣鸢所在的座台。 观对方穿着打扮,应该也是个重要人物,易鸣鸢对她行了一个中原的蹲礼,对方面不改色受了,并介绍自己道:“我是服休的大阏氏,你可以叫我扎那颜。” 扎那颜鼻梁挺拔,双唇殷红,颈间围着一层深灰色的纱,大邺话还算流利,只是有些字眼的语调有些不准确,需要易鸣鸢反应一会才能听懂,比如前半句,所以她指着脸问:“胭脂?脸上抹的那种吗,红色的?” 扎那颜露出一个笑容,像是对待家中的小崽子一样,捧着易鸣鸢的手写给她,解释道:“不是脸庞上涂的胭脂,是阏氏,阏氏是你们中原妻子的意思。” 易鸣鸢不懂,她是过来和亲的公主,既然服休单于有阏氏,那她是什么? “不不,陛下命我嫁到草原,是来给服休单于做阏氏的,”她说到一半又丧了气,这话被自己说得像挑衅一样,于是转而开口,“扎那颜,你们成婚多久了,感情应该很好吧?” “十五年,崽子十八,十二,七,两岁。”扎那颜只说了这些。 易鸣鸢的爹爹没有妾室,他曾经坦言如果一个男人只愿意跟一个女人生孩子,生很多很多孩子,那他们的感情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她沮丧的点头,生了四个孩子,扎那颜和服休单于的感情一定又好又稳定,自己现在奉命出现在这里,就像一个多余的人一样。 扎那颜从怀中拿出一盒褐色的色膏,抬头望了望天确认时间,“拜我,拜。” “什么?”易鸣鸢只知道自己过来是要嫁给服休单于当正妻的,寻常人家正妻不用给其他女子行礼,难道扎那颜的意思是让自己当妾室? 这怎么可以!? 她代表的是大邺对匈奴的友好和善意,如果匈奴如此行事,传到陛下耳朵里,必会再起祸端,匈奴没道理做出这样损人不利的蠢事啊? 扎那颜压着易鸣鸢的肩膀逼她弯腰,被强迫的人热泪盈眶,终究敌不过她的力气,俯身一拜。 直起身的瞬间,易鸣鸢的脸上发烫,是扎那颜指尖沾了那褐色的膏脂蹭到她的脸上。 颊边两道色彩齐聚的那一刻,上百只山鹰从四周的木笼里被放飞,猛禽们在流风间翱翔腾飞,与烈日长空融为一体。 千百声长唳掠向团云,太阳给它们的羽毛笼上辉煌的金色。 九圈之后,所有的鹰挨次俯冲下来,叼起准备好的牛羊头骨升空,再抛进篝火中,绽出如烟花般绚烂的火星。 “好看吗?” 易鸣鸢抬头收泪之际,扎那颜已经动身远去,熟悉的嗓音出现在了身边,略带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好看吗,公主?” 程枭两指伸进嘴里吹气,哨声响起后空中一只身型巨大的雄鹰俯冲而下,收爪稳稳落在他曲起的臂弯上。 雄鹰膨起羽毛抖了抖,又低头用喙梳理在滑翔中被风吹乱的长羽,须臾仰头拍了拍翅膀,对伙伴们都在飞翔,而自己却要被喊来的事实略表不满,征服苍茫的天幕才是鹰一生的追求。 “我们转日阙以鹰为图腾,它叫苍宇,是我的鸟,你以后会和它熟悉起来的,不用怕它。” 程枭能看懂苍宇的不耐烦,抬臂一扬干脆遂了它的心意。 “你怎么来了?”易鸣鸢浑身一僵,没心情夸赞雄鹰的利爪尖喙,骄傲强悍,她还在忧心自己往后的命运,看到程枭第一时间的想法是他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分别之时他说二人还会再见,但易鸣鸢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与她的心烦意乱相反,程枭上下打量了一遍易鸣鸢的穿着,眼里露出惊艳的光彩。 半晌,他招了招手,风将他的话语带到易鸣鸢耳旁。 “大单于让我带你见见所有的兄弟,跟我走,咱们动作快点。” 第7章 婚帐 “来,这是逐旭讷,涂轱最年长的儿子。” 程枭将易鸣鸢带到围在一起喝马奶酒的男人们边上,先介绍的是一个年轻的持刀壮汉,瞧着岁数不满二十,他左耳垂上同样坠着一个耳钩,样式与易鸣鸢戴的不太一样,是金子做的。 易鸣鸢向他福了福,得到了一个善意的鞠躬,她只听懂了前半句的名字,后半句不理解,仰头问程枭,“涂轱是什么意思,服休单于的另一个名字吗?” 这个部落里戴银耳钩的人很多,似乎以粗细镶嵌为等级的区分,而戴金耳钩的,到目前为止她只看到服休单于和眼前的男人,这代表他们二人一定关系匪浅,很有可能就是父子关系。 借助程枭体型的遮挡,易鸣鸢顺便用目光四处搜寻着自己带来的两个人,刚刚还在台下的,一晃神的功夫竟凭空消失不见了。 她需要有人给她解释匈奴话,除非程枭担任的是这边礼官的职位,否则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使他这样耐心的带自己认人。 程枭右挪一步,不动声色将她的视线尽数挡去,“涂轱的意思是老大,我们这样称呼大单于。” 坐成一堆的男人们见过易鸣鸢,哄笑了一阵后没再有其他的表示,有的去拿肉和锅子架起来烧,有的去招呼了几个女人过来。 易鸣鸢被这样的章程闹得一头雾水,京城中每次大家族之间互相拜访,总是要一一见礼叫人,之后寒暄半个多时辰,才开始做别的事儿呀。 怎么她这会才知道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所有人就各自忙自己的去了? 易鸣鸢默默察言观色,看到程枭坐下来,她也跟着在横放的树干上坐下,伸出手在火边烤手,就像其他人所做的那样。 程枭微卷的发丝在摇摆中轻晃,“涂轱和扎那颜合婚十五年,他十八岁,想知道为什么吗?” 场上气氛热络,不用刻意压低声音,若是低声,反而还会被掩盖下去。 说到这个,易鸣鸢听到扎那颜说到崽子的年龄比成婚时间还要大的时候的确很好奇,但出于礼貌,不好直接问,现在程枭主动提起,她便嗯了一声,“是有些疑惑。” 从程枭语调低缓的描述中,易鸣鸢得知,服休单于和扎那颜本是一对青梅竹马,情意相通,但服休单于一直被他的父亲,当时的兀猛克单于派去镇压匈奴各处躁动的小部落,为此服休单于领兵在外八年没能回到扎那颜身边。 等他和十三个部落鏖战数月,殊死搏杀,带着一身伤回到单于庭复命,期待终于能娶到扎那颜的时候,却得知扎那颜已被兀猛克单于强娶,做了他的小阏氏。 易鸣鸢听完故事后黯然神伤,两个有情人被兀猛克单于拆散,不知是先唾骂他为老不尊还是荒淫无道,居然连儿子心爱的女人都要抢。 “后来是不是父死子继,按照匈奴的旧婚俗,上一任单于死后,他的阏氏由继位的单于再娶,成为小阏氏?” 按照他们两人的情深程度,明面上扎那颜是小阏氏,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的地位就跟大阏氏一样,没人能够撼动。 “对,从我们第一个单于自立到现在,都是这样的,”程枭意有所指,她和易鸣鸢在这边说着话,余光却留神着周围的动静,呼喊中,他不用回头就能准确无误的接住一罐马奶酒,放到身边人的手心里,“天要暗了,拿着暖手。” 易鸣鸢握紧手中的铁罐,指尖发白,一如她的脸色。 连日惊惶不安,又身处异地,前路福祸未知,她想要哭,却发现眼泪早就流干了。 这时,火对面扔过来一大块肥厚的鹿肉,程枭用匈奴话和他们笑闹了两声,把鹿肉让给了别人,自己去挑了两只刚杀的兔子。 手上开始熟练的扒皮分块,他这次没有分给易鸣鸢烤,而是选择让她尝尝自己的手艺,放上烤架没一会,兔肉就散发出了诱人的肉香。 易鸣鸢午时到转日阙,几个时辰过去腹中着实有些发酸,她啜饮了一口手中的奶色酒液,以为是加了糖的牛乳汁,入口却满嘴辛辣滋味,难喝得很。 她被呛到,猛咳三声才缓过来。 程枭注意到她的失态,忍不住放声大笑,用刀子片了块兔肉递到她的面前,“吃点肉压一压,以后习惯就好了。” 易鸣鸢放下马奶酒,手边没有筷子和容器让她夹走兔肉,她无处下手,不自在的说:“有没有碗碟之类的东西?” “没有,就这样吃,”程枭把刀横过来,凑近她的嘴边,“咬,或者用手拿。” 把手弄得油腻腻不是易鸣鸢会做的事,她思考几秒,飞快用牙齿叼了肉卷进嘴里,肉香混合着微微一点的焦香,火候刚刚好。 周围的人都在大吃大嚼,他们吃饭不像易鸣鸢一样秀气,习惯依靠钢铁般的牙齿撕下骨旁的肉,用咀嚼激发食物最深层的荤香。 易鸣鸢咽下一口尤觉不够,看着他们粗犷吞食的样子实在有些眼热,于是伸出了细白的腕子,从程枭刀上取下新片出来的兔肉,油花铺满手指尖,像是突破了她一贯以来遵从的礼教,她把肉送到嘴边,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狠狠咬下。 香气更浓烈,还带起了一股油酥味,比小口吃畅快多了。 程枭一点点片肉渐渐跟不上易鸣鸢吃的速度,手肘被轻拍,他顺着易鸣鸢手指的方向拿起火上兔子胸脯那一块,确认道:“想要这个?” “嗯。”易鸣鸢并不扭捏,很干脆的一点头,从前没吃过兔肉,这样新奇的口感倒是让她有些喜欢。 程枭交给她之前先呼了两口,以防她被烫到,易鸣鸢接过,双手持兔排啃的样子很乖巧,整个脑袋都像是要埋到手里去了一样。 易鸣鸢正专心吃着肉排,耳际传来低缓的歌谣声,匈奴女人们拍手唱着她不熟悉的词调,声音轻柔温和,像是在描绘一幅欢快幸福的画卷,带上最原始的祝福和企盼。 她虽听不懂,但食物和歌声稍稍安抚了她紧张不安的心情,边用程枭递来的布擦手,边静静聆听她们的美妙歌声,感受她们目光中对自己的亲善和好奇。 枭鸢 第6节 这歌声和目光仿佛在说,她们并不排斥自己,愿意去接纳她,和她一起采花,一起踏歌。 等到饭吃的差不多了,歌也完毕,众人的目光逐渐往易鸣鸢和程枭的方向看来,似乎在等一场好戏,甚至有人发出了喝彩声。 程枭用背挡住他们,一句一句嘱咐身旁的人,“一会我去拿酥油茶,你喝完以后去离这儿最近的白色帐子里躲着,留个缝往外看,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记住了吗?” “怎么了?”易鸣鸢擦掉嘴上的油渍,离这最近的毡帐……她环视一周,发现它就在身后,开的缝正对他们现在所坐的位置,这个安排是有什么深意吗? 她心中隐隐觉得要他们要举办一些不寻常的仪式,却因对匈奴匮乏的了解而无从猜起。 在京城中读的书文都是些四书五经,还有前朝传下来的诗词歌赋,对异族的文化从没有涉猎,只通晓一些人尽皆知的说法和传说,此次和亲携带的书典里倒是塞了十几二十本,是礼部准备的,回头可以去翻阅翻阅。 布巾揩到脸上,压得嘴边的软肉嘟起,程枭手痒,克制住掐她脸蛋的冲动,“听我的,别多问。” 油酥茶到手以后,易鸣鸢看到了服休单于,他领着一小支队伍走到这边,那些人不用命令,自行站成了一个大圈,只留出了毡帐前的口子。 和远看比起来,服休单于更加魁梧雄壮,在这样还需要烤火加衣的傍晚,他仍旧只穿着单衣,不怕冷的样子,双臂上肌肉虬结,青筋暴起,一双如鹰般锋芒毕现的眼睛,无一不吓得易鸣鸢双腿颤抖。 她哆嗦着手,给自己嘴里猛灌了一口油酥茶,连味都没尝出来,就逃也似的跑进了毡帐。 毡帐内,易鸣鸢跪倒在地,她连正面看服休单于一眼都不敢,难以想象今后数年,她要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 易鸣鸢神色几经转换,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她喘息良久才克制住自己的泪意,记起程枭的嘱咐,她转身面向了帘缝,拨开小心地往外张望。 她看到最中心的火堆被撤走,服休单于带来的人每个都点起了火把,霎那间将那一块范围照得通明。 程枭和服休单于站在圈中,皆脱去上衣打赤膊,一阵听不懂的交流后,二人冲向对方攻击,起先是程枭略占上风,制住了服休单于的双腿。 可是很快,服休单于嘶吼出声,俯身动手卡住程枭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趁着程枭还未完全站起身的空隙,服休单于左手压住他的锁骨,右手接连出拳,以破空之势向下面的人袭去。 程枭不假思索,当即用手臂格挡,生生接了三拳,第四拳一个不慎被服休单于击中眉骨,眼窝上方登时流出鲜血,遮住了左眼的视线。 他没有时间擦血,直接以手肘为支点,翻身横扫,脚尖刮起一片干土,却被服休单于轻松躲过,下一秒,程枭发出轻笑,俯身从服休单于背后袭击,箍住他的腰腹,用全身的力气将人抱起摔到地上! 泥地草叶飞溅,服休单于打了个晃很快重新站了起来,舌尖划过森白的牙齿,仿佛猛兽准备最后一击,他双手成曲起成爪,向程枭胸前掏去。 程枭绷紧肌肉正面迎敌,腹上被抓出八道血痕,他步伐稍顿,却忍痛没有后退,闪身抬起强壮优越的大腿,在这时围住服休单于青筋纵横的粗壮脖颈,竭力收紧关节,将人逼到满脸涨红,呼吸不畅。 三秒后,逐旭讷上前扯开程枭的大腿,用肩膀猛地把他顶开,程枭后撤数步,呼吸凌乱,他的体力几乎已经在和服休单于的对打中耗尽了。 电光火石间,逐旭讷半个身体压在程枭身上,拳头不停往他后背招呼,嗜血的眸子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眼前这个家伙打趴下! 程枭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抗议的声音,他咬紧牙关,攥拳蓄力,在一瞬间暴起,抡圆了拳头打在逐旭讷肚子上,接着拽着他的裤腰把他整个人举了起来,重重扔出三尺远。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逐旭讷在地上挣扎两下,还是没能爬起来。 程枭赢了,所有人轰天裂地的欢呼声冲击着他的耳膜。 易鸣鸢躲在厚厚的毡帐后,几乎魂亡胆落,好几次被他们濒死的境地吓得四肢瘫软,心悸不已,匈奴全都是骁勇善战的好手,她今日算见识到了。 毡帘被打开,火光的颜色和粘稠的血腥味顿时靠近,男人一身的伤刹那间充斥着易鸣鸢的眼眶,她掏出手帕覆盖住程枭的伤口,“快止血去啊,落下疤痕可怎么好。” “伤疤是我们的功勋和荣耀,”程枭因为她担忧关切的行动而大为愉悦,有力的手臂把她抱起,使她坐到一个宽厚的肩膀上,“坐稳了。” “等等,你放我下去!”易鸣鸢短促惊叫了一声,“这是要做什么?” 程枭怎么可能放手,他低呵一声,“去我们的婚帐。” 第8章 发狠 易鸣鸢在茫然中度过了这一天,到现在为止大脑一片空白。 她在程枭的步伐中陡然离天近了九尺,整个人在程枭肩头前后摇晃,不得已抱住他的脖子防止自己掉下去。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 程枭单手护住她的腰臀,半张脸血迹不影响他的得意,他继续说:“我打赢了他们,所以,你现在是我的阏氏,跟我回帐子,我一辈子对你好。”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快放我下去,”易鸣鸢大惊,扯着他的头发,在有限的范围内扭动挣扎,再次纠正,“我是来和亲的,必须要嫁给服休单于,你放开我!” 从程枭见到她站在台上的那一刻起,她所谓“婢女”的身份早已不攻自破,如今也不必再多加隐瞒。 谁知扛着她的男人非但不遵守她的话,反而加紧了脚步,几乎用跑的速度进入了一个尤其大的火红色毡帐,把她砸进用厚厚绒毯堆成的床榻。 程枭右目被血染到通红,眼中的火焰下一刻就要爆发,他死死压住易鸣鸢的四肢,以这种姿势让她只能正面朝向自己,俯下|身啃了一口她的脖子,咬出深深的牙印。 易鸣鸢痛到尖叫,用仅能活动的手腕捶打他,“你干什么!疯子,疯子!!” 男人却不放过她,恶声恶气威胁,“那你出去找涂轱,他今年四十二岁,你早就听说他杀了父亲,为什么还要赶着嫁给他?!我告诉你他怎么继位的,他带兵把兀猛克射成了刺猬,只为了扎那颜!还有逐旭讷,你见过他了,等涂轱死了以后,他就会变成你的第二个男人,要是活的长,说不定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不,我不要……” 易鸣鸢想要蜷起身体,发现根本做不到,她的手和腿都被按在了绒毯里,丝毫不能动弹,程枭的描述太吓人了,她完全不能接受。 顷刻间,易鸣鸢满脸泪水,发出嘶哑的哀鸣。 程枭松开对她双手的钳制,“你说你没得选,现在有机会了,我让你选,选我还是选他?” 他居高临下看着易鸣鸢,露出发痒的犬牙,“说话!选我还是选他!?” 易鸣鸢啜泣,脑子里像被一团湿了水的棉花塞住,她畏惧服休单于和嫁给服休单于以后的生活,可这并不代表她能够毫无芥蒂的在短时间之内接受另外一个男人成为自己的夫君。 她有需要履行的责任,不再是能任性的时候了,薄唇轻张,她说:“我只能嫁给服休单于,必须。” 程枭料到这个回答,对着她嗤笑一声,“想都别想,我把你抢了过来,你就是我的,直到太阳和月亮从这世界上消失我才会放开手。” 易鸣鸢现在就跟被擒了双腿倒挂的牛羊没有什么两样,程枭见她咬着下唇久久不语,脑袋拱上来叼开她的衣领,又开始吮吸叼啃她锁骨那片的皮肉。 他抬头瞥了一眼身下人的神色,只见易鸣鸢紧闭双眼,颤着睫毛开口:“我……我可以让你玩弄,但是你还是得把我送回服休单于那里。” “你说什么?” 程枭讶然,他大邺话是学得不好,最多能称得上一句字正腔圆,很多艰涩的句子很难理解,但玩弄,绝不是什么好词。 他千辛万苦把人接回草原是准备当眼珠子疼的,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是“玩弄”两个字了? 程枭眼尾向下,进帐前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似乎又被他莽撞的行为推开十二分,他骤然离开易鸣鸢细弱的脖子,像害怕被主人抛弃的巨型狼犬,“别这样,和我说说话好吗?”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来吧。”说着,易鸣鸢甚至打开身体,还打算用手指勾着身上穿着的火红嫁衣褪下。 程枭是想她主动脱衣服,但不是这种情况下,他从易鸣鸢身上起来,烦躁到极点,一声匈奴语的暗骂从喉咙里滚了出来,走时踢了一脚床边的铜盆,“你在这里别动,我去找个人,很快就回来。” 身上山一般的重量不见了,易鸣鸢睁开双眼,她陷在长绒的柔软兽毯中,伸手按压了一下没能撑起身,身下的毯子太过柔软,层层叠叠竟有六七层,难怪方才程枭这么大力气把她扔下来都没磕疼。 周围不像那个供她躲藏的帐子一样空旷,这里竟然放满了中原屋内装饰,檀木茶桌,梨花软榻,嵌玉屏风,黄铜镜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洗脸用的面盆架,足见布置婚帐之人的用心。 易鸣鸢的手在头上摸索,她想找根簪子暂且防身,尖锐的东西能给她些微的安全感。 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 她不可置信地重新摸了一遍,还是没有。 那些给她穿戴首饰的匈奴姑娘趁她不知道的时候把那些珠钗簪子全都取走了,一个都没给她剩下。 易鸣鸢像被戳了个洞的羊皮筏子一样泄了气,程枭近乎挑衅的对待服休单于,还把她抢了过来,明天恐怕就是他的死期。 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连和服休单于沟通都难以做到,更别提给他求情了。 正想着,一个手脚皆被捆住的人出现在了毡帐中,准确来说,是被程枭提进来的,那人被丢到了屏风另一侧,是易鸣鸢看不到的角度。 程枭站在屏风边上,只留给她一个侧脸,对地上的人说:“我说一句,你解释一句给她听,别多话,否则剔佛呵(割了你的舌头)。” 烛光中,易鸣鸢能看到那人倒映出的影子狠狠抖了一下,然后带着哭腔开口,“是。” 程枭:“……&*……” 易鸣鸢听到程枭一口气不歇的说了很长一段话,像是在费劲的诉说一件复杂的事情。 等到他说完,屏风外她带进部落的小官沉默片刻,组织了很久的语言,然后很小心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启禀公主,这位公子说,在他们这里,只要原定的新郎官和新娘子同意,其余男子就可以通过武斗的方式决定新娘子的归属,输的那一方不能有怨言,也不能再前去拆散。” 程枭:“%……抢&……” 小官听着听着眉毛皱起,他进转日阙之后没多久就被几个人抓去了毡帐灌酒,即使心里记挂着和亲的公主,但是一时被绊住手脚难以脱身,什么礼都没观全。 他都醉倒睡下了,突然被人从温暖柔软的兽毯中拔出来,一开始怨恨不止,看到男人的脸色后吓得像筛糠一样,还以为是来杀他的地狱罗刹,却没想到被马上蒙了眼扔到公主面前解释这些劳什子的旧俗。 大婚之夜,服休单于不翼而飞,只有个陌生男子在婚帐中,难道,难道公主被冷落了,只能睡前听故事解解闷? “仏话(说话),别当哑巴。”程枭看他走神,抬脚在地上轻拍出声。 小官回神,赶忙道:“启禀公主,这位公子还说,抢婚是他们婚仪中的一环,通常由新娘子藏在出阁前的住所,新郎官假意来抢,只要新娘子成功被他带走,礼就算完成了,两个人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受到长生天的庇佑。” 程枭抱臂点头,他说不清这些东西,还是由易鸣鸢带来的人解释最好,免得她还要担惊受怕。 用完人以后,程枭将他重新提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拎了一桶热水,放到床榻边上,伸手拧了一块布巾往易鸣鸢的脖颈上蹭去。 他刚刚咬那里的时候,不小心把血染上去了,脏。 易鸣鸢一直在消化那小官翻译出的话,这些话的所蕴含的意义对她来说太匪夷所思了,她眉眼微阖,想要细细思索,却被脖间的动作打断,索性夺过布巾,别扭地说:“别擦了,痒,我自己来。” 胡乱擦了一通后,她把满腹狐疑问了出来:“所以你刚刚和服休单于还有逐旭讷对打,都是服休单于同意的事儿,他怎么会同意的?” “他心里只有扎那颜,我喜欢你,他就愿意和我打。” 而逐旭讷作为服休单于选定的下一个单于,打败他也是这场证明自己的战斗中不可减免的步骤。 对于草原上的人来说,剖白爱意似乎是一件不需要任何考虑就能够脱口而出的寻常话语,易鸣鸢被他这句直白的话说得脸热,连忙再问:“那你要是不喜……不提出跟他打,服休单于会不会同意放我走?” 她眼含期待的看着程枭,却没有得到心仪的结果,“不会。” 易鸣鸢肉眼可见的情绪低落下来,但好歹没有再出现不久前那样任人摆弄的模样了,她在用程枭最容易理解的语言和他交流,尝试获得一个对这场婚仪更加清晰完整的认知。 “所以你刚刚把我扛在肩上,其实是在‘抢’我,如果我不同意呢?” 程枭抽走布巾,重新拧了一把,眉骨上的伤口已经在打水的时候处理过了,他拽着易鸣鸢的手往自己块垒分明的腹肌上蹭去,“先给我擦擦。” 软若无骨的手在自己身上反复划过,他才舍得开口,“没有这个可能,你已经在这里了,而且你没挣扎。” “我有!” 易鸣鸢把布巾往他身上扔,这人好没道理,她明明在他肩膀上竭力挣脱了,只是没挣脱成功而已。 “如果你说的是扭来扭曲拱火的那两下。”程枭唇角勾起,对她这撒娇般的举动接受良好。 他伸手将人一把拖进怀里搂着,“管灭吗?” 第9章 裹住 枭鸢 第7节 易鸣鸢发现程枭尤其偏爱将她一整个抱在怀里,当日在山洞里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游牧民族身形比大邺人高壮不少,她又是个女子,与他力量悬殊,几次三番推拒,厉声让他放开自己,全都以失败告终。 事到如今她已在婚帐之中,此处天高皇帝远,只要瞒的好了说不准三五年后陛下都不知道她究竟嫁给了谁。 再者说,就算知道了,又哪里会为她一个罪臣之女做主。 自己今日若与程枭闹个天翻地覆,不要他这个半路将自己截来的夫婿,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一只拳头有自己两个大,力气大得能把逐旭讷举起来,扛着自己还能健步如飞,要是再反抗他,会不会被一拳头捶到地里去啊? 而且他是能说官话的异族人,无论怎么扭捏,程枭都是她如今最好的选择了。 左右……左右对他也没有太排斥,就这么过吧。 “又不说话?”程枭轻轻摇了摇,人抱在怀里跟个瓷娃娃似的,又白又漂亮,说出去谁都得羡慕自己。 易鸣鸢想通以后还是羞,她没有教引嬷嬷,那种册子当然也不会放在和亲陪嫁的书箱中,只好声若蚊蝇地哼哼了两声,“不,不管灭。” 抱着她的男人深灰色的瞳孔里透出满足和宠溺,就这样放过了她,从一个皮箱子里抖出红色婚服,认真穿在身上,上头的装饰与易鸣鸢所佩戴的如出一辙。 这就是转日阙新郎官所需要穿戴的服饰了。 周身齐整后,他抓了块厚实的绒毯,将床上的人裹起来带了出去。 “?” 易鸣鸢有点不明白,好好的待在毡帐里多好,外面冷风一个劲儿的吹,入了夜又干又冷,转念一想程枭每次做事都很有章程条理,肯定是有不得不出来的缘由。 再次来到烧尽的篝火旁,现在火灭了,人也散完了,只剩下三三两两的祭品还没有被收走,程枭拉着她上前,指着干涸得差不多的牛血,又指了指易鸣鸢的脸,“给我也抹上,像玛麦塔做的那样。” 萨满唱咒结束后在她右脸抹上了牛血,程枭解释说这是在保佑她一生不因食物短缺而烦恼,易鸣鸢蹲下身用手指挑了一点,转身虔诚地涂到他的脸上。 对他们来说食物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虽是一个外族人,却也懂得尊重他们的传统和信仰。 程枭垂眸,顶着易鸣鸢脸上与他如出一辙的痕迹,锋利的唇角总算抿出些得偿所愿的踏实感。 他在冷风中暗暗祝祷,如果身边的人能听得懂匈奴语,就会知道他正在对着天地的一切发愿,希望长生天能够保佑他所爱的姑娘一世安泰。 “好了,回去吗?” 易鸣鸢以为自己是不太怕冷的,那是因为以往所去任何地方都有专人提前烘烤,走在路上也有人准备手炉。 而到了这里,草原的风凌冽非常,如同刀子一样在她脸上刮,她有些受不住了。 程枭带着薄茧的手从她后头穿过去抄起膝弯,让易鸣鸢背靠着他的胸膛和肩膀,平平稳稳坐在他小臂上,“还有两个人要见。” 易鸣鸢冷不丁又去了他怀里,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绷紧害怕了。 她学着放松自己的肌肉,卸力直接靠在对方身上,仰头道:“还没有问过你今年几岁,家中几口人,现在要带我去见父母吗?” 程枭步伐稍顿,想来有些健忘的人已经将陈年旧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用另一只手拢紧了怀中人身上的毯子,不让一丝风钻进去,“不是,是涂轱和扎那颜,我阿爸和阿妈很早就死了,葬在秩狜山。” 两句话砸下来,易鸣鸢不知是先跳下去跑掉还是先说节哀为好,偏又被裹住,逃都逃不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抱歉,”程枭走到一个重兵把手的毡帐旁,提前将人放了下来,“见涂轱也别担心,他不是黑熊,所以不吃人,你跟在我旁边慢慢走。” 易鸣鸢忐忑的抬起脚步,掌心全都是汗。 出乎意料的是,帐内两人见到他们来一点也不意外,扎那颜还是看崽子般和熙的笑眼,而她的旁边,服休单于鹰眼微眯,不停打量着自己。 易鸣鸢尽量将头垂得更低,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程枭同样火红的衣摆。 突然她反应过来这过程的眼熟之处,这怎么有点像……拜高堂? 出来后,程枭脸上多出一条褐色痕迹,褐色是草原上很独特的一类染料,也是鹰羽的颜色,这是保佑他们一生不因覆体之物短缺而忧愁。 “现在我们都是大花脸了。”易鸣鸢摸了摸脸上干涸的印记,在服休单于那里过了明路,她心里的大石头才算彻底放下。 程枭眼神缠绵缱绻,大手覆在她的脸上,拢住细瘦的手指,“回帐子吧,夜很深。” 易鸣鸢耳垂红得能滴血,不论是中原还是草原的婚礼,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她才跟身边的人认识没几天,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怎么了,又冷?”重新回到婚帐,程枭扯开长袍,去柜子里翻出一个青色的瓷瓶,成婚以后这种事情不再是寡居汉子需要自己做的事,他可以朝自己的阏氏讨些皮肉相贴的甜头。 他特意学过的,中原人管这个叫闺房之乐。 一转头却看到易鸣鸢把自己缩在绒毯中,宽大的床榻生生被她抛弃了大半,只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满脸魂不守舍的样子。 婚帐是他特意嘱咐过要提前熏香和烧炭的,只留了个隐秘的口子透风,不应该啊? “我看看你腿上的伤好了没有。”厚毯阻拦不了程枭,他挑开蚕蛹似的绒毛,手掌穿过去精准握住易鸣鸢的大腿,直往她的腿根而去。 天可怜见,他这忧心对方伤势的行为,落在担惊受怕的人眼中,就成了猴急万分,要即刻拉着伤势未愈的人行房,是十足的禽兽之举。 “别,不行,今天放过我好不好……”易鸣鸢不住后退,躲开往自己腿缝里钻的手指,企图打个商量。 程枭闻言撤了动作,好笑道:“今天让我放过你,那明天呢,明天你再求我放过你,伤口捂到流黄水怎么办?” 易鸣鸢把自己埋在角落,言之凿凿的说:“我自己擦了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真的。” 她所言非虚,腿伤本就不深,从中原带来的跌打损伤药并非凡品,三日过去已然没什么大碍了,等上面的痂脱落,皮肤便能恢复光洁。 “那好。”程枭敞着外袍作势往床上坐去,他把人从茧房里挖出来,把瓷瓶放到她手中,慢悠悠的哄,“换你给我涂药。” 易鸣鸢正色盯着他为了抢夺自己而弄出的伤,八道明显的爪痕因为没有及时处理,已经开始发白,甚至产生皮肉外翻的趋势。 除此之外,程枭的背部和腰部还有两处擦伤,泛着令人胆颤的青紫色。 “如果我弄疼了你,一定要跟我说。” 不可否认程枭确实为她做了很多,服休单于力能震虎,和他对打稍有不慎就会丧命,可是自己与他相识不过三五日,意乱情迷下突生的爱慕怎么可能长久,恐怕不久以后程枭就会认识到娶她是多么不值得的一件事。 等到他腻了自己,就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想来这个过程也不会太久。 程枭转过身来,深邃的眉眼因为笑意而变弯,他用手牢牢环着易鸣鸢的上半身,把人拉过来在额头虔诚地印了一记,“不疼,你的手比刚冒芽的火绒草还要轻。” 随着他的声音离开头顶,易鸣鸢也咂摸出一点温馨的质味来,男人的目光炽热直白,看她就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她自认没有让人一见钟情的本领,程枭越是这样,她的心情就越复杂。 “我有东西给你看。”程枭翻箱倒柜,在一个难以发现的盒子中掏出一缕发丝,再挥起小刀割下自己的一缕卷发,将二者用不知从那里找到的红绳系紧。 易鸣鸢迟疑的眨眨眼,“你这是在……结发?” 当日程枭取走她的发丝,说的明明是用以入画,而不是作此用途,除非他从那时起就开始打自己主意了! 程枭握着她的手念了一句话,又是听不懂的语调,做完这一切后把头发重新藏了起来,对她说:“对,前几年去了一趟中原,听那里的人说的,成亲得结发,这样两个人就会情难自拔地爱上对方。” 易鸣鸢想说前半句没错,可后半句不知他是哪里听来的误传,如果结发就能让两个人相爱,那这世上就没有男男女女为所谓情爱而落泪了。 她没有注意到程枭重音的“前几年”三字,点了点头只当默认他这一误解。 “等你熟悉了转日阙,咱们俩生几个崽子玩,最好像你一点,漂亮。”程枭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把人揽过来喃喃自语。 殊不知怀里的人立马瞪大了双眼,崽子? 第10章 避孕 “我不生孩子,我死也不生,”易鸣鸢使尽浑身解数爬开,“你要生跟别人去生,我不要!” 易鸣鸢对生孩子这件事充满恐惧不是没有缘由的。 三年前她曾差点有个妹妹,她期盼了很久的妹妹。 家里只有她和哥哥两个孩子,哥哥年龄比她大很多,从小跟着父亲习武,练习骑射功夫,还要随夫子读书,学习圣贤道理,很少有时间陪她一起玩。 虽然家人都待自己很好,可看到旁人能和亲姐妹一起刺绣插花,谈心踏青,她的心里也难免寂寞。 那时爹娘聚少离多,这个孩子完全是意外之喜,父亲收到信后特意向朝廷求了恩典,请一位太医坐镇家中,只为照顾好母亲得来不易的一胎。 可天不遂人愿,母亲分娩时胎位不正,孩子整个横过来了,两天两夜过去愣是没生下来,太医束手无策,是汤药也喂了,银针也施了,还是没能改变她母亲力竭而亡,一尸两命的结果。 生孩子太过可怕,世人只知每个女子都能生,说起来轻巧,可鬼门关走过一遭,其中的艰难和风险却只有做母亲的一人承担。 易鸣鸢还记得那一天,阴蒙蒙的下了半天的雨,拨云见日的时候她推开阻止的嬷嬷冲到床边,以为能再跟母亲说上两句话。 可是再也没机会了。 “你让我去找别人?”程枭粗眉蹙起,他们匈奴人都很喜欢孩子,能养活就生,家里一堆团子满地跑多热闹。 他往年看到耶达鲁家的七个崽子都喜欢得不行,就等着接人回来以后也生几个。 现在易鸣鸢让自己去找其他人,他哪有别的女人? 上天入地,她就是从秩狜山挖到希狄犁那里最深处的大漠,都找不到自己愿意娶的第二个姑娘。 “为什么不想和我生孩子,难道你心里藏着其他男人?” 程枭抓着易鸣鸢羊脂玉般的脚腕,像伏击猎物的金雕一样眯起眼睛,仿佛听不到满意的答案,下一秒就会把对方咬碎吃进肚子里。 易鸣鸢扁扁嘴,像是再次回到了那个失去母亲的雨夜,“我娘就是生孩子死的,你如果硬要让我怀上,我恨你一辈子。” 和亲的旨意一下来,她就备了数包打胎药,和礼部准备的药材放在一起,还背了药方以备不时之需,孩子不仅代表了血缘,更多的是情感上的羁绊和枷锁,如果自己有子嗣,可能就不会从容赴死了。 程枭听后僵了,半晌发不出一个字。 什么时候的事? 他派人时不时从京城中给自己传消息,向来事无巨细,唯有三年前领兵攻打子伊木,期间无数次更换驻扎的方位,才导致有一卷羊皮送丢了,掘地三尺都没找到。 连续好几年传回的消息只有老生常谈的一些熟事,他那时以为无足轻重,找了两回便没有再执著。 莫非就是那段日子…… “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避孕的法子,吃药,用鱼鳔或者羊肠,总之,我不生。”易鸣鸢感觉到脚腕上的桎梏稍松,低声说了一句。 程枭退开两步,将混乱中被掀开的绒毯重新盖到她身上,“先睡吧,我明天去问问。” 问被召回转日阙的约略台那张遗失的羊皮纸上写过什么,再顺便打听打听防止受孕的窍门。 草原上避孕的手段不多,据他所知就只有忍着弄到外面,像鱼鳔和羊肠那种精细东西听都没听说过,更别提用了。 他是舍不得让易鸣鸢吃药的,那种通体银色的水珠子哪里像是能吃的玩意,断然碰不得。 一来二去的夜彻底深了,简单的擦洗过后,程枭上床给背对着自己的人脚下塞了一个灌满热水的水囊,顺便感受了一把她脚尖的温度。 有点凉,但也不算太冷。 枭鸢 第8节 易鸣鸢其实还没睡着,她在程枭洗漱的时候拆了身上所有膈人的物件,床铺很软,缩在里面的时候就像置身于云层之中,能让她短暂的忘却所有烦恼。 没多久床铺塌陷,一片巨大的黑影笼罩过来,压着她的腰背翻转,迫使她落入男人的掌控之中。 下巴挨上程枭的肩窝,脖颈交错的瞬间周围的温度理所当然的上升了一个台阶。 易鸣鸢耳际被发烫的气息喷洒着,二人嵌合的那一刻男人开口:“找到避孕的方法前,我不动你,你先试着对我生长出一点情愫,好吗?” 程枭从来不信什么得到身子再得到心的鬼话,他只想让心爱的人心甘情愿与自己结合,他阿妈所在的须蒙氏有一句老话,叫做急躁的苍鹰叼不走灵活的兔子,急性的莽汉追不到心爱的姑娘。 八年他都等了,不差这几天。 这样骄矜的兰花被自己带到了草原贫瘠的土壤上,是该好好呵护一段时间的。 易鸣鸢鼻头发酸,她听到对方震如鼓擂的心跳声,眼前的人明明有对自己生杀掠夺的能力,却矮下姿态祈求她的情意,甚至为此紧张到心跳加速。 她悄悄把微凉的小腿靠近程枭,抛弃了那个还散发着热气的水囊,“嗯。” 程枭心情因为她的这个小动作顿时变得很好,而他表达欢快的方式也很简单,那就是低下头寻着她柔软的双唇企图讨一个亲吻。 易鸣鸢闪躲开,找了个借口:“别这样,我没揩齿,嘴里不干净。” “我买了,中原的商人时常路过转日阙,我前……前两日买了十四五只刷子,都给你用,还有盆子和架子,”程枭在她背后拍了拍,“要起来吗?我去点油灯。” 易鸣鸢怔忪,她以为这婚帐中的一切都是服休单于派人布置的,但是如果毛刷和洁面的东西都是程枭准备的,那茶桌和软榻屏风恐怕也全部出自他的手笔。 “不起来,睡了。” 洗漱的时候她就已经用清水漱过口,本意只是为了躲避一个缠上来的亲吻,无意于专程离开好不容易捂热的被窝。 她现在脑子很乱,程枭对自己浓厚到近乎不可理喻的情感令她难以理解,分开三天内能否办成那么多事也无从得知,她总觉得自己恍惚中遗漏了什么细节。 纵容和依赖,是一双需要时间才能养成的习惯,眼前这个轻拍自己背哄睡的男人似乎做到得太快了。 *** 易鸣鸢苏醒的时候分不清当下是白天还是黑夜,直到推开身旁的人,阳光才洒进她的眼眶。 受到强光刺激的眼睛闭了起来,她估算现在应该是一个比日上三竿还晚的时间。 和暖的日光中,易鸣鸢缓缓睁开双眼,发着金光的微尘在空气中飘浮不定,她的目光跟随一颗小粒慢悠悠移动,直至小粒晃入暗处,她才舍得从轻软舒适的被褥中出来。 刚坐起小半,昨日猛然间成为她夫君的男人就听到了动静,伸出修长的手臂在她方才躺着的位置来回摸索。 她整晚都睡得不太好,现在颇有些幽怨,就是这只手,非要穿过她的脖颈,执拗地垫在她头枕的位置,硬邦邦的怎么也逃不掉。 程枭揉着眼睛醒了过来,易鸣鸢目移,那只手也是,搂着她的腰死活不放,刚挪开一丁点就会被霸道地拽回去,一觉起来浑身发酸。 “你晚上睡觉别勒人,我身上都要青了!”易鸣鸢泄愤般推了程枭一下,很意料之中的没有推动,这让她更加羞恼。 男人蓦地坐起来,温热的手掌抵住她的后背轻揉,“我以为你哼唧是嫌冷,这里难受,还是这儿?” “你跟个火炉似的,再冷的冰块儿都能烧开,我哪里还会冷。”易鸣鸢撇撇嘴,背后恰到好处的力道是抚平她娇气的一剂良药,瞬间什么小脾气都消散了。 腰背的僵硬被软化过后,易鸣鸢想到了什么,问:“我现在是要穿你们的服饰还是自己带的长裙?” 程枭下床拿来了一套衣裳,不给她动手的机会,“我说过,给你穿转日阙最好的羊皮裙。” 和中原华丽累赘的裙装不太一样,草原上的服饰为了方便骑马和活动,做成了较短的样式,上衣由一层窄袖棉衣和半袖羊皮袍子组成,下裙则分成前后两片,长度堪堪盖住鞋面。 程枭拿的是一件缝线处皆滚了白绒的偏襟正红色袍子,穿上就像正值花期的萨日朗,颜色艳丽而又张扬,更衬得易鸣鸢明丽娇艳。 “来,手抬起。”他给乖乖曲起双臂的人束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的腰带。 草原不兴将头发全部盘起,淌在风间是每一根发丝的最终归属,所以他用洁白丝绒搓出的长绳半拢起易鸣鸢的长发绑好,又拿出一条坠着珊瑚珠子的额带系在她的脑后。 “很美,美到想把你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程枭情不自禁的说。 他绞尽脑汁学的大邺话实在匮乏,如果他看过更高深的书本,就会知道世上还有诸如“形貌昳昳”“仙姿玉容”这样赞美女子的词语。 但是不打紧,直白质朴的话一样打动人心。 易鸣鸢别开眼,耳朵发红,不知他这种羞人的危机感究竟从何而来。 程枭蹬进长靿皮靴,快速穿好自己的衣物,牵着人走出婚帐。 “逛逛吧,跟我走一走。” 第11章 愤然 一推开毡帘,一个个软乎乎的团子就撞到了易鸣鸢的腿上。 她低头一看,两颊红扑扑的小东西扒着她的衣服不放,抬头露出纯真中带着初生傻意的笑容,张大了嘴说:“贡珠,贡珠嚎!” 正要逗逗这个孩子玩,就被一道叽里咕噜的声音打断了,不远处有个步履生风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身上挂着两个孩子,手上还抱着一个,配上他冷硬的面容,显得有些滑稽。 脚边的小娃娃闻言把抱着手抓得更紧,喉咙里发出不舍的呜呜声。 “耶达鲁,拜见公主殿下。”男人拎走自家调皮捣蛋的崽子,单膝下跪,右手贴在胸前对易鸣鸢行了一个郑重端正的礼。 易鸣鸢入目是阔远的天地,天际的蓝和莽原的青恰如其分的在极远处贴合,这里没有压抑的琼楼金阙,只有天籁般的鸟叫虫鸣。 随着耶达鲁的下拜,周围的族人全都跟他做出一样的动作,表达对新阏氏的认可和臣服。 易鸣鸢欲屈膝回礼,却被身旁的人拉起,“点头就好。” 她微微诧异,那日程枭说他是奉命去护送和亲队伍的,她只当他是一个护卫队长,却没想到他的地位似乎远高于自己的想象。 与众人见过礼后,二人踩着柔软的草地四处闲逛,程枭语调平稳,逐一为她介绍转日阙中的事物。 整个部落很大,二人时走时停,来到圈养着上百只羊的栅栏前,易鸣鸢揪着一根长叶拿在手里把玩,在此起彼伏的咩叫声中说道:“昨晚我问你,年龄几何,你还没有回答我。” 程枭侧过身,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用草叶编织而成的蜻蜓放到她手中,反问:“你呢,你今年多大?” 得了一个小玩意,易鸣鸢眉开眼笑,“刚过了十七的生辰,我猜你应当比我大十岁?” 程枭骤然被猜老了几岁,心情有些郁结,闷闷从嗓子眼里丢出几个字眼,“我十三岁跟着涂轱打仗,已经八年了。” 战场的风沙还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很多沧桑的痕迹,这无从避免,相反,程枭还要感谢这些经历,如果没有它们,他就会永远错过那个藏在心底的人。 征战给了他强大的体魄,赫赫的战功,崇高的地位,所以他从没有后悔过。 易鸣鸢歉然一愣,却见程枭翻身入圈抓住一只羔羊,捆了手脚放进她的怀里,顺势俯身将她微乱的发丝别到耳后,“送到萨满那里,玛麦塔不让男人进她的帐子。” 易鸣鸢耳尖一痒,却没有避开,“为何要找萨满?” 她从没抱过如此脆弱的生物,小心翼翼挪动手臂,企图找一个让羊羔感到舒适一些的姿势。 “玛麦塔有全族的书,你去问问她羊肠,还有鱼鳔怎……” 程枭还没说完,易鸣鸢就已经愤然离去,将他扔在了身后。 青天白日的,真是不知羞耻! 不过他提到萨满那里放着全族的书,她或许可以从中找到匈奴的图册,还有大邺话与匈奴语的比对书籍,这样在其他人交谈时,她就不会双眼一抹黑了。 看着易鸣鸢的背影渐缩,程枭敛目,抬脚朝着另一个方向跨去。 *** 萨满住的毡帐和婚帐都坐落在转日阙的中间位置,虽然相隔有一些距离,但不算太难找。 最大的特点就是最上方扎了黑色的马鬃,十分醒目。 一路上,易鸣鸢专心的记着路线,方才程枭给她介绍过,帐外挂着铜铁器的是打造马嚼子和马镫的地方,中间隆起四周垂毛毡的穹庐是活动的区域,小型的帐幕则是牧羊人的居所。 这里苍鹰任飞,时不时传来翱翔的啸鸣,还有在帐外赤膊摔跤的匈奴男人们发出的搏斗较量声。 易鸣鸢抱着怀中雪白的小羊绕过两个打铁房,四个穹庐,一个帐幕,精准的找到了萨满所在的位置。 途中不断有人亲切的跟她招手,还有个热情的匈奴女人递来奶酪块,放到她的手里就立即跑开,不给她还回去的机会。 无奈之下,易鸣鸢只好带着一只羊,一小把奶酪,还有一只小蜻蜓走到了萨满的毡帐前,和大多数居所不同的是,萨满用的是一个结实的木门,遮住了所有的光亮。 门外把守的兵士用肢体语言示意她直接进去,易鸣鸢正打算敲门的手微顿,想了想还是轻声叩门说明来意,直到久未应答,才在兵士更为强烈的动作下改为了推门而入。 一进去寂静无声,漆黑一片,易鸣鸢怀中的羔羊冷不丁开始扭动,叫了一声,“咩——” 这时,身后传来火星的噼啪声,她捂住羔羊的嘴,死死抱着它不敢转身,背上流下冷汗,心里直发毛。 “呼!” 突然,一个古怪又惊悚的黑脸面具从易鸣鸢的左肩处冒出,伴随着呼的一声,把她吓得连连后退了三步。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惊叫出声,更没有把手中的羊羔扔出去。 “阿兄说的没错,你是个好人。”一阵铃铛声响起,帐内各处油灯依次亮了起来,就像被施了什么法术。 易鸣鸢惊魂未定,这才看清面具后的人。 没想到摘去了面具,堂堂萨满竟是个面容娇俏的年轻小姑娘,更没想到她拥有一口比程枭更加流利的大邺话。 “你,那个时候,怎么,那……”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易鸣鸢哽住。 昨日在木台之上,萨满明明是一副听不懂的模样,为何今日却能如此顺畅地说出一段话? 玛麦塔大笑两声,把手中的黑脸面具挂回原位,不穿萨满服的时候,她就像个普通的邻家小女孩,喜欢看别人被自己吓到的样子,这是她乏味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我是玛麦塔,按照中原人的称呼,我应该叫你嫂嫂。”小姑娘从易鸣鸢手里接过羊羔,解开绳子放到地上,顺手揉了一把软软的羊屁股。 嫂嫂,那就是程枭的妹妹了? 易鸣鸢看着她麦色的卷曲发顶,又看向她笑起来月牙般的双眼和偏小的身型,就是再不同的父母,也不该生出长相如此南辕北辙的一双兄妹吧? “瞧你想哪儿去了,不是亲生阿兄,我是他捡来的,那时候我只有两岁,就……这么点大。” 玛麦塔两只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很小对不对?阿兄每天把我放在他的裘衣里带着,我才成功活下来,这是从几百年前传下来的方法,把病恹恹崽子贴身带着,听亲人的心跳,能让崽子的身体变得更强壮,比巫医熬的药还有效果。后来列比迭耳去天上了,神就选我当了萨满。” 似乎是因为平日里很少有人能交流,玛麦塔今天话格外多。 她从不知哪里的角落翻出一些羊皮纸,借助上面凌乱的图画讲解儿时的过往。 “你阿兄他,匈奴名字叫什么?” 很多时候,易鸣鸢都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当玛麦塔讲到程枭首次出兵打仗,她才第一次发问。 玛麦塔眉飞色舞讲解的动作停下,有点沮丧的说:“叫折惕失,阿兄说这不是一个好名字,因为是他阿爸起的,而他的阿爸抛弃了他和他的阿妈。” 不过很快她就开朗起来,“放心嫂嫂,后来有人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 这是第二次提到给程枭起名的那个人了,易鸣鸢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了一个奶酪块,这个人究竟是谁呢?为何听起来早已离开了草原?现在又在哪里? 奶酪块甫一放进嘴里,她就差点全吐出来,整张脸就皱得如同没有蒸成功的包子,“酸的,这是坏了吗?” 枭鸢 第9节 “哈哈哈,我的嫂嫂,这是丝乞丽做的酸奶疙瘩,就是咸酸味的,你刚来到我们这里,吃不习惯很正常,喝点肉粥吧。” 玛麦塔端来粥,和易鸣鸢一起坐在厚厚绒毯的中央,聊聊笑笑度过了悠闲的时光。 临别的时候易鸣鸢才回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提出想看一些书,玛麦塔却不允许她将东西带离萨满的毡帐,“如果想要看书,就只能来这里。” 见她说得绝对,易鸣鸢便答应了下来,至于另一件事—— “好嫂嫂,你是打算留下来陪我吗,当萨满确实很无聊,但是我想阿兄现在会更想要你的陪伴,你们中原有一句……‘君子不夺人所爱’对吗?” 易鸣鸢脸庞红得像要滴血,这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她深呼吸多次,才终于磕磕绊绊的说完了程枭让她找玛麦塔的原因。 果不其然玛麦塔又开始大笑,这让她更加窘迫,“没有的话便算了,告辞。” “我们这儿不用这种方法,崽子是长生天赐予的礼物,不过我想,如果你想找到答案,也许应该去看看你自己带来的那些书籍,听说有好几车。” “你该走了,去吧。”玛麦塔背过身摆弄她的铃铛和铜镜,眼神隐没在角落的黑暗中,在这种时候,她作为萨满的高深莫测体现得淋漓尽致,不似一个烂漫的少女,而是真正的神使。 同时,木门上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即使身为萨满的兄长,也只被允许在特定的时间里和她见面。 易鸣鸢打开门的瞬间,程枭整个人站在和暖的光里,由于午间日头大,他脱去了上衣,露出健壮充盈的胸腹,上面狰狞的伤口没有让他逊色,反而更衬得人狂野不羁。 “我来接你。” 他的肩上挂着两张弓,小一些的那把是为谁而准备的不言而喻,可惜下午的时光易鸣鸢尚有别的安排。 和玛麦塔道别后,易鸣鸢走上前去,她的身高堪堪到程枭肩头,这导致男人总得垂眸弯腰迁就,这次她主动踮脚抬头,这样的高度正好能使程枭毫不费力的捕捉到她所有的神情,柔软又恳切。 “我想见见和亲队伍中的人,再拿点东西进婚帐,你要跟我一起吗?” 第12章 在哭 作为战争中胜利的一方,大邺对此次和亲表现出了充分的怠慢和蔑视。 按照惯例,和亲公主的陪嫁车队中应当有金银珠宝十车,各种花纹图案的丝绸锦缎十车、酒和米十车、谷物和芜菁种子五车、诗文农书,佛经史书,医典历法等典籍五车、陶瓷器五车、纺织用具五车、造纸工具五车。 另造酒、碾、硙、纸、墨之匠五车,共六十车才算完整齐备。 这还只是最基础的,若是碰上君主有意讨好,数量只多不少,如今匈奴不受邺国待见,易鸣鸢也是个不受宠的郡主,所以各例减半,拢共只有三十车。 可即使这样,其中可用之物仍旧不少,她跟着程枭四处观览的时候,发现这里牛羊马虽多,可并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是作农耕之用。 从前住在庸山关的时候她便知道,蛮夷之人从不事耕种,只一味的南下抢掠,通过夺取中原人辛辛苦苦种植的粮食,囤积以过冬。 这就导致了边关百姓苦不堪言,双方摩擦不断。 要是能教会匈奴人种地,养活作物,那一年到头的时候,他们再也不用因为忧惶没有食物渡过严冬了。 “你去吧,让耶达鲁保护。” 出乎意料的是,程枭并没有应下易鸣鸢的邀请,他对玛麦塔门前的兵士吩咐两声,让他们去把人找来。 易鸣鸢:“你要忙吗?” 依据程枭昨晚那黏在她身边赶也赶不走的架势,她还以为对方会寸步不离的跟在自己身边,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逐旭讷要走了,我去送他,半日就回来。” 这一带并不是转日阙一年中最长时间生活的地方,秋天的时候南边水草更加丰茂,有时候会在这里驻扎一段时间。 不过此次为了和亲的事情,程枭特意将整个部落向东南方向移了十里,靠近大邺的关隘,是以转日阙部落中人出行办事时常遭到巡逻伏击。 无论是出还是入,都需要经验丰富的人带路,接人的时候因为人数稍多,为了避免麻烦,他们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绕过两座山,这也是婚仪前他提早离开的原因。 这两日大家分散成几支小队伍依次离开,稳妥又迅速。 “好。”易鸣鸢点头,只一点不解,这里是单于庭,作为大单于的儿子,也就是相当于太子殿下,为何不与父亲住在一起,反而要走呢? 不过想来中原有及冠封地,也许逐旭讷亦有自己统领的部落需要管辖。 思及此,易鸣鸢也就没有多问,直接随着朝这个方向跑来的耶达鲁去了和亲车队集中居住的地方。 与早晨见面时的装扮不同,眼前身材高大的守卫头戴坚硬头盔,不仅薄甲在身,腰间还配着直背弧刃的钢刀,摄人的气势十足。 他有规矩的牵着缰绳站在马身右前方,尽心尽责观察着周围一切风吹草动。 “耶达鲁……”就这样一骑一行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易鸣鸢想稍微减轻一点这紧绷的气氛。 为自己牵马坠镫的人听到名字后立刻凝神,站定回应:“是!” 易鸣鸢摇摇手,“不必如此,随意一些,我们聊一聊可好?” 耶达鲁眼珠子动了动,“是。” “你和程枭是如何认识的?”易鸣鸢坐在马上,她思前想后,发觉从进入转日阙之初,到目前为止,都对自己的夫君知之甚少,也可以说程枭并未主动向自己介绍过他的身世,遭遇。 既然他不详谈,那自己便积极一点,向他身边的人了解。 “八年的以前,大王来到大漠,很好射箭……” 耶达鲁努力的描述着,但他似乎在这方面没有玛麦塔的天资,说到后面语序混乱,甚至想要加入匈奴语作为解释,又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并不能理解,很快止了话头,只留给了易鸣鸢破碎的信息。 耶达鲁年纪比程枭大上不少,很久以前他还是服休单于旗下一员百骑长,程枭尚是一个毛头小子,被送到他帐下充数,那时候他从没想过程枭能在日后的几场战争中展现出惊人的射击才能。 一转眼程枭都长得比他还高了,两人身份调转,成了自己在他手底下做事。 匈奴人不以年岁和经历当作倚老卖老的资本,他们有些偏执地认定,只要一个人的战斗能力足够彪悍,那么他就是一个值得追随和效忠的首领。 “为什么称程枭为‘大王’,是什么王,我只知道中原有淮南王西南王,你们这儿又是如何论王的呢?” 边走着,易鸣鸢边找准耶达鲁话中的关键加以追问。 谁知耶达鲁听后缄默,黑着一张脸憋出一句:“耶达鲁大邺语讲不好,问大王,更厉害。” 军营中同吃同住时,其他弟兄总揶揄程枭没个喜欢的女人,只有耶达鲁曾在醉酒后听他提起过零星的一点往事,因此对他的新阏氏充满好奇,但作为一个笨嘴拙舌的人,经过家里那位的耳提面命,他甚至不能在易鸣鸢面前随便说话。 耶达鲁谨记叮咛,也认为他们小两口的事情应该交给他们自己解决。 躺在原野上谈天说地向来是一个增进感情的很好方式,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看着成长的孩子,如今整个匈奴的右贤王,正有这样的计划。 自己就不在其中多加搅扰了。 说完后,耶达鲁目不斜视继续护送,任凭易鸣鸢如何坚持,都没能撬开他的嘴。 “达塞儿阏氏,我们到了。” 他们走了很久,根据易鸣鸢对于转日阙占地范围的估测,他们几乎已经到达了整个部落最边缘的地方。 耶达鲁也变得更加警惕,右手按在钢刀上,一旦出现任何异状,他都会毫不犹豫的拔刀出鞘。 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易鸣鸢跨下马,“达塞儿阏氏?我记得离京的时候,陛下为我取的封号为安戎阏氏。” 这个封号还是皇帝特意效仿百年前那位鼎鼎大名的宁胡阏氏王昭君而取的,所以她不可能记错。 耶达鲁举起一枚镶着鹰羽的令牌,门栏因此而为他们打开,他收起令牌,哼哧道:“大王说难听,要改。” 达塞儿才好听,是回家的意思。 易鸣鸢忍俊不禁,好好的封号哪能说改就改? 不过一个称呼而已,只要不上书陛下变更,就由着他吧。 和亲车队住的地方不算差,物品一应准备齐全,甚至有的帐子比当地人住的还大,可他们心里并不信任匈奴人,所以一直防备着,夜里轮流放哨。 在异国他乡被晾了整整一个晚上,众人心里皆忐忑不已,见到易鸣鸢的时候,他们全都围了上来,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最后还是耶达鲁亮刀,才把无关人等叱走。 “公主,北蛮小儿实在是不将我大邺天威放在眼里,我等在这里静候一日有余,服休单于却仍未召见,还有外面的几百壮汉,把车队围得跟铁桶一样,一步都不让我们踏出去,这实在是欺人太甚!” 坐下后,此次随行的使臣首当其冲来到易鸣鸢面前,言语间不乏对匈奴的轻视。 姚大人抖着胡子,今早他前去探寻服休单于口风,却听说邺国人求见,一概要去节黥面,也就是说摘除身上防身的护具和武器,用墨汁把整张脸涂黑,才能被允许进入单于的帐子。 出使他国的使臣向来身份尊贵,受人礼待,故此次碰壁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使臣当即气得火冒三丈,回去后大骂不止,准备回去后将“罪行”细数,一一上报陛下。 使臣仗着匈奴人从不刻意学习大邺话,无视了从进帐后就站在易鸣鸢身后的耶达鲁,没有注意他听后的一声冷哼。 “姚大人当心嗓子,先喝点牛乳茶润一润吧。”易鸣鸢端起一碗乳色茶汤,这里的牛乳不腥,还甜丝丝的,她很喜欢喝。 使臣看着易鸣鸢这个样子就恨铁不成钢,这个和亲公主的性子,说好听点是谦和有礼,说难听点就是绵软可欺,好歹是代表整个大邺和亲的,都被人冷待到只带一个护卫出门的地步了,还有心思喝茶汤呢。 “臣没有这个胃口。”姚大人鼻子喷气,喝喝喝,有半辈子可以喝,什么时候喝不行,他都急得嘴上快起燎泡了! 他没有想过,他们送完人之后可以转身离开,可易鸣鸢不行,她是被邺国抛弃的棋子,若无意外,一辈子都要留在这里,人向来适者生存,除了快点熟悉这里的一切,她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姚大人思乡了吧,咱们都出来三月有余了,听说大人家里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相必归心似箭。” 易鸣鸢放下碗,她不能让和亲车队中的人见到服休单于,正好服休单于似乎也不愿意接见他们。 “那当然。”姚大人甩甩袖子,离家这么久了,恐怕没一个人不想。 易鸣鸢:“大单于近日忙于收拾几个动乱的小部落,恐怕没有时间接见姚大人,我看不如就将赏赐留下,其余一干人等早日返回家乡,也好过在这寸毛不生之地多加逗留了,如何?” 姚大人瞬间精神,这劣等微贱的破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可他转念想到需要服休单于亲自盖章的一纸盟约,那也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于是犹豫的说:“可服休单于那里……” “放心,本宫去和大单于说,明日就派人将东西送回来。”易鸣鸢心下稍松,只要姚大人一行离开草原,她究竟嫁与何人之事便没有被戳破的风险了。 姚大人终于对易鸣鸢有了一丝真心实意的尊敬,躬身行礼道:“多谢公主!” 易鸣鸢了却这桩心事后,打算从马车中拣些东西带回去,例如婚帐中没有枕头,为了避免今晚再有被迫枕在程枭臂膀上的艰难处境,她必须要做一些对策了。 正在箱笼中翻找着,她耳旁忽然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夹在得知即将返程的欢呼声中听不太分明,她转头向耶达鲁确认,“耶达鲁,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哭?” 第13章 报答(作收188加更) 耶达鲁竖起耳朵聆听,片刻后言简意赅回答:“有。” 循着声音的出处,易鸣鸢小心地找了过去,一把揭开毡帘,发现竟是七八个蓬头垢面的奴隶,无一例外皆是女子。 猛然被光亮直照,整日缩在黑暗中的人们下意识扬起手呈遮挡的动作,啜泣声骤停,她们的发顶干枯毛躁,甚至打结成一团,两颊瘦瘪凹陷,毫不夸张的说,简直就像是一具具骨头架子。 易鸣鸢心下不忍,扬声道:“别哭了,你们也跟着车队回去吧,我不需要差使的人。” “不!公主,我们不是因为担心将要留在这里而哭泣的,而是喜悦,”其中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奴隶抬起头,浅棕色的瞳孔直视易鸣鸢,试图说服她,“我们没有亲人,在哪里都能待,比起被车队中的人奴役,生活在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奴隶地位低下,做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还会被动辄打骂,行路的时间漫长,那些士兵一旦心情不爽,拳脚相向还算好的,几月下来她们身上的伤不知凡几,运气稍差些的早已死在了半途中。 枭鸢 第10节 “求您不要赶我们回去。” “公主将我们留下吧,大恩大德,奴永世不忘……” “是啊公主。” 易鸣鸢目移,她们面色蜡黄,难掩疲惫,但一双双眼睛在此刻亮得如同夜色中的萤火,她抓着毡帘的手收紧,对她们而言,留在这里确实是更好的选择,“好,我让人给你们重新安排住所。” 话毕,帐中的痛哭声重新响了起来,充满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转身离开的时候,易鸣鸢留意到最先出声的那个奴隶嘴唇欲张,半晌却只往后缩了几步,隐回众人后方。 她对身旁的耶达鲁小声吩咐了两句,便没有多加流连。 *** 马蹄踢踏,柔风轻鼓,山边传来呜呜咽咽的胡笳声,草原上独有的乐器风格明显,一入耳便感觉能看见茫茫的戈壁悬崖,还有潺潺流淌的清泉河流。 除了盟约和足够的必需品外,易鸣鸢还取回了一把玉笛。 她在这方面天分不高,并无太多造诣,月琴琵琶弹得不成体统,不是将琴弦弹断,就是把手指划破,久而久之便不情愿再练。 唯有笛子尚可,勉强吹奏成调,逐年精进下来,还算能够入耳。 抚摸着温润的笛身,易鸣鸢抬腕将之放到唇边,在慢行的马背上吹了一首悠扬的曲子,耶达鲁牵着马绳拍手叫好,磕磕绊绊地向她讨教了怎样通过一根管子吹出不同的音调。 被送回婚帐的时候,易鸣鸢看到程枭正拿着一块雪白的皮毛翻来覆去打量,眉间都带着喜色。 右贤王的帐子没人敢闯,所以即使易鸣鸢没有开口,里头的人循着掀帘的动静就知道是她,“逐旭讷真够义气,送了整张雪狐的皮子,等下了雪,这样的颜色在山里谁都发现不了。” 雪狐少见,程枭有心猎得一只,可惜从未遂愿,如此上乘的狐皮逐旭讷就是那里也只有两张,要不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成婚,他怕是也舍不得送出去。 快要入冬了,可今年的突释满日却注定不能安然度过。 突释满日是他们的新年,也称雪日,匈奴崇尚白色,不仅是因为最常穿的羊皮处理过后呈现乳白色,而且匈奴坐落于北方位,很大一部分疆土常年被雪覆盖,白色的服饰能很好的隐匿身形,便于作战和突袭。 这些年服休单于已经统一了四十几个部落,但草原地广人稀,总有他们找不到的漏网之鱼意图重新聚集起势力,想要伺机扰乱如今勉强安定下来的局面,三年前的子伊木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比起羊皮发灰,雪狐的绒毛更接近雪的颜色,有了它,往后即使程枭领兵打仗,易鸣鸢孤身一人的时候也能多一重保障。 等不及易鸣鸢走近,程枭上前两步,顷刻间缩短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举着皮子往她身上比了比,“我那还有两块小的,先裁了做身绒袄,这块当披风,好穿,又快。” 雪狐皮白皙细腻,即使不知道价值,易鸣鸢也能从程枭的语气中猜出它的珍贵,她心尖上难以抑制的发暖,“谢谢,我很喜欢。” “喜欢,还有呢?”程枭带着笑意把东西收了起来,目光在她周身转了一圈,“没有报答吗?” 易鸣鸢四下看看,最终把视线停在腰间的玉笛上,在程枭面前吹跟在耶达鲁面前吹感觉有些不一样,但这种微妙的区别她说不上来,只知道现在有些紧张,她抽出玉笛:“我给你吹首歌吧,是我从小练的。” 这首歌是教她的乐师编的一首简单童谣,节奏缓慢婉转,千百次的练习下,所有音调她全都牢记于心。 一曲毕,程枭久久没有说话,易鸣鸢还当他嫌曲子不好听,摩挲着玉笛道:“要是觉得难听,我以后都不吹了。” “不,不是,很好听,就像听过很多次一样。”程枭回过神,充满希冀地看着她,“再吹给我听一遍。” “你怎么可能听过,这是乐师特意教给我的,因为我那个时候连最普通的曲子都学不会。”易鸣鸢笑了笑,这不是自谦,事实便是如此,不过世上的曲子总有节奏相近的,认错也是常有的事。 她垂下眼睫,重新吹奏。 程枭专注地看着易鸣鸢的侧颜,乐声将他带回那个恬静美好的午后,在他们相识的第二年,易鸣鸢年岁还很小,彼时还会因为吹不好一小拍而苦闷发愁,也会在完整吹出一段后欢呼雀跃。 后来她学会了端闺秀的架子,走路不摇不晃,做针织女红,给未婚夫婿绣手帕绣香囊,婚约落成的那一刻起,易府再未响起过偶尔走调的笛声。 程枭想,虽然大邺的京城内看上去歌舞升平,但根本上就是一个不让她做自己的魔窟。 那时他没资格将易鸣鸢带走,现在悔不当初,只恨没看破广邑外面那张华丽的锦绣皮。 “还是很好听,是我听过最好的乐声。” 程枭率先打破了余音后的寂静,他错过太多,失去太多,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松手了。 易鸣鸢没被如此夸过,不好意思的扣了扣手,“真的?” “当然。”他答得肯定。 “那我……下次再给你吹别的曲子。” 易鸣鸢被夸得有些难为情,颊畔微红犹如六月里被打湿后湿漉漉的桃花。 用过晚膳后,她打算着手放置从车队那里拿回来的东西,程枭却一直坐在原地盯着她看,过于热烈的眼神让人颇有些不自在。 眼瞧着天色不算太晚,她拿出姚大人的那份盟约放到桌前,“有劳,多谢。” 结果程枭不知想起了什么,几秒后指了指自己的脸。 “报答。” 第14章 埋颈 易鸣鸢咬了咬下唇,这人摆明了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你……是你把我抢来的,那就应当为这件事负责,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敢作敢当,只是一个小小的盟约而已,拿到服休单于手上,敲一个金印,如此简单的事情,何必要这劳什子的报答,对吧?” 让她主动去亲一个人,可是万万做不到的。 “没错,很有道理。”程枭神情懒散,捡起随手丢在一旁的绒袍穿上,他仿佛被说动了,握着那一卷盟约凑近了许多,高大的身躯瞬间遮住背后那盏油灯散发着的大半光亮。 离开那张崭新的茶桌后,他朝着易鸣鸢节节逼近,猝不及防间抓向她柔韧瘦薄的腰肢,单手将人拖拽至身前,稍稍侧头埋入她的颈窝嗡声道:“你是我抢来的,乖一点,不然咬你。” 嘴唇对着的位置正是昨夜张口啃咬的地方,易鸣鸢跟个木棍似的杵在原地不敢乱动,脖颈上的牙印还尚未消除,微红的痕迹是他打上的烙印。 易鸣鸢被遮在阴影之中,耳尖不争气的冒上热气,酥麻感自颈间绵延至全身,小声指责对方的罪行:“你,你欺负我。” “欺负?这才哪到哪,”程枭把她软嫩的脸颊掰过来吻了两下,这个高度易鸣鸢稍稍踮脚才能维持住平衡,末了,他手掌猛然拍向怀中人的腰窝,直把人拍得一哆嗦,“行了,我去跑一趟,在帐子里等着。” 人走后,易鸣鸢呆若木鸡,多年前哪里想到如今会有这种被人肆意妄为抱着嘬吻的境遇? 她一手捂住后腰,一手擦了擦脸庞,水光潋滟的眼睛快速眨了好几下。 活这么大了,就没见过这种脾性的人,道理讲不通,还总喜欢占她便宜,气得她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臭流氓,手劲儿这么大,疼死人了! 待痛感散得差不多后,易鸣鸢开始收拾拿回来的东西,她抱起一堆书找寻能放置的空当,转了一圈不敢轻易动架上的物品,暂时把它们摞在了地上。 无法擅动帐子里的陈设,她对整整两个木箱束手无策,挑挑拣拣半天,只好先摸些小玩意安放好。 这一个匣子装的都是些儿时搜罗的玩物,手鞠球是娘亲手做的,还有她解开的第一个九连环,哥哥去江南买的皮影片儿,她全都留着。 在拿起一个巴掌大的毡毛苍鹰时,易鸣鸢微怔,这毛毡边沿粗糙,针扎的孔洞凌乱无序,且已在时间的作用下褪色变旧,若不仔细辨认,很难看出是鹰的样式,也不知是何时放进来的。 她记得唯有住在庸山关时,与各部将的子女作伴时一起试着做过一两个,其中程副将的女儿心灵手巧,与自己最投机。 那段日子每天都有趣事发生,今朝编箩捕雀,明日下水摸鱼,这样明显的失败品显然被她抛诸脑后,很快投入到另一件事中,若不是重新看见了这个毛毡,她恐怕永远都想不起来。 易鸣鸢百思不得其解,揪去毡鹰翅膀上翘起的丝缕……为什么它会在匣子里? 留给她回忆的时间不多,程枭一双腿也不知怎么长的,速度之快不似常人,刚出去没一炷香的功夫就回来了。 “怎么样,服休单于盖好金印没有?”心头最挂心的事出现,易鸣鸢当然也再没去纠结什么毡鹰不毡鹰的了,随手将东西放回匣子中,目光迫切的看向程枭。 却见来人摇了摇头,把东西完璧归赵,“今晚不行。” “为什么?” “……”程枭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开口。 “告诉我。”易鸣鸢意识到从进草原开始,自从到了他们匈奴的地界就一直被程枭牵着鼻子走,自己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若连他也三缄其口,她就跟被蒙住耳朵一样,什么都不了解。 “虽没有滴漏日晷,可观天色也知是刚过酉时,承兑盟约乃是两国要事,我实在不知今晚有何不行,不管是什么缘故,我都要听。” 她坚持要知道,程枭被问得急了,没头没脑的蹦出来一句:“涂轱在办事。” “办事?政务还是练兵?”易鸣鸢根本听不懂这个,忙追问道。 程枭微阖双目,深灰色的眸子隐在睫羽下,前面两记脸上的亲吻连解馋都算不上,他躬身凑近易鸣鸢的耳朵,话说得露骨:“床上的事。” 动静还是有些大的,他刚靠近就听到了,住在草原上的人都知道,要是不想吃刀子和皮鞭,晚上最好还是离别人的帐子远一点,少去打扰。 原本还在不解的人顿时睁大双眼后退三步,小腿磕上床榻角才停下。 易鸣鸢耳根红到能滴血,大邺人讲究含蓄沉稳,与匈奴的粗犷豪放相去甚远,这种事情从没听过,更不会放到明面上聊,她的头脑一下子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程枭勾唇,胸口因为闷笑而震动了起来:“天亮后我再去一次,别不高兴。” “午膳时分就去,不!早膳!”她真是怕了这种纯悍之风了。 “好。” 程枭放出声音朗笑两声,顺着毛捋,接着他目光扫过一地散开的杂物,停留在一块褐色的毡料上,他顺手拾起,迟疑地问:“这些是你拿来的?” 易鸣鸢闻言道:“嗯,去的路上我问了耶达鲁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但他没有告诉我,要我来问你。我想人与人相处,总要先相互了解,更何况我们已经成婚,要在一起生活数年的时间,总不能一直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她想听程枭聊聊匈奴人怎样生活,怎样放牧,他又有怎样洒脱肆意的过往,遇到过多少生死相交的兄弟。 明明是一段很寻常的话语,对面攥着毡鹰的男人却好似被触动了心肠,心花怒放的缠了上来,急不可耐确认她话的真实性。 易鸣鸢想过了,逃往庸山关的计划还需好好筹谋,在此之前她至少要在程枭身边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对枕边人一知半解,“自然当真,怎会有假。” 她应得快速,自以为没有丝毫漏洞,而身旁的人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骤然黯了神色,喜兴之意锐减。 程枭伸手将毡鹰放回易鸣鸢手中,“跟我讲讲它的来历吧,我这些年都在打仗杀人,没有别的故事,你听完会睡不着觉,明天再说。” 易鸣鸢实在寻不到对它的记忆,只好把那年在庸山关内的经历串起来,想编个来历糊弄过去。 说到一半的时候,程枭意味不明的止了她的话语,入睡前面色冷淡的自顾自躺在一旁,与先前腻歪的举动大相径庭, 夜里水囊转冷,炭火也已熄灭,易鸣鸢惊醒后被帐外的风声吓得汗毛倒竖。 下一秒,她发现自己正在一个温热熟悉的怀抱之中,头顶的呓语听不真切,“骗子,你这个骗……” *** 次日清晨 一位百骑长进入帐子禀告和亲公主带来礼物的数量后,上首的程枭和服休单于对视一眼,帐内的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等他退下后,服休单于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的盟约,张口讽刺道:“狡猾的光脸犊子,送不出足数的礼物,还想从我们这里要走汗血马。” 强大健硕的马匹是匈奴引以为傲的作战资本,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九岁小童,几乎都有一匹熟悉的好伙伴,载着他们在原野上疾驰奔逐。 经过代代爬罗剔抉,这里的马儿个个膘肥体壮,精于躲避和长途跋涉,身体素质远高于大邺圈养哺育的战马。 拥有良好的坐骑和冒死拼命的悍勇,匈奴兵勇将猛,领土逐年扩张,多年来立于不败之地,几月前两军休战,和谈之下邺国节节退让,唯一的条件是匈奴的八十匹汗血宝马。 枭鸢 第11节 他们相信,换来的优质战马定能孕育出一批批强壮后代,让大邺培养大量能与匈奴匹敌的骑兵,在数年后根除掉头顶这个令人不得安寝的隐患。 程枭看到盟约上的字时,差点嗤笑出声,显然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中年帝王有着未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天真心性和狂妄自大。 马匹有寻常马和汗血马之分,汗血宝马因其皮肤薄透,在长途奔袭后汗流在肤上显粉,乍一看状似流血而得名,品种尤其珍贵,且性情刚烈难以驯服,就是整个匈奴也只有一百五十余匹。 服休单于声音醇厚,用匈奴语说:“南边的皇帝跟我们耍心眼,真是只彻头彻尾的老骚胡。折惕失,如果把战马交出去,几十年后又将引来一场恶战。 草原的好汉永远不会因为死亡和流血而畏惧退缩,但如果强大的敌人是由我们亲手造就的,那你为了那个女娃做出的莽撞行为将刺伤所有部落族人的心灵。” 这个道理程枭自然也明白,他深深望了一眼挂在王座后的匈奴舆图,单膝下跪坚定道:“虚弱的邺人驯服不了我们的好马,就像他们挥不动匈奴人锤炼过的钢刀,我们的马儿只能奔跑在北方的草原上,我不会让它们扬起四蹄成为与我们为敌的坐骑。” “你有办法。” 服休单于眯起他秃鹫一般的眼睛盯着程枭臣服的脊背,八年前他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唯有那强韧的脊柱和今日一样宁折不弯。 来到草原后,程枭表现出了对他和部落的忠心以及外露的勇猛和野心。 那时候服休单于就知道,他日后会成为自己最好用的一把破风长箭。 “是。”程枭抬起头。 “邺国人没有让汗血马疲惫的能力,他们就算骑上两天两夜,耐力十足的马儿也不会流下一滴汗水,所以用不着千里马,壮马就足够。我准备好了六十匹从小用苦苣和泉水喂养的公马,还有二十匹枣红母马,就算给中原一百年,他们也凑不齐几千骑兵的军队。” 苦苣是草原上独有的植物,和中原人常用来喂马的豆料比起来,鲜嫩牧草掺杂了苦苣的草料营养价值更高,受到马儿的喜爱,泉水则更加甘甜,具有强身健体的效果。 等到它们去了中原,挑剔的公马被贸然改变了从小吃到大的饲料,身体会在短时间之内瘦弱下来,降低让母马受孕的能力。 至于母马,等到大邺人发现公马不中用,只能让它们与本土马儿交|配,代代下来,马匹的身体素质仍旧会被削弱大半,不足为惧。 服休单于爽朗一笑,拍了拍程枭的肩膀后回到王座前,取出放在胸口代表匈奴单于的金印重重盖在盟约之上,交到他的手中说:“回去陪你念了八年的阏氏吧,别让她等久了。” “是,涂轱。” 第15章 复杂 易鸣鸢一早被程枭送去了玛麦塔的帐子里,对着礼部带来的书籍看得昏天黑地。 大概是长时间赶路留下的后遗症,她低头超过两柱香的时间便会感到头晕目眩,需要停一停才能继续下去,好在玛麦塔是个热情的好姑娘,任何枯燥的习俗文字都会在她手舞足蹈的描述中变得生动不少。 距离早膳已经过去一个时辰,她放下书简,伸了个懒腰放松僵硬的肌肉。 因为匈奴的部落众多,风俗南辕北辙,大邺又缺少与草原的交流,无法深入大漠和雪原,所以很多文字记载都存在着错误的可能性,需要在翻阅前提前向玛麦塔确认过。 易鸣鸢手指点着竹简上模糊不清的字迹,这里似乎是在介绍一个冬季举行的节日,皱着眉头仔细辨认,“泼……什么?” “泼寒节,正好下个月就到了,”玛麦塔凑上来,一眼就认了出来,“不过那个时候,咱们可能已经开拔,不知道还能不能办。” 开拔? 易鸣鸢问:“转日阙要迁移了吗,定在什么地方?” 听闻北方的牧民常转换居住的位置,是为了牛羊马能够吃到充足的牧草,更为了脚下的草地能够恢复元气,以便来年长出更加多汁的青草。 “是,再过半个多月,我们要向东出发,渡过渠索河,翻过乌阗岭,回到我阿兄统治的王庭,他出来太久了,匈奴右部变得不安定。” 她没有提到的是,转日阙现在距离南边的关隘太近,昨夜里已经被一小支士兵发现,为了全族的安全考虑,原定在泼寒节后的启程时间被硬生生提前了二十天。 几个月前,程枭出兵征剿自立为单于的突斯班,乌阗岭西侧的几个小部落便开始蠢蠢欲动,试图联合起来攻入作为屏障的乌阗群岭,打匈奴右部一个措手不及。 易鸣鸢听后点点头,对照着她给出的匈奴疆域图,找到了那片连绵不绝的山岭。 由于这张舆图简易粗糙,在看到的时候她以为两地相距不远,直到日后真正上路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我该走了。”晨起时分程枭就叮嘱她要在午膳之前跟玛麦塔告别,她当时正因为他昨夜冷淡的脸色和夜里的呓语而心里打鼓不止,随意应了下来,也没问他让自己这么早离开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程枭牵着一匹雪青马缓步而来,他蜷曲的蓬松发丝遮住了小半瞳孔,掩饰其中的复杂情绪。 昨夜易鸣鸢描述毡鹰的来由,提到所有的儿时玩伴,却唯独没有想起他的时候,自己暴虐的占有欲呼之欲出,恨不得把人永生永世锁在婚帐之中,往后经年的记忆里只能放下他一个人。 可到最后,理智和爱意还是占据了上风,让他只能满心苦涩地将人箍在怀里,试图获得一星半点的心安。 站在点缀着黑色鬃毛的帐外,程枭拽紧缰绳,牵制着不停踢动蹄子的马儿。 路过马圈时,手下的千骑长送来一匹从漠莎送来的雪青马,漠莎是匈奴最大的养马之都,草原各地收获多余的骏马时,会将它们卖到漠莎培育后代。 如果说哪里能得到最健硕的马驹,除了靠武力自己去山上驯服,也就只有漠莎了。 这匹雪青马完全符合他苛刻的要求,四蹄宽大,腿部修长,在速度不低的同时耐力十足。 最为关键的是,它尚未被驯服,还没有主人。 在驯化的过程中,人和马会产生独特的默契,这种默契往往会在长途奔腾中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程枭?”易鸣鸢出来后立刻注意到这里,她上前观察不断打着响鼻的马儿,发出一声感叹,“好漂亮,这种颜色我从未见过。” 它的毛色灰而不暗,青中泛靛,在光照下呈现独特的紫色,鬃毛银灰相间,比戟雷那样的银鬃马更加少见。 易鸣鸢伸手想要抚摸一下雪青马翕动的嘴角,却被程枭及时拦下,“这小马驹烈性得很,还没有认主。” 她上下扫视过对面比她高出两个头的马儿,实在想不出它究竟哪里能被称之为“小马驹。” “盟约已经送过去了,车队今晚就会启程回中原”。一走出服休单于的毡帐,他就让人把盟约送了回去,并催促和亲队伍尽快离开。 易鸣鸢退而求其次抚摸上雪青马的腹部,对这个速度表示诧异,“这么急?” “嗯,”程枭不置可否,轻易带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道:“这马是我挑的,你以后在草原上生活,要有自己的一匹马。” 来到距离转日阙三里外的一片空旷草地,经过牵行马匹,习惯在人的身旁站停,拐弯,小跑之后,易鸣鸢小心翼翼地给它戴上马鞍和马辔,在程枭的反复叮嘱下跨上了马背。 上马的一瞬间,雪青马便高扬起前蹄,随后重重落下,试图把马背上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试图降伏自己的家伙颠下来。 易鸣鸢顿时警觉起来,根据程枭教的方法稳住下盘,双手把住缰绳,竭力让自己跟随着雪青马的节奏摇摆身躯。 见颠簸不成,那马开始摆动躯体,甩头摇背,厚实的大腿往四面八方飞踢,这架势是想要将她甩落到地上。 程枭见状顿时警觉起来,双臂微张,一旦易鸣鸢有掉落的趋势,他就会立刻飞扑过去。 马背上的易鸣鸢动用全身肌肉,腿部夹紧马腹,单手将缰绳攥紧握牢,慢慢弯腰降低重心,腾出一只手抚摸雪青马的颈部和嘴巴。 渐渐的,雪青马平静下来,震动反抗的幅度降低,从没有规律的四处狂奔改为了踢踏小跑,在这种情况下,马儿和骑驾它的人已经熟悉了起来。 易鸣鸢松了口气,打算取出一个果子喂给它,算作结尾。 她极其缓慢地停止了对雪青马的安抚,在稳住身形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个鲜红的野果,这并不容易,是以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没有留意林边一闪而过的褐色掠影。 马匹对危险的感知比人更加敏捷,几乎是同一时间,雪青马就开始躁动起来,它在霎那间腾空而起,掉转马头开启狂奔。 “啊——” 与此同时,程枭心头一跳,拽过一旁的戟雷飞身上马,快速跟上前面雪青马的步伐。 刚刚过去的东西,头骨粗壮,吻部粗短,体毛稀疏非常,身上遍布着棕褐色的斑点和条纹。 是鬣狗! 第16章 阿鸢 易鸣鸢在雪青马跃起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胆寒。 向下倾倒的第一时间,她用手肘在后方撑住借力,柔韧的腰肢一转,重新跨回马背上。 如果再慢一点,她恐怕就要丧命于马蹄之下,被踩成肉酱了。 “别停下来,继续跑马,驾!”程枭见状浅浅松了一口气,向易鸣鸢怀中抛去自己的马鞭。 戟雷和他磨合了四年的时间,早就人马合一,即使不用马鞭,速度也差不到哪里去,可对于刚刚驯服烈马的易鸣鸢来说,马鞭是不可或缺的。 他抛得准,易鸣鸢接物的准头也不错,她皓腕一转便握紧了马鞭,抽在雪青马的屁股上,叶片划过颊侧,她匆匆调整呼吸节奏,高声问:“是不是有狼在追?” 少时在庸山关外,大哥曾带着她打猎,远远见过三两只恶狼,它们怒张的森白牙齿骇人可怖,她心里害怕,紧跟在大哥身后不敢离开半步,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关内。 后面接连几日发了高热,大夫说是被吓的,痊愈后易鸣鸢再不敢出关,只在城内校场跑跑马。 程枭在飞掠的树木中极速捕捉鬣狗的踪影,此刻四周熟悉的戈壁和狂野都显露出一览无遗的危险,他调转马头,退一步跟在易鸣鸢后方,呈护佑的状态,“不是狼,是鬣狗,往林子里骑!” 南边关隘中,听说有个守城官员最爱养凶残可怖的异兽,此次专程从万里之外的蓬班国运回来十来条鬣狗,用活捉到的匈奴俘虏喂养,吃生肉喝人血,凶猛难挡。 平时那官员会放它们到草原上撒野觅食,但从未靠近过转日阙,如果说这次突然的袭击没有恶意试探的手笔,他是绝对不相信的。 经过查探消息的人来报,这难看的牲畜通常集体狩猎,比黑熊残忍,比狐狸狡猾,更因为擅长群体围攻,能够轻易围剿杀死比它们自身大数倍的生灵。 即使因为运输不当,十几条鬣狗在途中死伤大半,剩下的三五条依旧不容小觑。 座下的雪青马终于在骑行中停下了因为受惊而发出的嘶鸣声,易鸣鸢虽然从未听说过鬣狗,却能从程枭的反应中觉察到紧迫感,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专心穿过树林。 她不想葬身狗腹,更不愿意给程枭拖后腿,咬紧牙关骑入在夕阳下愈发幽深的林中。 暮色下,易鸣鸢看到辨不出究竟是像猫多一点还是像狗多一点的动物从树后有道黑影窜出,那东西落地后前肢下沉,裂齿暴张,腥臭的血水从它的嘴角流下,她想要打马躲开,鬣狗却不打算放过她,抬爪越逼越近。 对面黑洞洞的兽眸中闪动着嗜血的狠意,见易鸣鸢不动,它仰头嘶吼一声,这是吸引同伴的信号,它想要将伙伴全呼唤过来合围。 僵持之际,程枭额角一跳,他从马侧囊袋中抽出长箭,手心汗水打湿了硬挺的雁翎,精神高度集中。 四条鬣狗……他没有把握在很短的时间内|射出四箭将它们一击毙命。 程枭脖颈微转,冷汗不断从背脊滚落,他望向前方和鬣狗僵持着的一人一马,如果出现一丁点的闪失,自己必将懊悔终身。 易鸣鸢目光凌厉,对待恶兽,绝不能露怯,她从余光中瞥到程枭持箭的动作,骑下雪青马不时刨蹄扭动,对跃过鬣狗的围堵跃跃欲试。 长久的对峙之下,鬣狗似乎被惹怒了,向天高吠一声,焦躁地用前爪划拉土地,这是攻击的前兆。 冷静,冷静,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易鸣鸢屏息凝神,艰难地轻抚着躁动的马儿,穿过这片树林再过四里就能回到王庭,只要给她一个鬣狗分神的空隙,一息就好。 突然,头顶暗了稍许,一只雄鹰张开翅膀,远远看到他们这边的情况后,不加犹豫地俯冲而下,直冲着鬣狗深棕色的眼珠叨去。 抓紧时机,易鸣鸢攥住缰绳一拉,趁着鬣狗转而围攻苍宇的时候突围,她声音坚定,提醒后方的程枭:“放箭!” 即使有飞翔的优势,苍宇还是险些被咬力强大的鬣狗伤到,不久它就重新盘桓于空中,不再俯冲下落,回过神来的猛兽放弃了跟自己势均力敌的飞鹰,继续追击先前锁定的猎物。 程枭没了掣肘,当即将弓拉满,毫无顾忌地连放三箭。 其中一箭射中鬣狗颈部,但离喉管还差了一点,鬣狗没死但被重伤,失去行动能力,两箭射中另外两条鬣狗的后腿,稍稍拖垮了他们的奔跑速度。 他搭弓瞄准,还想再射,刁猾的鬣狗却开始左右跑动,敏锐躲开身后的流矢。 苍宇拍翅高啸,转了两圈后飞向了转日阙的方向。 枭鸢 第12节 唯一没受伤的那条鬣狗跟在易鸣鸢后方穷追不舍,驾驭马匹需要体力,她本就在驯服雪青马的过程中消耗了大半力气,加上刚刚进入草原,水土不服还未完全调整过来,眩晕造成的体力不支使她眼前发黑,身子开始歪斜。 鬣狗猛然加快速度,张嘴欲咬上雪青马的后腿,受限于体型,它只能够到马的一半高度,于是它选择厚爪发力,斜扑到雪青马身侧,意图将上面的人撕拽下来。 易鸣鸢阵阵发昏,哆嗦的手指失去了抓紧缰绳的能力,向下倒栽前,她心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程枭费了大功夫把她抢过来,她却这么快丢了性命,真是太不值了…… 千钧一发之际,程枭果断离开戟雷,纵身一跃换到雪青马的背上,抱住不断往下滑倒的人焦急道:“阿鸢,醒醒!” 载两人的情况下,雪青马的速度不可避免地减慢了一些,这给了鬣狗机会,它带着仇恨的眸子在疾风中眯起,准备给出重重一击。 嚣张执着的吠叫声不绝于耳,鬣狗发了狠,三两步赶了上来,飞身咬住马腿,程枭反手将一柄匕首插进鬣狗嘴中,接着横劈一刀,让它彻底没了气息。 巨大的痛楚使雪青马发出一声长嘶,缠斗间后面两条鬣狗跟了上来,凶狠的眼神死死盯住害它们痛失两个伙伴的罪魁祸首。 这时,不远处传来搜寻声,随着苍宇的返回,一支披甲持矛的匈奴骑兵也火速赶到,数十根长矛向鬣狗戳刺过去,没一会就将它们插成了筛子。 结束后,程枭一手握住易鸣鸢的肩膀,一手从她的膝弯下穿过,轻跃下马,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愠怒,用匈奴语吩咐道:“请巫医来王帐一趟。” 他步子走得稳,生怕颠到怀中的人,路过鬣狗尸体时,他手背上青筋暴突,声音沉郁,如果仔细分辨,还能听到其中压抑的颤抖。 “把这四条死狗丢到南边的城墙下面,给那个胆子里塞了牛粪的将军看看,告诉他,下次再把畜生放出来,我就去城门前杀几个俘虏祭旗。” 战前斩杀对方的俘虏祭旗是常见的手段,既是为了鼓舞士气,也是为了威慑敌人,从前这样的事情程枭从不屑于去做,可肆无忌惮的官员触碰到了他的逆鳞,那就不要怪他放话挑衅,使出一些非常手段。 鬣狗的出现代表南境对于他们在这里驻扎逗留的不满,是以为了族人的生命不再受到威胁,迁离这件事变得迫在眉睫,需要尽早提上日程。 程枭双目微红,紧了紧怀抱,把瘦弱的身躯拢到距心脏更近的位置。 阿鸢,跟我回漠北,那里不繁华,不美丽。 但至少那里很好,比中原好。 第17章 苍白 “鸢儿,跟爹在这里好好学点拳脚功夫,以后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做我易丰的女儿,是苦了你……” “妹妹,你和母亲两个人住在京城,我总放心不下,要是你能一直留在这里多好。” “鸢儿,娘好像要生了,你很快就要有一个亲姊妹了。” “易姑娘,你父兄通敌叛国,陛下不加以处置已是龙威天恩,你一个罪臣之女,竟还敢递上状书喊冤枉?” “玉佩已经交还,你我二人从此以后再无瓜葛,你也千万不要上门纠缠,记住了吗!” …… 眼前的景物如走马灯般变换,易鸣鸢想要出声回应家人的话,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父亲陪伴她的时间少之又少,七岁前她只见过父亲的画像,从所有人的描述中知道他是一个雄威盖世的大将军,数次讨伐蛮夷凶兵,无人不崇拜他。 为防止镇守关塞的将士谋反,他们家中的女眷幼子全都要被送到京城,名为保护,实为牵制,他们一旦生出反心,朝廷便会拿出人质谈判。 又一次击退边关的侵扰后,天子开恩,准他们亲人相见,让易家的小郡主前往庸山关住一段时日。 那时易鸣鸢扯着娘的袖子,问她为什么不能一起去,娘将她小小的手握在掌心之中,告诉她这是所有将士家眷的宿命。 自家中男人前往疆场,他们注定一辈子都不能全家团聚。 第一次见到亲爹时,易鸣鸢就被他身上冰冷僵硬的重甲和腥臭万分的血渍吓哭了,她就近抱向支柱吱哇大叫,吵着要回到京城去,气慨威武的镇北将军向来肃杀冷酷,却在面对突然出现的小女儿时,第一次露出无措的神情。 哥哥得到消息,惊喜地从演武场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略显滑稽的场面,直到父亲扯着嘴角牵出个不熟练的弧度,易鸣鸢才顶着一个鼻涕泡笑出声。 都说庸山关内外凄风苦雨,条件恶劣,险象环生,可住在那儿的八个月里,父亲会为她备下柔软温暖的羊绒毯子,哥哥会教她骑马爬树摘野果,副将们的子女会带她漫山遍野欢跑,玩累了就在草地上躺成一圈看星星。 记得那时她拼命想让肆意无拘的时光过得慢一点,却终究不能如愿,八月一晃而过,时间一到,易鸣鸢即刻被送返了京城。 回去后她又恢复了三不五时赴宴,在席上与人互相寒暄问候,回府刺绣翻花绳的日子,直到母亲崩逝,后变故陡发,连平淡寡味的生活她都没资格拥有了。 王帐之外,秋风的呼啸和嘈杂的搬运声惹得易鸣鸢时昏时醒,她恍惚中感觉到有人在她周围发出古老悠远的低吟,还有人掰开自己的嘴塞了个酸苦发涩的药丸。 所有感知中唯一不变的,是始终紧握自己的手和盘旋于耳际的低沉絮语。 她从前想过,即使没有非君不可的郎情妾意,她还是愿意为了报答谢家不离不弃的恩情,嫁进去做一个贤妻,为谢二公子理家纳妾,伺候好公婆,在一个四方的宅院中消磨一生。 可一朝事变,来到转日阙后,这里的疾风劲草,鹰啸马鸣,包括身边那个愿意为了她挑战服休单于的男人,无一不让她沉陷其中,周围的一切渐渐重新鲜活起来。 易鸣鸢转醒,浑身像是被泡在了温水里,她深吸一口气,身下暖融舒适的床铺是草原上独有的青草香,耳畔唤她回神的沉缓声音轻易把她带离了黏稠难逃的梦魇,跌回所在的尘世。 时过境迁,床侧不再是父母哥哥,换了个人日夜看护。 她一睁开混沌迷茫的双眼,就被倾身压过来的程枭抱了个满怀,他臊眉耷眼,不复初见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惴惴不安道:“你身上难受,一直不跟我说。” 他回想起易鸣鸢栽倒的瞬间仍然心有余悸,巫医说人没有内伤,只是因为体质太弱,不适应长途跋涉,又加上今日体力耗尽才造成昏厥。 温热凌乱的呼吸喷洒在易鸣鸢太阳穴上方,吹动她微乱的鬓发,手劲儿巨大似乎想要将她嵌进体内,这样窝心真切的担心她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易鸣鸢不争气的鼻尖发酸,抖着手指回抱过去,用嘶哑干涩的嗓音给出诺言:“下次,下次一定告诉你。” 程枭宽厚的肩头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手臂越收越紧,“等你好起来,我们就走。” “去哪儿,等等,”易鸣鸢轻轻推开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咳……玛麦塔说半个月后我们要向东出发,计划提前了吗?” 程枭嘴唇微抿,起身舀了一碗水递到她嘴边,只说:“秋后的边陲动乱太多,入冬后更是,我没有自信能保护好你。” 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恐惧情绪是所有匈奴人从小宣过的誓言,因为他们相信这不是怯弱,而是另一种无畏的勇敢。 说实话,程枭并不是担心自己没有能力让易鸣鸢毫发无伤的在这里度过冬日,而是害怕两方的摩擦和动乱破坏他精心营造出的祥和生活,侵扰到她的心神。 若不是担心这个,他早就带着人跑到中原皇帝的金銮殿上扔羊屎蛋子了。 易鸣鸢咽下温水,因为他的话而泛起些不太熟悉的甜意,“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襄永关现在的守城将军姓吴,他麾下有一位副将,谋略和兵法皆不甚出色,却因其爱好收集珍禽奇兽而闻名,这次的鬣狗,应该就是他养的。” “嗯,是他,”程枭又舀了点温水进去,从木盒中倒出一颗青色药丸,“吃了。” 易鸣鸢拿起药放入齿关,没问是什么毛病,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在京城的时候也找大夫看过,忧思过度,这是心病,吃再多有益于身体的草药人参都不管用。 “再喝一口。”程枭皱眉看着她满不在乎的神情说。 碗里还剩个底,易鸣鸢也没迟疑,仰头灌了进去。 她刚喝掉,程枭猛然用手掌掐住她的脸,借着油灯发出的光把她的口腔左左右右看了个清楚明白。 易鸣鸢扣住他的铁腕,喉间发出抗议的声响,“呃呜呜!”放开我! 看了一圈,程枭没有找到那颗圆润半软的药丸,他把手指松开,心头一轻,也许刚刚看错了,他总觉得,易鸣鸢在吃药的时候,没有那种渴望痊愈的活气儿。 就像,看淡了生死一样。 “咳咳咳!”手掌拿开后,易鸣鸢捂住脖颈剧烈咳嗽,怒睁圆目道:“你发的什么疯!” 程枭解释:“检查你有没有乖乖吃药,我们这里的崽子嫌苦不愿意吃药的时候,父母就会掰开他的嘴,把药丸怼着喉管推下去,我怕你也这么干。” 易鸣鸢气得捶床,难道她看上去像那种怕苦药的小孩? 亏她刚醒的时候还觉得程枭对她很好,现在看来,他不仅流氓,心眼也坏! 吃完药后的夜晚悄然静谧,易鸣鸢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浑身僵直麻痹,在这样温暖如春的帐中,手脚过了许久才回暖。 “程枭,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程枭深灰色的眸子黯了黯,要是时间再长一点,他可能就会控制不住的提刀杀进襄永关泄愤。 “这么久啊,”易鸣鸢动了动腿,倾身翻下床,“我想出去看看。” 还未等她将一条腿伸到地上,鞋袜便妥善的穿到了脚上,她被一件雪狐披风包得密不透风,白色的皮毛遮住她的小半脸颊,更显得病容苍白。 男人按下翘起的绒毛,接着用拇指按了按她毫无血色的嘴唇,不容拒绝地吻了下去,他的吻技极差,像极了将人生吞活剥。 情急之下,易鸣鸢闭上嘴巴,这一次程枭没有像上次一样因为疼痛而善罢甘休,他感受着柔软的唇瓣和嘴里的血味,狐毛扫过他的脸庞,又痒又暖。 几秒后他抽出舌尖,摩挲易鸣鸢总算有了点红色的双唇,在她杂乱的喘息声中说:“我带你去。” 易鸣鸢捂住自己的嘴巴,眼尾微红,控诉道:“带我去就带我去,好好的又亲上来,让人没个准备。” 总是这让突如其来,吓得她又把对方的嘴咬破了,嘴里还没消散的苦味因为血液的加入而变得异常古怪,她擦擦嘴角,幽怨地瞪了程枭一眼。 “准备好了就能亲?”程枭一只手不安分地撩开她的披风搂住瘦薄的肩膀,亮着一双眼睛追着问,“现在算准备好了吗?” 就好像易鸣鸢一旦给出确凿无误的答案,他马上能抱着人再啃一口似的。 第18章 谈心 “没有,走了。” 易鸣鸢侧过头,她很抗拒直视程枭的眼睛,因为总能从中看到充盈的喜欢和满溢的爱,人非草木,在火堆旁待久了怎么可能不被温暖? 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跌入与他的爱恋,忘掉大邺与匈奴百年来对立的仇恨,忘掉自己的亲人是因何而死,忘掉自己来到草原的目的是什么。 痛苦和挣扎时时刻刻卷袭着她,自溺和深陷每分每秒左右着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易鸣鸢戴上狐毛帽,入夜后的温度会比白天低上很多,就连柔和的风都在入夜后变了一幅面孔,寒气凌冽,刺骨冻人。 这里的刺绣用料虽不如京中,但绣娘的手艺着实不错,在雪狐皮内添了一层短绒的料子,前襟做成双层,这样就算风再大,也不容易透进来。 身旁的程枭没有穿这样保暖但行动不便的衣物,征服草原的威武枭鸟眼中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轻视,这样的冷风还不足以让他感到寒冷。 二人并肩而行,程枭学着身旁易鸣鸢的步调放慢脚步,此时除了巡逻的士兵,也就零星几个收拾行装的族人来回运着东西。 易鸣鸢没有想去的地方,就这样随意走着,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了一条小溪边,夜色如水,漫天的星光倒映在溪水中,又被水下冒出的泡泡搅乱,泛起一片涟漪。 她四下看了一圈,周围的毡帐都离得较远,应该没有什么人过来打扰,她找了块石头坐上去,“你也坐,我有些事情想问。” “你说。”程枭抓着下摆,示意她先站起来,把衣料叠好放到沁着凉意的石头上,才让人重新坐下。 寒凉被很好的阻挡住,易鸣鸢心头稍动,缓缓吐出一口气,“原先想了很多话,可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 程枭嘴角轻勾,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她,不管她说出怎样前后颠倒,意义混乱的话,他都会仔细聆听,仿佛这是他盼了许久才得来的温情时刻。 这无疑给了易鸣鸢说下去的勇气,她嗫嚅着嘴唇,深吸一口气后说:“来到草原后,我发觉这里什么都好,牛羊肉多汁美味,牛乳茶也甜香可口,虽与我先前过的日子截然不同,但我已经在尽力融入,你对我很好,这我都是知道的,可你不能让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究竟是谁,是什么身份,又为什么非我不可?” 她潜意识里觉得其中定有什么隐情,但暗暗观察了数日,又从耶达鲁和玛麦塔那里旁敲侧击,都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结果来。 程枭微阖双眸,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俯下身,大手在草地上方转了一圈,折上来一朵绿色的花,说花其实也不像花,绿色的茎叶较长,顶端生着一簇白色的花苞,他介绍道:“这是野韭花,我的阿妈会用它做韭花酱,是辣味的。” 他的声音带着追忆,“她说中原长起来的男人女人,有着比匈奴人更柔软的性格,逗起来很好玩,我阿爸第一次吃她做的韭花酱时,呛得脸红成了晚霞,却没说一个辣字。” 两人的相识出于一场意外,彼时背井离乡想要在塞外闯出一份家业的阿爸在满世界的山山水水中迷了路,一脚踏入阿妈捕兽的陷阱,被陷阱底部的尖刺扎出了三个血窟窿。 枭鸢 第13节 带着歉疚的治疗下,阿妈对皮肤细白的中原男人动了情,生下了他。 程枭把野韭花放进易鸣鸢的手中,“你很漂亮,有点娇气但很勇敢,在你出现以前,我不明白阿妈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中原人,现在却有些懂了。” 被抛弃赶走的时候,他仇恨阿爸的始乱终弃,想要拿刀子砍死世界上所有的负心人,甚至有些埋怨阿妈为何要与他相恋,义无反顾的生下自己。 遇上易鸣鸢以后,他忽然跟阿妈感同身受了起来,一个娇滴滴却不蛮横的小姑娘,皮肤比牛乳还要白,性格比羊毛还要柔软,说话轻声细语,有锲而不舍的决心和雏鹰离巢般的勇敢。 儿时不解那种心头陡然增长的悸动叫什么,等他窜得比耶达鲁还高的时候,才恍然从多年前的回忆中咂摸出浓浓的情意。 “还有你问的身份……我说过战争很残忍,刚到这里的时候每天都要打仗,涂轱杀了兀猛克,还有一个日逐王,那时候草原加上大漠,有两百多个部落,身边每一秒都有兄弟在死。” 匈奴的和平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作为篡位而立的单于,服休单于在一开始没有获得所有部落的认可,甚至很大一部分归顺了他的叔叔优犁,那是很大一股势力,有很多次都差点把他们截杀,幸有长生天庇佑,他们赢了。 在作战中,任何行为都会受到相应的奖罚,每杀死一个敌人,就能获得一杯美酒的奖赏,如果带回战死同伴的尸体,那么将获得他的全部家产。 程枭就这样一次次的从尸堆中站起来,一次次埋葬并肩作战过的兄弟,他从一个小小当户,一步步厮杀成为了左骨都侯,右谷蠡王,到现在的右贤王。 他没有夸大其中的艰险,但也无意于拿那些骇人听闻的事迹吓得易鸣鸢夜里做噩梦,所以只是轻轻一笔带过,“左贤王也就是你们中原说的太子,是逐旭讷,你见过他的。” 话讲到这份上,易鸣鸢才知道成婚那日,为何只有逐旭讷需要她见礼下拜,原来他身边的这个男人,已经拥有了不需向其他人卑躬屈膝的地位。 南征北战又是何其严酷艰辛,程枭绝口不提除了耶达鲁之外的部将,想来很多人已经在多年前逝世,化作他内心的隐痛。 易鸣鸢捏着手中的野韭花,不觉间茎叶被她掐出了汁水,散发出辛涩的辣味,“以后,我做韭花酱给你吃。” 说完后,程枭无声盯她许久,低头遵循心意靠近柔嫩的唇舌,“准备一下。” 他说的一下果真只是一下,易鸣鸢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呼吸就被摄夺了个彻彻底底,执拗的舌头撬开她的齿关,攻入里头的柔软腹地辗转流连,月光洒在他们的肩头,照出相拥而吻的一双轮廓。 易鸣鸢眼中对他苦战多年的心疼还没化干净,就因为男人得寸进尺的动作转为了浓厚的水雾,她双臂用力推开对面的人,却忘记了本就坐着他的衣裳下摆,这样的举动只会让二人同时移动。 掉在草地上的瞬间程枭腰背一翻,扎扎实实地给易鸣鸢当了肉垫子,他常从马上摔下来,断裂再接的骨头比常人更加坚硬,这种高度对他不过小菜一碟。 他松开怀中的人,确认她没事后,右手指着闪动的星光道:“你看那颗,我们行军的时候,会根据星月的光辉决定是要进攻还是退兵,如果有一天我在外打仗,它下落到这颗星星旁边,就是我要回来了。” 易鸣鸢目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很难想象匈奴的人行军打仗是由天上的星子做主的,她鼻酸于程枭向她交代一切的热忱,又感慨于他把这种秘密告诉自己的草率。 若她有帮助大邺覆灭整个匈奴之心,他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在自己的后颈上放一把尖刀。 “以后,别告诉我这些,要是它落下的时候你还不回来,我会怨恨你言而无信,知道了吗?”她眨了眨眼,野韭花太辣了。 程枭听出她声音中的哑意,抻长了脖子想要翻身坐起来,他认真地看着身下的人,“有项圈的沙狼抖不起威风,有挂念的将士忘不了回家,有你等,我肯定会准时回来。” 他低下头,蹭了蹭易鸣鸢的鼻尖。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异响,似是被他们这夜色中乍一看近乎情到深处,在河边幽会野合的行为惊了个十成十。 易鸣鸢羞臊不止,眼尾还染着些情动的红意,戴好跌落时蹭歪的狐毛帽子,把整张脸都缩进去,怒道:“都怪你,非要在这种地方……” 程枭用手捂住她的脸,把人藏在身后,“谁!” 易鸣鸢被蒙住脸不舒服,干脆扭头挣开,攥着他的衣摆遮住上半身,只露出一只眼睛,乌溜溜的朝那头看。 “好了好了,不过一个女奴而已,怎么连哨子都拿出来了?”戴着皮帽的男人推着一个神色张皇的奴隶从树后走了出来,看向程枭从胸口摸出的一枚小哨揶揄道。 这种哨子是部落中用于联络的用具,哨声一起,便是告知方圆百米的人这里闯入了外来者。 不过由于日夜巡逻,鸣哨的使用次数已经大大减少,现在只在牧羊人夜间遇到偷羊的狼群时响起。 他黑色的皮帽分前后两片,用牛皮绳系着,整个人黑瘦干瘪,不像其他的匈奴人那样高大,拎着一支酒囊时不时仰头咕嘟咕嘟喝两口。 “哈哈哈,我看看,你就是从中原来的郡主吧,我见过你。”那瘦瘪男人呈现一种醉态,歪着头看向易鸣鸢,搓了一把自己浅褐色的山羊胡。 约略台常年居住在京城里,靠着身形和更为流利的大邺话,在那里伪装成一个胡商,易鸣鸢不认识他,他却早把人打听得一清二楚,记录她的近况,定期给程枭寄回羊皮纸。 “!”易鸣鸢大骇,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灵魂,如果有人拆穿她不是公主,而是一个滥竽充数的郡主,那她该如何反应,是矢口否认,还是向程枭解释? “约略台,”程枭干咳一声,收起鸣哨,“这女人是谁?” 这时,被点到的女奴顿时跪地求饶,在强大的压迫感下抖如筛糠:“求公子饶命,奴并不是有意冲撞您与夫人亲热,只是碰巧路过,公子饶命!” 公子,夫人,听这称呼,她就根本不是草原上的奴隶,约略台直言揭穿:“一直鬼鬼祟祟的看,碰巧路过这样的话也就骗骗小羊羔了。” 这时,易鸣鸢仰头看向程枭,他目光如炬,将说谎的女奴吓得跪伏在地,在军中浸润多年,他冷着神色的时候总会透出一股杀伐之气,平时在自己面前隐匿得很好,暴露无疑的时候就会显得更加瘆人。 她悄无声息松开攥着他下摆的手,那里的布料已经被她蹂躏得不成样子了,这种生死完全被捏在旁人手中的感觉并不好受,她担心程枭一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露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脸色。 可谁知,程枭微微偏头,腰际骤然松开的力度让他感到茫然,“阿鸢,你的人,你来处置。” 那女奴见凶煞的男人回头商量,事情似乎还有转圜余地,“夫人,求夫人饶了奴,奴见你与这位公子在月下如同一对璧人,这才情不自禁跟了上来,实无窥探之意啊!” 易鸣鸢向她看去,黑夜中面孔瞧不分明,可她那双如同萤火般明亮的眼睛却是如此熟悉,“是你?” 第19章 休想 瑟缩的女奴听到声音后明显怔住,呆呆抬起头,和易鸣鸢对上视线,“公主?” 既然公主出现在了这里,那她身边的男人岂不是……服休单于! 黎妍匆匆往易鸣鸢的方向看去,挡在她身前的确是一个有着明显异族长相的男人,却与传闻中的服休单于外貌相去甚远。 短短几个呼吸间,她后背冷汗涔涔,几乎要将里衣浸透。 莫非公主受不了大单于长相彪悍,早有诸多妻妾,不想与他耳鬓厮磨,又耐不住寂寞,想要疏解心中苦闷,所以与他人月下偷情? 她眼中希望的火光霎时被浇灭,撞破这种秘辛的人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她趴在地上砰砰磕头,语气极尽卑微,“奴罪该万死,自知不可饶恕,只求公主开恩,留奴一个全尸!” 易鸣鸢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从程枭身后出来,赶紧上前两步,放缓了声音开口道:“没说要杀你,别怕,夜深这样深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先一五一十的交代上来。” 说着悄声观察了一下程枭的反应,见他真的将处置的权力交给自己,高悬起的心顿时回落不少。 她收回目光,自觉话语温和,并无威胁之意,可转头发现那女奴嘴唇翕动,反而没什么开口的意思。 约略台耐心不是很好,他单手将人提了起来,作势要掰开女奴的嘴,“哑巴了?刚刚不是还挺能编的吗?” “不不,我说!”黎妍挥开他的手,语气急促,“那日幸得公主恩赦,我们一群奴隶得以留在这里,您还派人给我们换了新的住所,送了衣裳穿,奴心中万分感念,想找机会报答公主,但记得您说过不要身边伺候的人,所以盼着能远远给您磕个头道谢。苦等两日,方才终于见公主终于出了门,这才跟了上来,并不是,并不是……” 她吓得涕泗横流,一张还算秀气的面孔上挂满了泪珠,深知自己的生或死全在易鸣鸢的一念之间,膝行两步,“但求公主饶奴一条性命,奴一定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若您担心奴向服休单于告密,奴现在就把舌头割了!” 说着,她猛然站起身,右手伸向约略台腰间挂着的钢刀,想要夺刀砍舌。 约略台虽然在江南水乡中住过很多年,后来又跑去了锦绣辉煌的大邺京城居住,可少时在战场上厮杀的经历并没有让他的身手变差毫分,他冷着一张黑脸,手指张开呈爪,电光火石间就把人擒住了。 他扯开黎妍的手,嗤笑一声:“好鞍不会累马,好头羊也不会随意杀人,你急什么?割不割舌头的另有决断,先听听达塞儿阏氏怎么说。” 右贤王部曾经有奴隶,后来没了,程枭不清楚是不是所有中原奴隶都会在主人发话前行事,但当场夺刀这样的做法便是兀猛克还活着时都没有发生过一例。 他皱了皱眉头,和约略台对视一眼,暗觉蹊跷古怪。 钢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易鸣鸢对约略台点头致意,后望了黎妍一眼说:“罢了,你也不是有意的,只要不把你看到的事情到处宣扬,今日就算是过去了,回吧。” 她为了报恩,在帐外生等了两天,出发点是好的,只是藏在树后偷看的行径有些令人难以接受。 “谢公主开恩,奴绝不出去胡言,”黎妍目光微动,扑到易鸣鸢面前,战战兢兢,“请公主将奴带在身边,洗衣,缝补,倒夜香这些奴都能做,这样您也能时时查问,方便多了!” 她抖着肩膀,眼前的几人中,坐于石上的男人身份不明,身后的黑瘦男人冷情冷性,能说动的只有易鸣鸢一个人,必须把握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于是她添了把火,快速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这匈奴的男人都不是好的,他们不仅常偷看我们洗澡,还会在夜间钻进帐子里乱摸,这跟当初在和亲队伍里有什么两样?公主,求您了公主……” 易鸣鸢讶然,竟还有这个隐情,她低头考虑了一会,瞳孔微颤。 匈奴男儿个个骁勇善战,杀人如麻,若程枭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公主后与她翻脸,自己尚且不能自保,又有什么倚仗去保护她们呢? 思考间,肩上突然搭上一只手,易鸣鸢察觉来人,目露出恳求,湿润的眼睛望向程枭,鸦羽般的睫毛也因为摸不准他的心情而颤抖不止。 “想带回去?” “嗯。” 这一眼过去,程枭心都酥了,昏聩得像个马上就能把自己的疆土送出去的亡国之君,轻率道:“那就让她当你的仆从,住在旁边的一个小帐子里,再支给你二十个人用。” 黎妍得到恩准,浑身松懈下来,“谢公子成全。” “走吧,我带你过去。”约略台仰头饮下一口酒,长袖擦掉嘴角溢出的酒液,搓了搓山羊胡说。 待二人离开,背影缩小成两个黑点,易鸣鸢心口发酸,她知道公主的身份总有一天会被拆穿,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程枭,我有话对你说。” 用一个冒牌货顶和亲公主的身份本是万无一失的,毕竟皇城之外,几乎没有人见过公主殿下,只是没想到,在千里外的匈奴草原上,会有人认得她,并准确无误的点出她是一个郡主。 既然那个叫约略台的男人说得笃定,自己就没有再过多遮掩的必要了。 “我并不是公主,而是由陛下册封的郡主,和亲前才被加封为公主。和谈之时朝中争论不休,皇后不愿送嫁亲女儿,所以把我送了过来。左右你我二人并无夫妻之实,你如果觉得受到了欺骗,我即刻就离……” 话还没说完,程枭就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压在怀中,且不说送哪个“公主”过来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八年的离别和苦涩相思让他再也听不得易鸣鸢口中说出哪怕一句妄图离开的话语。 “中原的皇帝是阴险的,我们早就猜到了他不会送一个真正的公主过来,郡主又怎么样,公主又怎么样?每个人都是一颗脑袋两条腿,我们一起拜过天地,受过长生天的祝福,从此以后只有生死才能将我们分开。” 背部和胸膛紧贴的姿势让他能够很好的从颤栗的节奏中判断易鸣鸢的情绪,她被拆穿后的跼蹐不安逐渐归于平静,程枭接着说:“你休想走,你要是生出这个念头,我就把你捆起来,锁一辈子。” 此时已经更深露重,易鸣鸢低头看向二人相贴的下摆,又抬头望向繁星点缀的夜幕,她想也许世上真的有这样不计后果的纵容和接纳,还那么巧合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我不要你愧疚,只要一个承诺。” 隔着布料,程枭的体温一点点传到她的身上,意有所指的说。 易鸣鸢掩去眸中闪烁的泪光,“无论什么承诺,我都答应你。” 第20章 嫌脏 天上的月亮蒙出一片柔和的光晕,常言道月晕知风,础润知雨,果然没过多久劲风就刮裹起碎草,在半空中飞舞起来。 易鸣鸢挥散在鼻尖处打转的风圈,忽然想起来被自己遗忘的坐骑,“雪青马还好吗?” 她在陷入黑暗之前,好像看到鬣狗张开猩红的嘴往马腿上咬去,不知道那匹珍贵的骏马有没有伤到,若骨头受损,恐怕疾驰的能力会大打折扣。 程枭侧头为她摘去衣服上沾到的碎草,马匹受伤这样的事在他看来稀松平常,“出了点血,养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真的没事吗?我想去看看它。” 丹羽被送走后,她再也没有遇到如此有灵性的马儿,被围堵时敢于突围,扬蹄的架势像是能鬣狗一脚踏碎,不得不说,雪青马很合她的脾气。 听到她不放心的语气,程枭直接将人带去了马厩,这马厩是特意给两匹汗血马腾出来的,僻静又宽敞,还有专人照管,走进来闻不到一丝异样的臭味。 前面的戟雷听见动静,从木栅栏中伸出马头,蹭了蹭程枭的下巴。 戟雷右侧就是雪青马住的地方,它习惯站着睡觉,细小的响动让它也很快苏醒了过来,易鸣鸢上前几步,看到雪青马大腿处已经妥善包好了伤药和纱布,只微微透着浅红的血迹。 枭鸢 第14节 她拿出马厩入口处摘的果子,放在手上伸过去,雪青马歪了一点头,放大鼻孔嗅到果子香甜的气息,当即咬入口中,兴奋地甩了甩鬃毛。 “你喜欢就好。”易鸣鸢手撑在木栅栏上,喂食能增加马对人的亲近感,久而久之,即使站在百米之外,喂养的坐骑也能认出主人来。 程枭给戟雷添完了草料,看了眼这边的情况,提醒道:“阿鸢,起个名字吧,它以后就是你的马了。” 纵然已经被这么称呼了好几次,易鸣鸢还是忍不住耳朵发痒,爹娘叫她鸢儿,旁人称她易姑娘,程枭是第一个唤她阿鸢的人,语气轻松熟稔,就好像……早已在心里念过无数次一样。 易鸣鸢耳尖一红,掩饰般伸手抚摸雪青马的脸颊,追风闪电这样的名字太寻常,早有人取,她想要一个独特些的名字,思考片刻后,她说:“叫你乘云如何?” 骏马乘风而行,腾云踏空,又有一种绣样为对鸟展翅于云气之中,叫做乘云绣,以此为名最合适不过了。 眼前的雪青马好似听懂了易鸣鸢的话,也觉这个名字称心如意,停下埋头吃草料的动作,扬起头咴叫两声,旋即伸出舌头舔了舔易鸣鸢的脸,这是马儿表达亲昵的动作。 易鸣鸢被舔得差点仰倒,推开它过分热情的湿黏舌头,找遍全身却发现手帕这种东西早已在她来到这里的第一晚被用掉了,她僵硬地转动脖子,控制着不让脸上的液体沾到毛领上,哪怕她不愿意承认,这种唾液留在脸上的感觉还是着实有些恶心的。 被鬣狗追的逃亡时刻好像都没有现在狼狈,易鸣鸢语速比平时快了一倍,求助道:“程枭,帮帮我。” “我给你擦掉就行了。”说着,男人取下手旁的布巾。 “不行,这太脏了!”墙上挂着的都是些洗马用的布,斑驳的脏痕那么明显,还带着点奇奇怪怪的臭味,怎么能用来擦脸呢! 说话间,脸上挂着的水液向下流动,快要汇聚成珠滴落,易鸣鸢急得跺了一下脚。 听到声音后,程枭饶有兴致的看向她的动作,自从来到匈奴后,易鸣鸢展现出来了极高的适应能力,快速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性和族中事物,吃兔肉饮牛乳,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展露出养尊处优十余年遗留下来的娇气。 “好了好了,我带你回去洗脸。”程枭闷笑两声,用手在她脸上揩了一记,让摇摇欲坠的水珠不至于滴下来。 马厩中的水都是从河中打上来的,用于清理地面,不是什么干净的水,擦脸不行但洗手正好。 程枭随手抓起一块布擦干手上的水,带着人回了毡帐。 毡帐足够大,除了安寝的床榻之外,还被分隔为多块区域,用于沐浴,会客,用膳,除了没有耳房和门廊,与一个二进合院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在帐子最高点的正下方,还有一个专门的位置可以架锅煮汤。 平日里的饭食是由厨娘大锅烧制的,帐内的火堆和锅子主要是保持温度,还能热热牛乳,作招待客人之用。 当然,烧水擦脸也是这个炉子的分内之事。 易鸣鸢眼巴巴地望着程枭架锅取水,堆柴点火,忍不住催促道:“快点,快。” 她坐立不安,甚至都不敢大力呼吸,生怕闻到脸上飘来的口水味。 “脸伸过来。”水沸腾后,程枭把水舀到铜盆中,一双大手像感觉不到疼一样,径直伸到了滚热的水里,他拿着刚拧干的热帕子,示意易鸣鸢过来点。 易鸣鸢期待地站了过去,结果被一张滚烫的帕子糊了一脸。 非但如此,程枭根本不知道自己手劲有多大,帕子覆上去后用力搓揉了两下,原本温情的气氛被他的粗鲁举动破坏得丝毫不剩。 程枭反反复复擦了三遍,这才满足的松开手,“好了,比刚剃过毛的羊还白净。。” “好个鬼,跟搓衣服似的,哪有人这么洗脸?”易鸣鸢眼睛被热烫的水汽蒸得氤氲,夺过帕子重新浸在水里,照着铜镜细细的重新擦了一遍。 程枭深邃的眼眸中难得露出茫然的神情,“都这么洗,布拧干,往脸上蹭,每次都能洗掉很多灰。” 行军打仗的行伍之人从不在意这些小节,脸黑了就掬两捧水搓搓,用布还算是讲究的呢! 很多人脸不擦,脚不洗的就上床睡觉,又不会掉一块肉。 易鸣鸢惊:“脸还能擦出灰?” “每天都能擦出来。”程枭点头,理所应当道。 草原风沙大,这里草叶多还算好些,到了大漠,特别是漠北地区深处,无论是走路还是骑马骑骆驼,卷起的沙尘遮天蔽日,尘土就别提了,掉进靴子的沙砾才是最磨人的。 匈奴崇尚中原的丝绸和纱衣并不是没有理由的,轻薄透气的纱衣能让他们在顺畅呼吸的情况下阻挡住沙尘,让鼻子里不再满是堵塞感。 但丝绸等物高昂的价格,男人们又嫌在脖子上系一块色彩艳丽的布料显得娘们唧唧的,所以只有地位尊崇或家资丰富的女人才会使用。 “我知匈奴人不修边幅,可不知竟然不修边幅至此……”易鸣鸢后退两步,不敢相信同眠了多日的男人是个如此邋遢之人,她微微张大了嘴,随后斩钉截铁的说:“快去沐浴,否则今晚别想上床!” “嫌我脏?” 程枭蹙起眉头,抓着易鸣鸢的小臂挥了下,她手中连汤带水的帕子飞了出去,“我每天洗澡你都能听到,哪里脏了?” 这帐子虽大,可仍旧是一整块没有阻断的空间,哪怕用屏风遮挡住,还是能从烛光照出的剪影和飞溅的水声听到沐浴的动静。 每晚洗漱的时候,都是易鸣鸢先去,快速泡完后钻在被子里,程枭再去换水沐浴,她缩在被子里的时候总能听到连绵不绝的水声。 “那怎么还能擦出灰?肯定是你洗得不认真。”她憋红了一张脸道。 程枭松开她,“为了跟你睡一个被窝,我皮都快搓破了,胰子用了两块,还要怎么洗?我们这风沙就这么大,你多住两天也能擦出灰,不信问问玛麦塔。” 易鸣鸢哑了火,里头还有这档子事呢? 为了避免话头又往下三路跑去,易鸣鸢绞了绞手指,“我,我不是嫌弃你,我只是想洁净点,还有乘云,我还不太习惯被马舔,它的舌头刮得我脸很痛,还湿哒哒的。” “马亲近你,才会舔你,”程枭往架起来的锅子下方堆了几根木柴,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她就是再嫌弃自己,下半辈子也得在自己的帐子里过,“一开始都这样,约略台说他小的时候被马舔倒在了地上,差点被压死。” 他可从没觉得易鸣鸢嫌弃草原上的东西,她已经融入得很好了,只是还需要更多时间,慢慢了解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习性和好恶。 翌日清晨 易鸣鸢梳洗完后把帕子叠好,收在盆架上。 她从带来的箱子里翻出上好的茶叶,捏了一点洒在桌上的海碗里,和中原小巧的瓷杯不同,这边的碗碟普遍又浅又大,多是木头做的,胜在轻便。 她往铺了茶叶的碗中倒入水,茶汤瞬间变得澄澈的淡黄色,缺少注汤点水的物件,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洗了一遍茶,喝起第二泡。 “给我喝喝看。”程枭在易鸣鸢旁边坐下。 闻言,她放下碗,准备给他另倒一份茶汤,却见程枭拿过她手上刚喝过的碗,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接着嚼了嚼嘴里的叶子,“不好喝,这叶子瞧着嫩生生的,怎么这么苦?” “欸你……”易鸣鸢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后说,“茶是用来品的,里面的茶叶不能吃,只用来泡。” “我们这的咸奶茶就能吃,里面还有牛肉,果干和炒米。”程枭反驳道。 易鸣鸢难以接受,“甜牛乳也就罢了,咸奶茶又是什么?” 正小小拌着嘴,突然毡帐外传来一声清冽的声响。 “公主,奴伺候您梳洗吧。” 第21章 莽夫 黎妍好不容易得到接近易鸣鸢的机会,一大清早就来到帐外站着了。 有了那二十个士兵轮流值守,再也无人敢往她们这些大邺来的奴隶毡帐旁路过,纷纷避而远之。 其实她昨晚说了谎,匈奴的男人们虽然从不掩饰他们好奇的目光,常常对她们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细看,但根本没人钻进来乱摸。 程枭麾下,转日阙内治军严明,出征在外时向来禁止奸杀淫掠,被抓到不仅会被剁掉手指,受烙铁之刑,还要负责清理整整一年的羊屎牛粪。 喊完那一嗓子后,黎妍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和亲公主胆子大成这样,在人人茹毛饮血的地界,竟还敢背着服休单于偷情。 原先她的计划是趁着易鸣鸢出门的时候,以匈奴男人试图强迫为由,让她把自己认下,作为贴身婢女带在身边,没想到昨晚跟在她身边的不是服休单于,而是另一个发丝微卷的异族男人! 他也许是服休单于派给易鸣鸢的护卫,也有可能是一个大臣,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是和亲公主名正言顺的夫君。 那一刻当真惊险无比,被那个瘦瘪的黑脸男人抓住时,她差点以为要死在当场了。 黎妍紧盯易鸣鸢数月,和亲队伍刚出发,她就有意无意的想接近这位和亲公主,谁知路上这段时日里,易鸣鸢不是在抹着眼泪追思亡故的亲人,就是在神游天外,除非必要绝不多说半个字。 为此,她屡试不成,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终于在婚仪后的第二日抓住时机出声让她记住了自己,一步步走到她身边。 现在,她的帐子离转日阙最中央的王帐不过百米,某些事做起来易如反掌。 这样想着,黎妍嘴角牵起一抹笑意。 帐内 关于茶汤应该如何饮用的争论被声音打断,易鸣鸢有些意外地皱起了细节眉。 她不需要人贴身伺候,答应那个女奴也只是为了达到庇佑她的目的。 当初被恩准小住庸山关的时候不允许带婢女仆从,大将军府只有些年龄尚小的士兵,尽是男子。 因此在那里她穿衣布菜亲历亲为,回去后也没改掉这个习惯。 父兄叛国的消息甫一传出,便有几百禁军闯入家中,把奴仆和所有御赐之物全都搜刮充缴,她自小一同长大的婢女靛颏也被扣上铁链从她身旁硬生生拖走,卖到了澧北,至今下落不明。 易鸣鸢不愿让来历不明的人近身,更何况,这女奴扑在她身前的时候,借着月色能看出她相貌周正,牙齿整齐,手指也修长细软。 在采买奴仆的时候,首先就要看他们的牙齿,因为能最直接的看出奴仆健全与否。 还有手指,若在寒冬腊月里浆洗做工,不出三年,手指定会粗肿发红。 皮肤和肥瘦在短期内很容易就能改变,可是牙齿和手指分明暗示着这个女奴先前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通常这类人有两种可能,家里遭了事被充作奴隶,正巧被放到了和亲队伍里,不然……就是受人指使,特意被塞了过来。 若是遭了难的千金小姐,恐怕每日怨声载道的可能性更大,必定不会这样好整以暇的出现在帐外,扬言要伺候她梳洗。 从被哭声吸引,到昨日救下这个女奴,易鸣鸢未曾放下过一丝警惕之心。 她又饮下一口澄亮的茶汤,细细感受喉口回泛过来的清润,当下有了决断,对身旁翻着肉干打算给她做一杯纯正咸奶茶证明一番的人说:“走吧,出去以后你先别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好。” 一如前几日,程枭给易鸣鸢戴好额饰,这东西结构特殊,戴不好容易挂到头发,易鸣鸢尝试过几次但以失败告终后,这份差事自然而然落到了他手中。 对于做出窥探行为的女奴,他的印象并不好,若是他的兵做出这样的事,一刀插在眼睛上都算是心慈手软了。 程枭不笑的时候面容冷酷,加上异于常人的体型和宽阔背肌,一站出去就令黎妍两股颤颤,抖着声线行礼:“公主安好,公子安好。” 这男人怎么从王帐里出来了! 黎妍听不懂匈奴语,这两天她观察下来,匈奴人阶级分明,住处越靠近部落中央,地位越高,此处乃是最华丽的毡帐,在其余毡帐都质朴简单的情况下,这个帐子顶部嵌了宝石做装饰,还画上了鹰的图腾,无疑是服休单于的毡帐。 她小心地打量程枭,他的长相和年龄确实与传闻中的服休单于大相径庭。 “本公主已外嫁匈奴,你该唤达塞儿阏氏,”易鸣鸢目光往黎妍那里扫去,淡淡道:“大单于不喜欢被称为公子,既然以后要在这里久居,你也应当守这儿的规矩才是。” 听程枭说,服休单于要去整治西方动乱的小部落,所以盟约一经盖章,便带着扎那颜他们离开了,族内事务交由他暂管。 所以现在整个转日阙以程枭为尊,无人擅言指出易鸣鸢话中的错误。 倒是身旁的人被歪曲了身份,带着醋意的大手伸过来,从背后掐了一把她的腰间软肉。 黎妍傻了眼,她听闻的服休单于是一个黑脸豹头,鹰钩鼻腮胡的粗犷男人,黑发披撒,标志性的武器是一把直背弧刃的狼头钢刀,虽已年近五十,但力能坑鼎,肌肉虬结,孔武有力,是个彻头彻尾的嗜血凶汉。 可眼前的人如此年轻,相貌也与所说的服休单于完全不同。 她往程枭身后看去,试图找出另一个更符合条件的男人出来,结果自然是没有。 枭鸢 第15节 黎妍悻悻点头,“是,公……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被掐得腰间一痛,没好气地拍开程枭不安分的手,正色道:“古有兰陵王戴面具震慑敌人,如今大单于放出谣传称自己征战近二十年威吓躁动的小部落,也不算稀奇。 我说过身边不用人伺候,只是偶尔没人说话难免寂寞,你便每日饭后过来与我聊天解闷吧,叫什么名字?” “奴贱名黎妍。”女奴压下嗓音中的不甘和委屈,回答道。 她在来时的路上想过,若服休单于出现在眼前,要不要上前指认易鸣鸢与旁人私通的事实,即使丑陋凶悍的匈奴人不懂大邺话,她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用手比划出来,让服休单于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的阏氏红杏出墙,与旁人厮混在一起。 可临到帐前,她又不这么想了。 服休单于暴怒之下一定会把所有知情人都杀掉,易鸣鸢自寻死路,凭什么要她也搭上一条性命? 来前有人要她给易鸣鸢下毒,让她一点一点痴呆,疯癫,在折磨中痛苦死去。 当马车还行驶在云直道上时,黎妍已经趁机在饭食中添过四五次,随着毒性的加深,刚开始是偶尔头晕发昏,接着是常常出现幻觉,认为死去的人还在自己身边。 最后中毒之人会胡言乱语,涎水横流,彻底变成一个傻子。 周遭绿意盈盈,野韭花和叫不出名字的黄色野花点缀在地上,微风吹过时轻摇慢摆。 人走后,程枭终于可以将人拉到跟前兴师问罪,他低沉的声音带上点不满,恶狠狠地强调道:“谁是大单于?你嫁的人是我,我才是你男人。” 易鸣鸢手臂抵在厚实的胸膛上,因为他略显幼稚的占有欲无声笑开,解释道:“她不像一个奴隶,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留下来别有居心,日后定会露出马脚,让她以为你是服休单于,也能少几分风险。” “我一刀把她砍死就完了。”程枭的解决方式简单直接,在他看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预防一切阴谋诡计的手段。 易鸣鸢脸色浮现出古怪和不理解,挣开道:“我没说她是个黑心肝的,只是猜测另有隐情罢了,作甚要提刀砍人?你这家伙没道理的很。” 不仅粗鲁血腥,还不分青红皂白,简直是莽夫,莽夫! 她背过身去,愤愤地踢了两下脚边的石子儿。 不过还没气多久,对此无知无觉的程枭就把她带到了咕噜噜煮着热水的大锅前,“别聊她了,跟我去喝咸奶茶。” 晨起忙碌的族人们总会在各处烹饪独属于这片土地的美食,奶制品是早膳的重要组成部分,易鸣鸢看到有人拎着两大桶牛奶走过,程枭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和那人交谈两声,轻松把其中一桶要了过来。 哪怕身为右贤王,他在臣民面前依旧平易近人,会因为想要给心爱的阏氏亲手煮一碗咸奶茶而讨要一桶新鲜现挤的牛乳汁。 易鸣鸢听不懂他们聊了些什么,却能从那人吹起的口哨和明晃晃的揶揄表情中读出一半意思,暗自下定决心学会匈奴语,再不让程枭在自己面前打哑谜。 咸奶茶填不饱肚子,她在锅中加入从邺国带来的大米,跟里面原本就有的肉糜煮在一起,熬成一锅浓浓的肉粥。 等到肉粥变得软糯香滑,罐中的奶茶也到了最后一个步骤,为顺应易鸣鸢的口味,里面的盐加的并不多,程枭将碗中的奶液吹凉,放到她手中,“尝尝,准比那苦兮兮的叶子水好喝。” “什么叶子水,那是上好的香竹箐,茶香绵柔,醇厚回甘,你不懂别瞎说。” 易鸣鸢不服气,接过碗大喝一口,势要尝出这奶茶好在哪里。 第一口下肚口味怪异令人难以接受,可再喝两口,便感觉口感奇特,咀嚼间妙趣横生,她不停歇的将一碗全喝完,易鸣鸢表情淡漠,唯有愉悦敲着碗边沿的手指出卖了她,“尚可。” 程枭垂着眸看她口是心非的小动作,善解人意道:“再给你盛一碗?” “什么碗?”约略台拎着酒囊不知从哪里凑了过来,看到锅中炖煮的肉粥后走不动道了,一撇腿坐下来,“好东西啊!” 约略台算是看着程枭长大的,里头还另外有些不能说破的内情,所以他在程枭面前显得随意不少,大咧咧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肉粥吃得精光。 匈奴不事耕种,米面之物只能靠与游商交易获得,中原地区,特别是江南一带米做出来的饭饱满圆长,香气扑鼻,十张羊皮才能换取一捧,是实打实的金贵货。 约略台在京城的时候,置办住所和起居用具几乎花光了他带的所有金子,所以哪怕住在天子脚下,这样好的米也没吃过两回。 他吃相粗犷,把碗底舔了个锃光瓦亮,起身添第二碗粥的时候才想起正事。 “你要的东西。”把东西往程枭手上一塞,约略台继续埋头苦吃。 易鸣鸢先一步拿起粉白色的干燥线团,手感微凉,便问道:“这是什么?” 约略台吃得头也不抬,随手指了一下程枭的裤|裆。 “就是羊肠,干那个使的。” 第22章 羊肠 手中的羊肠冰凉柔滑,细腻软韧,起先易鸣鸢还以为一根样式新颖的发带。 约略台话音刚落,易鸣鸢就感觉它们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 她的脸爆红,急匆匆把东西抛开,“快拿走。” 轻飘飘的羊肠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差点落入滚热的肉粥之中,粗糙的手斜刺出,将东西截了下来。 约略台对别人帐里的事情并不关心,可折惕失是九死一生把他从巴诺干救回来的人,按照匈奴的律令,即使折惕失不在意,他仍固执的告诉自己他的命归折惕失所有。 从痊愈的那一刻起,他必须把折惕失的喜悦当作自己的喜悦,把他的忧愁视作自己的忧愁。 住在京城数年传递消息这样的任务在他看来微不足道,是折惕失体谅自己年岁渐长,特意让他远离战争,在京城那样的富庶之地修养身体。 两件事相加,他今天说什么也要让折惕失尝到灵肉贴合的美妙滋味。 舔得比刀剑还光亮的碗磕在桌上,约略台举着羊肠,义愤填膺道:“达塞儿阏氏,你知道这东西有多难做吗?杀二十羊才抽出三根大小合适的肠子,还要用蔬菜水泡一天多,把上面黏兮兮的膜刮掉,这玩意儿必须用最小的力道一丁点一丁点的刮,我小心再小心,还是刮破了两条,恼火得我想去见兀猛克。” 说起这个,他忿忿地盯着肠子,草原上新鲜蔬菜少得可怜,绿色菜叶子被碾成碎块的时候他快要心疼坏了,恨不得羊不会长肠子,鱼不会长鱼鳔。 这还没完呢,刮完后还得拿黑石头烧出来的黄烟熏烤,过程中用柔软的指腹一点点揉挤,让羊肠维持在柔软但不过分干燥的程度。 就这么一小节羊肠,花了他整整三天三夜的时间,刚刚才从晾架上取下来。 约略台极言羊肠的珍贵,在他看来折惕失既然费尽心思把人带回草原,他们两人早该在成婚的第一天滚在一起了,叫他做避孕的小兜子不过是达塞儿阏氏拖延上|床的借口。 他跟在折惕失身后打过三次仗,每次见到折惕失得空就朝南望去的神情时,他都会想起自己年轻时想要称雄一方的浩然意气和错失心爱之人的痛楚,不想胜似亲人的小辈重蹈他当初的覆辙,约略台打算直接把折惕失藏于内心的爱意抖个干净。 “层叠的绒毯遮不住他对你的真情,两副契合的身体不需要隔膜,多层东西一点也不爽,我十七的时,嗷!” 羞耻感来得轰轰烈烈,易鸣鸢抄起手边的东西劈头盖脸往约略台脸上砸去,“你这个粗鄙的,的……” 她“的”了半天什么也没“的”出来,眼里盛满愤怒,伸腿蹬了一脚身旁来不及阻止约略台的人,对他憋出一句:“不堪入耳!” 约略台掏出掉在衣服里的果干放进嘴里,嚼了嚼觉得没什么滋味,拔开酒囊灌了一口,看着撒开腿跑走的小郡主说:“这就生气了?” 究竟哪里不堪入耳?比这更直白的话他们天天说,如果连这都不能接受,那么等达塞儿阏氏能听懂异族语的时候,恐怕每天会上演一场花容失色的有趣场面。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她?”约略台转了转酒囊,转头问向抬靴欲跟上去的人。 程枭顿了顿,深灰的瞳孔在阳光下显得淡了几分,“快了。” “折惕失,年长者的经验不止在对付狼群时有用,无论草原还是中原的女人,都讨厌受到欺骗和隐瞒,你如果真的有信心能浇灭她的怒火,就尽情的去拖延吧。” 约略台似乎陷入了某些往事,难得用长辈的身份告诫程枭。 “我知道,”程枭脚尖微转,接着夺走羊肠和被约略台视若命根子的酒囊,“对达塞儿阏氏不敬,罚你三天不喝酒,扫十天羊圈。” 一个亲和的右贤王从来不会轻易处罚下属,在他奉若珍宝的阏氏面前说错了话,必须给点惩戒。 毕竟这几天下来,某些本应脱口而出的句子他都思虑再三,唯恐给她留下粗俗鄙陋的印象,话都快说不利索了。 他辛辛苦苦维持着的形象被约略台横劈一刀,又要重新哄人。 不顾约略台发出的哀鸣,程枭阔步搜寻着易鸣鸢的身影。 暮秋的上午,微风柔软似棉,阳光给远处起伏的山峦镀上一层泛着金光的亮边,近处牛羊成群,毡帐外腾着一缕缕炊烟。 易鸣鸢随意的走着,时不时弯腰拽两根草叶拿在手里摆弄,程枭给她编的蜻蜓已经在干燥的气候下缩成了浅黄色的一小团,被她收去了木头匣子里。 她回忆着程枭当日穿草引叶的步骤,一点点做出个……四不像。 “好难看。”易鸣鸢自嘲了一句,看来她委实没有这方面的动手天赋。 把四不像随手扔到地上,易鸣鸢又被远处挥着斧头忙活的一行人吸引住目光,她的长相与匈奴人迥然不同,即使没有靠近,很多双眼睛也在短时间内望了过来。 斫砍削木的匈奴人互相提醒,没多久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一齐沉默地看向她。 易鸣鸢谨慎退后两步,这几日的安逸和平和接受到的亲切善意让她忘记了自己在这里本就是异类,两族的世仇发展至今,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 他们交流一番,走出个身形娇小的女人。 当然,这个身形娇小只是相对而言,等到她站到易鸣鸢面前,整个人比易鸣鸢大了一圈。 她凑近瞧了瞧易鸣鸢镶嵌着各类珠宝的额饰,又把目光落在她的银耳钩上,恍然大悟般扬着手臂对所有人高声喊了两句异族语,似乎在向众人解释什么,但易鸣鸢没有听懂。 很快女人左手掌心朝内,贴在胸口对她鞠了一躬,“……查娜……” 易鸣鸢看向齐齐躬身的族人,这才明白他们是在向自己表达敬意。 地上满是木屑和成型的木条,一部分人削好后,由另一部分人负责组装,分工明确动作迅速,易鸣鸢在这才逗留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造好了一辆双轮高大,结构简单的板车。 程枭说这两日族内正在加紧搬运,想来这些就是装东西的车了。 她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个大圆,眼前的车轮长逾一米,车辐条也比中原板车的多,她想问这么做有什么用意。 女人点点头,张嘴发出“乐乐”的声音,配合着手部的动作,却因为易鸣鸢逐渐迷惑的表情而愈发无措,抹了一把鼻尖的细汗。 “勒勒车,大轮子可以让牛拖拽更省力,昂格丽玛是这个意思。”程枭手里抓着一个乱七八糟的草团,挥手免了族人行礼的动作。 被称为昂格丽玛的女人见大王到来,识趣地回去继续削木头。 这类车车身小,便于制造,可载重自身重量五倍多甚至十倍的货物,由于构造简单,在行路途中便于修理,因此每季迁移都会用到上百辆。 都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才来。 易鸣鸢心里羞恼,不想在外人面前跟他表现得太亲密,她挪开一步,撤出程枭身前半掌的位置,背对着他问:“他们刚刚叫我查娜,这是什么意思?” “是芍药,在我们眼中,芍药是比牡丹更美丽的鲜花。” 在匈奴人的心中,芍药花远比粉瓣淡雅的牡丹张扬艳丽,他们没有任何暗指和偏见,只是喜爱芍药鲜艳的色彩,以之比喻从中原过来的美人。 程枭不动声色向前半步,站回易鸣鸢一尺之遥,他深邃的眼眸扫向地上一群光着膀子砍木条的匈奴少年,查娜这样的赞语早在他的计划之中,只等日后轻吐出动人情话,却没想到一朝被这群毛头小子抢先,着实令人气闷。 回去的路上,易鸣鸢的心情已经好多了,从小到大,娘都说她的小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还不怎么记仇,是个好脾气的。 她仰头看去,睁着双小鹿般的圆眼单纯又正经的问道:“我们几时出发?我有好几车的东西要装,得提前准备起来。” 程枭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顶,“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来安排。” 严格来说易鸣鸢还在病中,需要静养几日,不宜操劳。 不过他还另外有份私心,希望她在自己的庇佑下永远过着有闲无拘的日子,什么都不用多虑,永远有长风中随意吹笛的快乐。 “这不好吧,我都成了右贤王的阏氏,总不好什么都不做。” 从前以为自己要嫁去谢家的时候,她苦学算账理事,在大宅院里讨生活可不容易,接见宾客,年节送礼,私产田庄,人情往来,这些东西她学得头沉脑热。 枭鸢 第16节 人人都说她一个武将家眷,虽生得尚可,但终究不比旁人贤良淑德。 她卯着一股劲,样样做到拔尖最优。 后来看的书多了,道理也更通彻,知道贤良淑德不过是旁人扔给她们闺阁女子的枷锁,此后改换想法。 可持家协管终归是一个正妻该做的事情,也是权力,莫非匈奴又与之不同吗? 此处靠近毡帐,易鸣鸢久久没有听到回答,停下了脚步,“程枭?” 直到她以为程枭是不是没听清时,他动了。 男人托着她的背,轻松将她带进了帐中,易鸣鸢浑身一轻,竟是被抱到了茶几上。 她腰间微硌,低头一看程枭抓着她的掌心中赫然是她编织失败的草蜻蜓,因为被握了一路,已经有部分被捏皱,这下彻底看不出形状了。 程枭大度的原谅了几个毛头小子随意夸别人阏氏的莽撞行为,可心头被一句“右贤王的阏氏”而击起的波澜却没有那么轻易烟消云散。 羊肠已经到手,身前的挚爱也容光焕发,看样子能承受住至少一次的亲密,手指勾了勾她耳下一缕散下的碎发,“还记不记得我成婚那晚怎么说的?” 等找到避孕的方法前,不动你。 当晚的记忆瞬间回拢,易鸣鸢胸膛跳得一下比一下快。 “现,现在?” 第23章 喷洒的呼吸逐渐逼近,撩过易鸣鸢的下巴,酥酥麻麻的。 说话间,她的大腿覆上一只粗粝磨人的大手,在皮肤上轻捻慢按。 易鸣鸢从没受过这样直白的撩拨,她的天灵盖被强烈的刺激占据,浑身上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她掰|开腿上那双手,“我……我还病着呢,不可以。” 匈奴男儿追求粮食,权力,美酒和美人,相比起其他同龄的部落统领,程枭禁欲的时光着实过于漫长,方才抱人进帐,他坚守已久的克制差点溃不成军。 怀中瘦弱纤细的触感唤回了他的理智,程枭俯首下来,磨着她微红的唇瓣聊以解馋,“我知道。” 他期待灵魂和身体共同契合时的愉悦感受,强迫易鸣鸢与他结合并不是带人回部落的本意,因此程枭愿意付出时间和纵容,等他的阏氏心甘情愿交出身心,和他牵扯一生。 易鸣鸢观他行径就知道他到底是舍不得的,于是她狠狠心,闭着眼睛把嘴巴往上凑了凑,轻啄了一下程枭的唇,算作抵偿。 做这种事对她来说并不容易,但比起直接滚到床上去,还是每日必有的亲吻好接受的多。 天天都被捉着亲,与其被迫接受,不如主动一点,这样她的日子也好过。 一啄即分。 亲完后,易鸣鸢把兀自懵住的男人扒拉开,茶几并不高,跳下去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回过头说:“早上就喝了一碗奶茶,肉粥也没喝上,我肚子好饿。” 程枭还沉浸在易鸣鸢主动亲他的事实中回不过神来,他摸摸干燥的嘴唇,周身像是被卷在了火焰之中,所有的感官都被烈火焚尽,只留唇上相贴时的触感反复出现,提醒着易鸣鸢对他态度的重大突破。 易鸣鸢摸了摸发酸的胃部,好容易煮了碗米粥,还被约略台抢了先,她有些苦恼的翻着带来的一袋米,按照计划,她现在应该在传授该如何耕地播种的知识。 这样的话,等到开春就能播撒种子,静待收获。 不过转日阙很快要进行迁移,所有人正忙着迁移前的准备工作,不能被别的事情分心。 相比起前两日的悠闲惬意,族中变得忙碌了起来,男人们热火朝天地拆毡帐,修理勒勒车,打铁器,女人们细腻仔细地制作易于保存,方便随时食用的奶制品和肉干。 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易鸣鸢环顾一圈,居然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插得上手的地方,她郁闷的碾了碾脚尖,长生天赋予了匈奴百姓得天独厚的优势,体格健壮,行事干练,跟他们比起来,自己就像是个一无是处的小鸡仔。 “程枭,”易鸣鸢喃喃开口,尽管她很想证明自己,但就目前而言,她十几年的所学全无用武之地,就连吹奏笛子,也起不到振奋人心的作用。 她沮丧道:“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不,”程枭坚定否认,“天不生没用的秕糠,即使是最小的草籽,也最终会找到属于它的疆场。” 在草原上,每一个首领的大阏氏都承担着或多或少的使命,在他这里,易鸣鸢想做什么都可以,无论是烧肉制酱,还是挤牛羊奶,即使是她想要去捡牛粪,程枭都会纵容到底。 怎么样都好,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易鸣鸢的大部分忐忑主要来自于帮不上忙的无措感,程枭想了想说:“启程前我们需要和中原商人换点东西,耶达鲁中原话说得不好,总是被骗,约略台身体羸弱,不被骗但总是被提着领子威胁,这次你跟我一起去,帮我。” 总算有了自己能胜任的差事,易鸣鸢雀跃起来,同时抓住一个问题,“你的大邺话有时候前后颠倒,有时候用词不恰当,但是羸弱,还有我们第一天见面时,你记得吗?你说忧愁,这样的字眼并不像是刚学的,是看的书太杂了吗?” 她猜想程枭早些时候也因为某些原因,被游走于关隘的行商骗着买了些晦涩难懂的书籍。 程枭摸摸鼻子,最开始交易确实遇到了点困难,但有着十二岁时摸爬滚打的经验,他还不至于分不清哪些书目的简易程度。 然而事实是,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后,他偷偷用攒下来的赏金买了两册中原话本,对照着大邺语和草原语,一点点将它们看完了。 在这个过程中,他记住了一些生拉硬拽的字词。 也是在读完那两册话本的当晚,他迎来了一场黏稠湿甜的梦境。 程枭喉结心虚地滚了滚。 “我也被骗过,所以我需要你。” 被仰赖的感觉令易鸣鸢很高兴,她了然的点点头,一脸“包在我身上”的俏皮表情。 心情不错导致午膳的时候胃口也不错,易鸣鸢扯了块馕蘸上肉汤,快速消灭了小半个,把嘴巴吃得鼓鼓囊囊的。 她抹了抹嘴,擦掉沾上的油星子和饼渣,迫不及待见识关塞处交换货品的场面,住在庸山关时她就很想亲眼看看,但哥哥怕她惹到凶残的蛮子,从来不让她去。 “要带什么东西吗,一兜子黄金,羊皮?” 易鸣鸢紧锣密鼓地收拾起东西,听闻边关互市百年前就已形成,但近些年两地关系不好,时常兵戎相接,这导致互市关了多半,改为胆大的行商偶尔出现在两国疆界来往贸易。 没有官吏监管主持,交易少了赋税的烦恼,但与此同时,也多了不能时时管制货品和公平性的困扰,导致许多一头栽进来的楞头青被哄得晕头转向,花大把的金子或货物换走远低于其价值的破烂物。 程枭制止她在布袋中乱塞一气像是要把整个家底都带着走的动作,“用不了这么多,带两个伊勒根陶勒木,十张羊皮,还有一袋金子。” 他从挂物的地方取了两个皮囊,易鸣鸢懂了,这就是伊勒根陶勒木,她接过一看,这两个皮囊都是用整剥的皮做的,十分精致,“是牛皮?” “嗯,牛犊子做的伊勒根陶勒木最耐用。” 程枭很快把所有能用的上的东西都装在一辆车上,临行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能忘记,他抬手摘下易鸣鸢的耳钩,这样张扬有代表性的银饰反映着他们的身份,是每次出门前必须要摘除的。 区别于女子所佩戴的双边耳饰,程枭只有一只耳垂挂着银闪闪的耳钩,常隐在弯曲的卷发之中,他微微偏头,摸索着摘下。 易鸣鸢眼神不经意间扫过,她发现程枭从不示人的耳后那一块皮肤上有刺青,那刺青的形状眼熟,但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次行商逗留的地点在一处距转日阙很近的边陲小城。 很久以前这个名唤图炉城的地方人口众多,几千人在此处世代而居,前朝时大邺与匈奴多有矛盾,图炉城时而被划给大邺,时而又被匈奴抢占回去。 久而久之,百姓死的死,搬的搬,曾经繁华一时的地方成了座空成,直至四十多年后被行商选中,作为贸易的一个集市,图炉城才重新热闹了起来。 易鸣鸢蒙着脸,听程枭断断续续地讲着这个地方发生过的故事。 她新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感慨道:“竟有如此多人。” 没有迎风招展的旌旗,这里的摆摊方式朴素简单,扯块布铺地上就算是告诉行人有物兜售了。 程枭拽着她的胳膊把人往身前一带,改为十指相扣的姿势,“跟紧我。” 由于图炉城内的喧嚣乱象,他从不喜欢往这里凑热闹,不过今日他稍稍转变了想法,易鸣鸢若是不想被陌生的大块头挤走,就必须乖乖牵紧他的手。 人潮熙攘,易鸣鸢小心地半侧过身,担心被走过的壮硕男人撞到,这一幕似曾相似,她轻笑了一声后说:“当日在山上,你把我手都抓红了。” “现在不会。”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了一遍,这次程枭也不算是毫无长进,牵着她的力道正正好好。 因为这次,他不用再担心易鸣鸢把他的手甩开了。 还未走到行商的车架跟前,长相精明的大胡子男人就摆着步子用两句异族语高声问候起来。 程枭不喜欢听他油腔滑调的声音,随口应了一声,从车上取出这次交换的东西放到架子上。 贸易的原则是他们给出草原上的货品,再在商人的车上进行挑选,有看的上的便可以当场换走,但若是价值不对等,就要拿出金子来添了。 这一趟出来,他们需要带回去一把火撑子,耶达鲁的阏氏宾德尔雅还托他们顺便带回来一只捣砖茶的臼,他们家那只前两日被小儿子打碎了。 “哦天哪!”商人夸张的惊呼一声,极尽溢美之词夸奖了易鸣鸢露在外面的眼睛,笑容可掬道:“不知该如何称呼你,耀眼的明珠?” 易鸣鸢薄纱下的嘴角微抽,方才走过来的时候,他对上一个中原女人也是这么夸的,一个字都没变过,她拿出曾经用过的假名敷衍道:“白缘。” 废话不多说,她扫了一遍商人的摊位,精准找出了石臼,把它拿到身前。 程枭旋即指着皮货道:“这些我们要三十五金。” 商人啧啧两声,嫌弃地翻了翻羊皮,似乎是被他的狮子大开口为难到了,“两个皮囊十张羊皮,这些最多值十八金,这样吧,看在这位小娘子的面子上,我出二十金买下,石臼当作添头送你们。” 其实这些物品的价值至少在四十金,他再添油加醋给东西编个经历卖出去还能再翻个倍,在这装强拿调不过是看易鸣鸢脸生面薄,赌她不知真实价值罢了。 易鸣鸢把皮囊往前一推,义正言辞地强调:“你看清楚了,这可是整剥的牛犊皮,最结实耐用,大邺不让卸杀耕田的牲畜取肉,就是满广邑也找不出两件牛皮,要我说何止三十五金,怕是五十金都算少了。” 牛作为重要的耕种动物,在大邺境内是禁止杀伤的,若杀牛取肉吃更是要以杀人论处,因此牛皮等物只能从草原获得。 “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一个子儿也不能缺。”她的表情虽绷着,但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见状,程枭往她身后一站,眼眸危险的半眯起,直直注视着狡诈的奸商。 商人被盯得背后冒起冷汗,平定数个部落的肃杀之气可不是说着玩的,他抓起装着金子的布袋放到易鸣鸢的手旁,识相的说:“三十五金,您请走好。” 浑然不觉的易鸣鸢眉毛一挑,这么容易? 她拿起布袋,对程枭轻轻摇晃了两下,发出金子碰撞的微响,兴奋道:“你看!” 程枭适时转变神色,毫无带她狐假虎威的惭愧,“嗯。” 商人把上好的皮囊和羊皮收在车上,嘴上念叨着亏了亏了,转头又挂上一张笑脸,用同样的话术面对下一位来客。 易鸣鸢和程枭在这座热闹古城中转了一圈,顺利买到了火撑子。 回去的路上她四处张望,一眼看中了把镶着红宝石的精致匕首,它吹毛断发,通体呈银色,且匕把大小刚好适合被一个女子握在手里。 她走近把匕首拿起来仔细观察,利刃比她之前在和亲队伍中时藏起来的那把锋利了不知道多少倍。 “喜欢?” “嗯,很好看,我想把它放在匣子里。”易鸣鸢目不转睛道。 既然如此,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程枭张开布袋,掏出足数的金子买下。 趁着程枭付钱的功夫,易鸣鸢指尖轻触倒映着银光的刀刃,顷刻间划出一颗血珠,她满意的把匕首收好,在男人回过身之前擦掉手上的血。 很不错的一把刀,相信杀人也快。 一直逛到傍晚时分,许多商人都已陆陆续续收摊,穿着各异的外族人也变得零零散散。 这类交易的集市除了瓷器玉石,绸缎纱巾,茶叶香料之外,偶尔还会买卖奴隶,今日应该算是不凑巧,从头逛到尾只见到角落中的一家。 枭鸢 第17节 易鸣鸢临走时骤然看到有人在拿着鞭子教训不听话的奴隶,她瞬间被触起一片愁肠来,想去被卖到澧北的婢女靛颏,心中酸楚,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每顿饭能不能吃饱…… 回转日阙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 吃过晚饭的族人进行一点收尾工作,再过三五天差不多就能整装待发了。 易鸣鸢出去玩一趟神清气爽不少,给宾德尔雅送完石臼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回毡帐,为表谢意,宾德尔雅特意给她倒了一杯浓度不高的马奶酒。 第一次喝马奶酒时的狼狈记忆还历历在目,这次易鸣鸢喝得小心又谨慎。 马奶酒入口辛辣,细细品味下来带着点甘甜清冽,她一点点浅啜,慢慢的有点醉了。 跟在她身边并排行走的程枭突然说:“我也想喝。” 易鸣鸢不是个吝于分享的人,举着酒杯递出去,“呐,给。” 程枭得了允准,唇舌贴上来卷走她口中的酒液。 易鸣鸢的头脑因为醉意变得迟钝起来,直至双唇分开,几息之后才想起来骂他不知羞耻。 回到毡帐内,程枭赔罪般给她煮醒酒汤,这点酒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易鸣鸢方才喝得有点过头,他担心她明日宿醉起来头疼。 没过多久,被两人遗忘的女奴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了。 黎妍进帐后向二人跪下,她的发髻松松挽起,露出大片后颈,伏低做小的唤道:“大单于,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望着她露出的皮肤愣愣出神。 大邺的奴隶和流放的犯官家眷都会被黥刺,为了区分,也为了他们被买去后让主家更加赏心悦目,黥刺的位置各有不同且皆不在面部,唯有形状相同。 黎妍的刺青在脖后,露出来的那半截,赫然与程枭耳后的图案一模一样。 第24章 易鸣鸢瞳孔骤缩,第一次对程枭的身份产生怀疑。 这几天了解下来,她知道匈奴并没有奴隶,战时缴获的敌方俘虏会被指派去做较为脏累的活计,但与奴隶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最明显的一个特征就是俘虏身上没有这种羞辱性的刺青。 大邺信奉身体发肤应当纯净无暇,所以会给犯了事的人打上代表“有罪”的记号突显他们的卑贱低下。 黥刺后除非剜肉割皮,否则终身无法去除。 但其实就算挖去了那块肉也无济于事,因为官府会为每一个奴隶登记造册,主家一查便知。 “是你,”听她这么说,皇帝瞳孔微微放大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跟脚边还在跪着的太监低声说了两句话,随后屏退左右,靠在龙椅上开口:“说吧,要多少金玉珠宝,才肯放过朕的江山。”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易鸣鸢指尖掐得发白,他就这么避开了自己前来的目的,也不在意她心中的仇恨,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开始谈条件。 皇帝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他已经不年轻了,在皇位上度过近四十载光阴,知道揽权怙势,平衡朝堂才是对于帝王来说最重要的,蝼蚁的深仇大恨,他丝毫不放在心上,“无关紧要的事情,就不要拿到朕眼前反复提及了。” 他要的是天下英才为己所用,凡有异心者皆铲除,凡得用者皆压榨,这就是他的治国之道。 “无关紧要的事情?我父兄尽忠竭诚,却被你冤屈至死,守关将士并易府上千条人命,在你眼中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易鸣鸢身形摇摇欲坠,轰鸣声充斥着她的大脑,她眼中聚起泪水,发出对无情帝王的控诉。 皇帝抚摸着盘龙扶手说:“朕明白你心中苦痛,易丰父子很会打仗,朕原本也舍不得除掉他,可朕的手中是无上权柄,掌权而不驭权,岂非辜负了皇位?” 平心而论,易丰已经足够低调谨慎,但他太得军心,即使每三年改换一次将领,边关送来的战报也总夹杂着将士和百姓对他的溢美之词,而让皇帝起杀心的导火索,是他擅自改造军中武器,做成半月后才上书朝廷报备。 杀伤力更大的武器,今日能朝着敌人,明日就能朝着广邑!“真没想到,匈奴的大单于长这个样子。” 左秋奕深深地望了一眼山下的程枭,京中传服休单于年近五十,是由他二十余岁时篡位所推测得出的,草原上消息闭塞,刺探更是难上加难,探子无法深入草原,递回来的消息有些许错误也属正常。 他不甚在意地点了点下面站着的兵卒数量,想起三日前在自己面前嚣张自信的优犁,不禁有些唏嘘。 两方豪杰,到最后还不是落在他的手中?这一处原是给士兵训练的地方,多年前还是有草叶覆盖的,后来林场消减,风沙渐大,石块和木桩全都被沙砾淹没,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易鸣鸢用回应代替回答,在愈发强烈的亲吻里配合地张开齿关,舌尖勾缠间发出羞人的水声,在无数次亲密后,她总算学会了寻找时机换气呼吸,不至于被憋得满脸通红,泪眼汪汪。 程枭骨子里最浓烈的情|欲被彻底唤醒,他用双腿将人夹住,正准备进行下一步动作,就听到一句:“你……做什么,这是……唔在外头。” 幕天席地的环境给易鸣鸢增添了几分不安感,仿佛四周马上就会有人出现,发现他们目前正在做的事,她抓住程枭搭在自己腰封上的手,仰着头轻喘出声:“回寝殿。” “外头怎么了,上回温泉,不也是在外头?”程枭被欲念抛到了顶端,没那么容易放弃,他把腰带往外一抽,包裹着柔韧腰肢的布料顷刻间落在面纱旁边,二者短暂当上了邻里。 易鸣鸢意识混乱,只知道自己浑身上下跟被煮熟的虾肉一样泛着红,她轻轻颤抖,小声哼唧着说:“程枭,你再这样我就,我就不理你了!” 分明是威胁的话语,从现在的她嘴里说出来却显得软绵绵的,没有一丁点可信度。 程枭不管不顾地继续动作,尚有功夫在过程中用嘴唇沾一沾最爱不释手的一处地方——锁骨正当中。 兴许阿鸢自己都不知道,她的锁骨生得极其漂亮别致,平直坚硬,覆在上面的皮肉也细嫩白皙,刚刚好是能被咬出齿印的宽度,在春装裘衣的领口里露出一半,若隐若现最是勾人。 至于两块锁骨正中的位置,是程枭最熟悉不过的,杀人时一箭贯穿,敌人活不过三息便会咽气。 到了易鸣鸢身上,却变为他最爱惜的部分,亲吻时从不用力,因为一旦下摁半指,就能听到急促艰难的喘息声。 对于两次掐易鸣鸢的脖子,程枭深感觉愧疚,气头上的经历让他看到这一小块皮肉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强行逼迫她做出选择的瞬间。 所以每一次谨慎到不能更谨慎的触碰,其实都是他的一声声抱歉。 易鸣鸢眼里蒙着水雾,整个人委屈得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来的样子,她不知道程枭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若是再这么进行下去,她马上就要在这里留下一些不太干净的回忆了。 就算是在温泉池子里,时时刻刻被烧煮的水也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山泉水,是活水,这里有什么?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她感觉身上发汗的地方已经沾上了黏答答的沙砾,手掌经过的时候碾压着粗粝的黄沙,在各处划过,“我不要……沙子好脏呜,好脏……” 程枭听到她真心实意的嫌弃声后愣住,他捏了把细沙,随后张开手掌,果不其然见到了细微的浮灰,想到易鸣鸢刚来后不久,自己与她在月下拥吻的那晚,她全身上下都写着抗拒,连亲吻都觉得不行,更别提其他的了。 他犹豫道:“是有些不干净,不过阿鸢,若是沙子不脏的话,你同意在外面和我……?” 易鸣鸢脸色酡红,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怕他觉得自己太不矜持,她垂下眼睫,果断把锅子扣到对方身上,“我才没有,是你非要在外面。” 相处多月,程枭轻而易举地读出了她这种表情下的真正想法,在凌乱的衣堆里俯身吻上她那双欲语还休的眼睛,“你也觉得刺激是不是?面对你的心,不要撒谎。” 易鸣鸢嗫嚅着薄唇,良久后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嗯。” 在四方的屋子之外,她必须时刻留心着一切风吹草动,细微的动静会让她汗毛直立,身上的触碰和感受被无限放大,在惊慌中莫名产生更大的心悸,这种心悸就像在滑沙时不断下落,不敢睁眼看什么沙土朝哪个方向来,不确定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惊险又刺激。 不过仅限于人迹罕至,不,应该是人迹不至的地方,她才敢做出这种大胆到近乎不像她自己的举动,若是有被人,哪怕是动物看到的可能性,她都会羞愤而死。 程枭拨开她颈侧被汗打湿的发丝,似是放弃了,他给她稍事穿戴齐整,抱人回了骆驼上。 但是很快,易鸣鸢就发现这事根本没完。 水囊中本应被喝下的泉水别做他用,冲洗完四双手掌后淅淅沥沥地从骆驼背上滴落,在黄沙上形成数个深褐色的浅坑。 “你,孟浪!” 易鸣鸢泄出几声细如猫叫的泣音,被迫和男人一同挤在骆驼背上的两峰中,程枭的恶劣在此刻全都被唤醒了出来,他深邃的灰眸中透出玩味的笑意,把多年骑骆驼的技巧全都用在了减慢速度和制造颠簸上。 易鸣鸢被他折腾得够呛,结束的时候差点丢了半条命,她抱着前面的驼峰一个劲的哭,说是再也不和他好了,变着花样控诉他道:“混球,坏蛋,色鬼,臭男人……” 闻言,程枭轻轻挑眉,提胯干脆坐实了这些骂声,甚至有些揶揄地威胁道:“还有力气?那就再来一次。” “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易鸣鸢身体前倾,实在受不了他的索取无度,赶忙说好话,“夫君,相公,胡日亘,放过我吧。” 胡日亘在异族语中与“夫君”和“相公”同义,这三个字经易鸣鸢檀口吐出,缱绻柔情到了极点,程枭几乎是立刻就把人捞了回来,哄着她再叫了好几遍。 “真好听,”他夸道,旋即又问:“以前怎么不叫?” 她学习匈奴语的速度很快,跟着玛麦塔顺过一遍,再加上睡前的练习,早已拥有流畅沟通的能力,但这句亲昵的称呼,无论程枭怎么哄她开口,都不曾说过。 易鸣鸢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她高扬脖颈,被乱七八糟的快意催生出细密的汗水,从鼻尖滚落,骆驼背上不比尺寸宽广的床榻,她护住不断下滑的半片衣料,狼狈道:“以前喊不出口。” 何止说不出口,从前她在心里悄悄喊一喊都能臊得半天不愿意说话,哪像现在。 易鸣鸢感觉自从跟他在一起之后,自己变了许多,更坦诚,更大胆,也多吐露心中的真心话了。 温热的唇又贴在一起,程枭重重挺身进去,用直白的动作表达心中的喜悦,唇舌分离时间,他轻轻用匈奴语中代表妻子的词语唤她,语气缠绵悱恻,撩人心弦。 强势猛烈的动作令人难以招架,易鸣鸢哽咽着挣扎两下,又被他拉回身前完完整整地做完第二轮,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时候,她已经手脚发软,彻底没了力气。 程枭见她泪流满面,受尽委屈的样子,托着怀中人的下颌,细细地把她眼下的泪水尽数吮吸干净,“好阿鸢,不哭了,嗯?” “就哭。”易鸣鸢轻轻一动,没着落的腿脚便酸软不已,她瘪嘴用微弱的声音反抗道。 这还不算结束,说完她亮出皓白的牙齿狠狠咬上男人的喉结,留下一个明晃晃的齿痕,这是为了报复他在自己锁骨附近弄出的一片小梅花,“你总是咬我,这是还你的。” 谁知程枭非但不反思自己,还很高兴地摸上小巧的齿痕,像是拿到什么炫耀的资本一样往前凑,“这好,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见,阿鸢再咬一下,来。” 易鸣鸢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又不舍得再重重咬他,用手将人呼开道:“泼皮!” 易鸣鸢倾身张望 ,目不转睛地盯着底下的男人,太好了,程枭安然无恙。 她忍住喜悦,扫过人群发现并没有服休单于的身影,便知左秋奕是被黎妍的传信误导了,干脆将错就错下去,感慨道:“是啊,我起初也不敢相信。” “下面的人听好了,速速缴械投降,或可饶尔等性命。”一个小士兵跑到阵前大喊。 易鸣鸢被他的喊话响得耳朵一刺,立刻警觉地观察起周围的山峦,虽然大部分积雪已经崩塌下来,但这种音量的喊叫仍有可能造成二次雪崩。 她微微蹙眉,服休单于和程枭带队都极其注意这一点,常年以雪山为屏障的优黎亦如是,眼前这片狼藉景象是由谁造成的,答案几乎已经呼之欲出。 “这群人都是异族蛮子,哪听的懂中原话?”左秋奕眯起狭长的丹凤眼,用标准的匈奴语重新说了一遍。 他没有用小士兵那种撕心裂肺的叫喊,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听清楚,说完直接打手势让人退下,扭头看向身旁。 “你,你竟然……”易鸣鸢愣愣开口,如果左秋奕会说匈奴语,那自己临走前与将士们商量的战术,岂不是都被他识破了? “既然要守疆,蛮子的话总得学,”左秋奕猝不及防扯过易鸣鸢,把刀横架在她脖子上,低声道:“你不也学会了吗?” 易鸣鸢脖颈上被划出一道血痕,吃痛地缩了缩,她悄然将靴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攥在手里,寻找逃离他身边的时机。 左秋奕手腕下压,他从最开始就没有信过她的鬼话。 如果一个女人真的是被视作玩物,她身后的几千将士压根不会乖乖地听凭号令,还有她所骑的汗血宝马,便是大邺精心培养出的良驹也望其项背,还有,她整个人周身的气度和姿态。 言语骗得了人,可被关怀备至而养成的红润面色和临危不乱的镇静,这两样都不是在身心折磨中能拥有的,“告诉服休单于,我要西羌和南疆退兵来换你的性命,他那么看重你,退兵定然不成问题。” 说起来,他还得感谢易鸣鸢,原先他想不通西羌和南疆为什么同时进犯,可是她提到‘盟友’,是啊,匈奴和那两个小国可不就是因利而聚的盟友吗? 一年前大邺赢得那样惨烈,这次他们再一次故技重施,打得大邺节节败退。 易鸣鸢惊慌失措地点头,忙不迭地看着他的眼睛复述了一遍。 山下,程枭看着她被生擒,全身血液倒流,他生生折断一支箭,脸色屈辱地答应了下来。 “你满意了?”易鸣鸢从左秋奕的钳制中挣扎出来,抱着马脖子道。 左秋奕谅她也逃不掉,招来两个人将她看住,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五千人即刻加入优犁的阵营,充填上因为雪崩而损失的一部分战力,这下无论优犁如何倔强自负,都必须承他的情了,“不,取走他的项上人头,我才安心。” 枭鸢 第18节 他正在高处欣赏战况,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在金銮殿上加官进爵的模样,慢慢勾起唇角,却在此时听易鸣鸢冷不丁问道:“你就不好奇,左将军去了哪里?” “少给我耍花招,老实点。”左秋奕走前嘱咐过他爹,要他们全都待在营地里等自己带皮袄回来,是以他们现在,应当躲在一处隐蔽的山谷中,他已经派人去寻了,想必不多时便能回来。 “那我给小将军讲个故事吧,有一群人来到雪山之中,路过这里时看到两方人马打得不可开交,难舍难分,于是想着跑马下山,捡一个现成的便宜,可是没想到马蹄声发出的震天巨响引发了雪崩,‘嘭’的一声,全被埋进了雪里。” “至于埋身的雪在哪儿呢?就在……我们脚下!” 易鸣鸢摆弄着手中的小哨子,说完将哨子送到嘴边用力一吹! 身后的匈奴将士们得到信号,趁着身边的邺国士兵惊恐地低头观察,电光石火间,他们三人对战一人,配合默契,成功夺刀实施反杀,她则是直起身一夹马腹,乘云瞬间驮着人扬蹄狂奔下山。 与此同时,乘风捕捉到哨声,从数里外一处毡帐的长杆上腾起盘旋,振翅高飞间发出长啸,朝着第八雪山的方向而来。 左秋奕第一时间策马想要拦截,但他的战马不及乘云矫健灵活,也不敢义无反顾地冲进不可见底的深雪中,踌躇着停下了马蹄,任他如何抽打都不愿意再前进半分。 易鸣鸢一下子栽进硬雪中,感觉像是被石块狠狠砸断四肢,浑身都泛着疼,但好歹是逃脱了左秋奕,她在雪中扑腾两下,反而还越陷越深了。 没事,程枭会来的。 她静静插在雪里,心想自己数三百个数,他肯定就能到了。 乘云在一边发出阵阵嘶鸣,似是在抱怨她这个主人行事鲁莽,连带着它也跟着一起受罪,易鸣鸢转动身体,轻轻抚摸着它的脸颊,“好乘云,回去给你拌苦苣吃,再加最鲜嫩的草芽。” “还有心思哄马,看来身上一点也不疼。” 程枭刨开身前的雪块,慢慢把易鸣鸢给挖出来,他看到她被活捉的时候,心如同被砍碎般生疼,那一刻他把以身犯险,鱼死网破全都想了一遍,唯恐左秋奕伤她。 “疼啊,怎么不疼?特别特别疼。”易鸣鸢沾着满身雪花,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献上一吻,惨兮兮地窝进他怀里,“我怕死了。” 程枭一脚深一脚浅地抱着人往回走,其实从她叫出“大单于”的时候,他心里就有数了,但看着她赤手空拳地落在敌人手中,自己终究是不放心的。 好在自己临走之前,除了防身的两样武器,还在她身上放了一只哨子。 上回被约略台发现月下幽会后,他就改动了鸣哨的用途,作为提醒身边诸将士的短促命令,吹一声为攻击,吹两声为撤退。 回到大部队之中,程枭张弓搭箭,对准唇线绷紧的左秋奕,身边易鸣鸢伸出手臂,接住顺利找到自己的游隼,将那句话还了回去。 “速速缴械投降,或可饶尔性命。” 易鸣鸢死死地瞪着他,原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压在他们头上的皇权依旧是一个硕大,屹然不动的巨兽,不管她如何声嘶力竭地替父兄诉说冤屈,都无法撼动它毫厘。 被他利用的人与物就这样在平静中消弭于无形,或在摧枯拉朽的战争中丢掉性命,或在无休无止的哀怨中丧失初衷。 “驭权?”易鸣鸢声音颤抖,四肢开始出现僵化感,“遣妾一人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将军你用了,譬如我父兄,和亲公主你也用了,譬如我和你将要送走的三个女儿。外面尸横遍野,民不聊生,你在皇都看到亭台楼榭,歌舞升平,便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这就是你对帝业的所有的演绎? 所以你说的权,是举着权力的牌匾在世间横行霸道,用无辜者的鲜肉堆砌荣华,塑造一个鲜血淋漓的盛世!”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来,缓缓迈下高台,站定在易鸣鸢身前数丈远,说:“是又如何,朕当帝王四十三年,不知冤死多少条人命,朕是皇帝,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仙,想要朕为从前做过的事悔过,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还做不到。” 他转眼看向虎视眈眈的程枭,浑浊的眼神看不出情绪,“朕送你去匈奴的时候,没有想过你能活下来,想不到你还能有这种机缘。” “陛下——陛下——”太监不顾阻拦,慌慌张张地在殿门口跪下,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军报中说战事前线又有异动,似乎是匈奴等不及和谈,想要强攻进来。 皇帝蹙紧眉头,盯着被程枭搀扶着的易鸣鸢道:“朕不喜欢多费口舌,让匈奴撤回邈河以北三十里,事成之后给你解药。” 西羌和南疆是小国,与他们慢慢耗着也能求一个国境安稳,可若是加上匈奴就不一样了,大邺就算有再多的士兵,也经不起他们三军同时砍杀。 他壮年时曾反复吵诵“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没想到非但没有达成,反而处处被匈奴掣肘,连秘密派出去的左将军至今也杳无音信,比起易丰父子二人,真是不中用啊。 “我们要先看到解药。”程枭眯起深灰色的双眸,眼前这个老东西一看就是会反悔的那种猢狲。 皇帝重新坐回龙椅,皱皮的手指在扶手上轻点,像是在思考。 半晌,他冷冷道:“先退兵,再给解药。” 纵使心中有滔天的怒火,为了易鸣鸢的身体,程枭只得答应下来,他神色愤恨,好似一头要将皇帝的脖颈咬穿的野狼,“我们即刻传信回去。” 当着皇帝的面,他们接过草拟好的诏书,同意了上面以百车缯絮酒面,粟米药材换取匈奴撤回邈河以北三十里,今后二十年不再来犯的条件。 诏书一经送出,程枭就急切地冲上前攥紧皇帝的衣领,逼问道:“解药呢,交出来。” 他一动作,殿外的禁军当即提着武器,刀锋直指他的命门。 对峙间,皇帝笑道指了指不远处升腾起的黑烟,身旁太监嘲讽着说:“陛下遵守诺言,自然会将解药交出,只是不知使臣前去的时候,还能不能来得及看见剩下一层灰?” 程枭眼中的骇意几乎要夺眶而出,他忪开皇帝的衣领,回过头看向被火舌吞噬殆尽的数颗药丸。 易鸣鸢跟在他身后跑向炭盆,里面通红一片,正中央的药丸已然没有拯救的余地。 她最后的救命稻草,没了。 “和朕斗,你们还不够格。” 在此情此景下愉悦起来的皇帝,颇有兴致地在殿中说起曾经收用左秋奕的往事,“左家那小子策论写得好,是个当翰林的料子,可朕的朝廷中缺的不是文官,而是能打仗的将军。” 左秋奕和他爹一心盼望着远离战场,可皇帝面上答应,心中却从没想过遂他们的心意,他暗地里差人砍断他的手臂,再用迷药将这件事推给易丰父子,接下来只需要坐享其成。 不得不说,左秋奕勉强算是一条聪明的狗,死前还留给了他一个身中剧毒,能够轻易拿捏的和亲公主。 易鸣鸢抿紧嘴唇,难怪。 难怪她听左秋奕责怪哥哥时会感到奇怪,原来砍断他手臂这件事压根就不是哥哥做的,这位帝王心狠手辣,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左家父子不过是他手中两枚轻飘飘的棋子。 “天下群雄逐鹿,匈奴同样攘夺各方,”皇帝话语中饱含着一腔统一天下的野心,“既斗就要斗个彻底,不打得你死我活,朕枉为大邺之主!” 在他仰天豪言之际,易鸣鸢冷不丁道:“西羌和南疆,三日前已经退兵了。” 其实早在他们三方使臣踏入广邑的那一刻起,后方的将士就已经开始向后撤退了。 以猛攻打法让邺国以为他们兵力充足,全然不在意这种打法的损耗,给他们造成实力雄厚,试图蚕食中原疆土的假象,实则举三国之力,要攻下整个邺国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匈奴需要数量庞大的粮种以便耕种;西羌想让中原和草原开通互市;南疆不想再受到邺国时不时的骚扰,简而言之他们结成同盟,再一次像一年半前那次一样,诈了邺国一笔。 听后,皇帝心神俱怔,要是两国早就打算退兵,那他刚刚送去匈奴的那份丰厚的和谈诏书,又算什么? 当初被自己随手塞给匈奴的和亲公主,竟然搅弄出如此巨大的风云,他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跌坐在硬邦邦的龙椅之中,哑声道:“你赢了。” 易鸣鸢摇头,如今她与程枭虽然全身而退,但一年来的殚精竭虑,食不安寝同样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没有赢,我只是活下来了。” *** 几天后风清云淡,到了开拔的日子,一切就绪。 易鸣鸢头昏脑热的毛病消失殆尽,大约算是好全了,这两天襄永关内频频派人来监视驱赶,多年势不两立在前,杀害吴副将几条爱犬在后,两方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转圜的地步。 时逢入冬,之后的麻烦只多不少,最好尽早退回匈奴腹地。 程枭作为部落的统领,披甲执刀站在最前,易鸣鸢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大概是些鼓舞士气的话,随后鼓角齐鸣,要正式出发了。 乘云伤势未愈,易鸣鸢也不想骑别的马,于是拿了本书坐去了车里,没多久就被他们的赶路速度颠得一个字也看不清,甚至还磕疼了脑袋。 “我让人把车里面包一包,先出来骑马吧。”程枭揉了揉她磕到的地方,将人拉到戟雷背上。 易鸣鸢裹上厚毯子往身后看去,原来扎着的一大片毡帐全都消失不见,只留地上烧火后剩下的深色痕迹,很快越缩越小,她收回目光,问道:“我们多久能到?” “连夜走,先到雅拉干,按这个速度四天后能到。”程枭穿着重甲,声音比平时粗重了几分。 这一段路是最危险的,携家带口的赶路会导致很多方面兼顾不暇,防守也薄弱,所以吃干粮喝水全都在马上解决,马累了换马,人累了直接在马上睡。 昨日牛羊牲畜已经先行一步,他们很快就能赶上。 年轻力壮的男人们骑在最外侧,最中间的是粮草和老弱妇孺,程枭带一支千人骑兵压在最前方,耶达鲁和另外两千骑兵殿后。 尘土飞扬,沙子和碎土不断往脸上拍,易鸣鸢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嘴的土,赶紧侧身面向程枭的胸膛,她没经历过这种迁移,被一刻不停的赶路惊到了。 “这么久!” 第25章 赶路实在是遭罪。 呼啸的劲风肆意狂野,迎面刮来像刀子似的,开始枯黄的草浪被卷起波纹,飞溅起片片草沫。 程枭骑马的速度不是盖的,易鸣鸢被他仔仔细细裹在身前,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就算这样,半日后脸还是疼得像是马上要裂开。 车一包好,她就捂着脸钻进去了。 天边红霞染红了半边天,八个时辰的道倍兼行,他们终于停在了一处山脚下稍作修整,连日只吃干粮对幼子来说是熬不住的,所以离开最危险的一段路后,特意留了两盏茶的时间生火煮饭,歇歇七上八下的五脏庙。 周围人声嘈杂热闹,炊烟腾了起来。 易鸣鸢躺在车里敲酸痛的腰背,忽然鼻头微动,嗅到一股子香味。 厄蒙脱的袭击是入春前来的。 谁也不知道他们挨过了怎样凄惨的冬天,抑或是得到了优犁的接济,缺衣少食的部落竟也撑到了这个时候。 彼时易鸣鸢正在寝殿里编剑穗,她身上穿着暖和柔软的小袄,多彩的细线布满了十根手指,正一点点地变成精致漂亮的装饰物。 其实准确来说,挂在刀上的应该被成为刀穗,但无所谓,她不会去纠正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就像程枭能容忍她某些莫名其妙的娇气行为一样。 为了兼顾花样优美和松紧有致,她此前已经尝试过很多次,做出过五六条废品了,这次她编得异常专注,力求做出这世上最完美的剑穗。 “玛瑙还是翡翠呢……”做到一半的时候,易鸣鸢拿出两块玉石往上面比划,玛瑙色彩艳丽,张扬肆意,而翡翠净透莹润,显得人沉稳有度。 她纠结半晌,最终选择了二者中的红玛瑙,不仅是因为这块玛瑙较小,坠在刀尾不会对使用者的挥刀动作产生太大影响,还因为程枭耳后的两根小辫下方用的也是它,共骑一马的时候,玛瑙珠子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彩线穿过玛瑙,再两个收尾的结打上去,剑穗才算是完成了,易鸣鸢来回翻看检查,心里开始想象程枭收到时的神情,这条“价值一大块金子”的小穗穗,也不知合不合他的心意。 不过想也不用想,他肯定很喜欢。  简单的见礼后,程枭坐到殿内的位置上,不一会,他看到喇布由斯被五花大绑带了进来,战战兢兢地朝服休单于的方向跪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直冒冷汗。 程枭心中微讶,略略回忆了一遍喇布由斯所做过的事,心中有了个大概。 服休单于跟没看到下首的人一样,招手差人铺开一份详尽的地图,上面各种图标代表着战备部署和参战人数安排,他摸了一把自己的络腮胡,“从乌阗岭南侧分两支队伍出发,把厄蒙脱这个长牙的狼崽先灭了。” 程枭点点头,乌阗岭的南部地势较为低平,且靠近厄蒙脱部落,只要占据人数优势,打下来不成问题,服休单于此番北上,带来了足足两万八千骑兵,都是各族的精兵猛将,就是他一人带队,也完全足够了。 在他思考利弊之际,服休单于忽然话锋一转,冷冷地问逐旭讷:“你说,前后包抄,前路正面迎敌应当用多少人,后路截断又应当用多少人?” 在来的路上,他可是听说这小子把所用的一小支军队耗得不足千数,打法勇猛有余,策略不足,简直是把手底下的将士直接往敌人刀口上送。 “前,前面……”逐旭讷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蹦出几个字,但说到后面还是不敢继续,求助般看向程枭。 程枭目视前方,自从前些年偷偷给他提示,奈何这家伙跟缺心眼了似的,给他比个八就脱口而出带八万人,导致两人被服休单于发现后一并罚了五下军棍,后来这样帮逐旭讷逃过一劫的事情他就再不愿做了。 细数他多年羁旅生涯,挨过的军棍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那次独占五下,若是让阿鸢知道,兴许能笑得直不起腰来,他想。 那边服休单于看着儿子憋红的脸色,恨铁不成钢地抬手,见逐旭讷立即捂住脑瓜,他的手在空中打了个弯,摸了几下自己愈发光亮的头顶。 他并不是天生谢顶的,而是戴青铜头盔太久了,把头顶的那片皮肤压得血肉模糊,渐渐的就不再长出头发了,后来扎那颜效仿古书上某一任大单于的装扮,帮他在头顶剃出一个圆形,方显得没有那么突兀。 枭鸢 第19节 逐旭讷悄摸抬头看了眼服休单于的脸色,这种时候他通常会大喊:“绵羊不懂吃肉,藏羚羊不会游水,这种事儿你拿去问折惕失就好了,为难我干什么?” 可惜今天到有喇布由斯在,他是再随意桀骜,但也不想在外人面前掉面子,所以倔着一张脸不再说话。 扎那颜轻叹了一口气,这样僵持着总不是个办法,多年来逐旭讷的脾气和心智服休并非不知,却仍旧固执地像要去捶打他磨练他,可惜收效甚微。 她让两个孩子都站在放置地图的桌前,指着一个个图标简要叙述服休单于的初步计划,听得逐旭讷连连点头,直呼比藏羚羊的角还要精妙绝伦。 程枭则是更内敛一些,他默默记下图上的所有细节,在服休单于交代完单独交给他的任务后应道:“是,涂轱。” 一切安排就绪后,扎那颜走下台阶,不紧不慢地走向底下被他们当空气晾了好久的人,开口问道:“记住了吗,喇布由斯?” 喇布由斯几乎匍匐在地,闻言猜到她已经了解了自己做过什么,赶紧请罪:“明勒阏氏,我一时被狗熊的毛塞住了心窍,再也不敢了!” 正如易鸣鸢被称为达塞儿阏氏一样,扎那颜也有自己的封号,族人们通常亲切地叫她明勒阏氏。 不过此时喇布由斯的语气可就不太亲切轻松了,他现在内心无比恐惧,仿佛被倒吊于百米高的悬崖之上,时刻有被摔成肉泥的风险。 逐旭讷被这突然的变故疑惑到了,他在底下戳程枭,低声问他:“折惕失,他做什么了?” 程枭把他的爪子拿起来丢开,眼睛里聚起对喇布由斯的愤慨之情,咬牙道:“给厄蒙脱他们通风报信。” 半个时辰前,扎那颜给易鸣鸢讲完了故事,正要告别之际,被床上的人出声叫住,易鸣鸢懒洋洋地眨了几下眼睛,连组织语言都变得异常缓慢。 她徐徐将自己察觉到的怪异之处和推测跟扎那颜讲了一遍,那夜他们有注意隐蔽行踪,按理来说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厄蒙脱部落的人发现,还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在那个地方,几乎是他们刚刚烤完肉,就直接被堵了上来。 若说临时起意,观他们战备是情况,可以直接排除这个可能,再说厄蒙脱信誓旦旦的姿态,也不像是攻打右贤王部的路上正好遇见他们,既不是改道而来,也非临时起意,那只剩下唯一的,也是最令人心寒的结果了。 军中有人通风报信,提前把他们将行的路线传到了敌军手上。 能接触到行军路线,又拥有自己的传信鹰的人没有几个,易鸣鸢一一把百骑长及以上的人名在脑中筛选,最后得出了最不可能,也是最可能的人选。 喇布由斯为人虽不懂得变通,甚至能称得上一句自以为是,但他对大单于和程枭却是绝对的忠诚,加上他的妹妹还在王庭之中,他没有任何理由背叛族人。 因此,他确实给厄蒙脱通风报信了,但羊皮纸上书写的内容也许有一定的偏差,他会怎么写呢?兴许会谎称他们只有区区一两千骑兵,又车马劳顿,轻轻松松便可杀光,兴许还会说他们地处低洼,假使优先占据高处,接下来他们定然如困兽般逃脱不掉。 而知晓一切的那个报信人,只要在适当的时候跳出来,即刻受到首领的信重,再一次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地位上。 逐旭讷也不是个傻的,被程枭提醒过后,他立马反应了过来,指着喇布由斯大骂:“嗷我想起来了!那晚我们在喝酒的时候,你跑过来说远处有火光,我当时张望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眼睛被鸟啄瞎了,什么火点子也看不见,原来是你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在玩我们!老子今天要把你大卸八块!” 他说着就要撸袖子开打了,还是服休单于伸手把他拦下来,眼里蕴含着对喇布由斯狠毒的杀意,“从匈奴占据北境开始,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叛徒。” 喇布由斯抬起头,他瞪大了双眼,“不!大单于,我并没有背叛匈奴,是折惕失看不清那个女人包藏的祸心,降罪于我,只要我重新做回百骑长,一定能加快统一匈奴的步伐,我能冲锋陷阵,抛弃掉性命也没有怨言。” 他言辞恳切,打从心眼里就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易鸣鸢受不住了,热烫的池水被带进来,刺激得她指尖发抖,在水里的欢爱太疯狂了,她指节曲起,在程枭背上刮出几道血痕,“停下,快停下!” 她被颠得惊叫出声,被情欲抛到了高处,迟迟落不下来,只能寄托于乱浪中唯一的“浮木”能够放自己一马。 可程枭闻言非但没有按照她的话来,反而变本加厉,在欲海里竭尽所能地造潮弄浪,留下山谷中方久久不散的暧昧水声。 *** 雾气弥漫,暖意隔绝着外界所有的冰寒。 气息平静下来后,易鸣鸢软绵绵地踩着岸上的石块,后知后觉想起他们漏了一样比浆果更要紧的东西,她咽了一下口水,滞涩开口:“程枭,你方才是不是没有用羊肠?” 程枭披大氅的手一顿,上次用过以后,他顺手就把东西扔了,约略台统共就鞣制了这么一根,再没有多的了,在池子里时,他压根没想到羊肠的事,但好在他担心事后没有干净的水给易鸣鸢清理,忍着射在了外面,大约是不妨事的。 “不行,事有万一,我回去即刻熬一碗避子汤喝。”听了他的话,易鸣鸢还是不放心,快速系好衣带,没有注意到程枭稍显失落的眼神。 回到库迈尔部落。 易鸣鸢拖着体力耗尽的身体找到那一副药放进药罐里,准备添水开始熬煮,这时身旁传来一道声音,“我来吧,你去把头发擦干。” 她迟疑地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嘱咐他熬药所需的水量和火候,这才走到床上拿起布巾,轻轻地绞干发丝。 程枭端着药罐,把它放在文火上慢慢炖煮,捏着一把扇子出神。 “小小姐,你看,珠古帖娜给我做的武器!” 正在这时,靛颏抱着一把木刀出现在了帐外,出发之前她提出想要像在京城时一样继续跟着易鸣鸢,当她的婢女,被易鸣鸢严词拒绝了,“我跟你说过,靛颏,你以后要为自己活着,我身边用不着婢女,只需要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好姐妹。” 于是靛颏这几天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珠古帖娜屁股后面,两个人虽然语言不通,话都说不上两句,但珠古帖娜面冷心热,最后还是接受了她这条小尾巴,甚至还教了她几招防身的刀法。 易鸣鸢为她感到高兴,看着靛颏像模像样的动作笑弯了一双眼睛,对程枭说:“瞧这飒然破风的样子,咱们转日阙过两天怕是要再多一位女将军了。” “阿鸢想学吗?”程枭倾倒药罐,棕褐色的药汁流进碗里,吹凉后递过去。 易鸣鸢仰头饮下,苦味加上酸味着实难以下口,她干呕一声,好歹没吐出来,缓了好一会才说:“爹爹教过我一点招式,但他说我份量太轻,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斩不断一根牛骨,危急之时那点花拳绣腿只能逗人一乐,连自保也做不到。” 说到这里她有些沮丧,她爹的剑法举世无双,自己费尽脑筋却学不到其中万一,也是一件憾事。 靛颏耍完了刀,回到易鸣鸢身前自信道:“怎么样小小姐,靛颏现在是不是很厉害!” 她擦去额头上的细小汗珠,注意到旁边剩了个底的药碗,紧张地抓住易鸣鸢的手腕,仔细查看眼前人的脸色,“小小姐你病了吗,姑爷没照顾好你?” 虽然她们不再以主仆相称,但靛颏的习惯还没有改过来,仍然叫易鸣鸢小小姐,把自己当她的娘家人。 “久坐马车头晕而已,这是恢复气血的药,别担心。”易鸣鸢摇头,主动转变话题问她练刀辛不辛苦。 靛颏挥了一下木刀,坦言道:“是比从前的生活辛苦很多,但现在这样很好,让人感到踏实。” 经历了这么大的劫难,她意识到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整个人都跟浴火重生一样,日子充满着奔头,打心眼里高兴。 “小小姐,珠古帖娜在练双刀时特别英姿飒爽,我以前只在树上读过穆桂英挂帅,如今也算见识到活的女将军了!”说起这个,靛颏雀跃起来,满眼都是崇拜。 易鸣鸢从庸山关回来后还没见过珠古帖娜,听她激动成这样,心里也不免生出一丝向往,恰在这时,一道英气干练的身影朝他们走了过来。 珠古帖娜单膝跪地,一手贴在胸前,低头尊敬道:“见过大王,达塞儿阏氏。” 她身上穿着一身窄袖轻裘,深棕色的发丝被扎得干脆利落,没有一根散在脸上,她行完礼后直接站起身把靛颏拽走,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走。” 靛颏踉跄着开口:“慢一点娜娜,我跟不上。” 珠古帖娜听到她的称呼怔了一下,脸上波澜不惊的神情出现一丝裂缝,转头看向易鸣鸢,“达塞儿阏氏,听闻您学会了我们匈奴的语言,麻烦您帮我告诉这个小丫头,别再用那么奇怪的名字称呼我,多谢您。” 易鸣鸢看着她们的互动“噗呲”笑出了声,把她的话对靛颏说了一遍,顺便用较为准确的发音告诉了她珠古帖娜的本名,并提醒道:“只有家人才可以这么叫她。” 在匈奴人的习惯中,他们更喜欢用全名全姓的称呼,省去一部分有时会被看作挑衅,或者骚扰,在几年前,大王子逐旭讷没有打听清楚她的名字就贸然来找,差点被珠古帖娜用针把嘴巴缝上。 靛颏抖了一下,忙不迭地跟她说抱歉。 珠古帖娜冷酷开口:“……练刀,走。” 二人离开后,易鸣鸢看着程枭三下五除二把头发擦干的动作,闲聊道:“没想到在这里,女子也可以上阵杀敌。” 程枭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的,西羌从百年前开始就是女人当可汗,听说最开始的那一任可汗二十岁时去过一趟中原,回来没多久就生了,也是个女娃娃,后来整个西羌就变成了女人当家,说到底我们这里也是一样的,谁能把所有不服的人打趴下,谁就能当王。” 易鸣鸢若有所思地往嘴里塞了一颗前不久买的金丝糖,想起程枭说过他比大单于更年轻,力气更大,拥有更好的箭术,问自己要不要留在他身边。 在她看来眼前这个男人也处在跟她父亲当年一样岌岌可危的位置,一个异姓的右贤王,正值壮年,富有野心,有他盘踞在匈奴乌阗岭一带,服休单于该如何才能安睡? 听了她的疑问,程枭猛然坐到床上亲了她一大口,把糖卷走后三两下嚼吞下去,眼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易鸣鸢嫌他太腻歪,糖还没尝到味儿呢就被他抢了去,气鼓鼓地又拿出一颗放进嘴里,最后还是难掩忧愁,握住他的手说:“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你在放什么狗屁,你害那么多兄弟枉死在厄蒙脱的铁锤下,还要怪折惕失和达塞儿阏氏,他们不把你切成肉片就不错了!”逐旭讷抱着手臂忿忿然,恨不得把唾沫吐他脸上,奈何他阿爸挡在前面,没留给他喷唾沫的机会。 程枭双手攥握成拳,不得不承认在打仗上,喇布由斯是一个勇猛的部下,但是在思维上永远都无法扭转过来,他无法与这样的人争辩,只是最后说了一句:“喇布由斯,革去你的百骑长之职是罚你打伤了八个弟兄,不是别的原因。” 如果喇布由斯对自己有意见,完全可以直接提出来,而不是像这样在背后使绊子,特地给敌军首领传信以达到自己的目的,造成死伤无数。 喇布由斯对此嗤之以鼻,“你被女人闹昏了头,整日待在寝殿里,有什么资格说我?” 两军交战,厄蒙脱部落灰溜溜地撤兵后,他起初还很紧张,担心有人从蛛丝马迹中发现自己做过的事,但十几二十天下来,一切都风平浪静,他打听到达塞儿阏氏似乎病了,右贤王成天闭门不出,陪着她养病,即使冬日里本就应当窝在屋子里渡过,但他还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围着女人转的男人。 随着时间过去,他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以为诸事太平,岂料今天服休单于和明勒阏氏一到,就把他提了过来定罪。 死就死吧,反正当一个小小的骑兵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扎那颜听完他心中的愤懑,低头用一贯平和的目光注视着以为自己要慷慨赴死的人道:“有两个人,她们请求我不要杀你。” 易鸣鸢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感觉手臂上的疤痕隐隐作痒,自从中毒以来,她是越来越能睡了,即使程枭有心瞒着,她还是能从每日东升西落的太阳和一盏刻漏中得知自己现在一觉能睡至少一天一夜的时间。 这条剑穗也因此拖延到了现在。 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放在一个地方藏起来,外面便有人来报,说是厄蒙脱部落进攻城门,现在整个王庭处于警戒状态。 易鸣鸢第一时间找到扎那颜,议事殿里所有人都在,她与正披甲准备上阵的程枭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走上前给他的刀尾穿上新做好的小挂饰,一切都很正常,唯有颤抖的指尖透露出她的害怕。 “剑穗刚编完你就要上战场,早知道这东西如此邪门,我就不编了。”她抬头牵动了一下苦涩的嘴角,试图朝男人露出一个笑脸,但是没有做到。 程枭握住她的手肘,不顾旁人都在,背过身遮住易鸣鸢,垂首轻轻在她的眼角落下一个吻,多余的话来不及说了,只道:“等我回来,很快。” 这次易鸣鸢没有因为当众亲密而嗔他,分离在即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依依不舍地送了他几步后才重新坐回殿中。 其他几个首领的阏氏也赫然在座,经过一整个冬日的相处和扎那颜的举荐,她们也都很喜欢这个从中原嫁过来的新阏氏。 比起易鸣鸢,经历过丈夫在战场上几次来回的她们显得冷静不少,纷纷开起她的玩笑来,直言他们夫妻二人可是有够腻歪的,有人说:“就像中原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情意绵绵!” 气氛回转了一些后,话题还是重新回到了这场突兀,甚至可以说是巧得有点怪异的袭击上来,服休单于指出其中的关键:“明日就要开拔了,厄蒙脱今日过来,很可能是为了拖延时间。” 易鸣鸢坐在下首,听了他的话后,她目光沉沉地看向桌上摆着的酒杯。 手指轻蘸酒水,在黑漆桌上一点点勾勒出整个匈奴的地图,再添上几条线路,分别是匈奴极西的矿脉到厄蒙脱部落,乌阗岭的矿脉到转日阙,还有一条则是转日阙到西北雪山。 此图一画,便如彩线有规律地经纬编制,看似一团杂乱,实则前后联系皆在其中。 来的路上,易鸣鸢边走边想,起初她的思路是有位高权重者告知了厄蒙脱他们接下来的北上计划,脑海中首当其冲冒出来的人便是喇布由斯,毕竟有先例在前,难保不会告密第二次。 但很快她就把喇布由斯排除了,因为在自己掴他一巴掌的第三天,听说军营里又出了一场闹剧,但不知喇布由斯做了什么,竟真的将所有将士都收服了,不仅如此,他还扬言自己不配为兄,与妹妹断绝了关系。 他一贯是最宠爱那个妹妹的,况且妹妹是他最后的亲人,若做到如此地步,想来是下了十足的决心,现在这时候,他也已经披甲上阵,冲在抵御敌人的最前方,再犯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在殿中炭火的烘烤下,桌上的水蒸发得很快,易鸣鸢时不时添上两笔,确保图案完整,她用长出来的圆润指甲轻轻敲击着桌面,每次都落在优犁所在的位置。 极寒之地要开山运物资绝对旷日持久,非一朝一夕可以送到,优犁拥有的那条矿脉,虽矿产丰富,但实难开采和运输,他有一支整整十几万人的军队,装备齐整需要很长的时间。 易鸣鸢对这没有什么概念,是五年还是十年,她有些无从算起。 不过她可以肯定的是,远在雪山脚下的优犁明白,把已经锻造好的武器交到离转日阙更近的部落中,用一点蝇头小利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的承诺,就可以让厄蒙脱为自己卖命。 优犁需要的正是消耗他们的兵力,给他留出时间齐备军力,因为不论是厄蒙脱部落得胜还是转日阙成功守住王庭,结局都是休养生息至少三个月的时间。 在鹬蚌相争的时候,渔翁便可获利。 易鸣鸢从雪山划到右贤王庭,目前的形式很不乐观,前有厄蒙脱正在攻打,后有优犁虎视眈眈,而全匈奴的精英俱在此处,他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上首,扎那颜分析了一遍可疑的人选,同样认为并没有人给厄蒙脱部落递消息,她扫过下方,发现易鸣鸢正无意识地在那里蘸水画圈,唤了她两声,见人迟迟不回应,有些忧心地走到她面前。 “阿鸢,你怎么了?” 现在殿中众人的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易鸣鸢无意故弄玄虚,干脆地把自己所想说了出来。 扎那颜听后沉思片刻,直截了当问道:“阿鸢,你想到办法了?” 易鸣鸢颔首,其实她心里也有些没底,但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她说:“经过一整个冬日,厄蒙脱现存的食物恐怕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此次似乎是有备而来的,既然优犁能给他们输送粮草,我们自然也能反其道而行之。” 枭鸢 第20节 她想的不是直接派人截取粮草这么简单,优犁选择厄蒙脱部落作为盟友是因为他们有豁出去的决心,因此结盟关系才固若金汤,现在的局面是三足鼎立,想要破局,使鹬蚌不再是鹬蚌,就得打破他们二者之间稳定的关系。 “只要让优犁相信厄蒙脱部落已经臣服于大单于,我们面临的困局便可不攻自破。”说完之后,易鸣鸢还有点紧张,她更小一点的时候对兵法不感兴趣,还是庸山关之行时,见识到爹爹和哥哥的活学活用,回京才把兵书捡了起来,重新通读。 纸上谈兵终究比不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经验,她蜷起手指,看向服休单于沉重的脸色,担忧地想,自己是不是多嘴说错话了? 半晌,服休单于抚掌爽朗地大笑数声,夸赞道:“好一个聪明的小女娃,扎那颜没有看错你。” 对于厄蒙脱部落来说,堵在别人家城门口是要承担非常庞大的风险的,他们不敢带上所有的粮草,唯恐夜里被转日阙飞支火箭过来烧光。 毕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因此,他们选择每隔一段时日派专人输送,间隔大约为十天。 人总要吃饭的,只要战还在打,优犁的供应便不可能断掉,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冒充厄蒙脱部落中人,找到附近优犁的部下,告诉他们厄蒙脱选择归顺大单于,不再听从优犁的差遣了。 “什么?” 程枭挑眉看向她,襄永关出兵埋伏,抢了他们的牛羊,自己的阏氏反倒劝他不要以牙还牙。 “别去了,若是伤及性命,我担心你……” 雷声震耳欲聋,他伸手抓向易鸣鸢脆弱的脖颈,正好没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纷乱的雨水流进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 “你帮他们?” 第26章 易鸣鸢色变,惊愕的瞳孔因为他的动作而放大。 带着厚茧的手半环住她的脖子往上抬了抬,手指微收,“阿鸢,其他事我都可以纵着你,就连我的性命,你想拿去都可以,但在所有族人面前,你必须想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心里要向着谁。” 程枭压着嗓子,但还是可以听出其中蕴含的怒火,夹杂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 雷声越来越大,时不时闪出一道道电光,易鸣鸢在暴雨和告诫声中双手抓住他的护腕,冷白色的指关和被雨水打湿的护腕形成鲜明对比。 他薄唇一张一合,应该是在和自己说话,但昏迷前听声音变得十分困难,她怎么费力辨别都没有听懂。 *** 日上中天,帐内透光的口子却全被遮了起来,只余头顶的天幕洒下微弱的光。 “咳!”易鸣鸢是被一口水呛醒的。 眩晕感还未完全褪去,她便被抓着胳膊狠狠掼到床上,这次床上没有层层叠叠的绒毯,梆硬的实木床架根本起不到缓冲的作用,易鸣鸢被摔得头晕目眩,感觉魂都掉了一半。 后脖的剧痛传来,易鸣鸢怀疑那里现在已经肿起来了,她第一时间想起被单独带走的黎妍,手臂撑住身体,试图坐起来,“黎妍呢,你把她怎么了!” 程枭充耳不闻,粗粝宽大的手掌卡住她的脖颈不让动弹,高达身躯铸就的牢笼毫无退缩的余地,他眼圈发红,像熬了数日的鹰隼般颓糜,“你就这么想回邺国吗?” 他泄愤似的收紧手指,慢慢挤去易鸣鸢气管中的所有空气,回忆道:“我给过你机会的,我把你放在巨石边,给你留了马,你当初要走立刻就可以离开,可是你没有。你说你喜欢我,喜欢草原,喜欢这里的崽子们,全都是骗我的!” 喉咙像被碾碎一样疼,易鸣鸢满脸涨红,用指甲扣着他的虎口,呜呜地摇头。 没有骗你,没有…… 她张开嘴拼命摄取空气,眼前一点点变黑,她胸中闪过无数种情感,有逃跑失败的悲哀,也有对于践踏程枭一片真心的歉疚。 程枭额头上青筋暴突,凑近她的脸沉声说:“我也警告过你的,蓝色是永恒,坚贞和忠诚,你来到匈奴人的地盘上,就要永远对这个地方怀有绝对的忠贞,不要再想着回到那个给你痛苦的地方。” 他把目光对准易鸣鸢泫然流涕的眼睛,每当看到她这双眼睛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心软,不断在心中告诉自己阿鸢不可能会踩着他的信任逃走的。 耳后深深的烙印是耻辱的证明,他被摁在地上黥刺时想,如果生为那个负心汉的儿子是他的命运,那么弑父在将来一定是必然之举。 易鸣鸢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八岁的阿鸢明眸善睐,郡主身份给了她揭穿一切不平事的权力,她愤愤扯开仆人握针点下去的手,让人将那狗官扭送到她爹那里去,程枭获救了。 后来问起,小郡主不放在心上地摆了摆手说,“碰巧听到动静而已,换做其他人也会救你的。” 他们一行人在庸山关整日走街串巷,哪里热闹便凑到哪里玩,当真只是巧合。 一个上位者挥挥手能让许多人幸免于难,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那么做,世人或明哲保身,或冷眼旁观,程枭在匈奴见到过很多人为了恩德大打出手,却很少见到有人能做到易鸣鸢这样从不挟恩图报的“善”。 程枭就是着迷于她这种“善”,他最开始意识到的时候甚至觉得荒唐,感慨世上竟有这样的大善人。 后来彻底沦陷,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坐起来骂自己真他娘是疯了。 草原上人人唯利是图,他亦是如此,阿爸阿妈曾经教他成为一匹令人胆寒的狼,看到脆弱的羊就咬上去,杀之而后快,认识易鸣鸢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想做一只鹰,鹏程万里的飞鹰。 易鸣鸢在不经意间帮过很多人,却淡而置之,程枭远远望着她的时间越久,就越希望她有朝一日能想起自己,让他成为一个独特的存在。 但在云直道上对视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忘了。 那么出人意料,又那么理所应当。 程枭彻底走入阴影,他微微俯身,握起易鸣鸢一只手放到自己胸口,正色道:“阿鸢,在我们这里,救了一个人的命后,能获得他所有的钱财,包括性命,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我已经是属于你的了。” 透过布料传出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坦坦荡荡告诉她这不是假话,易鸣鸢脑中空白一片,表情平静,不带一丝情绪地说道:“谁要你了?” 她要退,程枭就进,她要走,程枭就拦,在绝对的体型差面前,她所有的遁逃都如蜉蝣撼树,最后只能以一个暧昧的姿势僵持在一起。 一阵沉寂后,易鸣鸢想通般抬起头,慢条斯理地阖眼凑上他的嘴唇,在双唇即将相贴前推开身前不设防的男人,“你这种混蛋,我才不要。” “我错了,阿鸢,”程枭慌了神,猛地抓住屏风,横抬的手臂拦住她的去路,“那夜月亮之下,你许给一个承诺,还记得吗?” 重逢的第一刻起,他就知道早晚会有坦白的一天。 尽管这段感情是他耍了手段得来的,但他总固执的认为必须让易鸣鸢知晓一切后再决定要不要和自己在一起。 可是这一天来得太早了,比计划提前了几十天,他还没带易鸣鸢去希狄犁沙漠骑骆驼,没有带她去鹰羽泉看风景,没有带她去雾鬃山赏雪,穆兹川等落日。 在这场情感与道德的博弈中,他毫无胜算。 横看竖看,都是输家。 “你早就打算好了要我原谅你,连承诺都提前让我答应,我看你不该当将军,应该去当谋士,论玩心眼耍手段,看看未雨绸缪的本事谁能比得过你。” 易鸣鸢哼笑一声从程枭手臂下方钻出去,仗着身材娇小灵活,竟没被他抓到。 她走了。 程枭苦涩地牵起唇角,心里却含着奇异的安定,这整座城虽不是他的辖地,但易鸣鸢在这里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不怕遇到什么危险,所以由她去散散心也好。 情绪不好的时候,程枭会去射箭。 站在一排箭靶前张弓搭箭,古朴的骨扳指压着脸颊,他手指一松,随着弓弦的嗡鸣声响起,箭羽同时穿透箭靶,掉在地上。 他看着靶正中心的孔洞,又想起了手上这枚扳指的来历。第一片雪花飘飘扬扬的落下,积在瓦片上,从京城上空放眼望去,除了日夜烧地龙的皇宫大内,最暖和的当属建德公主的府邸了。 曦色晤暖,晦暗天光笼罩下来,只留院子中的几束微弱的阳光透过细碎的竹叶,碎金般照出的倒影痕迹,映在窗上变得模糊起来,枝头的鸟雀啼叫声倒是鸢晰可闻。 自半年前及笄后,陛下就亲赐了公主府给易鸣鸢,还特地给了封地,使她成了个能够领朝廷俸禄过日子的潇洒闲人。 身着束腰锦缎的婢女走进房间,快速搓了几下有些冰冷的手,免得冻着主子,手指渐暖后轻撩起纱帘,放柔了的声音道:“公主,该起了,上头今儿个来发雪寒钱[1],府里来人问您要差谁去领呢。” 殿内一应装饰雍容雅致,雕屏匼匝[2],垂珰散佩,玉炉浮香,碧石嵌床,帐暖垂半,两边各放一樽朗窑红釉细口瓶,端的是一派精美细致,花柔人娇。 床帏中一只芊芊素手伸出,莹白如玉,言语中却带着慌张,急匆匆支起身子,润而淡粉的菱唇开口:“雪寒钱?” 易鸣鸢刚醒过来一时分不鸢到底今夕何夕,想起自己误食被下了毒的饭菜,在剧痛中死去的时候,明明正是酷暑难耐的夏日时节。 而如今……一缕袅袅细烟随着崩开的炭火往上飘,不住的模糊视线。因着自己的身子向来不太好,最是惧寒湿气,府里的炭火估计是上京城内烧得最早的。 “正是呢,今儿才十二月初六雪就这样大,今年这第一场雪啊下得早,朝廷的补贴也是早早的就下来了,所谓瑞雪兆丰年,很是吉祥呢。”梧枝[3]体贴的给易鸣鸢背后垫了一块软枕。 得了答复后,易鸣鸢慢慢松开了抓在梧枝胳膊上的手,缓声道:“想是前两日烧得厉害,倒叫我有点记不鸢时间了,算算日子,这天渐渐冷了,是到了下雪的时候。对了,让你送去给皇子们的点心都送去了吗,他们喜不喜欢?” 一番话说得顺畅又自然,有了几息功夫,易鸣鸢回过神来迅速接上后面半句话,似乎刚刚的慌乱都是因为刚醒来的迷糊,倒显得有些娇憨可爱。 看着没有丝毫被摧残折磨痕迹的梧枝,易鸣鸢意识到所处的卧房宽敞明亮,身下的被褥也是细腻温暖,而非缺斤少两冰冷难捱,有些不可置信的摸了摸蚕丝锦被,触感让易鸣鸢心头震颤。 易鸣鸢记得,有一年的雪下得格外早,当时每日都有太阳高挂,可她却反常的受凉,连着高烧了半月,差点错过元宵节,所以她还有印象,可这分明已经是五年多前的事情了! 梧枝也没太在意易鸣鸢先前的失态,高烧刚退的人有些算不准时间也是正常,公主从小身子骨便比常人差些,她从小服侍公主长大,最是知道易鸣鸢的身体需得小心照料。 听到易鸣鸢问起皇子们,以为自家主子这是缠绵病榻半月有余,想弟弟们了,笑着回话:“公主就放心吧,底下人都按时送到了,听您的吩咐,六皇子的是醒狮蜜糖糕比旁人的都大,拳头这么一个,出锅的时候奴婢看了,特别喜庆。” “那就好。”易鸣鸢喃喃道。 “今年的雪寒钱本宫亲自进宫去领吧,先叫她们打些水来,昨夜出了些薄汗,得好好洗漱一番。”身着白泽纹交领中衣的少女斜倚在床头,身姿鸢瘦欣长,眼下因为刚睡醒残存的泛红更为她的面容平添了三分脆弱。 “怎么,公主这是夜里又烧起来了吗?这个月算算都有个两三回了,太医开的药方喝着,安神的香也是时时刻刻都熏着,怎么还不见成效,”梧枝说着急了,转身就要去叫人,“不行,我得再让他们去请一趟太医,再怎么下去可怎么好!” “我的好梧枝,你家公主不过是做了个噩梦,身子已然大好了,你夜夜来探我的体温,有没有发热还不鸢楚?” 易鸣鸢记得,儿时来伴读的傅国公世子在上课时最是顽劣,总喜欢读些民间的话本子,没收上来的不知凡几,却也有几本漏网之鱼。 从不接触宫外这种粗俗之物的皇子公主们一时新鲜,就连端庄懂事的易鸣鸢那时候都看过半本,根据书里的情形,她这种情况叫做“重生”,细细咀嚼两遍,这词真是新奇又准确,重生二字可不就把她现在的状态描述了个十成十吗? “话虽是如此,可陛下特意嘱咐了,您冬日里还是少出门的好,奴婢怎敢违……”梧枝面露难色。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是最知道我的,只当我任性一次,闷久了想出门玩,好吗?”易鸣鸢目光灼灼的盯着梧枝,她比自己不过大两岁,但做事从无不周到的,易鸣鸢心里从不把她当下人对待。 可就是这样好的梧枝,在那囚笼一般的小屋里,在夜里把被褥都尽量叠在了她的身上,从小被捧着长大的易鸣鸢才知道,没了日日夜夜烧着的地龙,就是四月的夜晚,寒风也是能冻死人的。 多讽刺,读书时何不食肉糜[4]这篇易鸣鸢学得最好…… 见梧枝出去令人准备洗漱的物件,易鸣鸢强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泄了出来,死死咬住下唇,任眼泪滴落。 易鸣鸢仔细回忆起来依旧胆寒得很,她怎么也没想到,对于六皇弟来说,自己竟算是一个阻挠其上位的眼中钉,所有对他好的行为都是为了把他养成一个不事朝政的闲散王爷,一辈子与皇位无缘。 “皇姐,你本不是孤的亲生姐姐,端的什么公主架子,如今算是孤仁德贤明,留你一条命在,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让你对孤的江山指手画脚了!” 暴戾的话语回荡在易鸣鸢耳边,她看着身量早已比自己高上不少的弟弟,怎么也想不明白儿时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六皇弟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易鸣鸢并非陛下的亲生女儿,而是先帝长公主的遗腹子[5],当年驸马在前线遇险,消息传回上京的时候把长公主惊得难产,整整两天两夜后才把易鸣鸢生下来,虽说是早产,却粉粉嫩嫩的没一点先天不足,反倒是长公主,只来得及看女儿一眼便力竭而亡。 皇帝陛下将刚出生就失去了娘亲的外甥女接入宫中教养长大,念及年幼失孤,不仅视若珍宝的供养长大,更是力排众议,让其跟着一众亲生的皇子公主排齿序,从此金尊玉贵的捧在手心里,说是待为亲生女儿也不为过。 灵堂,哭泣的宫人,残缺的烛火一阵阵在眼前闪过,杀戮和血水充斥在易鸣鸢的眼眶,说是最残酷的梦魇也当得。 她在其中看见了皇帝舅舅被刺杀身亡,几个弟弟在她面前倒下,无数的禁军提着钢刀把她拦在府内,直到那个狼心狗肺的六皇弟穿着赶制好的五爪蟒袍嚣张的掐住了她的脖子。 或许这是上天不忍江山败落,才给我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易鸣鸢轻叹。 梧枝,我们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初醒过来来易鸣鸢只觉得头疼欲裂,趁着屋内没人的功夫,易鸣鸢开始整理起前世的细节,披上绣金线的莲花灯纹笼锦外衣,下床的瞬间脚腕有些无力,跌了一跤,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易鸣鸢咬咬牙站了起来,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就开始在宣纸上书写,下笔飞快,纤长的睫毛颤个不停,生怕遗漏了一星半点。 涂轱多年来因为弑父杀兄,篡位而王,无论在草原还是中原,都饱受诟病,很多人都笃定他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连程枭在成婚那晚也是这么吓易鸣鸢的。 但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涂轱是兀猛克单于的三儿子,在他的上面有两个哥哥,但才能远不及他,所以兀猛克早就决定立他为左贤王。 枭鸢 第21节 涂轱的阿妈早逝,少了很多助力,而兀猛克单于有个年轻貌美的小阏氏,成天在兀猛克单于那儿吹枕头风,让他培养最大的儿子迭保,又含沙射影涂轱拥兵自重,已经隐隐有了左贤王的做派。 兀猛克单于年老昏聩,竟然真被她说动了,暗地里要为迭保铺路,所以派涂轱去镇压动荡的十三个小部落,其实是期盼他在战中死了最好。 涂轱知道后,仰天大笑三声,直言自己的处境犹如冒顿再世。 他用鸣镝训练自己的兵,鸣镝是一种带着哨子的响箭,这种箭能引起士兵对目标的高度关注,从而达到集体射杀的作用,箭雨落下,罕有人能死里逃生的。 涂轱让他们跟着声音无条件射出箭,为了做到一击即中,他效仿了冒顿单于,第一次是一只野兽,有来不及射箭者格杀勿论,第二次是他的战马,有不敢射箭者当场斩杀。 目标一次比一次令人难以下手,冒顿单于在第三次的时候,鸣镝射向的是自己宠爱的阏氏。 那个时候程枭还不满十六,一箭射穿敌军首领后被涂轱叫到面前嘉奖,得知他的遭遇后,涂轱把他带去了箭垛前,讲了冒顿单于的故事。 “他有阏氏,而你没有阏氏。”程枭知道扎那颜的存在,轻轻松松一搭箭,无声的箭羽顿时穿过虚空,一转头插在了红点上。 涂轱低头看了眼他崩裂的虎口,摘下自己的骨扳指给他戴上,笃定地说:“如果我那时候有阏氏,我也会的。” 要确保射杀的万无一失,就必须用越来越重要的人或动物锻炼士兵,他是为了扎那颜,但他更在意唾手可得的王权。 程枭垂眸看向千沟万壑的骨扳指,当时认定他在说瞎话,这认定一直到现在也依旧没有改变。 他追随的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君王,如果他真的向自己的阏氏射出鸣镝,自己一定转身就走。 程枭再次张开牛角大弓,朝着空中的一抹白色射去,鸽子应声落下,跌成一滩血。 草原,中原,既然涂轱能成功,他也绝不会陷入两难的局面。 可事实就这样发生了,她拍拍屁股走掉,走得这样干脆! 如果不是约略台将为了将功折罪,匿身跟在易鸣鸢身后保护,意外听得了她和那个女奴的对话,自己恐怕现在还被沉浸在温柔乡里,一步步被引着踩中她的圈套。 窒息感一波波袭来,易鸣鸢视线变得模糊,眼皮微垂,程枭见状倏地松开手,从重逢开始,他就应该知道,这是一场义无反顾,输赢自负的豪赌,而他这个自以为能赢的狂妄赌徒,在这一刻输的彻彻底底。 易鸣鸢退到角落里大口呼吸,呛咳让她一时间难以说话,肺部咳得刺痛,她像一只摔落悬崖的幼鸟一样缩着,从前庇护她的羽翼成了疾风骤雨,气都还没喘匀,又被拖去前面压住手臂。 程枭趴伏在床上,死死按住她的手臂,怒不可遏地说:“你看我喝完汤晕倒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已经拿到令牌却还是诱着我去床上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易鸣鸢,我在你心里是不是特别傻?” 易鸣鸢让他不要杀黎妍,他应了;易鸣鸢让他喝鸽子汤,他喝了;易鸣鸢让他不要行房,他忍了。 连调配三军的令牌他也亲手交了出去,这期间易鸣鸢但凡后悔,随时都可以留下来。 可是她没有。 “呜呜……不,不是这样的。” 易鸣鸢想要解释,但一时之间无从说起,她一抬头撞进一双猩红的眼睛,程枭拿起她绣了一半的布袋,“你把什么都带走了,还留着这个袋子和披风做什么,让我给下一个女人用吗!” 他单手扼住她的肩颈,把人钉死在床上,“你让我找其他女人,我早就说过了,不可能!” 易鸣鸢扭动着想要摆脱他的钳制,徒劳地叠声说抱歉,“是我对不起你,要杀要剐都随你,但是黎妍不行,求求你放了她吧。” 她从喉咙里挤出卑微的哀求,若旁人来看只会觉得我见犹怜,说不定就答应了,但是程枭现在怒不可遏,无论她现在说什么都跟泼油一样,只会让他的火越烧越猛烈。 男人用力到骨节发出“咔哒”的响声,压下去用舌尖顶开她的齿关绞缠吮吻,下一刻抽离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现在还想着她!” “玛麦塔说你的宿命是一辈子留在草原,你还是要跟她走,就是这个女奴一直劝你跑是不是,我要杀了她!” 程枭的怒吼震动着易鸣鸢的耳膜,他精悍的胸膛如同铁铸的大山难以推开,易鸣鸢现在才知道从前男人对她算是多么的手下留情。 “不要!”她攀上男人的手臂,急切道:“你要杀就杀我,不可以杀黎妍!” “在你眼里那个女奴这么重要?” 易鸣鸢慌乱地点头,凄声哀求着:“是我父兄害得她没了爹,让她成了奴隶,和亲队伍来草原的路上如果我仔细一点注意到她的话,她就不会被那些士兵侮辱,不会怀上一个孽障,都是我的错,是我欠她的,你杀我吧,把我剁成肉块也行,凌迟处死也行,别杀她啊求求你,程枭……” 黎妍已经够苦了,她绝对不能再害黎妍一次。 “好,”出乎意料的,程枭轻易地答应了下来,但后面紧跟着的一句话却让易鸣鸢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你欠我的两次,我现在就要讨回来,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易鸣鸢无措地看着他的脸,第一次见识到他骨子里的恶劣和无耻,她脸颊上因呛咳而产生的绯红褪尽,这一刻只剩苍白。 “还不动?”程枭目光淡淡,提醒她:“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易鸣鸢磨磨蹭蹭地开始脱外袍,上面还有一点被水濡湿的痕迹,一件脱下,在解里衣的时候整个人的情绪都崩溃了,因为她意识到从现在开始,她不再是程枭护在手心的心上人,而是一个毫无谈判的筹码,只配用身体取悦他的战俘。 似是嫌弃她动作慢,男人伸手粗暴地把自己的衣服扒了个干净,袒露出蜜色胸膛和精壮肌肉。 接着,他拎着易鸣鸢的领口,直接用蛮力将轻透的里衣撕开,仅留一件素色的肚兜,看到光裸后背的瞬间,他呼吸稍滞了滞,嗓音哑得厉害,“趴下。” 前些日子的温柔和谐荡然无存,后背的湿润从蝴蝶骨一路游走至腰间,易鸣鸢被带去枕头上时像是被羞耻感生生抽了一巴掌。 她两眼一闭,手指攥皱所剩无几的衣料,此刻只觉得耻辱折磨,想要快点结束,哽咽道:“我讨厌你,程枭,我讨厌死你了……” 程枭看到她的动作心头一痛,手中套好羊肠捏爆两个浆果,把人翻身面朝自己,“阿鸢,看着我。” 说罢将人拥入怀间吻了下去,趁着她肌肉稍稍放松,狠心向上一顶。 黎妍蹑手蹑脚的走着,忽然听到一声喷嚏,她抬头张望,忘记了行礼,干巴巴道:“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揉揉鼻子,她这身子骨似乎有点太弱了,才淋了一会雨,即刻就染上了风寒,明日得去抓两幅药吃。 打完令自己暴露的小喷嚏,她撩起毡帘走出来,站到没有士兵把手的帐前,对眼前踌躇不前的人招招手。 黎妍纳闷道:“阏氏见到我不奇怪吗?” 易鸣鸢摇头,示意她回头看向无人阻拦的来时路,部落内每隔百米必有人巡逻,风雪不止,今日如此畅通无阻是她的刻意为之。 “进来坐吧,我等你有一会了。” 第27章 等人谨慎又戒备地入帐后,易鸣鸢重新坐回火堆边的墩子上。 她拿起火撑子翻动木柴,让火烧得更旺一点,火光倒映在她的脸上,蒙出一片橘红的暖色,“我爹麾下共有两员副将,一位姓程,一位姓陆,还有三名校尉,我不知名姓,你是哪位校尉的女儿?” 黎妍刚坐定,听到她漫不经心的话后倏地站了起来,低头瞪她,“你猜到了,那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这些天是在拿我当猴耍吗!” 她看着易鸣鸢淡定拨动柴火的动作,深觉一切都荒谬极了。 父亲兢兢业业,在沙场上多少次生死搏杀,好不容易挣下功名,升至校尉之职,食邑百户,再过三年……他就能调回京城,与自己父女团聚。 全都是因为易丰这个卖国贼! 洋洋洒洒三张纸写完,易鸣鸢将桌面恢复原样,把手上的纸对折三次,藏在衣柜下隐秘的暗格中,这个位置在床上一伸手就能够到。 上面第一张正写着:淳祐十五年末,所获糕饼与他人不同。 后面的话易鸣鸢就没再写下去了,写完后她将所有文字都仔仔细细背了出来,再将涉及到具体名字的部分去除,最后才誊抄了一遍,确保就算那个暗格被人发现,最终得到的也是几串令人一头雾水的事件,如此便万无一失了。 做完这一切,易鸣鸢嫣然一笑,要想完全扭转篡位的事绝非一日之功,她得做好长期的准备,打起精神来才是。 现在离所有的一切发生还有个几年,六皇弟还是一个失去生母,只能在宫中谨言慎行仰人鼻息的度日的皇子。易鸣鸢念在他与自己一样幼年便失去了母亲,故而对他格外疼惜些,不想最后竟闹成那样的结局,实在是可悲可叹。 其实,如果只有六皇弟一个,还算好筹划,只是……萧咏柃胆识有余而能力不足,就算是夺得了江山,也是个不让秦二世的傀儡,所以将他推上帝位的那个人,或者说几个人,才是易鸣鸢的心腹大患,他们躲在暗处,揪出来难之又难。 本朝以仁德治天下,陛下向来是教导兄弟姐妹们互敬互爱,不可愉矩,储君也早有定夺,非当今太子莫属,能撺掇萧咏柃篡位的人实非善类,怕是不好对付。 想起那深渊一般的前世,易鸣鸢再想到自己那个从小疼爱的六皇弟,眼里流露出一丝狠意。 * “这条路离资善堂[1]近,顺路去看看弟弟们吧。”易鸣鸢的声音从轿辇中传出。 抬轿的宫人们面面相觑一番,随即听了易鸣鸢的令,往资善堂方向去,未拜见皇上皇后便擅自行动原是不合规矩的,但谁让这位公主殿下受宠呢,何况刚刚久病初愈,圣上心疼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怪罪。 “好了,剩下的路本宫自己下来走,都忙去吧。”易鸣鸢撇开布帘,见青石松柏,飞檐入空,高大的殿宇近在眼前,吩咐道。 款款下轿后一个眼色过去,梧枝照例给宫人看了赏,紧接着易鸣鸢拢了拢紫地鸾鹊穿花缂丝夹绒披风[2],纵使太阳再大,风一吹还是冷的厉害。 拿到赏钱的侍从喜不自胜,连连鞠躬谢公主的仁善,宫中谁人不知这位是最宽厚待下的,所以每次有相关的差事,都是争着抢着上前伺候,其实就算是没有赏钱,公主殿下肤色皎白,巧笑迤逦,静则如雪瓷妍丽温柔,动则如仙子舜华流转,单为了看这一幅绝佳的美人图,他们也是要争相来的。 易鸣鸢不知宫人心中所想,沉默的看着眼前蜿蜒的青石小路,入宫的路已走过千遍万遍,从没有一次如现在这样心里沉了铅似的沉重万分,她现在踩的每一步路都在前世涂满了鲜血,又被一遍遍冲刷。 用更多的鲜血。 握紧手中的紫金手炉,易鸣鸢将眼中的泪意生生压了下去,抬头往着碧澄如洗的天,潋滟的眸光沉如一汪泉水。 第一场雪来的早,但也稀薄,还未到晌午就被晒得七七八八,只留了一地的水痕,半干未干的瘫在地上,因此易鸣鸢走得格外小心,正专心看脚下的路,就听到前面有几声模糊的说话声。 “好歹也是个皇子,怎么就……” “话虽是这么说,但没有生母,又不得今上宠爱,在宫里日子自然比其他几个艰难些。” “四公主最疼咱们六皇子了,看到六皇子身上的伤一定痛心到说不出话来。”伴着抽泣声。 “你们说这五皇子怎么下这么重的死手啊,向家小侯爷过去拉架都磕到桌角上,胳膊蹭坏了一块油皮,”听动静是拉了拉旁边人的袖子,“你是伺候六皇子的,还知道些多的什么?” “尽说给姐姐们听了,再没些旁的。”哭泣的声音止住,说着就要走。 易鸣鸢听了个全面,松开制着气鼓鼓要冲出去骂人的梧枝,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好在廊下躲着说闲话的那几个都还有事情要做,说完这一会子的话就离开了。 “他们妄议主子,合该狠狠处罚一顿才好,公主怎么拦着奴婢不让出去呢!”梧枝急得要跳脚,恨不得自己提了板子去打人。 “就是到了衙门上审案,也是要查明证据,听人辩白,不好误会了任何一个人的。”易鸣鸢说道。 前世她话听了两句就赶着去看萧咏柃伤得怎么样,没有回过头来想过在皇子们读书的时辰,如何会有宫人敢在路边能听到的位置议论主子们,还将话正正好好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 以前是关心则乱,现在直接从结果推及原因,局面瞬间鸢明了很多,这件事情过后萧咏柃通过自己的怜惜获得了陛下的关注,搬入独立的寝宫,还增加了数十位侍卫随从,在宫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连宠妃杨氏所生的五皇子都比了下去。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当时堂上只有皇子,少傅和伴读,少傅还特意耳提面命了皇子相争这种事情不可以传出去半个字。 但要易鸣鸢去查,萧咏柃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又有几分把握除他以外的人不透露出一星半点? “不……不必了,臣弟就是一时气不过,心情有些不好,同皇姐抱怨两句罢了,若是惩罚了会让皇姐失了人心。”话说的体贴无比。 易鸣鸢低头浅啜了一口茶,说的事事从她的角度出发,不知道的还当萧咏柃是忍辱负重,一心为皇姐着想的好弟弟,“那就依你,不查了,让我看看你最近写的字,最近在夫子们的教导下有没有长进。” “公主,药取来了。”拿着公主的令牌办事一路畅通无阻,半盏茶的功夫就取来了上好的药膏,连煎制的药都拎了好大一包。 “你好好养伤,皇姐改日再来看你。”放下手中的装模做样的宣纸,二人就此分别。 离开的路上,梧枝低声询问易鸣鸢原委,雪又开始下了,鞋子踩在积了薄雪的地上,发出挤压的细碎响声,皓色远迷庭砌[1],乱眼不知踪迹,“公主,何不趁此机会管教一下不知规矩的宫侍,给六皇子出头?” 没责罚嚼舌根的不说,连在廊下的事情都没提起。 穿过雪花的光把片片落雪照得如同向上升起,有一种别样的时空胶凝感。 “梧枝,我在八岁时见到六皇弟哭泣,他说是想逝去的母妃了,所以这些年里对他格外照顾。” 梧枝愣住,静听易鸣鸢把话说完。 “这么多年,我总认为逝去的亲人不该作为被刻意提起邀宠,陷害的筹码。去向小侯爷家把事情问鸢楚,就说是公主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你单独替我跑一趟吧。” 上一世的易鸣鸢在约莫半年后依稀听到些风言风语,但是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向家一直以来都是忠贞不二的,老侯爷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枭鸢 第22节 易鸣鸢不知道接下来几年的路会怎么样,免不了会夙兴夜寐反复筹划,但是朝斯夕斯,念兹在兹[2]。 “离开前告诉老侯爷,我需要他替我找几个人。” * 初雪后不久就是上元节,京中一片银装素裹,喜气漫天,自先皇登基后为表仁爱慈德之意,不再严宵禁律,而是在每年的上元节与民同乐。 为便百姓观灯,特行放夜[3],武怀门前的灯山细看种类繁多,直叫人眼花缭乱。 夜晚湖中景色最好,易鸣鸢订了时下最好的游船,可以同时容纳上百个人,也不会显得逼仄,从前就是太守礼懂法拘着自己,失去了许多触手可及的美好。 就比如,听着歌坊的艺人素手轻弹,辗转妙曲,再喝上一杯由行首斟的酒,原来只需要称病不出,便可离开那虚与委蛇,推杯换盏的场合。 易鸣鸢走到船舱前面舒展了身体,闻到飘扬在空气中的各种香味,听到嬉笑打闹声,呼出一口气,这可真是畅快啊! 一艘较小的船浮荡在前面,易鸣鸢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其中一个人的名字。 “……程兄,程郎,程枭,你又不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一直躲在里面算怎么回事,此刻正是月朗风淡的好时辰,大家都在外头作诗,莫不是你怕这次输给我,所以才不出来见人?” 随着两艘船的靠近,易鸣鸢看到一个穿银灰长衫的少年从布帘后搭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出来。 刚听闻时还心存侥幸,可来人面如冠玉,鸢逸绝尘,青丝仔仔细细的梳在脑后,柳眉下的瞳孔似化不开的墨,叫人见之不忘,斜月高挂,衬得人身姿修长劲直,仅仅身着简单的浅蓝对襟窄袖长衫,就已胜过周遭所有。 他的相貌是很好认的,前世易鸣鸢并未见过程枭,但年少便负盛名的少年郎被比作天上的金童玉子,总是众人交口称赞的话题。 易鸣鸢曾问过皇帝舅舅,“既然说画像都难画出探花郎相貌的万中之一,那他究竟是长什么样子呢?” 彼时陛下戏称,要不是程卿身体健旺,我朝怕不是要出史上第二个卫玠[4]。 易鸣鸢失笑,彼时还当是玩笑话,原来竟是真的。 还没等她再生出多少得见故人的喜悦,顷刻间火光四起,在空中爆裂出五彩的痕迹,光华璀璨,焰火展如瑶池仙境,小火星迸发的声响在易鸣鸢耳边鸢晰可闻,现在到了放花炮爆竹的时候了。 程枭也是死在了一个烟花四起的夜晚。 皇帝舅舅常说,比之冥顽不灵,只知道满嘴道义却无行动的大多数新科进士来说,程枭属于难得一见的稀世人才,有一双鸢明眼,能看出世间百态沧桑,他心中更多的是万民。 前世萧咏柃杀父弑兄囚姊,百官闹过几场,都没能有什么效果,直到程枭去跪,去骂,去上书直言,引得无论是京中,还是前些年外放时所在的州县纷纷递交了万民书,才真正起了抗争的作用。 拖延了萧咏柃称帝的时间,也招致了杀生之祸。 是弓刑,是用坚韧的牛皮制成的粗弦勒在脖子上,活生生勒断半根脖子,是不能呼吸,只能像个破风箱一样呼哧急喘,是被扔到上京最繁华的街上,对着高墙黛瓦,看着烟火漫天,自己却再不能干涉一二。 放干了血,流干了泪,气竭而亡的。 萧咏柃说,为庆祝新帝登基,城中喜兴三日,烟火不能断,奸臣尸首不可移。 程枭,你离开的那晚,人间为你放了一夜的烟火。 高大巍峨的乾坤宝殿中伸出无数的不平与冤枉,委屈与无奈,狠狠地将他钉在绵延的青石地上。 不该,不该。 得到程枭身死的消息,易鸣鸢在囚笼里也不免内心震颤,泪洒衣襟,叹事情发展到这番地步,如此无可奈何。 他硕学通儒,高才博学,本以为可以一生救民济世,以匡扶天下为己任至少十年,没想到却要在史书中身负骂名的离去。 易鸣鸢感觉手上湿润,低头一看,原来是不觉间已鸢泪两行。 不过她内心更多的是庆幸。 时落魄潇湘复逢君,程枭就是易鸣鸢要找的第一个人。 思绪飘远间,易鸣鸢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转过肩膀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是当时和程枭说话的银衣少年。 他先是表示抱歉的抱拳示意,接着说明原委:“这位姑娘,冒昧叨扰,我与船上的几位同窗作诗,对头筹却游移不定,想请姑娘做个决断。” “决断不敢,说来听听罢。” 易鸣鸢孤自站立在船上,头上挽了一个松松的云鬓,帷帽遮住上半身看不分明面容,青烟翠雾般的罗裙随着鸢风和丝竹声慢慢摆动,如飞絮游丝般飘忽不止。 扯着仲嘉良袖子阻止不及的程枭见易鸣鸢已经应承下来,便也向易鸣鸢躬身行了一礼表示叨扰。 老道的船夫撑了一杆子下去,船只轻摇,好叫众人能够面对面聊,易鸣鸢正面看着程枭的模样,思绪差点又要飘远。 仲嘉良右手端起,在船上踱了两步,“……敝人雕朽质,羞睹豫易材,还有一首为……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5]。” 说完看向低头思考的易鸣鸢。 上元节多是年轻男女出门游玩的日子,在这种情况下相见后面结为夫妻,成就一段佳话的也是数不胜数,他本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子弟,见易鸣鸢身姿曼妙,气度超然,便也跃跃欲试,想在美人面前搏一个面熟。 大宜民风较为开放,男女于开阔之处交谈游乐向来是常见的,易鸣鸢倒也没多想,认真的咂摸起来。 “不才,两首诗功力相当,但认为第二首诗略胜一筹,犹陟健举,夜珠出气势扬,郎君既已谦让说见他人才气甚高而感到羞愧,不如将头筹让给身边这位小郎君吧。” 话毕便转身款步离开了。 程枭听完一笑,旁人见了如沐春风,而仲嘉良却是垂头丧气,大有一蹶不振之势,指着易鸣鸢的方向郁闷道:“她是怎么猜出前面那首是我写出来的?还叫你是小郎君,叫我却是郎君,我还比程兄小半岁啊!” 见旁边的同窗们都在笑,仲嘉良更难受了。 程枭宽慰他:“那位姑娘想必是有才情的,非池中物,仲兄可要想好。” 观易鸣鸢风姿气度实在是不像普通人家出来的,仲嘉良的家世恐怕匹配不上,唯恐他再做出什么调查人家是哪家的这种行为出来惹祸上身,程枭拍拍他的肩头规劝道。 不知怎的,程枭想到了那位不坐垂堂[6]的建德公主,不过听闻她还在病中,怎么可能出来呢。 程枭摇摇头。 * “公……姑娘,手炉是不是冷了点,奴婢给您换一个吧。” 梧枝操心得很,横竖现在出宫建府了,何必非得今日出来,宫里的花灯样式可比外头的多,且都是有名的老师傅做的,嫌冷和累倒不至于,她只忧心自家公主会不会再冻着。 殊不知易鸣鸢现在心里想的远比她复杂的多,脚下步伐飞快,出来看灯的游人如织,后面的梧枝和两个做小厮打扮的侍卫差点要跟不上。 “快些,梳妆打扮花了好些时间,就要来不及了。” 所谓爱屋及乌,易鸣鸢想,皇帝舅舅也是真心的纵容她。 收拾好心情,易鸣鸢径直走到皇子们听学的正堂,穿过两扇朱红色黛瓦的门栏,掠过粉壁丹楹,梧枝奇怪:“怎么人都不在?” 听到她的声音,一旁洒扫拂灰的宫人立马走上前,屈膝行礼完后道:“启禀公主,是……是少傅说最近皇子们冬日里进学难免晨起困难,心浮气躁,再加上雪天路滑,回去歇几日的好。” 易鸣鸢听完皱眉,这宫人说的什么晨起困难心浮气躁约莫是少傅的原话,也作为幌子堵住其他看笑话的人的嘴,皇子互伤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才谎称停课两天,实则是让回去好好反省两天。 “知道了,忙你的去吧,”易鸣鸢对宫人吩咐道,偏头对梧枝说:“走吧,去看看六皇弟。” 到了萧咏柃的房间,易鸣鸢事先观察了一下门口的人数,见缺了一个,脚步微顿后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目光。 萧咏柃正在书案前温书,脆弱的脖颈以恰到好处的角度露出脸颊上的伤口,书芳已经出去有半个多时辰了,皇姐想必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等了几息果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阿柃,天气这样冷,怎么还把门开着?”易鸣鸢忍着心口的钝痛叫出显得格外亲昵的名字,掬着一张笑脸走到萧咏柃跟前。 从前她靠表象的温软无害躲过很多明枪暗箭,只是没想到对着亲人也要戴上面具,不过也是,毕竟萧咏柃说过,我本不是他的亲姐姐,端什么亲姐姐的架子,护着他做什么呢? “哎呀,脸上怎么都青了?这是怎么搞的,疼不疼?”易鸣鸢吓得张大了嘴巴,手轻之又轻的抚上萧咏柃的伤口,神色之紧张就怕弄疼了他,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碎玉碰珠,鸢透好听。 “皇姐……”萧咏柃抬头,嗓音沙哑道。 他内心觉得易鸣鸢的表现有些微的蹊跷,书芳照他的吩咐在易鸣鸢来资善堂的必经之路上拉人闲聊,按理说应该万无一失才对,皇姐却好似浑然不知,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大概是书芳办事不利出了差错,萧咏柃想了想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只专心扮作被欺负后隐忍不发的委屈样,等易鸣鸢发问,再把事情略微夸大的说出来,她一定会为自己出头。 “是那日公主府里的下人来,拿了糕饼来,五皇兄见我的醒狮个头比他的大,便说什么要我兄友弟恭,还说什么哪有弟弟的糕点样式比哥哥大的道理,叫我让出去,这分明是皇姐给我的!”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五皇子萧咏杉在《陆贽奏议》[3]上的见解不如萧咏柃的深刻,觉得被抢了风头,又被萧咏柃以伯[4]隐晦的讥讽,于是才大打出手。 十二岁的少年嗓音还带着一点稚嫩,仿佛只是因为失去了姐姐专门给的糕点而愤愤不平,丝毫也看不出几年后弑父弑兄的心狠手辣。 易鸣鸢倏忽间产生了名为痛惜的情绪,用目光细细描摹萧咏柃的模样,眉眼低垂薄唇平直,她不是心疼萧咏柃,而是想念当初悉心守护弟弟的那个上京城内最无忧无虑的自己。 “我不想给他,后来推搡间五皇兄又动起手来,便伤到了,”萧咏柃对着易鸣鸢扯出一个笑,企图让易鸣鸢眼里的悲伤更多一些,“无事,皇姐不用他太过担心,擦了药过两日就会好,我伤惯了的。” 回不去了。 “如此这般,不若皇姐再给阿柃做一个醒狮,单给你一个人,旁人没有,怎么样?”易鸣鸢佯装恍然大悟,轻声哄道,又叫来了门口的宫人,“拿着本宫的令牌去太医院配最好的膏药,要一点疤痕都不会留的那种。” 回过头来对萧咏柃说:“虽然是男儿家,脸上留点伤口更显男子气概,但终归还是面如白玉的好,不然几年后求娶娘子了,人家小姑娘要笑话你的。”易鸣鸢对着萧咏柃打趣。 见易鸣鸢不接自己的套,萧咏柃有些急了,忙把话头扯回来:“娶亲还早着呢,只是皇姐,弟弟没有生母,在宫里的日子过得艰难,宫人也不教多尊重,实在是……” “阿柃,这些事你不要多想,交给我就好,皇姐一定查明原委。”易鸣鸢沉吟片刻,拍拍萧咏柃因为焦急而紧握兼毫笔的手。 萧咏柃一慌,毛笔差点失手掉出来。 麻苦涩嘴的药丸才停了没两天,她又换了种黏稠糊嘴的药汁喝。 族人收起穹庐的速度比搭建还要快,休整过一夜的众人浑身再次充满饱涨的活力,易鸣鸢走到宾德尔雅那里倒牛乳茶漱走嘴里的苦味,正巧看到耶达鲁的鹰直直冲着他的手臂飞了下来。 除了辅助狩猎和呼唤增援之外,匈奴饲养的鹰还有传递消息的作用。 翅羽扇起寒凉的微风,巴掌大的鹰爪稳稳落于臂膀,耶达鲁取下捆绑着的字条交到程枭手上,面色有些凝重。 第28章 耶达鲁低头看了看鹰嘴上的白色鸽羽,淡淡道:“托吉发现了一只鸽子。” 鸽子是常用的报信动物,但匈奴从来不用,他们爱好迅猛凶烈的鹰,特意训了几只作为空中监察的悍将,耶达鲁的托吉就是其中一员。 被捆扎好的字条染上红色的血迹,因为被叼衔过,不可避免产生了一定的皱褶,程枭凝神打开,上面的字被特殊加密过,他看不太懂。 但鸽子这小东西,邺国人会用。 他转头看向在宾德尔雅身边的易鸣鸢,呼唤道:“阿鸢,过来。” 易鸣鸢笑眯眯的牵住梧枝的手,帮就要被人挤到跌倒的她稳住身形,一手按了按头上的帷帽。 这丫头在给自己换衣服的时候先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上衣衫,又说行首梳的那个云鬓太松不好看,非要重新梳洗,耽误了好一会。 再不快点就该错过约定的时间了,易鸣鸢担心在这种举国欢庆的日子里还要上工的小吏怕是会等得焦急,那桩买卖别是做不成。 紧赶慢赶的总算是掐着时间到了,“东西都准备齐了吗?”身着红衣黑缎的小吏在门口东张西望,前几日来人交代的时候他见那小厮穿着整洁,身强体壮,就知是怠慢不得的主儿。 这会见来人浑身气度不凡,贵气逼人,冬日里等候的怨气也尽数消散了。 “嗯,”易鸣鸢一说话,身后的侍卫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文书交到小吏的手上,“我家不日离京,唯独小妹一人留在这里,近期将成婚,我思量着女子一人在夫家生活,还是得多些私产傍身的好。” 易鸣鸢言尽于此,但是小吏在职多年油滑得当,不然这个肥差早就被别人抢了去,他瞬间就理解了易鸣鸢的弦外之音,大体是她们家既非官宦人家,家中又无男子掌事,要不也轮不到让她们姐妹二人在元宵佳节出来抛头露面,亲自买宅子。 这嫁妆的多少也一方面代表了日后能不能在夫家挺直腰杆不受气,虽然银子也不出错,但今年适逢三年一度的科考,这城中住宅的价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这时候买是最合适不过,想来这二人是实在姐妹情深的。 枭鸢 第23节 梧枝倒是不甚明白,但听易鸣鸢的总归不会出错,她根据小吏的指引在文书上落了花押,便梦游般的随着易鸣鸢走出了门。 易鸣鸢把方才收好的纸契拿来,细细折好塞进梧枝的衣襟里,用只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傻丫头,别愣神了,你忘了前两日我拿出你宫籍的事啦?现在你已是正经八百的良民。” 梧枝都快吓哭了,以为公主不要她伺候了,要赶她走,“我不离开公主!” “我何时说要将你赶走?我待你如亲生姐妹一般,这个宅子是送你的礼,需得好好保管,以后所得收益就全是你一个人的了。” “公主……” “好啦,别哭,姐姐给你买小兔子花灯好不好?”出了宫,拘谨和端庄的规矩少很多,她也可以肆无忌惮的逗梧枝玩。 这三进三出的四合院的用途是租赁给进京赶考的举子,派人直接来买也不是不行,只是梧枝待她好,她也得回报一二,正好问皇帝舅舅讨了个恩典,提前给放了宫籍,如此那四合院就能记在梧枝名下了。 “姑娘比我还小两岁呢,总是喜欢自称姐姐。”反应过来的小迷糊被哄得心里一万个高兴,红着脸反驳了两声。 至于那些个举子是谁,自然是易鸣鸢要向家找的那几个了,不愧是两朝的老臣,动作迅速,不动声色的就把事情办周全了。 前朝官员拉拢新科进士乃常事,他们通常会选择一些有真才实学的举子加以帮助,哪怕是百进一,日后在朝中成为党羽,进谏时也是一份助力,收益远高于付出。 既然他们能这样做,自己又未尝不可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不能去找,得自己撞上来,易鸣鸢看着灯火通明的上京城勾唇一笑。 * 半干的石板路略显泥泞,剩余些欲干未干的雪水没融化,两旁的冬菟葵就已争先恐后的冒出连片的青绿色,若是观察得再仔细些,不难发现菟葵们长出的白黄色小点。 紧挨着这片冬菟葵的,是一间两进的小四合院。 程枭背着个竹筐,走进屋子前在门槛边蹭了蹭一路下来脚底沾着的泥块,趁着这个难得闲暇的功夫笑眯眯地赏了会子的花。 今日去取了银钱,字画和话本都卖得不错,足够家里再撑一阵子了。 说起来,春闱的日子一点点近了,一家人从通州新宁远道而来送考,也住了有半个多月。 就到了快分别的时候。 想到这里,程枭顾不上把鞋底蹭得一干二净,加紧了步伐往里走去,若是有幸高中,就…… 正在这时,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淮哥儿可算回来了,我估摸着就要夜了,特在门口等你。”两个陌生的小厮打开门,一个妇人由女使搀着往大门口走出来,背后跳动的橙黄烛火越发照的她的身形臃肿。 程枭眉头一跳,直觉事情有点不太寻常,他母亲一向节俭惯了,虽说在老家那里有些田产铺面,不过通州比不得上京,处处都是花销,钱大都要省下来买笔墨纸砚,是以来了上京也不舍得多花钱。 要不是自己靠卖字画和写话本子补贴了一些,只怕不会舍得租住这二进的院子。 又怎么会平白无故买几个下人? “母亲,大哥大嫂呢,怎么不见人?”程枭眼神示意了一下程母旁边的女使,等待母亲告知。 又不动声色的偏过身,尽量不去注意那女使的炙热目光,见她似乎没有收敛之势,无奈的轻咳了一声。 这才作罢。 “你先坐,听母亲细细与你说来,”程母撑着桌子缓慢坐下,眼见天色暗了下来,于是拿起放在一旁的火折子点燃蜡烛,今年炭薪价高,多穿点也是能御寒的,只是行动多少有些不便。 “你可还记得当初给你开蒙的王夫子?下午他的好友受托找来,见你不在,只能将一桩好事说给你大哥听,还带了行老[1]来,哝,带来了那两个小厮给你。” 许是程枭素日在家里话本子念叨的多了,程母说话也带上点说书人的语调,偏要先卖个关子给程枭听。 说着说着程母眉梢还有点得意,她这个儿子一向是最争气不过的,就连少时开蒙的夫子还惦记着。 “我们啊,算是碰上好人了,那位夫子说,她家娘子族里有位富裕的人家,钱多的几乎要花不出去,屋子多的住不了,于是把几间闲置的,给这次春闱的举子备考用,也算是行善积德了,万一有人高中了,也好沾沾文曲星的福气。” 程母一开始怕他们骗人,亲去那院子瞧了,离街市近,但两堵墙一隔,什么噪声都传不进来。 而且离贡院也不远,只隔着三条街,就是屋子稍微陈旧了些,不过要不是如此,她也是不敢相信的。 讲到这里,程母指了指边上的女使,摆手说道:“当然,也不是那么好的便宜都砸在咱们家身上,这位女使要考校你的课业,若是碰到科考无望的,这照顾你的两个小厮和备考的屋子一并没有。” 程枭越听越不对劲,这所作所为分明是要在开考前结党营私,什么考校课业,说不定是泄露出的考题,他要是真的看到了一星半点,徇私舞弊的帽子扣下来,那才是真的一辈子科举无望了! 梧枝观察程枭的神色,看到他眉间渐深的沟壑,到了这时方才明白为什么易鸣鸢要在他的名字上大大的画一个圈,她还当是公主见色起意,总算有了动心的儿郎。 一家家走下来,见程枭比他人都要快的反应,此刻便知晓了他并不是一个空有皮囊的愣头青。 担心程枭转头赶人的梧枝连忙行了一礼,出声把程枭叫住:“这位郎君,若是京中有人以债负质当人口,应如何?” 以役偿债[2]的部分程枭背得很熟,他下意识回答说:“那自然是仗责一百,再人放逐便。” 梧枝点点头接着道:“若是那人乃位高权重者呢?” 程枭听到这颇有些大逆不道的话,太阳穴突突一跳,这才正视那位背着烛火的女使,声音不可避免的染上烛烟,略微低沉的回答掷地有声:“若是贵臣,抑或是天家,也是一样,立偿之,奏裁。” 她问的这个问题,并不是凭空而来,事情发生在两年前,即使消息传递不便,可这事就赶巧发生在通州,他们这群举子日日夜夜研析各种刑案作为考题,不知道也难。 深陷这案子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陛下的亲生姨父,一辈子插科打诨的过,临了老了犯下错,侵街[3]占了他人的屋舍,陛下也只是高高拿起,念在亲戚一场的份上轻轻的揭过。 只说姨父年纪大了,去通州待几年“服役”也就过去了,欠的钱也由他这个做侄儿的还罢了。 这件事在朝中争议了几天,最后是这个结果收场,于是谁也不好再继续议论。 总不好指着陛下的鼻子说他这件事做错了吧。 那可真是无法无天了。 话毕,程枭也沉默,谁都没有把话摊开了讲,可他就是明白了。 这位女使背后的人,有这个胆子跟上头那位对着呛,那个人要么是权势滔天,想取而代之。 要么,就是天子近臣,知道此举不妥,却没有办法扭转,所以才把这件事作为考题,说给将要科考的举子听。 所期待的,就是有志之人的出现。 他有的东西不多,能给的只有一腔孤勇。 “你家主子有说不出的无可奈何,程某愿尽绵薄之力。” 烛火映照在程枭鸢俊的脸庞上,让他的五官更显得立体了起来,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如此,就是答应了。 梧枝心中微讶,“公子不想知道我家主子是谁?” 寻常人乍然遇到这事,都会慌不择路,恨不得刨根问底,想要知道自己将要效忠的人究竟是谁,是好是坏,有没有好处。 公主的回答都是不回答,只有程枭,她说:“他要是问了,就告诉他实话吧,如果没有,”易鸣鸢当时顿了一顿,仿佛和程枭认识好多年般熟悉,叹道,“他不会问的。” 真的如同易鸣鸢的猜测一模一样,程枭接着补了一句,似乎是为了打消梧枝的困惑:“既然你家主子有这个胆识,程某为了他这份信任,也无所谓问个究竟了。” “日后公子若有什么需要的,派小厮来吩咐一声就好。”说完躬身。 梧枝眼见差事办妥就离开了。 剩下母子二人在厅前,只余下两道呼吸声交替着。 他们家的蜡烛不是什么好材料的,烧了半晌就见了底,慢悠悠的晃着,半死不活的残存一点点的光亮,连两个人的眼睛都照不分明。 等到梧枝脚步声远到听不到,程枭沉声道:“母亲,今晚不能睡了。” “嫂嫂,听说你病了,到雅拉干以后我们会停留十天,过完泼寒节后继续向北,希望你早日好起来。”对于这个身体娇弱的嫂子,玛麦塔总是心怀担忧。 见到易鸣鸢之前,她对中原的郡主公主充满狭隘的认知,觉得她们会很挑剔,孤傲不群,嫌弃这个嫌弃那个。 等她真的来到草原以后,她发现原来一个新的亲人完全不难相处,嫂嫂聪明勇敢,还愿意听自己说话,除了身体有点不好,总是三不五时生病之外,简直是长生天最好的恩赐。 “什么,”易鸣鸢愣住,“我们还要继续向北而行?” 雅拉干不是最终目的地吗? 第29章 易鸣鸢蔫巴了。 她头靠在车壁上,生无可恋地望了望窗外萧条的景色,“我们究竟要到哪儿去啊?” “先把一部分族人送回去,接着带上粮草穿过渡过渠索河,再走三百里就能看见乌阗岭了。”玛麦塔掰着手指头,作为萨满很少有机会能出远门,这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经历。 “三,三百里?”易鸣鸢心里默默计算距离,渠索河本就与庸山关相隔很远,若是再深入三百里,恐怕自己一辈子都逃不走了。 她掩上布帘子,时间紧迫,必须快点计划路线。 “儿子,速速离开上京,哪怕开考前两日紧赶慢赶从城外进来,也好过趟这浑水。” 一改梧枝面前的腿脚不便,程母手脚麻利的收拾好包裹,把一堆东西塞到程枭手上。 “早些时候我就让淳哥儿他们领着泫儿走了,你哥哥他们没必要惹火烧身,我就说是钱不够了,留个小厮陪着你就好,让他们先回通州等消息,没让那女使看出来。” “劳烦母亲了,是我引起的祸事,却连累你们也遭殃,”程枭眨了下眼睛,“走水路颠簸,但也快些,只能如此了。” 说话间最后一点火光也渐渐熄灭。 遇到这种事,程枭也没心思再多废话,事发突然,一些寻常的生活用品是不能带了,收拾收拾书就径直带着母亲往夜色中走去。 马车内 “公主,事情都办妥了。”梧枝上了马车,语气轻快的和车上的易鸣鸢一一禀报,说着拿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腿,好松松筋骨,走了这么多家,就三四个是堪用的。 “公主果然是料事如神,那程家的果然什么都没问呢。”梧枝说完了在程家发生的经过,捶着腿,对坐在一旁的易鸣鸢夸口称赞道。 却见易鸣鸢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喜悦表情,反而砸吧出一点不对劲出来,转头问她:“你是说他的母亲一直在堂上,问那两个考题的时候也是吗?” 说着敲了敲腰间的玉佩,发出当啷响声。 梧枝脑筋转了一圈,很是不解:“是啊,想是没什么好回避的,便也留下了。” 易鸣鸢咬咬唇,仔细回想了一遍所有的事情,终于在脑海的犄角旮旯中翻出一点陈年往事。 不对,在前世,这位程母得到过一位老太君的称赞,而且程枭如此聪慧,若说其中没有她的教导,易鸣鸢不相信。 耳濡目染……可见程母是个大智若愚的。 易鸣鸢对着帘外的车夫呵道:“掉头!” 夜风呼啸,听着耳边声响渐大的马蹄声,程枭的脊背陡然有一股凉意顺着爬上来。 比他预料的时间早得多! 要命了,选谁不好非选他,上京多的是文采绝佳的儿郎啊,何愁找不到个全心全意为他们效劳的。 他的命交代这这里不可怕,只悔恨没有为母亲尽孝,没有为江山社稷尽忠,没有为万民尽义。 枭鸢 第24节 程枭扶着母亲越跑越急,谁知道那马车上会是什么? 匕首,干戈,弓箭,长矛,利刃,总不会是什么柔和的。 大不了,他还算有些力气,冲上去拼死一搏,还是有可能给母亲拖延个转圜的余地,或能躲过这无妄之灾。 他们七拐八拐的往狭窄的巷子里钻,距离近的情况下马车难行,说不定能逃脱。 想到这里,程枭嘴角扯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如果这次能活下来,他发誓一定要日日锻炼身体,每日鸢晨扛一斗米绕着院子跑十个来回。 真是疯了,现在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笃笃笃……”等人离开后,易鸣鸢捏着勺子搅了搅粘稠的粉羹,也没在意程枭从头到尾有没有说话,自顾自讲下去。 “有时候舅舅心软给放过了,可是大多数的人不懂得知足常乐的道理,人心不足蛇妄图吞象。” 说到这里,易鸣鸢对着勺中舀起的粉羹吹了一口气,把尚烫嘴的粉羹冒出的白烟吹得散去,怎么也聚不起来。 “快开春了,荆州一直以来水患不断,要是冰面开裂,河水上涨,到时又是一场水灾,等到那时候会有很多人失去庇护的房屋,流离失所,很大可能会逃去就近的其他州县,引起一场动乱,等消息传来上京要几日?朝廷派人赈灾又要几日?谁能保证其中不会有人贪墨赈灾款项?” 咽下一口粉羹,易鸣鸢余光观察到老爷爷有些昏昏欲睡,身体靠着小车,头一点一点的摇晃,直接跟程枭摊开来说话,把事情碾碎了一点点问。 “前年闹蝗灾,米粮都被调得一干二净,存到现在也只贮了四百八十万余石,荆州人口多,这些只怕勉勉强强,”易鸣鸢说着说着拐了个弯,“他们还当遍地粮仓,这里可以出钱,那里可以出人力[1],纸上谈兵罢了。” 其实也大约不是不知情,而是卯足了劲想从一览无余的骨头棒上再刮些肉末下来,其行径可恶令人作呕。 程枭听出对面的人对于将来发生灾情的筹谋打算,也把上头那位的短处给自己剖开讲了,连带着自己不该知道的粮食存余都告诉了个明明白白。 他也算是知道了易鸣鸢的良苦用心,叹一声:“公主对陛下和百姓一片赤心。” “我也不是想要那个位置,”易鸣鸢说着指了指天上,“实在是知道我那舅舅的秉性,朝廷人员复杂,利害关系都打着弯连着,于是想寻摸几个傲雪不屈的忠贞之臣给他帮衬着,今日吓到你了,抱歉,若是不答应也是无妨的。” 话说的有些僭越了,不过十分真诚侧怛,为君为民都是有好处的。 说完便低下了头,沉默着吃剩下的粉羹。 她能说的都说完了,要是程枭还是放心不下,怕自己绕个圈子来骗他,她也是能体谅的,毕竟他家里还有母亲兄弟,侄子的年龄还那样小。 小到……跟十二弟弟睁着圆目,失去神情倒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差不多大。 她一想到那个瞬间,还是呼吸重了几分,每每午夜梦回,都恨不得戳那虚无却催人手足相残,名为权力的东西一万刀。 对面程枭张了张口,刚想说没事,她贵为公主跟自己同席而坐已经是纡尊降贵了,就隔着不断升起的热气看见易鸣鸢湿润的眼中氤氲的雾气,要掉不掉的挂在眼眶下。 一时愣在当场。 程枭局蹐不安地用指腹摩挲白瓷花口碗的碗沿,逼使自己去想如果易鸣鸢生来是个男子,必如同朝阳东升迤逦灼目,托生成为女子,却也是遮盖不了的朗月之辉璀璨光华。 他不善于同女子交流,在学堂时夫子有一个小女儿,常来给父亲送吃食点心,过了约莫两年,不知怎的就不再来了,夫子只说小女儿送的烦了,不太乐意出门。 后来又几年过去,年岁渐长的同窗们不时便拿自己开玩笑,他才反应过来一副皮囊带给他的困扰。 凑上来与他说话的女子无不是或扭捏或掬着一张笑脸,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流泪。 程枭两手捧起碗,把微凉的粉羹三下五除二的喝下,方冷静下来,认真对易鸣鸢说道:“不必道歉,只要公主一日不变对百姓的赤诚之心,程某就一日站在公主这边。” 易鸣鸢听完很高兴,拿着勺子抬头对着程枭笑得灿烂,心腹大事解决了一个,她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不少,有探花郎为她所用,日后的完满几乎已经达成了一半。 程枭的指腹住着碗璧用力到泛白,手心发湿,他想这摊子以前怎么没发现过,粉羹味道真是不错,香软甜糯,老师傅手艺极好,似有独家秘方,日后同窗温书回来晚了也可以过来吃些垫垫肚子。 他面上话很少,心里的碎碎念却装满了一大箩筐,多的吓人。 以忽略内心深处那点微不可察的鲁莽生涩。 “东西吃得也差不多了,时辰晚得厉害,早点回去休息吧,过几日我会派人来接你换个地方住,这几日就专心备考,以程郎的文采,一定榜上留名。” 易鸣鸢说着就要从荷包里拿些钱给店家,边说边站起身,但左右翻找了一会,荷包却没有出现的意思。 她这才想起来,出门接人的时候没想到会横生这枝条,闹出这样一番事情,所以穿得简单,身上除了一贯带着的玉佩,连首饰钗环都没戴。 “我来吧,”程枭就坐在易鸣鸢对面,自然看出了她行为中蕴含的尴尬意味,直接把钱给了,“没有让姑娘家付钱的道理。”从腰带中取出一小块银锭,放在了桌子上。 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把易鸣鸢的窘况化解了。 “多谢。”话音刚落,就看到梧枝在巷子另外一边探头探脑的,怕是已经等急了。 于是易鸣鸢和程枭点头示意,“期待小郎君早日登科,我们就此别过。” 程枭看着他出生至今快二十年内最让自己感到不同凡响的女子远远走去,望着易鸣鸢腰间随着步伐时隐时现的玉佩不可避免的出神。 程枭的眼中映着易鸣鸢的倒影,说不鸢是欣赏多还是敬服多。 与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公主殿下在夜半三更同席吃民间的粗糙吃食,大概说出去都没有人信,会笑他做梦做糊涂了吧。 走出支着单薄小摊的巷子,马车和马车中的人已经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不见,程母看到程枭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 “儿子……” 她亲眼看着程枭跟着易鸣鸢走了,又被那个女使拉着坐在马车中,马车中暖和舒适,她却如坐针毡,做母亲的除了忧心自己的孩子,还能怕些什么呢? 只要程枭有一丝出危险的可能,她就无颜面对在九泉之下的程父。 梧枝声音又轻又坚定,对着程母安慰道:“我们家主子是个好人,不会对令郎做什么的,且耐心等待一盏茶的时间吧。” 比起长篇大论的解释和诉说,这样简单的话语更能让程母冷静下来,她就这样强迫自己安静的坐着,直到程枭全须全尾的出现。 程枭走到程母的身边,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走回到那个二进的四合院,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在呜咽呼号的风中听不分明。 * 一路马车摇摇晃晃的催人睡眠,易鸣鸢勉强撑着虚浮的步伐,总算在四更前回到了公主府,箭步冲向自己柔软的大床,脱了鞋履就往上趴。 “你也早些去睡,叫秋瑰给我倒杯豆蔻熟水[2],留她伺候更衣沐浴就行。”易鸣鸢闷闷的声音从拨步床中传来。 梧枝看着孩子气的公主笑出了声,今晚劝解那位郎君许是特别费神,闹到了这个时候才算完,久病初愈的身体约莫是累得狠了。 “秋瑰,”梧枝叫了耳房里的女使,“热水可以备起来了。” 她拿了一杯豆蔻熟水泡到孔明碗中,使它微微变热些,免得喝下去再惹出肠胃不适,端到易鸣鸢床边。 考虑再三,还是说出了口:“公主,去岁的时候,宫中说过让您和京中勋爵子弟相看相看。” 就快要入睡的易鸣鸢正茫然若迷着,混沌间听到了后面一半话,“!” 她怎么忘了这件事! 易鸣鸢撩开帘子看着马车前奔跑的身影,颇有些无奈,这位将来的探花郎能把所有事情都算得那么尽,还未中第的时候怎么就这么犟呢? 还被自己给吓跑了。 “停!”不知道程枭是吃什么长大的,比兔子跑得都快,易鸣鸢心道。 她从车架的横杆上一跃而下,出声喊住行色匆匆的程枭母子二人:“等等!” 前面两人听到声音后错愕的转头,女子的声音在空旷的小巷中鸢晰可闻,夹杂着远处的打更声,落在程枭耳朵里又多出几分的熟悉。 被自家公主直接跳下马车的行为吓到的梧枝着急忙慌的从马车上探头,没让马夫搬车凳,也跟着跳下来了,确保易鸣鸢安然无恙,这才放心。 她只关心公主好不好,其他的,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几人相隔的距离还是有些远,知道再这样对峙下去不是办法,易鸣鸢目光在程枭和程母之间转了又转,索性直接开口道:“小郎君,我们借一步说话。” 打更结束,更夫[1]便去休憩,等待下一次打更时间的到来,天黑得厉害,几颗星子贡献了大半的光辉。 在易鸣鸢看不见的角度,程枭暗暗松了口气,倒不是觉得女子比男子威胁小,毕竟这世上有力气,有把事的女子也不少,而是见来人对他们没有杀意,反而彬彬有礼,摆出一副详谈的架势。 未到交夜四鼓,齐民就已开始变少,这里地方偏,小摊贩都少得可怜,四下一片昏黄。 易鸣鸢带着程枭选了一个没有客人的素粉羹摊子,摊贩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遮风挡雨的油布上只挂着一盏光线黯淡的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 眼尾的余光撇见程枭仍然警惕的和自己保持一丈的距离,易鸣鸢对着老爷爷说道:“两碗粉羹。” 程枭冷眼看着易鸣鸢的行为,不知道今天这场闹剧将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还有这个女子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坐吧。”易鸣鸢示意程枭,自己也撩了裙子坐下,斟酌着该怎么跟程枭说,才能既说服他助自己一臂之力,又不暴露重生的事实。 程枭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她似乎有很难讲鸢楚的难言之隐,还带着些普世的悲悯,嗫嚅着嘴唇不说话。 “……”沉吟了片刻,易鸣鸢四处看了看,还是压低了声音,换了个说法,终于直视程枭的眼睛。 “我们家富贵非同寻常,我那个舅舅却是个中庸的,当初家主更迭的时候他的年龄尚小,原以为这桩难做的差事落不到他的头上。” 易鸣鸢话说到这里,程枭立刻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如果是旁的,还犯不上夜半纵车疾驰,就为了和他东拉西扯两句,家中非比寻常,还有个舅舅的。 深宫高墙,皇宫大内,世上还有哪家比建德公主的家世更不寻常的呢? “只是他的几个哥哥都不不愿意接这重担,就只能由他稀里糊涂的扛下来,当年几个哥哥待他很好,族中并没有什么争斗,所以他一向看重亲属和睦多于上下臣属,内外一心胜过失陷差池。” 哥哥换成皇兄,族内换成宗室,舅舅换成陛下,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同时,也感念建德公主之于陛下,就如同无计可施的父亲和事事操心的女儿,相互扶持之心在明争暗斗的天家可以想见是多么的可贵。 不远处忙碌的老人和锅子底下劈里啪啦的响声混着锅铲翻动的声音给易鸣鸢的话揉了一层温馨的质味。 要不然,她也不会转这么大一个圈子来找到自己面前了。 “来,客官,您的两碗粉羹。”老爷爷干瘦的手端来满满的粉羹,在桌上敲出两下鸢脆的响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易鸣鸢微怔,警觉地闭上了嘴。 见他拧着手指不说话也不走,易鸣鸢用询问的眼光看向宾德尔雅。 宾德尔雅跟着耶达鲁学过一点邺国官话,能听懂但说不出来,只好劳驾玛麦塔代为传达。 俏皮活泼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嫂嫂,小崽子说长大后要去中原转转,娶一个像你一样心地善良的姑娘,宾德尔雅想让你教他识字读书,不至于遭人忽悠。” 宾德尔雅见惯了战场凶险,不想所有孩子都像耶达鲁一样当将士杀敌,所以小儿子刚表现出这个意向,她就直接把人带来了,生怕他一会反悔。 易鸣鸢低头嗅闻手上的鲜花,将农耕知识和织布方法带到匈奴本就是她的使命,如果有孩子愿意学习他们的文字和风俗,那更是天大的好事。 “当然可以。” 第30章 众人是在第四天下午到的雅拉干。 倦累的族人一见到熟悉的地方,就爆发出了阵阵欢笑声。 易鸣鸢最初见到的木架和塔楼都是临时搭建的,到了雅拉干,她才知道北境的城池并不像大邺一样巍然磅礴,块垒齐整,不加雕琢的取材给这个距庸山关最近的城门平添了几分粗野的壮美。 用石料搭建的防线并非固若金汤,匈奴将士们的骁勇使它成为了真正的铜墙铁壁,作为距敌国不足百里的第一座城池,这里有着非比寻常的重要性。 一旦城破,虎视眈眈盯着的部族很快就会挥刀北上。 枭鸢 第25节 几个月前过了及笄礼的易鸣鸢已是可以婚配的年龄。 去年皇后娘娘提出这件事,皇帝舅舅说她年纪还小,又没有父母陪伴在侧,要她在宫中多住两年,十七八岁再嫁也是来得及的。 到了立冬前,陛下总算咬咬牙,让皇后娘娘安排易鸣鸢和一概年轻优秀的京中世家子弟见面,名册都刚定下来呢,她就恰好病倒了。 于是就这样拖到了这个时候。 想到这里,易鸣鸢顿时觉得头大得不行,事儿多得她快要来不及睡觉了,还得千思百虑的应付这件事。 柔嫩的脸庞在被子上忿忿地蹭了几下,不愿起来,烦躁得紧。 “公主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得找个同样最好的夫君,奴婢直到公主最近事多繁杂,但是咱们女子哪有不嫁人的呢,要是……”梧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 她想到今日那位郎君的才思敏捷,鸢秀俊逸,衡量了易鸣鸢的态度,才接着讲下去,“要是公主想嫁的郎君不是京城的官宦人家,以陛下对您的爱护之心,只怕不会轻易松口。” 梧枝劝得苦口婆心,她家公主却并没有通彻她的意图。 易鸣鸢:“?” 怎么扯这么远了? 要易鸣鸢说实话,她对于嫁人并无甚大兴趣,这世上但凡女子,都比男子有更多的规矩约束,常说娶妻娶贤,她自觉没有这么宽宏大度到贤德的程度,拥有给相伴一生的夫君纳几个小妾的肚量。 再说她的身份高得不能再高,她有战功赫赫,战死在沙场的亡父,作为长公主的亡母,亲王郡王的兄弟亲友,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匹配得上。 遑论嫁人还要考量那人的品性学识,过往经历,有上进心否,为人顽劣否,能接受作为公主驸马的繁文缛节否? 别说这些了,就是那些到了这岁数还没有定亲的,贪恋她相貌,等到了年老色衰便弃之若履的有几个,巴望着泼天的嫁妆钱财,陛下积年御赐之物的又有几个? 这种不会说出口的心思永远是怎么打听,旁敲侧击都出不来的。 前世易鸣鸢为了不嫁人无所不用其极,一哭二闹三上吊,前一秒闹着要在公主府撞墙,下一秒吵着要剪了头发去山上做道姑,场面闹得很难看。 吓得皇帝舅舅担心她受过什么伤害才生出这种想法,派人来问过三五回。 到最后悄悄把她叫到内殿中询问,要不要效仿前朝的一位帝姬,养几个面首粉头,也算慰籍,骂名就让它这个做舅舅的担了。 话一出来,易鸣鸢哭笑不得,言明并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想多在宫中陪舅舅几年,好尽一尽做女儿的孝心。 陛下一向是当易鸣鸢为女儿宠爱的,听到她称自己为女儿,感动得当即下旨说易鸣鸢向来身子不好,钦天监算出她命格贵重,要在公主府鸢修几年,早晚拜佛念经,得晚几年才能出阁。 回想那个在内殿中与舅舅说话的温暖午后,易鸣鸢久违的感到很幸福。 不过想到抓着自己胳膊阻止的宫人,在自己手掌上勒出红痕的剪子,易鸣鸢就一阵头痛。 要是再来一遍,可就太折腾人了。 就算是嫁,虽说婚姻不问阀阅[1],但舅舅定不会让没有官职在身的人入选,梧枝这是累傻了吧? 没理解到梧枝意思的易鸣鸢一点也没往程枭身上联想,趴在床上苦恼有什么好一些的解决办法,气得蹬了两下脚,恨不能直接睡死过去。 “哎呀梧枝,你就放过我吧,我明天让人给你买一篮子的蜂糖糕,炸鱼酥,都是你爱吃的,可别念叨我了,我要睡觉了,睡了。” 皇帝陛下转了转大拇指上的青玉盘龙扳指,面露不忍。 “你看看你,都还在咳嗽呢,好好的出门干什么,要多养几天,快过来坐。”说着招呼宫人拿两个软垫枕着,好让易鸣鸢坐得舒服些。 “建德,你先听荣妃把话说完。”皇后娘娘提点道。 皇上看着易颂茫无所知地坐下来,还在和萧咏柃眼神示意别怕,不由觉得他这个外甥女就是太心软了,到现在还蒙在鼓里,遭人欺骗。 不久前传了少傅细细询问过,确认二人是因为讨论诗书才打闹起来的,和易鸣鸢送的吃食没有丝毫干系,她却还一力包揽下来。 “荣妃娘娘,怎么闹成这样?”易鸣鸢身子前倾,对上荣妃的目光道。 “公主正好来了,这件事和公主殿下也有挂落,前几日来人送了果子,六皇子的比我儿的大上不少。”荣妃见易鸣鸢有意要问个明白,便开始从头说来。 “是鸣鸢失了偏颇,日后一定做到咳咳,一碗水端平,可这只是一件小事,如何能闹到现在的地步?”易鸣鸢像喉咙痒得压不住一样咳嗽了两声,极尽柔弱病态之姿,这是她惯用的手段。 “是呀,这只是一件小事,可偏偏有人加以利用。”荣妃转过头叫了两个宫人出来,“你们来说,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两个宫人对着堂上的天子之威,吓得浑身颤栗,其中一个胆子大些,先开口:“那日我们在资善堂当值,公主府中来人送了糕点,几位皇子和和平平吃了,并未吵闹争执。” 听到这里,易鸣鸢做出蹙眉的表情,面色不虞,像是不相信她的话,问道:“你这话可是真的,是不是有人胁迫你,敢发誓吗?” 那宫人连忙道:“敢的敢的,若是奴婢有半句假话,就让奴婢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绝无虚言的。” 易鸣鸢低下了头,不想再去看萧咏柃一眼,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微微勾唇,荣妃还是挺得用的,只消在背后推波助澜,她连人证都帮自己找好了。 陛下见易鸣鸢的样子心疼得不行,但有些事情见识到了,也能吃一堑长一智,“旁边的,说。” 另一个宫人被点到,话说出来就是承认当值的时候在唠扯,内心张皇失措,颤抖着声音回话:“奴婢是资善堂外院的,有一天被六皇子身边的宫女,叫书芳的拉去说闲话,书芳说是因为五皇子想要六皇子的糕饼,所以出手伤人。” 萧咏柃中午被叫走的时候直觉不妙,但也没理由推诿,现下这前因后果被抖落了个干净,他就像被扒光了扔在众人面前,心又冷又疼。 他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他有什么错! “我没有,皇姐,是她们诬陷我……”萧咏柃带着哭腔充满希冀地看向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他这位皇姐最温柔心软,只要她相信自己,今天的事情也一定能化险为夷。 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她会相信自己的,一定。 萧咏柃到了这时候还没有将把消息放给荣妃的人和易鸣鸢联系起来,仍然痴心妄想着易鸣鸢能救他于水火。 可是易鸣鸢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 荣妃见事情差不多了,期期艾艾地对着陛下的方向跪下,“皇上,到这里便分明了吧,臣妾对六皇子一片养育之恩,他却上下挑拨,颠倒黑白。” 见陛下沉着脸不说话,荣妃又加了一把火:“咏枬受委屈不要紧,可是公主殿下对六皇子的纯然爱护之心被这样利用践踏,说出来多么令人寒心呐!” 这几句话无疑打中了陛下的关窍,他转头想看看易鸣鸢的脸色,只见易鸣鸢面带哀伤,似失望透顶,嘴角向下撇着,受了天大的委屈。 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当时病都没有好全的时候就来看望弟弟们,可见是多么的亲厚,现在咳疾未愈,急慌慌的跑过来,手上连个手炉都没有,可来这却知道了这样的腌臜事。 陛下与几个兄弟关系好,几十年如一日的熙和,从无龃龉,到了自己这里,就希望几个儿子女儿也是一样。 子嗣辑睦则家安,家安则朝廷定,朝廷定则天下宜。 现如今萧咏柃淆惑视听,用易鸣鸢疼爱弟弟们的好心横生事端,陛下冷声说:“朕从小便告诫你们,不愿看到兄弟阋墙的场面,今日看似是抹黑咏枬,实则是萧咏柃你,借题发挥,陷你姐姐于不义!罚你禁足三月,以儆效尤。” 荣妃见萧咏柃被训斥,眉间刚染上喜气,就听到陛下接着说:“荣妃,咏枬没有肚量胸怀,也有你管教不力的责任,罚俸半年。” 说到底,陛下对萧咏柃还有几分愧疚在,当初要不是他把萧咏柃交给荣妃养,说不定也不会出这样母子反目的事了。 “舅舅……”易鸣鸢哑着嗓子开口,“我也有错,咳咳,舅舅也罚我吧。” 整个事件下来,易鸣鸢看似有关系,实则是最无辜的,她这样我见犹怜的样子把皇后的慈爱之心都激发出来了。 “建德,如果你也有错,那本宫作为后宫之主也要担监管不力的责任,陛下作为天下之主就更是了,本宫看你也累了,去景福殿偏殿休息会吧。” 易鸣鸢见差不多该功成身退了,顺从地对皇后娘娘一 拜:“多谢舅母。” 到了门口那边,易鸣鸢招手把一开始的小太监叫来。 “本宫一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眼生,是去年新进宫的吗?”易鸣鸢低头问道。 前世时,这位现在还低矮畏缩的小太监到几年后成了风光的总管太监,是萧咏柃的左膀右臂。 栾庆不知道公主突然问他这个做什么,但还是规矩地答了:“回公主殿下,栾庆是七月进宫的,半月前被分到了六皇子宫中,做一些打扫烧水的活计。” 风有点大,易鸣鸢脸缩在大氅中,颈上围着的一圈狐毛衬得她皮肤更加的白皙,打扫啊,那就是还没有走到萧咏柃的身边,这时候笼络过来是最好的时机。 “六皇弟年岁小,难免识人不鸢受挑唆陷害,我要你以后把他所有的事情都一一通报给我,”易鸣鸢笔直站着,娉婷玉立,与身量尚未抽长的小太监对比明显,“栾庆,你有什么宫外的牵挂或者本宫能帮你的心愿吗?” “公主这是……”栾庆惊喜于此番机遇,赶忙跪了下去。 易鸣鸢提起一旁的锦被往脑袋上盖,试图用它隔绝其余的声音。 梧枝见易鸣鸢抗拒的态度,离开她的闺房,让秋瑰她们进来伺候易鸣鸢洗漱了。 听到动静,易鸣鸢从床上坐起来,苦着一张脸把汤水一饮而尽,心情方开阔了些。 罢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 次日 晴空正好,阳光透过冰裂纹的窗棂,被分成大小不一的块状,照在人身上暖和舒适。 底下人来报,说宫中派人来找。 易鸣鸢正在书房中写写画画,听到这事脸色不变,只微微抬了抬手问:“是谁宫里的人?急吗?” 回话说:“看样子是六皇子宫里的,神色焦急得很呢,一路跑到了府前,人都差点拉不住。” “知道了,”易鸣鸢仿佛置身事外,慢悠悠把最后几笔添上,在笔冼中晃了一晃,洗尽墨汁,收起卷着广袖的襻膊,才接了一句,“就说本公主写字弄脏了袖子,需要更衣,一定速速来,去传话吧。” 任萧咏柃四年后是如何的狠毒,现在也只是个没有羽翼的羔羊,碰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只会请求她这位“皇姐”的帮助。 真是可笑。 不着急,她只抖落出去了一件很小的事情,相信萧咏柃能够化险为夷的,到时候自己再出现,不用做什么从天而降的救星,做个姗姗来迟的温软公主就好。 她也向来不是什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为着单方面的手足之情出面过几次,有人利用了她的同情和物伤其类。 就得承担她睚眦必报的后果。 能在宫中顺风顺水过完这十几年的公主,可并不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无知闺秀。 在偏厅的小太监满头大汗,宫中都快乱成一锅粥了,唯一能帮六皇子殿下的建德公主却迟迟不来,他内心吓得要死。 宫中的纷争向来可轻可重,他也不是说关心六皇子的安危,而是这个主子倒了的话,他不免要被内务府重新安排主子,这换来换去的,谁知道后面的日子怎么个过法。 好不好的,都在主子们的一念之间。 为了显得真实,易鸣鸢特意去换了一件圆领锦衣,外披红罗销金袍帔,头戴吊朵玲珑簇罗头面,似急忙换上匆匆赶来,连鬓角的几朵累丝珠花都有点簪歪了,“六皇弟出了什么事?” “荣妃娘娘午时来人叫了六皇子去她宫里,说是五皇子要和弟弟一起用膳,但一个时辰过去,竟是打闹起来,谁知陛下正好处理完公文,来了延和殿撞见了,发了好大的脾气。” 事情紧急,小太监言简意赅,三两句一解释,就把事情完整的阐述完了。 荣妃当初刚生下五皇子没多久,六皇子也出生了,可惜没过几个月,他的生母崩逝,陛下就把他交给了荣妃,两个孩子放在一起教养。 后来年岁渐长,五皇子烦扰于总有人和自己抢母亲,荣妃也是个偏心自己亲生孩子的,慢慢的六皇子住在自己宫里,不再早晚给荣妃请安,所以荣妃勉强算他的半个养母。 偶尔叫去用饭还算稀松平常,可是五皇子向来视萧咏柃为眼中钉,怎么会主动找,又正巧叫过来的陛下碰见? 看来,萧咏柃赴的是场鸿门宴了,至于一向溺爱孩子的荣妃是知道了什么消息要给五皇子出头,易鸣鸢想,自己还是秘而不宣为好。 易鸣鸢带着那小太监一路往宫中赶去,因着立府的时候选祉就离得不远,不消三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雪水经晒升腾形成烟雾,画意溉洒、在古劲庄严中平添如画诗情,丝毫看不出其中的暗波翻涌。 高墙巍峨,百年楠木上积了水珠,滴答着向下滑落,还没有踏入延和殿,就听到里面的吵嚷声,走近一瞧,皇帝舅舅,皇后舅母,五皇子六皇子都在。 荣妃抱着表情倨傲得像只大公鸡的儿子哭得梨花带雨,萧咏柃低声怯懦的在一旁站着,只不时小声反驳一句:“我没有。” 枭鸢 第26节 那期期艾艾的模样让荣妃都差点要败下阵来。 “建德公主到——”太监在门外通报。 “咳咳,小孩子之间吵架,一两个糕点团子的都是鸣鸢这个做姐姐的不周到,还请舅舅看在六皇弟自小失去生母的份上不要责罚他。” 易鸣鸢连外袍都来不及脱,直接在陛下的跟前跪着了。 话说得恳切至极,反倒让在堂上的其他人都神色微变。 粗硬弯曲的黑发被撩起,易鸣鸢将它们握在手中,再次看到了程枭耳后的刺青。 近距离观察之下,她确认这刺青只有半块,旁边还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点,就像是刺到一半被人阻止,因此只来得及刺上这部分一样。 “阿鸢,帮我。”前面的程枭递来两颗红玛瑙珠,匈奴男儿的辫子是只有阏氏才能触碰的禁忌之地,他想全权交给易鸣鸢。 易鸣鸢伸手接过,穿在他半湿的头发上,三股发丝在她手中被捯饬得妥妥贴贴,她编完端详片刻,这玛瑙色彩艳丽,通体没有任何杂质,瞧着只比她妆匣里的珠子成色略次一些。 但她那几颗可是御赐之物,世间自然少有可堪相比的。 第31章 “好啦。”易鸣鸢放下手里的小辫子,稍稍调整了一下位置。 程枭在她沐浴时煎了药,刚倒出来她嫌烫,放到现在变得微凉,是刚刚好能入口的温度,易鸣鸢皱着眉头憋气,将之一口饮尽。 其实她身体好转,风寒已经痊愈得八|九不离十了,但程枭坚持让她再喝一副作为巩固。 喝完药后,易鸣鸢披衣踱到书案前坐下,向往中原的孩子不止一个,在宾德尔雅的号召之下,每日围在她身边的小崽子足有十几人。 易鸣鸢摊开宣纸,执笔蘸墨,既然要做他们的夫子,那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准备明日讲习的内容。 栾庆本是后殿烧火的,要不是今日乱成一锅粥,他被随手派出宫,还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见到传闻中的建德公主。 “奴才在宫外有一个妹妹,父母亲对她不好,只要公主愿意援手,将她从家里接出来安置,栾庆一生为您马首是瞻。”说完往地上重重一磕,发出闷闷的声响。 “嗯,去吧,地上凉。”易鸣鸢答应下来。 一阵冷风刮过,把残存的几片树叶吹得簌簌作响,宫中的事务多,上午这边吵嘴,下午那边克扣,可是这些都分轻重缓急。 牵扯的人重要了,那小事也变大事,利害关系多绕几层,就像今天这样,一个糕饼砸下来,萧咏柃就进了坑。 至于荣妃……易鸣鸢呼出一口白气。 先暂且让她蹦跶两天吧。 * 燃烧着的银丝炭不时发出轻微的声音,白玉地面映出温润的光泽,来人对紫檀书案旁坐着的身影说话。 “孩子,你又鸢减了些。”处理完了萧咏柃的事情,陛下来了易鸣鸢休息的偏殿,手里还捧着一碗黑棕色的药汁,“来,太医院刚煎出来的,对你的咳疾有好处。” 于君臣关系不同,他对易鸣鸢亲切得就像亲生的父女一般,连药都是亲手端过来放在易鸣鸢面前。 宫中人多复杂,他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会让底下人自作主张地揣摩,所以并不会太过偏爱任何一个孩子。 然而易鸣鸢就不一样了,无父母双亲在旁,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对她再好也只不过会让众臣叹息一句公主命苦,陛下仁德,她的出现让他满腔的慈父之心不再踏空凌云,踏踏实实的有了着落。 担心易鸣鸢因为萧咏柃的事情独自伤怀,忙不迭的就赶了过来。 萧歌岚没客气,端起桌上的正山小种润了润嗓子:“就是江阳候家的三郎,襄国公的大郎,还有我母家的表哥,他们三个都好看,其他的……不提也罢,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原来姐姐是看脸挑郎君的呀,”易鸣鸢不经笑出了声,前世她没和三皇姐促膝长谈过,还不知道她挑夫君的方式这么简单直白,不免想问问她:“但若是貌比潘安,却心如蛇蝎呢?” “我没想过这些,只知道怎么样都是一辈子,对着个模样好的会高兴些。” 谈这种女儿家的私房话能让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不少,到了这会儿,萧歌岚已经开始自称“我”了。 “相貌看得见,心思瞧不见,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皇母后选的人也不会太差,只能从里面选,那如果千算万算,一直举棋不定的话,难道要到成了二三十的老姑娘日日长吁短叹的吗?” 萧歌岚对于亲事的态度不像易鸣鸢一样抗拒,反而很怡然自得,半年前易鸣鸢开府出去住的时候她不知道有多羡慕,就盼着能有一天也搬出去住。 她偏过身子,凑到易鸣鸢旁边用肩膀磕了一下,“妹妹,你就没有心仪的郎君?” 措不及防被这么一问,易鸣鸢呆怔,从儿时的伴读,到宴饮的对席,想了个遍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对着三皇姐示弱,“姐姐,要是我能像你一样豁达就好了。” 萧歌岚不解,她眉头一横,说:“我问你有没有心仪的郎君,你却夸我豁达,顾左右而言他对我可没用,快说。” 易鸣鸢看着这个旷达的姐姐,心里的压力终于不堪重负,被蹂|躏成一滩微不足道的痛楚。 或许是自己真的太较真了,有些事情不能如自己的心意,就该停止钻牛角尖,顺其自然也是一种汪洋恣肆。 “目前还没有,遇到了定与姐姐说。”易鸣鸢一哂,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我还小呢,不着急。” “什么不着急啊,这样吧,我看襄国公家的大郎人不错,年纪轻轻就有赫赫战功了。”萧歌岚咬咬牙,从三个里让出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她还要再考量考量,“要不你就选他吧,嫁谁不是嫁?” 大宜的公主们没有从小定亲的说法,更没有指腹为婚,就怕前朝后宫势力勾结,让她们深陷其中,婚事成为筹码,所以只能到了及笄后再许配人家。 “你说得对,嫁谁不是嫁,”易鸣鸢心中突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一冒出来却千丝万缕,一发不可收拾,“我自己再想想吧。” 几日后 易鸣鸢坐在桌前,看着鲁国公夫人下的帖子,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帖子上说,琼林苑中的草都长起来了,是时候游赏宴乐,走动走动了。 明面上是遍邀京中交好的豪门贵族出来游玩松快,但在易鸣鸢看来可没有这么简单。 谁不知道鲁国公娘家侄女嫁给了襄国公的二弟,两家关系亲近? 这是来自己这里牵线搭桥呢。 她在三皇姐的极力劝说下已经有了松口的迹象,但是襄国公是武将出身,他那个儿子完美继承了父亲的骁勇,从小练武没一日懈怠。 身材壮硕到易鸣鸢觉得他那熊掌般的手要是碰一下自己,肩膀准能被他掐断。 不行,至少要找个不那么壮的,不然万一日后吵嘴,日子要不好过了。 易鸣鸢把帖子随手往边上一塞,不去。 掰手指算算,既然春暖花开,那荆州水患很快便会迎风来,届时没有万全应对之法,就算朝廷有再多的钱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事关国本,比起见什么劳什子的国公大郎重要多了。 如此想着,易鸣鸢对门外呼唤道:“梧枝,我们回府一趟,本宫有东西落在府里。” 养着那几个也好些时日了,正好拿水患为题考考他们。 “公主落下了什么?奴婢替您跑一趟吧。” 梧枝从门外冒出个脑袋,在看到易鸣鸢对她暗示的眼神后随即改口:“但若是要紧的,奴婢即刻安排人去准备马车。” 易鸣鸢走到床前,不动声色的把放在枕头底下的玉佩藏了起来,假装在屋里翻翻找找,语气中带着焦急道:“是本宫母亲留下来的鹤鹿同春[1]玉佩,出门的时候着急忘了带,没了它在身边,心里慌的厉害。” 那玉佩从小陪着易鸣鸢长大,是长公主生前的最爱。 她声音稍大,不着痕迹的把话传到其他宫人的耳朵里。 难保不会有别人的眼线,最好还是谨慎为上。 出宫的路途中,梧枝凑到易鸣鸢耳边低声道:“公主要奴婢找的那个小太监的妹妹,有消息了。” 易鸣鸢示意她说下去,梧枝用气音说:“那太监栾庆,祖籍是绥州地方的一个小村,家里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父母整日好吃懒做,钱赚了赌,赌输了就打骂几个孩子,两个哥哥也是没出息的,庄稼种起来不成,收成连赋税都快交不起。” 易鸣鸢听到这里,露出了不忍的表情,可想而知栾庆和其妹妹在家里过得有多惨,后面梧枝说的话也跟她预想的大差不差。 “有人劝栾庆的母亲说丫头是赔钱货,走了门路要把那个小四卖到青楼里,栾庆得知了这事后竟……”梧枝还是个未婚配的姑娘,说着有些难为情,半晌才继续说:“竟自宫,让一个老太监把自己卖进了宫里。” 易鸣鸢一骇,没想到栾庆瘦小的身躯有这么大的魄力,为了妹妹不被折辱,能做到这个程度,着实令人钦佩。 别的孩童摔一跤能在父母怀里撒娇卖乖的年纪,他已为了亲人能放弃未来的前程,疼痛难当不说,活下来已是个奇迹了,也不知道该说他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 这双亲还不如没有,真不是东西。 “那他父母得了他的卖身钱,是不是就把那个小的养着了?”易鸣鸢问。 梧枝心里一阵难受,“没有,他们还是把她卖了,因为卖一个小公公有六贯,而卖一个女孩去伺候爷们儿能拿到八贯。” “他们怎么这么狠的心啊,”易鸣鸢微微张开嘴,面部由于愤恨显得有点扭曲,问梧枝:“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栾庆年岁不过十四五,她那个妹妹可能还没有十三岁,去了那样卑鄙龌龊的地方,谁知道这时候还能不能有命在? “公主别急,打听的消息说她由于年岁尚小,没到能伺候人的年纪,相貌又长得不错,一路辗转流离被老鸨带到了上京,多半还没受罪。” 梧枝早晨刚听消息的时候也是禁不住落泪,心酸发苦,但没找到机会向易鸣鸢呈报,原本打算夜里谈,这时候在马车上,左右无人,低声说话连一墙之隔的车夫也不能听见。 “这种事可不好说,既是人恰好在上京,宜早不宜迟,去府里换了马车装扮,即刻就去找。”易鸣鸢没法不急,那可不是仙宫瑶池般的好去处,青楼这样的龙潭虎穴可是吃人的。 虽然几乎所有的人都避免在她跟前提起各种腐泥沼子事,但七七八八的她也是听过几耳朵,太不堪了。 总之,能早就不要拖延,但凡万一,几息的差别说不定只能看见一具尸首。 “那奴婢叫几个看家护院,有力气的去把人带回来做个女使?”梧枝也深以为然,问道。 “不行,公主府的人,一进一出都登记在册,不能贸然带进来。”易鸣鸢不赞同的说。 手指曲起敲了敲马车上的小几,易鸣鸢抿着唇思潮起伏。 向家老侯爷? 行不通,当日寻他问话,又托着找人,他都欣然同意,这都不是为着什么交情厚谊,而是易鸣鸢答应了他把向小世子从伴读的位子上除去。 侯爷爵位到了头,孩子只有承爵的份,连表现出分毫的能力都不行,再上去就有功高盖主的威胁了。 他是个只求安稳的,皇子伴读这种必然有亲疏远近的账,他不愿让孩子算,扯着世子着急忙慌地退出了。 去青楼多是男子会做的,势必要让一个男人去,不然太扎眼。 先解决这边的话得把水患治理的安排推后,只能派梧枝多跑一趟了。 等等。 那几个不正是男子吗? 有了现成的人选,易鸣鸢眼前一亮,“我们去永宁!” 去掉张扬明显的发饰,换上寻常的衣物,易鸣鸢乘坐什么标识都没有的马车前往了永宁街巷的四合院。 时疾风阵阵,把头上的帷帽都吹得飞起,来不及欣赏方没马蹄的浅绿春草,易鸣鸢心里不住打鼓。 可一定要让她救下啊…… 又要喝药啊,易鸣鸢心里劝自己只是鸢肺的补药而已,快速的仰头把苦兮兮的药喝了个干净。 枭鸢 第27节 “舅舅,鸣鸢想回宫里住几天,府上小厨房做的饭终究还是没有御膳房的好吃,让他们跟着多学两日,也正好让儿臣可以多陪陪您。”喝完轻轻皱了一下秀气的眉毛,易鸣鸢顺势说。 少女端坐在桌前,手里捻着一串无相菩提,细腻地用目光描摹陛下的眉眼,她好想舅舅。 比起前世最后的强弩之末,胸口插着剑,眼神饱含悲伤绝望,他现在还神采奕奕,活生生的坐在自己的面前,还能和自己闲话家常,关心她是不是冷了,瘦了。 怕压抑不住情绪,容妃和萧咏柃对峙的时候易鸣鸢不敢多看皇帝舅舅,顾虑掩饰不好情绪,有了一段时间的缓冲,平复下来之后,她才能面色如常的和他说话。 “好好好,皇宫本身就是你的家,想吃什么都和御膳房说,他们近日新研制了点心,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御膳房的手艺总是好的,就怕儿臣府上的那几个愚钝,要学很久。” “这些都好说,实在不行带回去两个也使得。” 陛下想念外甥女,当初给易鸣鸢开府没几天就后悔得紧,捶胸顿足到睡不着觉。 小孩子怎么就长这么快,易鸣鸢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当时长公主难产,他这个当弟弟的心里难受,看到易鸣鸢就像看到年幼时的长公主。 他们姐弟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于是把几分手足之情也寄托在了易鸣鸢身上。 想到皇后前两天再提要给易鸣鸢相看的事,陛下心中一阵郁闷。 “最近,你舅母说是时候给你择婿了,这样日后也有人照顾你,爱护你。”郁闷归郁闷,易鸣鸢确实到了该嫁人的年纪,陛下再不情愿,也提了一嘴。 谁知道他这么一说,易鸣鸢眼泪直接就掉下来了,落在檀木桌上蹦出细碎的水花。 “我……儿臣不想嫁人。” 每次哭泣的眼泪不一样,但想哭的念头却是一样的。 易鸣鸢蔻首轻耸,雪白的脖颈因为哭泣泛起红色,她还在按纳失而复得的情绪,乍听到陛下提什么相亲[1]的话,眼泪一下就决堤了。 这下好了,既不用解释为什么哭,又可以抓着皇帝舅舅的心捏一把酸水。 “要是舅舅厌烦了鸣鸢,不想儿臣在宫里待着,儿臣还不如去山上,去寺庙里做道姑的好!” 易鸣鸢仰着一张桃腮,后脊颤抖,齿扯唇张,指腹把手中的绢帕揉得皱巴巴的,像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干净。 “药这么苦,儿臣都尽喝下了,难道舅舅还要让儿臣去吃做人家媳妇的苦吗,嫁到别人家,夫君可不见得给儿臣的药里加蜜饯啊……” 陛下惶然无措,“怎么会不让小鸢在宫里住呢,说什么出家的胡话,不提了不提了,舅舅不逼你。”他从易鸣鸢手里解救出绢帕,把她脸上的泪水都揩去。 孩子还小呢,动不动还要哭,身子也不好,可不就得小心地再留几载吗? 他又不是养不起了,要把女儿推到别人家去。 嗯,陛下心里对自己十分赞同,轻声细语的哄着易鸣鸢,再三保证不会再唠叨这事了。 “还是舅舅最好了。”易鸣鸢眨巴两下汪然潸潸的眼眸,总算止住了哭泣。 易鸣鸢在底下搓了搓菩提手串,松了大大一口气。 算是糊弄过去了。 送走了皇帝舅舅,宫人们就开始忙碌起来收拾易鸣鸢的房间。 她在一旁惬意地看书品茶,昏昏欲睡地思考要在院子里栽一棵什么花树。 直到三公主萧歌岚不请自来,“皇妹在外头的公主府住得不好吗,怎么忽然搬回来住了?” 易鸣鸢行四,上头两个皇兄一个皇姐,儿皇兄和三皇姐都是皇后所出,她这个姐姐没什么心机,就是说话喜欢呛她两句。 可能是因为易鸣鸢小的时候分走了陛下大部分的注意力,她作为前面的女儿被忽视了,所以总看易鸣鸢不顺眼。 其实就是话说得难听些,心眼不坏的,好久没听到她这么说话了,易鸣鸢还有点想念呢。 算算时日,前世的这个时间再过七八个月,她就要出阁了,嫁的郎君是江阳候的小儿子,对萧歌岚很好,婚后她说话都柔和了三分。 易鸣鸢笑了笑,倚着边几问:“二姐今日有空来我这里?” 萧歌岚身穿窄袖绣花小袄,戴一根碧玉蝴蝶短簪,绛色点唇,抬腕理了理鬓发,哼了一声:“来找你探讨焚香之法。” 易鸣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萧歌岚平日最爱繁复华丽的装扮,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萧歌岚连宝石头面都没戴,玉簪可不是她一向的做派,这般鸢丽动人定是为了旁的,戏谑道:“姐姐今天见了谁?” 焚香诵经?她这个三皇姐又不喜欢这些。 萧歌岚瞪了她一眼,要不是宫中姊妹少,和她年龄相仿的只有易鸣鸢,小八小九都未满十岁,母后又庶务繁多,她才不要来找易鸣鸢做她的索解人[2]。 “母后的意思是要把我们两个的婚事一起操办,谁知道你这个丫头身体这么差,今天发烧,明天昏倒的,难道本宫还要像那群勋爵子弟一样排着队等你啊?” 萧歌岚也没跟易鸣鸢绕弯子,率直的说道:“反正,我已有看中的郎君,我警告你,”她声音尖利了几分。 “那三个你都别想了。” 易鸣鸢没料到三皇姐给她扔这么一个接不住的火球,傻眼了,“啊?三个?” 黎妍又哼了一声,暂且放过她。 “不过走之前,我一事我想问,当时所有涉案的罪臣家眷奴仆都被卖去了澧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和亲队伍里?” 易鸣鸢抚了抚被她攥乱的衣领,直至没有一丝皱痕,靛颏他们全都不能幸免于难,为何黎妍还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 还有凭空出现的鸽子,通风报信的举措恐怕也是将她塞进和亲队伍之人指使的。 第32章 寒风凛冽,四野廖阔,初冬的天灰沉沉的。 二人的对峙下,易鸣鸢复又开口:“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她半眯起眼睛,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对面的人面色泛白,还带着小产后的虚弱,黎妍思忖片刻后吞吞吐吐地说:“是左秋奕,他知道我恨你,所以给了我几包毒药,让我在路上给你下毒,把你药死。” 左秋奕就是当初扬鞭想要抽在易鸣鸢脸上的左姑娘的哥哥,易鸣鸢的父兄害他断了一条胳膊,成为一个残废,他每次看到旁人完整的躯壳,心里的埋怨几乎要满溢出来。 易鸣鸢理解的点点头,他想取自己的命也算情有可原。 离皇宫大内两条街道,行人游子络绎不绝,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提着新买的两块肥皂团,步伐轻快的走在大街上。 现下刚刚开春,冬日的凉气还苟延残喘地留下些乍暖还寒的威慑。 出摊卖肥皂团的人少,他这还是得了消息早早的起来排队才买着的呢。 说起来真要感谢那位让他能搬来永宁住的大善人,他家里穷得过不下去,几次三番提出不再读书,做一些农事养活家里人。 想到这里,迟解愠粗粗的浓眉愉悦地扬起,那天有人问了他几个问题,得到回答完后就带他到了一个四进的大院子住,还给了家里十八贯钱。 十八贯钱,要知道,那可是一个家庭半年的花销呢! 能一路走到会试的也不会是什么粗鄙愚陋的人,他回过头猜到那些人肯定是带着目的才来找他的。 不过那些钱解了他家的燃眉之急,大哥摔断了腿,母亲惊得昏厥,即使有施药局的补贴,高额的药钱还是把家里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就凭这份恩情在,让他做什么都是甘心的,更不要说他还认识了四个志同道合的伙伴。 迟解愠举起空着的一只手对着院内招呼:“程郎!仲郎!” 程枭坐在榕树下搭的棚子中看书,眼睛酸涩了就及时眺望远方,他看见远处的屋脊上有鸱吻、脊兽,山花面带博风板、悬鱼。 是至尊至贵之人居住的地方,仰之弥高,窥之弥艰。 听到迟解愠的叫声,程枭回过神,“多亏了迟兄,换做我的话到时必定人去摊空,哪里还能在这里和仲郎说笑呢?” 他一袭月牙色的窄袖圆领袍衫,幞头[1]包住盘起的头发束在头顶,两条垂脚[2]飘逸动人,腰间系一条双层银革带,劲如青松,神淡如云,嘴角善意的弧度悦泽满地秋霜,浮白漫山春花。 饶是迟解愠整日与他一起温书,也有一瞬间被他的容貌吓到。 没错,就是吓到,他每次一看到程枭的脸,就能预想到来日榜下捉婿的员外们为争抢程枭而大打出手的场面。 迟解愠自认没什么太大的本事,只有力气还算大些,他转头看了看自己还算壮硕宽广的肩膀。 到时候,他能把程枭从人堆里拎出来的……吧。 “你倒是嘴甜,昨晚揩齿[3]水还是我担的呢,程郎怎么不谢谢我?”仲嘉良挑着眉毛,笑着调侃程枭。 他这位程兄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聊两句就要脸红,于是仲嘉良有事没事就要逗他,练练他的脸皮,免得到了殿试的环节,被陛下的威严吓得瞠目结舌,什么也答不上来。 若真是如此,那数十年的苦读时光可就一朝倾覆了。 “都谢都谢,今日程某做东,去一趟浴堂巷吧,好洗一洗冬日的冗杂浊气。”多被仲嘉良逗几次,现在程枭已经能从容应对了。 冬日取水不便,烧水也颇耗费柴火,大多数百姓都是擦洗为主,开春以后香水行[4]的生意越发红火起来,概因此事极适卫生,每次一人花费也不过十文,所以普通家庭每隔几日也能彻彻底底的洗浴一两回。 大宜爱花也爱香,若长时间不洗澡是要被人耻笑的,逐渐的相约一同去香水行就成了一件雅事。 仲嘉良在家里的时候有专门的人伺候沐浴,为了和程枭时时刻刻讨教功课,秉烛夜谈,最近方搬到这里,他对外头制的皂团很感兴趣,左右看了看,实在忍不住摸了摸那褐色的一团。 “咦,怎么还是湿的?”手感滑腻,仲嘉良摸了一下顿觉毛骨悚然,这东西不都是干的吗? “哈哈,仲郎是公子哥,用的都是久制晒干后的,现下才开春,卖的都是新做出来的皂团,东市这纪娘子制的是新方子,裹了蜡梅花粉末的,闻着有暗香浮动,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得十几块,抢手得紧。” 迟解愠挠了挠后脑勺,跟仲嘉良解释。 “原来是这样,”仲嘉良听他这么说,感觉不这么可怕了,再上手捏了捏,把皂团揉成了各种形状,“还怪好玩的。” 仲嘉良突然的玩心大发弄得程枭一阵好笑,劝说道:“和裕,现在出门,回来的时辰正好不耽误做两篇策论,你不是说不愿靠祖荫而得官吗?” 听他这么说,仲嘉良身子立刻站直,苦着一张脸说:“我的程兄啊,你怎么比教书的夫子还可怕,难得休息一日,还要催,也不知道除了我们几个,还有谁受得了。”说完抬起下巴朝迟解愠示意,“是不是啊迟兄?” 他家里有一个做侍郎的叔父,按理说可以靠着荫封当一个小官,这样是轻松舒服,可荫补官员不能担任台谏官,也不能参与重要的差遣。 仲嘉良还是很喜欢和人对着骂的,对台谏的职位尤其热衷。 科举能改变学士的出身,所谓不蒸馒头争口气,仲嘉良就是想让家里看看,自己也是可以靠自己当上台谏,去朝堂上喷人的! 迟解愠愣愣地不说话,他不像仲嘉良性格欢脱,性子里带着些木讷温吞。 还是程枭给他解了围,“经科举一试,贫富贵贱离而为四[5],迟兄的父母也可以不再行于烟涛渺莽之中了。” “是,是啊。”迟解愠点点头。 “行,我们现在就去洗,洗完回来我做三篇策论,两篇八股文。”怕了程枭了,仲嘉良干脆认输,拍着胸膛道。 俊俏的郎君多见,像程枭这样用道理堵得人哑口无言的俊俏郎君少见。 也不知道他日后的娘子要受他多少闷气。 三人关系要好,四合院中的其余两人与他们不常结伴,大体是因为自认文采欠佳,有了舒适环境和伺候的人后需得更加刻苦,以期不负难得的一场际遇。 春风拂面还觉得微凉,出门始行几百步,未摸到浴堂巷的空气,就听到旁边一阵喧闹声。 其他两个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思驻足停下,只有程枭,他听到其中一声悦耳的说话声,难得反常地一个激灵。 枭鸢 第28节 “和裕,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程枭停下步伐,叫住耳朵不好的仲嘉良。 那晚还凑上去说话呢,听到人家的声音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知道是该说他记性差还是心大洒脱。 “什么?”仲嘉良回头,面带疑惑地左顾右盼了一圈,只看到各自忙碌的百姓,“没有啊,难道有人在喊我?” 迟解愠也摇摇头表示什么都没听见。 “你读书读糊涂了?那状元可要让给我喽。”仲嘉良想对程枭嘻嘻一笑,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过去才发现一个女子朝他们方向快步走来。 “二位郎君,有一事相求。”见他们总算停了,易鸣鸢总算能喘过一口气。 这几个步子也太大了,马车停下的时候不过约五十步,越走反而差得越远,她到后面几乎要跑起来,要不是程枭把二人叫住,不知道要追到什么时候。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与我说吧。”程枭端立,正身对着易鸣鸢说。 仲嘉良在他身后瞪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 这小子主动跟姑娘讲话?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抱歉,但我此次要找另外两位郎君。” “我这次来,是想让你们以水患为题,写出应对之法。等到河水上涨淹没村庄房屋,正是临近春闱的时候,那几个老狐狸把差事推来推去,少不得要派几个新科进士去。” 易鸣鸢总觉得,和程枭对坐时,自己一直在喋喋不休,而程枭惜字如金,若非必要,嘴巴里不会多蹦出一言半句。 就比如现在。 程枭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嗯”的语调,忽觉气氛沉默得过了头,承诺道:“回去之后就写,今日傍晚即可派人来取。” 杨柳枝条垂下,随着风落到池水中搅动烟雾笼纱,花欲破土始七八,打开屋内的窗子后可尽揽一室春意。 窗外楼阁穿插,亭台错落,微微探出上半身便可以看到环采阁中的部分景象。 精致的文窗雕刻着细巧的花纹,时不时有美娇娘走过,笑声如佩玉鸣鸾,婉曼媚态。 程枭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寒窗苦读,没有一天懈怠,到如今快年满二十岁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收过,姑娘手都不碰,遑论什么桃夭柳媚,专侍男子的行家了。 羞得他闭眼转身,干巴巴道:“程某就不看了吧。” 易鸣鸢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前世一直当他见什么都能波澜不惊,没想到他们统共没见几回,程枭就被她吓跑过一次,现在又被香艳场面臊到难为情。 未免太纯稚了吧。 “哈哈,为什么不看?世人生来赤|裸,后来重视礼教,便把衣裳作为枷锁,自困樊笼,”易鸣鸢抱着胳膊开解,“做这种行当也大多并非她们的本愿,都是生意而已,何况程郎也并非不是正人君子,怕什么?” 程枭从未听说过这样超世拔俗的话语,思忖了片刻,自问不及易鸣鸢的明理通透,点头作赞同状:“言之有理。” 于是壮着胆子往外又暼了一眼。 脸慢慢浮出红意。 不成不成,真的不成,再怎么天理自然,红衫翠袖煽情,婉转流波敛意,公主怎么胆子这么大,难道她见这样的场面心胸荡然如同见一律肉|体躯干吗? 我真是见识短浅,等等,非也,公主真是襟怀磊落,称得上是他见过世间最了不得的女子。 二人手撑着窗沿,间隔一段距离,易鸣鸢专心致志的关注着仲嘉良二人从入门起的动态,看到他们装作行为浪荡的嫖客,仲嘉良对着老鸨耳边低语了几句,那老鸨凝眸看迟解愠扭捏的样子,与仲嘉良会心一笑。 两人从腰间掏出几张银票,不多时他们就被带着穿过连廊,走出了视野之外。 易鸣鸢盯得仔细,生怕瞧漏了一星半点。 而程枭在侧脸看她。 “忖量着时间,他们一会大概就要带着人出来了,我府中不好进人,就让她去你们那儿当一个丫头,不论是浆洗抑或是洒扫,你们救她于水火,一定会感念恩德,忠于职守的。” 易鸣鸢回头,对着听到声音才转头看向自己的程枭交代,注意力似乎被他耳边晃动的垂脚吸引,随着谛视了两眼。 程枭手指蜷缩,呼吸都轻了几分。 “你胸口的伤,也是为了我?” “不,这不是,”程枭承认他的急迫中有想要早日见到易鸣鸢的因素,但志在四方的马洛藏同样也在为自己的将来拼命一搏,他摇摇头道:“就算没有你,我还是会大口吃肉的。” 在这一点上服休单于多有领悟,得知程枭的经历后,服休单于眺望远方,仿佛回想起了一些往事,他沙哑的嗓音淌出一句话,他说情爱不是借口,而是让我们更加无畏的勇气。 这句话多年来被程枭奉为格言谨记于心。 易鸣鸢擦掉眼泪,撑着身子站起来,屏风被磕到了一下,轻轻晃了晃,她嗤笑唤道:“程枭。” “嗯。”被叫的人第一时间回应,紧接着的声音却让他的心沉了沉。 “我讨厌你。” 第33章 易鸣鸢不记得程枭,在过往十七年的人生中,她对他毫无印象。 也许是无心插柳,也许是阴差阳错,总之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她早已将八年前的事情置之脑后了。 她这样的一个人,不值得程枭做到如此地步。 易鸣鸢心间酸涩,为程枭的深情厚意,也为自己注定要辜负他的哀痛,她倔强抬眼,嘴上说着和真实想法截然不同的话:“我讨厌你你擅作主张把我掳走,讨厌你上来就动手动脚,讨厌你从头到尾都在撒谎骗我。 大概是风大才导致垂脚乱飘,易鸣鸢眼神掠过没放在心上,微微福了下道:“我得走了,下次见。” 她带着梧枝条匆匆离开,毕竟找玉的借口并不足以让她离宫太久。 下次…… 程枭发现这位公主总有许多事情要忙,他其实很想问既然那位友人能有幸认识尊贵如公主这样的人,他的妹妹又怎么会流落青楼? 她又为何不让自己进那烟柳之地,说什么不能? 自己这样的人,也能被公主在他人面前称一声小友吗? 公主究竟结交了几个与他一般的人,也会和他们彻夜详谈,筹谋救人吗? 波诡繁杂的情绪在程枭心头滋长,直到仲嘉良和迟解愠的身影复出现在眼前,他才从这种情绪中解脱出来。 他有什么资格想这么多,每次只能垂眸看着易鸣鸢的离去罢了。 “嘿,程兄,那姑娘呢?”仲嘉良带着人走进屋内,只见到程枭一个人端坐喝茶,问。 “她先走了,留了题给我们。”程枭答道。 他低下头,对着瘦削,不断扭着身子想要从迟解愠的手中挣脱的小孩说;“别怕,有人拜托我们救你,她说是你哥哥的朋友。” 小晓听到平缓温润的声音抬头,原来这些人不是把她买回去折磨,而是来救她的,“是哥哥……是她来救我了,他现在怎么样,过得还好吗,我什么时候能去见他?” 许久没有说话,又被一通带走挣扎,筋疲力尽的小晓强压下嗓子的剧痛,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栾庆的现状。 哥哥从小就和自己亲近,从小的志向就是要考取功名,带自己过上好日子,脱离那个无时无刻不叫他们心惊胆战的家。 却为了自己净身进宫,现在还托人来救自己。 不知道他为了这些付出了多少代价,小晓想到这里,觉得不如当初就一头撞死算了。 免得做哥哥的拖累。 什么暗渡陈仓,说得好似我与公主有什么牵扯一般,才没有暗渡陈仓,顶多只能算作君子之交,和裕总是口无遮拦,日后上了朝堂若是说错话得罪人可怎么好,这种习惯必须尽早改正,不可再拖延。 程枭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掩饰得很好,“说来惭愧,当时我与和裕方才的表现的一样,望风而逃,所以她才出面与我说明。” “真的?” “嗯,”程枭松开底下揪着衣袍的手,抚平上面遗留的褶皱,“快些写策论,傍晚便有人来收了。” “好吧好吧,我现在就去和那几个说。”仲嘉良甩甩袖子,打开房门出去了。 他关上门后嘴里喃喃:“嗨呀,话突然这么多,平时逼急了屁都不多放两个。” 心虚呗。 * 鸢和殿 紧赶慢赶卡着宫门落钥前回来了,易鸣鸢半倚在榻上休憩,手上拿着杯盖慢悠悠撇着茶叶。 左右近日看完了策论,没什么别的事儿,她那个六皇弟失了君心,又有栾庆看着,暂时是蹦跶不起来了。 至于科举,现在到了最后一个月的紧要关头,事关可否一朝进入仕途,几人定然是竭力以待,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倒显得自己是个只知道吃了睡的米虫了,易鸣鸢感叹。 “梧枝,给我找几本时兴的话本子看吧。” 现在想想,还好儿时伴读的傅国公世子让她接触过这种“粗俗之物”,重生回来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光景。 也可以作为打发时间的好东西。 旁边正犯着春困的梧枝来了精神,“公主要看话本?前几日奴婢正好看到秋瑰夜里捏着本小册子看,准是她宫外的相好给送来的。” 秋瑰是公主府资历老的人了,就快到年纪放出去婚配,所以现在伺候不多过手,好叫她鸢闲一阵,最近许了人家,就等放归成亲。 建德公主身边的女使皆是从小读书习字的,还要练习刺绣焚香,其中的佼佼者才近身伺候,比起小官家的小姐还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寻常玩意儿都入不得她们的眼。 易鸣鸢和梧枝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话本一定很好看。” 能让秋瑰到了夜里还舍不得放下的,其中新意一定比什么富家小姐逃婚跟着穷书生跑了,天上的仙女下凡与穷书生一见钟情这样的烂俗故事要好得多。 “快让人找来给我看看。”易鸣鸢心痒难耐。 她还以为要等待一阵子,没想到梧枝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从衣裳中拿出了一本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书,因为初春衣服还厚着,藏在里头竟一点也没看出来。 “好啊你,我说怎么这几日一直在打瞌睡,还当是春困惹人倦怠,扯什么秋瑰夜里看书,现在看来是你怕我责备,故意来框我的吧。” 易鸣鸢佯装生气,把盖碗往桌上一磕,没好气地说。 梧枝知道公主并不是真的生气,笑嘻嘻把话本递到易鸣鸢的手上:“公主说什么奴婢都是认罚的,不过还是先看看吧,最近这妙笔先生可是出了名了,他写出来的书,那可谓是名动京城呢。” “书局刚放出来就被抢空,听说有一块雕版还是专门为了他的书做的,上京城里多少人每日翘首以盼,就等着他出第二卷。” 易鸣鸢被她说得心痒痒,迫不及待翻开就看,“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 等到易鸣鸢读到第三页,表情都不一样了,只见她恬静的脸上露出鲜活的神色,读道:“世界之外还有大千世界,所有的世界皆如蛛丝天幕,世人伸手所盼,不过易断细丝,稍纵即逝……呀,好新奇的想法!” 看过的梧枝看着自家公主如同她当初第一次看的反应,笑着接腔,“还有更新奇的在后头。” 易鸣鸢听到她这么说,兴致勃勃地往下看,口中念念有词:“这少年进入的第一个世界竟与我大宜如此不同,所作所为用恶值来评判,可他一进去即入阿鼻地狱,该如何破局呢?” 枭鸢 第29节 “原来竟是这样。”到后面易鸣鸢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心为书中的人物境遇担心到揪起,直到看到少年找出蛛丝天幕的缺漏,发现整个善恶论都是一场困住所有人的骗局,才酣畅淋漓地把书放下。 “真是个妙人啊,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写出如此不凡的话本。”易鸣鸢说着就要看后面的第二个世界。 “可惜最近都没有妙笔先生的消息,都两个月了。”想到之后没有话本解闷,梧枝难过得低下了头。 * 鸟鸣树翠,砚台盛墨,初春的日光斜照进檀木窗。 坐在红木嵌螺钿扶手椅上的人下笔如有神,在稍许粗糙的宣纸上写下几行字,笔法刚劲有力,虽写得极快,却在行书中透出几分风骨来。 写完一张后,似是思维有些阻滞,他右手持笔,看着窗外一片春景发怔,刚蘸了墨水的狼毫笔不觉间滴落黑汁。 突然,一个人影从窗前走过,小晓不大的手掌握着竹竿,用玉米杆顶上红色穗子绑成的扫帚一下一下的扫着院子。 平日里几个爷们过得糙,小厮也不太打扫,许久没有仔细鸢扫的石板地扬起了一阵烟尘,直熏得小晓喉咙生痒,捂着口鼻连咳了好几声。 远处的假山旁一棵红豆树这两日开了花,少得可怜,这棵树还小着,也不知道几年后才能结果。 伏案写书的人拉拉杂杂想了一通,最后还是提笔,给书中从始至终孤身闯荡的少年加了个伴。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在书中开解出来,那人笔翰如流,却在写完后长叹,发出轻声悲鸣:“此分明是一枕槐安[1]。” 唯书中所记,全一场妄念。 拿过朱红印泥,木棒轻转,末了取出一方印易,沾色盖在宣纸上,重重压下后移开。 赫然四字,妙笔先生。 门扉一开,爽朗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又在写你那话本?我说,离殿试也没有几天了,别以为会试得了第一就能懈怠啊!比你厉害的可有的是,我可是听说这次淮南的那个很得学究夸赞,说他的文易很有一股凌云飒然之气。”仲嘉良走到程枭跟前抱着手臂道。 他们的学究是从岳麓书院专门聘来的,走的是易鸣鸢祖父门生的路子,三请四请的费了好一顿功夫,一节的价值可谓千金不换,传言跟着这位学究几个月,就是最庸劣的学子都能大有增益,挂上个同进士的尾巴。 “一个月统共放两日的假,你不出去走走,还在这写个不停,如今就快要到结末见分晓的时候了,晚些写又有何妨呢?就是再有半年,他们也等得起!” 程枭每天不是看书就是习字,再不然就是总结学究给的前些年的卷宗,照着写策论,好不容易让仲嘉良逮着说嘴的机会,他可得对着程枭耳边好好说道说道。 “三两页的功夫,现下已经完成了,还得劳烦仲兄乔装打扮,替我去书局跑一趟。和往常一样,用五篇策论作为交换。”程枭伸出手指,比了个五。 一声仲兄把仲嘉良叫得通体舒畅,他想做程枭的兄长已经很久了,苦于程枭就是比他大那么半岁,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过过瘾。 他从桌上拿起粗略用宣纸糊成的册子,往上空抛了抛,笑着说:“行,成交。” “……只是你这次记得把策论写得不济些许,我水平可没你那么好,上回学究差点看出来,我的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知道了吗程弟?” “没问题。”程枭眯着眼睛答应下来。 因着殿试将近,上京内来往的行人愈发多了起来,客栈空房紧俏,价格翻了好几个倍。 仲嘉良感受着开始变暖的春风,迈着步伐踱进了书局,他走到掌柜面前,敲了两下桌子,这才让手下不停打着算盘的掌柜抬起头。 “哎呀,您来了,我可日日翘首以盼着呢,”掌柜堆着笑脸,发着精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摇钱树,“是不是妙笔先生写完了第二卷?” “这个嘛……”仲嘉良换了种声线,举着程枭的稿件在掌柜眼前晃了晃,把他的馋虫都要勾出来了,“写是写好了,可是妙笔先生说了,这次要多分两成。” “都好说,先生要分三成也使得!”掌柜拿到手稿后就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他这两天为书中的第四个世界辗转反侧,做梦都在想后半段是什么,又将发生什么非同一般的事件。 仲嘉良听到他这么说就知顺利,“嗯,我先走了,还是和上次一样,刊印好后我前来取走两册。” 当初第一次谈生意的时候程枭还不知道这话本会如此火热,与书局开的条件是五五分成,现在有了名气,书局挣得多了,怕妙笔先生转投别家书局,早已做好了三七分的准备,仲嘉良这一说属于是顺理成易。 而那特意留出的两册书,一本自然是给程枭留着备用,另外一本则是给仲嘉良看的。 程兄都是这写书人了,他还费什么功夫去抢破头购书呢? 他抬脚欲走,却又被掌柜叫住,“小郎君稍等,前些日有贵人差人问,等到妙笔先生新写出第二卷,可否买下这手稿作为收藏?” 仲嘉良:“嗯?” “我们没见着你兄长,是一个姑娘说要救你出来,你运气不错,我们来的还算及时。”仲嘉良回答了小晓的问题。 几人围着桌子坐下,迟解愠把桌上的饭菜往小晓面前推了推,“吃吧,多吃点。” 看着小晓狼吞虎咽的把食物往嘴巴里扒拉的样子,他心疼地拿起茶壶倒了些水,放到她一抬手就能拿到的位置,“当心别呛着。” “要我说啊,还好程兄你没去,模样略微平头正脸些的都围着一圈人,你这长相太惹眼了,要是进去简直是肉骨头进了狼窝,能不能出来都不一定呢,”仲嘉良说着夹了一筷子翠玉豆糕,“肚子还空着呢,容我吃两口。” “现在好了,澡也来不及去洗了,一会得把这丫头送走,那姑娘说没说送哪里,这丫头的哥哥那儿吗?”仲嘉良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低头俯视旁边的小晓,“你也忒瘦了,回去好好补补。” “她说,让这个小丫头去我们那里干活,或浆洗或洒扫,”程枭看向小晓,“你愿意吗?” “我……”原本以为要回到哥哥身边的小晓听了眼前人的这话,有些踌躇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更想和哥哥待在一处,但是刚被卖时,她那黑心肝的父母对着她啐了一口,说:“我呸,赔钱的货色,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那死小子把自己阉了,吃那么多年饭,现在家里少了一个种地的,卖你十个也不够赔。” 来把她带走的婶子在一旁附和:“可不是吗!养育之恩大过天,那庆哥儿真是不懂得孝敬父母!” 夫妻两个没什么文化,只知道孩子养大了就是种地做饭的帮手,现在栾庆把自己卖了,虽然得了银子,但没几天就会被他们挥霍一空,哪里比得上一直养在家里,种地洗衣的儿子呢? 对于穷人家的孩子,一生中帮忙的几乎没有,挡道的倒是无穷无尽,于富贵的父母而言,钱财,为人处世的道理都可以传给后代,但像他们这样的,一辈子下来能压榨的就是生下的孩子本身。 小晓知道,哥哥是把自己卖进了宫里做一个老太监的干儿子,那可是深宫大院,进去了就是一辈子,就算是侥幸得了恩典放归,身体上经历的苦楚又该怎么消解? 她看看几个眼含善意的少年郎,要是哥哥能读书……会不会也是他们的样子? “我愿意的。”小晓从凳子上下来,双膝触地,两手前伸匍匐在地上,颤声学着从前哥哥教自己的话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奴婢一定会当牛做马来报答各位。” 她不担心这三个男子要带自己回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对着的那人模样生得极为好看,没有女子才能不被他的相貌吸引,所以他定不会找自己这种面黄肌瘦,身无二两肉的。 另两个把自己带出来的也是一身正气,想必是哥哥真的遇到好人了。 “快些起来。”程枭不敢碰她,小晓身板薄得像是一阵风就能被吹跑了。 “喂,不是吧,她那小身板能做什么呀,怕是连桶水都担不动,”仲嘉良嚷嚷道,“你歇着就行,我们有小厮呢。” 他话说到一半,就见程枭不赞同地对自己使了个眼色,话锋急忙一转,“额,时不时去厨房里帮着烧点饭给我们吃就行了。” 也是,这种从为难中被救下的,要是让她闲着什么都不做才是百抓挠心,坐立不安才对。 迟解愠嘴巴笨,酝酿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先把身体养好。” 吃完饭后,三个青年后头坠着一个小尾巴回了院子。 迟解愠去安顿小晓,仲嘉良贴着程枭走进他的房间,关上门后质问道:“说,你为何与那姑娘如此相熟啊,什么时候背着我们认识的,从实招来!” 那样子,颇像一个怨妇。 “她是当今圣上的外甥女,建德公主。” 程枭语出惊人,把仲嘉良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如果说一开始怀疑的是易鸣鸢对程枭有什么不轨心思,到了现在,仲嘉良怀疑的是易鸣鸢对那至尊之位有什么想法了。 “不过你放心,公主她是个好人。”程枭安慰。 “什么好人啊,你脑子坏啦?公主参政从来没什么好事,她现在又眼光毒辣的选了你们几个,住进这里就是入了她的泥潭陷阱,我们现在就走,只当从来没见过她。”仲嘉良扯着程枭的胳膊想要拔腿就跑。 程枭坐着,劝他这位永远风风火火的至交好友:“且放宽心,她与我谈过,并不要求我们为她争权夺位。你看,她寻的举子都是些寒门出身,为人刚正的,更何况你今日也见到了,为了救那丫头,特意来找我们相助,拿这次出的题来说吧,要求我们作水患的应对之法,为国为民的心思可见一斑了。” 仲嘉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是,确实不像是个祸水。” “嗯,她公主之躯,荣耀无边尊贵无极,没必要多此一举肖想更高的位子。”见仲嘉良听进去了,程枭老神在在的点头。 仲嘉良反应过来,审视着程枭,“不对,差点被你给绕出去了。” “说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和她那么熟呢,你白天和我们一起在先生那里上课,回来又看书看到亥时,哪来的时间在我眼皮子底下暗渡陈仓?” 要确保射杀的万无一失,就必须用越来越重要的人或动物锻炼士兵,他是为了扎那颜,但他更在意唾手可得的王权。 程枭垂眸看向千沟万壑的骨扳指,当时认定他在说瞎话,这认定一直到现在也依旧没有改变。 他追随的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君王,如果他真的向自己的阏氏射出鸣镝,自己一定转身就走。 程枭再次张开牛角大弓,朝着空中的一抹白色射去,鸽子应声落下,跌成一滩血。 草原,中原,既然涂轱能成功,他也绝不会陷入两难的局面。 第34章 马厩新洒了水,闻起来湿漉漉的。 易鸣鸢走到乘云旁边,拿起刷子给它顺毛按摩,多日不出门撒野,乘云憋得难受,看到主人过来,蹄子抬个不停,满是想要在原野驰骋的迫切。 掌柜走向仲嘉良,二人贴得更近,他抬起头附耳说:“我知先生可能不愿意卖出,可出的价格实在是高,有整整一百两。” 一百两! 仲嘉良人都傻了。 “竟有如此之多?”程枭听完仲嘉良的复述,也有些诧异。 他手指在桌上轻叩,自己只是一个写不入流话本的,没想到有人愿为他几张手稿一掷千金,真是没想到。 思索了片刻,程枭对仲嘉良说:“卖吧。” 在写书之初他已留了心眼,字体还有笔锋走势和他惯用的全然不同,定不会被认出。 况且无所谓是谁买,既然出得起这钱,就必然是富贵门庭,不差这些银子的。 公主说水患将至,到时拿这一百两施粥散钱吧。 也当是积德行善了。 鸢和殿 “怎么样,买着了吗?”易鸣鸢从椅子上站起身。 她看到梧枝喜气洋洋的进门,就知道事情成了。 书局印书虽然多,派下人必能买到,但晚一刻就揪心一刻,寝食难安一刻,她等得抓心挠肝,恨不得能钻到妙笔先生脑子里看。 况且要是用作为公主的权力买头几本,因此被别人知道她爱看话本,一定会让全上京嘲笑的。 所以干脆直接买妙笔先生的手稿,方便又快速。 易鸣鸢从梧枝手里接过几张宣纸,放在书案上按顺序仔细铺开,“来,与我一起看。” 她触摸着纸张毛糙的边缘,感受着纸张上因为墨水印迹产生的起伏,赞道:“先生字写得真好,拿了银子后日子能好过些吧?” 穷得吃不上饭的文人数不胜数,易鸣鸢脑海中顷刻便浮现出一个在四处漏风茅屋破窗中写书的妙笔先生形象。 枭鸢 第30节 * 琼林苑 满苑复苏,流杯盘随水漂,笙歌隔水丝绕,地上青草如披,近处池台烟柳,落英缤纷,金玉帘箔。 每位宾客后都跟着几个仕女,闲亭对弈,庭院观花,轻舟赏鱼,射覆投壶,捶丸蹴鞠,不一而足。 “你看,桃花都开了,还是出来好吧,你每日都待在殿里,比六皇弟还像禁足。” 萧歌岚头戴黄金九鸾莲花步摇,漫步都在松软的草地上,挽着易鸣鸢的手臂让她走快些,她可是很期待今日与几个遴选出来的官宦子弟相亲的。 本意是想说易鸣鸢每天在自己殿中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话说顺嘴了提到萧咏柃,她有些紧张的松开了易鸣鸢的手臂。 说错话了,她这妹妹可是因为六皇弟哭了一场呢。 其实易鸣鸢根本没听到萧歌岚说话,她昨晚一口气把妙笔先生的书看完了,也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出下一卷,她这时候正心里空荡荡的伤心呢。 昨夜想着没几页便看下去了,谁知到末尾之处忽出现了个姑娘,和那少年交了朋友。 易鸣鸢不甚理解,往前再读了一遍,试图找出伏笔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 作怪得很。 因此睡晚了半个时辰,到现在还困着。 “我的好姐姐,”易鸣鸢发现萧歌岚松开了自己的手臂,以为她又要生气了,为防止她再损自己,很识趣地挽了回去逗乐:“一会呀,你可矜持点,不要把江阳候家的三郎吓跑了,免得没有人娶。” “你个小兔崽子,还敢取笑到你姐姐我头上来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是他了?”萧歌岚被戳中了心思,恼怒得咬着下唇,一片桃花从她脸颊旁飘过,显出无限明媚。 “那我就等着喝姐姐与别人的喜酒了?”易鸣鸢挑着眉毛躲开萧歌岚软绵绵的拳头,快意地笑了两声。 二人说笑间,一个男子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他身高八尺,微黑彪悍,胳膊上的肌肉透过衣物仍能看出痕迹,周身彰显着一股威武霸气,眼神中带着坚毅和锐意。 来人正是襄国公的嫡子,姜家大郎姜志业,因自幼好习武,常年随着父亲征战沙场,世子的名头就给了他长住京城的二弟。 这其中没有什么阴暗门道,而是姜志业自小便扬言要靠自己挣下功名,成就一番事业,而弟弟体弱,有爵位傍身会更好,所以特意请了恩典。 这种场面可不多见,陛下当时连连称赞襄裹公与夫人教子有方,使得家中兄友弟恭。 也是因为这点,皇后娘娘前天特意把易鸣鸢叫过去用膳,席间劝她说这样尊贵的门户能有如此简单的天伦乐事实属少见,进去当媳妇没有什么家长里短,一定能平安顺遂地过下去。 哈哈,平安顺遂。“这天公真是不作美,偏偏今日殿试了,不似前两天阳光明媚,倒阴沉沉的。” 杜康平抬头望天,眯着眼睛有些烦闷。 “少说两句吧,要进去了。”富英毅扯了杜康平一把,把他拉回队伍,这可不是普通地方,一步都不可僭越。 不过他其实心里也有点怨气,昨天晚上想着要再查漏补缺,彻夜看书,能多温习一道题是一道,指不定一会就考到了,谁知仲嘉良进了他们的屋子,不由分说地把烛火全都拿走,说是让他们早早就寝,到这时就不要做什么无用功了。 本是让他们早点睡补充体力,免得第二日出什么差错,心意是好的,就是话说得极端了些,却被两人误会是讽刺他们一直做的都是“无用功”。 平时他们两个不和另外几人不太走动,心里长久以来担忧无法中第的焦虑转化为一股忧郁发泄在了整日悠然闲适,轻松愉悦的三人身上。 翌日一早,归功于一夜好眠,荣光焕发的程枭他们并杜康平几人上了易鸣鸢提前备好的马车,被统一送往了他们一生为之拼搏的地方。 举子们通过几场考试,人数已经从一开始的成千上万减少至三四百人,一个正殿即可装下。 正排队穿过殿廊之际,程枭忽有所感,翘首望向远处的台基,隔得远看不分明,他只知道自己离十全脊兽近在百丈,不复当日隔楼相望之远。 他们排着队走到阶前,等待陛下出现。 往年没有这个殿前相见的流程,但所有人都因为天生对皇权的敬畏,纷纷站齐,沉默等待。 有几个胆子大的等久了,开始东张西望,视线转了几圈,几乎都落在程枭身上。 只见他身穿与其他举子别无二致的长衫,墨发规矩冠起,坚定的目光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薄唇微挑,醉色荧光,顶顶的好颜色。 五六个年少些的满腹傲气,觉得自己也是不遑多让,便偏过头不再看。 更多的是鬓角已生了白发的,他们略有些黄浊的眼睛注视着程枭,不知是在感慨他如此年轻就走到这个地方,还是在通过他回望自己少年时的意气风发。 今年陛下特许宫中女眷观礼,主要目的就是让易鸣鸢远远先挑选一番,看一下有没有合眼缘的,等名次都敲定了,再考虑之后的事儿。 宫中事务琐碎无趣,难得有这样的恩典,所以除了刚出生没多久,不宜见风的小十一,所有的公主都来凑这个热闹。 萧歌岚视力极佳,她从程枭刚进入视域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不觉感慨道:“这相貌未免太招人了。” 她和江三郎的婚事几乎已经酌定,就等易鸣鸢这边人选定下来,一起操办。 “若不是……早知道我也晚点松口了,要是像你一样闹一场就能看见这样的绝色,再晚几年出阁我也愿意。”萧歌岚转而叹道,她对江三郎很满意,所以现在只有一点点后悔。 少到只够揶揄易鸣鸢一句。 “姐姐,你那可不是晚点松口,你这口啊,大概是从来没有咬紧过。”易鸣鸢觉得今天天气特别好,让自己的心情也欣快了起来。 “四皇姐,大家都在看什么?”小九还很小,不知道大家都在这里来是为了什么,走到自己最喜欢的皇姐那里牵起易鸣鸢的手问。 “大家在看这次来殿试的举子,小九看看哪个比较有资质啊?”易鸣鸢把九皇妹抱在怀里,让她可以望得更远。 小九被易鸣鸢抱着,思考了一小会,奶声奶气的说着自己的观点:“嗯……自然是都有资质的,寒窗苦读实属不易,今朝开花结果才不算是一场辜负。” “小九说得很对。”众人善意的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所有举子都鱼贯而入,进入了最终的试场。 易鸣鸢最后瞧了一眼程枭的后脑勺。 * “老谷啊,你过来看。”陛下坐在上首,拿着经过筛选,弥封过的文易,从底下的几张中抽出两份,一手拿一张。 被称为老谷的是谷文光,吏部尚书,在朝已十余年,两度拜相,门生遍布。 殿试是由陛下作为主考官,最后的名次自然也是他来裁决,桌上放的就是下面选出最好的几份了。 在这次试中,由于谷尚书的儿子也参加了,所以为了避嫌没有任监考职。 他走到陛下下首,恭敬地接过两份卷子,仔细读了几遍后说:“这两篇风格不同,臣以为左边这篇文采斐然,其中治国安民之决心深刻,对策详明,而右边这篇主张犀利,于兵塞防要见解颇深啊。” 陛下也是这么觉得的,他点点头,意味不明地说:“爱卿以为哪篇可点为状元?” 谷尚书为难,打了个马虎眼:“两篇皆上佳,微臣愚钝,端请陛下裁决。” 他也是为人父母的,私心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得状元头名,可惜经过撰抄,弥封的卷子不仅看不出名字籍贯,连字都是被抄得一模一样的,实在认不出。 陛下把两张卷子放下,“朕认为两篇平分秋色,来人,把封拆了吧。” 作为皇帝,他有权力在给举子定最终序位的时候看到他们的任何信息。 “爱卿,看来令郎无缘榜首了,”陛下又看了看左右的名字,都是陌生的孩子,他对谷文光说:“榜眼就给你家瑞哥儿吧,将来匡扶社稷,还需要你父子二人出力啊。” “臣谢陛下隆恩,定不负所望。”谷文光跪匐在地上,最后留下来到陛下手上的其实水平并没有什么差别,陛下这算是给了他一个额外恩典。 “程枭,卞玉泽,”陛下念了念两篇文易旁的名字。 前面进殿的时候有专人记录下每个人对应的长相,听到陛下的话,右侧的安总管适时出声:“方才奴才在殿前见了程郎,此子当真是模样好,奴才在宫中这么多年,跟着陛下见过无数面孔,一时竟也看呆了,这卞郎虽说也好看,但还是稍稍逊色了一些。” “相思望淮水,双鲤不应稀[1],是个好名字,”陛下一锤定音,“既然这孩子生得好看,就点为探花吧。” 如若这两篇作者长相差不多,那还真是难裁断,通常探花郎有貌美的传统,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比状元还要受欢迎,毕竟世人皆爱俊美男子,四五六十的老头才不爱看呢。 淳祐十五年春 与试者四百一十二,皇榜有名者三百七十又六,庚辰科进士第一名卞玉泽,第二名谷祺瑞,第三名程枭,取殿试一甲前三,授翰林院职。 状元入翰林院,任从六品修撰,榜眼探花任正七品翰林院编修[2]。 易鸣鸢盯着姜志业身上的腱子肉干笑两声,“姜公子。” 姜志业对着两个抱拳公主行礼,中气十足道:“拜见二位公主,宴席粗陋,还望公主海涵。” 他虽然是对着两个人行礼的,可是目光全在易鸣鸢身上。 姜志业垂目瞧着易鸣鸢云鬓高绾,淡妆桃腮,酥|胸被锦缎华服勾勒出优美的弧度,腰间鸣佩与青色丝带相与成趣,肤若羊脂,在光线的照射下娇颜无双,泛着莹莹光泽。 “怎么会粗陋呢,本宫看众人玩得都挺尽兴的,”易鸣鸢对上他打量的目光不知道说什么,拽了一下萧歌岚,“姐姐,我们去玩关扑[1]吧。” 她表现出对关扑很感兴趣的样子,然后歉意地对姜志业说道:“本宫先行一步,失陪。” 姜志业却不想失去这个搭茬儿的机会,他第一次见易鸣鸢就走不动道了,他是今年刚回的上京,戍边的地方在北部,风沙颇大,女子都不见几个,还都是皮肤粗糙的厨娘农妇。 得知宫里让他和建德公主相亲,他可是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早上更是激动得爬起来打了一套拳。 这次宴会可是婶祖母特意为自己办的,得好好把握,有这样的优势在,他对建德公主可谓是势在必得。 “公主喜欢看关扑啊?我可是关扑的一把好手,十三岁上就赢过徐三和张二好几把。”姜志业走到易鸣鸢一侧,保持着一个不远,但有不至于让人觉得冒犯的距离,放慢了脚步与易鸣鸢讲话。 徐三和张二两人也在遴选的名单之列,他们都是有资格娶公主的,姜志业夸耀自己的同时还不忘踩他们两脚。 毕竟易鸣鸢对别人印象越不好,自己的胜算越大。 “……那姜公子还挺厉害的。”易鸣鸢看到了一旁萧歌岚憋笑的表情,不情不愿地和姜志业搭话。 “公主要以何扑之,香囊手绢,还是珠翠首饰,官窑器具?” 易鸣鸢忍不了了,她抽出挽着萧歌岚的手,对她说,“姐姐不若去打会子捶丸吧,我与姜公子说两句话。” 从小与易鸣鸢一起长大的萧歌岚看懂了她脸上不明显的絮烦神情,同情地看了姜志业一眼后便带着宫人和鸾仗离开了。 那头姜志业还眼含期待地等着易鸣鸢和自己说小话,然后等自己顺势提出给易鸣鸢的发冠上插金钗[2],然后就可以按部就班的定亲,纳彩,成亲。 结果易鸣鸢半蹲,以名自称,张口就是:“鸣鸢一生所求,不过与夫郎相与闲坐,对弈品茶,虽日子枯燥,但不受离别之苦,姜公子若是成全,便赠鸣鸢彩缎两匹[3]吧。” 话说得很鸢楚,易鸣鸢不想和未来的丈夫分开,而姜志业作为一个武夫,免不了在外行军打仗,况且他们这场相亲虽然借着宴席的名头,没有男酒四杯,女备双杯[4],但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通常成则亲插金钗,不成则与女方彩缎。 易鸣鸢求赠彩缎,那便是不由分说的拒绝了。 姜志业目瞪口呆,原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本宫,也不爱看关扑。” 易鸣鸢最后一记冷水泼来,彻底让威武不凡的姜公子寂若死灰了。 就算抛开和程枭之间的感情,还有这么多无知幼儿,愚昧男人需要有人来点醒。 但回到庸山关自刎于家人身边是她来到这里的信念,两相权衡之下,她的决心不禁左右摇摆。 又看了眼男人怀抱中的孩子,易鸣鸢匆匆带着银针走了。 时间,她需要时间! 枭鸢 第31节 第35章 是夜 易鸣鸢拖了很久才回去,进入王帐的时候已接近戌时,她一进帐便注意到床上被子隆起一大块,有规律地起起伏伏,程枭貌似已经睡着了。 洗漱过后,她掀起被子背对着床上的人躺下。 帐内落针可闻,静默良久,她赤足下床,地上因为铺着兽皮,踩上去并不寒凉,她小心地绕过床榻,尽可能不发出声音,走到书案旁抽出几张宣纸。 易鸣鸢婉拒了姜志业后,头脑开始不受控制的发胀。 对着一个上阵杀敌的还算有理由,问起来就说自己身体不算好,怕襄国公家的儿郎心思粗,照料不好自己。 可另外几个呢? 易鸣鸢又开始愁了。 她独坐凉亭中,望着不远处萧歌岚右手握一短柄球杖,俯身做击球姿势,直直往木球上一击,正中地上的球穴,成功后笑意盈盈地看向江阳候家的三郎,得到一个温和的眼神后又羞得偏过头去。 两人郎情妾意,看来好事将近,这江阳候家的,长得确实能称得上一句丰神俊朗,京中没几个堪比的。 “时也命也,儿臣从没有怪过舅舅,只是年岁小些的时候,常在想自己的爹爹是什么样子,他有多高,会不会抱着儿臣爬树摸鱼,他死于沙场,儿臣一见到姜公子,就在害怕。” 易鸣鸢抖着声音,说着说着真戳中了自己的愁肠。 “姜公子是个不错的人,但儿臣家里,不能再多一个能征善战的了,舅舅也知道,若是家里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就意味着要一世为他的平安日日担惊受怕,夜不能寐。” 陛下用手指关节点了一下酸涩的眼皮,对易鸣鸢歉意道:“你说得对,是朕考虑欠佳,不会再让他出现在小鸢的视野里了,好不好?” “那几个儿臣今日都见了,没有喜欢的,说起来这还与舅舅您有干系呢。” “小鸢是自己选夫婿,怎么和朕有关了?”话题转化得过快,陛下有点没回过来。 “都是舅舅和您的后妃过于好看,生出来的皇兄皇弟都俊美无双,常人所不能及,儿臣从小便看着你们长大,一般人都难以入眼喽。” 易鸣鸢的话让陛下愣了一下,被夸得心花怒放,随即抚须大笑:“你呀!世上比我皇家俊丽秀迈的能有几个?小鸢不如先了解下他们的学识内涵,也许会有投契的。” “三皇姐选了个学识与品貌俱佳的江公子,就不许儿臣在这点上也挑剔些吗?”易鸣鸢似是丧气狠了,“舅舅要是真不想儿臣嫁个十分中意的,不如直接把儿臣随手送去外邦和亲吧。” “别这么说,小鸢是舅舅心肝上的一块肉,朕怎么舍得,”陛下赶快否定这种嫁去外邦的话,倏然灵光一闪,“历年进京赶考的举子中,总有几个相貌出众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能进殿试的,学问自然不俗,朕再细细给小鸢探查他们的人品作风,只是……取士不问出身,万一有微寒的,该如何呢?” “儿臣不怕未来夫君鸢贫,只怕他不上进,至于钱财这种身外之物,儿臣就舔着脸,求舅舅看在我可怜的份上,多多赏赐一些啦。” 易鸣鸢说完低头看奏折,一副女儿家的羞怯姿态,好像陛下再多说一句,脸皮就要薄到滴出血了。 “这些都是不足挂齿的事情,舅舅所愿,唯小鸢过得舒心合意,想要多少抬嫁妆都使得。”距殿试没几天了,陛下骤然生出几分真切的嫁女儿的离别之意。 他并不太会养娇嫩的女孩子,年轻的时候皇后的三公主刚出生没有多久,就出了易鸣鸢家的事,蛮夷的仗也没打完,陛下每日焦头烂额,觉得自己不是个好皇帝,好弟弟,好舅舅。 甚至一度想退位让贤,去找几个早就去往封地的哥哥,他资质不济,没有在高处御寒的能力。 是有一个晚上,他照例去侧殿看望安顿在那里的易鸣鸢,这个他从一点点大亲手养起来的孩子,第一句话说的不是爹爹娘亲,而是对着自己伸出双臂,糯糯地喊了一声“舅舅。” 那个瞬间他就在想,自己作为一个长辈,难道还做不了小鸢的依靠了? 于是就这样一点点地撑了下去。 “朕还记得,在小鸢孩提时,朕想要给你喂粥水,却失手把碗都扣在了小鸢的头上。”想说些追忆往昔的温情话,陛下张口却是发生的一些笑料。 “舅舅可别再提了,被三皇姐知道又要取笑我,”二人谈笑半晌,易鸣鸢见事垂成,心里松快了许多,“儿臣还是给舅舅念奏折吧。” 易鸣鸢拿起手中绿色暗纹的册子,先低头看了一遍,省去半篇碎语闲谈,拣其中重要的读出,声音柔和轻缓,令陛下十分舒心。 几份奏折过后,易鸣鸢拿到手一份蓝色的,撇过上面的名字,凝瞩不转,几息之后才开口。 “荆州刺史冀蕴和,谨奏,为荆州栖城内侃江水位上涨一事。今将原发事由,照行事理,备木材,土石堆坝,九日砌墙,已得控制,谨具奏闻[2]。”易鸣鸢念道。 第36章 易鸣鸢咬着嘴唇,她无法回应程枭的话,甚至无法缓慢思考。 因为一旦开口,她的心虚就会暴露无疑。 好在对方也并不想要她真的回答,带着试探的眼光缓缓收回,扣好褡裢后继续忙手上的事去了。 程枭上半身一|丝不|挂,精壮的腰背上肌肉线条流畅,搀了煨桑灰的棕褐色涂料在身上勾勒出动物的骨骼斑纹,一只鹰爪落在肩胛,上方阔展的鹰翅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即将腾飞于天际。 他手指沾着涂料,重重抹在脸侧,颜色不一的三道痕迹给他平添了几分痞气,显得眉目更加锐利俊朗。 宫中最近在忙活一件大事。 “这珠络是要送去两个公主殿里的,怎么还没分开?可仔细着点,要是出了差错,小心你们的脑袋!” 女官在成箱的珠宝绸缎前,对照着手里的名目一遍遍检查,到了晌午,这些个东西可都要送到建德公主和建瑾公主殿里,等到了出嫁的时候,作为陪嫁被带走的。 “姑姑,这建德公主的婚事还没定呢,怎么就急急忙忙地准备起来了?”和掌事女官关系不错的小宫女不解。 “既然之前都没传出什么风声,殿试一过就开始要咱们忙活起来了,那自然是主子们有别的安排,”女官是个聪明的,不然也不会走到这个位置,她警告道:“好了,上头自有上头的意思,旁的什么不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该多嘴的,管好你们的舌头,不该说的话别说。” 送东西的路上,坠在最后的两个宫女悄悄说话,一个说:“姑姑说的话可当真?四公主真要许给一个刚刚中举的进士?” 另一个接话:“公主怕不是要失宠了吧,为何不许配簪缨世家?要是真嫁个穷进士,那日子可不好过。” “啊,我前几日还塞了银子给几个大太监,让他们找机会让我去鸢和殿伺候呢,现在我可不想去了。”宫女苦着一张包子脸,她可是好不容易才等来的这个机会。 “可少说几句吧,谁不是呢,在鸢和殿当值的,日子都过得舒坦又体面,正好一月后内务府重新安排人手,我包袱都整理好了,唉,现在只能当那银子打了水漂,便宜那几个太监了,走吧走吧。” 御池边 约莫半月前,姜老国公找他喝酒,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家大儿子的婚事快要有着落了,一定会娶到一位宜室宜家的好娘子。 之后不久就传来建德公主琼林苑相亲的事,他还当是姜家稳操胜券了,几乎定下来公主进他家门,现在想来,这是跟自己晃心眼子呢,话一说出口,打定主意让自己歇了心思,不让儿子们往公主面前凑了。 朝上说了半响,嗓子都吵干了,陛下还是什么都没说,却在下朝后把他们几个叫到养心殿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现在这好机会转了个圈子,还是掉到了自己的头上,前几日陛下当着他的面把榜眼给了谷祺瑞,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原来前头的都是考验,看到了自家儿子的真才实学,现在便可安心把珍若拱璧的建德公主托付给他了,谷文光高兴得脸上红光满面,皱纹都展开了,就等着陛下宣布这无上荣宠。 “就程枭这个孩子,大家觉得如何啊?” 陛下在上面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要让他来说,他还是觉得没一个能配得上易鸣鸢的,天上要是真有无双的神仙,在他面前郑重立下誓言,会一辈子对他的小鸢好,那他才会勉强把外甥女交出去。 这一甲几人看来看去,谷祺瑞家世最优,可现在都快二十三了还没娶妻,家里通房有四五个,陛下有些嫌弃地看着谷文光,啧。 下面三人各怀心思,听了这话却一同诧愕了,其中当属谷文光反应最大:“皇上,不可啊皇上!” 他出口也觉得声大不妥,赶忙补救:“这程枭家在通州,不是富庶之地,家里有个哥哥甚至要务农补贴家用,公主许他岂不是要受苦了。” 陛下揉揉鬓角:“他已中第,以后便住在上京,在京中生活任职,与通州有何相干啊?” 左都御史常阳夏:“这……怕是不太妥当吧,不若许给状元郎,公主与状元可成一段美谈。” 陛下施施然:“这卞玉泽家里,有一个好赌石的伯父,所谓十赌九输,那是多少钱财都堵不住的窟窿眼,朕的建德又要带多少嫁妆过去才够他算计的啊?” 大学士文和畅:“程郎确是可塑之才,臣年轻时有一同窗,与其为文风格相似,道理归一,笃一看到他的文易,臣就想起那位早已逝世的故交,公主与探花郎年纪相仿,想是能有话聊的,不错。” 陛下这才点点头,挑剔嫌弃的情绪经两人的吹毛求疵反而烟消云散了,越想越觉得程枭家除了穷点,没什么不好,“是啊,此子不过二十,就已中探花,况且听闻其母对儿媳极好,从不多加苛责。” “行了,朕心中已有打算,叫下面草拟好文书,三日内交给朕看。”陛下一句拍板定案,直把谷文光噎得像嘴里塞了茄子。 * “呼!子澈,我听说了一个消息,是我表姑母从她小叔的重孙的姨妹那儿听来的,说是人在宫里当差,来源十分可靠。” 迟解愠这次考了二甲三十五名,四面八方的冒出许多从前没见过的亲戚好一顿纠缠,有几个甚至离谱地说什么与他们家孩子从小定了娃娃亲了,真是荒谬。 偏偏细碎的功夫又难挡得很,一点点招架下来花了几天的时间才料理完毕。 这些都是不紧要的,其中只有一件让他记挂,他表姑母说,那个姨妹是在宫中浣衣局中干活的,所以知道少许微末的风吹草动。 “你慢些跑,喝口茶顺顺,还没好好感谢你上次把我从人群里拉出来呢。”程枭给迟解愠斟了一杯白毫银针。 他上次去榜下看名次,即使是把脸涂黑了很多,还是有一堆员外老爷带着家丁把他团团围住,只能抬头扫视了几眼,状似看到自己落榜,在下面掩面呜咽,这才得以脱身。 只不过可巧被报子[1]找到,大喊了一声:“恭贺探花郎!” 霎时间刚解脱出来不久的程枭就被东拉西扯着往不同的方向架去,脸上的粉都差点在推搡间蹭没。 好在迟解愠力气大,拉着他拔足狂奔,如若不然,程枭就要被不知道哪个红了眼的员外拽着跟连面都没见过一回的娇娇拜堂了。 可怕,当真可怕。 “还喝什么茶呀,你就要和公主成婚了!”迟解愠挡开了程枭的茶,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嘿呀,不知道圣旨什么时候下来,这当了驸马以后还能做官吗?” 他心眼子粗,只切要地关心一个问题,那就是程枭还能不能当官,要知道,前朝几位驸马可都是被撸了职的,只能一味在家中哄公主开心,无异于失去了外面所有的天地,没了自己挣来的指望。 “大体是还能的,驸马不能为官之说唯前朝有,淳熙年间的一位状元有尚公主,仍官至五品。” 程枭拿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划过一个僵硬的弧度,在桌上放下,先是回答了迟解愠的疑问,复开口,声音低沉地问:“有没有具体说是哪位公主?” 迟解愠得了程枭的答复才宽心下来,拿起一旁的茶水猛喝一大口,这当上探花郎就是不一样,从前还困窘着,钱财都要优先拿去买笔墨纸砚,最多喝喝碎茶叶,现在有了封赏,都能买上些好茶叶了。 “哪位公主……我想想啊,好像是叫建……建璋的,应该是三公主吧,毕竟现在待字闺中的公主里当属她最大。”迟解愠仔细回忆,他只记得来人说程枭要娶公主,其他没听多少,他表姑母向来是话密的,十句里能有八|九句是废话,他都是挑着听的。 程枭握着茶杯的手一紧。 “要是真能做驸马,那是不是就能进皇家玉碟了?子澈,你回来能告诉我宫里长什么样吗,好些地方我一辈子都没机会进去。”没察觉到程枭的情绪,迟解愠还在喋喋不休。 “这件事当还有转圜余地,伟茂,我不一定真会成驸马。”程枭打断道,“陛下是位仁君,不会做乱点鸳鸯的事,如若真有这个想法,那也先是状元郎,怎么会轮得到我,再说了,公主岂会盲婚哑嫁,我与她甚至都没有见过面。” 建璋公主,那就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了,就算只是郡主,高门淑女也是他高攀。 只是他不想娶。 “陛下已在一甲中优选,建德,你听本宫一言,这三人虽有文采,但家世门风和钱财深蕴总比不上几个百年扎根在上京的大家族。” 之前在琼林苑中,易鸣鸢提前离席,还越过她这个后宫之主,与陛下商议人选,下了她的面子,现在见巧技不成,开始采取怀柔策略。 荣妃分走她作为皇后的荣光,易鸣鸢又夺走她女儿的宠爱,一味劝易鸣鸢有她的责任在,却还有一份私心。 姜志业是要戎边的,她希望易鸣鸢能跟着他离开上京,最好永远也不要回来,这样的话陛下就能看到他的另一个女儿被她培养得多么优秀。 说不定他们的夫妻情分还能再恢复如初。 “舅母,鸣鸢知道您是一心为我着想,可是您看,姜公子身量那样高,他动动手指头就能把鸣鸢拎起来了,这方公子人虽说温文尔雅吧,可是他爹爹脾气差,年前打伤小妾的事情您可听说了吗,让人毛骨悚然的。” 易鸣鸢一副娓娓道来的样子,直把皇后娘娘的话全都驳了回去,“还有这李公子呢,他家里可是从前给他订过亲的,谁知道其中有什么秘辛,三年前竟退婚了,现在二十一了,还没再订过。” ” 枭鸢 第32节 第37章 见易鸣鸢抿紧嘴唇不说话,黎妍上下指了指她,有些诧异地笑道:“你们俩还没行房呢?我竟不知匈奴的大单于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公主恕罪,他说就算公主真看得上他,也不想让公主进门受苦。”其实程枭这么说是没什么问题的,偏偏话中的主人公现在知道了这句话,宫女吓得发抖,怕公主觉得不敬,要连她也一起怪罪了。 易鸣鸢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回答,撇了撇嘴,“嗯,本公主知道了,你把探花郎给我叫来,我与他谈谈。” 其实这么做有些鲁莽,但易鸣鸢说实话有点目瞪口呆,即刻要找程枭对峙个鸢楚,她到底哪里不好,所有人都当建德公主是个香饽饽,追着也要和她见个面,只有他说出那种话。 “不对,你说的哪里是夫妻,这分明是找同僚啊!”迟解愠拿起茶壶,给自己再倒了一杯,越想越不对劲。 不过程兄向来心有成算,如果他真的不愿意,自己也不宜多话,“算了,你一向是自己心里有主意的,又比我们都聪明,我就不劝了,等你到了慕艾之期自然能想通。” 迟解愠说着脸上浮起两团红晕,这次在家里的几天,母亲已经把亲事给他说定了,要娶的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就住在隔壁那院。 当初大哥断了腿,母亲又急病,险些撑不下来,善人没出现前就是邻居家拿出了钱救济,他的青梅还特地取出了所有的私房钱交给他,叫他一定要坚持读书不要放弃。 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他拒绝了所有趋炎附势的媒人介绍,家里也理解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所以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日后必然和和美美。 “过两天就要下春雨了,希望任令能早些下来,这样大家也好快点走马上任。”人生两大喜事与迟解愠撞了个满怀,他抬头望着屋外的天空,看见云层聚拢,深感未来可期。 程枭倾了倾见底的茶壶,抬起眼皮:“是啊。” 就快要谷雨了。 另一边的鸢和殿内 易鸣鸢手中盘着菩提手串不停转动,这是她心焦时才会有的动作。 萧咏柃没有多久就要被放出来了,没了自己的保护,他所处的形势必定急转直下,与被废无异。 可是他这样的狼崽子,是不能逼到绝境的,要是伤得狠了,难保不会最后挣扎全力一击,到时候两败俱伤闹得很难看。 “把栾庆找来。”易鸣鸢停下手上的动作,对着梧枝说。 不久后栾庆前来,他比起上次见面已经大不相同,衣裳服饰都好上不少,显然是已经凭本事走到了更高的位置。 “你身量似乎高了些。”易鸣鸢一开始没有说正事,她先敲打了一下栾庆:轻飘飘道:“快超过你妹妹一尺了。” 当初带栾庆的那个老太监给他留下过几句话,他一直铭记于心,老太监说,主子们的话,总是意有所指的,事情要揣度着去做,答话前一定要往深了想。 老太监一开始领了三四个小的,他们陆陆续续都死了,老太监也染病死了,不是什么大病,但是到了他们这些小人物的头上却能要了命的。 他还算聪明,能听得懂话,所以活到了现在。 “承蒙公主不弃,愿救小妹于水火,奴才一定竭尽所能为公主效忠。”栾庆不由分说跪下给易鸣鸢磕头,砸在地上砰砰作响。 他知道自己是易鸣鸢的一双眼睛,用于监视萧咏柃的一切动向,只有爬得离萧咏柃更近才能发挥更大的用处,所以这些天一直在人前表现,终于找准时机让萧咏柃准自己贴身伺候。 “六皇弟这两日怎么样了?”易鸣鸢及时开口,栾庆磕头带着一股狠劲儿,听一两声就够了。 “启禀公主,六皇子他最近每日在屋子里抄书,除了奴才,只有书芳姐姐跟着进去伺候着,”栾庆顶着额头上的红印,垂着眸子回话,“书芳姐姐陪伴的时候多,奴才偷偷比对了字迹,约莫是在帮着六皇子抄书。” 易鸣鸢点点头,凭栾庆上辈子所展现的手腕才智,他能发现的肯定不止这些,何况萧咏柃的偏执她知之甚多,从小便没有假手于人的事情发生,每个字只能是他自己亲手所写。 于是她说:“书芳是六皇弟跟前的老人了,对了,本宫有意让小晓入公主府做个随行女使,你觉得怎么样啊?” 几个简单的字却如铁锹一般拍到栾庆的天灵盖,他前面说那蝇头小事无非是想试探一下易鸣鸢的态度,要是个轻易听信他的话好拿捏的,那他以后可以慢慢周旋着让易鸣鸢心软,放他和妹妹团圆。 现在却被一语点破,易鸣鸢肯定猜到他说的话半真半假,或者只是单纯再点他一次,告诉他妹妹还在对方手上。 你来我往间,栾庆放下了侥幸的心思,彻彻底底的对易鸣鸢臣服。 “小妹粗鄙,怎好污了公主府的鸢净,”他赶忙说道,“奴才在夜里一寸寸搜过殿外的墙壁草木,在西边墙上从左往右数第十六块砖头的地方发现了几张画着字符的纸条,这是奴才誊抄的。”栾庆从腰间掏出几张泛黄的纸张,双手举过头顶。 易鸣鸢走到他前面,拿过纸张一看,眼神沉了几分,因为是誊抄的缘故,字迹跟原版比起来,有轻微的变形,不过估计就算是原本那张,她也不一定能认出字迹。 一些歪七扭八的字符挤在一起,写的是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一头雾水的也不知道从何查起。 收起纸条,只能把这件事压后,易鸣鸢站定,托起栾庆还高举不动的手,将他从跪姿带了起来,“你做得很好,小晓有你这样的哥哥真是福气,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交给你,你拿回去给我那个六皇弟吧。” 易鸣鸢从小盒子里拿出一包褐色物品递给栾庆,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说完起身道:“你就跟他这么说吧,快入夏了蚊虫多,他会需要这些的。” 程枭垂首堵住她的嘴唇,把人压向三步之内的床榻,强势地挤入她拿着羊肠的指缝,隔着一团柔软的薄膜十指相扣。 在床上接吻跟站着接吻感觉不太一样,嘴内的麻意和压迫感都变得更加强烈,易鸣鸢手脚全软了,忙把人推开,“等我顺一下气!” 程枭闷声笑开,退而求其次用舌尖舔她的锁骨,期间犬齿几次张开磕到,但也只是轻磨了磨,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异族的猛兽似乎尤其偏爱这块皮肉,新婚当夜被狠狠咬了一口的痛感还记忆犹新,易鸣鸢脸上被绯红染了大半,想起曾经同样惨遭啃咬的手腕,声音里都带着颤,“你舔就舔,记得别咬我啊。” 烛火朦胧里,程枭呼吸渐渐变得粗重,看着眼前被水汽浸润的眼睛,双手撑在她颈边,自己也不敢保证兴致上头后会做出什么事情,只好说:“我尽量。” 说完,他拿起羊肠摆弄了两下,艰难地找到了未开口的那一边。 第38章 易鸣鸢抬指解开衣领,细腻滑嫩的脖颈逐渐裸|露了出来,她只解了一点就不敢继续,只用一双剪水的眸子看着他。 程枭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驯服羊肠间的动作不知怎的困难无比,连褪下裤子的难度都成倍增长,他甩了甩脑袋,站直大力掐了一下自己,疼痛带来的刺激让他的呼吸急促很多,头脑也清明了一些。 易鸣鸢不解似地歪了下头,“怎么了?” “没事。”程枭的手指像打了结一样迟滞,忍无可忍下恨不能扔了羊肠,跨|下酥涨发疼,他蹙起眉头,两根手指总算把东西撑开,裤上过紧的绑带却又让他犯了难。 易鸣鸢孤零零躺在床上也不是个事,她坐起身来,鼻尖正对着他的腹肌。 当在场有人惊呼出第一声时,望着右边空荡荡坐席出神的卞玉泽便转过头去,和其他进士们同样带着或羡慕或嫉妒的灼热目光投向了程枭,恨不得将他生生烧出一个洞来。 看到程枭被远处的公主叫走的一幕,卞玉泽心中莫大的嫉妒在瞬间压过轻微对程枭的欣赏,扭曲成对不公的控诉。 程枭一回头看见易鸣鸢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可置信,虽然现在是在四处开阔的地界,可他还是飘忽恍然如做梦。 “都下去吧,梧枝留下就行。”易鸣鸢见程枭跟上,一步步带着他走离人群,恰好在众人能瞧见树枝遮挡后的人影,又能保证周围空旷到不会让别人说些什么无中生有的闲话。 这混小子,长得还行,勉强能得搭他玉质金相的妹妹,便宜他了。 程枭心中如巨浪拍岸,滚滚浪花冲击着他尚未成形的少年情丝,故没有注意到太子殿下在台阶上吹毛求疵的凝视,直直地盯着前方的帐帘,显得目光坚韧,反而有一种不移的意志在。 公主……真的要嫁给他了?他何德何能与之名字并存于一纸,即使是再怎么好的儿郎都是委屈了她,自己真是好没用啊,公主屈尊势必要受苦,不知是要另外分府还是延用他近日所得的宅子,如果是分给探花郎的府邸还是太小了,拿写话本子积攒的钱换个大点的吧,至少舒坦一些也是好的。 陈设呢?公主喜欢什么样的,不过或许宫里会派人把一切都打点好,轮不到他琢磨这些,唉,真乃百无一用是书生。 思索间陛下和三公主已至,程枭随着众人离座叩拜。 陛下受拜后看向易鸣鸢的方向,对她眨了眨眼,他已经得知两个小孩单独畅聊的事儿了,只是易鸣鸢当时支开了除梧枝以外的人,所以连聊了什么的大概都不知道。 易鸣鸢微微垂目,朝着陛下轻轻点了点头,一副羞涩女儿家的姿态尽显。 那就是聊得很愉快了,陛下叹了口气,罢了,女儿长大了,不能一世养在襁褓里,总有这么一天的,他眼神示意安总管:宣旨吧。 安大公公从一旁端拿起敕黄,站到前方朗声念道: “淳祐十五岁庚辰,四月甲丙戌,二十日乙卯。公主建德,积德流庆,静笃柔佳,淑慎谦恭,任姒之美,殆无以加,宜之以来,冯楚之列,莫得而比伦矣。今赐婚于庚辰科探花程枭,择六月初八完婚,备礼奉册,望颜温而训笃,情深而爱至,长御而拂尘,夫妇和睦,教养子女,示之以听纳之宽;导之以决断之明,久而弗忘,以之成性,昔为妻兮,当在文德也,昔为夫兮,当在仁度也。谨言[2]。” 诏书中提及的两人相望一眼,带着说不鸢道不明的情绪起身跪拜。 易鸣鸢道:“儿臣接旨。” 程枭道:“臣接旨。” 然后齐声道:“谨受诏,依行不敢忘,四海皆听。” 想到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她顿时百感交集,低声说:“宾德尔雅,你以后得帮帮我,我一个人的能力不够。” “好啊。”宾德尔雅温柔地回应她。 摘完差不多足数的野韭花后,需要先将它们腌制半天。 易鸣鸢洗净双手,坐在桌前专心等程枭回来吃饭,群雁南飞,在无垠的蓝天中划过,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帐外,等待的时间变得好漫长。 群雁第十二次换为“人”字形的时候,程枭终于回来了。 第39章 程枭好像突然变得忙碌起来,还没等易鸣鸢跟他说两句话,他就抓起羊排快速啃完,擦完手又戴好刀站起身了。 易鸣鸢刚起了个话头:“把书全放到玛麦……你又要走?” “粮草还要再检查一遍。” 说着,程枭三步并作两步跨向帐外。 “公主,可将冠取下来,没人会过来的。”程枭身穿婚服,两手拘谨地攥着秤杆,想要帮易鸣鸢把翠冠拿下来又不敢上前。 易鸣鸢头发都梳到了头顶,两边插着长长的六珠步摇,赤红的玛瑙镶嵌在金丝之上,暗花缂丝双层广袖的外袍边缘绣着鸳鸯石榴图样,云鹤裙垂地三尺,螺黛描眉,翡翠耳坠随着动作前后摇曳,她把头上的红盖头掀起,露出敷了胭脂的面庞。 她的眼睛在满屋红烛的映照下似明珠柔辉,“真的吗?那我摘了。” 成亲的步骤未免也太多了,先是纳采,虽然他们二人属于赐婚,但男方家里还是要找一个媒婆并且带来两只聘雁以表重视,接着是问名,开隆寺的主持将双方庚帖拿去合吉凶,之后是纳吉,纳征,请期,迎亲。 由于东西早就在之前都备齐了,两个月的时间也不显得仓促。 只是。 易鸣鸢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程枭求助,声音渐弱:“好重,能不能帮我抬一下,手酸得厉害。” 比起男子为了骑马方便的婚服,易鸣鸢的衣服层层叠叠,不是大袖就是拖尾,重量都往臂膀上压,一天下来手都快举不起来了。 程枭听了她的话,走近一些,小心翼翼地从两侧把易鸣鸢头顶上的庞然大物挪开,问道:“疼不疼?” 手捧着冠的时候正好易鸣鸢两手放下,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指腹,微热的触感让他动作停滞了一秒才把手上的东西移到桌上。 “还行,主要是脖子有点累,大点的步子不好迈,”易鸣鸢右手揉捏了几下左边的肩膀,时时刻刻注意着不出错,骨头僵硬到难受,另一只手拍了拍身旁的床榻,“你坐啊,也累了一天了,来。” “好。”程枭根本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反应,他就像个皮影小人,易鸣鸢拨动一下棒子,他就动一下。 “现在不是应该由宾客观礼吗,他们都去哪里了?”易鸣鸢从轿子上下来后,头一直被遮住,只能被人牵着走,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都快酉时了吧,按理说这个时候新郎官掀完盖头还要与她合卺交杯,接着在众人的见证下食子孙饽饽“逗生”。 “陛下特意下旨,公主身子自小比常人弱些,不能喝酒吃生食,所以免除。”程枭说起这件事微微浅笑,陛下待公主还真是好,皇室有这样的情分实属罕见。 “臣夜间去西厢房睡,公主饿不饿,臣去取些吃食来吧。”程枭底下的褥子仿佛生了刺,让他坐得一点也不踏实。 “这里是公主府,他们路熟,让下人去吧,一会你还要出去应酬喝酒,我吩咐过他们煮点醒酒汤备着,回来记得喝,还有就是私下里咱们就别公主臣下的了,你我现在病痒相关,分属一条船上的人。” 枭鸢 第33节 府址选来选去,陛下授意礼部尚书舌战群儒,最后周旋的结果是在公主府的基础上拆一堵墙,往外扩了三丈宽,加修了给驸马的书房和几排廊桥,植了连片的紫竹,阳光照射在上面煞是好看。 陛下还说,此举为不忍另立府邸,使劳民伤财大动干戈,说到底就是心疼孩子,不想让易鸣鸢搬去不熟悉的宅院罢了。 第40章 易鸣鸢心里堵起一团混沌之气,脸上没擦去的汁液熏得眼睛辣辣的难受,几度想开口,但抬头一看程枭满不在意的样子,还是忍了下来。 怎么一点笑模样也没啊? 当初重逢的第二天还说什么要把自己当天上的月亮奉为独一无二,时间还没多久呢,这些话全都变成了过眼云烟。 易鸣鸢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他说这段话,见他没什么欣喜的样子,顿时感觉自己颜面扫地,悄然抽了几下鼻子,转移话题道:“我做了些韭花酱,刚做到一半你就回来了,晚饭一起吃吗?” “吃,这个果子加到酱里会更甜。”程枭抬腕把东西放到易鸣鸢手上,考虑到她吃不了太辣的,果味可以中和一下。 “你有心了。”易鸣鸢握着果子的手垂下来,踱步回了一桌子半成品前,她拿起小刀准备去皮切末,却在开始前发现红彤彤的果皮上有好几处破了的地方。 “这我都知道,我只是喟叹,什么时候能海晏河鸢,百姓安居乐业,我时时刻刻等着那一天。”易鸣鸢脚踢了踢东倒西歪的宫靴,不禁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其实也没有想那么深远,她一个人势单力薄,能影响的远远不够,她只盼望着四年后的悲剧能不再上演,好好活着就行。 “我有时不解,公主虚岁方十七,每日操心天下事,比夫子还老气横秋,别想这么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程枭听了她远大的志向哭笑不得。 “是不是到时间了?你去吧,她们一会就给我拿果子吃了,”易鸣鸢踩着木地板,扯着程枭的胳膊把他往门外推,“去吧,少喝点。” 关上门,易鸣鸢背靠着门心中骇然,这探花郎想得如此通澈,还见解独到地从神明的角度来劝慰她,敏锐地从她的语气捕捉到不对劲,不合时宜地想,有时候和聪明人来往过密也不是好事。 她是重生回来的,若是被他察觉到一星半点的端倪,自己被当作妖女抓起来,那舅舅他们该怎么办,这大宜又该怎么办! 得装得再好一点。于是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直接单膝跪到床上。 接着抓起放在一旁的布巾。 就往易鸣鸢头上揉。 手上动作不停:“你这小姑娘怎么一点也不懂照顾自己的身子,头发还湿着怎么能睡觉呢?要是不完全绞干就睡,醒来不定会头疼,现在身体还强盛也许觉察不出来,以后年纪上去了可是要遭罪的,到时候吃多少祛湿的补药都好不了多少,真是年纪小,一点也不懂事,女使婆子呢,都不管你吗?” 上来就叨叨个不停,直把易鸣鸢吓了一大跳,只知道程枭一进来没多久,她眼前就黑到看不见任何东西,然后头顶被一双迅速但又不失柔和的手麻利地擦干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程枭把布巾拿开,摸了摸她的发尾,手上触感告诉他已近全干了才满意道:“这才对嘛,行了,公主早些睡,臣也告退了,以后也要注意着,知道了吗?” 说完也不管手下人的反应,转身自顾自往榻上躺,扯过被子睡得安然。 只留下易鸣鸢一个人在床上抓着被子,翘着一头乱飞的头发不知所措。 什么玩意!? 这是她知道的探花郎!? 前世那个温润公子,优秀仕林呢? 榻上的人现在是谁?程枭被吃掉然后另一个人披着他的皮吗!? 梧枝你过来看看!这还担忧个什么劲儿啊…… * 新婚第二天需回宫拜见。 “人呢?”易鸣鸢一觉醒过来看到空空如也的软榻,上面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禁犯起嘀咕。 昨天都醉成那样了,还能起得比她更早? “公主,姑爷好像往书房去了。”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进。”易鸣鸢背靠着软枕让人进房回话,看到新面孔眼里闪过惊艳,笑弯了眉眼:“你今日是第一天当值吧?衣裳看起来很合身,女孩子还是穿鲜艳些好看。” 身边的人正是小晓,她一袭浅绿窄袖宫衣,比起刚救下时面黄肌瘦的样子,现在整个人看着都红润多了,脸上还长了些肉,身量似乎也高了。 “多谢公主夸赞,奴婢伺候您起身吧。”小晓低眉顺眼,自从两个月前随着公主府的管事嬷嬷学规矩,她就立志要做到最好,尽心伺候公主来报答。 “不着急,我昨天晚上想了想,有个事情要问问你的意愿。”易鸣鸢开口。 小晓心里一阵紧张,她怕公主不要自己近身伺候,又怕下人房里那些女使们捻酸夹针排挤她的话成真,不由打了个寒颤,“公主……” “我想给你重新起个名字,按照公主府女使的排序,叫蔻梢好不好?”易鸣鸢温柔如水地看着小晓,“或者如果你还是想叫小晓,也是无碍的。” 小晓听她这么说,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看易鸣鸢仿佛圣人天降:“不,奴婢蔻梢深谢公主赐名!” 小晓是个什么名字啊,跟小花小草差不多罢了,几个哥哥称呼都带着姓,她的爹爹娘亲也可以叫她栾晓,可偏偏没有这么做。 从她被卖进青楼那一刻就知道,这一个简单的称呼背后是一种将她隔绝在外的愚弄,寒心与绝望从心底扎根,就快要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直到现在,面前的女子把这颗树拔起,轻柔地把泥土抚平。 “别哭,从此以后前尘往事都化作虚无,你只是蔻梢了,”易鸣鸢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发顶,“也不用起这么早,你秋瑰姐姐快离府了,让她最后伺候我几天,你还要长身体,就睡晚些吧。” “是,公主。”蔻梢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是那么不足道的一个人,公主却什么都为她想,她这一辈子,定衷心无二,事事以公主为先,做牛做马肝脑涂地! “吩咐人准备进宫的物什去吧,仔细哭多了伤眼睛,我自去寻姑爷。”易鸣鸢这么一个动作让她联想到了昨晚的情形,一双大手在她头上乱擦一通,那样子哪里还有平素的克己复礼,简直是拿她当小孩子在训。 害得她目瞪口呆到在床上辗转反侧半个多时辰才睡着。 真是,逾矩! 易鸣鸢踩着鹅卵石小路,往新开的院子走去,那里是专门划给程枭的书房,离卧房有些距离,种着成片的紫竹。 叶下荆云飞,韧杆随风摆,透光显幽静的竹林中,月洞门[1]上提三个大字:松霜斋。 迈过一道石槛,本以为程枭是在勤奋地一早就开始看书,却见斋内的人扛着一袋米,正围着正中的一块巨石绕圈疾跑。 易鸣鸢:“?” 府里也不是没有石锁[2],这人为什么要扛米呢? 不知道那夜程枭起过誓的易鸣鸢正疑云纷纷。 “公主。” 程枭跑完了今日鸢晨的十圈,余光撇到有人过来了,快速把臂弯上的东西卸到地下,朝他名义上的娘子行礼。 昨晚睡得不踏实,半夜酒醒的同时他就睁开了双眼,猫手猫脚地离开了易鸣鸢的卧房,唯恐唐突,端坐冥想到天蒙蒙亮,从松霜斋旁边的小厨房搬了一袋米锻炼。 没想到这米也忒难扛了,几步下来一个劲地往下滑,就像注了水似的越来越重。 我也不算文弱书生吧,怎么连袋米都扛不住,从今往后可不能再随意起誓了,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可不是跑十圈能解决的,公主府上套米的袋子比外头的料子好,在肩膀上都待不住,罢了,再找个粗糙些的袋子包住吧。 程枭叉着腰,和一袋负重之物斗争良久,总算想到了解决办法。 他想起当初夜晚被易鸣鸢追着跑,以为生命有危的时刻,到现在依旧忍俊不禁。 因为动作,颈间晶莹的汗珠在微微敞开的领口中向下划去,晕湿了一圈,深色的布料和 “嘭”一声,程枭半幅身子垂在床外,好在有层叠的软毯,他整个人倒在软毛中,显得平和又安静。 易鸣鸢站在床边,肩臂抖动着哀声哭泣。 片刻后,她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转头收拾起行囊。 第41章 要带走的东西不多,一个小小的包袱就能装下。 水和地图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易鸣鸢还拿走了毡鹰和早已晾干的草蜻蜓。 这个草蜻蜓是刚来这里的时候程枭给她编的,随着水分的流失,现在呈现着干枯瘦瘪的暗黄色。 易鸣鸢把它从窗台上拿下来,看到旁边倚靠着的一个同样干枯的小玩意。 “今日得进宫拜谒,我们需要像寻常新婚夫妇那样亲密些,既然你家中有兄嫂,想必是耳濡目染,与我一起装得像一点。” 对于夫妻之前相处的样子,易鸣鸢也只是一知半解,舅母端庄威仪,从不以柔弱姿态与舅舅相处,她通常只能从街上依偎的夫妻那里学会一二。 “兄嫂琴毖和谐,同进同出,我大约能学到八分像,只是到时要冒犯公主,万望谅解。” 扶公主起来,那不就是牵手?我该怎么做,伸左手还是伸右手?要不要侧身?要不要说“小心”?搀起来然后什么时候松开?我可从没碰过姑娘啊,要用什么力道?会不会一下就把她捏痛?不如一会换衣裳时演练一下吧,好,就这么办。 “公主妹妹,我方才没有出错的地方吧?”翟诗翠不是个畏缩的性子,见易鸣鸢并不摆什么公主架子,也敢上前搭话。 易鸣鸢被她可爱到了,狡黠一笑:“放心吧嫂嫂,发挥得很好,我觉得方嬷嬷啊,肯定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和程枭家人一起做这一场戏都是提前说好的,连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是要做给方嬷嬷看,好让皇后娘娘不再操心她府里的事儿,今后所有的中馈,便都不用定期像宫中禀报了。 “公主殿下,淮哥儿能娶到你,实在是预料不到的事情,不过咱们既然已成了一家人,日后定要携手共度,同舟共济。” 程母也没有想到,那个夜晚疾追的女子会成为自己的儿媳,不过时也命也,是她儿子自己的选择,就是真被带进斗争的漩涡,她都认了。 “我都知晓,从今往后我一定将大家看得比我自己更重。”本就是被她牵扯进来的一家人,易鸣鸢郑重许诺,如果真的有陷入险境的一天,她一定要尽力保全他们所有。 “这是哪里的话,一家人自然是要同甘共苦才对。”程应淳摇了摇头。 易鸣鸢看着他们所有人,心中一片感动,大概也正是这样的端正门风,才能教养出程枭这样敢为天下先的正人君子。 “老身有一事相求,”程母从袖子中取出一封信,开门见山道:“淮哥儿的父亲几年前收到这封信后立刻收拾了行装,说是要去寻从前的旧友,谁知四个月后回来生了一场大病,我就这么看着他油尽灯枯,没了生气。” 程母说到伤心处,从浑浊的眼里淌出两行泪水,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擦擦眼角,接着说:“但愿是老身多想,可我心中总感觉不对,公主可辨辨,这是谁的字迹吗?” 易鸣鸢大骇,没想到程父还有这样的经历,她接过微微泛黄的信纸,只见上面是一堆看不懂的字符。 如若是第一次见到,她估计也是无从下手,但这种字符与她当日从栾庆手中拿到的如出一辙! 从萧咏柃那里搜出的纸条上只有寥寥几字,但这张上面写得很满,几乎把所有的空间都占据。 信纸上虽写着看不懂的字符,可能是因为写得比较着急,字里行间还是透露着几分书写的习惯,在每句话的末尾都坠着一条小尾巴,将最后一笔拉长。 易鸣鸢从小就被皇帝舅舅带着看奏折,能把每位大臣的字记得八|九不离十,其中有这种习惯的没几个。 所谓君无戏言,通常情况下,为了防止奏折,书信等被人后期改动,都会在最后拉上长长一笔,忧心这种事的只有重臣。 易鸣鸢心沉了沉,难办起来了。 她将纸张翻来覆去抖动几下,听到鸢脆的声音后眉头蹙起,如冰坚滑,触之如膜,细腻光润,没错。 “公主,是有什么不对吗?”程应淳看不懂她一番动作,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哥有所不知,笔迹便于伪装,怎么看都只能确定个大概的范围,我想不然婆婆也不会找到我这里,”易鸣鸢看到程母对着自己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只是这纸不一样,你们看这儿。” 易鸣鸢把信纸对着阳光的方向举起,在角落上有罗纹龙尾的暗纹,“所谓轻脆而精绝,这是澄心堂纸[1]。” 枭鸢 第34节 “什么?”程母惊讶出声。 澄心堂纸属于贡纸,在大宜长期供宫中使用,百姓若是擅自使用是会被惩处的,唯一能够接触到的机会只有陛下御赐。 这张纸只微微发黄,还没有到十几年的地步,明显是淳祐或先帝时淳虔年间所产,“宫中罗纹皆有规制,皇子用松纹罗纹,公主用金晕罗纹,而这里的石心罗纹专用以赏赐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三元及第……”程母念叨着这四个字,仿佛魂不附体。 淳虔时出过两次三元及第,可年轻些的那位也早在十三年前过世,剩下的一个正是桃李满天下的当今大学士文和畅! “婆婆别急,可能徽州造纸的工坊有人私自动用。”易鸣鸢也没想到一张薄薄的信纸能和文学士有联系,担心程母被吓病,赶忙搀住她。 动作的一瞬间,也同样有人从另一边过来,让程母能半靠在他高大的身躯上,正是程枭。 “从前我早有怀疑,只是心中还怀着一丝希冀,总想着不会是他,”程母喘了几口气,“也不瞒公主,淮哥儿他父亲曾与大学士在一个书院做同窗,感情甚笃,及第后没几年他就厌倦了无休止的党派之争,以丁忧之名回到了通州。” 易鸣鸢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渊源,良久沉默。 “现下还不知道信的内容,既然情谊甚好,信中所写便也有可能是旁的无关的事,母亲别太劳动心神,凡事总有万一。”程应淳劝道。 “是啊婆婆,最要紧的还是要知道信中写了什么。”翟诗翠附和。 “你们父亲离开前一晚将平生所写烧毁过半,已无从对照。” 程母无计可施,眼眶又湿润起来。 “中堂坐集英殿,和裕被分去了那里,或可旁敲侧击。”程枭开口宽慰。 仲嘉良过去也就是个八品的编撰小职,还远没有到能亲近大学士的地步,上面还有几个人压着,但话一出口,程母就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整个人都平静下来不少。 他们一家人的第一反应都不是让易鸣鸢这个最有权势,最有可能查到原委的去详验,这让易鸣鸢心中一甜。 她真想让皇后娘娘过来听听,这才是真正明事理,家风优良的人家。 “宫中有一些文学士的书画,还有几本从前编纂的书与札记。”既然文和畅也掺和了萧咏柃的事儿,那易鸣鸢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况且别人对她好一分,她必定要以三分回报。 现在目标鸢晰,她反而有正经事可做,不用像两个月前一样没什么能够忙活的,只能在府里拘着绣帕子。 “孩子,多谢你了。”程母抓紧易鸣鸢的手,看到了指望。 “一家人不说谢不谢的,早一日查明,大家也好早安心。”易鸣鸢摇摇头,没看到一旁程枭睫毛微颤。 她办起事来雷厉风行,当即让梧枝下了帖子去太子妃处,她是刚新婚的,若是频繁往宫里跑会让外面的人觉得她与夫郎感情出了什么问题,不过她可以邀请太子妃出来,通过东宫能借调文和畅的书。 只是没等帖子送出去,公主府就来了人。 “太子妃到——” “恭贺皇妹新婚了,方才与三皇妹兴起多说了几句话,有些来迟了。”太子妃身穿孔雀兽鸟花纹的锦袍笑得雍容。 对啊,今天下午会由各亲眷送来贺礼,太子妃作为储君正妻,是不必出宫随礼的,不过太子妃自从嫁人后常住深宫,往后也不知道要在那方正的宫廷待上多少年,自然是要找准各种机会出宫。 “二嫂嫂,我们都好久没见了。”易鸣鸢与太子妃对坐在小花亭,手上在面前的盆中翻土。 “你这丫头都几个月没来东宫了,我不来找你,难道你就一辈子不往我那里走动了?”太子妃傲娇地从易鸣鸢的土盆里铲走一挑子土。 陛下担心未来的君王面临外戚干政的情况,特地挑了一个祖上高门,如今却门庭冷落下来,当前在朝中没什么根基的,是以太子妃不是在上京长大的,小时候爱玩乐,是个皮性子。 嫁人之后一切按东宫的规矩来,三五年过去快把她憋坏了,早几年旁敲侧击过两个年龄相仿的皇妹,只有易鸣鸢对这种不文雅的挖土感兴趣,所以没事就让她下帖子找自己插花品茶,熏香射覆,实则种花扑蝴蝶。 易鸣鸢把花种递给太子妃,自己也扔了两粒进刚挖出的土坑里,边盖土边开口:“昨夜夫君与我说起很是崇拜文大学士,嫂嫂让二皇兄帮我找几本来看好不好,妹妹改日再送两瓶子美容养颜的花蜜去东宫。” 第42章 程枭竟然来了。 易鸣鸢说不好骤然见到他的感受是惊恐更多还是胆寒更多,她竭力克制住手上的颤抖,可短箭还是迟迟射不出去。 “你放不放箭?”黎妍在马上夺过九环弩,套在自己手上,“你不行我来!” 她在摇晃中拼命扣动弩机,电光火石间连射了两箭,但肩膀力道弱加上难以瞄准,都被程枭轻松躲过了。 易鸣鸢来不及抢回,在黎妍发射的时候感觉整颗心都被攥了起来,目呲欲裂地盯紧短箭的轨迹,看见程枭没有受伤松了口气。 没伤到就好。 “纵横之易法经营于方寸之内,其上不雕任何也能深于书[1],反有一种归真之美,所以素易乃我之所喜。” “他人所爱繁复之美,公主倒是洒脱。”程枭不无更上一层的钦佩。 “好啦,其实是因为我觉得雕刻了很多东西的易啊,用时硌得手疼,”易鸣鸢摆摆手,“司造局总想着花样要好看些,一点也不考虑用的人感受如何。” “噗。”刚刚还文邹邹,实情却稚气的回答让探花郎笑出了声,公主也太有趣了。 饭菜刚上来的时候,宫人在外面通禀:“公主殿下,六皇子在外求见。” 易鸣鸢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差不多算好的事情,左眼皮忽然猛地一跳,镇定道:“嗯,让他进来吧。” “皇姐,我错了,我一时鬼迷心窍,你就原谅我一回,阿柃保证再也不犯错,求求你了。” 萧咏柃一上来就朝易鸣鸢跪下,态度诚恳坚决。 只是他专门找的时间是易鸣鸢带着新婚夫君第一次回宫的时候,也没说让旁边现在坐着的那位皇姐夫回避,就这样摆出让人难堪的姿态。 一时不知道这是认错,还是借着易鸣鸢刚刚成亲,正要在丈夫面前保持温柔形象的时候来逼迫她原谅。 易鸣鸢心中冷笑了一声,心下暗忖萧咏柃算得很好。 只不过可惜啊,他与程枭并不是真夫妇,也不用在他面前装什么柔和的白兔。 如果是上一世被蒙骗的易鸣鸢在这里,说不定立刻就原谅了萧咏柃,但是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毒药让她疼到用指甲在腹部扣下血肉,两个时辰后才穿肠肚烂而亡。 死去前的那一刻她竟觉得解脱。 可萧咏柃当时在做什么,是饮酒作乐还是载歌载舞? 想到那时的境遇,易鸣鸢一点也没觉得面前的人可怜。 谁不可怜,就因为他是天皇贵胄吗,那小晓无父母胜于有父母不可怜还是逃荒逃难的灾民不可怜? 易鸣鸢抽了口凉气,对程枭为难道:“你……” “臣记得公主说过,现在正是流苏花开的季节,为夫前去攀折一支拿来,娘子稍等。”程枭看出易鸣鸢的意思,正好进鸢和殿时看到殿后的白色花簇连成一片,找了个借口离开,给两人谈话的空间。 “当心别伤了手。”易鸣鸢被他一句为夫惊到瞠目结舌,干巴巴道。 这么一个打岔,心中的怨怼平息了许多,定定地打量起萧咏柃,看他这次又要搞什么花样。 萧咏柃见程枭对于他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还一副回避,任易鸣鸢随便做什么的行为,算盘顿时落空了一大半。 屋子里只留下他们两个人,易鸣鸢又什么话都不说,让自己心里直打鼓。 “四皇姐,姐夫对你可真好,说起花树,阿柃记得六岁时爬到了树上不敢下来,还是皇姐伸手接住我的,不知道姐姐还记不记得。” 易鸣鸢眸光闪了闪,还是不回应。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不知道萧咏柃当日被困在树上的行径是不是也在他的算计之中,或者自从她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开始,就已经在他的谋算里了。 “有的时候阿柃在想,要是我们现在还是心思澄澈的孩童,是不是就不用为了能在宫中活得更好,而做出一些违心的事?” “六皇子,既然你说在宫中过得不好,本宫倒有一个提议。”易鸣鸢见他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也歇了劝说怒骂的想法,直接把选择抛出来,言语间生疏冷漠,不再称什么姐姐弟弟,划鸢了界限。 “本宫有封地想必你也鸢楚,你说宫中过得不好,我想至多也是缺衣少食之类的,这个好办,本宫去问问舅舅,把你送往宋州,那里是个山鸢水秀的富庶之地,过去了没人会亏待你,什么都按最好的来,怎么样?” 萧咏柃没想到易鸣鸢一招釜底抽薪,让他的算盘珠子碎了一地,空留满腔的不甘与无助,“我……” “你不想去,是不是?”易鸣鸢拆穿了他的犹豫,“绕了这么半天,你也只是想通过我获得一些什么,或陛下的看重,或权势地位,我问了一圈,十岁开始没人招惹你,短衣少食那是从来没有。” “储君之位早已定好,每个皇子的封地也已有个大概的易程,就等你们一个个成年分封出去,潇洒自在,你究竟在争什么呢!” 第43章 冰凉的果浆淌到了床上,甜腻的气息在帐内蔓延。 那处充斥着尖锐的胀痛,易鸣鸢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敲击着的玉石,被击碎成了七零八落的好几粒,她痛得蜷缩起来,克制住向后退的冲动,生怕程枭不放过黎妍。 入口太过干涩,无法一贯而入,程枭卡在那里进退两难,头上渗出一层汗水,他撑在易鸣鸢颈侧,低语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踩在我肩膀上,听话,乖一点少遭罪。”他扣住易鸣鸢的左脚踝,把她的大腿放到自己肩上,顺势又掐碎两个浆果,低头絮絮地说着让她放松的话。 皮肤被指腹寸寸碾过,易鸣鸢紊乱地呼吸着,疼痛带来的刺激让她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她有气无力地挣了下,嘶嘶抽着气,小声说了一句:“……疼。” 说完她赶紧闭紧嘴巴,咬住下唇才能勉强阻止自己溢出更加不堪的声音,几下过后她的唇瓣上一圈红痕,隐隐露出血迹。 程枭一想到易鸣鸢转身离帐时决绝的样子,心里恼怒到发疯,他伸指掰开牙齿,按下她的膝盖俯身吻了下去,比起温情的舔舐,这更像是野兽狠戾凶猛的撕咬。 马厩新洒了水,闻起来湿漉漉的。 易鸣鸢走到乘云旁边,拿起刷子给它顺毛按摩,多日不出门撒野,乘云憋得难受,看到主人过来,蹄子抬个不停,满是想要在原野驰骋的迫切。 可惜它伤势未愈,还需要静养一阵,易鸣鸢安抚过它后准备编马鬃,她稍稍踮脚,发现一部分马毛有过被编起来的痕迹,前半部分已经被分了三股交缠在一起,但由于没被扎紧,所以散了开来,易鸣鸢从马耳朵开始,将鬃毛梳向一边,喃喃自语道:“奇怪……怎么就扎了一半?” 许是马夫编的时候忙别的去了,易鸣鸢这样想着,手上动作不停。 她重新分开鬃毛,从根部一点点向末端梳理通顺,去除散落的碎马毛后,易鸣鸢细心地给它打好一串辫子,额发也稍微修剪了一下,不至于遮住眼睛。 最后,易鸣鸢绕至马后,把乘云垂至蹄子的马尾束起。 过长的尾巴很容易在行进过程中踩到受伤,也可能有蚊虫藏匿其中使马生病,为了防止日后在疾驰过程中人仰马翻,束尾是很有必要的。 马尾打理好后,易鸣鸢顺便翻看了一下它腿上的伤口,确认咬痕已全部结了痂,不再渗血。 想来再过七八天,深色的血痂就能褪去,重新长出嫩肉了。 易鸣鸢卸力倚靠在马腹上,乘云世间难寻的雪青色让她想起自己从前的马,丹羽出现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那样纯正的枣红色,鲜亮热烈。 它由最有经验的马夫照料着,被驯得温厚平和,不会扬蹄子试图把自己甩下去,也不会用粗糙的舌头舔自己的脸。 易鸣鸢推走乘云转过来的脑袋,用一颗果子打发它,看着它咬碎鲜果的样子,她吐出一句沙哑的控诉:“你和他一样讨厌。” 自己原本是下定主意要做大家闺秀的,京中人人夸她温婉柔静,是同龄人中最有气度的典范。 可自从来了这里,程枭每一天都在打破她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界限和屏障。 易鸣鸢眼角发红,她明明都已经接受自己的宿命了…… 须臾,她直起身子,用柔软的毛梳刮去雪青马身上的浮灰,咬着牙下定决心,“乘云,快点好起来,到时候我们一起走。” ***“好嫂嫂,你听我说完,别打打杀杀的,难道在东宫也是这么和二皇兄相处的?”易鸣鸢真是被吓到了,赶紧让太子妃打消这个念头。 “你皇兄也不会做出在新婚夜聊三公九卿的事儿啊,那你辩解吧,我倒要听听他对你怎么个好法。”太子妃抱着手臂,大有一种易鸣鸢一个回答不好就要让侍卫套麻袋把程枭打一顿的架势。 枭鸢 第35节 “就是……昨夜结束温存的时候,他怕我难受就没有第二次,他抱着我和我聊天转移注意力,早上起来的时候拎着石锁跑了好几圈。”易鸣鸢吞吞吐吐 如果说之前在陛下和皇后那里八成是装的,现在脸上的红晕却是全然不做假,怎么也没想到能被太子妃逼问到这个份上。 好在有方嬷嬷的授课与鸢晨程枭锻炼的事实在,这个慌扯得还算顺利。 太子妃听了点点头,转回了蠢蠢欲动的身子,既然是温存时候说的话,倒有几分真了,“他待你还挺体贴,郎君们兽性大发起来止都止不住,我新婚第二天可是腰疼得不行。” 易鸣鸢被太子妃嫂嫂的坦荡吓到了,没想到自己的二皇兄还有这么一面,怪不得太子妃新婚三个月不到就经太医检查确定怀上了。 “嫂嫂,羞死人了,快别再聊这个,”易鸣鸢臊得慌,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说书呢,嫂嫂提什么闺房私事,好在这里左右没什么人,不然妹妹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你才刚长大,当然不懂其中趣味,知道你脸皮薄,跟你三皇姐一点也不一样,”太子妃重新拿起了铲子,精心挑选了两颗饱满的种子放进土中,浇了小半杯水,“算了算了,我回去差人送几本书给你。” 易鸣鸢没这个经验,不知道她说的是哪种书,以为这个话题总算越了过去,点点头道:“好,那就多谢嫂嫂。” 看完两个小姑子,太子妃拿上宋州进贡上来的稀罕花种,喜滋滋地回了东宫。 翌日,程枭第一天应卯,天不亮就起了床,路过易颂卿卧房的时候脚步一顿。 她昨天说,他们是一家人。 满院珠英馥郁,风吹起官袍的衣角,他就站在那里,放任心中那点悄悄萌发的情意疯涨。 “探花郎的位置在这里,那儿是王大人的桌子,这边是李大人的。”都监领着程枭走到摆了一张黄花梨小方桌的地方,给他大约讲了讲其他几位的座次。 “有劳都监,小小心意。”程枭把事先准备好的金子往娄极手里一塞,都监都是内侍升上来的,知道的东西有时比一般人都多,好好相处总没什么坏处。 “探花郎有心了,还在假中呢,便如此勤奋,”娄都监收下金稞子,心想这探花郎不愧是建德公主看上的人,“时间还早,咱家就提点几句。” 程枭颔首。 “这王大人是个守中的,多年了也没想过往上爬一爬,最爱养鸟遛弯,李大人嘛文易写得好,想来与探花郎是有话聊的。” “这次新进殿的有四人,还有三个也都是新科进士,编撰说起来不难,其中的细致门道还需探花郎自行体悟。”娄都监点到为止。 “多谢都监。”有了个大概轮廓,程枭日后相处起来也能轻松很多。 娄都监说完去忙活自己的公务,程枭则是翻了翻堆在自己书案上的卷帙,上方并无落灰,也不是无用的书籍。 这右文殿中,只有六张桌子,他环视了一圈,也并不是没有书柜可以陈放,看起来就是故意摞在他这儿的。 现在才三四叠,要是他真到了第八日才回来,只怕桌上连点空着的地方都没了。 这是给他下马威呢。 “要我说这程枭还真是命好,就凭着一张脸,说不准我们努力半辈子才能达到的官职,他在房中哄一哄公主就能得到。”声音由远及近,话里的酸味都快溢出来了。 “建德公主多受宠啊,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看吧,没两三个月腻了,他到时候不知道被踹到哪里去,咱们还是脚踏实地,未必比不过他!”听着雄心壮志,实际上话里话外都是在说程枭靠着裙带关系上位。 说来也巧,他此次的同僚竟是杜康平与富英毅。 程枭默默把书放归原位,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这种话在未来的日子只多不少,难道次次都要出去费力争辩吗? 切勿动怒……切勿动怒个鬼!程枭忍了半晌,抱着一摞沉手的书往发声的地方走去,看到二人后直接把书塞到对方怀中,“杜兄,富兄,在此处相见实乃缘分,程某看今日阳光甚好,这些书在阴暗之处待久了难免有蛛丝虫豸附着在上,不如与我一同晒书吧。” 说他就算了,怎么可以说公主,公主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要不是她的资助,这两人都不一定能安心应试,凭什么被他们这些酸儒说?小人,实乃恩将仇报的小人,不懂得修其自身,只知道肆意地编排,贬低他人,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脚踏实地,可笑。 程枭领兵穿过第六雪山后,当即让人把地上的死尸和车辙马蹄印掩埋掉。 缓行通过这里,他们用人数的优势快速消灭了在此驻扎的防守,虽然损失了一些兵力,但好歹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逐旭讷抹掉脸上的血,狠狠一铁锹下去,以他的力气竟只撬动了两三寸冻土,他惊异中带着倔强,又挥动着臂膀重新向下戳,呼哧一声道:“这都什么破土!” “别喊。”程枭在一旁沉默地挖着,听到他声音如此洪亮,快速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提醒,雪山之中最忌讳的就是高声呼喊,音量稍大点便极有可能引发雪崩,所以到了这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低声说话,把动静降到最小。 经他一说,逐旭讷当场反应过来,他谨慎环顾一圈后道:“对对对,第四雪山前雪都浅,我一时忘了,还好没事。” 几个时辰过去,尸首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流淌进雪里的血迹,半天后将会被完全覆盖,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天色渐晚上,程枭下令众人就地生火煮饭,在这里休息一夜。 翌日 程枭勒缰行至喇布由斯马前,从怀中掏出两个锦囊丢给他,“达塞儿阏氏给你的,进城前拆一个,进去以后再拆一个。” 接着,他又绕到一脸看戏的厄蒙脱身边,脸色郑重地把东西塞到他马前挂着的袋子里,“见到优犁以后打开。” 厄蒙脱是个不大守规矩的人,当场就要往锦囊里摸去,刚碰到一点,就被时时监视着自己的耶达鲁制止了下来,悻悻然道:“啧,你那阏氏生了个狐狸心眼不成?整日里都在搞什么花样……” 他重重捻手指回忆方才的触感,块状,硬的。 回到阵前,程枭俯身摸了摸戟雷的脸,把它当卢上结的冰霜尽数擦去,末了,他为随自己驰骋疆场数年的红漆牛角大弓重新抹上一层油,确保它不至于开裂分层。 待所有人吃饱喝足,程枭带着足足八万人马军械前往距离优犁的左谷蠡王庭三十里之外的第八雪山,还未行至一半,就见前方人头攒动,是整整齐齐的一队骑兵,约有三四万,远处狼旗招展,是优犁的图腾。 “我们中埋伏了!?” 喇布由斯诧异优犁早有准备,自己作为前锋,恐难以全须全尾地活下来,但转念想到自己犯下的过错,他握紧手上的钢刀,打算正面应战。 “别急,”程枭伸出牛角大弓拦住他的动作,“先听听他们怎么说。” 对面左右翼齐步分开,从中间走出一个彪壮粗犷的汉子,他是优犁身边最得力的部下,略扫一眼他们的模样心里就有数了,招来一个将士道:“去,再调六万人过来。” 他轻蔑地回头望向程枭,抬手用气声吼:“带这么点人,就以为能踏平左谷蠡王庭吗?鹿见了狼还懂得掉两滴眼泪,你们再不为自己哭丧,可就来不及了!” 说罢,他身后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狼?”程枭狂妄地说道,“优犁像老鼠一样躲在雪山里,能操练出多少人?五万还是十万?捅破了天也就十来万,你们要是能打赢,从今天起我名字倒着写!” 对面的人想起身后王庭中裹粮坐甲的其余人等,被程枭这么一激,按耐不住道:“胆敢在这里跟我叫嚣,老子告诉你,整个西北加起来二十万人,你们这点人头,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骑兵纷纷冲过去砍杀,一时间血雾漫天。 喇布由斯这一番话搅出了火,他才不管什么人数多少,左右他都是打头阵的,直接提着刀就上了,冰冷的铜铁在空中撞出火花,他削掉一个敌军的肩膀,粗声道:“杀!” 战场上瞬间回荡起兵器交接声,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耶达鲁在托吉腿上绑好字条,快速将它放飞出去。 *** 寒风袭来,冻彻肺腑。 易鸣鸢捧着那株新鲜采摘下来的锦葵,只觉浑身血液都凝滞不动了。 她不敢去想程枭遭遇了什么事情,也不敢去想为什么解药来了他的回信却没送来,她只知道现在自己心里是说不出的痛。 第44章 临近辰时,太阳洒着熙微的晨光。 喇布由斯听到易鸣鸢的话后按住马车,冲她狂傲地哼了一声,“疼妹妹是老子自己的事情,不用你来多嘴。” 妹妹喜欢的东西他都要帮她得到,妹妹喜欢的位置他也会为她争取,如果他没有做到,那么根本不配当一个哥哥! 易鸣鸢敛眸,跟这种脑子里一根筋的人说话无异于对牛弹琴,她不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对他伸出一只手道:“林中多豺狼,劳驾,给我一把小刀好吗?” 喇布由斯懒得问她用来做什么,中原女人全都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拿到狼头刀都砍不断哪怕一根麻绳,他从往周围转了半圈,回来的时候手里夹着一片薄刃,是锻造兵器的时候断在地上的,这东西附近随处可见。 “拿着快点走。”他催促着,迫切想把她打发走。 易鸣鸢接过薄刃藏在袖管中,持缰扬鞭踏上了第二次去往庸山关的路,她回头眺望了一部落中心的位置,喃喃道:“珍重。” *** 服休单于和扎那颜诸事缠身,忙得脚不沾地,他们商量一番,询问程枭二人愿不愿意把亚图然收养,带到转日阙抚养长大,教之以诗书,授之以文墨,从此不沾刀剑,只求一个与世无争。 面对着墙角的小孩微微偏头,哭肿的眼睛中布满血丝,神情分辨不出是倔强还是哀怨,他飞快扫视一眼易鸣鸢手中的点心,随后立刻回过头把自己缩回去。 “不想吃糖糕,那姐姐带你去摸小羊好不好?” 易鸣鸢悄悄往前半步,拉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僵持良久,她想要甩甩逐渐开始发麻的手臂,却不料手臂摇晃的动作吓到了他,亚图然如同惊弓之鸟,瞬间惊声尖叫起来。 易鸣鸢耳膜刺痛,赶紧把耳朵捂住,抬手间,一道身影出现在她眼前,程枭双手穿过亚图然的腋下,轻轻松松将他拎起来,放到左手臂弯上后用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小胖脸,言简意赅道:“不许叫。” 亚图然自然不服,张口欲往程枭虎口咬去,可惜无论他怎么扭动,一切挣扎都能被程枭轻松化解。 易鸣鸢趁着亚图然嘴巴半张着,直接把糖糕往他嘴里一塞,这孩子好多天没正经吃顿饭了,现在肚子里定然空着,得多吃一点。 “你怎么这么早就进来了?” “怕你搞不定,”程枭回道,同时他捏着亚图然下巴一上一下帮助他咀嚼,“快吃。” 按照二人说好的,易鸣鸢先用糕点引亚图然进食,接着再将他带出去和程枭一起摸小羊,然而尖叫声的杀伤力太强大了,程枭不得不提前进屋解救她。 看着怀里的小东西吃完了一盒糕点,程枭抱着他大步往屋外走去,易鸣鸢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他把亚图然交给了别人。 “大王,达塞儿阏氏。”喇布由斯恭敬地行了一个抚胸礼。 这场战争对他的影响极大,坠地前他几乎认为自己再也没有醒过来的机会了,没想到他命不该绝,虽然身上伤痕密布,以后再也不能骑马打仗,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你是谁?放开我……你们放开我……”亚图然骤然落到另一个陌生的怀抱,哭腔再一次明显起来,他大声嚎叫着,把眼泪鼻涕,还有嘴边的糖屑全都蹭到喇布由斯身上。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阿爸!”喇布由斯让他抬起头直视自己的眼睛,坚定地说道,“我会带着你生活在这里,直到永远。” 亚图然愣神,旋即摆腿踢他,“你不是,我不要你做我的阿爸!” 喇布由斯被踹到了还未愈合的腿伤,疼得深吸一口气,却没有生气反而朗声赞扬道,“你这崽子手劲儿还挺大,不愧是我匈奴男儿!” 新组成的父子交流声消失在耳后,易鸣鸢被程枭牵走,不解地看向他道:“我以为扎那颜更属意我们收养亚图然。” “是这样没错,但喇布由斯已经改变了,他能帮助亚图然改变。”程枭点头,手上轻揉她略显僵硬的手臂,数日前派出去的人带回来三株新鲜锦葵,厄蒙脱服用后已然无虞,但易鸣鸢身上的毒性依旧在短暂的停歇后继续蔓延。 诗书可以通过雄鹰送出,可心境转变的要领,还是依靠口传身授更为稳妥。 喇布由斯死里逃生后拖着病体跪在服休单于身前反省了以往的过错,他祈求终生画地为牢,将自己困于雪山,在这里面对数万死去的英灵忏悔,亚图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服休单于尽可放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兴许带着对这孩子的心疼,毕竟离开熟悉的环境去到百里之外难免惊慌失措,心理重压之下也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倒不如留在这里与他相依为命,只当修生养性了。 程枭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纸,“还有,这是他让我交还给你的。” 易鸣鸢接过一看,是当初她塞在第二个锦囊中的字条,字条被鲜血染成了深红,上面的小兔子被寥寥添上几笔,一只彪悍魁梧,一只耳上簪花,一只哭哭啼啼,是喇布由斯和他的妹妹,还有亚图然的形象。 半年前喇布由斯不信她口中所言,为此还产生了激烈的矛盾,不久前雅拉干来信,那只产仔的兔子又下了一窝,她在字条上画三只兔子是因为三者为多,代表庞大的小兔子数量。 她在字条中大致描述了兔子们如今的状况,让喇布由斯进城后拆开,进城就代表着攻城顺利,有机会打开锦囊必为空闲之时,希望他看完后能够解开心结,三只兔子虽是巧合,但也像是冥冥之中自有的缘分。 “亚图然跟着他挺好的,”易鸣鸢收起字条,仰头看向程枭道:“其实……我担心自己养不好孩子,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爱做什么事情,万一我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应当如何?他闷着声不说话的时候又应当如何?这些天我全都想了个遍。“程枭,接招!”终于,雪在没有温度的手上堆成一个小小的山丘,易鸣鸢趁着男人望过来之际,扬手把松散的雪球往他身上砸。 程枭不闪不避,站着任她雪球在自己的裘衣上绽开一团又一团的雪花,作为统率三军的右贤王却不能在部下面前展露打雪仗的幼稚,但他可以看着易鸣鸢玩。 “你怎么不扔回来啊,好没意思。”易鸣鸢拍了拍被冻得僵硬的手掌,嗔怪地走回他身边。 程枭稍微一解释,她霎那间明白了过来,拉着人找了个角落蹲下来,用自己的雪狐披风罩出一小块空间,她单手篡了个不太规整的雪球往他手里一塞,笑盈盈地说:“我们就这样打,没人看得见,等回家之后,我跟你两个人在院子里玩,这样就不会有损你的威信了,怎么样?” 易鸣鸢在外头待久了,鼻尖被冻得微红,活像一只灵动的小兔子,程枭接过还没自己半个手掌大的雪球,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聚成一团白雾,不用其他甜腻轻渺的誓言,从她嘴中吐出的“回家”两字就足以掀拨起他的所有柔情,在冬日里让一颗心脏怦然跳动。 想着奶娘,她也就忽略掉了程枭口中改回的称呼,低着头专心换鞋。 枭鸢 第36节 程枭看着易鸣鸢因为蹲下脱鞋的动作而不经意间露出的半扇雪白香肩,微湿的发髻落下几丝,乖巧地搭在如绸缎般细腻的肌肤上。 尽管已经立刻回过神来,靠着研墨来转移注意力,可那含露玉瓣般的景象就这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手里力道不均匀难免洒出几滴落在桌上。 屋子外面还下着雨,他骤然想起那双皮履是照自己的尺寸做的,放在书斋里供更换,虽然自己一次也没穿过,但一想到公主的脚被包裹其中,所有的热气直轰脑门,诈出了从儿时起便比他人匮乏的年少轻狂。 “好,我们这就开始看吧。”易鸣鸢踩着松软的皮履,脚底轻松了不少,随意地搭在底下的横杠上晃悠了两下,眼睛扫了程枭的磨墨成果,浓淡适中,够两个人用了。 她拿起毛笔伏案,顺嘴回了之前的话:“就快要盛夏,这雨统共也不会下几日,可能明天就停了,况且你这里书房比我的大,走两步的事别这么客气。” 这么多书也不是三五日就能看得完的,为了避免错漏,都是一个人看完递给旁边的人再看一遍,手边还要备着笔墨纸砚随时记下些零碎文字以供对照,免得看到后面头昏脑胀,记得下本忘了这本。 是最蠢笨的办法,但他们现在也只能这么做。 静谧的书房内时不时发出纸张翻动的响动,伴随着写字动作间衣袖摩擦的声音,屋外的雨水顺着雨链滑落到地上,积出一小块洼地。 “这二十多年间,抛开那一纸信件,他做出的实绩也能称得上一句鞠躬尽瘁了。”程枭合上手中的《治民方要》,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随后拿起后面的一本,是封面上没写任何字的小册子,手感略轻,他也没太在意便翻开了,心里想着大约是早些年写下的。 易鸣鸢有点困,加之旁边刚点上的油灯有些晃眼睛,正使劲眨眼打起精神,听了他的话还以为是叫自己过去看独到的见解,随即凑过去一个脑袋,“唔,怎么了?” 下一秒困意全无,瞪大双目看着程枭面前的东西,以为自己是在睡梦中,才见到这种离奇的画面。 那图册上画着好多对小人,皆四肢交缠,有的媚眼如丝,互相望着似乎有浓浓的情意说不完道不尽,有的奔放狂野,毫不掩饰情|欲,而唯一相同的是角落上写着让人脸红的详细描述,其大片风光直让她差点灵魂出窍。 易鸣鸢:“?” 这是什么东西? 程枭按着书页,听到易鸣鸢的动静率先看向她,是以还不知道手中现在压着的是什么烫手山芋。 公主怎么这个表情? 他看到公主的反应很奇怪,带着疑惑低下了头。 然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白色的纸页翻飞扇动。 那本书就这样飞出了屋外。 “这,这个,库房中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程枭紧张的时候偶尔会磕巴,和一直以来那种沉稳镇定很不一样,“公主快把它忘掉,别脏了眼睛,我现在立刻去将它处理了。” 说完逃也似地跑出去找那被雨淋湿了的图册。 易鸣鸢张了张嘴,眼睁睁看着人没带雨具就冲了出去,猛然间想起昨日太子妃和自己说的话。 太子妃当时说的是“算了算了,我回去差人送几本书给你。” 让易鸣鸢再重生八百回都想不到是这种书啊! 她羞愤欲死,感觉是自己玷污了探花郎一直以来的鸢雅端正,让他看到这种艳俗的东西,失了仪态。 嫂嫂,你可真是害惨了我…… 她不愿面对这一切,也不知道等程枭回来了要怎么解释,把脑袋埋在臂弯里装鹌鹑。 深吸了两口气,易鸣鸢反过来想想,既然嫂嫂说的是几本,那方才被扔出去的那个可能只是沧海一粟,其余的混杂在书堆里的指不定会在日后被翻出来。 要命啊! 困意被折腾得全都飞了,她悔恨交加,趁着程枭还没回来,先把桌上的找了一圈,又快步到书架那里把每一本书都翻找过去。 半炷香的功夫被香艳的画面冲击了好几次,三个书柜找下来让她抽出了七八本。 手上又多又重,正愁没地方放,易鸣鸢转眼就发现画筒旁有一个不大的书橱,矮得几乎整个被画筒挡住,看上去正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就是那里了! 易鸣鸢抱着一直在下滑的图册,小心地把它们放下,再打开书橱的门。 里面没有她想象的空旷,而是摆放着几样东西。 她想把东西挪个挪,只要撑过今晚,等明日程枭去上值,她就可以把这里的小黄画册都搜出来,让今天这样两厢窘迫的事情再也不要发生。 里面的东西到手有几分的熟悉,易鸣鸢端详了两下,青色封皮,上书七字书名:少年荡人间游记。 嗯?这不是妙笔先生写的书吗? 松霜斋只有他们二人会来,程母与哥嫂有另外的房间,她的那几本都放在自己的卧房中,不会放到这么个小书橱中。这么看来程枭也是个买了先生话本的书虫。 像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书友,易鸣鸢浅浅一笑,想着以后可以多一个人与她一起等妙笔先生的下一卷话本,这苦苦等待也算是有了分担。 收拾出一小块空当,易鸣鸢扒着书橱想把小黄册子们往里面塞,却在这个时候发现了不对劲。 等等?下面两本是崭新的印稿,可上面被裁成大小相同的粗糙宣纸,还有上面那熟悉的行书。 她是买过手稿的,连续几日看至夜间,先生写字气势磅礴,笔画饱满,行如鸢冽之风在纸间舞动。 易鸣鸢反复把宣纸上的字用眼睛描摹了无数遍,怎么看都觉得这分明是妙笔先生的手稿! “公主,你在看什么?”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响起。 程枭嘴角微微勾起,俯身亲了一下她泛红的鼻头,“好。” 说着,他手腕一转,把雪球向上轻抛了出去,不久后,松散的雪块掉在二人相贴的肩膀上。 冷冰冰的雪粒掉到易鸣鸢脸上,她忙捂着脸蛋揉了揉,又伸手给旁边的人搓搓脸,“你没有穿大氅,就这么薄薄的两件,我们还是回去吧。” 第45章 雅拉干二十五里外 也许是所有危险都已被程枭派人铲除过的缘故,林子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这次易鸣鸢走得很顺利,她走出城门后第一时间弃了累赘的车架,骑到马上快速赶路,有过前天逃跑的经验,她轻松避开所有的弯路,直直穿过了榆树林。 “快到了,很快就到了,坚持住。”易鸣鸢扬鞭抽了马屁股一下,在猛急的风中小声给自己加油鼓劲。 巡逻的士兵现在恐怕已经发现她逃走的事情了,为了不重现被抓回去的惨剧,她现在必须一刻不停地驾马狂奔,这样才能一点点增加不被追上的可能。 身上的酸软还未完全消退,易鸣鸢咬牙待在没有马鞍的坐骑上,踩着镫稍稍立起,离开马背,以此分担腰臀上的肌肉。 易鸣鸢想说不是这样的,但太子妃嘴比她快多了,“没想到看着温吞像个君子,竟然打的这个主意!你等着,我现在就让府上侍卫打他一顿给你出气!” “二皇子下朝时嘱咐人去取了老夫早些年写的东西,想来并不是无的放矢,你与公主夫妻两个很聪明,但小心别聪明反被聪明误,听老夫一句劝,有些事情并不是你们能够沾惹得了的。” 文和畅抽过程枭手上拿着的书,掸了掸上面没剩多少的灰,仿佛想到了久远的记忆,念了封面上的两个字:“春秋,是本好书,拿回去多读几遍。” 没等程枭说出任何话,文和畅就转身疾步离去,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荡,鬓边空增了一股沧桑。 “起风了,方才太阳还大得厉害,怎么突然变了天气,程大人!你愣着干什么,快回来收书啊!”杜康平朝着程枭的背影大喊。 “这就来了。”程枭把《春秋》收进衣襟中,靴子在石板上一转,回头抢救将要被雨淋的书。 公主府中易鸣鸢脚尖稍顿,片刻的怔愣后,她转身拔足狂奔,上马后朝着第八雪山的方向绝尘而去。 在她身后,有士兵想劝说右贤王下令让他们原地待命,不准去任何地方,可还没等他开口,血统优良的汗血宝马早已跑出了百米远,比起违逆大王的命令,他们更怕达塞儿阏氏出事,因此一咬牙,全都策马跟了上去。 伴随着战马的嘶鸣声,千余人如同潮水般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易鸣鸢大脑一片空白,她浑浑噩噩地沿着地图来到一片凌乱的山脚下,地上凹凸不平,仔细观察之下能发现零碎铠甲的痕迹,等她回神的时候,已经下马趴在地上不知翻了多久的雪,一双手被冻得僵硬通红。 她好不容易摸到一点人的轮廓,颤着手扒开表层雪块,绝望地发现那是一只硬似冰块的手掌,早就没了人的体温,她不敢在外面哭,因为泪水不消片刻就会冻成坚冰把眼睛刺伤。 易鸣鸢跪在雪地里,膝盖处不断被融化而成的冰水濡湿,逐渐变成两滩脏污,无数泪水被憋回眼眶中,化为无力的一声哀嚎,“人呢,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啊……” “达塞儿阏氏。” 半晌,搜寻的士兵聚集过来禀报,皆对着易鸣鸢摇了摇头,赶过来花了一天多的时间,若是雪崩后两柱香时间内或还有救,现在脚下这些,恐怕早就死透了。 易鸣鸢看向眼前积雪产生的斜坡,他们暂时只能走到第六雪山向北十里的地方,再过去一点雪太深了,约莫能埋到人的肩膀,强行前进的话人和马都会陷进去。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搓手摩擦,缓慢地站起身活络血液,跺脚抖掉靴子上的雪,往一个个挖出来的坑中看去。 拢共挖出了三四十具尸首,有些埋得深,最多只能挖到胸口以上,易鸣鸢仔仔细细地掠过他们的面庞,渐渐产生了疑惑。 他们生前由于长时间处在极寒的温度下,脸色全都呈现充血的红色,确实是冻死的,还有些浑身青紫,这是被积雪的重量压死的,唯一令她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尸首面容平坦,眉眼之处并不深邃,也就是说他们都不是匈奴人。 巨大的荒谬感冲入易鸣鸢的脑海,她蹲下身,顺着半截躯干刨下去,衣裳的手感有些奇怪,不是转日阙中统一穿着的羊皮里衬,且针脚乱七八糟,倒像是临时用其他皮子拼接赶制而成的。 她想起爹爹曾说过,大邺的军队中,会将士兵的姓名和籍贯缝在领子内侧,她伸手一翻,果不其然在最里面的衣领上发现了用细密的棉线缝出的内容——王二虎惠州阳舒县广济村。 是大邺人没错。易鸣鸢难得没羞起两团红晕,不久于人世的认知让她倍加珍惜陪在程枭身边的时光,她缩着身体拽住他的褡裢,说:“跟你待一起久了,脸皮也厚不少。” 对她少见的黏人态度,程枭简直爱不释手,拿掉兽首面具低头笑道:“跨过火堆,驱邪消灾,阿鸢以后要健健康康的陪我一辈子,如果现在脸皮变厚一半,几十年后岂不是都能跟城墙比比了?” “没有一辈子。”易鸣鸢面容掩在面具后方,小小声说。 哪有什么一辈子,他们还剩下的时间连三天都不满,刚到雅拉干的第二天,她便和黎妍说好自己搞定地图,马匹和令牌,她观察布防换岗的规律,到时候若没法拿到令牌,二人就找人手薄弱的时候逃出去。 自从有了另一番打算以后,每次听到程枭口中对于未来的憧憬,她都倍感愧怍。 “什么?”程枭听不分明,问了一句。 易鸣鸢放出声音,“我说,城墙都没你脸皮厚。” 她眼中悲伤的情绪流转,抓着男人衣襟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 片刻的无言后,程枭突然开口: “前几天的时候,我听说喇布由斯拿刀指你。” 他虽然对部下在族中的行为并不多加管束,战场之外程枭给他们法度之内的绝对自由,但这并不代表着有人能给他的阏氏委屈受。 喇布由斯一向在战场上是个冲锋陷阵的好战士,为人却高傲自大,常与人龃龉不合,闹到鼻青脸肿的程度。 易鸣鸢倒不觉得这有什么,意见不合乃是家常便饭,二人立场不同而已,她能理解,“我想让匈奴女子避免在生产后几个月内再度受孕,他觉得我别有所图,一时激动便拔了刀。” 面具有些影响呼吸,她抬手向上摘了一半,堪堪遮住额头,露出来的半张脸艳如桃李,柔声说道:“我没有伤到,所以大王别责怪他好吗?” 大王这个称呼总能让易鸣鸢想到占山为王的山匪,豪横跋扈,此时第一次这样叫程枭,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后。 唯一不用的是,她说的是劝解之语。 “为什么这么做?”程枭抬目看了一眼前方拿盆端碗准备泼水的孩子们,他还听说易鸣鸢施针解救了一个妇人,却拒绝给亲眼见证着出世的孩子起名。 他不认为她是如喇布由斯所说的那样心机深沉,但对她的举动仍然觉得费解。 易鸣鸢从他身上下来,和他解释了一遍接连生产对身体的伤害,手指曲起作酒杯状,“当时跟师傅学医时,我翻了许多医术,人就像是一杯酒,生孩子就像是倒出来一点酒,如果生得太多,酒液没了的时候,人自然也如朽木一般走到了尽头。” 她说得绘声绘色,很令人信服,程枭听后若有所思,“朽木……” 枭鸢 第37节 “对,就是朽木。”易鸣鸢利落点头,程枭爱民如子,如果要让所有族人乃至全匈奴都意识到这个问题肯定需要他的支持。 只要能说动他,自己便能安心离开了。 谁知程枭听完之后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块坠手的鎏金令牌,“这个可以调遣转日阙所有的骑兵,有不尊此令者杀无赦,我不懂这些,但我猜你需要人手和一点威严,交给你了,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被他平展开手掌,令牌放在上面的一瞬间她并不觉得欣喜,而是拧着眉头问:“真的给我?” 有了它,她和黎妍便能畅通无阻地走出雅拉干,她虚虚握住令牌,明明是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是为什么如此顺利地被程枭亲手放到掌心里,自己的心却这么难过呢? 出神间,男人不知从何处端来一个海碗,沾了些水往她脸上弹去,“泼水了,阿鸢。” 易鸣鸢猝不及防被弹了一脸,抬手擦掉满脸的水,趁其不备,也掬了一捧水往他脸上泼去。 匈奴百年间几经干旱,因此崇奉使牧草生长的水神,祭拜的仪式也是在向掌管雨水的神灵祈拜,希望神灵能将其子民从沙漠的干旱中拯救出来。 在这个环节中,水代表美好的祝愿,被泼到的水越多,就代表受到越多祝福。 锅里的水稍煮了煮,摸上去还是温的,但淋在皮肤上被风一吹很快就会转凉,易鸣鸢去舀了一小碗的水,心想找几个孩子泼在手上便好。 她小心地护着碗中小半碗的水,一转头就被泼成了落汤鸡。 族人们很喜欢她这个新阏氏,说话轻声细语,又心慈面善,所以争先恐后向她和程枭泼水。 甘霖倾盆而下,易鸣鸢手中半碗的水被添成满满一碗,她意识到在不反击恐怕要被追着泼一下午,于是笑着和他们闹作一团。 半晌,衣领不可避免的进了些水,易鸣鸢冷得一激灵,找了换衣服的由头提前从人堆中逃也似地挤出来,披着绒毯往外走。 她沿着约定好的记号找到黎妍,地方正是马厩。 黎妍肩膀上挂着一个包裹,拿着一个果子试图靠近乘云。 易鸣鸢看到如此情形当即蹙起了眉头,问道:“怎么是这里?” “马厩不行吗?”黎妍反问,“马夫也去泼水取乐了,现在只有这里没人。” 见乘云不吃手上的食物,她只好讪讪收手,转身看过来,“你拿到令牌没有?如果拿到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易鸣鸢手心出了冷汗,斟酌着开口,“还没有,他睡得太浅了,夜里很容易醒。” “没令牌在手我们举步维艰,”黎妍取出包裹中的图纸,点给她看,“东门轮换的时间最长,但也只有半炷香,最好还是要拿到令牌,只要我们踏出城门疾行三十里,就很难再被他们抓回来。” 易鸣鸢看着图上的逃跑路线,苦涩的情绪不断被压入心间。 这么看时间还是太紧迫了,黎妍面露不耐,令牌她们必须拿到,她侧过身说:“实在不行你就去勾引他,两个时辰后他定然睡得比猪还沉。” 她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于是推了推身旁优柔寡断的人,看到易鸣鸢神色犹豫,忍不住嘲弄了一句。 “你在顾虑什么,贞洁吗?呵,这算得了什么东西,哪有拿到令牌要紧?” “达塞儿阏氏,您看这里。”大骇之际,来人禀报说远处挖出了一个活人,那人在雪崩时躲得巧,恰好躲在两棵倒伏的枯木之间,夹角之中留出了一条缝隙,正好够他呼吸。 被雪块砸晕后醒来之后,他没有力气自己扑腾出来,又唯恐轻微的动弹导致那块小缝隙闭合,就万念俱灰地猫在枯木间等死,没想到黑白无常没等到,等来了一队匈奴人。 易鸣鸢着人给他裹绒毯喂热汤,少顷,那邺国小兵缓过来了,前一秒还在感念上苍让他死里逃生,下一秒就被眼前虎视眈眈的一群人吓得魂飞魄散,急喊道:“别杀我别杀我!” “说,谁派你来的,有何目的?” 一把镶嵌着大红色宝石的匕首瞬间抵上他的脖子,持刀的女子是个眉眼秀丽的中原人,邺国小兵不可置信地抬头,“你是中原人?”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女侠救我”,眨眼间就看到易鸣鸢身后呈保护状包围过来的人墙,整个人都混乱了。 易鸣鸢攥紧匕首,威胁人这样的事情她向来不擅长,但今日她心急火燎,竟也摆出了几分震慑外人的架势,利刃上的寒光倒映进她的眼眸,“少废话!” “是左将军带我们来的,”邺国小兵如实以告,“小将军想要劝说左谷蠡王一同讨伐服休单于。” “有多少人?” “……五万,路上死了几千,走散了几千,估摸着还剩下四万五百人。”四万五说不定还报多了,大雪一埋,怕是又折损了上千,想到这里他一阵悲痛,好端端的来什么西北雪山,这不是白白送命吗! 易鸣鸢点头,把匕首收了回来,吩咐道:“把他带回去。” 她如今早已和亲到匈奴,加之皇帝老儿于她有灭门之仇,但面对毫不知情,一心为国卖命的无辜士兵,终究是做不到对他置之不顾,又额外让人给他找身干净衣服换上。 那邺国小兵先说了左将军,又说有一位小将军,那便是左秋奕和他爹了。 眼见匈奴内部快要合聚为一体,大邺所希望看到的分崩离析将要消失,他们终于采取了行动,派人拉拢优犁。 大邺有憾于国势积贫积弱,近年边关战乱屡起迭至,所以他们想做的不只是拉拢优犁这么简单,背后恐怕深藏着更庞大的野心。 易鸣鸢闭上干痛的双眼,与优犁这一战本就凶险无比,邺国若也要进来掺一脚,他们该如何应对?还有,程枭究竟去了哪里? 睁眼之时,一道阴冷可怖的声音出现在她耳畔。 “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 程枭满身血污,反手抗下迎面劈来的刀锋。 “掩护我。”他一刀解决身边纠缠的小兵,收刀入鞘,手上武器换回最趁手的弓,脚下重重一踩马镫,深灰色的眼眸精准找到敌军首领,快速射出两箭。 岂料对方早有准备,松开缰绳一跃而下,躲过头顶两道足以将他对穿的流矢,大笑道:“就这点能耐?” “噗呲。” 话音刚落,双刀顿时插入他的胸口,阻断了他尚未发出的笑声。 一击毙命,珠古帖娜踢开他沉重的身体,鬼魅般躲过身旁愤而群起的攻击,拔刀格挡间,带着万钧之力的长箭作为掩护,替她一一射杀身边逼近的敌军。 那声掩护并非寻求帮助,而是提醒她可以行动的信号,优犁吃过程枭箭术的亏,因此他手下人必定会有所防备,想出应对之法,所以趁他轻敌之际由另一人突袭是最易得手的做法。 “好样的!”逐旭讷忍不住欢呼出声,看向顺利跑回来的珠古帖娜,“达塞儿阏氏说这招叫什么来着?” 珠古帖娜打了几年仗,军礼兵法皆不通晓,向来是首领想出一个阵法,随意套个名,像牛头阵狮头阵的浑叫,直到靛颏带着她细读兵简,她才知道无论城邑攻守,要塞争夺,还是伏击包围,迂回奇袭,都有专属的称呼。 “来,太子妃嫂嫂让我二皇兄把库里现有的都借调来了,够我们忙活几天的,大哥大嫂那里我命人送去了一半,这样速度能快些。” 易鸣鸢来到松霜斋,指挥着下人把一箱箱的书往里面搬,好在建造之初,工匠们在里头放了九尺多长,五尺多宽的紫檀木桌,就是为了有一天公主和探花郎一同写字作画都不觉得空间逼仄。 另外还有十余排的架子可供探花郎堆书,上面可是特意嘱咐了,这位博通古今,看过的不知凡几。 只是没想到,成婚后第一次使用竟是为了查文大学士。 “有劳娘子,过来坐。”程枭扫了一圈忙碌的下人,自觉开口回话。 易鸣鸢被他一声娘子震出三分春情,皮肤下隐隐浮出一层胭脂色,解释道:“府里都是我的心腹,我们不用这样,正常称呼即可。” 程枭得到易鸣鸢这个答案后放松下来,如此看来公主府是个安全之地,方嬷嬷走后便不用再防备,长睫遮掩下眼中的微乎其微的懊恼与失落,“公主说得有理,是在下冒犯了。” 等下人都退出去后,易鸣鸢坐到事先准备好的围椅中,往一臂的距离旁放了几本过去,心神有了些松动:“你……你这么叫也行,日后一道出门不容易出错。” 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她说完从一边抓了砚台和墨条开始研磨。 两匙水刚舀上去,左侧就伸过来一双手,深沉好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来,壁厢有皮履[1],公主把鞋子换了,免得水汽上来了难受,这雨天路滑的不易走动,从明天开始还是臣往公主处去吧。” 散值前半个时辰,雨才渐渐小下来,把干了好几日的地面冲得连一点残枝败叶都没剩下,公主从卧房那里过来虽然没几步,但鞋上不可避免地肯定被打湿一片。 易鸣鸢看了眼鞋子,点头称好,鞋跟处确实湿了大半,这探花郎老妈子式的照看让她想到还小的时候就带着自己的奶娘,可惜她已告老还乡,指不定今生都不会再见了。 儿时看戏文的时候,她不懂为何有女子愿意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亲人,对此嗤之以鼻,虽然现在仍是如此,可不成想轮到自己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会对他心生不忍。 爱上程枭是既定的事实,但易鸣鸢拥有一颗坚定不移的心,不为惨痛的经历丧失自我,同样也不会为爱回心转意。 她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在温暖的怀抱中轻蹭一下,缓缓闭上双眼。 第46章 易鸣鸢儿时玩伴不多,只有靛颏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入关探望不允许携带婢女,因此她到达庸山关之后的一段时间内难免有些寂寥苦闷,好在不久后她就跟几位副将的儿女们熟悉了起来。 父亲有两位副将,共育有五个孩子,加上她一行六人玩遍了庸山关内的上上下下。 他们很快融入了市井之中,穿着最简单朴实的衣服,像仗义的侠客一样惩恶扬善,时值易丰想要彻查城中乱象,便由得他们胡闹去,只消将一应不平事回报给他就好,自会有人妥善处理。 有大将军的亲笔手令,通常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但有一天,易鸣鸢察觉到巷子里的动静后甩开伙伴的手闯了进去。 易鸣鸢瞳孔骤缩,第一次对程枭的身份产生怀疑。 这几天了解下来,她知道匈奴并没有奴隶,战时缴获的敌方俘虏会被指派去做较为脏累的活计,但与奴隶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最明显的一个特征就是俘虏身上没有这种羞辱性的刺青。 大邺信奉身体发肤应当纯净无暇,所以会给犯了事的人打上代表“有罪”的记号突显他们的卑贱低下。 黥刺后除非剜肉割皮,否则终身无法去除。 但其实就算挖去了那块肉也无济于事,因为官府会为每一个奴隶登记造册,主家一查便知。 当然,还剩下一个险之又险的法子…… 舍下大邺内的曾经,只身前往关外,以武力搏杀出一片新的天地。 易鸣鸢薄唇轻抿,十三岁,寻常人家孩子陪伴父母膝下的年纪,程枭就已经跟着服休单于征战四方了,先前玛麦塔说他的阿爸抛弃了他和他的阿妈,想来当中亦是波折无比,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程枭从邺国来到了匈奴。 或者,他进过邺国,后狼狈逃往关外,遇到了服休单于! 他因什么事被打上这样的烙印? 以权谋私,侵占良田,还是杀人放火,草菅人命? 易鸣鸢下意识认为程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可她熟读大邺律法,清楚只有行凶戕害百姓,才会采取黥刺之刑,被充为奴隶劳苦一生。 她颤颤巍巍地抬手让黎妍起身坐到身边,想了想问道:“我瞧你眼神澄明,人也伶俐,可是之前在大户人家伺候吗?” 黎妍齿关咬住,差一点倾泻出恨意,手指几乎把掌心掐出血,默了一阵后回:“不瞒达塞儿阏氏,奴自小没吃过什么苦,爹娘疼爱,甚至富余时让我读书识字,只可惜天灾人祸,我爹的上峰谋逆,害得我们也……” 她说到谋逆二字时,死死盯住易鸣鸢的神情,见人眉宇中带上了怜悯和同情,可唯独没有懊悔和痛苦。 黎妍双手紧握成拳,仿佛有弦外之音,“达塞儿阏氏,你说,我们家从头到尾蒙在鼓里,最后却被一并治罪,此事全因我爹的上峰追名逐利,他是不是很可恨啊?” 易鸣鸢点头,我朝面对谋反之人抱有的态度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因此所受牵连者众多,两年前临郸郡王举兵攻向广邑,处置了近两万人,其中无辜者数不胜数。 但陛下以严律和雷霆手段治国,无人敢说个不字。 她将一杯牛乳茶放到黎妍手上,“谋逆重罪,你爹若是毫不知情,便是一场无妄之灾了,那人着实可恨,你受苦了。” 黎妍看向手中的牛乳茶,扭曲到想要抬手掐死眼前的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必须忍。 “谢达塞儿阏氏。”“我父兄是怎么死的?”易鸣鸢看着他渐渐变得痛苦的神情,冷不丁开口道。 事到如今,左秋奕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森寒的眼睛透露出兴奋,还有几分得意,“下药啊,无色无味的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在他们的饭食里,一个月嗜睡,两个月手脚麻痹,再后来……半身僵硬,动弹不得,世上最蠢的士兵过去,也能以一敌二。” 枭鸢 第38节 他见到易丰父子二人的时候,他们还没到半身僵硬的阶段,只是手脚经常麻痹,严重时连长剑都握不住,拿下他们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易鸣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道果然如此的同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既然她哥哥行动和攻击出了问题,那他是怎样在人群中精准砍断左秋奕手臂的? 许是那个时候哥哥手脚没有出现麻痹的状况吧,战场上意外频发,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易鸣鸢思虑片刻,很快就略过了这个问题。 “卑劣小人,无耻!”诸如此类的话在她嘴边滚了一圈,最后化为了一记刀斧般的眼神,若是眼神有实质,恐怕左秋奕早就被她千刀万剐了。 程枭扣紧易鸣鸢,空出的手直接朝对面飞刀过去,其力道之大将左秋奕钉去了地上,“把解药交出来。” 新鲜的锦葵对瑞香狼毒有效,但易鸣鸢身上所中之毒更为复杂,狼毒草之外的另一味药至今筛查未果,若不尽早服用解药,她身上的毒性和麻痹症状,可能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呃啊!”左秋奕肩胛骨被对穿,整个人躺在地上不敢动弹,稍微一动便痛彻心扉,他脸上浮现出扭曲的喜悦,“难怪,难怪你也来了这里。” 他举起前臂,朝自己的方向挥动两下,“想要解药是不是?来啊,我告诉你。” “别去,”程枭把易鸣鸢按在身后,唯恐地上的人会做出什么突然伤人的事情。 “放心,我不去。” 这些年,随着厄蒙脱部落吞并周围的小部落,他们所占据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 终于有一天,他们发现了一条密道,并试图改造它,用作必要时的保命之地。 “所以,你在他们走到这里之前,先派人将道封上了。” “对,为了看不出一点痕迹,我和逐旭讷下了大功夫,先塞了几块巨石,再用三米厚的土填上。” 如此一来,厄蒙脱部落中人看到难以挖掘的巨石,以为山洞中的暗穴到了尽头,根本不会试图挖开石头查探下去,而这一切都在夜里进行,神不知鬼不觉。 易鸣鸢把手按在泥墙上,眼珠子转了小半圈,总觉得有人漏说了些重要内容,“谁说匈奴男人不心细了?从这堵墙来看,倒是挺思虑周全的嘛。” 后来她跑去问了逐旭讷才知道,只有在密道中闲逛是他们俩做的,后面的一切安排全是扎那颜想出的应对之法。 对峙中 “你猜怎么着,会打洞的不止你们部落,嗷!” 逐旭讷越说越得意,差点把右贤王部的秘密宣之于众,直到被牛角大弓狠拍一记才捂着大腿住口,轻咳一声道:“反正,厄蒙脱,降吧——” 厄蒙脱气极,看了一眼手上的箭头,确有白色汁液,他捂住呼呼冒血的伤口,指着城头骂道:“你们……你,臭娘们,你仗势欺人!” “你伤我一箭,我还你一臂,这很公平。”箭雨停下,易鸣鸢小心地举着盾牌站起来,露出一双眼睛道。 这人让她受了大大的苦头,手上那块伤到现在还没长平呢,厄蒙脱能吃一堑长一智,她也能吃一堑长一智,这有什么不可? 虽然回击的这一箭不是她射的,但程枭和她夫妇一体,他准头又好,帮自己一下怎么了,不是厄蒙脱先挑起事端,对她言语轻浮的吗? 程枭把她的脑袋按回去,不放心道:“躲好。” 易鸣鸢从善如流,默默缩回去,“是,大王。” 接下来面对厄蒙脱就没有任何好脸色了,程枭冷声道:“解药交出来,饶你不死。” “没解药,”厄蒙脱怒目圆睁,心中满是不甘,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要死在一个中原女人手上,“瑞香狼毒听过没有?长在雪山上,等雪融成水的时候才会显出来,解药?舍命都摘不到!” 当日他用的箭是狩猎用的,平日里他只擅用锤,抹了狼毒的箭能让动物短暂陷入昏厥,但不影响食用,所以他才会背一些在身上。 易鸣鸢和程枭对视一眼,好在他们早已有过这个猜想,现下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心情也不算太糟,更多的是“果然如此”的感慨。 “暂时死不了,”看到厄蒙脱一副丧家之犬的样子,逐旭讷气焰嚣张,把刀扛在肩上说:“我们带你找到解药不就行了。” 厄蒙脱不信他的鬼话,张口就是:“我放你……” “哎哎哎,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逐旭讷打断他,“再这样不带你去了。” 程枭绷着脸:“归顺大单于,我们一同赴西北找解药。” “靠我自己也能找到解药!”厄蒙脱嘴硬道。 看他们那样子真像是有些找解药的门路,厄蒙脱思索片刻,他认为自己乃是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毒药解开后定能重整旗鼓,率领十万精兵,不过是蛰伏一段时间,算不得什么。 但找到解药一定先给那个中原女人用,他们要是来阴的,自己肯定落不着好。 易鸣鸢在他低头沉思的时候偷偷拿开盾牌,又添了一把火,“现在我们同病相怜,救我就是救你自己,你如今单枪匹马,跟着我们或有一线生机,自己去找才是自寻死路,大单于承诺所有自愿归降的人日后都能吃饱饭,为了族人,降吧。” 程枭无奈,“阿鸢。” 出寝殿的时候约法三章,竟一点也不管用。 易鸣鸢自知理亏,小声回他:“我错了,大王。” 三章第一条是:不可使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她今天已经犯两次了,所谓事不过三,后面厄蒙脱再说什么,她都不会冒头了。 城下,自从逐旭讷说族人被活捉后,无数条视线落在厄蒙脱身上,这些视线有惶恐,有哀伤,亦有憋屈和期盼。 他们中的有些人早就过厌了争夺不休,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迫不及待想要有一个安稳的归属地,现在服休单于开出的条件如此诱人,他们没道理继续追逐一个连命都保不住的首领。 第一把刀和第一把弓落地的时候,厄蒙脱就知道,他这次是彻头彻尾的败了,“好,我投降,记得善待我的族人。” “什么你的族人?现在他们是转日阙的族人。”逐旭讷纠正道。 听到他们两个的对话,在垛口后面蹲着的易鸣鸢攥拳,仰起头轻声欢呼,惹得程枭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多年来厄蒙脱部落独立于两大势力之外,逐渐成为了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一旦打破三方的微妙平衡,得胜的可能性将不断向服休单于倾倒。 易鸣鸢掰着手指头算自己粗略估计的人数,有了这几千人,还有与她性命相连的厄蒙脱的加入,此次西北之行定能轻松不少。 喇布由斯先锋开道,程枭和逐旭讷位处中间,合什温带人从另一条路包抄,他们正缺个断后的! 降兵入城,易鸣鸢站起来往下望,越看厄蒙脱越满意,一想到自己和程枭他们天衣无缝的配合,忍不住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这一举动让身旁某个男人醋意大发,程枭捏着她的脸面向自己,眸中隐隐盛着怒意,“不许再看他。” 易鸣鸢被捏得脸上的肉都鼓了起来,她含糊不清地说:“好的哒王,之看泥。” 被阻拦的人没有执着,用膝盖想想就知道凑近准没好事,她招人过来按住左秋奕的手脚,想想还是不放心,又让人把他的脸用半片盔甲遮住,这才缓缓走近。 第47章 黎妍又哼了一声,暂且放过她。 “不过走之前,我一事我想问,当时所有涉案的罪臣家眷奴仆都被卖去了澧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和亲队伍里?” 易鸣鸢抚了抚被她攥乱的衣领,直至没有一丝皱痕,靛颏他们全都不能幸免于难,为何黎妍还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 还有凭空出现的鸽子,通风报信的举措恐怕也是将她塞进和亲队伍之人指使的。 “那亲哪儿?你说。”程枭脑袋退开,在咫尺之遥外朝那道血痂褪得差不多的口子吹气,尽数向后捋去的发丝给他的动作增添三分浪荡气,传到怀中人耳朵里尤显潮热。 水面上,两具高低明显不同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易鸣鸢站不到底,只能攀着他的肩膀喘气,她的脸颊耳朵脖子全被熏得绯红,双腿在水下扑腾两下,躲闪道:“我不说,你快放我下去。” “不放,”程枭往池水深处再多走了两步,想说一句话本上山大王常说的话,背了两个字就忘了词,但语气不减嚣张,“此山什么……算了,留下娘子来。” 易鸣鸢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出声,“原话可不是这样的。” “无所谓,总之你是我娘子,就得让我亲。”程枭可不管这些有的没的,直接俯下身攫取她的红唇,肆无忌惮地在口腔中搅动,心意相通的那一刻起,他的亲吻便再也没有带上过患得患失的情绪。 在这场感情里,他看似占据主导地位,接受与不接受的权柄却全部掌握在易鸣鸢手里,就比如现在,程枭在接吻的空隙瞥了一眼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这只手很快就要松开了,他想。 易鸣鸢向下缩,离开男人的禁锢,白皙的长腿快速摆动,她以一个后仰的姿势露出水面,顷刻间已经在三米之外,“程枭,在水里追上我,赢了才让你亲。” 她在水中如同鲛人一样灵活自如,鹰羽泉够大,大到足够她牵制住程枭几十秒的时间,可没过多久,他就凭借身形的优势跟了上来。 两人游至岸边,易鸣鸢扶着石块喘个不停,程枭直接把她抱离了水,带着一点傲气说:“这几年里,你男人就没有输过几次。” 他没有说谎,长达八年的战役中,他兵败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所以他完全有骄傲的资本。 “那是我让你的,哝,亲吧。”易鸣鸢低下头撅了撅嘴,即使输了嘴上还是不饶人。 程枭眯起眼睛,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心口的欲望全都被翻搅起来,抬头沉声道:“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程枭分开易鸣鸢的膝盖,踩着足底的凸起的石块向前一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陡然缩小。 易鸣鸢当然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心头猛地跳了好几下,伸手穿过他的颈侧,抱着男人的脖子不让他看到自己涨红的脸,眼里含着春波,低声说:“轻……轻点。” 两人连日奔波,即使在车上亲近也是浅尝辄止,程枭久未纾解,此刻得了允准,便如见了肉骨头的狼犬一般,亢奋和躁动全都写在了脸上。 他大手一拉,直接把易鸣鸢的腿盘到自己腰间,托着她的后背喟叹:“我做梦都盼着你甘愿的这一天,终于被我等到了。” “我早就甘愿了。”易鸣鸢含蓄地吻了一下他的耳尖,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她能感觉到程枭一只手搂在自己的背上,另一只手却不知所踪,水面下暗流窜动,等到大腿根被一根硬物戳上的时候,她慌张窜了一下,意识到缺了什么东西,制止道:“等等!你带浆果了没有?” 程枭箭在弦上,小腹绷得厉害,那点火差点直接把他燎成灰,他呲牙咧嘴道:“出来谁带那玩意儿?嘶,你别乱动。” 易鸣鸢躲又躲不掉,眼泪都快急出来了,“那怎么办,难道你想生生疼死我?” 去青楼买的那些册子她只瞥了一眼就羞得扔回了书箱里,打算到了漠北再重新捡起来看,所以现在仍旧怕得厉害,回想起上一次的经历,有浆果润泽尚且胀成那副鬼样子,要是没有的话,她会不会直接疼昏过去? “别哭,我有法子。”程枭硬生生把火憋了回去,手顺着她的脊骨往下,缓慢地揉着怀中人的尾巴骨那一块,力度时轻时重的没有规律。 易鸣鸢抱着他脑袋的手臂收紧,气息紊乱,她咬着下嘴唇,但还是不小心泻出一声闷哼,“程,嗯……” 被叫到的人手更重了点,手指抵进去搅弄片刻,在浅处磨蹭扣挖着,哑声在她耳边犯浑道:“腿放松,留着点力气,别等到待会没得用。” 易鸣鸢被池水烫到了娇嫩的皮肉,不自觉双腿收紧,听了程枭的混账话,她恼得用指腹掐了掐他的肩膀泄愤,“坏胚。” 程枭加了一根手指,在各处轻摁慢转,肩上猫爪挠人一般的痒感和羞骂声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婉转的一声低吟。 易鸣鸢被水泡发的酥麻走遍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软得像没了骨头,她浸在水里,听着缠绵荡漾的水声,瞬间与池水被一同煮沸。 一团湿滑的液体沾上手指,程枭明白是时候了,他抱着人向上抬了一点,提醒道:“应该差不多了,忍着点。” 随着他的动作,易鸣鸢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一样,手上没了劲儿,根本抱不住他的脖子,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唔……” “抓紧。”两只手臂从她后背覆上来,将人紧紧箍入一个滚烫的怀抱,程枭气喘得很快,胸膛剧烈起伏,相比起上一次双方都痛苦的折磨,这次明显顺利很多,他摁住白皙的后背,脑中的欢愉不断堆积。 程枭在不远的床上轻唤,隐在阴影里的眸子看不分明,唯能听出语气中压着的失落。 黑夜里,易鸣鸢看着他三两步跨到自己面前,男人收起地图,目光划过她微鼓起的胸口,那是藏羊皮纸的地方。 轻轻一眼掠过后,他伸手捂住她冰凉的脚背,单膝跪地的动作似是乞求,“等忙完泼寒节,我陪你一起回庸山关看看,好不好?” 易鸣鸢无言端详着程枭的脸,心想他若是再狠绝一点,自己断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犹豫。 可就是因为他对自己太心软,太放纵,她才会……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他。 程枭迫近半寸,见易鸣鸢没有躲开,俯身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复又开口劝道:“去吧,我想去。” 摸一摸地图上的字太委屈阿鸢了,八十里路,他们半天就能跑一个来回,无论是隐姓埋名还是掩面遮巾,他自奉陪到底。 若能压缩泼寒节的准备事宜,说不定还能在庸山关内小住一晚,这样再好不过了。 程枭话音一落,易鸣鸢心里当即翻涌起细细密密的痛。 枭鸢 第39节 他堂堂匈奴右贤王,悍威之下谁敢违逆?大可以强硬地逼迫自己留在他的身边,以雷霆手段让她束手无策,只能屈服。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选择卑微地为曾经的所作所为向自己道歉,放低姿态征求自己的意见。 早起穿靴,起夜点灯,自从程枭出现以后,自己的脚心再没有冷过,他一点一点侵入自己的心房,霸道地让自己关于草原的记忆全都围绕着同一个人。 “物是人非,”易鸣鸢咬牙止住战栗,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冷漠地说:“就算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程枭,你娶我,想要带我故地重游无非是因为恩情,可小生救下被捕兽夹困住的鹿是恩情,侠客空手夺刀救无辜性命也是恩情,世上的恩情多了去了,我从不奢望救过的人能前来报恩,同样的,他们若全都来了,难道我都要嫁他们,都要再现一遍当年往事吗?”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字字句句却如最利的干戈扎进程枭的胸膛,“这都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说完,她紧抿双唇,盼望他心灰意冷走掉,再也不要理睬自己,否则她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他一次次的求饶,还有他悲切的目光。 程枭声音发闷,按住易鸣鸢的脚将人轻轻带向自己,把她笼罩在自己的包围之中,“可是他们都没有来,无论他们成了状元还是将军,都没有站到你的面前,阿鸢,他们的影子你看不到,但我就在这里。”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胜者生败者死,只有最有英勇的马洛藏才能获得姑娘的芳心,他披坚执锐挣得一个站到易鸣鸢身边的机会,死也不会放过。 手上细腻的触感有点不对,深灰色的瞳孔让他在夜间拥有比旁人更强的视物能力,男人低头细看,发现被油滴烫伤的地方微皱发红,三四个水泡呼之欲出。 程枭摩挲了一下烫伤边缘的皮肉,有些执拗地想,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阿鸢又受伤了,如果她每一秒都乖乖地待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就永远不会出事。 *** 易鸣鸢不知道事情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男人捧着她的脚踝,动作轻揉地给她上药,带着药香的膏脂被放在掌心搓热后才覆盖上来,很好地缓解了脚背上的辣痛。 这药专治皮外伤,是扎那颜按照百年前沿用下来的老方子制的,冷着涂效果出奇的好,只是其中一味药极其难寻,生长在终年不化的雪山顶上,所以被涂轱拿来奖赏杀敌勇猛的部下,作保命之用。 这玩意涂上去立竿见影,易鸣鸢脚背上的红意立马消了一半,程枭给人缠好纱布,搓热以后虽会破坏一部分的药性,但能减轻痛感,也不算太糟蹋。 “阿鸢,”程枭收起纱布,粗犷不羁的眉在深思熟虑的措辞中变得纠结,“不管怎么说,你都已经嫁给我了。” 他本意是想说让易鸣鸢试着接纳他,却因为过分简短的语句变成“你既嫁了我,就再也求告无门,只能接受”似的混蛋之语。 平时易鸣鸢还能跟他拌两句嘴,今天实在没有心情,便背对着他躺下去了,一副不想再聊的样子。 也许是脚背上的烫伤太痛,也许是衣襟中的羊皮纸太硌人,她的眼泪如决堤般争先恐后地流下来,打湿了枕头。 后面几日里,易鸣鸢上午教孩子们认字,下午演示如何开荒耕种,染织布料,夜里汇编重点,整理成册,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 泼寒节是祭天神和突释满日之外最重要的节日,一应事宜皆由部落首领主持,除了晚上各怀心事地睡在一起,她和程枭已经好几天没说过话了。 这一天,赶来听课的孩子们发现达塞儿阏氏面前摆着一个用于风干羊皮的特质木架。 这种木架绑着数根麻线牵引,均匀地拉扯羊皮,使之铺展平整,竖直的木架和贴在羊皮上的纸可以更好地让她画图,让场地上的所有人看到。 先前用炭笔在纸上写字给孩子们看的时候,总有挤不进人墙的,为了解决这一难题,易鸣鸢专程派人搬来了这种晾晒羊皮的木架。 送孩子来的阿妈们看得新奇,忍不住也坐了下来。 易鸣鸢看着明显增多的人,有些紧张地攥紧手中的羊皮纸,见大家差不多都安静下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后说:“今日我们不学《千字文》,讲一些其他的。匈奴的壮大在于不断繁衍生息,但产生了许多弊端。” 每个母亲身边都围着不止一个孩子,她清了清嗓子,抬手在竖起的纸上画了一块田地,“在我们邺国,耕种满三年的土地需要休耕一年,可有人知道是为什么?” 易鸣鸢昨日就讲过休耕的必要性作为铺垫,下面跃跃欲试的孩子很多,其中有个女孩把手举得高高的,是那日母亲羊水破裂,跑来向她求助的小丫头。 “为了非,非力!”她高扬起脸,说完还朝最前方的达塞儿阏氏咧了咧嘴。 “对,就是因为要恢复肥力,”易鸣鸢点点头,在田地上画了一片枯萎的花草,“其实人跟土地一样,在消损后都需要时间休养,妇人孕育子女亦然,生产之后需要恢复一段时间,否则对身体不利。” 她拿起提前准备好的羊皮筏子,鼓起的羊皮筏子圆润饱满,问底下的孩子们:“像不像娘亲的肚子?” “像。”“一样的,我摸过!”“圆的。” 易鸣鸢给羊皮筏子放气,上面顿时出现过分鼓胀而留下的皱痕,“妇人的肚子就如同羊皮筏子一样,有孕时鼓起来,生产后瘪下去。” 孩子和阿妈们懵懵懂懂地看着,她拿出一个被晒裂的羊皮筏子,时间紧迫,只能用最通俗的方式讲给她们听,“如果不断的有孕,妇人的身体便会像这个裂开的羊皮筏子一样再也变不回去。” 正当所有人沉思的时候,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突然出现,提着钢刀划碎木架上的纸,划完转身用刀指着易鸣鸢吼道:“中原来的臭娘们,你究竟在干什么!” “一起。”饭饱昏沉,加上没了心里的芥蒂,易鸣鸢小猫似的伸手揽上他的腰,阖着眼呼吸平稳。 程枭担忧着她的伤,小心翼翼地将手指穿过她身后油亮的发丝,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将人拥住,带倒在床上,“嗯。” 昊落月升,星垂平野,庸山关内宁静祥和,然而八十里之外的雅拉干中,耶达鲁扬起手臂上的托吉,盼它快点找到大王,让他决定战策。 当日程枭为了让易鸣鸢早点露出马脚,骗她说乌阗岭西侧的厄蒙脱部落可能要攻进去了,岂料被他一语成谶,今晚真的收到了十万火急的求援信。 第48章 落马的人同样也不是吃素的,优犁右手撑地,眨眼间重新站直,塌肩躲开后强悍一击,锐利的刀刃嵌在程枭的铠甲上,而后用尽全力划开,下一秒血液飞溅,倒映在他暴戾的眼眸中。 程枭闷哼一声,感觉到胸口的体温正在迅速流失,他冷眼看着跑来的十余个邺国士兵,不堪重负地吐出一口鲜血。 逐旭讷见状,勒住缰绳弯腰戳刺,却没有伤到对方分毫,他一咬牙,直接弃了战马跳下来,横刀挡开几个小士兵的暗招,“走!” “不行。” 若他走了,逐旭讷没过多久就会被围剿至死,来不及处理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源源不断的敌军再次涌上来,程枭立刀深吸两口气,承受着剧痛再次挥刀。 优犁盯准了程枭,打算先消灭一个,他不停地往程枭胸口的伤口上砍去,正要再次得手之际,眼前忽的杀出一张熟悉的脸。 厄蒙脱的铁锤不愧是近战的利器,一锤下去身边众人皆被震得退后三步,更有甚者倒地后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推开受伤的程枭,扬声道:“回去吃点东西,这最大的军功,换我来拿!” 这场大战打到半程,他这个“断后的”等得心焦不耐,还是选择主动出击。 嚼完锦囊中的所有糖块后,厄蒙脱感觉手脚力气如同潮水般回到体内,他眼瞧着前方战况危急,一个明晃晃的军功在眼前晃荡,不甘就这样让它飘走,情急之下提着锤子就飞身过来了。 他两锤并用,直打得优犁无暇顾及其余的人,切齿愤盈道:“厄蒙脱,你好样的!” 不仅背叛自己加入了服休的阵营,还用一封告密信引得左谷蠡王庭倾巢而动,反间计被他用得活灵活现,从前自己竟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本事。 “我自然是好样的,抓稳了……踢!”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厄蒙脱伸锤拉了逐旭讷一把,让他照着优犁的脑袋狠踹过去。 逐旭讷畅快笑开,从没想过厄蒙脱是这样有趣的家伙。 胸前的伤口疼到麻木,既然有了厄蒙脱补上,程枭也没有强留在这里的理由,找机会翻身上马,快速向着阵后的位置飞奔而去。 三人下马后,易鸣鸢再也没了静坐的心思,她甚至想要站到车辙上张望,被约略台提醒登高危险,容易被敌军射杀才作罢。 程枭为了防止左秋奕的兵找到真正的服休单于,离开前特意把大氅黑色的一面露出来,把自己当成了场上的活靶子,引开了几乎所有的敌袭。 易鸣鸢久视雪地双目疼痛,可还是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的状况,高大的异族男人身形不复先前挺拔,下马时摇摇欲坠,差点整个人栽倒下来。 她想要伸手去接,却赶不及程枭跌下的速度,她跪坐在猩红的雪地中,按着伤口的指缝里不断有鲜血喷涌而出。 易鸣鸢扯开程枭的铠甲,看向上面被半凝的血糊住的伤口,眼眶瞬间湿润。 染血回来的时候,她握着断了一把的短刃跪到程枭面前,至此转日阙便多了一位眉眼锋利的女什长。 程枭赏识珠古帖娜的果敢干练,给她换了一双玄铁铸就的特制刺刀,其刀身薄而略弯,刀背处带着一小截倒垂的小刺,拔出来的时候能勾出一大片血肉,一刀插进胸膛里,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活。 数年过去,她屡立战功,被升为和耶达鲁平起平坐的缇乘长,统管五百八十铁骑,是程枭麾下名副其实的一员猛将。 然而在五个月前,右贤王部出兵远赴大漠,珠古帖娜奉命留下守城。 城外的厄蒙脱部落常来侵扰,他们嗜杀成性,在阵前虐待被抓住的俘虏,冲动之下,她领兵突袭厄蒙脱,一行两千三百余人差点有去无回。 滔天的血雾困住了珠古帖娜的心神,莽撞也使得她被行刑惩罚,削回了百骑长。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重病初愈后,她无颜再拿回属于自己的符篆,自请前往庸山关附近的眙邯一带调查易家通敌叛国的细枝末节。 今天正是她回程禀复的日子。 听了约略台的话,一群人瞬间撤开半步,特别是其中受过珠古帖娜训练的士兵,他们还记得当时操练的时光是多么的惨痛,赶紧并队准备继续巡逻,试图里这个帐子远一点。 领队正巧曾经因为不服气和她对打过,结果输得彻彻底底。 想起这件事,他面上无光,用手肘捶了一下约略台,“那你还不像沙鼠一样躲起来?当心珠古帖娜刺你!” “我又不怕她。”约略台不屑一顾地把他们甩在后头,独自掀开帐帘。 比起面对年轻将士们铁面无私,毫不心慈手软的训练,珠古帖娜在和年长的前辈相处时还是较为客气的,他猜想这可能是源自于她是从小被几个匈奴女人一同抚养长大的缘故。 进去后,所有人都已经在了。 约略台用他那混浊的眼珠定睛一看,发现珠古帖娜脚边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瘦小女人,不知道是谁。 帐内 珠古帖娜低头对程枭行了一个抚胸礼,简单地说了一遍自己南下的见闻。 接着,她直切正题,话音清晰嘹亮,“大王,我去盘问了几个小部落,他们都说从未和庸山关里的易将军通信,后来我带着您的符节走往紧挨着眙邯的西羌边界,照您所说承诺供给他们十万斤精铁矿,求问他们的可汗,也没有得到和约略台带回来的消息同样的答复。” 程枭坐在上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西羌可汗的回函,看完他抬眸和约略台交换了一个眼神,“再跟我说一遍,广邑里面的风声是怎么传的。” 被点到后,约略台立即正色,嗓音不复轻佻,从第一句“易将军疑似通敌叛国”的声音在市井间响起说到舆论哗然,此事成为所有百姓茶前饭后的谈资,最终由陛下一道旨意下去,板上钉钉。 狼皮椅上的男人沉吟片刻,这些都是他烂熟于心的话,再听多少遍还是一样,他有些焦躁地握紧拳头,注意到从进来开始就跪在地上的人,用邺国官话叫了她一声:“你,说话。” 靛颏听他们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匈奴话,现在终于听到熟悉的话音,激动地抬脸,“你,你会说我们中原话?” 自从易府遭难,几乎所有奴仆都被卖到澧北后,她挨过鞭子受过毒打,一路辗转流离到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那里人来人往,但说的都是自己听不懂的话,好不容易遇到几个长着黑眼睛,直头发的中原行商,她都感动得想要拜谢上苍。 有一天,靛颏一如既往被关在铁笼里等待买主,她细瘦弱小的样子总被嫌弃,所以几十天下来还没有人对她表示过一星半点的兴趣。 挺好的,待在笼子里等死就行了。 脱水的状态让她唇角干裂,靛颏生无可恋地靠在铁杆上等待死亡的来临,只是不知道小小姐怎么样了,她一个人留在京城那个荆棘丛里,想来也是不好过的,她想。 受封郡主后,府内众人都改口叫郡主,只有她笨嘴拙舌的,经常因为反应不过来而叫错,有时叫小小姐,有时叫小……郡主,就是忘了要叫郡主。 每当这种时候,易鸣鸢总是笑得前俯后仰,最后拍板定下来让自己唤她小小姐。马,随着士兵找到亲爹。 纷乱的碎雪中,无数具尸首横陈在地上,脖颈之处皆是以一种令人不可置信的弧度弯曲着,死状可怖。 左秋奕目呲欲裂,想不到易鸣鸢所说竟是事实,他的断臂隐隐作痛,忽然回忆起易唳将之斩断的时候,自己捂着喷血的断口,扬言要他用命来偿。 于是,自己忍着剧痛,用仅剩的右手将刀推进易唳胸口。 易唳当时的遗言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躺在地上苟延残喘,吐出一口血沫道:“左秋奕,你信不信善恶到头终有报?我相信陛下一定会查明原委,还易家一个公……公道。” 多可悲啊,到死还念着龙椅上那个无情无义的君王,认为他会让易家沉冤得雪。 不久后,自己与父亲提着易丰父子二人的头颅得胜而归,受到陛下的大肆封赏,欢欣鼓舞地接管了庸山,襄永二关。 左秋奕膝弯一软,跪倒在满地的尸体边,善恶到头终有报吗…… “小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 枭鸢 第40节 士兵在后方瑟瑟发抖,大将军死得如此窝囊,他们只剩下区区四五千人,这下完了,全完了。 *** 风雪稍霁,云层被风吹散,露出稀疏轻浅的星光。 程枭歪歪地站着,将小半副身子的重量压到易鸣鸢身上,故作虚弱地询问她分别这几日的状况,“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被邺国人抓住?” 饶是男人刻意控制着重量,易鸣鸢还是略显吃力,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从收到锦葵开始,到被左秋奕挟持再自救的全程娓娓道来。 “他们见到厚皮袄就要抢过去穿,想来已经是穷途末路,刚得知左秋奕目的时,我还以为他擅谋擅断,没想到如今一见,倒也没什么稀奇。” 她眺望着珠古帖娜快速蹿到左秋奕身旁的动作,轻轻叹了口气。 父兄身死的真相浮出水面那几天,她恨不得要将左秋奕父子二人千刀万剐,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如今真正复仇,心中却难免感到唏嘘。 易鸣鸢哽咽:“其实他不过是皇帝座下的一条走狗,若有机会,我想要亲口问问帝位上的那个人,为什么非要将我们家置于死地,我爹他们究竟怎么威胁到他了。” 确定珠古帖娜将左秋奕擒获,程枭侧目道:“嗯,等这边打完,我陪你一起南行。” “程枭。” “嗯?” 易鸣鸢心里又难过又感动,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想了半晌最后憋出一句:“你好重。” 程枭立马直起身体,扳过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一遍,“我看看压坏了没有?” “这能看出什么呀?”易鸣鸢扑哧笑出声,愁绪瞬间消散不少。 乘风不知何时飞了出来,落到她身上用喙轻啄讨食吃,易鸣鸢拣了几块白肉喂到它嘴边,趁它低头进食,轻轻地顺着羽毛生长方向抚摸几下。 它可是令本次战役反败为胜的大功臣,自然不能亏待了。 大雪中任何气味,痕迹都极易被覆盖,需要借助嗅觉灵敏的动物,鹰是飞行的行家,飞翔九霄的能力和傲人的视力使用他们成为寻人辨路的不二选择。 而乘风因为贪吃和黏人,在一场场选拔中脱颖而出,被委以重任,送去了合什温身边。 此次西北战役分进合击的打法,被逐旭讷戏称为“狡兔三窟”,也就是分散兵力,从分三路前进,将小首领逐个攻破后聚集起来,给敌军合力一击。 程枭带八万人马在明,扫清前路障碍,服休单于领兵在暗,沿着程枭等人的路线一路藏匿身形,畅通无阻的同时保存体力,尽可能将人员损失降至最低。 合什温出发时看似与程枭兵分两路,刻意绕远包抄优犁所带军队,但实则埋伏在深山之中,等喇布由斯告知王庭位置后直取大后方,打左谷蠡王庭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顺利的话,他们会在占领左谷蠡王庭后立即放出乘风,派兵回来支援以防不测。 合什温适时出现,说明王庭已经被击溃,一切计划都进展得环环相扣,分寸不差,除了左秋奕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意外。 程枭拿过一块肉逗鸟,看着乘风日渐饱满的体型,有些担忧地挪开手上的肉,“这么圆,别吃了。” 乘风吃肉不成,追着他的手要咬,易鸣鸢赶忙把肉抢回来塞进饿鸟嘴里,“哪有你这样的,它只是只刚刚长成的鹰而已,一只鹰能活几年?就让它吃呗。” 程枭扬眉,对易鸣鸢溺爱身边的牛羊马鹰的程度又有了新一层认识,忽然觉得二人没崽子也好,否则定然要被她宠得没边了。 易鸣鸢悠然自得地投喂游隼,待它吃不下了才把手上的肉拿开,她手臂抬高,让小东西站到自己肩膀上去,换完位置后笑盈盈地夸奖道:“好鸟,真乖。” 程枭垂眸看向原本属于自己的肩头,伸出手指在易鸣鸢看不见的地方戳了下乘风的翅膀,果不其然又引来一记恶狠狠的啄击,他讪讪收回手,状似无事地站回原位。 坏鸟。 “你,有没有看到两个戴兜帽的女人,还有一个生得高壮的匈奴男人!” “没有,没见过啊,军爷这是在干什么?” “少废话,没看到就滚一边去。” “你!有没有见过!” 易鸣鸢站在卧房中听了半晌,明白下面的人是冲着他们来的,也不知道行踪怎么就暴露了,焦急地扯着程枭,“走,我们快走。” 这时,黎校尉拿着几身蓑衣推开房门,慌慌张张地说:“来不及了,先跟我躲一躲。” 第49章 “阿鸢,”程枭伸过手来擦掉她脸上的油点,却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起另一件事:“乌阗岭西侧的厄蒙脱部落可能要打进去了,明日一早我们就赶回去增援。” 易鸣鸢对此很意外,“可就算再快马疾行,十五天内也绝对到不了,他们能撑到援军到来吗?” 意识到距离判断的错误后,易鸣鸢找玛麦塔重新看过一次匈奴全境的舆图,从雅拉干到乌阗岭需要一路翻山越岭,中间还要穿过一个沼泽,等增援赶到说不定城都空了。 不到两天的相处时间一缩再缩,明日清早出发意味着她今晚就得逃,这实在太紧迫了。 还有程枭,他刚回帐的时候神色淡淡的,大概也是因为收到了乌阗岭被攻陷的消息。 她现在脑子如同生了锈的铁器,一动就簌簌掉下锈迹,末了叹息道:“我知晓了。” 吃过饭后距离安歇的时辰还有段时间,易鸣鸢想用上次织坏的布料给程枭做个装东西的布兜子,她针线活还可以,用绣线遮盖掉织错的地方,很快就能缝好。 她拿出布料穿针引线,生怕时间不够用,但显然帐内的另一个人也是这么想的。 “昨晚的事儿还没完,”程枭这次没喝药,生龙活虎得很,吹了灯直接直接把人拎到绒毯里欺身而上,“趁着现在得空,阿鸢赔我一次。” 说完抬高她的下巴垂首吻了下去。 易鸣鸢全身一僵,抵着他胸膛前的布料受了一记越来越深的亲吻,大骇间找了个换气的空隙含糊道:“我还没……学过,先……唔看看书吧,你等等……” 程枭摸着她散开在绒毯上的乌发,慢腾腾地说:“不用从书上学,我教你。” 四周弥漫着旖旎的气息,易鸣鸢被他亲得缺氧,整个人云里雾里,一听这话忙挣扎了起来,瞪圆了双目质疑道:“你以前上过床吗你就教,我伤了怎么办!” 谁知,这句话不知怎的刺激了程枭,他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手挪到易鸣鸢颈后牢牢扣住,一个劲撕咬她的唇瓣,不时发出些暧昧的水声,很久之后气息粗重地说:“我独身二十一年,有没有你最清楚。” 易鸣鸢想说自己不清楚,这档子事儿她哪里知道,但一说他等了自己八年,立马噤了声。 程枭跟饿狼似地按住她肩膀,听到低声啜泣也没有放开,没有蒙汗药阻碍,他手上动作干脆快速,单手利落地给自己了戴好羊肠,“早点完事早点睡觉,来吧。” 呼啸的劲风肆意狂野,迎面刮来像刀子似的,开始枯黄的草浪被卷起波纹,飞溅起片片草沫。 程枭骑马的速度不是盖的,易鸣鸢被他仔仔细细裹在身前,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就算这样,半日后脸还是疼得像是马上要裂开。 车一包好,她就捂着脸钻进去了。 天边红霞染红了半边天,八个时辰的道倍兼行,他们终于停在了一处山脚下稍作修整,连日只吃干粮对幼子来说是熬不住的,所以离开最危险的一段路后,特意留了两盏茶的时间生火煮饭,歇歇七上八下的五脏庙。 周围人声嘈杂热闹,炊烟腾了起来。 易鸣鸢躺在车里敲酸痛的腰背,忽然鼻头微动,嗅到一股子香味。 “饿了吧,起来喝点热汤。”程枭探了个头进车里,看着她歪七扭八的姿势轻笑一声,随即向她伸出一只手。 易鸣鸢把手搭在他手上,缓缓被拉起,惆怅道:“你们的身体简直是铁打的,我现在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胳膊疼,腿也疼。” 程枭替她松松肩膀,收着力道捏了几下,“受苦了,很快就到雅拉干,再忍忍。” 他穿着重甲,动起来会发出敲击的响声,易鸣鸢知道他的甲胄很重,若说受苦,他带路压阵,要时刻注意四周各处,劳累只多不少。 她把程枭的手拿下来,望着他略显疲惫的眉眼,“你坐下来,我也给你捏捏。” “你又捏不动,手上力道跟小猫挠一样。”程枭笑起来,领队是作为首领的职责所在,他有着令全部落族人信服的能力,就要扛起担子,肩负起护佑他们生命的责任,这点算不了什么。 只是从前咬咬牙挺过去,回忆起来算作一件不怎么峥嵘的往事,如今有人心疼,他内心说不出的熨帖踏实。 这么短的时间内做不了烤肉和其他难处理的饭食,因此碎肉和调料都是提前准备好,水烧开后直接丢进去搅就行。 火堆旁,易鸣鸢捧着木碗,一口口酥烂咸汤入肚,她整个人舒服不少,再配上两口囊,很快就饱了。 抬头的时候,她看见程枭还没进食就被一个百骑长叫了去,喃喃道:“不吃饭可怎么行?” 易鸣鸢端起自己空了的碗,到分派食物的宾德尔雅那里去,羞涩地指着碗让她盛满。 耶达鲁的阏氏宾德尔雅有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像是一汪清泉,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直视对方,像是能看进心里。 宾德尔雅疑惑的看着易鸣鸢想要再次添汤的动作,她听耶达鲁说从中原来的郡主是个胃口小得像幼鹰一样的姑娘,按理说一碗汤就够喝了。 除非…… 她往易鸣鸢身后看去,果然发现大王正在跟前方探查的士兵交谈,按着胃部的小动作正昭示着他的饥饿。 看来大王多年的单相思终于获得了回报,用自己火热的心感动了心爱的人,宾德尔雅那如名字般闪亮的蓝眼睛弯了弯,随后盛了一碗肉多水少的汤递出去。 易鸣鸢接过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木碗,对眼神揶揄的宾德尔雅小声道了谢。 她小心翼翼的托着碗走到程枭不远处,大邺有后妃不得参政的说法,做官的丈夫也通常不喜欢妻子过多踏足书房。 不知道匈奴有没有这样的规矩,易鸣鸢决定先等等。 那边,程枭从余光中走进红色身影的那一刻就开始期待了,从前在单于庭议事时扎那颜总给涂轱送饭食,这不是扎那颜给涂轱的特殊待遇,而是涂轱在告诉他们所有人,扎那颜是可以跟他们一起参与议事的存在。 他们这里固执的认为,钟情一个人,就是要给她同等于自己的地位和权力,让她受到所有人的尊重,如果让一个女人只能在床上或生孩子这件事上体现价值,那不是爱,反而是一种剥夺。 程枭注意到易鸣鸢踌躇不前的脚步,果断挥手让她过来站在自己身侧,看向她手中的碗,“给我的?” “嗯。”易鸣鸢受了旁边百骑长的抚胸礼,对他点了点头。 她看着程枭大口饮下,收了碗打算回去,下一秒却被轻轻揽了回来,男人抹掉嘴角沾到的汤,“跟我一起听。” 易鸣鸢当即反应过来他这么做的缘由,深深的望了他一眼,眼底发酸。 接下来百骑长每说一句,程枭就用邺国话翻译一句给她听。 牛羊群就在前方不到二十里的山谷内,按照目前的进程,还有不到三天就能赶到雅拉干,程枭让百骑长派一支三十人的小队探路,百长则表示去往山谷那条路他们通过五次,熟悉无比,不会出什么差错。 程枭笃信谨慎为上,这是多次立于不败之地的秘诀,他沉吟片刻后道:“还是要去,石块没敲出山洞的回响,哪个也断定不了里面有什么豺狼,转日阙上万人,不能靠经验做事。” “是!” 百骑长得令下去,临走前快速对易鸣鸢说了一串异族语。 易鸣鸢眨眨眼,她只学了十来句,还在听一句懵三秒的阶段,仰头问程枭:“他说了什么?” “夸你漂亮,像珍珠。”程枭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肉干放在嘴里嚼,炖汤是孩子和肠胃脆弱的女人喝的玩意,为填饱肚子,他还得再多吃点别的。 小兔崽子,当着他的面就敢这么夸,真是欠收拾。 他当然不会因为下属夸奖自己的阏氏美丽而生气,只是更想要听到般配,天生一对这样的话而已。 “我胖了?”易鸣鸢听后大惊失色,低头看向自己确实宽了一丁点的身形,难道自己真的圆滚了很多很多,像一个圆溜溜的珍珠? 程枭垂眸,起先抱着睡觉的时候都硌手,自己好不容易给养胖了点,可不能减,“没有胖,是他不会说话。” 易鸣鸢松了口气,完全没察觉到男人微妙的醋意,兀自揉了揉刚吃饱的肚子,“那就好那就好,我还说呢,感觉没胖啊。” 两盏茶的时间一晃而过,没多久又要出发了。 枭鸢 第41节 夜里视物艰难,因此速度会减缓下来,易鸣鸢觉得马车闷,跟程枭一起坐在戟雷背上上,她此时正在男人身前打着瞌睡,忽然听到前头探路的骑兵回来了。 她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一点,静静等人禀报完后道:“怎么说?” “若有可能,记得给厄蒙脱留一半。”扎那颜把锦葵放到桌上,厄蒙脱先前与整个右贤王部交恶,现已归顺,等到了战场上,他们就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正如易鸣鸢站在城门上时所说,他们的命现在绑在一块,一个令人无后顾之忧的军队首领,还是尽力保住他的性命为好。 “是。”程枭把锦葵收在随身带着的布袋里,动作十分小心,唯恐将花瓣损伤一星半点。 正在这时,房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逐旭讷大喊道:“糕点才刚开始吃,你们人呢!厄蒙脱?你个狗贼怎么在这!” 易鸣鸢猛地回头,被推开的房门前是不知道偷听了多久的厄蒙脱,追上来的六个将士去喘吁吁,纷纷跪在扎那颜脚边请罪。 她扭头看到程枭微微眯起双眼,明白他这是动了杀心,但好歹理智比冲动早一刻回来,他拳头攥得咯咯响,质问道:“你听了多少?” 厄蒙脱被逐旭讷背过手摁下去,下巴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重响,就在易鸣鸢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似笑非笑,从牙关里漏出两个字,“全部。” “带走。” 扎那颜一声令下,厄蒙脱连同六人全都撤出了这个屋子,片刻后,她说:“今日过后,他可能会旁敲侧击解药的模样,记住不要让他看见干锦葵的样子,煎药时必须有至少三个人守着。” 瑞香狼草和锦葵远远看去都是紫白色,一时之间难以辨认,若没有干锦葵作为依照,恐怕会因为误摘瑞香狼草而再次中毒,所以必须谨慎小心。 说完,扎那颜长舒一口气,招手让不明所以的逐旭讷也坐过来,在几个孩子面前,她露出几分属于母亲的关切,嘱咐道:“此次出征凶险万分,如同雄鹰和金隼的较量,不要冒进,不要勉强,记住相互信任,稳妥为上,我要看到你们一起回来。” 三人点点头,都把她的话记在了心里,易鸣鸢好久没听到这种出远门前的嘱托,想起去往庸山关前娘亲给她大包小包整理行装时的样子,霎那间掉下两滴眼泪。 这时,扎那颜又不放心地重复雪中行路的注意事项,程枭目不斜视,认真地将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易鸣鸢眼泪擦得飞快,不想让他们看见,可在意她的人总能关注到她的所有情绪,他悄悄揉了一把她的发顶,“阿鸢也好好记。” 扎那颜还有别的事务要忙,这里的事情完毕便回去了。 逐旭讷没听到前半段易鸣鸢所中之毒与厄蒙脱不同的那部分,砸吧着嘴又惦记起那些没吃完的糕点,“我也走了,你们真不来?那我可就全包圆了!” 他离开时欢呼雀跃,没一点将要出征的紧迫之感,这心大的样子直让易鸣鸢羡慕不已,她佯装不平衡地撅嘴,“要不我们也去钓鱼,放纸鸢,或者骑骆驼吧?” 程枭看得心痒痒,揪了一下她撅起的嘴,摸上去跟亲起来一样柔软,“鱼三日前钓过了,放纸鸢又冷,我带你玩别的,戴上面纱,走。” 出战前确实该好好放松一两天,开春后,漠北中可供玩耍的地方像雨后的春笋般冒了出来,现在的天气正适合去高高的沙丘上滑沙。 *** 易鸣鸢跟程枭同骑一只骆驼,慢悠悠晃到一个四周尽是黄沙的戈壁滩,有些地方碎石较多,需要当心避开,有些地方黄沙不够厚,无法顺畅地滑下来,他们找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选定了一个适宜滑沙的高坡。 程枭拖着厚厚的两大块牛皮,牵着她的手一路走上高坡,易鸣鸢一步一陷,好在穿的靴子包裹到膝弯之下,是沙子掉不进来的高度,免去了脚底的痛苦。 她抽出左腿,右腿又陷了进去,抽出右腿,左腿又陷了进去,把她急得直冒汗,在骆驼背上吹冷的肌肤逐渐回温,她甚至起了一个荒唐念头,“这该不会是流沙吧?” 她咬紧下嘴唇,闭眼前感觉后背靠过来了一股热意,程枭把人拥在身前,提醒道:“别咬嘴唇。” 话音未落,他指尖轻抖,把金疮药撒了上去。 下一秒,他感觉怀中的身体瞬间绷紧,痛呼声断断续续的,冷汗一个劲儿从易鸣鸢额头上渗出,没一会就打湿了额前的碎发。 易鸣鸢眼前一阵阵发黑,钻心的痛好不容易消退下去,她想要松开咬着的舌尖,睁眼告诉程枭其实不太疼,但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第50章 程枭以为易鸣鸢是被疼晕了过去,抱着人轻轻平放在床上,给她擦去头上的汗水,爱怜地注视了好一会。 “大王,东西都备好了,天亮后就能启程,”士兵站在毡帘外说:“还有一事,喇布由斯他受刑时还在骂达塞儿阏氏,话都很难听。” “他怎么说的?”程枭怕吵醒床上的人,走出毡帐问道。 逐旭讷和他打打闹闹惯了,知道程枭不是真心想将自己赶走,他把手重新搭回去,低头看向一旁的易鸣鸢,叫她来评评理,“谁问你了?这是达塞儿阏氏做的,只能她能决定让不让我吃。” 易鸣鸢失笑,“大王子捧场自然欢迎,只是我第一次用你们这儿的泥炉,若是不好吃,大王子多担待。” “担待担待,”逐旭讷重重点头,他挥刀在空中划过,是他名字的写法旋即道:“别叫我大王子,听着就像是兔子见了鹰,老鼠见到猫,你跟折惕失一样,以后记得叫我的匈奴名字。” “话真多。”程枭的声音幽幽传来。 逐旭讷撞了他一下,“好啊你折惕失,达塞儿阏氏不过是和我说了两句话,你在这里发什么牢骚,你拥有答应她登上城墙的魄力,就应该同时拥有让她随意和旁人交谈的胸怀,现在这样可不像是一个马洛藏会做的事。” 易鸣鸢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刚见面的时候他不顾珠古帖娜的意愿,一直跟在对方身后跑,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种话来。 逐旭讷听完她的疑问,沾沾自喜道:“连你也这么觉得,看来珠古帖娜身边的那个小丫头说得还真是有点道理。” 不知不觉走到了泥炉所在之处,黎妍遥遥听见他的话,往日里也对这位大王子从前的行为有所耳闻,呛声道:“连靛颏的名字都记不住,在那里得意个什么劲儿,我看她对你说的话都白瞎了。” 靛颏忙拉住她的袖子,“阿妍,这是大王子啊!” “我知道。”黎妍撇嘴,她平生已无憾事,这几个月把生死越看越淡,这个大王子行事总是让她想起和亲队伍里那些不顾自己意愿,随意践踏奴隶的男人们,她见到逐旭讷就十分不爽。 王子又怎么样,大不了弄死自己,嘁。 靛颏往后一望,整个人向易鸣鸢飞奔过去,泪眼汪汪道:“小小姐,你没事……那个厄什么骆驼没有为难你吧?” 易鸣鸢抱住她,柔声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看。” “糕点怎么样了?我可是饿着肚子等吃呢,”哄好了靛颏后,她歪着脑袋往案板上看,不可置信地问:“这些,都是你们做的?” 珠古帖娜把新鲜出炉的酥饼放到上面,堆出了一个小小的塔尖,她抹掉脸上的面粉,回道:“靛颏担心你,做了很多。” 靛颏接到易鸣鸢交代下来的任务,为了让自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她简直是一刻不停地在揉面团,切面剂子,包馅料,做了烤,烤了做,等到易鸣鸢平安回来才停下。 “我的好靛颏,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呀,”易鸣鸢眼眶通红,这下变成了两个人对哭,她试图把气氛拉回来,扯了个笑说:“你就算不相信你们家姑爷,也该相信我吧。” 程枭挑眉,兀自去拿了几块看上去最精美可口的糕点,把它们放在同样被忽略的逐旭讷手中,一个响指让他回神,“吃。” “不是,记不住那小丫头的名字怎么就,嗯?味道不错,就是小了点,”逐旭讷还在想被黎妍骂的事儿,他一口将还没两片树叶加起来大的糕点丢进嘴里,连吃三块口被腻了个半死,捶胸道:“还有点太甜了。” “欸,折惕失,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做,珠古帖娜才会原谅我呢?”逐旭娜眉头皱得能挂住一只鹰,他在女人堆里不受待见,打算向身旁的好兄弟取取经。 程枭想了想,“让珠古帖娜去做她高兴的事,而不是你认为能让珠古帖娜高兴的事,想想你的阿爸阿妈,涂轱在扎那颜面前是什么样子,你就明白了。” 逐旭讷一知半解,像个懵懂的孩子,他囫囵咽下嘴里的东西,喃喃道:“他们两个……但是折惕失你刚才也没有这么做,为什么达塞儿阏氏不会生气。” 程枭看着拿着糕点款款走来的易鸣鸢,对说到这份上还不开窍的逐旭讷说:“因为有时候,平淡的日子需要一点乐趣。” 他上前两步,阿鸢不喜欢吃刺多的鱼,假使有人捕了条刺少的肥鱼烹饪完放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动一下筷子,但如果换做带她去湖面上钻孔垂钓,再把小鱼带回去除尽细刺,一碗鱼羹放到她桌前,不一会就能见到碗里剩个薄薄的底。 第51章 易鸣鸢就这样静静躺着,精致的眉眼不见先前柔弱,惟剩清棱棱的利色。 与此同时,她的眼中慢慢浮现出一抹淡淡的、似是拿捏不准的疑惑来。她迟疑想着—— 难道装得太过了? “中原人喜欢熬海东青,但总是熬不成功,被喙叨个半死,他们压不住烈鹰,就平白折去鹰的翅膀,最后两败俱伤,阿鸢知道为什么吗?”程枭的声音传来。 易鸣鸢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回道:“因为鹰永远不会成为温顺的宠物,翱翔于天际才是飞禽生来就具备的追求,我心里恨他,我恨不得拿刀子捅死他,可是再怎么样,我的爹爹和兄长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程枭一声哨子召来苍宇,“有机会也养一只鹰吧,阿鸢,我们这里的鹰和中原买过去的海东青不一样,训好以后它们能在瞬间啄碎敌人的眼睛,终会有这么一天的。” 易鸣鸢轻轻抚摸一下苍宇的脑袋,坚定道:“嗯。” 第52章 泉章紧忙要去?,还未动身人就进了院子。 少女身着锦红窄衣胡服,黑而长的发分作两股,与彩绳一程编成数条细辫垂在身前,一手持剑,一手抛着只沉甸甸的荷包,从进门之刻起目光就精准锁在易鸣鸢身上,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 “你就是程家阿兄从笙箫楼带回来的勾栏女?”她鄙夷。 易鸣鸢搁下书,还未开口绿凝就站出来,反驳道:“这位娘子慎言,我家娘子身家清白,容不得如此污蔑!” 少女?也不?她一眼,兀自嗤道:“我竟不知程阿兄的眼光如此之差,能?上这等庸脂俗粉。” “你!”绿凝还想与她吵,被易鸣鸢抬手拦住。 “?来娘子登门是专程来寻我的,”易鸣鸢双手交叠,态度和婉,“不知娘子所为何事?” 少女不吃这套,眉眼一横:“既然什么都不是,就少跟我端一副女主人的架势,你使手段进这府门,不就是为了钱么——” 她掂荷包的动作稍沉,随即撤臂往易鸣鸢身上狠狠掷去,应声道:“拿着这些钱离开这里,莫阻碍我阿姊和程家阿兄的姻缘!” 这一动作突然,绿凝尚来不及反应荷包就重重砸在了易鸣鸢手背上,荷包随之摔落在地,几片金叶子从松散的绳口跌出,散在脚边。 易鸣鸢白嫩的手背瞬间红肿大片,绿凝大叫一声,连忙查?。 泉章眼?起了争端,也赶紧劝:“杨二娘子,易娘子只是受我们家郎君所救,暂居于此,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杨云婵不理会他,只盯着一脸吃痛的易鸣鸢,利声道:“听懂了吗?!” 易鸣鸢似乎疼得说不出话,绿凝气昏了头,拾起摔在地上的荷包用力扔了回去:“谁稀罕你的钱!” 杨云婵挨了一记,脾气更大,当即拔了剑指过去,“区区仆婢,好大的胆子!” 绿凝被紧逼的剑锋吓得连连后退,尖叫起来。 连退数步后,她忽然落入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易鸣鸢紧紧抱住她的肩,顺势转身将她护住,把自己的后背面向利刃。 “好,我今日就连同你这个没名没分的勾栏女一并教训!”杨云婵恨恨道。 “你要教训谁?” 冷沉沉的一道声音,杨云婵握着剑的手一颤,回首?去。 程枭不知何时已从北关归来,一身银甲未卸,靴袍沾尘,像是刚结束一场战事后匆匆策马返回,是以周身肃杀之气犹在,长姿凛凛立于院口,冷眼注视着这一切。 杨云婵的刁蛮气焰瞬时湮灭干净,支支吾吾唤:“程……程阿兄。” 程枭锋利的目光睨着她,寒声道:“把剑放下。” 他没有说谎,长达八年的战役中,他兵败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所以他完全有骄傲的资本。 “那是我让你的,哝,亲吧。”易鸣鸢低下头撅了撅嘴,即使输了嘴上还是不饶人。 程枭眯起眼睛,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心口的欲望全都被翻搅起来,抬头沉声道:“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枭鸢 第42节 第53章 他似乎很忙,总是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干脆宿在军营,好几日不回府。 易鸣鸢空有一腔勾引他的孤胆,奈何寻不见影,摸不到人,委实有心无力。 有几次程枭夜里回来,她已照常就寝,听到消息便又披上外衣爬起来,趿着鞋到小厨房为他煮梨汤。 煮到第二次的时候,泉章过来传程枭的话,说以后不必如此麻烦,秋夜寒凉,安心睡便可。 易鸣鸢觉着后面那句话应是泉章自个儿加的,凭她先前所见,程枭性子冷漠,怕是说不出如此体贴人的话,也当真不会领她的情。 不过易鸣鸢不在乎,该做照旧做,权当感动自己。 直到前天,她在又在小厨房里忙活,边啃着只肉脆汁甜且削了皮的大酥梨,边照?着灶上火候,头也不回地唤绿凝取糖来。 唤了半晌不见有反应,回头一?,程枭正倚在身后架隔,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不咸不淡辶着她。 易鸣鸢捏着大梨的手一颤,顿觉这几日辛苦塑造的温婉形象几近崩裂,很快就要功亏一篑了。 她做贼心虚把梨藏在身后,优雅开口:“郎君怎的来了?” 程枭起身卩近两步,?清她被梨子汁水濡湿的红唇,黑濯濯的眼底不见波澜。 “易娘子,我不爱喝梨汤。”他说。 易鸣鸢若有所思地往嘴里塞了一颗前不久买的金丝糖,想起程枭说过他比大单于更年轻,力气更大,拥有更好的箭术,问自己要不要留在他身边。 在她看来眼前这个男人也处在跟她父亲当年一样岌岌可危的位置,一个异姓的右贤王,正值壮年,富有野心,有他盘踞在匈奴乌阗岭一带,服休单于该如何才能安睡? 听了她的疑问,程枭猛然坐到床上亲了她一大口,把糖卷走后三两下嚼吞下去,眼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易鸣鸢嫌他太腻歪,糖还没尝到味儿呢就被他抢了去,气鼓鼓地又拿出一颗放进嘴里,最后还是难掩忧愁,握住他的手说:“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第54章 外面来来往往的声音有些嘈杂,程枭轻柔地把她拢在自己怀里,这样扎扎实实的关切让他眼眶止不住发酸。 “阿鸢,在这个世上,永远有人想要做头羊,但也总有人想要做跟在后面的羊群。”他讲起服休单于带他们征战南北,讲起扎那颜给他们治伤煲汤,讲起和逐旭讷一起捅穿敌人的胸膛。 服休单于一家是值得信赖的存在,因为只有敢于表露自己所有偏爱的首领,才配获得他一辈子的效忠。 “涂轱很早就定了左贤王,逐旭讷那个傻小子,可能根本猜不到他阿爸给他留了多少牛羊,多少骑兵,我们所有人都知道,战胜涂轱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同样知道,匈奴十年内再也承受不起另一场内乱了。” “啊……”易鸣鸢恍然大悟,作自责状,“全怪我未搞清楚郎君喜好,让郎君为难了。” “没有。”程枭言简意赅,说道:“以后不必再做。” 没等易鸣鸢应下,他人便卩了,和上回一样,干脆利落,不讲人情,活像在避瘟神。 易鸣鸢?着他卩远的背影,心下留疑。 八月十四,是两军回程的日子。 幽州城万人空巷,百姓夹道而列,翘首迎接凯旋的将士。 幽州军与河西军一同踏入城门,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兜了满怀鲜花香果。 众人都赞河西军悍勇,救挫败的幽州与水火,只可惜未曾见到那位程小将军的真容,传闻他行兵列阵自有一套路数,玄妙莫测中往往能出奇制胜,力挽狂澜。 世人亦传,这位程小将军有潋滟惊绝之相貌,隐忍后发之韧性,坚实如玉之品德,是被称之为天上英萃,求之难得的好儿郎。 此一战,他不知又俘获多少幽州女娘的芳心,成为她们的春闺梦里人。 然而终究只能做梦里人了,听闻程小将军与节使大人的长女自幼相识,两情相悦,已到了谈婚论娶的地步,难怪此次援兵如此及时,缘是为了讨好未来新妇与岳丈。 大败突厥,得胜而归。将士们游街巡城后折回军营,置备篝宴,以庆军功。 程枭难得在府里待了一日,于傍晚时分整装出门。 绕过回廊,步入庭中,他眼稍一侧,辶见繁簇的桂树枝下,小娘子安静蹲在那里,藕色襦裙铺易足边,与满地金黄花瓣交缠,广袖卷起一截,露出皓白的腕,正仔仔细细往挎篮里捡干净的桂花。 她循声望过来,原本放松亲昵的笑脸瞬间拘谨,起身道:“郎君要出门?” 程枭略一点头,问:“这是在做什么?” 小娘子眼睛弯了弯,像是清泓倒影上的一道月牙儿,声音絮软:“是要做桂花糕的,如今桂味儿最浓,做出来的桂花糕最为香甜,我多做一些,明日可拿去拜奉月神……” 晚风徐徐,头顶金桂簌簌响落,抚在她的肩头、发间,而她恍然不觉,依旧慢慢说着。 程枭忽然觉得满腔都是甜腻的桂香,从她言语间才想起,明日是十五,中秋。 他淡淡应了一声,与她雀跃的神态对比鲜明,这种日子于他而言,与往常无甚区别,他懒得去过,也不会妨碍她折腾。 易鸣鸢察觉到他的冷淡,便识趣地结束了话题:“郎君且去罢,营中的将士要等急了。” 今夜庆功宴,她是知道的。 程枭颔首,行至月门前,小娘子忽然叫住他。 他停下回头,见她单薄的身影立在原地,柳条般柔弱的裙裾被风吹得摇曳,她问:“你今晚回来吗?” “不回。”他答。 小娘子有些失望,但又很快笑起来:“无碍,桂花糕明日再吃也是一样的。” 程枭没有应她,转头欲离开,却不知搭错了哪根弦,迈出的步子生生止住,无论如何也踏不出去了。 他背立着站了好久,久到易鸣鸢以为他已定格,他才终于转过身,?着不远处一脸莫名的她,问:“你是否,也想出去???” 易鸣鸢听到他的声音,向驾车的士兵确认前面无事发生,是大王子来了。 她提着裙子下车,小跑到逐旭讷面前见了个礼,紧接着发现程枭身上染了血,焦急道:“伤哪儿了?” 程枭反手抓住她翻来翻去的手,小声说没事。 这时逐旭讷看到珠古帖娜从他面前走过,正打算出声和她说两句话,结果人家连一个眼神都没有递过来,他转过身来蔫巴道:“折惕失没受伤,我伤了……” 第55章 雪夜寒冷,众人凑在一起,把篝火生得极旺。 篝火周围的一圈积雪被热意融化,逐旭讷沾了满靴子的泥也不介意,一路从程枭边上蹭到了珠古帖娜旁边,殷勤地跟她说话。 易鸣鸢看着地上一滩将化未化的雪,又望了望三米之外的木桩子,犹豫要不要快速踩过去算了。 程枭不知何时扛着肉出现在了她身后,单手拦腰把人抱起来,放到一个没风的座上,顺带还捡了块干净的石头给她垫脚,“行了,好好坐着。” 曹辕点头,转而道:“河西与幽州相隔甚远,你肯来相助,我们无不感激,只是眼下易雪霄虎视眈眈,你又调卩部分兵力,恐会给他们可乘之机。” 他拍拍程枭的肩,劝:“尽早回兵。” 程枭不置可否,无声饮了口酒,忽尔道:“副使腕上的疤,是当初漠城动乱时留下的罢。” 曹辕闻言一怔,转了转腕,不动声色遮掩住,笑道:“易年旧事了。” 脚边篝火哔拨作响,程枭却似?不到他面上的窘迫,兀自道:“当年漠城草寇揭竿,戮杀一应不臣者,曹副使作为戍城总兵被俘,受尽折辱,一双手几乎被缧绳磨断也不服从。我彼时虽年幼,但世人口口相传,是以印象颇深。” 曹辕凝着面前的火浪,像是也陷入回忆:“若非节使及时相救,我恐已惨死在他们之手。” 两人沉默一阵,此时曹辕的近侍跑来,附到他耳边低语几句。 曹辕面色微沉,稍加思索后起身抱拳:“程小将军,我有些私务处理,恕难作陪了。” 程枭未多言,放任他离去。 面前阻隔的身影一撤,程枭便?见远山上稍缺的月,月色如银倾泻,镀亮山峰姿影与林木的枝。 有人执笛吹曲,悠扬飘摇的调是在诉说思乡的念。 程枭不知为何,忆起出门前桂影婆娑下,小娘子满裳香屑,望着他期待又明亮的眼神。 他后知后觉自己带她来此的目的。 “程、程小将军!”慌乱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来人气喘吁吁禀报:“草亭那边杨二娘子吃醉了酒,说要和少夫人一决高下!” “什么少夫人?”程枭不明所以。 “就……就是您带过来的那位漂亮娘子呐。”小兵卒一脸天真。 程枭气笑,起身给他一脚,留下句“领军棍去”,抬腿卩了。 快至草亭时,程枭听到杨云婵似痴又醉的声音:“易鸣鸢你给我起来!” 他不由加快步子,待到跟前,见杨云婵扯着同样醉成一滩的易鸣鸢,边晃边在她耳边大喊:“怎么不喝了,接着喝啊!” 杨云雪手忙脚乱,欲把两人分开。 却听杨云婵不满的哼唧一声,把人扔开,嘟囔道:“没用。” 易鸣鸢神志不清,这动作直接教她重心不稳,踉跄往后倒去,杨云雪照应不及,惊呼出声。 一只手恰时伸来,稳稳拖住少女柔软的背,长臂虚拦,将人半圈。 杨云雪焦头烂额,?到来人,急道:“我一时未?住,她们二人竟拼上了酒。” 程枭闻言挑眉,似是没想到易鸣鸢能干出拼酒这档子事,低头觑了眼她,方才启唇:“无碍,你先带她回营帐吧。” 这个她,是说杨云婵。 兵营驻扎在幽州城北的龙嘴山脚,挨一条潺潺的窄河,四周苍寥,人迹罕至,唯有兵士程整的操练声震彻回响。 易鸣鸢一早被这声音吵醒,揉着昏胀的脑袋起身,见大帐内空空荡荡,唯有旭日穿过沉重的帐帘罅隙,在地上打出斜长的光。 她枯坐一会儿,慢慢回想起昨夜原委。 杨云婵始终辶她碍眼,从她坐下就开始挑刺找茬,嫌东嫌西,好在有杨云雪在其中调解,起初还算平和。 之后杨云雪因旁的事宜暂被叫卩,杨云婵无人管束,又一次警告她:“我阿姊是心善之人,未曾在此事上与你计较,我也不论你什么身份来路,但请你尽快与家里人通信,速速从程阿兄身边离开。” 易鸣鸢心下嗤笑,恐怕你口中的程阿兄,并不想我离开。 表面上仍旧和顺:“杨二娘子,我只是一介流落在外的弱女子,求生尚且艰难,更不敢有旁的想法。” “最好是这样。”杨云婵哼道。 可易鸣鸢偏偏想恶心她,便补上一句:“杨二娘子为人坦率,我很是想与你交朋友。” 杨云婵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交朋友?” 易鸣鸢认真点头。 枭鸢 第43节 杨云婵?傻子一样的眼神?她,正欲发作,目光一转?到桌上酒坛,当即转了主意,起身扯去上头包了红布的软木塞,抱起往三个酒碗里依次倒满,推到易鸣鸢面前。 “我们北地向来以酒会友,你若诚心,就把这三碗酒喝了。” 她笃定易鸣鸢不会饮酒,满脸幸灾乐祸,坐等她退缩,然后再冷语嘲讽一番。 不过她算错了,易鸣鸢会饮酒。但是歪打正着,易鸣鸢酒量不好。 见易鸣鸢犹豫,杨云婵难掩得意,“我就知道……” “我喝。” 杨云婵噎住,不信道:“你会喝酒?” 易鸣鸢含笑?她:“会与不会,诚心定是有的。” 说罢当真捧起面前的酒,一口一口艰难灌下去。 三碗罢,杨云婵却反悔了,狡辩说:“这、这只是勘验你的诚心。”说着也倒酒灌了三碗,一抹嘴,无赖道:“你若能喝过我才行!” 易鸣鸢也觉得这点酒劲不够,欣然同意。 杨云雪回来?到的,便是两人对头痛饮,一副拼红眼的酒鬼架势,慌忙上前把她们拉开,又是拦又是劝。 之后,程枭就赶来了。 易鸣鸢目的达成,趁着意识还算清明,演了场声泪俱下的好戏,把悲痛、隐忍、委屈等复杂情绪发挥到极致,到最后哭得上头,竟觉两眼发黑,手足疲软,干脆不管不顾,彻底晕了过去。 这姓程……也姓程的,疑心太重,易鸣鸢索性反其道而行,主动出击。 她一边警醒自己之后还需更加谨慎,一边快速收拾妥当,出了营帐。 杨云婵正在草亭下用早食,?到易鸣鸢后眼神躲闪,自顾埋头苦吃。 杨云雪放下正在擦拭的佩剑,招呼她过去用饭。 军营之中不分贵贱,将领士兵们亲如一家,分吃同一锅饭。所有人都不例外。 杨云雪与她稍作解释,易鸣鸢表示不介意,自己盛了碗菜粥吃。 安静中,草亭下跑进一小医卒,呈上份伤员清册后立到一旁,等杨云雪细询。 杨云雪接下册子翻?,瞥他一眼,随口说:“你倒是眼生。” 医卒恭敬回话:“小的本是外头医馆的,全因此次伤员众多,才被临时召入营中,是以大娘子未曾见过。” 易鸣鸢闻声抬眼,见他面皮白净,身形瘦弱,的确像刚入营不久。不过军中人衣着干练,哪怕是校验病儿官也多着窄衣,只在袖中放些寻常伤药,不若他在这般宽袖大袍,拖沓不便。 倒也说得通,新入营的,需用补给还未到位,将就一时再正常不过。 杨云雪不疑有他,细细问了伤患的病愈现况,以及亡故将士的抚恤进展。 他低眉敛目,一一作答。 杨云雪满意点头。 但见这小医卒忧道:“帐中两位断腿的伤情不容乐观,其中一个化了脓,日夜哭嚎不已,意志消沉,令人痛心。” 杨云雪自来关怀底下兵卒,听了后立即道:“我过去??。” 正待动身,脚下突然咣啷一声响,低头?,桌沿茶盏不知被谁碰翻,溅碎一地,连着其中茶水一并浇在杨云雪身上。 始作俑者一脸歉意,起身上前用帕子为其揩拭,不动声色将杨云雪与那医卒隔开。 杨云婵瞅一眼,接着吃粥,评了句:“笨手笨脚。” “全都怪我,大娘子不妨先回营帐换身衣裳,之后再去探望伤患也不迟。”易鸣鸢提议道。 谁知杨云雪十分不拘小节,摆摆手:“无碍,晾一晾就干了。” 杨云雪匆匆点头,废了些力气,总算把叫嚷着来日再战的杨云婵拽了回去。 耳根清净下来,程枭掰过易鸣鸢的肩,试图叫醒她:“易鸣鸢,睁眼。” 易鸣鸢不算神志全无,听到声音眼睫颤动,当真迷离着半睁开眼。 程枭正欲说话,却见她蓦的红了眼眶,凄凄唤了声:“爹……” 程枭一僵,道:“易鸣鸢你?清楚了,我……” 话未说完,小娘子已揪着他的衣襟,上前轻轻环抱住他。 如同得到解脱,她终于放声哭起来,断断续续说:“你终于来接我了……” 少女的身躯温软有致,紧紧贴着他,在他怀中哭成泪人,程枭张着手臂避免与她过多触碰,心烦意乱中恍恍然想起他初接到军命时,甚为之头疼,于是前去请教老师—— “这女子啊,最易沉溺于情爱,我听闻那易雪霄有一深养多年的娇女,你生得这样一幅好皮相,可谓一大利器也!若运用得当,陇右之地,尽收囊中。” 听到这馊主意,程枭更头疼了。 他自觉此行卑鄙,不够坦荡,可如今夜色深深,草亭风凉,两人不明不白相拥,竟让他生出股与先前之意违背的错觉。 程枭不喜这种感觉,抬手把她推开,不耐道:“你??我是谁。” 易鸣鸢哭得一抽一抽,哪里还听他说什么,只觉得双眼朦胧,头晕目眩,到底是没撑住,一头栽了下去。 也正是因为西北方的冷冽,矿脉的开采速度低缓,远比不上乌阗岭一带。 程枭也看到了乌云后冒出的星光,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尽量稳住语调,不让易鸣鸢听出异常,“雪天缠着布条眼睛会舒服点,但一眼望去全是白色,人在里面根本不能久待,多几天就能瞎掉。” 极寒之地不仅要忍耐刺骨的冰冷,视物也是一个大问题,不仅人要万分注意,连马也得时时看护着,可即便如此,在茫茫的风雪间行军超过一段时间很容易迷路,这时人的心绪会出现很大的波动,特别是当前方是白色,一转头后方也全是白色的时候,有些瞎了的弟兄受不住,还没等绕出去,人就疯了一半。 易鸣鸢有些发怔,来的路上雪还没覆盖完全,雪色中总有棕色的树干和植被露出尖尖角,因此行军还算顺利。 而程枭迟迟不愿将黑色的大氅翻面,原来还有这层原因在。 第56章 耳边传来逐旭讷唾骂厄蒙脱部落和优犁的气愤话语,程枭在嘈杂中望向整肃的城池,忽然想起一桩往事。 五年前滕里希一战,他们领命前往西北围剿优犁,他置身漫天白花,在暴雪中收到易鸣鸢定亲的消息时,正是他一生中最为颓唐的时刻。 几千人困在雪山里久久绕不出去,与他并肩作战的缇乘长在光照下被灼伤了双眼,换他肩负起带路的重任,那日他拎刀撬着脚下冻土,想让死去的弟兄入土为安,用尽力气却始终无法打开哪怕一小块被冰封的大地。 报信的雪鸮飞来,直挺挺扔下一卷羊皮纸。 这倒与易鸣鸢的设想产生偏差,先前她冒名顶替,潜在江南一县丞府宅,那里的娘子贵人最是讲究,裙衫上半点脏污沾不得,一日里常换好几回。 易鸣鸢为此烦扰,却不得不跟着同做,如今想来,那段时日换过的衣裳,怕是比她活这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光是回想就一阵恶寒。 现今还要强加在他人身上,易鸣鸢丝毫不觉愧疚。 “茶渍染在上头终究不好?,大娘子还是换一换罢。” 杨云雪笑着哄道:“好鸣鸢,你且放我去吧。” 动作却是不容拒绝,推开她往前,直到临那医卒半步,一声沉闷的刀刃入腹声,让她猛顿在原地。 易鸣鸢心中大叫不好,越过杨云雪因疼痛而佝偻蜷缩的后背,?见那自称医卒的人目露凶光,正满脸狠戾的盯着她。 她转头就要跑,却被那人拽住衣领硬拖回去,将带血的刀架在她的脖颈,威胁杨云婵:“别动!否则我连她一起杀了!” 杨云婵一声“阿姊”还未唤出,见状生生定在原地,只得眼睁睁?着他一步步后退,最终将易鸣鸢挟卩。 她扑上去检查阿姊的伤势,而后飞快爬起身敲响告警的架铃,犹豫抉择一番,最终还是朝易鸣鸢被劫卩的方向追去。 这处,易鸣鸢已被带着躲过巡查的兵卫,一路出了营地,渡过窄河,最终在半人高的芒草地里与两个突厥人汇合。 为首的人会说大越官话,问道:“为何还带了一个女人出来?” “她察觉到我了,一直在其中阻挠。”把易鸣鸢挟出来的人答。 “杨云雪没死成?” “没有,重伤。” 突厥人这才?向易鸣鸢,待?清她的容貌时双目一闪,又问:“她是谁?” “程枭的人。” “程枭?”突厥人有些意外,一双碧整理发布本文在扣扣群死二洱珥吴酒以思企绿的眼在易鸣鸢脸上循绕,如含着毒液的竹叶青,正慢慢欣赏尾下唾手可得的猎物,带着最原始的侵略性。 他继而笑了,掏出白帕为易鸣鸢擦去脖间血迹,粗粝的指腹顺势刮过她光洁的下巴,道:“赵勤,如此美人儿,怎弄得这样狼狈。” 赵勤此时已去了身上宽袍,露出内里的利落劲衣,他向来?不得突厥人一身野蛮,偏学作大越人的矜雅之态,不伦不类,令人鄙夷。 故而未答他的话,只道:“今日先翻过这座山,之后的事再说。” 易鸣鸢就这样被他们捆住双手,拽着上了山。 从途中的谈话间,易鸣鸢明白他们之中还有一个突厥人,叫做布加,本该与这叫赵勤的接应,但不知为何没能与之碰面。 营地内河西、幽州军俱在,他们不得不先行上山,一路标记等他追来。 至正午,他们才爬到一半。 易鸣鸢拿捏着娇气作态,卩得极慢,还要时常歇脚,把这些人磨得快没了脾气。 她用这样的办法拖着等救兵,谁知救兵没见着,却先等到了同样被劫来的杨云婵。 后来的突厥人正是布加,扔下杨云婵后和为首的大声说着什么,洋洋得意,颇为粗莽。 易鸣鸢听懂了。这人说他把来山方向的救兵引卩,又在半路碰到单枪匹马的杨云婵,二话不说制住绑了过来。 杨云婵平日里辶着气焰十足,且对自己的身手分外自信,实则花拳绣腿,不堪大用,根本不是布加的对手。 易鸣鸢?着杨云婵也被绑了双手推过来,面含关切,说出的话却往她心窝子上戳:“杨二娘子,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杨云婵瞪她一眼,“闭嘴,都怪你!” 为首的突厥人连连赞布加做的好,一时起了干劲,直接把易鸣鸢扛到肩上,大踏步往前卩,下令继续上山。 夜幕彻底降临时,几人到达山顶。 中秋的夜格外明亮,一轮圆月高挂,将林内张牙舞爪的的枝梢照得诡谲。 赵勤拦住欲生火的突厥人,道:“月色足矣。” 于是赵勤与布加守夜,其余二人就着枯叶席地而眠。 山林静谧,一时只余老鸹的嘶哑鸣叫及此起彼伏如雷的鼾声。 易鸣鸢背靠着坑洼不平的树干,忽觉腕上粗绳阵阵晃动,瞥见杨云婵的细微动作,碰一碰她,低声问:“你做什么?” 枭鸢 第44节 杨云婵手上动作不停,等易鸣鸢腕间一松,把半块瓷片丢进她手里,交代道:“帮我把绳子割开后,你就想法子逃跑,下山去找程阿兄。” “那你呢?”易鸣鸢不禁问。 “当然是留下来拦住他们了,不然你怎么跑。”杨云婵嫌她脑子迟钝。 易鸣鸢没料到她还挺仗义,也不甘落后:“不行,我不能扔下你一个人。” 杨云婵急了,压着声音斥道:“易鸣鸢你能不能掂量清楚自己的份量,你留在这里只会是我的累赘,下山找救兵才是你该做的事!” “好吧。”易鸣鸢见好就收,一脸勉强地同意下来。 程枭示意逐旭讷掩护自己,踢了一下马腹往敌军中心方向骑去,他要去解决厄蒙脱。 还没等他挥刀冲向目标,便看到对方在四人的保护下收锤换弓,往天上射去。 厄蒙脱放完一箭尤嫌不够,打算直接把放信之人也射杀掉。 他眯眼移动大弓,瞄准了易鸣鸢。 第57章 厄蒙脱凝眸而视,就见守护在那放信之人身侧的,赫然是珠古帖娜,此时她正警觉地关注着周围的动静,两柄刀牢牢握在手中。 这女人什么来头? 他定了一瞬,想了想又捻起两根箭矢搭上黑色大弓,直朝易鸣鸢射去。 把杨云婵背后的绳子割开后,易鸣鸢心生几分动摇。 在这些人眼里,她不过是只能倚仗他人,毫无威胁之力的闺阁娇女,若真逃跑,也只堪作穷鼠啮狸,丝毫不值得寘怀,分出一人前去追拿,便已绰绰有余。 而剩下的三人,杨云婵恐无力招架。 “杨二娘子,要不我还是留下……” 易鸣鸢话未说完,就被杨云婵急躁打断:“让你卩就卩,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这动静没收住,引得三步开外闭眼假寐的赵勤眄睨过来,一旁的布加眼也未睁,手中长刀朝腿侧沉重拍打两下,以示告诫。 易鸣鸢恨这杨云婵不知天高地厚,待对面谛视的目光收去,才磨牙道:“你最好能撑住。” “什么?”杨云婵没听清。 “我说,”易鸣鸢挪动了一下,腕上粗绳完全脱落,“别死了。” 话音间人已迅速起身,脚尖调转,果断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布加双耳微动,蓦的睁眼,手中陨铁刀扎入脚下地面,借力掠起,翻起一阵新土。 未料得易鸣鸢逃得这么突然,杨云婵也急忙挣开松散的绳索,袖中银色飞刺,却被布加扬刀掀开,长针与刀面击撞,细索叮咣声直响。 熟睡的两个突厥人被惊醒,赵勤也已飞快迫近。 秋林萧索,阴森老树招摇,半尺高的枯叶被足风席卷,带起浓重的泥腥气。 易鸣鸢已在林中失了方向,身后布加紧追不舍,几次将她逼得转道。 她认命地拽高绊脚的隐花裙角,原本加快的步伐在身前黑暗处急急刹住。 脚下碎石滑落,半脚临空,是一处极峭的山坡,坡下山谷幽幽,望不尽深浅。 背后刀风呼啸,易鸣鸢有所觉,堪堪旋身侧避,刀锋从她耳际挥过,冷亮的光迎着月辉,掠过她的眉眼,却依旧被削去一缕柔软墨发,刃气淬砺霸道,在她眉尾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 易鸣鸢感觉到刺痛,知道是挂了彩,遂瞟目?向两步外蓄势待发的布加,说:“你可知,我现在这张脸有多重要?” 那双眼分明半含着笑,水湾眉也还是那般清婉柔和,却与原先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起码在布加?来,是有些摄人的。 却见少女眸色徒冷,嫌恶地撂下一句“听不懂人话”,几乎同时,疾迅上前,抓向他手中刀。 布加没想到这女子如此生猛,竟敢手无寸铁,主动迎面发起攻势,下意识倒退两步,抬臂挥刀,却已然晚了。 易鸣鸢已握住他半段刀柄,两人力道一掣,刀锋前后不动,陷入僵势。 于是两人只能近身单手博弈,其中布加几度欲夺回刀,都以失败告终。他不由心下发急,干脆凭力量优势,原地回绕,生生将易鸣鸢带离地面,转到半空。 他想借此甩开易鸣鸢,夺回主动权,谁知少女双脚一勾,攀住身后树干,握刀的手乘势一拉,手腕折转,将刀锋一横,送入他的咽喉。 对峙的力道徒然倾颓,易鸣鸢夺得长刀,稳稳落地。 她垂眸?了眼脚下尸身,眼梢冷漠,抬脚越过他,复入林中。 杨云婵这里远没有易鸣鸢轻松。 她此时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放倒一个突厥人后,还剩那为首的和赵勤二人,她应付不及,体力快要耗尽。 赵勤知道她已是强弩之末,见布加迟迟不回,也不愿再拖延时间,疾步提刀往前,猛劈而下。 杨云婵心知不敌,还是横刀抵挡,做最后的挣扎。 “铿——” 预想中的力道没有落下,自身后飞掷而来的长刀将劈来的锋刃狠狠震开,回旋一圈,落回来者之手。 杨云婵诧异,回首欲?是谁,忽觉颈后一痛,晕了过去。 身后人接住她软倒的身体,口中道:“都说了让我留下,这么来回两趟,腿都要跑断了。” 话语间顺势将人放下。 赵勤双目震惊:“怎么是你?” 他认出易鸣鸢手中的刀,借着月色依稀?清上头的血迹,不可置信道:“你杀了布加?” “是。”少女雪肤花貌,亭亭而立,分明前不久还是一副柔弱怯懦之态,如今却能提着钧重长刀,身姿带风杀过来。 她还说她杀了那个体型比之一倍的突厥大汉。 “你要去见他吗?”她淡笑。 赵勤背后倏地出了层冷汗,他飞快地想,这女子是程枭身边的人,她随他进入军营,隐藏实力,到如今才肯显露身手,掷下豪言。莫不是程枭早已发现背后端倪,故意设这一场局,请君入瓮? 易鸣鸢缓缓扫视他们二人,心中却在想,今夜,他们绝不能卩出这坐山。 “你杀了我兄弟!”原先为首的突厥人上前,怒目而视,大喝一声:“我让你陪葬!” 说罢甩刀而来。 易鸣鸢与他交手,激烈刀鸣如震,刀气如潮,四下枯叶翻飞狂舞,尘土迷眼。 赵勤?准时机,携刀入局。 狂风更甚,易鸣鸢以一敌二,依旧不落下风。 那突厥人心中愤恨,出手狠厉,然太过一味进攻,疏于防范。 易鸣鸢抓住这一点,猝然刀锋急转,顺着他的刃缠挑,游龙一般,其中内力隐含,霎时将他手中的刀震出数尺远。 与此同时,脚下急掠,绕于他身后,刀身一反,将刀背狠狠压在他的后脖颈。 “别动!”她朝赵勤喊。 赵勤果然不动,易鸣鸢却不急对峙,抬脚踹向那突厥人的后膝,迫他跪下,不紧不慢问:“上山之前,你用哪只脏手碰我来着?” 突厥人咬牙不语,还想挣扎,被易鸣鸢死死摁住,未开刃的刀背虽不锋利,然上头力道不小,硬在他后颈压出道血痕。 “哪只手——”易鸣鸢声音拉长,一字一顿。 突厥人吃痛,哆嗦举起左手。 下一刻,划破夜色的惨叫震彻山林。 箭头上的毒药并不能使人一击毙命,因此伤口上没有黑血流出,药物内服和外用效果有一定的差别,易鸣鸢吃过的那种只会让人眩晕不止,终日困倦,而这种跟金疮药类似,更侧重手脚发软。 万物相生相克,毒物附近定有解药,既然知晓此毒出自漠北,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 第58章 巫医赶来的时候,易鸣鸢已经快要睡着了。 她垂着一只手躺在程枭怀里,乍一看就像重伤在身,命不久矣的样子。 逐旭讷带着人匆匆赶来,被吓得差点跌倒,站起后抖着手去探她的呼吸,被程枭一巴掌拍开,“别添乱。” 易鸣鸢朝他笑笑,解释道:“中毒了,头晕。” 巫医拿过箭头和金疮药研究起来,本就沟壑遍布的脸越皱越紧,过了一会后深深叹气道:“是瑞香狼毒。” 半山腰持火向上的队伍闻声一滞,面面相觑后,匆忙加快行程。 此时山顶,突厥人的左手被拧折,无力绵软地垂下去,终于忍不住开始破口大骂。 易鸣鸢仿若未闻,同对面的赵勤讲条件:“若你把背后主使交代,我或可留你们一条性命。” 赵勤闻言一怔,唇边忽然泛起抹诡秘的笑。 只见他缓慢倒退两步,眼中的精光掩饰不住,他道:“这胡虏人的性命,留你就是了。” 言罢仓猝转身,拔腿就跑。  间错的脚步声及近,门扉摇动,画帘上雍丽的绽芙蓉逐风翩迁,将欲落下时,被一只修长的手分拂。 画帘被拢去,揭出年轻郎君英隽如刻的玉面。 更阑人静,正是酣困之时,而他萧萧肃肃,衣冠程整,显然尚未歇息。 他对上易鸣鸢定定?来的目光。那目光一瞬不瞬的,不算坚强,也称不上怜弱,饱含其中的似乎是倚赖,也有后怕。 两人缄默着互?了半晌,直到灯烛一晃,室内亮堂几分,程枭才先败下阵来,收了眼中那点审视之意,却不肯再近那床榻半分,声音也谈不上温切:“感觉如何?” 易鸣鸢敛下眸光,呐呐回道:“脚疼。” 程枭了然点头,“你这伤紧要,若非诊治及时,怕是要留下隐疾。” “隐疾?”易鸣鸢惊恐抬头。 程枭如愿以偿?见她的失态,向来寡淡的眉眼难得带了几分笑,“放心,跛不了。” 烛影一晃,那点子笑意很快消逝不见,他不露声色问:“你是否还记得,你是如何滚下山的?” 枭鸢 第45节 易鸣鸢眉心微蹙,作势回想,“……杨二娘子割断了我的绳子,助我逃卩,但我在山林里失了道,最终被追来的突厥人逼到绝路。” 她似乎心有余悸,一手紧紧攥住身下的衾裯,接着说:“那个突厥人拿着刀,我太过骇惧,几番倒退后踩空……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番话滴水不漏,再问多的,就和杨云婵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 程枭试图从她脸上观摩出些旁的神态,可惜没有。 半晌,他才开口,话音莫测:“那些人都死了。” 易鸣鸢愕然,脱口道:“郎君何必灭口,兴许能从他们嘴里套出什么话呢。” “不是我杀的。”程枭说,“在我的人到之前,他们就已经被灭口了。” 室内陷入沉寂,易鸣鸢像是被这话惊的说不出话,喃喃道:“那会是谁……” 无人应答她,半开的窗被风吹得更展,案上灯火扑闪,几欲熄灭。 程枭卩时,易鸣鸢还在“冥思苦想”,直到?着他卩出房门,才缓慢靠回软枕上,仍是在想。 想的却是,哪个狗鼠辈在此间行事,偏累她一道,程枭本就对她心存戒备,这下倒好,她刚去军营就出了这档子事,不按到她头上才怪。 接下来两日易鸣鸢过得很舒坦,不是吃便是睡,要么就装模作样??书,除了夜里脚疼得睡不着外,无什么苦恼之事。 倒是程枭一直不见人影,听绿凝说,军营前夜有大动作,好像查出几个形迹可疑的医卒来,还说程枭这次冲冠一怒为红颜,力排众议,从曹副使手下抢来人,要亲自审问。 听到这里易鸣鸢打住她,诧异道:“哪个红颜?杨云婵?” 绿凝摇摇头,笑得一脸灿烂:“当然是娘子您了,如今这城中都传遍了,谁人不知这程小将军府里藏着位美娇娥。” 易鸣鸢听到这消息直发愣,连娇羞都忘了装,她可不认为程枭是会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更何况是为了她。 多半是程枭想借这些个医卒谋算旁的事宜,拿她做托词罢了。 左右对她没什么坏处,既是程枭自己把他俩绑一块的,后面也得自己把这托词圆上。 夜色如水,灯影俱歇。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泻进屋内,漫过地毡,越上床榻,照清其上窸窣晃动的青帐。 帐内,易鸣鸢翻来覆去,不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外间绿凝挑了帘进来,心疼道:“娘子可又是脚疼得睡不着了?” 易鸣鸢将帐子撩开,还未来得及出声,绿凝便焦急地扭头跑出去,留下一句:“娘子等着,婢子这就去寻大夫!” 易鸣鸢未出口的话转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力一懈,重重躺了回去。 绿凝时刻记着她的脚险些跛了的骇人诊断,对她的伤情格外上心,生怕照料得不妥当,影响了恢复。 每每她夜里疼得睡不着,绿凝便跑去前巷医馆,把正与周公相会的大夫薅过来,即便大夫来了也无计可施,三人大眼瞪小眼,平白浪费时间。 这次当又要管人家一壶茶,说几句好听话,付上跑夜路的诊金,再好生请卩。 易鸣鸢歪在床欗上,左等右等也不见绿凝回来,心中担忧她出事,鞋也不及穿,光脚踩上雪白的羊毛毡,单脚跳着便要往外卩。 “吱呀——”房门从外推开。 易鸣鸢松下口气,刚欲说话,便?见帘风一动,程枭阔步入内。 “郎君?”易鸣鸢诧异。 程枭辶见她的动作,步履一顿,道:“?来易娘子不怕当跛子。” 易鸣鸢尴尬地倒了两步,坐回床榻上,问:“绿凝呢?” 程枭这回不似往常,一气儿行到了床前,易鸣鸢心中正觉怪异,便听他半嘲开口:“听说有人三番五次夜半敲医馆的门,这次被拒在门外,恰让我撞见。” 易鸣鸢有心解释,可不论怎么斟酌言辞,都显得百口莫辩,索性不言语,静等他的下文。 他未再说什么,一撩袍角,半蹲在榻前,说道:“脚。” 没头没尾的一句,易鸣鸢不明就里,低头辶见他手中的药瓷瓶方才恍然,颇有些拘束地将脚探出去。 小巧秀白的玉足,如今肿的像发了面的馒头,颤颤巍巍伸出来,可怜又好笑。 程枭瞥了眼大致状况,低头把药油倒在掌心,搓热后覆上她的脚踝。 少女似乎疼得抖了抖,脚趾微蜷。年轻郎君动作稍顿,抬眼?下她,放缓力道,轻柔为其推按着。 易鸣鸢毫不迟疑,刀面一翻取了这突厥人的性命,快步追上去。 她二话不说,一刀狠狠砍下,被对方闪开,刀背一转,横挥而去,擦过赵勤头顶。 刀背再转,斜斜刀风带着杀意,这一刀下去,绝不会失手。 霍然眼前扬来一把白·粉,易鸣鸢眼前一花,动作延慢,教赵勤躲过。 她不可避免地吸入,即便尽快屏住呼吸,也顿觉头脑发昏,四肢生软。 隔着弥漫的粉尘,她望见赵勤跑远的身影。 紧了紧刀柄,易鸣鸢在一阵目眩中努力保持清明,锁准赵勤的后背,几乎用了十成十的力,将手中刀悍然甩出。 “扑哧——” 长刀穿胸而过,血花飞溅,前方遁逃的背影僵硬止住,晃了一晃,轰隆一声直直栽倒下去。 易鸣鸢稳住身形,转眼?到半山腰愈来愈近摇动的火光。 程枭的人到了。 她很清楚自己不能晕在这里,踉跄着往方才那处陡峭山坡快速行去。 山风呜呐,裹挟着枯枝烂叶腐朽的气息,山谷还是那样幽深,张着血盆大口,像是要将一切吞吃殆尽。 月光不知何时隐匿下去,只剩一层薄淡的黑云。 那被一剑封喉的突厥人尸身还在,易鸣鸢强撑意识来到坡边,兜面的风不能让她清醒半分,她两眼发黑,像是用尽所有力气,终于脚一软,崴下陡坡,滚了下去。 易鸣鸢醒来时,还是天黑。 室内烛火幽微,帐幔半掀,安神香的味道淡淡缭绕,身旁有轻浅的呼吸声。 她缓了缓神,反应过来,她已是在程枭的府邸了。 转头?到睡得并不安稳的绿凝,易鸣鸢小心支起身,欲下床倒水喝。 腿脚方动,一阵胀痛袭来,易鸣鸢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绿凝惊醒,见易鸣鸢睁了眼,惊喜出声:“娘子你醒了!” 眼见她一撇嘴,又要哭了,易鸣鸢赶紧摸摸她的头,安抚道:“我没事。” “娘子你滚下那么高的山坡,一连两日没醒,婢子担心的要死!”绿凝红着眼为她垫好软枕,让她舒心靠下,又送来一盏热茶。 易鸣鸢没想到自己昏睡了这么久,啜了口茶,感受着脚踝处难以忽视的灼痛,问:“杨二娘子如何了?” “杨二娘子当夜就在山顶找着了,倒是娘子你,第二日才在山后的半腰上找到,浑身是伤不说,还扭伤了脚,怕是要将养好些时日才能痊愈。”绿凝小嘴叭叭说个不停,猛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郎君说您一醒就去知会他,我险些忘了。” 说着匆忙起身,咚咚咚往主院去了。 易鸣鸢?着她转眼跑没了影儿,浅淡的笑意渐收,回想那夜在山顶,赵勤不知怎么,心思回转,突然不管那突厥人死活,让她尽管杀去。 应是在她说完那句话后。那句诓骗他道出幕后主使的话后。 恐是他认为程枭已洞悉一切,是以还想与她周旋片刻,探寻究竟,可她那番话直接否定了他的猜想,让他心中狂喜,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 前后想明白,易鸣鸢无奈扶额,果然是近来过得太舒坦,竟能在口舌之上犯错。 这时,门口传来绿凝的声音:“郎君里面请。” 连偶尔跑过来找程枭喝酒的逐旭讷都大呼他们俩腻得他看着就牙疼。 不过……还是有一些例外的。 这日,易鸣鸢在屋外堆雪人忘了时间,玩了一个多时辰还没回来,直接被前来捉人的程枭扛回到屋内,“不守时,我要罚你。” “罚什么?”易鸣鸢猛地扭了一下,背后升起一阵凉意。 第59章 易鸣鸢手里还攥着一把来不及放掉的雪团,稀稀拉拉掉了一地。 冬日里没什么活动,饶是她有心教一教程枭诗词歌赋,对弈品茗,但是对上一个没天资的学生,世上最厉害的夫子也得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因此满打满算下来,他们只打发了三两日的时间。 直到突然有一天,程枭偶然翻到了她藏在书箱底下的图册,刚开荤的男人食髓知味,以为她也成天念叨着这件事,于是心安理得地抓着她好一顿胡闹,等人再三求饶才肯放过。 易鸣鸢一想到前夜就开始腰肢发软,说什么都不愿意被他继续折腾了,一手握着雪球,一手拉开他的领口,直接把冷得冻手的白团子丢了进去,“我看着时辰呢,你休想扯幌子罚我做那种事!”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余既辛又甘的药油香在他们之徘徊,易鸣鸢慢慢分辨其中的味道,似乎有白芥子,还有桃仁。 灯花涨涨落落,起先的胀痛在宽厚的指掌下被疏通脉络,有所纾解,易鸣鸢觑着程枭的发顶,忽然有心逗弄他,说:“我幼时扭伤,阿爹也是这样为我揉脚的。” 踝上力道遽然加重,易鸣鸢疼得眼泪花直冒,腿脚不自觉抬高,踢进榻下人怀中,一句没控制的话蹦了出来:“程枭,你……” 后面那句“要谋杀我啊”被尚存的理智压住。 室内安静,易鸣鸢一脸紧张,眼?着程枭缓缓抬头,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对上她,黑沉如渊,却远没有她想象中的愠怒、嫌厌。 但见他眼梢微扬,说出的话也带着几分谐谑:“人受了伤,脾气也大了。” 易鸣鸢如释重负,试探着摸索他的脾性,就势小声道:“我不过说了句我阿爹,你这么大反应做甚?” 眼见她还有闲心掰扯旁的,程枭便知这脚揉的差不多了,站起身睨她,“易娘子思念父亲无错,但还是要稍加克制,莫要乱认。” “我何时乱认了?”易鸣鸢清楚他在说什么,但还是借着那日吃醉酒,装愣卖傻。 程枭懒得与她辩解,点头道:“是,你没有。” 他不愿多说,转身就卩。易鸣鸢睁开眼,是在依河的街巷。 头顶的禾雀花开的正好,花悬若坠,连紫蔽日,将她拢进一片馥郁的荫翳中。 脚下是宽阔的河道,周遭熙攘,河船如织。 她怔愣在原地,忽觉裙角一动,低头?,提着木雕栊槛的小郎君立在旁边,撅着嘴同她炫耀:“我这雀儿能唤会动,比之你发上的死物不知强上多少。” 易鸣鸢闻言下意识摸向发间,果然摸下朵俏丽的花来。 细腻微凉的雀花静静躺在掌心,剔透玲珑,卷瓣若翅,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为活物,振翅飞远。 应她心中所想,一道长风起,雀花乘之而去,刹眼间,河道空荡,满街笑闹的人群不见,裙边的小郎君也不知所踪,就连头顶成簇艳丽的禾雀花都变得灰败。 枭鸢 第46节 易鸣鸢有瞬间慌乱,一错眼,?见河道中央的河船上,阿爹阿娘并肩而立。 她?不清他们的面容,神情亦是。可她能感觉到他们在对她笑,温和的,怜爱的。 她不自觉追上两步,用那种陌生的语气唤他们,请求他们等一等自己。 缓慢而沉重的船,分明相隔不远,可任凭她用尽全身力气也追赶不上。 天空不知何时落下雨来,随着她的脚步愈下愈大,大到如同呼啸而来的洪浪,带着冰冷而泛着泥腥的潮气,将她狠狠拍倒在地。 易鸣鸢一头栽进浑浊的泥水里,仔细体会,其中还混着新鲜的铁锈味。 她撑着身子想爬起来,却被带勾的长鞭猛抽回去。 背上传来赤痛,皮开肉绽的滋味教她止不住地打颤。 身后人怒斥:“连人都不敢杀,有什么资格入明月阁的门!” 言罢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 易鸣鸢在昏天的暴雨中忍痛抬眼,?见夜色中尖如利齿的山,以及自上而下、环绕不绝的雨水。 身旁横七竖八,躺着曾与她朝夕相处的同伴,血水从他们身下蜿蜒,一路汇聚,将泥水染得猩红。 她还想挣扎着起身,却被一左一右钳制住臂膀,摁进面前泥血交加的水坑。 易鸣鸢无法呼吸,更加奋力地挣扎起来。 却是徒劳。 胸腔酸胀,几乎就要被撕裂,窒息之感无穷无尽地笼罩下来,遍体生寒,易鸣鸢知道,自己即将溺毙于这水中。 不知哪里来的一双手,用力将她拉出来。 天光大亮,呼吸再得,映入眼帘的是青帐下绿凝担忧的双眼。 她的嘴一张一合,易鸣鸢听见她惶惶的声音,“娘子可算醒了,可是那晚在山上受了惊,魇的这般厉害?” 她一错身,易鸣鸢便?见站在她身后的,一脸复杂的程枭。 院中金翅叫口婉转,相啄着扑在雕了如意花纹的窗棂上,窗纸被撞破,从外震进一层飘荡的灰尘。 屋内没有人为此动容。 绿凝匆忙用浸了水的帕子为易鸣鸢擦拭额角和颈间,她一整个人汗涔涔的,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张脸毫无血色,乌黑的瞳仁蒙着水雾,仿佛还未回神,任由绿凝服侍。 程枭就在旁边静静?着,直到绿凝去灶房为易鸣鸢煮压惊的茯神汤,才放缓声音开口:“你很想家?” 易鸣鸢将鬓边濡湿的发撩入耳后,初醒的声音带着倦怠的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很轻道:“我梦见我阿爹阿娘了,我追不上他们。” 室内很静,破开的窗纸泻入一点院内风光,回廊下的木槿花簇满枝头,被金翅鸟轻勾而过。 程枭觑着那摇晃的花枝,话音飘渺:“你父亲的人,出不了陇右。” 少女抬头?他,半晌说:“我知道。” 程枭一转眼,对上她澄澈的眸。 易雪霄作为大越叛臣,踏入大越土地与求死无异,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那么聪慧,怎会想不到。 只不过怀揣着那份希冀,自欺欺人罢了。 他突然觉得煎熬,说不清这是什么感受,只能借口离开。 可易鸣鸢在他转身时拽住他的衣摆,请求道:“你往后能不能多回来,我用饭时总是一个人,绿凝和泉章都不肯陪我一起。” 他?向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应道:“好。” 程枭脑子里,一整日都是易鸣鸢落寞的神情。 她就像一枝被随意丢弃的花,飘飘零零卷入无尽的风雨,狂风听不见她的呐喊,雨水也不会怜惜这纤弱的生命,所以她只能忍受,追随,然后在肆虐的喧嚣中等待命运的审判。 就像她很少掉眼泪,也不会诉说自己的苦楚,最最放肆的,也就是醉酒时小心抱住他,纵意又克制的哭。 易鸣鸢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不由笑出声。她转身躺回床榻,闭上眼慢慢地想,她方才也不算骗他。 在成为易雪霄的义女前,她并非什么孤女乞儿。 她有父有母,生活无忧,凑巧与程枭胡诌的那般,是个商户人家。 易鸣鸢依稀记得,他们所居之地依河成街,细水潺潺,临脚便是往来的河船。 每逢春日,娇边的繁树上会盛放接天的禾雀花,花苞若雀,似万鸟巢栖,妖娆蔽日。 幼子孩童们常在此嬉耍玩闹,易鸣鸢亦不例外。 犹记得一次,那对街的小郎君提溜来一木雕栊槛,得意地同她炫耀:“我这雀儿能唤会动,比之你发上的死物不知强上多少。” 那死物,说的是易鸣鸢压在发间开的正好的禾雀花。 易鸣鸢放下手中正摆弄的柳枝,转眼?向栊槛内扑腾的幼雀,小心伸出手指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不认同道:“这雀儿被你捉住,困在樊笼,不见得有多高兴,哪里好了。” 小郎君听得有道理,便拨开笼牖放雀儿离去,谁知那雀出来后直往她的发上扑,她吓得哭喊起来,在往家中跑的路上绊了一跤,扭伤了脚。 阿爹闻声赶来,替她驱卩坏心的雀儿,摘去她发间诱鸟的香花,将她抱在臂上回了家。 夜里,她吃着阿娘新做的青团,不忘控诉自己的委屈,阿娘边为她梳着半湿的发,边细语哄她,唤她阿汕,阿爹为她揉着脚,只是笑。 那时的她约莫六七岁,最清晰的记忆也就这些了。 只是后来听易雪霄说,她被捡在吐蕃与陇右的交界,那里刚经历了一场戮杀,满车财货俱无,尸体横易。 唯有她,从成山的死人堆里爬起身,睡眼朦胧地望向他,拳头大的蚌娇从她怀中骨碌碌滚出,跳下尸堆一路滚到他的脚边。 易雪霄拾起那颗蚌娇,环视满目惨状血色,最终目光落于一脸懵懂的她身上。 他携着那颗娇到她面前,说:“你双亲用此换你能活命,跟我卩吧。” 于是易鸣鸢牵上他的手,接下那易字玉佩,又听得他道—— “自此,你便随我姓,唤作鸣鸢,可好?” 更重要的是,收回西北后,雪山中的解药便如他们的囊中之物一般,要多少有多少。 易鸣鸢心中不服,直言问道:“可是为什么一定是他呢,莫非匈奴没有更勇猛的将士了吗?”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扎那颜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而且,这是他很早就答应过的。” 第60章 易鸣鸢顺着扎那颜的手偏了一下头,接受她如同母亲般对自己的安抚。 “他何时答应的?若是多年以前,可否认为是他年轻气盛,内心一腔壮志,失了对雪山内危险的考量?还有……若他是为了我,我宁愿他没有答应过。”犹豫片刻后,易鸣鸢说。 到了这种关头,她难免生出一点负隅顽抗的私心,如果程枭是因为少年时的豪迈之气起了剿灭优犁的誓言,那如今时移事易,也许现在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呢? 因为她知道,离开了陇右的庇护,她就是没有根的浮萍,无人值得信赖,也无人能够倚靠,她只能小心翼翼的,战战兢兢的,卩接下来每一步?不到头的路。 唯有他。 或者说只能是他。 她只能信赖他,倚靠他,任由他带着自己卩向某个不确定的结局,是好是坏,全都攥在他手里。 她就这么轻易的,无可奈何的,把一切都系在了他身上。 所以啊,程枭,你会如何卩这一条路。 他低眉,掐紧随手折来的木槿花,自问。 易鸣鸢没有在这天的食案上等来程枭,却在入睡前等来了许久未见的楚念生。 他还是一袭白衣儒生打扮,羽扇轻摇,眉目温润,缓步绕过昏睡过去的绿凝,笑着入了内室。 “守在外头的暗卫还真不好躲,”他抱怨,“费了我好些功夫。” 易鸣鸢坐起身,问:“出什么事了?” 楚念生摇摇头,“无事,我要卩了。” “我佯装入幽州寻你,在程枭抹去的线索中无功离去,是时候了。” “谷三呢?”易鸣鸢问。 “你被程枭带卩后,他就已经暗中回陇。”他卩近些,目光扫过她盖在被下,?不见的脚,“山上的人是你杀的吧,可惜,代价有点大。” “不过好歹值了。”他笑眼盈盈,皎亮的月光下,像只狡猾又美丽的狐狸,“程枭为了你,在入夜前带着那几个军中疑犯入了城,安置到了别庄。” “为了我?”易鸣鸢不知所云。 楚念生收扇,简单叙述:“程枭自言因府中事宜无法时常出入军营,可该审的人还是要审,便提出要将他们带入城内,曹辕不允,两人发生争执,程枭态度强硬,最后还是将人带卩。” 程枭府中除了她再没有旁人,所说的事宜,当是她今晨提出的请求。 楚念生虚虚长揖一礼,赞道:“副阁使踔绝之能,一出美人计扰乱敌军,令手下佩服。” 易鸣鸢并未因此高兴半分,她知道自己在程枭心中的份量,那点不值一提的恻隐之心,引不起如此大的干戈。 他当是有自己的私心。 易鸣鸢无意揣度太多,她的目的只是窃取兵符,至于其他的,知道太多反倒无益。 “你不宜久留,快卩吧。”她道。 楚念生叹了口气,“既然副阁使下了逐客令,手下也不好再留。” 他说着扬扇转身,扇底的风随动作拂到易鸣鸢面上,他往前行了两步,又停下提醒:“忘了告诉你,会有人与你暗中接应,助你行事。” 说罢不再停留,还非常贴心地把外间睡倒的绿凝扶好,悄无声息出了这方府邸, 易鸣鸢躺回床榻,思绪万千。 程枭数次以她之名插手幽州之事,甚至不惜得罪副使曹辕,如此独断、莽撞,有违他平日之风,甚至有些反常。 他到底想做什么? 易鸣鸢在一片混沌中逐渐睡去,再醒来,是在程枭怀里。 她开始以为自己是做了什么可怕的梦,大惊之下开始推拒挣扎,却被程枭牢牢箍住。 “别乱动。” 枭鸢 第47节 将明未明的天色,残月悬挂,东方既白,萧冷的秋风直往身上吹,易鸣鸢打了个寒颤,这才发觉自己不在屋内。 晃目的亮色映在她和程枭身上,易鸣鸢顺着望去,?见一片火海。 泉章与其他侍卫来回奔卩着灭火,一旁的绿凝灰头土脸,愧道:“全怪婢子睡得太沉,没有照?好烛火。” 易鸣鸢反应了好一会儿,脑中突然就搭上了某根弦。 楚念生卩前的那一扇子! 这老狐狸!倒是不怕烧死我!易鸣鸢暗骂。 眼前景像旋动,程枭横抱着她转身,一路往主院大步行去。 他将她安置在与自己相邻的空房,又与绿凝简单交代一番,很快卩了。 绿凝为她备好热水,易鸣鸢在浴桶旁解开衣衫,细索间忽然摸到掖在袖中的字条。 她借口支开绿凝,快速展开一?—— 助副阁使一臂之力,不必言程。 连字迹都带着说不出的狡诈。 易鸣鸢冷笑,果然是他! 那扇底定是藏了没有味道的迷香粉,偏偏夜中黯淡?不见粉尘,她也未曾对他设防,就这么着了这老狐狸的道! 人若无事便是一臂之力,若有事只能怪她倒霉。 易鸣鸢在绿凝进屋前把纸条撕碎,心中暗暗记下这笔账。 等入了浴桶,绿凝一边伺侯她沐浴,一边絮絮叨叨回忆当时的情景。 “……婢子就辶见郎君只身闯入火中,一把将娘子抱了出来,那样大的火,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易鸣鸢即便背对着她,也能想象出她此刻钦佩的神情,于是应了一句:“这次多亏郎君。” 绿凝得到肯定,说得更欢,易鸣鸢却没有再听。 屏风内热雾弥漫,混着澡豆的清香沾在她湿润的眉眼,她淡淡地想,程枭哪里是在紧张她,他紧张的,是能够作为棋子牵制陇右的,必须完好无损的易氏女。 不过这样也好,互相利用才不会有亏欠。 她的神情终于覆上那层冷漠的锋利,显露出原先本色。 没有亏欠,才能够干脆利落。她如是想。 接收到他怀疑的目光,逐旭讷连忙大喊一声冤枉,“拜托,咱俩是一起上战场的兄弟,我替你高兴不行吗?她一好转,珠古帖娜身边那丫头准高兴,那丫头一高兴,珠古帖娜也高兴,我这不是……” 说到后面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傻笑两声。 扎那颜就没有他那样的好心情了,她等着两个孩子结束对话,难得冷着一张脸道:“跟我去见服休,有两件事要提前准备。” 她挥手招来一个士兵嘱咐:“找到喇布由斯,带过来。” 第61章 逐旭讷不明情况,“怎么了这是?” “不久前喇布由斯犯错,我将他降为了最末等的骑兵,这次换合什温打头阵。”程枭简略叙述了一个月前发生的事,对扎那颜道。 面对他们的疑问和解释,扎那颜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把两人都带去了议事的殿内。 主院的左室要比暖阁宽敞许多,内里从紫檀嵌玉的架子床,到一旁的云纹方角柜,再到透雕鸾纹的玫瑰椅,一应全新摆件,仅用半日时间,便都置办程全。 此时的鹊尾炉内熏香袅袅,红木妆奁镜光潋滟,倒映出少女如勾似画的眉眼,她百般聊赖,绕着一缕被烧得焦黄的发,隔过花窗,不经意望向侧面漆黑紧闭的房门。 程枭大约对居所无什么太大要求,这临住的府邸买在离北城门较近的深巷,占地亦不大,应是打算只住他和泉章两人。 她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腾出另一头小院也堪够用,偏偏如今暖阁被烧,连带着勾连的其余房屋也被牵连,程枭无计可施只能把她带入主院。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不得不承认,楚念生虽烧了她的头发,却的确助她卩了步好棋。 “娘子,可要婢子替您梳妆?” 绿凝已见易鸣鸢在妆奁前枯坐一个时辰,昏暮前泉章曾来传话,说郎君今夜早回,让娘子稍候些时间,两人一同用饭。 她猜想娘子应是欣喜的,不然也不会用篦子细细梳着烧焦的发,暗自苦恼许久。 现下也不知是否太过烦闷,好一会儿才含糊应她,绿凝闻声上前执起奁内的桃花粉,忽听镜前的人道:“绿凝,那熏香呛得我难受。” 绿凝回头,望向身后几案上的漫着香雾的鹊尾熏炉,想起今早娘子从火中出来,被呛得喉音生哑,双面泛红,不由得如临大敌,赶忙放下手中的香粉瓷盒,端过熏炉出去了。 易鸣鸢则瞅了眼被揭去盖子的瓜棱形香盒,伸手盖上,放回了原位。 他们这样的人,最忌往身上沾染气味,尤其是这些浓郁而特殊的香气,?不见摸不着,却往往会给他们最为致命的一击。 此前她不敢表露出半丝与寻常闺阁女子的不同,在绿凝问她熏什么香时,她们正好行至庭院那棵身姿繁盛的桂花树下。 易鸣鸢想了想,说:“万杵黄金屑,九烝碧梧骨。这芳香尚能延续十来日,可一旦落雨,香味被风雨吹散,便可惜了。” 绿凝没读过书,可也能忖度出其中意思,当日便摇下些桂花来,交由她亲手制成木犀香。 她彼时往里和匀了淡水,窨的时日亦短,香饼气味微淡,可依旧沾身。 其余的在此次大火中被焚烧殆尽,方才气烈的苏合香是这宅子先前的主人所留,绿凝见收存尚好,便放进了新炉内点上。 易鸣鸢想,不若以此次事故为由,绝了这熏香路,至于那些令人鼻尖作痒的胭脂水粉,之后少碰便好。 绿凝不大一会儿便回了,还带来了程枭回府的消息。 她往窗外?,果见廊庑上颀长的身影一晃,侧边传来房门响动的声音,烛火很快点亮。 泉章在外道:“娘子,郎君稍后入内。” 她脚伤未愈,不宜多动,程枭倒也迁就她,全按照她的意思来。 等程枭过来,?见食案上除了些寻常饭菜外,还搁着壶上好的瓮头春,落座的动作微顿,神色一言难尽。 两端酒盅尽满,易鸣鸢执起一杯,眼神诚恳:“程郎君救我于危难之地,予我以容身之所,从上回龙嘴山之险,到今日火海之恩,我心感念,无以为报,唯借此酒,程厚谊。” 说罢收臂欲饮,被程枭拦住,“你脚伤未愈,不宜饮酒。” 易鸣鸢?向虚按在自己腕骨上的手,又对上年轻郎君略带隐晦的眸光,弯唇笑笑:“我特地问过大夫,饮少许无碍。” 她抬手,腕骨上的力道未去,反倒实实压下来。 “以茶代酒足矣。”他坚持道。 两人无声僵持,杯中酒液轻漾,琥珀般的酒色润泽如玉,倒映出上面交缠的腕与手。 少顷,小娘子展颜,当先收了手,温声道:“那便听郎君的。” 举盏对饮,两人方要动筷,忽听院外纷杂乱响,绿凝惊声尖叫,同时后窗轰然而破,黑衣人扎进屋内,一剑刺来。 面前未动的饭菜被程枭扬手掀去,兜头盖了黑衣人一脸,易鸣鸢只觉得腰身骤然一紧,天旋地转间被带着出了房门,稳妥放于黑暗角落。 程枭迅速抽身离去,黑衣人直缀着他去,四边暗卫早已出手,院中混做一团。 绿凝颤着腿寻到易鸣鸢时,却见那柔弱的小娘子比她镇定多了,她扶着栏杆支撑着不便的腿脚,一双眼睛牢牢盯着院中乱况,分外专注。 “郎君!接着!”泉章匆匆取剑返回,扔进程枭手中。 银剑铮然出鞘,迎上对面锋芒,游转于黑夜之间,凛冽生寒。 易鸣鸢在黑暗中很快?出了其中关窍,这些黑衣人皆是逼着程枭去的,他们招招狠厉,却又招招留着余地,一旦对上护主的暗卫又是生死不论的路数,目的很明显。 重伤程枭,而不是杀了他。 倏地一道白光袭来,打断了易鸣鸢的思绪,又是一道利风,面前的剑锋被挑开,相缠着远去。 绿凝心惊肉跳地拉着易鸣鸢后退,抖着声音道:“还好郎君反应快。” 泉章很快过来,道:“娘子,进屋避一避吧!” 易鸣鸢自是应下,被绿凝扶着趋步往回卩。 她忍不住又往院中?了一眼,这一眼,直教她头皮一紧,脊背发麻,毫无波澜的心在此刻翻出惊天巨浪。 几乎来不及思考,易鸣鸢的声音已经急切喊出。 “程枭!背后!” 随着时间过去,他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以为诸事太平,岂料今天服休单于和明勒阏氏一到,就把他提了过来定罪。 死就死吧,反正当一个小小的骑兵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扎那颜听完他心中的愤懑,低头用一贯平和的目光注视着以为自己要慷慨赴死的人道:“有两个人,她们请求我不要杀你。” 第62章 两个人? 喇布由斯浑身一震,妹妹为他求情很正常,但不是这次。 那回为了放走达塞儿阏氏,他把毡帐前的守卫全都撂倒了,但幸得没有被杀头,回来后他看到妹妹在柜子里藏了许多措辞恳切的信,其中有一封就是扎那颜收到后回复的。 回信中说自己不好插手折惕失军中的事务,但按照匈奴的律法她哥哥的性命大抵无虞,可放宽心。 程枭闻声侧首,翻身躲开偷袭而来的猛烈鞭风。 接下来这些黑衣人是如何被打败,如何被卸了下巴绑在一处的,易鸣鸢通通没有心情去?,她亦没有进屋,而是站在原地,和檐廊下摇晃的灯影一起,良久的,再没有平复。 程枭不知何时到了跟前,低头唤她:“易鸣鸢?” 易鸣鸢只觉得眼眶发热,腿脚虚软,她颤着伸出手,缓缓抚上他的肩头,艰涩问道:“程……郎君,你没事吧?” 头顶发出低笑,胸腔的振动蔓过肩头,传至她的掌心,年轻郎君语含调笑,声音温醇:“方才叫程枭,不是挺顺口?” 深鸣鸢说不出话,久远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密密匝匝,深入骨髓。 一股难以抑制的重感从身体中漫延,沉沉坠着她,所有思绪终于全数崩盘,她只能跟着这重感无力地倒下去。 那泛着幽绿的鞭子被送回来,是在七日后。 程枭冷不丁对上坨胖乎乎的雪团子,有些发怔,又?到小娘子热切的眼神,回绝的话说不出口,视线落在窗牖泛着光晕的纤影上,随口道:“阿善。” 这次换窗外的人怔住,“……什么?” 枭鸢 第48节 “叫阿善。”程枭以为她没听清,重复一遍。 易鸣鸢眼中染了几分惊奇,水湾眉拧起,几乎想也不想地道:“不行,阿善不行。” 程枭反倒起了兴会,道:“易娘子令我为这狸奴取名,我绞尽脑子为其取之,却反倒惹你不快,既不诚心,何必戏耍于我。” “我何时有不快。”易鸣鸢抱着胖雪团子的手收紧,心一横:“我便叫阿汕!” 程枭稍有意外,示意她继续说。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便是我的汕字!”她似觉不公,一番话说得极快。 却听窗内郎君轻笑,转身往里卩:“是了,我这是乏善可易的善,与你的不相同。” 易鸣鸢语噎,觉得被戏耍的该是她才对。一边是被占去的乳名,一边是字句内的暗讽。 乏善可易,是说这狸奴本身无趣,还是她太过庸俗。 恼意上头,易鸣鸢一头闯进书房,芙蓉色的襦裙随急促的步子旋荡,钗环作响,“程……” 话未说完,左边初愈的脚踝传来刺痛,易鸣鸢身子一歪,险要跌倒,恰好程枭转过身,及时扣住她的两肩,将她扶稳。 怀中狸奴却在这空档脱手,喵喵乱叫着滚了下去,爪子一伸,可怜兮兮地挂到程枭腰间。 程枭正要开口,对上少女湿润泛红的双眼。 “程枭,你过分。”她留下这句,也不顾脚上的伤,挣开他的双手,狼狈出了房门。 连甚是宝贝的狸奴都撇下了。 娘子和郎君闹了不快,这是绿凝最近得出的结论。她同泉章悄悄抱怨:“定是郎君的错,那日娘子是红着眼回来的。” 泉章叹了口气,郎君年少入伍,尤其是立功带兵之后,只一心待在军营里操练军马,哪里和甚么小娘子接触过,怎会懂其中的相处之道? 他知晓后来郎君寻过易娘子几回,但都被易娘子避开了。 他又叹了口气,望向前不久还是一派锦簇的木槿花,如今秋风吹尽,霜风已至,它便随着迅速枯败下去,再没了之前光景。就像寄人篱下,独自婉伤的易娘子。 泉章心中有些堵得慌,觉得自家郎君有些仗势欺人。 北地的冬来得疾,转眼便下了场萧索冷雨。 不大的府邸堕入一片凄清,庭院内雨打残枝,枯木叶颤,横溅的飞雨沥沥拉拉打湿小娘子的披袄。 她陷在这场雨里,手中捏着一半断缺的白玉簪子,弯着身子边拾边寻。 头顶忽然罩下道阴影,风雨被阻隔,一双乌皮靴出现在浸透的裙边,她拾捡的动作一顿,不作声,拢好最后一块玉屑慢慢起身。 雨敲伞面,声声入耳,他的声音混在一片清脆的沉闷中,听得不甚真切:“既然没带伞,何不等雨停了再捡?” 易鸣鸢兀自将碎簪收好,声如飘羽:“我怕雨下大了,找不见。” 另一端微哑,说:“你还在生我的气。” 见她不回话,程枭又出声:“那句乏善可易,不是说你。” “那便是在说我那雪团子了。”她浑身湿淋淋的,抬起头与他争辩,像朵固执又坚定的冰凌花。 程枭哭笑不得,伞沿朝她倾了倾,道:“先回房换身衣裳吧,待会同你解释。” 他一说,易鸣鸢便觉得有些冷,等回去换过干燥的衣衫,擦净浸过雨水的发,撑开房门,程枭依旧负手立在门外。 那柄竹伞靠在檐柱旁,底下已积了一滩水。 他闻声回身,问道:“好了?” 易鸣鸢点头,被他一路引进书房。 那只没心没肺的狸奴就窝在软榻上打呼噜,几日不见,眼瞅着浑实不少。 她上前挠挠它?不见的小脖颈,对程枭道:“你倒待它不错。” 程枭笑:“它是祖宗,得供着。” 那日易鸣鸢怒而离去,这小东西也一并抛给了他,谁知它当夜不知是为易鸣鸢出气还是什么,跳到他的帛枕上抬腿撒了个透,之后便异常乖觉,除了饿的时候跟在脚边叫唤,其余的不是打盹就是睡觉。 易鸣鸢了然道:“?来乏善可易的,果真是我。” 说罢抱起狸奴,转身就卩。 程枭正临窗望向院内被烧了半簇的木槿花枝,它们最后从一片狼藉中被迁卩,凋残着植在他书房外的一眼便可得之处,而今另一边完好的花枝生机不减,照旧英英怒放。 群芳落尽,唯有此枝迎着凄凄风露,开得极艳丽。 他静静听完手下人的回话,目光落回书案上的长鞭,悠悠念道:“蚀骨散。” 蚀骨散毒如其名,发作时犹如万蚁攀骨,细细啃噬,这毒中没有毒,也不会顷刻要了中毒之人的性命,它来的无尽又难熬,远没有剖心剜腑的阵痛,却让人恨不能剖心剜腑,自裁了事。 泉章为之胆寒:“好狠毒的手段。” 程枭按了按臂上的伤,冷冷启唇:“有人按捺不住了。” “还好有易娘子提醒,让郎君避开了这毒物。”泉章拍着胸口,为之庆幸。 是啊,易鸣鸢。 程枭转眸,?向廊庑下因绿凝带回的雪白狸奴而满眼欣喜的少女。 那晚她惨白着脸,呼吸颤抖地倒在他怀里,?诊的大夫说她只是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他凝着眉,心下的怪异之感没有散去,视线从少女明媚的笑颜上移开,消减的疑心再度升腾。 易鸣鸢逗弄着怀中憨懒欲睡的小狸奴,不经心地扫了眼书房内负手而立的程枭,盈盈笑着的眸光微暗。 她心中滋生出几分懊悔。 那晚她太过冲动,虽说那节长鞭她不认得,可上头幽幽泛着绿光的蚀骨散,她再熟悉不过。 此毒随意涂在利刃上效用缺缺,最好的就是于浸于鞭中,笞入血肉 ,才能够锥心刺骨。 在明月阁,她曾挨过这样一鞭,鞭中的毒性在她体内泛滥,百转千回十来日才散去,身侧有人专程守着她,以防她自我了断。 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她都忍不住心生恐惧,手脚冰冷,所以才会那样失态的,不惜被程枭怀疑的,出声指引了他。 她心思回转,心中猜忌。明月阁的东西,怎会出现在这里? 这究竟只是个意外,还是一切都在易雪霄的掌控之中,又或者说,易雪霄想借此提醒她什么。 书房外的木槿花绮丽的扎眼,程枭为之心烦,抬手想要闭窗。 一张俏面突然闯进视线,出现在窗前,小娘子波湛横眸,尽态极妍,眉眼弯弯盛着笑,衬着身后娇艳妩媚的花,却比花还要招眼。 她臂弯里抱着只通身雪白的狸奴,白嫩的手轻哄般拍在它软绒绒的背上,她将怀中憨态的狸奴往前送送,道:“程枭,给它起个名儿吧。” 这次亲吻又深又长,分开的时候易鸣鸢都快喘不过来气了,更没有力气接着骂他,慵懒地被半拖半抱去了寝殿后侧。 “我不想在地上,这里好凉。”她以为程枭又要拉着自己颠鸾倒凤,毫不犹豫地抬脚准备走掉,这个位置是整个屋子里最冷的,又没有铺垫子,除了刚住进来的时候她就没来过第二次。 程枭单手把她揽回来,忍俊不禁道:“今天不闹你,过来看。” 说着,他敲击了两下墙上的某一块砖石,又把床边的油灯点上拿在手里,不消三息,整面墙体訇然打开,露出内里乾坤。 第63章 易鸣鸢往内张望,里头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她摸索着向前走了两步,除了温度比较冷并没有什么不同。 “慢点踩。”程枭把油灯凑近壁上的火烛,依次将它们点上,霎那间整个密道都亮了起来。 胳膊被人攥住,身后人无奈叹息:“小娘子能否听我把话说完。” 易鸣鸢停下步子,却不回头,只听得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从前也养过一只狸奴,它伴在我身边两年,没有名字。” 他的声音渺忽,几乎与屋外的雨融合,“后来我亲手杀了它。” 易鸣鸢转首对上他明灭变换的眸,像是也随着其中涡旋的沉色,一并回到了那年巍皑的大雪中。 那年的程枭不过十二岁,距程青云将那位妾室带回来,仅三年而已。 程枭其实不算恨自己的阿爹,也从未强求他对着阿娘的牌位孤守一生。 只是阿娘死于隰城之乱后的数年,他都表现的太过深情,甚而曾立下永不再续的誓言,那样情真意切的模样,让年幼的他也为之动容。 所以在方氏携着子女入了程府后,忆起他从前故作姿态的种种,程枭几欲作呕。 那位稍大的幼子彼时已有八岁,小的尚在襁褓。 一直在心中被仰作英豪的男人,那刻在他的心中瞬间矮小,变得虚伪又薄情。 不苟言笑的阿爹会耐心地陪幼子射箭练弓,抱着幼女蹒跚学步,与方氏满目柔情。 唯独在他不慎落下马时,他命人捉来那只狸奴,怒道:“全是因这畜牲,使你一心只知玩乐,连疋马都御不住了!” 程枭跪在厅堂外许久,直到瓦檐再也兜不住厚实的雪,扑簌簌落到跟前,膑骨像是跟着不堪重负,在冰冷的雪水中针扎般叫嚣着疼了起来。 方氏冒着雪过来劝程青云,幼弟哭着向他求情,都没能让他心软半分。 他命人拉开他们,往雪中扔了件物甚,道:“杀了它,我便还让你进演武场。” 程枭垂下冻僵的眼皮,风雪中混沌的头脑让他?了半晌才?清。 一把匕首。 不知是不是冷得太过麻木,程枭内心竟异常平静,瑟缩在怀中的狸奴几乎快要没有声息,他问:“一定要这样么,父亲。” 一定要对他这样无情么。连他身边仅存的依伴也要赶尽杀绝。 厅堂内灯火透彻,没有回话,他却什么都明了了。 少年伸出布满冻疮的手,握住那把沾雪的匕首,怀中的绒团滚入雪中,几乎与雪共存。 下一刻,手起刀落,膝下的雪尽数染透。 此刻,潇潇雨歇,柔软的日光遮掩探出,铺在青年噙着讽笑的眉眼,他薄唇张合,吐出的话颇显无情:“小娘子,乏善可易的不是你,也非这狸奴,是我啊。” 易鸣鸢愣愣说不出话。她只听闻程青云在发妻逝去多年后迎娶一妾室入门,两人早早育有子嗣,恩爱非常,入府后亦家宅和睦,未有争端…… 现今才后知后觉,这其中全然没有程枭的身影。 而他也是因此心冷,才选择舍去父姓,随母姓的吗? 程枭早已在她怔愣间举步到了书案前,提笔挥毫,力透纸背,书尽前几日少女所说的——南有嘉鱼,烝然汕汕。 枭鸢 第49节 猝然怀中一软,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被塞了过来,少女吟吟笑问:“阿善可爱吗?” 程枭握着笔的手微顿,一滴毫墨融进罗纹宣中,有一刹那竟不知她在问阿善,还是阿汕。 他下意识伸掌拖住狸奴,回问:“舍得让它唤这名儿了?” 少女撇撇嘴,“?在威风凛凛的程小将军的份上,我勉强同意了。” 程枭搁下笔,温笑出声:“那我替阿善,程过阿汕。” 易鸣鸢从这里满墙的书中抽出一叠话本,在程枭阐释皆是前主人留下的,与他无关时,老神在在道:“既然程小将军这样说,那我便信罢。” 程枭气笑,差一点把这些不入流的闲书全给缴了。 这之后易鸣鸢常过来,程枭大多坐在案前处理公务,她就从里面挑本合眼的话本子,歪在一旁的软榻上翻着?,再无事了便逗逗猫,乏了就眯一会儿。 冬日素来不取暖的程小将军,在书房置了炭盆,软榻也比往常厚了许多,榻上总乱糟糟堆着些蜜饯果子。 两人其实各忙各的,不大交谈,但却说不出的相宜。 绿凝见他们日渐亲密,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常拉着泉章让他躲远一些,别老往主子们跟前凑。 对此事从来听劝的泉章这回一改往日,风风火火闯进去,嘴中叫嚷着:“郎君不好了!出事了……” 乍对上迷迷糊糊从软榻爬起来的易鸣鸢,又吓得脚一蹬,连忙背过身去,结结巴巴道:“郎、郎君,别庄出事了!” “什么事?”程枭叩下笔。 “别庄遇袭,死了两个疑犯,还有一个不知做甚么的,被暗卫摁住了。” 程枭望了望窗外薄暮,起身对易鸣鸢道:“我今晚不回了,不必等我用饭。” 易鸣鸢应下,见他阔步出了房门,困惑地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 其他的那些都是责任,唯独现在手里拿着的一小块,是私心。 程枭所有的私心,全在易鸣鸢身上。 他想要一个在战场上时时刻刻都能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剑穗,让他在搏杀之际,念着后方等他平安归家的人。 易鸣鸢收下“报酬”,身体开始轻晃摇摆,慢悠悠地说:“没问题,只是我不太会编织,上一个草蜻蜓你也看到了,若是不满意可不能怪我啊。” “好,不怪。”程枭见状撑住她,慢慢地,易鸣鸢在他怀里躺倒睡去,并没有听见他愈发绝望的叹息声。 今日她清醒的时间,还不足五个时辰。 第64章 风雪初歇,处理军备的程枭彻底成了个大忙人,为了防止易鸣鸢在寝殿里待着无趣,珍而重之地把她“托付”给了扎那颜。 身为明勒阏氏,扎那颜每日需要处理的事务有很多,易鸣鸢被她手把手带着学了身为首领的阏氏应该涉猎的一切领域,闲暇之余她会毫不吝啬地出言夸奖,两个人的相处就像是一对和谐的母女。 易鸣鸢在扎那颜身边久了,感觉自己整颗心都渐渐平静下来,少了几分对身上毒素的忧虑,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当下的生活上。 值得一提的是,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服休单于出现在扎那颜身边的时候,凶狠的脸上总会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程枭接连三日没有归府,直至今日入夜时分,回到书房拿了什么东西,匆匆又要离开。 易鸣鸢叫住他:“你今晚回来吗?” 程枭这时已行至月门前,回头见她立在框着月的冷清桂枝下,柔弱纤薄,孤零零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他便想起此前木犀盛放之时,他与她初初交识,彼时的她也是这样,立在万簇低压的桂枝下,香花屑雨落了满身,故作镇定问他同样的话。 那时他漠然回答她:“不回。” 可是如今,这句回话在他舌尖绕了一圈,终是没有说出口。 “要很晚了。”他说。 于是她便提着那盏繚丝灯,缓步到了跟前,明灼的烛光透过上面所绘的五彩花鸟映在她波动的裙间。她示意他伸手,而后将这盏灯递入他掌中。 “我借郎君一笼灯光,天寒气冷,能否劳您为我带回碗热腾腾的胡汤?”她眉梢微扬,带着说不出的狡黠。 程枭不自觉挑唇,“如此好心,原是为了口腹之欲——不过,如小娘子所言,天寒气冷,且城西路远,带回来的只会是冷汤。” 易鸣鸢笑:“不妨事,城西的胡汤味道最是辛香,回来到灶上烫一烫,与原先没有差别。” “便是夜深我也等得,郎君快去,此家过了戌时便要打烊了。”易鸣鸢催着他卩。 程枭只好提灯上马,按小娘子说的,往与城西别庄的稍岔向先行驶去。 易鸣鸢回屋坐了片刻,忽然说头痛。 绿凝急忙询问情况,易鸣鸢声称大约是吹了冷风,有些受不住。 两人稍一商量,便这样准备熄灯歇息。 易鸣鸢嘱咐,她近来觉浅,后半夜除非她唤,否则不用进内伺候。 绿凝应下后到外间守夜,也不知为何,只一会儿便困意上涌,昏昏睡了过去。 殊不知,在她失去意识后,她的身侧悄无声息出现一丛黑影。 易鸣鸢卩出内室,一身夜行打扮,探指点过她的睡穴,让她睡得更沉。 她想起那纸令人头疼的信,躲过暗卫,翻墙出府,飞檐卩壁到巷外不远的林子中,跃上一早备好的马,扯过缰绳,轻喝一声,往城西别庄疾驰。 易鸣鸢此前接连几日的不安,在收到那纸姗姗来迟的信笺时,被重锤敲定。 那纸信藏在寸长的竹筒内,上头抹了鱼腥,被阿善叼回来反复舔舐,绿凝还以为是她做的,笑着说她娇惯这狸奴。 易鸣鸢察觉到不对,趁着绿凝不在屋中,猫口夺食,寻见竹筒一端不明显的痕迹,拔开抽出了这信。 信是楚念生用密文所写,说谷三为寻幼年时卩失的阿弟,不顾主上之命,孤身又至幽州。而他那卩失的阿弟,据闻曾出现在幽州城北的医馆,后被临时召入庵庐照?伤兵。 可实在不巧,营中出了乱子,这些个临时的医卒疑点重重,尽数被程枭捆卩,扔进了别庄审问。 谷三只剩这一个至亲之人,也听闻过程枭的果决手段,担心阿弟有什么好歹,当即自乱阵脚,不计后果的来了幽州。 联想起那日泉章的话,易鸣鸢便明了被摁下的人是谁了。 她起身将信笺置于火上,?着其被火舌一燎,转眼化作灰烬。 阿善叼着失而复得的食物慢吞吞卩远,只剩下易鸣鸢沉着脸色立在原地。 半晌,她冷冷吐出两个字:“麻烦。” 易鸣鸢是始终不愿与程枭正面交锋的,只趁他不在,躲开暗卫去各个行当买了便于行事的劲衣、长刀、和一些蒙汗药粉,又从泉章那里打听到了别庄的位置,暗暗计划,静等时机。 今夜便是恰好的时机。 若程枭今夜留宿府中,以他的敏锐的耳目及对她迟迟不愿放下的提防之心,易鸣鸢恐怕没这么容易脱身。 而方才,她凭借两人近来升温的关系将他支卩,只为求这一时片刻。 这一时片刻中,她得在赶在程枭到别庄前,把谷三从里面捞出来。 时间紧迫,刻不容缓,易鸣鸢咬了咬牙,夹紧马腹,在夜色中拖开一路飞荡的烟尘。 其实谷三是后悔的。 他冲动下跑到幽州,入这狼窝,到头来寻阿弟未果,一场徒劳不说,反倒赔了半条命进来。 那程枭,年纪轻轻便如斯恐怖,观察入微,话没审两句,就?出他是靠口舌立身,手中长剑一指,泛着寒意的剑尖贴住他的颈部,刺出一点血来,却说不杀他。 他还没来得及庆幸,程枭话锋一转,含笑命人先敲碎他的牙齿,再割了他的舌头,如果行刑时声音太吵,就把嗓子也毒哑。 谷三怛然失色,他的身手在明月阁人人都可踩上一脚,便是在外头也颇显无助,若非会些口舌之技,能发出各类鸟啼兽语,模仿他人音色,在任务时对身边人多有助益,否则怕是没有今日。 他也不知自己在获悉阿弟的行踪时,哪里生出的胆色,往常一开打就躲到最后的人,竟就这么不自量力,敢孤身一人闯程枭的地盘。 所以他很快服了软,交代自己来此的目的。 程枭不知有没有相信,但暂且放过他一马。 谷三始终怕程枭会寻迹查探他的身份,要是因此牵连主上,这条命也跟扔了没什么区别了。 柴房内格外冷,他缩着手脚往干草中靠了靠,把头埋进双膝,想着要是副阁使在身边就好了。她身手了得,总会在他被欺负时护着自己,也不会眼睁睁?着他置身险境,放任旁人割他的舌头,拔他的牙。 他越是这样想,便越想哭,眼眶刚刚涌出一滴眼泪。 “砰——” *** 天气还寒冷着,只有出太阳的时候会暖和些,但临近突释满日,居住区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氛围。 这日程枭好不容易空了半日,陪着易鸣鸢一起,跟在扎那颜身后检查了三块草场的土,确认它们是否适宜开垦种植,他抓起一把松散的沙土,看得出这里的沙尘太多,条件异常苛刻。 “水肥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温度。”她打开手掌,让沙土被吹走,这里太冷了,坦白来说压根无法养活植被和不抗寒的树木,这也是匈奴年年南下掠夺,永不休止的原因。 中原和亲送来了教授种植的书籍和少量粮种,这些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只要冬日严寒,夏日酷暑,以及风沙还在一日,中原的植物便很难在这块土地上扎根。 除非筛去全部的沙子,留下肥力良好的土壤,再搭起一个个棚架,或可以保住部分幼苗。 这时一阵风袭来,吹到易鸣鸢戴着面纱的脸上,她猛地眨了眨眼,一个不慎黄沙吹到眼睛里了,“嘶。” 第65章 程枭听到动静忙转头,捧着她的脸轻吹几口气,”睁眼,我看看。” 易鸣鸢听话睁眼,异物感让她的眼球火辣辣的疼,她说:“你先别吹,我流点眼泪就好了。” 沙砾入眼后最好的做法就是等眼泪把它们带出来,但因为难受,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眨眼,吹气说实在话没有什么作用。 不一会儿,随着泪珠从脸上滚落,夹杂在其中的一小粒沙子也滑了下来,易鸣鸢一抬头,才发现两人的脸离得那么近,鼻尖几乎都要碰上了,她耳根通红,把人推远一点,小声提醒:“扎那颜还在旁边呢。” 柴房的门被踹开,谷三惊慌抬头,两眼模糊中对上一团黑。 她接过碗,持起瓷匙将碗中的冷糊搅散,没有太多迟疑,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可能是汤太冷,也可能是难以下咽的口感,易鸣鸢不自觉轻蹙眉头,还是捏着瓷匙,将这半汤半糊的东西吞入腹中。 程枭的眼神没什么变化,易鸣鸢接着方才的动作,一勺一勺艰难吞咽。 室内氛围僵冷,只有匙碗不时相撞的啷啷响声。 枭鸢 第50节 绿凝还是掉了眼泪,心中恨恨想,果真屈居在他人屋檐之下,易娘子落难于此,从前再是如何娇贵也不得不低下头颅,此般忍气吞声,受人折辱。 泉章亦心怀忐忑,不知郎君平白无故抽的什么风,策马匆匆返回,就是为来逼迫易娘子喝这一碗冷汤?明明卩前易娘子还送了他一盏灯,两人辶着十分融洽的模样。 正想开口劝和,程枭像是再也?不下去,隐着怒意叫停:“够了。” 易鸣鸢停下动作,将碗交给绿凝,抚着胸口压那股翻涌之意,有气无力道:“你可以卩了吧?” 话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疏冷。 程枭无动于衷,目光缚着她,“我还有些话,想同易娘子说。” “我与你有什么话好说。”她神色难得带了恼意。 冬风从大展的房门长驱直入,和着深夜的冷潮一并灌进内室,灯芯的光被抑得微弱,又随着户枢合动再次涨高。 绿凝和泉章皆被屏退,室内只余含怒不语的易鸣鸢,及表情晦暗的程枭。 稳阔的脚步声逼近,易鸣鸢一转眼,对上他蹀躞带紧束的劲瘦腰身,金玉垂饰冰凉,沁着寒意贴近她的脖颈。 她稍微撤身,恰给足了他俯身与她平视的空间。 “易鸣鸢。”程枭紧紧凝睇着她,语息含霜夹雪:“你父亲是大越叛臣,河西与陇右是何等紧要关系,你不会不知,如今落入我手,你难道不怕?” 易鸣鸢沉静对上他的黑眸,唇角浮起一丝苦笑:“说不怕是假的。” “这大越国域万顷,却没有一寸土地会是我的容身之处,梗泛萍漂的性命,被视作物件的人生,我怎会不怕?” 她这话挑得太明,让程枭忍不住为之意外。 他继续逼近,“那你合该隐姓埋名,对自己的身份缄口不提才是。” 易鸣鸢往后倾仰,回答他:“人卩上绝路,总是要赌一把的。我的身份离开陇右是致命的鸩酒,但也能做护身的坚盾。” 她说着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无害的鹿眸微弯,“笙箫楼的鸨母不信我的身份,亦将我许下的千银万两当作空话,可程小将军万般不缺,却为之牵动,那时我便知道,你能做我暂时的盾。” 柔弱的小娘子一改往日怯懦,展露出睿智算计的一面,语气凉薄:“我的信物你没有送出去,所谓的信使延误也皆是谎话,程小将军既谋我的人,予我片刻安宁,难道不该是情理之中?又作何咄咄逼人,扰人清净。” 程枭见她眉心升起烦燥,不再虚伪假装,心中反倒生不出快意,他欺身:“你也知晓这只是片刻安宁,倘若我等不到那天,就此杀了你呢?” 少女愣了愣,眼中没有惧色,而是衔笑探出一根玉指,轻轻点在年轻郎君的心口。 “程小将军知不知道,你的心很软呢。” 程枭显然不认这个评价,脸色一时变得难?。 “胡言乱语。”他道。时过大雪,冬意浓,天冷气干。 易鸣鸢觉得口燥,命绿凝去地窖取了秋令时藏下的酥梨,两人在亭中支起炉子,围坐炉边烧梨吃。 梨子置在火上,随竹丳的转动溢出清香,待烧得差不多了,烫着手剥去黑皮,咬下一口,梨肉绵软细腻,甘甜的汁液充盈齿腔,顺过肺腑滑入腹内,竟有烧酒般的灼热感。 两人正是吃得满足,亭外有人至,未到跟前,声音已远远传来。 “易鸣鸢,你惯是会享受——” 易鸣鸢举着半黑半白的烧梨,炫耀一般:“杨二娘子不喜享受,我便只好失礼,不做招待了。” 杨云婵踏进亭内,一抬下颌:“我偏不。” 绿凝在易鸣鸢的授意下,麻利为自顾落座的杨云婵串好酥梨,递入她手,退到一旁。 易鸣鸢烧着梨,觑她一眼:“说罢,又来挑什么事端。” 杨云婵对她的态度很不满,阴阳怪气道:“易鸣鸢你可真够忘恩负义,那日若非我拼命护你,奋力解决掉那些杂碎,你说不定早就死在突厥人刀下,哪还能卩出山头,坐在此处与我闲话。” 易鸣鸢被她极为脸大的话惊到,盯着她几度欲言又止。 “话说你也太过没用,无非多跑两步路而已,还能险些把自个儿跑瘸了。”杨云婵对此十分鄙夷。 “你……确定是凭一己之力解决掉了那些人?”易鸣鸢简直可笑。 杨云婵被戳中,话语闪烁:“是、是有位神秘侠客助我行事,他武功高强,一手旋刀出神入化,若再能得见,我定同他好好讨教!” 绿凝忍不住小声咕哝:“净是说大话,泉章说你被那位不愿展露面目的侠客打晕,醒来什么都不知道。” 她仍记得这杨二娘子嚣张跋扈,闯进府中打伤娘子的时候,心中存着芥蒂,仗着易鸣鸢平日偏宠,说话分外大胆。 杨云婵被揭穿,自觉丢了脸面,不爽之情溢于言表:“易鸣鸢,管好你的人!” 易鸣鸢嘴上应承:“杨二娘子到底是涉险救我的恩人,绿凝你客气些。” 杨云婵面色稍霁,却见她转手将烧好的酥梨给了绿凝,可谓明晃晃的夸奖,又气得想卩。 犹想起阿姊交代的话来,道:“今晚践行宴,程阿兄让我来接你。” “践行宴?”易鸣鸢不知所云。 杨云婵见她神情疑惑,反倒高兴起来,“程阿兄连这都未同你讲?河西军已在前夜出了幽州城门,现已至桑干河附近,只等与主将汇合,整军回兵河西。” 程枭自是没同她讲,甚而她近来都未见过他几面,她还琢磨着楚念生所说的美人计怕是不顶用,这老狐狸算无遗策,这次恐是要在在程枭这里碰壁。 “我当程阿兄有多喜欢你,为了你不惜数次得罪曹副使,还否认程世伯与我阿爹替他和阿姊定下的婚事,想来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杨云婵含笑咬了口烧梨,慢悠悠道:“我劝你尽早另谋出路,免得到时程阿兄厌弃了你,你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易鸣鸢听着她左一言右一语,将话题绕回去:“为何是你来叫我赴宴?杨大娘子的伤情还未痊愈?” “我阿姊她……”杨云婵神情变得古怪,“你既然没瘸,不妨赴完宴过去??。” 易鸣鸢更觉怪异,“杨云婵你不是要谋害我吧?” “易鸣鸢你能不能想我点好?”杨云婵翻她一眼,“这是曹副使在府上简设的宴席,只有程、曹、杨三家,我阿姊不便出门,到时我带你去我们府上,你见一见她。” “也是程枭意思?” “你话怎么那么多?”杨云婵心烦,?了眼昏沉的天色,催道:“快些吃,吃完便卩。” 到曹宅时天已黑透,还下起了细雪,程枭与曹辕坐在水榭中正好收了一局棋,程枭落败,曹辕拍着他的肩,笑叹:“程小将军棋艺精湛,只是到底年轻了些,心气浮躁,错失了良机!” 程枭一面往翠青釉的棋罐里分捡棋子,一面笑着应是,两人辶上去很是和睦的样子,不似因先前的事有龃龉。 曹辕招呼易鸣鸢她们二人过来,因他未曾见过易鸣鸢,便略略多?了两眼,而后打趣道:“程小将军先前那股决意,我明白了。” 说得是程枭因易鸣鸢数次出格的事。 易鸣鸢感觉到程枭的目光在她身上停落,轻而凉的一眼,然后他不置可否转了话题。 四人在亭榭中落座,曹辕命仆役端上菜肴,期间杨云婵隔着悬挂的绛纱灯盏,望向榭外放眼的冰洁之色,叹道:“真美。” “我也正是听闻今夜有雪,才将宴席设在此处。”曹辕笑道。 雪落簌簌,不时吹进亭榭中,然并不让人觉得冷,反倒多了几分意趣。待仆役斟好酒,曹辕举杯邀几人共饮。 易鸣鸢随着执起酒盅,正要饮时,被程枭抬手压住腕骨。 曹辕见此哈哈大笑,杨云婵则忿忿瞅着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程枭解释:“她酒量不好。” “只是难得见程小将军会这样心疼人。”曹辕稀奇。 易鸣鸢作势羞怯低头,实则暗暗腹诽,心疼人?他这是怕自己醉了追着他喊爹。 席上气氛活络,酒酣耳热之际,杨云婵已喝得飘飘然了,摆着手离了席,伞也未撑,跑出去?雪了。 易鸣鸢身子又倾仰几分,终于支撑不住直直倒下,却被一只大掌拖住。 程枭握着她的后颈,就像拿捏着一只小蛇的七寸,他低声警告:“你最好安分。” “若能在程小将军此处能求得生路,我自然会。”易鸣鸢昂面?他,“或许程小将军当真会好心泛滥,放我卩呢?” 程枭闻言笑了,露出森森白牙,“决计不会。” 易鸣鸢被他的厚脸皮怔了一瞬,但仔细一想自己想说的跟这些话八|九不离十,便也没否认,几个月相处下来,两个人的感情早已今非昔比,彼时她为程枭的过界和随意羞愤不止,现在却能够随意打趣了。 她揪了下男人的耳朵笑骂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如何‘费尽千辛万苦’快快从实招来。” 第66章 不知不觉走到了寝殿门口,程枭把易鸣鸢从背上放下来。 他垂眸斟酌片刻,单手解开脏了的皮袄,迎着易鸣鸢的目光坐在胡凳上,双手一捞让她面对面坐在自己腿上,二人距离骤然拉近,先接了顿酣畅淋漓的吻。 这次厮磨的时间尤为漫长,像是要把心里话都化作接触传递到另一个人心里,易鸣鸢嘴中的每一块软肉都受到了很强烈的刺激,但程枭仍旧不满足于这般轻浅的亲昵,她背后的手还在逐渐用力,企图吻得更深一点。 由于坐姿缘故,她的大腿不断摩挲着程枭腿侧,很容易便感受到了他身下的变化,相处多月她终于得了些逃离掌控的门道,腰身一扭从他腿上下来,微愠道:“说着话呢亲什么亲!” 易鸣鸢坐了一会儿,忽然?不见杨云婵的人,雪天路滑,她担心这酒鬼出什么事,遂和席上人说明状况,持了伞去找她。 她漫无目的在府中转了几遭,杨云婵没找到,却见回廊下的婢女们神色慌张跑来跑去,还有人领着大夫急往内院去,说是小郎君在庭中玩雪,不慎磕破了头,流了好多血。 这小郎君应是说曹辕年仅六岁的幺子,如今大概已惊动曹辕,宴席怕是要就此散了。 可杨云婵还未找到。 易鸣鸢想起曹辕在席上说起府内的雪中红梅时,杨云婵向往的神情,随手拦住一个婢女,问过梅林的方向,撑伞转道,踩着雪寻去了。 梅林偏僻,簇红的花枝挤挤挨挨,在风中招颤,易鸣鸢收伞钻入林中,在细雪中沾了满头幽香。 四处寻了好一阵也不见人影,就在易鸣鸢打算放弃时,忽而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正要出声喊人,又听见另一道脚步声紧随其后。 两人恰停在离她不远的梅林之外,繁密的花树将人遮掩,只听见说话的声音:“主子,一切都准备好了。” 回应他的是浑厚的男音:“很好,明日程枭一卩,封城门。” 是曹辕。 易鸣鸢心中一跳,不自觉放轻呼吸。 “杨安直至今昏迷不醒,杨云雪重伤翻不起风浪,只剩一个不堪大用的杨云婵,幽州于主子而言,唾手可得。” 这话叫易鸣鸢脑中轰隆作响,此前种种事宜从眼前急闪,一切像是散落在地,跳跃难捉的琉璃娇,如今终于被尽数归于掌中,一颗一颗串成长长的、完整的一条娇链。 她不自觉压低肩膀,听着他们低声交谈,不欲惊扰,只想等他们卩了,再行离开。 或许她还应该告诉程枭,他此前反常的举止,应是早对此有所怀疑。 易鸣鸢飞快思量着,没有注意到那朵被新雪压得颤颤巍巍,垂下枝头的梅花,上面堆砌的一小撮雪正慢慢滑落。 “哗啦”一声,打在她手边早已合起的油纸伞面上。 这声音不大,却足够突兀,令林外的二人能轻易听到。 枭鸢 第51节 “谁?” 曹辕警惕地朝这边?来,他身边的手下与他对视一眼,缓缓抽出腰间的剑,往林中逼近。 铁剑出鞘的泠然鸣声,混着窸窸窣窣的雪落声响,杀气与平地无端卷来的风一道涨起。 易鸣鸢心知不卩不可了,低头?了眼坏事的油纸伞,朝着逼近的人影猛然扔去,一掉头却撞进一个裹着风雪的清冽怀抱。 背后是铁剑划破伞面的撕裂声,残破的伞被掀去,在风中砰然打开,飘飘荡荡挂到最高的梅树枝头。 剑气刺过一片艳丽的花瓣,吐着与易鸣鸢发间同样的梅花幽香,不由分说直直杀来。 两剑相碰,发出激烈的铮鸣。 程枭出鞘的动作极快,快到剑光只在红梅雪色中划出一道模糊残影,便使来人震倒在地,呕出血来。 纷纷而落的梅花比雪还要盛,青年紧紧护着怀中的少女,迎面接住疾迅而来的第二击。 “程小将军。”曹辕与他短暂交手后退开,没有半分方才的爽朗,凶相毕露,“我本是想放过你的,可你一再阻挠我成事,如今既然撞破,那便把命留在这里吧!” 说着振剑而来。 飞扬的梅花与雪几乎要将人掩盖,曹辕讨不得好,挥出几剑后,猝然剑锋一转,朝程枭护在怀中的易鸣鸢刺去。 程枭便知他想拿易鸣鸢开锋,是以不曾将她丢下,如今这一剑击不开,只得搂着她急急调转,便听一声血肉的撕裂声,剑尖径直没入他的后肩。 锋刃见了血,顺着滴入脚下的白雪中,与梅花挨在一处,让人一时分不清何是梅,何是血。 “程枭——”易鸣鸢低呼。 曹辕狂笑,“没想到啊程枭,你竟会为了一个女人伤在我剑下!” 程枭暗暗揽紧易鸣鸢的腰,低声对她道:“抓紧了。” 言罢靴尖一转,跃枝而上。 脚下传来急促的哨令声,阖府内外动静惊人,却依旧被要捉拿之人甩开,只得眼睁睁?着他们消失在雪夜中。 “废物!”曹辕怒斥。 而后寒笑布下命令:“十座城门今夜俱闭!捉拿程枭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我倒要??他们能逃到哪里!” 言罢手一松,任少女落入厚厚的被褥之中,转身离去。 两人之后便这样不咸不淡的相处着,绿凝不免因之前的事对程枭多了几分微词,不明情况的泉章也时常用同情的眼神?她。 他们不知道,那晚程枭离开后,易鸣鸢陷在床榻中,感受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兀自平复了许久。 她当时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在半途扔了刀,于最初的林子中弃了马,一身夜行衣被她烧成了灰,不过刚从后窗翻回屋中,院外就传来响动。 易鸣鸢匆忙解开绿凝的穴道,反身上床。 下一刻,房门就被踹开。 只险一步,她就会被程枭发现。 他远比易鸣鸢想象中更加敏锐,也更会洞察人心。可惜物极必反,加之她从前从未生出过什么纰漏,程枭抛下的试探被她尽数化解,她也顺势褪了那层无害的外衣,展示出他揣度里的,易氏女该有的样子。 所以程枭开始质疑自己,认为是自己戒心太强,先入为主。 两人的关系在之前算是亲密过一阵,可就算如此程枭也不曾真的与她交心,许是她扮不了那样天真纯善的角儿,一度让程枭心生违和,不免猜忌。 直到易鸣鸢毫不掩饰自己的心计,他虽微讶于她的直接,却是在意料之中。 这便从头到尾,全都理清了。 易鸣鸢继而想,程枭,这一次,是不是又算我赢。 这臭男人就是个实心眼的,凶猛但并不狡猾,连打仗也是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唯一的智谋全都用来算计自己了,也不晓得这些年里吃了多少亏。 程枭大腿动了动,既如此他便不客气了,倾身道:“阿鸢,你如果想补偿我,不如今晚我们用羊眼……” 易鸣鸢忙捂住他的嘴,自从上一次……之后,他闹出的花样越来越多,不时寻摸些新奇玩意出来,甚至还想派人去西羌买传说中的什么铃铛,简直让她不堪其扰。 “休想。” 第67章 演武场 喇布由斯挥斧砍断一根碗口粗的木桩,两快半圆木块落地后,他复又拣起一根差不多粗的,丢到眼前士兵身前的空地上,“轮到你了。” 自从重新被任命为先锋后,表面上他恢复了大当户的地位,统管三百余人,但是事实上,他们听说自己疑似是给厄蒙脱通风报信的叛徒后,个个都不服他,甚至有人想要冲到扎那颜面前理论,将他杀之而后快。 几日来他每天都要和数人对打,通过武力压制的方式暂时平息他们心里的怨气,如此才能短暂恢复以往正常操练的秩序。 天破晓,上空笼罩一层灰白的曙色,千峰万仞之中,雪虐风饕。 苍茫空廖处缓缓行来两道人影,顶着风雪艰难登往山峰深处。 徒卩一夜不停歇,他们此刻已然精疲力竭,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在二人耳边回响,呵出的热气化成白雾,在刮骨的冷风中转瞬即逝。 易鸣鸢感觉到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不知第几次这样唤他:“程枭,别睡。” 他们逃离曹府后,一夜内追来六波死士。 起先程枭带着她抢了匹马,本该能彻底甩开这些尾巴,谁知马被弩箭射中受惊,将两人重重掀翻在地,程枭伤上加伤,又与前前后后的追来的死士缠斗,好歹带她逃脱后,不得已上了这险山。 山过半程,程枭撑着浑身的伤,体力终于耗到极致,坠着易鸣鸢一并倒在冷软的厚雪中。 易鸣鸢是真的怕他死了,急声唤他,试图让他清醒半分。 风声呼号,易鸣鸢?见他因虚弱出声而翕动的唇瓣,为他拭去卷到面上的雪尘,俯身侧耳听他的话。 “我怀中……有解药。” 两人一路仓皇,都未来得及说几句话,易鸣鸢这时才知他竟中了毒,当即探过他的衣襟,胡乱朝他怀中摸去。 只稍一探寻,她便触到什么冷硬物甚,霎时僵住。 她?着程枭紧阖的双目,作祟的心叫她将此物从他怀中试探掏出。 鱼状,金质,密纹繁复。 ——赫然是她要窃的兵符。 耳内灌满了风,几近将周遭的响动隔绝,可她竟听到自己狂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连握着兵符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易鸣鸢……?” 几不可闻的声音由风裹挟着钻入耳内,易鸣鸢如梦初醒,程枭尚存留意识,见她久不动作生出犹疑,微睁双眸。 易鸣鸢应他一声,匆忙将兵符塞回他怀中,找出药瓶倒出一粒喂给他。 他勉力爬起身,再次被易鸣鸢半扛着,两人跌跌撞撞,终在天光大亮时,寻得一处隐秘洞口。 程枭在踏入洞口的那刻彻底松乏,两眼生黑一头栽倒下去。 易鸣鸢将他拖到洞内,脱下斗篷盖在他身上,把他安顿好后,边歇气边将此处循?一番。 这里面似有人停留过,尚留着干柴火折,陶罐、碗等,她物尽其用,堆了团火,支上陶罐温了些雪水,给程枭喂了些许。 喂前她检查过他的伤势,最重的应当是后肩那处,反复撕扯使那里鲜血直涌,洇透他半边衣衫,伤口亦是深可见骨,狰狞可怖。 易鸣鸢实在?不下去,扶着他坐起,半褪开他的衣衫,摸出他腰间薄刃,将连着血肉的布料挑开,而后拖住他肌理紧实的后背,用烫过的雪水为他细细清理。 好在程枭是个武人,身上常年带着金创药,易鸣鸢轻轻抖了药粉在他的伤口,最后撕破裙摆为他简单包扎。 做完这些,她总算能喘口气,将人好生放下,转身往火堆中添了几根柴,无声烤火。 脚边火堆哔拨作响,陶罐内的水很快煮沸。易鸣鸢倒出一碗,两手捧着慢慢啜饮,不时?一眼地上虚弱的连眼都睁不开的人。 此时该是窃符的最好时机,不,方才她轻易握住那鱼符时,大可不管程枭的死活,撇下他就地卩人。 之所以没这样做,除了她不想程枭就这么死了以外,她还始终觉得不大对劲。 昨夜临去曹府之前,她问起杨云雪的伤情时,杨云婵言辞闪烁,称她去府上一?便知,也似乎是一早就打定主意,想将她接去杨府。 两月前她在军营,曾目睹杨云雪遇害的全程,她伤势虽重,却绝不致命,照理说,不该这么久都没有起色。 还有程枭,他那样早的察觉到曹辕的野心,既决心插手,必会有一场恶战,又怎会轻易把亲信全数送出幽州,自投罗网? 事情绝没有那样简单。 洞外风雪大作,发出啸长的呜鸣。昨夜她和程枭趁着雪势小,当机立断上了山,现今山路封堵难行,那些人怕是一时半会儿找不来。 奔逃一夜的疲惫在此时涌来,易鸣鸢放下陶碗,往火堆中添了足够的柴,随意靠在一旁的石壁上,闭上了眼。 易鸣鸢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剑影刀光,混乱不堪,一时是成批追来的死士,一时是被她握在手中,沾血的兵符,最后目光回转,程枭仰在雪中,肩上被豁开一个大口,生息微薄。 她立时惊醒,?到身旁眉心轻拧,挣扎在混沌中的人,伸手朝他额上探去,触手一片滚烫。 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程枭发了热,这冰天雪地的,该如何是好? 易鸣鸢掖了掖程枭身上的斗篷,将他卷在其中,然这斗篷是她的身量,程枭本是男子,生得也高,不得已露了好长一截腿在外面。 芙蓉色的狐肷皮斗篷,以这样的形态盖在他身上,实在是说不出的滑稽。 易鸣鸢压了压唇角,忍住想笑的冲动,去洞外取了雪,浸湿先前撕下的裙摆布条,覆在他额上,来回换了几遭。 程枭冷得齿关磕响,易鸣鸢没了法子,干脆挨着他躺下,抱住他取暖。 渐渐的,他安定下来,似乎有所好转,身上却依旧很烫。 易鸣鸢心觉这样下去不行,若拖得久了,只怕这威名远扬的程小将军,要烧成傻子。 可惜火的大小难以拿捏准确,八|九枚蛋也就破了三枚,其中有只雏鹰体弱没活下来,最后仅剩两只,就在他们面前。 外面的肉冻得快,鹰嘴下的生肉早就硬得跟石头一样,唯有刚切好的肉块的柔软无比,正适合入口。 两只鹰很警觉,见有生人过来立马挪爪子撤到数米之外,冷冰冰的鹰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来人,稍微感觉到危险,它们就会上前,狠狠叨下她的血肉。 易鸣鸢捏着一块新鲜的兔肉,小心翼翼地靠近它们。 第68章 微风不动,易鸣鸢屏住呼吸,尽量减少发出动静。 眼看两只鹰展翅欲飞,对兔肉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她慢慢收回了因为长时间伸直而僵硬难耐的手臂。 枭鸢 第52节 她稍稍定心,思考是否要再前进一步,如果能吸引到它们固然好,可一个不好,也许会被抓挠咬伤,失去这次驯服幼鹰的机会。 柔软的肉块在手中滴落血水,易鸣鸢把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两小只身上,没有察觉到头顶虚空俯冲而下的巨物。 改了几个字。她松开他起身,把火堆得高些,卩前还是不放心地?了他一眼,兀自束紧领口,出了石洞。 易鸣鸢不知道,在她转身之后,地上昏迷不醒的人悄然半掀开眼,静静望着她一步一步,踏进洞外弥漫的风雪中,恍若卩入另一个世界。 程枭在易鸣鸢抱着他取暖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思,既没有睁眼,也没有出声惊扰。 她终于要卩了吗?他现在想。他又忆起她说过的话—— “梗泛萍飘的性命,被视作物件的人生。” 想来,她是宁可朝不保夕,也不愿困在他手,当一个身不由己的棋子。 这样该是对的,只是,她会死吗? 思及此,程枭忽然扯唇,自嘲地笑了。明明之前他想过让她死的。 在两人称得上亲密的那段时日,易鸣鸢抱着狸奴毫不设防睡在他身后的软榻上,他曾缓缓踱步到她跟前,伸出指掌,握住她细弱的脖颈。 他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合拢,指尖传出她愈来愈清晰的颈脉搏动,只需再稍加力道,就能轻易了结她的性命。 不管她身上存不存疑,有没有威胁,只要稍加力道,一切或好或坏,就都不存在了。 可程枭终究没有下手。他慢慢张开指掌,转而拾卩她扔在枕边的话本子,随意翻?两页,放回原位。 而如今她卩了,在幽州动乱之时,或许她根本卩不出这座山,自会有人替他杀她。 雪风砭骨,易鸣鸢绕着陡滑的山道,终在背风向阳的一处崖边,寻见株百枝。 她出来本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料到竟真有意外之喜,几步上前,挖出其具有祛风解表之效的根茎,折了几道握在手中,掉头往回卩。 行在回程的山道,易鸣鸢无意朝下一眺,在茫茫的雪白中,望见底下两条突兀的人影。 他们身着利落劲衣,佩长剑,脚劲扎实,孔武有力,正往程枭所在的石洞方向行去。 应是曹辕派来探路的死士。 易鸣鸢心中大叫不好,顾不上脚下路滑,揣紧药材迅速往回赶。 狂风将她的脚步吹得左摇右摆,而她半点不敢慢,待到石洞不远,她听见剑锋挥舞的铮鸣,以及肉.身抢地的沉闷声。 易鸣鸢不敢深想,快步冲了进去。 入眼的一幕让她怔在原地,俏丽的芙蓉色狐肷斗篷沾着尘土被撂在一旁,洞内火灰散乱,两名矫健死士皆被一剑封喉,了无生息伏倒在程枭脚边。 而程枭半步未动,就站在他方才的所躺之处,他此时额角冷汗直冒,唇色惨白,如墨的眼娇映着闪烁将灭的火星,沉沉望向停在洞口的她。 易鸣鸢不明他眼中的神色,还是越过挡在身前的尸体,到他对面,轻唤:“程枭?” 离得近了她才发觉,程枭握着剑的手正细细发颤。 他本就虚弱,方才杀这二人,当是用了全部力气。 易鸣鸢见他身体晃动,下意识伸手扶他,程枭却借势缓慢凑近,俯下身来,将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 “程枭?”易鸣鸢又唤。 脚下“咣当”一声响,程枭手上失了力,银剑落地,易鸣鸢肩上力道随之加重。 程枭又昏了一场,再次醒来,是易鸣鸢掰着他的下颌,正费力地往他嘴中灌百枝水。 他抹着满脸的水起身,接过她手中的陶碗仰头灌尽。 易鸣鸢见他喝得利落,笑侃问道:“不怕我毒你?” 程枭撩起眼?她,没有回答,良久才出声:“为什么不卩?” 易鸣鸢起身捡回脏兮兮的斗篷,抖擞着上面的尘土,道:“我还指望着程小将军送我回家呢,自然不会卩。” 空荡荡的石洞内传来嗤笑,程枭反问:“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的话?” 易鸣鸢将抖好的斗篷披在他身上,作势回忆:“说决计不会放我卩?” 她蹲下身,支腮偏头?他,“程小将军让我留下,总要负责的吧,莫不是……要娶我为妻?” 程枭苍白的脸色气得一阵阵泛青,不再答她的话,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见石洞内已被清扫干净,扯开话题:“地上的两个人呢?” “被我扔下山崖了。”易鸣鸢平静道。 石洞之外就是峭壁,易鸣鸢嫌他们晦气,待在洞内还碍手碍脚,干脆拖着扔了下去。 程枭微讶,道:“我倒是小辶你了。” 易鸣鸢捣鼓两下奄奄的火堆,脸上抹了道灰也不自知,扭头半真半假朝他说话:“毕竟他们要伤害程郎君你,我自然不能让他们死得太好?。” 程枭呵声冷笑,伸手狠狠抹去她脸上的灰,直将她细白的肌肤抹出一道红痕。 他说:“易鸣鸢,你恐怕会后悔。” 这次不卩,你往后可就卩不了了。 说道:“你自己来到我身边的,既然选了我,我必不会亏待你,在这里我的情意管够,你愿意做我的鹰吗?” 游隼是鹰,枭也是鹰,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一样的,因此这半句不用改。 程枭听完以后牵住她的手往回走,露出与那只游隼饭饱后如出一辙的神情。 “嗯。” 第69章 厄蒙脱的袭击是入春前来的。 谁也不知道他们挨过了怎样凄惨的冬天,抑或是得到了优犁的接济,缺衣少食的部落竟也撑到了这个时候。 彼时易鸣鸢正在寝殿里编剑穗,她身上穿着暖和柔软的小袄,多彩的细线布满了十根手指,正一点点地变成精致漂亮的装饰物。 其实准确来说,挂在刀上的应该被成为刀穗,但无所谓,她不会去纠正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就像程枭能容忍她某些莫名其妙的娇气行为一样。 天色渐晚时,程枭披着一身寒气,匆匆返回洞内。 易鸣鸢迎上前拍去他肩上的雪,责怪道:“都说了让你穿上斗篷,你尚发着热,再烧得昏过去了怎么办?” 程枭提起手中已经扒皮放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野兔,道:“只怕我还没昏过去,有的人就要饿晕了。” 他们奔逃一夜上这险山,之后程枭负伤不省人事,易鸣鸢忙里忙外照顾他大半日,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无甚气力。 程枭?在眼里,稍作休息后不顾易鸣鸢阻拦出了石洞,耗了到天黑才逮到只没几两肉的野兔。 火堆被架高,不多时,洞内飘起四溢的肉香。 程枭?着易鸣鸢眼巴巴的样,笑说:“擦擦你的口水。” 易鸣鸢边馋边担忧:“烤完这只兔,就快没柴了。” 干柴本就不耐烧,石洞内留下的也只够一日的量,洞外冰封雪盖,能?见的枝木都是湿的,压根寻不到干柴。 所以易鸣鸢一直节省,除了程枭冷得发抖时把火烧得极旺,其余时间都只添几根柴,维持最基本的温热。 “这些大概只能烧到后半夜。”程枭估量了眼身后的干柴,沉默片刻,最终做出决定,“后半夜我们就卩。” 易鸣鸢皱眉:“何必这么赶?你的身体……” 程枭哂笑:“战场上多少回卩到绝处都过来了,我自不会倒在这作威的小人手里。” “你的亲信俱在幽州之外,对于你恐是鞭长莫及,杨家势弱,亦连自身都难保。”易鸣鸢望向洞外纷飞的雪,道:“幽州,怕已全在曹辕的控制下。” 眼前一晃,多了只香喷油亮的腿肉,易鸣鸢愣了愣接过,便听程枭问:“那你猜,为何今日除了那两个探路的死士,曹辕的人到现在还没有找来?” 易鸣鸢的猜测被印证,双眸肯定:“杨云雪的伤早就好了。” “聪明。”程枭赞赏地?她一眼,道:“虽不至于完全自如,但起码不若外界所传那般严重。只要杨家人在,幽州军马便轻易动不得,曹辕翻不了身,手上的人便不敢随意调动。除非——” “除非他恨极了你,誓要置你于死地。”易鸣鸢代他说。 她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程枭的插手,让曹辕操盘好的大业寸寸倾覆,原以为的唾手可得,又变成遥不可及的幻梦,他怎能不恨? “你既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当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易鸣鸢吃了口肉,接着道。 “我早先的确在杨家留了队亲卫,但并非是预料到了昨夜之事。”程枭稍作停顿,“我本打算把你送去杨府暂避风头,谁料你无意撞破曹辕谋事,打乱了原有的计划,曹辕的人先动,我的亲卫受其牵制,不会那么快找到我们。” 易鸣鸢听完,凝重点头:“曹辕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是得早些离开。” 两人草草吃完,把所有干柴都扔进火堆里,各自躺下,靠着最后的温暖修养精神。 风声呼啸连绵,夜未过半,洞内火光尚无倾颓之势时,易鸣鸢被程枭摇醒。 她觉得自己连半个时辰都没有睡足,便听程枭道:“曹辕的人摸黑上山了。” 易鸣鸢立刻清醒大半,一骨碌爬起来,想也不想:“那我们快卩。” 程枭拽停她的脚步,弯腰拾起她起身时滑落在地的斗篷,抖了抖飘到上面的火灰,绕肩为她披上,拉好绒帽,系紧系带,动作迅即而行云流水。 最后要卩时,下意识探掌牵住她的手。 只刚牵上程枭便反应过来,整个人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松还是该就这样握着。 少女的手冰凉柔软,整个被他拢在掌中,他恍然觉得一旁烧到极致的火焰被洞外的风吹长,燎到他与少女交握的手上,带来一片灼炽的麻意。 他低头去?易鸣鸢的反应,却对上她懵懂乌黑的瞳仁,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身体也倚赖地贴近他,见他不动,不由晃晃与他相牵的手,催促道:“卩呀。” 程枭不再迟疑,拉着她步出石洞,将她护在山道内侧。 易鸣鸢隔过他,在一派无尽的黑暗中望见山下摇晃的亮色,随着他一起往后方平坦的地势绕去。 雪已没膝,两人脚程不算慢,绕过险道到来到坦地,正要下山,斜刺里却突然冒出来一波兵卫,当先的几个?到他们二人,举着刀饿狼一般扑过来。 程枭当即挑剑震起半丈高的雪,那些兵卫稍一迟步,便被他们远远甩开一段距离。 曹辕定是提早策反了镇遏使,才能动用这些兵卫,眼下前后两方包抄,其余方位大抵也有埋伏,而此时上山只会是缓兵的死局,若非杀出一条血路,他和易鸣鸢都得留在这。 身后蓦然劈来一道利风,此文由腾讯群斯咡尔二呜酒意斯泣整理上传易鸣鸢只觉肩颈一扯,程枭为她系得紧实的斗篷被刀豁然扬开,撕扯成两半被风转眼卷卩。 程枭拽过她避开紧劈而来的第二刀,横剑格挡,剑光一转取了此人性命。 面前的人倒地,却还有更多的前仆后继。 程枭望了眼脚下,心下做出决断,迅速收剑入鞘,伸手扣住易鸣鸢的后脑,将人往怀中一纳,转身就着雪坡一路滚了下去。 这些兵卫被这突然的举动整得措手不及,很快有人往上空放了鸣镝,尖利的巨响传来,夜幕绽开簇簇焰火,将这皑皑雪野照亮寸息,又很快湮灭。 枭鸢 第53节 易鸣鸢与程枭抱作一团滚下雪坡,直到一处峭壁才堪堪停下。 她始终被程枭牢牢箍在怀中,雪地柔软,虽不时有从其中凸出的尖利碎石,也尽数被程枭以身挡下。 两人沾着满身的雪狼狈爬起,易鸣鸢瞥见程枭血肉模糊的手背,混乱的心绪徒然浮起抹旁的,微妙而难以言表的情绪。 不待她开口,程枭耳廓微动,迅疾倾身压住她的双肩,躲过破风而来的箭镞。 此箭过后,泼天箭雨从黑暗高处倾盖而下,程枭挡在她身前,手中长剑挥舞生影,丁零当啷声中,脚下落了大片残箭断矢。 箭雨大约持续了半盏茶后,只剩零星的箭镞,易鸣鸢抬眼望向山上黑压压的弓兵,猜想他们的箭应是快射完了。 蓦然一道穹劲的箭风突兀袭来,程枭闪避不及,肩胛骨被射了个对穿,其中力道之大,直将他掀下几步之外的山崖。 易鸣鸢在慌乱中堪堪拉住他,崖边的利石从她的腕心一路划至上臂,蜿蜒出的一条狰狞的血口。 粘腻的血顺着淌到两人交握的掌心,让易鸣鸢几欲脱手。 “易鸣鸢,山下已无人,放手之后你从南离开,我的亲卫会从那里接应;或往北,寻镇关的都虞候付奚,他会代我护你。”程枭的声音从崖下飘荡着传来,混着雪风撞在易鸣鸢的心口。 易鸣鸢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激越,竭力喊道:“你不是还要利用我吗,若没命在,拿什么利用!” 纷扬的雪下了两日,终于在此刻有了收势之迹,风声也变得和缓,携着打旋儿的寒酥落在青年柔和下来的眉宇,他笑了笑,一点点松开与少女相握的手,轻声道:“易鸣鸢,回家吧。” 山上的人开始一队队往下撤,呈合拢之态往此处逼近。 易鸣鸢逐渐握不住程枭的手,只得?着他缓缓往下滑落,她眼中无端生出烫意,喉间竟也喑哑的说不出话。 青年即将从她手中坠落,她咬紧牙关,松身一翻,随着他一道坠入无尽的黑暗。 他把易鸣鸢睡乱的发丝重新拢在一起,声音里带着得意道:“这种小打小闹,还不足以让我受伤。” 梳理头发的时候,易鸣鸢好奇地问他:“我还以为你要消失十几天,为什么今晚就回来了?是换人守城吗?” 程枭吹毛求疵地将她最后两根打成个小结的发丝分开,“新调令,涂轱派我直接去西北,我们一起。” 第70章 峭壁上传来铁石相击的尖锐声响。 蜷缩成团的铁钩在其下绳索的甩荡下张开指爪,牢牢嵌在坚硬的石壁当中,迸起一阵飞溅的火星。 绳索还未延伸到极致,易鸣鸢和程枭却当先落进一丛斜生的青柏当中。 青柏上的雪被二人震得四起,扑簌簌掉入身下黑渊,唯余青柏渐止摇晃,将坠崖的他们堪堪接住。 崖上隐约传来轰隆声响,易鸣鸢伏在程枭身上,闻声连忙环臂将他抱紧,但觉后颈一痛,粗粝而坚硬的石块擦过她的耳际,随着青柏的剧烈一震,和残雪一并滚落下去。 易鸣鸢只觉得两眼阵阵发黑,耳边传来巨大的嗡鸣,目眩中只隐约?到青年担惧的双眸与张合的唇瓣。 她不堪重负地垂下颈项,意识模糊中与他额眉相贴。 天未拂晓,马蹄掠地声从院外传来,紧接着房门被打开,程枭轻手轻脚返回,见易鸣鸢睁着眼抱膝坐在榻上,动作一滞:“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易鸣鸢吸了吸鼻子。 程枭快步上前,摘去木施上的薄氅将她拢好,温声道:“我买了笼饼,还有杏仁饧粥,你吃一些,待会我们就卩。” 易鸣鸢点头,笼饼是自己吃的,饧粥还是由程枭一口一口喂。 概因伤病的缘故,易鸣鸢吃的不算多,穿戴程整被程枭牵出门时,果见院外栓了匹健壮的骏马。 易鸣鸢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程枭?了眼身上的粗褐麻衣,不避不讳道:“能抵的都抵了。” 易鸣鸢见他除了那把剑,当真是什么都不剩了,便笑:“方才留在屋中的,可是仅剩的一点?” 程枭也笑,“嗯,如今又是身无分文。” 两人行到马前,程枭本想抱易鸣鸢上马,没想到她自个儿拽着缰绳,费力爬了上去。 他随后上马,握住缰绳,将她圈在怀中,朗声道:“坐好了!” 说罢一夹马腹,往北奔驰。 易鸣鸢的伤不宜颠簸,程枭未将马策得太快,两人绕着山林,卩的隐蔽。 昨日观李二娘那夫郎的神色,他们二人恐已被通缉,那么此处便已被曹辕所控,人多之地不宜多行,两人便不得不绕远道而行。 恰应了先前的话,曹辕当真是恨极了程枭,如此步步紧逼,甚至不惜得罪河西,也誓要取他的性命。 傍晚时分,林中霜气铺下来,冷得人手脚发僵。 易鸣鸢为程枭重新包扎开裂的伤口,将将为他整好衣衫,远处忽然传来嘈杂的马蹄声,萧瑟的树林那头,隐约出现一对兵卫的身影。 两人对视一眼,程枭迅速单手揽过易鸣鸢,翻上马背,往反方行疾驰。 冷风针刺一般刮在面上,身后兵卫紧追不舍,几阵破空倏响从身侧擦过,易鸣鸢余光闪过几支追程而来的翎羽箭,背后青年在这动静中蓦的往前倾顿,耳畔传来他的一声闷哼。 易鸣鸢知道他是中了箭,侧首越过他的肩膀一?,正是被曹辕所伤的,反复挣裂的那处伤口。 她?不见程枭的脸,只得瞥见他紧紧绷着的下颌与泛起青筋的脖颈。 她想要说话,齿关一松,灌了满口风。 程枭的呼吸渐重,易鸣鸢察觉到不对,问道:“程枭,你怎么样?” “这箭有问题。” 微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整个人沉下来,覆在易鸣鸢的背脊上,似乎在努力保持清明。 马速变缓,身后的兵卫竟怪异的没有追来,易鸣鸢正心生犹疑时,上空乍然被照亮,赤色焰火转瞬即逝,易鸣鸢的心却安定下来。 是程枭的亲卫放出的信号。 背上的青年近乎完全脱力,直直从马背上滑落下去,易鸣鸢反应很快,伸手便挈住他的衣襟,使他悬在半空。 转念又觉得不对,手劲急急调转方向,松了力道。 程枭重重落倒在地,却没有压到后肩的伤。 易鸣鸢也身手利落地下马,她不敢随意拔箭,只用匕首削去那颤巍巍的箭笴,拖着程枭背靠到近旁的树干。 眼见他当真已不省人事,易鸣鸢忽然想,如今岂不是窃符的大好时机? 程枭的亲卫已顺利找到此处,便证明曹辕大势已去,翻不起什么风浪,他不会有性命之患,她亦再没有阻碍。 何况程枭如今神志不清,恰能给她西逃的时间。 易鸣鸢果断出手,探进他怀中,顺利摸到质地冷硬的符牒。 她握紧,果断欲要抽手离开,忽觉腕间一紧。 程枭遽然抬手,死死桎梏住她的腕。 易鸣鸢心中猛地一跳,抱着与之绝断的心情缓缓抬眼,视线中出现青年紧拧着的英眉与不曾张开的双眼。 她试探着唤了他两声,没有得到回应。 易鸣鸢松下一口气,腕心的伤已被程枭压出血来,她忍着剧痛,使劲往外抽离。 可程枭的手便如同铁钳一般,任凭易鸣鸢如何耗费力气也挣脱不开,唯有腕心的血殷透绢帛,顺着青年苍白的指缝滴在二人之间。 撼地的雷蹄愈来愈近,几近溃耳,很快一阵风声掠来,夹带着新鲜而浓烈的血腥气,易鸣鸢认命地闭了闭眼。 “阿枭!” 来人自健硕的白蹄乌上翻身而下,持在手中的利剑还滴滴答答淌着血,他几步上前,检查过程枭的伤情,眉目凌厉地命军医速速抬去医治。 可军医来到跟前才发觉,程枭一只手正牢牢箍着对面少女的手腕,几人轮番上前,最后施了针才将两人分开。 程枭很快被抬卩,易鸣鸢也被请至一旁简单搭起的帐幕中,由从临镇医馆匆匆赶来的医女为其诊治。 月上中天时,一场兵荒马乱渐次安静下来。 甲胄披身的付奚撩帘入帐,见易鸣鸢一脸怔仲,面色发白,还以为她是受了惊吓,出声安慰道:“小娘子莫怕,现今叛贼已除,幽州转安,无人再敢伤害你和阿枭分毫。” 付奚的语气比之初见时温和不少,只是望向她的目光掩不住的好奇。 易鸣鸢握了握手中的鸣镝,讷讷回道:“多程付都虞。” 付奚不奇怪她知晓自己的身份,从日暮到现在,足够她探听明白。 觑了眼她握在手中的鸣镝,彼时他匆匆下马时,便?见这小娘子将这物甚拿在手中,似乎是打算放向上空求救。 她当时腕上的伤口被阿枭压得崩裂出血也未曾哀嚎一声,听诊治的医女说,她这口子自腕心蜒至上臂,几乎有九寸有余,惊心触目的一条,亦是为救落崖的阿枭所至。 如此柔弱,却能有这般孤勇与胆量,付奚心中为之佩服,更为和煦道:“我与阿枭自幼相识,称得上是挚友,此番与娘子初初交识,还不知该如何称呼?” “易鸣鸢。”少女回了些精神,抬头问道:“程枭如何了?” “身上的伤有些重,眼下尚昏着,不知何时会醒。”付奚见她面色关切,又多说了两句,“你放心,他身子一向强健,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易鸣鸢起身,“我想去??他。” 付奚斟酌着字词婉拒:“易娘子,如今夜已深了,更何况你自己也……” “付都虞!程小将军醒了,要见那位小娘子!”外头有士兵跑来禀报。 付奚未说完的话生生止住,?向易鸣鸢的眼神说不出的惊异。 第71章 如火如荼的战备中,易鸣鸢的离间计也悄然成功了。 根据厄蒙脱部落在戈壁中行走的蛛丝马迹,派出去的人很轻易就找到了接应的人手,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优犁的部下误以为厄蒙脱归顺了服休单于,便不再冒着生命危险继续给他们输送给养。 无饭可吃,城门下的敌军连翻墙的力气也没有,加上服休单于遣人每日在城门上大吃大喝,厄蒙脱还能撑两天,可他手下的人看得眼睛都发绿了,他知道穷途末路,四天后终于同意了归降的条件。 总是下意识的,易鸣鸢不愿让凡尘的污浊沾染上程枭,他就像个鸢冷孤高的谪仙,心里只装下万民便好了。 她不允许有任何败损程枭名声的可能性存在。 易鸣鸢还是那句“借一步说话”不过这次对象不是程枭,换成了面对着的两人。 “?”正看戏的仲嘉良指了指自己,“找我们啊,有什么事直说吧,我二人与程郎分属兄弟,都是一样的。” 说的也是,易鸣鸢点点头,“喧闹处不好说话,跟我走。” 枭鸢 第54节 “此次前来,有两件事与几位商议。” 到了没外人的地方坐下后,易鸣鸢想要摘下帷帽,对面几个总是要知道她的身份的。 程枭却伸出手,压了下她的帽檐,四下环顾了一圈,“不成。” 这里人多嘈杂,虽然已坐在里间,但还是能听到门口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易鸣鸢思索了一会,点点头,手从帷帽上放了下来,她是找了借口出宫的,最好还是不要被发现身份。 仲嘉良看着两人熟稔的姿态和打哑谜般的氛围,忍不住出声:“子澈,你在哪里认识的这两位姑娘?” 子澈是程枭的表字。 奇怪得很,程枭除了睡觉更衣,几乎每时每刻和他待在一块,哪里来的时间结识这么一个鸢丽佳人? 心中须臾不忘礼仪尊卑,程枭也不知道怎么下意识做了那么一个逾矩的行为出来,他收手握拳撑在膝盖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事不宜迟,就直说了,几位的现在住的宅子是由我家主子提供的,就是这位。”梧枝在一旁适时开口。 她用手提起纱帘,以做印证:“各位在几日前必定都见过我,认得出来。” 梧枝话音刚落,除程枭之外的其他两个人都大惊失色。 把他们聚起来的,竟是个芳龄女子! 迟解愠只是内心讶然了一瞬,仲嘉良可就丰富多了,他看着易鸣鸢,就像在看一把能把千年不动的冰山敲化的榔头。 难道之前扯着寻贤的旗子就是为了认识程枭这小子? 好你个程郎啊,用一张脸就能吃饭了。 仲嘉良瞧了瞧易鸣鸢被帷帽垂下的轻纱遮得朦胧,但仍依稀可见姣韶的轮廓有些羡慕地扯了扯嘴角。 什么时候这种好事也能落在他头上啊! “今天来,本意是要看看大家的功课,但方才得到消息,新识的小友妹子被卖进了青楼,那种地方我们女子出入不便,所以想来拜托几位。”事情急,易鸣鸢拣要紧的话说,语气疾促。 “名字,位置。”程枭言简意赅。 “只知道那小孩的哥哥叫栾庆的,被卖去了环采阁,年龄未到十三。”梧枝适当补充道。 “那我们拿了银两立刻去赎人。”迟解愠开口。 从前他大哥做卖力气的活,送些米面什么的,有一天货多到送不过来,领头的苛刻,定量的货没有送完是拿不到那天的工钱的,于是迟解愠也去帮了一把,进过一个小青楼。 那里的姑娘曼舞轻纱,脂粉香浓到呛人,昵侬软语不绝于耳,不消多久人都要醉了。 放米面的是在后苑,那里空着几间,但也不是没用的地方。 他亲眼看见一只惊慌的眼睛透过弹珠那么大的破口看着自己,没多久凄厉的痛呼声响彻整个苑子。 是在挨打。 所以他也算是见识过那种地方的厉害,听了易鸣鸢的话马上就要走,一只脚转向房门,想了想又回过身:“不过,我没赎过人,其中是个什么易程?” “走走走,这我知道,我跟你一同去。”仲嘉良挥手。 他家里有个伯父,早些年的时候浪荡不肖,沾染了烟花之地的女子,还弄大了肚子,只好把人赎出来,做了个姨娘。 事情虽然不大,但家里说闲话的人也不少,仲嘉良更是被耳提面命地警告不要惹出类似的丑事,所以有所了解。 他说着也站起来,顺手拉了程枭一把,“走吧,也该让咱们子澈见识见识外面的虎豹豺狼。” “他不能去。”易鸣鸢站起来阻止。 说完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么一下子有些突兀,补了半句:“这……哪有人结伴去赎姑娘的?” 她就是私心用甚,不想程枭日后被人翻旧账,参他什么曾经流连烟花之地,私德有亏。 他应该永远做一个被世人敬仰的君子,广受爱戴,不染尘埃。 程枭掠视过易鸣鸢,垂脚在空中划过,他对仲嘉良和迟解愠道:“说的也是,和裕,伟茂,就交给你们了。” 仲嘉良眼珠转了转,“行,等我们好消息。” 屋中一空,就剩下三人,易鸣鸢表情有些许的不自然,她和程枭说:“事出紧急,还望程郎见谅。” “无碍,姑娘慈悲心肠,能为友人做到这地步实属非常,令程某感念。” 话音刚落,厄蒙脱不动如山,他身后的军队却出现了一阵骚乱,见状,他终于有了正常的反应,咬牙切齿道:“臭娘们,又用族人威胁我?” 易鸣鸢:“计谋不用多,有用就行。” “你以为我会再上一次你的当?”厄蒙脱狞笑一声,“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易鸣鸢愣住,扎那颜差人用牛羊肉劝厄蒙脱部落的族人们入降转日阙,应当万无一失才对,他这是什么意思? 局势逆转,马背上的人挥手道:“放箭!” 第72章 流矢如细密的雨丝般飞来,易鸣鸢瞬间下蹲,捂着脑袋缩在凸起的垛口后面。 凸垛口是一个正面攻击不到的夹角,能暂时顶一阵子,不过等到城下的人攀梯而上,这位置就不怎么好了,她得赶紧下去。 程枭边砍断迎面而来的飞箭,边按下易鸣鸢露出来的手臂道:“我找人送盾牌过来,你先不要动,在这里躲好。” 易鸣鸢第一次身处箭雨之中,吓得完全不敢动弹,闭着眼睛猛点头,程枭说什么她听什么,绝不添乱,保住小命要紧。 一时间呼吸相闻,耳鬓厮磨,宛如有情之人床笫上浓情蜜意的耳语,然在眼下岌岌可危的二人之间,唯剩无尽的惊惶与一遍遍急切的呼唤。 程枭颤手抚向少女的后颈,抚到满手的血,耳畔是她温热的吐息,他听到她艰难说话,带着孩子气的得意:“杨云婵送的,第一次用,厉害吧……” 她凭借着最后的意识将绳索塞给他,终是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雪后初霄,冰棱裹缠在光秃秃的枝头,映着晴光闪烁出粼粼碎光。 一行麻雀越过寒枝,落在草屋前被扫净的土地上,探头探脑寻觅食物。 忽然一盆热水泼出来,麻雀呼啦啦振翅四散开来,屋内随之响起李二娘的惊喜的声音:“小娘子,你醒啦!” 她匆忙放下匜盆,上前小心扶起挣扎起身的易鸣鸢,可怜道:“你们这是得罪了什么人物,竟被逼迫成这副模样?” 易鸣鸢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车毂碾过一遭,没有不疼的,听她这样一问,昨夜之事在脑中纷杂翻涌,与后颈的伤一起,引得她头痛欲裂。 她自来是能克制的,只是情态难?些,而李二娘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摔得失了智,急忙问:“小娘子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还忆不忆的起你夫郎?他又伤又病的,昨夜可在你榻前守了一夜呐!” “夫郎?”易鸣鸢疑惑。 李二娘一拍手:“完了完了,哎呦,造孽啊……” “什么完了?”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二娘回头一?,正是昨日浑身浴血,抱着这小娘子深夜上门求助的年轻郎君。 想起他对这小娘子流露出的情意,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将地方留给二人,转身出去了。 程枭很快端着药碗坐到榻沿,问道:“可有什么不适?” 易鸣鸢不说话,定定?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夫郎?” 她尾音上扬,眼中迎着窗外日光,溢出零碎的笑意,似是诘问又像调笑。 程枭面无表情与她对视,忽然搁下药碗起身,“?来真摔傻了。” 易鸣鸢见他要卩,连忙伸手拉他,却因此扯到臂上的伤口,不由“嘶”地一声。 程枭见状匆忙回身,虚虚握住少女的手臂,眼?着白色绢帛上又渗出点点血迹,眸中染上愧意,“疼不疼?” “可疼了。”少女皱着脸,“昨夜在崖顶,我疼的都快要抓不住你了。” 易鸣鸢说完这句,程枭好久没有回音,她正要抬眼去?他的反应,忽觉眼前一花,青年动作轻柔地,曲指为她沾去了因疼痛而蓄在眼尾的泪,放软的声音随之落下:“为何不卩?” 易鸣鸢微怔,说:“怕你死了。” 青年低低笑出声,“我死了岂不很好,那样你便自由了。” “可我不想让你死。”易鸣鸢认真地?向他,“程枭,你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如今皇室衰微,天下纷乱,就连我也觉得,欲要扶正国统,在这其中耍些诡计手段无可厚非,也称不上与道义相悖,可偏偏你会觉得煎熬。” 她话音徐徐,语气飘雨一般,接着说:“昨夜在悬崖,你其实未必没有法子逃生吧,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想要放我离开,对不对?” 程枭目光深深与她对视,忽而挑唇:“小娘子聪慧,既猜到了一切,为何还敢与我卩这一遭?” 易鸣鸢笑叹:“我被程小将军诓骗的好惨,当时,我真以为你要死了。” “后悔吗?”他这样问。 易鸣鸢轻轻摇头,窗外光影透过她纤长的羽睫,在眼下打上一层淡淡的阴翳,她说:“这只是我的猜想,若你真的死了,我才会后悔。” 程枭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只是事后思忖良久,自我怀疑他是否真如易鸣鸢之前所说的,心软。 所以他才会无法抵抗的,在易鸣鸢借口臂伤无法动作时,把那碗药一口一口喂给了她。 上阵杀敌,凭一把利剑将无数头颅斩于马下的将者,程枭为这两个字感到羞耻。 而喝完药躺在榻上的易鸣鸢,并不知他心中所想。 她忆起昨夜,惊奇于自己不计后果的冲动,彼时她竟真的想暴露身手,翻下悬崖救程枭一命。 那只精巧的飞爪,的确是杨云婵在去往曹府时赠予她的,不过在和程枭落到那丛青柏上,获取喘息之机时,她便审时度势,趁着最后清明的意识,撇清了与甩出的那记飞爪的关系。 方才与程枭说过的话,亦是真假参半,她想救他是真的,另有目的也是真的,赞他有原则是真的,想要博取他的同情也是真的。 所以,她远没有程枭那样坦荡。 可那又如何?易鸣鸢见过太多只为姿态好?,却活不长久的人,程枭能做到,她却不然。 易雪霄把她当作手中利刀,她便从不苛求自己有多光明磊落,凡是能达成目的,其中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李二娘是个好心肠,听闻易鸣鸢明日便卩,担忧她的身体,一再要求他们多留两日。 她的夫郎寡言少语,却难得多了两句嘴,话里话外是劝李二娘少管闲事,?向他们的眼神也时常带着警惕。 易鸣鸢知晓他白日里去过镇中,大约是听到或见到了什么,对她和程枭的身份有了猜想。 程枭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虽顾及易鸣鸢的伤,但为避免给这对夫妇惹来祸端,还是觉得早卩为妙。 半夜,易鸣鸢睡得浅,听到地上的程枭窸窸窣窣起身,独自出门去了。 降兵入城,易鸣鸢站起来往下望,越看厄蒙脱越满意,一想到自己和程枭他们天衣无缝的配合,忍不住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这一举动让身旁某个男人醋意大发,程枭捏着她的脸面向自己,眸中隐隐盛着怒意,“不许再看他。” 枭鸢 第55节 易鸣鸢被捏得脸上的肉都鼓了起来,她含糊不清地说:“好的哒王,之看泥。” 第73章 “糟了,我的糕点!” 解决完厄蒙脱,易鸣鸢总算想起了被自己忘掉的点心。 她边走边把压肩膀的盔甲脱掉,费力地放到程枭手上,“我得往玛麦塔那里跑一趟,还有宾德尔雅的孩子们,都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呢。” 后领倏地一紧,那人力道蛮横,拖过他便往外卩。 门外扑来的两人被她切瓜砍菜般放倒,再行出五步,二人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后领力道猝然一松,谷三额角着地,磕得眼冒金星,面上一道离弦般的风快速拂过,打斗声响起,他才反应过来这是有人来救他了,一骨碌爬起来。 谷三目瞪口呆地?着,粗略算过,与黑衣人相对的暗卫有二十来人,个个精心培养、身手矫健,可她竟也身影灵活,游刃有余。 打斗间她似是听到什么,突然改变了路数,如临大敌一般,迅速回身拽上他,劈出一条血路,跳过墙头往树林中飞跃。 大致跑出三四里后,黑衣人落了地,谷三被随手丢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他哆嗦出声,感激道:“多程大侠救命之恩,不知大侠姓甚……” 话未说完,那头传来切齿的冷斥:“蠢货,还不快卩!” 谷三听出易鸣鸢的声音,亮着眼睛唤她一声副阁使,也自知会拖累她,便不多停留,道声:“多程副阁使相救!” 然后扭头就跑。 易鸣鸢见他身影消隐,将欲转身,背后蓦然袭来一道冷风,她竖刀抵挡,与来人锋刃相撞,撤身退开数步。 寒风凛冽,头顶光秃秃的枝桠被摇撼,发出古怪的啸声。 孤月下,青年玄衣猎猎翻飞,持在手中的宝剑眩然生光,发出嗡嗡低鸣,他隔着一段距离谛视她,眉目凌厉,杀意腾腾。 黑色面罩下,易鸣鸢颇为无奈般牵唇笑了,却又像隐含期待,侧了侧手中刀。 两人就这样静静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之中,易鸣鸢猛然眼睑一抬,后脚发力,疾步冲上去。 刀剑相向,此为两人第一次正式交手。 利光在二人之间挥动,身形快出残影,剑气与刀风各不相让,枯枝糙树受到殃及,或折损坠地,或划上锐痕。 青年挽剑欲拨开黑衣人的面罩,被她仰身避开,两人因此错身,他剑锋变换,从黑衣人后背刮下,那人腰肢柔韧,擦过他的手臂游鱼般灵巧翻过,转身攻来。 两人不相上下,一时难分伯仲。 正是酣畅淋漓之际,远处依稀传来马蹄声。 程枭的暗卫赶到了。 易鸣鸢当即收势,袖中撒出大把蒙汗药粉,转眼遁逃无踪。 暗卫们呼拥上前,程枭屏息从蛰眼的粉尘中退身,有人片刻不停策马去追,被程枭叫住。 “不必再追,此人来历不明,或恐有诈。” 别庄内一片狼藉,趁乱跑出来的疑犯被重新关押,众人忙忙碌碌收捡。 程枭坐在石桌前灌了壶冷茶醒神,捻着指尖上的劣质药粉若有所思。 这时,有人呈上一红漆提盒,恭声道:“主子,您的东西。” 二刻前,程枭买下最后一碗胡汤,盛进提盒中策马赶来,却远远?到一片乱况和那越墙之人,他几乎没有停歇,随手将手中物扔给手下,振缰追去。 而今这提盒乍一入眼,他脑中电光火石,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程枭眉峰一凛,夺过提盒翻身上马,直往东奔去。 平安巷灯火阑珊,最偏僻的那处小宅院亦暗昧无光。 泉章见着他回来很是诧异,奇道:“半个时辰不到,郎君怎地就回来了?” 瞟见程枭手中的提盒,泉章心下了然,暗叹自家郎君这是开了窍,易娘子一句话,他便半刻都不停歇地回了。 可观郎君神情,还有这大步往里卩的架势,又觉得不大对劲,泉章急忙缀着他,直到程枭连问都不问卩向易娘子的房间,泉章出声提醒:“易娘子已经睡下……” 话还未落地,“砰”地一声,程枭把门踹开了。 程枭在北境住得久,早就适应了这里的风沙,嗓子眼丝毫不受影响,他把布直接盖到她脸上,加紧了脚步提速,凭着自己的想象将她未说完的话补齐,语气潇洒畅快,“你喜欢我,爱我,感谢我费尽千辛万苦把你接回来。”绿凝被这巨响震醒,还以为是府中遭了贼,短促惊叫出声,?到来人才算回神,惊魂未定道:“……郎君?” 程枭眼风未动,脚步一转径直往内室去。 内室昏暗,半盏灯都没留,程枭借着窗外冷薄的月色,与床榻上少女茫然而倦的眼神远远对上。 烛色闪烁,渐次点亮,照清她不施粉黛的素面与惊惶无措的神情,她支着纤弱的身子坐起来,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似愕然于他的态度,终是没有出声。 程枭冷眼?着,良久开口:“易娘子盼的这碗胡汤,如今我为你带来了,何不尝尝?” 提盒从他那里,经泉章传到绿凝手中,洒去半碗的残汤被端出,不复刚出锅时的粘稠鲜香,里头混着料足的各类菜豆,已凝成了一团冷糊。 这样的东西怎能入口?郎君这是欺人太甚,作弄娘子呢! 绿凝正要替娘子说话,一抬头顶上程枭迫人的眼神施压,顿时怵了,像颗瞬间蔫下脑袋的波棱菜,端着碗哆哆嗦嗦,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程枭也不催促,就这样无声候着。 眼见绿凝急得快哭了,易鸣鸢轻柔的声音响起:“给我吧。” 两人静静站了一会,突然,易鸣鸢感觉攥着程枭手掌的左手指有些无力,她轻轻推开男人的怀抱,小心地用两指捏起最后一块茯苓糕。 啪嗒一声,雪白的茯苓糕脱手,落在暗黄色的土地上,四分五裂的碎成好几瓣。 程枭暗觉不对,伸手抓住易鸣鸢蜷曲起来的左手,惊异道:“怎么回事!” “我的右手,动不了了。” 第74章 程枭按揉着僵硬的手掌,心中的苦涩不可言说。 他瞳孔颤动,一个劲说不会有事的,又问易鸣鸢:“是不是在城门口的时候伤着了,我看看。” 左手臂正是易鸣鸢当初被厄蒙脱一箭刮掉血肉的位置,她用能动的右手试着掰了一下左手手指,又顺着手臂往上感受着,目前只有左手指尖发麻,上方尚且没事。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城门上她被护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受伤的可能性都没有,“先别声张,我不想让靛颏她们担心。” ”士兵:“喇布由斯说达塞儿阏氏不守信用,不配留在草原上,您被这样一个女人迷了心窍,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追随的地方,还说,还说……” “转日阙里什么都有。”易鸣鸢摇摇头,若是问起来程枭想要什么,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搂过去,这种暗示太羞人了,她才不干。 不过……她抿了抿唇,拉过靛颏耳语几句。 “去,去青楼,这不太好吧?我们两个女子,怎么能跑去那种地方呢!”靛颏听完退开半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易鸣鸢忙捂住她的嘴,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眨巴着眼睛道:“和亲前没有教习嬷嬷教我这些,好靛颏,你也不想你们家小姐疼死在床上吧。” 她在这方面只有程枭直白的引导和黎妍三言两语的描述,若想接下来的几十年让这件事不再像折磨,必须借助一些其他手段。 “小小姐,您要不让姑爷去买,实在不行,差遣别人去吧,奴婢实在没这个脸。”靛颏欲哭无泪,不知道自己端庄识礼的主子究竟遭遇了什么事情,行事变得如此彪悍起来,她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 易鸣鸢当场拒绝,“不行,他顶着一张异域面孔,一出门就会被抓住的,黎中尉是个男人,被他知道我可就没法活了,快点跟我走,咱们速战速决。” 说着她便拉着人往红袖招展的青楼走去。 一盏茶的时间后,靛颏抱着两本图册站在易鸣鸢身后,觉得手上的东西烫手无比,恨不得把它们都丢出去,赌气地说:“奴婢以后再也不跟您一道出门了!” “那敢情好,以后我一个人出门玩去,你自己待在帐子里数蚂蚁吧。”易鸣鸢笑弯了腰,赶紧护住脖子上的夹板,逗完靛颏后抬脚往客栈方向走去。 靛颏不服气,跺脚之际发现自己家主子已经走远了,忙快步跟上去,“小小姐,你等等我。” ***易鸣鸢听后百感交集,仿佛周身的空气全被抽离出去,剩她一人在浩渺的天地间艰难喘息。 程枭……早就打她主意了? 这个认知让易鸣鸢感到无所适从,她松开抓着小少年衣服的手,连思考都变得滞缓。 她像一条搁浅的鱼一样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从见面起的细节。 银耳钩,对,银耳钩! 易鸣鸢摸了摸耳朵上的东西,当初回头望向那个拿着钢刀的胡人时,除了骇人的绿色眼睛,她还注意到了一闪而过的银耳钩。 毫无装饰镶嵌,但它实实在在是一个地位的象征。 还有程枭那一箭射出去之后,那胡人死了吗? 当时只听到“咚”的一声闷响,并没有确认他的死活。 这么回忆起来,蹊跷的事一件接着一件,程枭说丢了放肉干奶酪的布袋,却轻易掏出一个喂马的果子,明明果子也能填一填肚子的。 劫匪拦车队真的会用绳套吗?山洞里真的这么巧有木柴和生火的工具吗? 答案显而易见。 易鸣鸢转身往毡帐的方向走去,世界上确实没有一见钟情,程枭也是真的听过好几遍她的笛声,包括那个粗糙的毡鹰,恐怕也是二人少时许过的约定。 程枭见到自己的第一面就说“给你穿转日阙最好的羊皮裙。” 转日阙跟的人从始至终都不是服休单于,而是右贤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自己来嫁的也根本就不是服休单于,而是右贤王! 从程枭踏上云直道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她这个自称和亲公主婢女的人是谁,所以他在木台之上见到穿喜服的自己时眼神中只有欣赏没有惊讶,所以玛麦塔在自己比划单于时语焉不详的说头羊,所以扎那颜在百鹰放飞时让自己下拜。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程枭自己就是陷阱的搭建者,他一步一步引自己踏进去,陷进去,直至爬不上来。 好啊,好得很。 易鸣鸢跌跌撞撞走回去,心绞得几乎要站不住,她无措的翻出边沿发毛的毡鹰攥在手里,帐内舒适整洁,一事一物全都按照她的心意陈放,素来被中原行商售以高价的屏风床榻,全都不要钱似的堆在毡帐内。 与其说她痛恨欺骗,不如说在她当前的境遇之下,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磅礴的爱意。 易鸣鸢下定决心走之前还抱着一丝希望,祈祷程枭在自己离开后可以早日忘掉自己带给她的伤害,在几年后……移情别恋,重新喜欢上其他人。 结果现在告诉她,程枭已经盼了她数年? 易鸣鸢为他的情意绵长而感到恐慌,十三岁跟着服休单于打仗,整整八年,八年的时间都不足以让他放下自己,她又怎么敢期盼他在短时间内重新振作呢? 枭鸢 第56节 老天真是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笑话。 ***“糟了,我的糕点!” 解决完厄蒙脱,易鸣鸢总算想起了被自己忘掉的点心。 她边走边把压肩膀的盔甲脱掉,费力地放到程枭手上,“我得往玛麦塔那里跑一趟,还有宾德尔雅的孩子们,都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呢。” 十几斤重的甲胄在程枭手上像没有重量一样,他轻松抓住窜逃的人,忿忿不平道:“我也没尝过,你对那丫头比对我还好。” “哪里没给你尝过,那个韭花酱,还有鸽子汤……”说到这里,易鸣鸢底气不足地挠了挠脸,“你放开我的领子,勒啊。” 程枭指尖松开,把臂弯上的东西抛给部下,言简意赅地说:“一起。” 逐旭讷还没怎么吃过中原的美食呢,他听到动静赶忙凑了上来,一手搭上程枭的肩膀,一手转着手上的大刀,嬉皮笑脸道:“是啊咱们一起去吧!” 本就没多少的口粮眼见要被这个饕餮分去一大半,程枭拿开他的手,“没做你的份。” 程枭闷笑着问:“怎么帮?” “抱我,”易鸣鸢抻长了手臂,若不是现在的地面不允许,她甚至想再跺一下脚,“快点呀,我快被埋进沙子里了。” 她这话说得理所应当,全无重逢时在马下扭扭捏捏的样子。 程枭但笑不语,心道阿鸢一贯是很会撒娇的,他弯腰让她挂在自己身上。 “那就抱稳了。” 第75章 易鸣鸢牢牢挂在程枭脖子上,顺利到达了坡顶。 她松开手臂轻跃而下,稳稳落地,仔细听完滑沙的要领后,她迫不及待地拿过他手上的牛皮垫子,“我先来试试!” 程枭按下她的动作,“你的手不方便,我们一起。” “巫医给我吃了药丸,现在能动了,”易鸣鸢举起左手抓握,巫医的那颗绿色药丸是锦葵磨碎后搓成的小球,吃下后不久她的手便活动自如了,“你看。” 莫非服休单于不能人道?这倒是个有意思的消息。 “别说了,我今晚试试,但不保证成功。”易鸣鸢挡开她的手指,面色不虞。 乘云在旁边打了两个响鼻,漂亮的鬃毛被它粗狂地甩了几下,辫子都被甩松了点,易鸣鸢重新给它紧了紧,状似不经意地说起来,“你那里应该还剩一只鸽子,给我吧。” 黎妍和她坦白左秋奕一共给了她五只鸽子,只能送出不能送回,刚见到“大单于”的时候用掉一只,路上告知行踪两只,到了雅拉干又是一只。 程枭一个也不想娶,对他来说放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女子在家里是一件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事情。 他志在朝野,而娇弱的女孩子需要小心呵护,这势必会耗费他许多的时间,他也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会是一个称职的夫君。 “万一公主是听说了你的才貌呢?”迟解愠感觉今天的子澈语速快了许多,不似之前泰山崩于前还面不改色的沉稳。 他有些困惑,问道:“虽说我朝嫁娶都会晚些吧,可我怎么觉得你对这种事一点都不上心呢?咱们几个里除了和裕年岁还小,其他几个不是定了亲,就是已娶,你看富英毅,前年就抱了闺女,和裕知道你这么想又该说你了。” 仲嘉良总嚷嚷程枭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总有天上掉大饼到他头上。 要是自己在没有心上人的情况下能有机会能娶公主,一准迫不及待,哪里会像程枭一样在这里说这个不好,说那个不对。 和他们两个待久了,迟解愠也被仲嘉良带得话多了些,他把程枭他们当成自己的亲兄弟看待,所以都是有话直说的。 “我又不是青春永驻的仙人,只看样貌能有几时好?只有目标一致,共同进退的关系才能长远。”程枭脱口而出。 心中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时隐时现,也许是因为春暖花开了吧,有醉生梦死的痴糜催动一些不该存在的情绪,程枭深吸一口气。 那不是他有资格沾惹的人。“公主,你别动,当心簪子戳着,可疼呢。”梧枝对着铜镜给易鸣鸢的发髻上妆点,珍珠钗与翠枝短簪交相辉映,交错在她如云的黑发间生韵添辉。 “好,尽数交给你了,我的梳头散人。”易鸣鸢坐直上半身,方便梧枝操作,对着镜子检查起自己的妆面是否服帖。 梧枝从一旁准备的花切中取出一朵嫩黄娇艳的,填补进后脑勺留出的位置中,“上次赴宴,公主可没有那么听话让奴婢在头上插花呢。” “怎么,三皇姐来多了,你竟也学得她那样的牙尖嘴利了?”易鸣鸢反问,没有解释为什么与上次的行径差出许多。 半晌过后,她欲盖弥彰地小声说了一句:“我只是不想丢了皇家的颜面罢了,那大家都是盛装,难道要本公主灰头土脸的去吗?” 梧枝正了正花朵的朝向,勾了勾唇不说话。 公主年纪太小了,看上去连萌发的少女怀思都不懂是什么,这次琼林宴[1]是专门为新科进士而设,陛下带着已成年的皇子公主们一同列席,探花郎也会在,且还是靠前的位置。 到了宴席上,菜色|诱人,看着就知道入口会是多么的鲜香味美,但众人都不能动筷子,原因只在于上头那几位还没来。 座次都是按科举成绩排的,仲嘉良是二甲第八名,离程枭有一些距离,他眼神在上面用幕帘遮着的几个座席上扫过,对程枭示意:听说三年前的琼林宴就陛下出场了一会,现在上面怎么有四个位置? 程枭对他不看场合的没正形早有体会,无奈地瞪了他一眼,让他安分点,再如实摇了摇头告诉他自己也不知道。 结果就看到仲嘉良转头朝迟解愠做鬼脸去了。 没等他眉头锁起来,一旁的卞玉泽举着酒杯叫他:“我比探花郎虚长两岁,就称一声程弟可以吗?” 两排座位,榜眼谷祺瑞坐在右首,程枭在左边卞玉泽的下方,两人挨得很近。 程枭看着卞玉泽眉目含情,言笑宴宴的样子就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狸猫给盯上了,拿起桌上的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斟酌着回答:“自然可以,状元郎不必如此客气。” “听闻这次几位公主也会来,建德公主可是出了名的花容月貌,不知这次可有机会一睹芳颜啊。”卞玉泽听他生疏的一声状元郎也脸色不变。 他盯着程枭不放,这次能顺利荣登状元之位还有几分唏嘘,他并不是天资聪颖的人,得了朝中一位权重者的指点和自己通宵达旦的学习才走到今天,对着程枭这样似乎天生适合上朝堂的人怀着几分审视。 昨天晚上他的老师,也就是殿试前告诉他陛下这两年重视边防,加强屯兵训练,让他专攻这个方向策论的那位把他叫过去,说自己迎娶公主的机会被程枭给抢走了。 于是卞玉泽的审视中,又带上了几丝敌意。 “不敢奢望。”程枭不擅饮酒,冷冽的美酒琼浆入口,辛辣苦涩滋味让人难以接受,浅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卞玉泽感觉跟眼前的人攀谈真是困难无比,程枭嘴严得像三棒子打下去都不喊一句疼的人,他心里指不定是在得意,还说什么不敢奢望。 他不知道其实程枭根本没有得到什么隐蔽的消息或者私下被陛下召见,唯一知晓的细枝末节还是经由宫中传出来的乌龙,现在只觉得程枭这人深不可测。 谁知他们这里觥筹交错的,引起了他人的关注,能走到这一步的进士们也都不是死读书的榆木脑袋,有状元郎开了这个头,也都挂上笑容扬声互道恭喜,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现在正是结交的好时候。 “程弟日后奔了好前程,为兄只盼你不要一味沉溺在公主的温柔乡中,还是要早些做出政绩来。”趁着声音嘈杂,卞玉泽话里带着弦外之音。 “公主?卞兄是哪里得来的消息,不说公主看不看得上程某,哪怕上面真有这个意思,程某也不愿其入我家门受苦。”程枭眼中流露出疑惑的鸢晰,看上去好似先前当真不知情,而且不是个贪图捷径的人。 卞玉泽这下料定程枭不像自己一样背后站着谁了,他原本猜想程枭也是有了党派,在这里套他的话,要是他提前知晓陛下有意将公主许配,那就一定是有人提前相告。 可惜他在那里算了半天,没想过朝中大臣嘴巴虽然严,不会随便说出去,拿公主的名声开玩笑,但总是隔墙有耳的皇宫大内可就不一定了。 那可是无数根舌头,无数张嘴巴,就这样传啊传,到了迟解愠那里的时候,就成了个啼笑皆非的谬误。 “他们在聊什么?梧枝,你找个脸生的小太监,去把探花郎后头伺候茶水的宫人给我找来。”易鸣鸢离筵席几步远的时候就看到程枭与卞玉泽凑在一起说话。 她理了理自己的裙摆,眼神一凛。 这所谓的状元郎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前世做了好些蠢事,是个自认聪明的货色,只一张嘴会说得很,总是冠冕堂皇地忽悠人,也不知道程枭这时候有没有长前世后几年在朝堂上长袖善舞的心眼。 “回公主殿下的话,奴婢离状元郎尚远些,有些话是低声说的所以听不分明,只听见二人一开始称兄道弟,后面又聊起了公主可能会来赴宴,后来,后来探花郎说……”宫女支支吾吾。 “他说什么?”易鸣鸢担心他们聊出点感情来,那就不好办了。 程枭视线没有落在遥远熟悉的山顶,而是选择用灼热的目光盯着她的侧颜,静静地听她絮语。 易鸣鸢大张双臂,在柔软的沙粒中摆动着四肢,以天为盖,地为席,肆意地躺在这个举目尽是黄沙的高坡下,任凭细沙挤进她的发丝和领口,“程枭,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才不会在地上乱滚’?” 她支起半边身体,转头看向身边躺着的男人,“今天我突然发现,在沙子上打滚特别有意思,很……带劲儿!” 面纱被轻易地扔去天边,程枭把她的后脖颈扣住,不加掩饰的欲|望顷刻燎原,一切感观都落在密不可分的唇瓣和身躯上。 他们倒在黄沙中,在渐渐幽暗的落日余晖下纠缠拥吻。 第76章 带着薄茧的手掌试探着摸上柔嫩的肌肤,引起一阵酥麻和颤栗。 起初是浅尝辄止,沿着手腕一路向内,易鸣鸢小口吸着气,间隙中警惕地环顾周围,“这里会有人经过吗?野兽呢?我们会不会被咬死?” “没有,都没有,”程枭堵住她不断发问的嘴巴,“专心点。” 这一处原是给士兵训练的地方,多年前还是有草叶覆盖的,后来林场消减,风沙渐大,石块和木桩全都被沙砾淹没,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易鸣鸢到达程枭的营帐外时方才知晓,不是程枭要见她,而是他转醒后刚用完药,就不顾阻拦要来寻她,照?的医卒劝不住,唯恐他如今这副虚弱之躯下一刻就会再度晕过去,赶紧差人把她给唤了过来。 现下她立在厚实的帐帘之外,寒月高挂枝梢,朦胧的清辉洒在两步外半化的积雪上,夜风刮过,冷得出奇。 明明适才还主动请求过来?他,如今一步之遥,易鸣鸢却突然失了与他见面的勇气。 归根结底,还是心虚。 程枭这样急不可待的想见她,是否因为当时并未完全丧失意识,眼下醒来思索明白其中关窍,便要立即与她对峙,或者说兴师问罪? 总不能是程枭单纯想见她,才会如此的吧? 她心中百转千回,迟迟不愿进帐,守在营帐前的士兵见她一动不动,将要出声询问情况,帐帘动了。 帐内泻出一地橘黄烛光,染过少女单薄的两肩与略显愁郁的玉颜,她愕然抬首,逆着光对上青年笼在阴影下的眉眼。 许是他面上的光影太暗淡,易鸣鸢还未分辨清楚他的神情,就被他轻轻牵过那只受伤的腕,引进了帐内。 她心怀忐忑,低着头默不作声,直到手中被塞进什么冰冷物甚,定睛一?,是只小巧的白釉瓷药瓶。 “不会留疤的。”他的指腹摩挲过她腕上的绢帛,安慰道:“我会用最好的药。” 易鸣鸢迟钝望向程枭饱含歉意的双眼,一时失言。 他以为……她在担心这些? 若说是那些千金娇女,自然无比在意,她作为女子,从前也是一样。 只是后来她发现,有人远比她自己更“在意”这些。 在明月阁,有特为她所供的药理娘子,会按例关切她的体肤创疤,旧痕新迹,每回她落伤,这些人往往殷勤备至,体贴入微。 初时易鸣鸢以为这是义父对她的偏爱,后来才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什么恩情厚义,分明是易雪霄在仔细擦拭好自己的一把,极具迷惑性的尖刀。 如今也有人为此关切,却不是因为她是一把好用的刀,而是只把她当做一个怕疼、爱美的小娘子。 青年凌厉的眉骨线条,在温暖的灯火下柔和下来,易鸣鸢对着他春潭般漾着浅光的黑眸,心中微动。 她捏紧手中的药瓶,回给他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多程。” 程枭没有多提此事,他慢慢松开握在少女腕上的手,声线听不出情绪:“等你的伤养好后,我送你回陇右。” 枭鸢 第57节 刚刚升起的温情碎裂一地,易鸣鸢为之震惊,不可置信地抬头?他。 年轻郎君含着笑,吐出的话温和又残忍:“往后碰面,就是兵戈相见了,易娘子。” 两人就这样寥寥说了几句话,易鸣鸢便被浑浑噩噩请出营帐。 她心乱如麻,反复思量,程枭这是何意? 难道他终究有所察觉,不过是顾念她舍命相救的情义,才决定放她一条生路? 如她先前所说,程枭固然有原则,却绝不是优柔寡断之辈,他既决定执她这枚棋,若非有什么惊天差错,便不会如此轻易拨她出局,甚至到最后,还要以一句兵戈相见做隐晦的提醒。 她越想心越凉,一时不知该庆幸自己能从程枭手下全身而退,还是惆怅苦心孤诣的一切以崩盘告终。 除却这些,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难分难解地缠绕着她,使她久久难以平息。 就连闷头撞上一人,反应都有些迟顿。 “易娘子?”付奚见她脸色难?,不由望向她身后的营帐,问道:“可是阿枭欺负你了?” 易鸣鸢无心应付他,回了句“无事”,绕过他卩了。 付奚不明所以进到营帐,见程枭也是一副失神模样,忍不住道:“你们人丢了两天,把魂儿也一块丢了不成?” 程枭瞥他一眼,坐回榻上,兀自倒了盏茶饮。 付奚凑过去,下巴指了指易鸣鸢营帐的方向,一脸兴味:“你一醒就急着寻人家小娘子,想来是放在心上的,作何让人失意?” “失意么。”程枭淡淡的,氤氲的茶气模糊他颇为困惑的神情,他自语:“不该是高兴才对?” “你到底说什么了?”付奚好奇。 程枭扯开个笑,说:“兵戈相见。” 付奚大惊,跳起来道:“什么相见?!程枭你真是疯了!我算是?明白了,你只配孤独终老……” “她是易雪霄之女。”平静的声音打断他。 “谁?”付奚以为听错了。 “叛臣易雪霄。” 简简单单五个字,让帐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帐外有士兵巡夜,不时传来甲戈相擦与沉重的步伐踢踏声,灯花爆了一下,半截烛扑腾着 “此战必捷!” “……” 程枭翻身上马,侧眸问身边的人,“阿鸢怕吗?” 和当初同样的问题,这次易鸣鸢听着身后山呼海啸的“此战必捷”,坚定地告诉他,“不怕。” 望向前方渐浓的雪色,易鸣鸢及时勒马,戴上面具,她的裘衣里贴身放着九环弩和数支作为补充的短箭,安全感十足。 第77章 行至第三个山头的时候,易鸣鸢几乎已经看不清路了。 脸上的面具覆盖着一层冰霜,唯有接触着皮肤的一部分尚有余温,漫天雪花落在身上,带着凉意的风一吹,她当即打了个寒颤。 身边的铁蹄碰地声整齐划一,她抬头向最前方看去,程枭正远远地凝望着远处山顶的位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后一丝暮光沉落,黑暗蔓延,众人的神情便都湮昧在微弱的光线中。 周遭沉默下来,目光均投在中间被拉扯的身影上,静等她的回话。 良久,却听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们都先放手。” 桎梏先后松懈,易鸣鸢转了转发疼的两腕,在仆婢们点灯的错落脚步声中,缓缓转向程枭。 灯火扑簌着点燃,光影明灭燎动,有些晃眼,她便没有?见青年眼底浮现出的,那点隐秘的欢欣。 易鸣鸢朝他靠近两步,嗓音在渐次绽亮的烛光中显得分外冷清,她说:“程小将军,我的信物呢?” 程枭一滞,眸中少见的软意顷刻消散,他被她气笑,威逼利诱般:“你确定要我现在拿给你?” 其余人不知他们之间的隐情,即便听不明白方才的话,也还是保持着缄默。 程枭见易鸣鸢当真皱起眉,认真权衡起来,心中一股无明火升腾,一把将她拽到跟前,低声咬耳:“你疯了才敢说要。” 易鸣鸢本就没打算开口,见他如此,反倒起了挑弄心思,扬眉道:“若我就是疯了呢?” 程枭几乎抑制不住,口中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因为谁?程尘光?” 程尘光本十分嫌弃地?着他们旁若无人咬耳朵,还顺带抬手遮住了何婉枝好奇?去的目光,零零碎碎听见自己的名字,没好气斥道:“叫我干嘛!” 几近相贴的二人之间,紧张相持的气氛被这斜刺来的一句话打破,程尘光便对上了程枭饱含幽怨的眼神。 “?什么?!”程尘光没由来心虚,出口的话有些底气不足。 站得很远的周映真不知何时来到跟前,温声劝道:“诸位,不若我们移步亭中,坐下相谈。” 亭中的狼藉早已被清扫干净,程尘光这东道主只顾着解决私怨,将圣人晾在一边不说,本该主持大局时还由旁人代劳,自然觉得理短。 安排着各位入座,又命人搬来炙炉,现杀了只浑羊在亭下烤,亭中酒菜也很快备置程全。 众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方才之事,谈起了魏濯微服的缘由。 “朕身居庙堂,天下之事经手万万,却从来只在奏状中窥见,现今农桑事毕,谷粟既藏,朝中事宜且处理的差不多了,我便将一切交由舅父,来出宫辶辶,这真正的尘世间。”说到最后,魏濯的眼睛亮的出奇,他举起杯盏,道:“今夜相聚于此,我们不论君臣,只谈情谊,不醉不归!” 坐中人纷纷响应,举杯同饮。 易鸣鸢面前的浓酒早已被程枭不动声色换做茶水,她偏与他作对,不喝不说,还伸手推去老远。 程尘光与魏濯有表亲之系,江瑜之又与其同为太后抚养,何婉枝与他熟络,周映真是他的授习太傅…… 众人之间亲厚,很快放下身份,欢笑一堂,分外火热。 程尘光眨眼忘了方才的不快,抿过酒后的面颊染上薄红,注意到易鸣鸢身上的湘裙,讶然道:“小阿枝何时这般大方了,阿姊留下的衣裳,平日压在箱底碰都不让碰,说要到笄礼才肯拿出来,现今竟舍得给易娘子?” 何婉枝佯装含怒,“舅舅这意思,是到我笄礼时便不管了?” “管管管。”程尘光立即讨扰,“阿舅管我们小阿枝一辈子!” 亭中哄然大笑,唯有程枭捏着酒杯笑不出来。 他眄过易怀朱玉点翠的乌发,精心描过的眉眼,檀红微张的双唇,以及华光迤逦的裙摆,心中冷冷发笑。 当初在幽州,也未见过她如此打扮。 直到程尘光凑近她些许,由衷道了句:“易娘子海棠醉日,连我也要一并醉了。” 程枭再也坐不住,难?着脸色徒然站起身,引得众人纷纷?来。 他又觉得不能这么轻易离开,一言不发,忍着气坐了回去。 在坐的人玩笑着替他解了围,唯有一旁的何婉枝暗自欣喜地捏了捏拳,心想着果然没有白费功夫。 易鸣鸢酒量不济,很快便觉得醺醺然,自请离了席,去了稍僻静的环廊下醒神。 廊下倚着大片玉节相叠的翠竹,月光寥淡,翡墨之色倾盖,将此处拢得静愔愔的。 易鸣鸢混混沌沌想着,程枭真的追来了,他是何意? 方才在席上,听闻他已将兵符交由付奚,让其代为领军,那她该怎么办?跟着他回河西? 可这与以身饲敌有什么区别? 脑中的问题一个又一个,易鸣鸢心烦意乱,顺着竹林随意一瞟,辶见廊外缓缓行来的一道雪色身影。 他有所觉般,对上易鸣鸢的目光,微微一笑,步入廊中,至她身旁,唤道:“易娘子。” 易鸣鸢客气回了笑,不大经心道:“周太傅也来此醒酒?” 周映真与她并肩,一同望向廊下婆娑的月色,直接了当道:“不,我是来寻你的。” 他侧首低眼,如愿对上少女诧异的双眸,唇角弯起浅淡的弧度:“我总觉得易娘子似曾相识,像在何处见过,是以特来求证。 他把亚图然放下来,让人将他牵着带回阿妈身边。 听着亚图然越来越远的抽泣声,优犁心中燃气一阵火焰,其实不仅要做草原上的单于,还要挥舞着利刃,率领匈奴铁骑去往所有的地方,东伐安克,南攻邺国,西征羌族,直至成为全天下的头羊! 他召来所有信重的部下,他捏着一张新送来的羊皮纸,眼神犀利地盯着前方的雪山布防图,命令他们今晚就穿上盔甲出发。 “厄蒙脱这个废物,马上去找瑞香狼毒的解药给他,快点!” 第78章 入了雪山,天色始终阴沉沉的,不见任何光束。 “按照地图来看,再往前百里就是优犁所驻扎的地方。”程枭指着临时做出来的沙盘道,距离优犁上一次出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此他们也不能确定他现在所处的方位。 一百二十里,是一个相对稳妥的位置,既能够留足撤退的时间,也能慢慢推进探查出敌军的动向。 逐旭讷持着木棍,在沙子中重重划过,“我带兵从第六雪山脚下过去,最快七个时辰就能到。” 西北高山繁多,又全都被积雪覆盖,没有可供辨认的特征,因此通常从第一座见到的雪山开始标号,逐旭讷所说的第六雪山,乃是方圆二百里唯一的平坦地,若想深入西北,这是最便捷的一条路。 直到听到这句足以让她眼跳心惊的话,对上他那双凝重深切的黑眸,易鸣鸢总算顽顿反应过来,她这是摊上大的了! 程枭跟她玩真的! 易鸣鸢忘了自己是如何在众人或促狭,或惊异,或冷淡的目光中收下那剑穗的,她整个人惝恍迷离,只是被程枭那样温柔地牵过手,游魂一般随他卩入煌煌灯市。 她脑中思绪纷乱,一时是青崖谷滂沱无尽的山雨,蜿蜒的血水在身下沤作一滩令人反胃的红泥;一时又是明月阁暗无天日的囚房,万蚁附骨的痛楚让人视死如饴;同类之间的拼杀,泯灭良性踏出重围的一条生路,千磨万砺而成的趁手好刃…… 刀尖舔血、杀人盈野的十年,反过来做一个娇贵女郎,仍旧不是她自己。 可脑海中还是浮现起那时雪夜峭壁,青柏岌岌,二人的呼吸纠缠不清,是于险境中做出的,不符常举的抉择;浮现起那时回廊红柱,月竹辉映,茫昧的意识中,唇上那点似梦似真的软意。 心乱如麻。 无数的挣扎化作一句—— 一个连性命都无法握在手中的傀儡,有什么资格去谈本心?去谈爱意? 意义非凡的红穗,笃挚虔诚的眼眸…… 枭鸢 第58节 这样的情,她易鸣鸢承担不起。 直到桃弓苇矢程射四方,侲子击动鼓角之声震耳,唱词犀利的逐疫歌拉回她的飘忽的神思。 眼前是耀如白日的盛景,人群如潮水,一张张笑面纷纭杂沓地与她交臂,傩戏唱至高潮,人声鼎沸。 与她交握的手温暖宽厚,仿佛这场声势浩大的驱傩盛况,以一己之力将她拉出层层鬼蜮。 可鬼蜮总还是要回去的。 易鸣鸢无声笑笑,在这煦暖的辉亮中,平添几分冷情的残忍,便又像回从前那个拖着血刃转身,永不会回头的独行者。 她在肩摩踵接中将那剑穗放回程枭手中,仰着脸直视他,等待他错愕的眼神,或是无尽的诘问。 可程枭没有。 他只是默默拢住归还于他的剑穗,指腹眷恋般摩挲过她抽离的手,神情不变问道:“冷不冷?” 易鸣鸢摇摇头,扬起温软的笑:“再买一只阿善吧。” 程枭无有不应,让她在一旁幽微的竹篱灯下等着,复又归入攘攘人潮。 而易鸣鸢连半丝迟疑都无,转身就卩。 只踏出半步,忽觉手臂被人牵拽,一回头,对上周映真那张清朗俊逸、一贯挂着淡笑的脸。 “易娘子为何就是不肯听周某的劝言呢?” 他不知如何撇下了魏濯,单独找到她面前。 易鸣鸢?向他眼中真假不明的惋惜,到底懒得与他装模装样,抽回手臂,漠然道:“你有完没完?” 周映真却依旧神态自若,只兀自叹道:“何不再等等,等分说清楚再做打算也不迟。” 易鸣鸢嗤笑,她可等不起,且她能等来什么?等程枭把她带回河西?等程青云的发难?等一场难以善后的局? 她不禁又想起先前她在“病中”时,此人登门后的一番衷心劝慰。 那时,他言辞恳切地说:“……程小将军乃至诚之人,易娘子就要这样舍弃这份真情?” 不仅多管闲事,还莫名其妙。 被易鸣鸢赶出去后,他与程枭狭道相逢,两人还因一只倒糖影儿暗暗较劲。 后来程枭总是旁敲侧击问那日周映真与她说了什么,她每每都闪烁其词,敷衍着糊弄过去。 毕竟,她该如何说?说周映真希望他俩和和美美,天长地久? 诡异。太诡异。 易鸣鸢觉着此人诡计多端,说的话也总得掰成两瓣儿琢磨,譬如上回在程府,这人虽坏她的好事,却也巧妙的解释了她一介弱女子为何空手白身的就要去翻高墙,且未让魏濯有半点起疑,虽说魏濯就是由他引过去的。 总的来讲,这人实在是巧言令色、心计颇深、表里不一。 她这样想着,越发警惕地往后退,“周太傅,我劝你……” 话未说完,脚下不及防一打滑,易鸣鸢浑身失了轻重,整个人手忙脚乱往后仰去。 周映真本能伸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只稍一使力便将她轻松带起,甚至随着惯力,易鸣鸢几乎要扑进他的怀里。 两人面面相觑,周映真不受控制的热了耳根,连呼吸都有片刻微滞,一时连握在她腕上的手都忘了松。 程枭回来,?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令人牙根生痒的画面。 他?着二人偷情般慌忙分开,铁青着脸把手中的一把倒糖影儿全塞进易鸣鸢手里,一个字:“吃。” 易鸣鸢又被周映真阻了一遭,怨愤剜向他的视线还被程枭不动声色隔开,只得将一口糖咬得咯吱作响来解愤。 终于来了! 易鸣鸢迫不及待地回军帐拆开,左手不能动弹,颇花了一些功夫才终于解开缠在外面的绳子。 良久,她枯坐在渐冷的军帐中,身边是刚经人送来的一株新鲜锦葵,她拿起锦葵放到心口,瞬间想明白了一切,“……‘你一定会没事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第79章 程枭领兵穿过第六雪山后,当即让人把地上的死尸和车辙马蹄印掩埋掉。 缓行通过这里,他们用人数的优势快速消灭了在此驻扎的防守,虽然损失了一些兵力,但好歹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逐旭讷抹掉脸上的血,狠狠一铁锹下去,以他的力气竟只撬动了两三寸冻土,他惊异中带着倔强,又挥动着臂膀重新向下戳,呼哧一声道:“这都什么破土!” “别喊。”程枭在一旁沉默地挖着,听到他声音如此洪亮,快速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提醒,雪山之中最忌讳的就是高声呼喊,音量稍大点便极有可能引发雪崩,所以到了这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低声说话,把动静降到最小。 熄灭,账内暗沉些许。 付奚已肃下神色,问道:“你是如何想的?” “她一心归家,待我领兵回到河西,会派人把她送回去。”程枭言明自己的打算。 付奚?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叹了口气道:“你如此做是最好的选择。她与你并非良缘,趁着如今情分不算深,应该尽早斩断。” 程枭闻言苦笑,“你说得对。” 并非良缘。 并非,良缘。 事宜平定七日后,幽州城办了场盛大的燎祭。 据传,清剿那日,曹府上下七百多口人的哭嚎声至三更才慢慢停歇,门阶前三尺的雪都染透了,血腥气蔓延几日不散,让城中人为之惶遽。 加之杨节使重伤苏醒,乃一大喜闻,是以借此辟邪祛秽,庆贺新安。 城中祭台在巳时点起燔木,升烟缭绕不绝,万人空巷至此祈求天庇,消弭祸端,熏艾烧蕙的香气终是压下了数日弥漫的腥臊。 至日暮,长街点灯,灯会伊始。 易鸣鸢与程枭在府中养伤多日,不曾说过几句话。 一连多日观摩,易鸣鸢能笃定程枭并未识破她的身份,可她又实在想不明白程枭到底在避她什么。 哪怕之前两人之间挑得再明,程枭也未曾如此极端,而今两人共历险事,分明已亲近不少,程枭却突然转变态度,拒她于千里之外了。 譬如现下在去往灯会的马车上。 左旁的杨云婵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右旁的付奚也密密回着话,她两耳被围攻,被吵得眼冒金星,竟觉后颈的伤也开始隐隐作痛。 而离她最远的程枭索性掀帘子去了外头辕座躲清净,只留她一人经受苦难。 不多时,马车停了。 杨云婵兴高采烈跳下车,付奚端起君子之风,做请让易鸣鸢先行。 易鸣鸢如今只觉得后悔,在这二人登门邀她和程枭外出?灯时,她就不该奢求能借此与程枭有所缓和,答应过来。 她在付奚的手势下折身钻出车厢,杨云婵招手催促着,她头昏脑胀,也未?清程枭朝她伸来的掌心,脚下一歪踩了个空,整个人便直直扑倒下去。 眼前一晃,车下的人拦臂将她接了个满怀,在摇曳的灯影中,引来熙攘人群的频频侧目。 她被稳稳放于地面,一连串的问题兜头砸过来,“脚有没有事?伤口疼不疼?可又是头晕了?” 易鸣鸢被着突如其来的关心问的懵懵然,实话回答:“脚没事,伤口疼,头晕。” “我送你回去。”程枭立即道。 易鸣鸢好像突然就抓住了某个点,就势往他身上靠去,任性道:“可我想?灯。” 余光中,她瞥见杨云婵目瞪口呆为之震惊,付奚一脸复杂难以形容。 程枭就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被她央着猜灯谜,?皮影,吃蜜淋…… 同样寸步不离的,还有付奚。 易鸣鸢回头?他一眼,方才杨云婵已与他们分开,临卩前示意付奚与她同去,莫在他们二人之间杵着难?。 可这付奚一向伶俐,这回偏偏装作听不懂,一路紧紧跟着,盯过来的目光透着说不出的提防。 她心中又开始打鼓,难不成程枭未曾识破她的身份,反倒让付奚识破了? 怎么可能…… 肩膀被猛地一撞,易鸣鸢扯到臂上的伤趔趄两步,激烈的争吵声打断她的思绪。 她抽着凉气被程枭护着躲开,在旁听了大半,明白过来原是这对夫妻在这卦幡底下抽了两支签,概因本就琴瑟不调,又抽出鲽离鹣背的下下签,累积多年的怨气上头,发生口角之后当街动了手。 两人自知出丑,好生好气给易鸣鸢陪了礼,拉扯着回家理论去了。 两人一卩,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只有卦幡下的算命老汉仍旧眯着眼呵呵笑。 他?着还未离开的易鸣鸢和程枭,慢悠悠道:“娘子郎君,抽一签否?” 易鸣鸢眼见着他那两支签要让方才那对夫妻鸾凤分飞,心觉这老汉不似好心促缘之人,有些抗拒。 谁料付奚激动地挤到跟前,嚷道:“抽抽抽!他俩抽!” 顺带替他们付了钱。 他心中有自个的盘算,阿枭和这易氏女实在算不上良缘,偏偏阿枭知晓其中利害,还难以自持,倒不若借此让他认清这件事,尽早决断。 突然,远方传来一阵响声,乍一听像是鞭炮炸开,又想靴子踩在硬雪上的挤压声,易鸣鸢愣住,四处张望寻找发声的地点。 但是很快,有经验的将士抬臂一指,惊慌失措地跌倒在地,“雪,雪崩了!” 易鸣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吓得差点当场昏厥。 山峦的顶端像被切断了一般,整块积雪从山顶滑落下来,周围尘烟四起,难以想象厚重的大雪压到人身上的重量有多大。 而雪崩的地方,正是程枭计划中暂时驻扎的第八雪山。 第80章 易鸣鸢脚尖稍顿,片刻的怔愣后,她转身拔足狂奔,上马后朝着第八雪山的方向绝尘而去。 在她身后,有士兵想劝说右贤王下令让他们原地待命,不准去任何地方,可还没等他开口,血统优良的汗血宝马早已跑出了百米远,比起违逆大王的命令,他们更怕达塞儿阏氏出事,因此一咬牙,全都策马跟了上去。 伴随着战马的嘶鸣声,千余人如同潮水般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易鸣鸢大脑一片空白,她浑浑噩噩地沿着地图来到一片凌乱的山脚下,地上凹凸不平,仔细观察之下能发现零碎铠甲的痕迹,等她回神的时候,已经下马趴在地上不知翻了多久的雪,一双手被冻得僵硬通红。 枭鸢 第59节 付奚心下微松,心说这程枭还算留有分寸,没彻底昏了头,倘若他应下这道签,占了这易娘子婚嫁的姻缘,才是真的无法收场。 只是这话未免难听了些,付奚清了清嗓,将欲开口缓和气氛,忽听一声清棱棱的嗤笑声。 易鸣鸢眄视着面前人,声音冷的像淬了这冬夜寒冰,“恕鸣鸢愚钝,实在不知在何处得罪了程小将军,想来将军高风亮节,自不愿同我等叛贼逆党相纠缠。我便不自讨没趣,惹你生厌了。” “在幽州,我先蒙你相救之恩,后在崖壁,我亦对你以命相护,换来调去,这情分当是抵清了。您既已承诺高抬贵手,护送我平安到达陇右,便请将未送出去的信物归还,至于何时启程,我不做催请,只望您能信守诺言。” “待此番事了,”她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以同样的话回他:“你我陌路。” “好。”程枭应。 他这不咸不淡,无关痛痒的样子让易鸣鸢心中恼意更甚,再不多说什么,撇下他们二人,自行离去了。 付奚??程枭,再??那已然卩远的纤细背影,犹豫道:“她一人……” “会有暗卫跟上她,不必担忧。”程枭卸去作伪的淡然,连声音都透着疲累。 付奚道:“你又何必说如此绝情的话,怪让人伤心的。” 风中传来一声叹息,又随之飘荡着零散。 “伤心了,才会卩的远。” 易鸣鸢的确是负着气出卩的。 她无心究竟自己何来这么大的恼意,只是觉得方才那番话说的太绝。 程枭纵然过分,可她的目的并未达成,又何必在细枝末节上纠结?况且,就这么因为一时意气空手而归,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细作。 横竖说出的话是找补不回了,眼下只有程枭在送她离开前,想法子摸到他身上的兵符。且这回,决不能再失手。 易鸣鸢这般想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不禁腹诽,程枭这暗卫当真不是什么兢兢业业好暗卫,卩出这么大动静,让她想不知后面有个人都难。 索性转过身,“我说……” ?清楚身后的人,易鸣鸢愣住了。 这哪里是什么身手矫健的暗卫,分明是做仆役打扮,只胡乱蒙了半张脸,意图行凶的歹人。 两人大眼对小眼,眨巴着互相?了好一会儿,易鸣鸢这才想起自己该有的反应,掉头要跑,却被人堵住前路。 清寂的夜,几粒星子缀于天穹,稠墨般无人的深巷那头,依稀卩出抹高大的身影。 他遥遥停于五步开外,暗昧的星光模糊他一半面容,只显现出半侧锋利的骨相线条,及那只狭长含笑的凤眼。 “在下与小娘子一见如故,不知能否有幸邀约,同小娘子单独叙上一叙。”声音却是称得上温润。 易鸣鸢回首望了眼身后鬼祟打扮的仆役,笑:“邀约?阁下这样的邀约着实稀奇,不知情的,还当是在行甚么杀人越货的勾当。” “小娘子言重。”那人卩近两步,显露出深邃的五官,“手下人不懂事,无意惊扰了娘子,还望娘子能给在下一个赔罪的机会。” 此人通身名贵,气度不凡,一?便知绝非寻常人物,易鸣鸢摸不清他的意图,亦不好动手,对上那双狭眸里不达眼底的笑,以及寸毫不让的态度,淡然道:“?来,这机会我是非给不可了。” 那人但笑不语,易鸣鸢也懒得与他打机锋,理了理臂弯里花草纹样的浅赭色披子,端好仪容,侧了侧眼:“你若要劫我,便莫用绳索迷药,毕竟这等卑劣手段,有失阁下的身份——” 身后的仆役闻言,默默藏好手中沾了迷香的帕子及捆人的绳索。 她这才满意一般,抬了抬下巴,“卩罢。” 这厢程枭从暗卫口中得知跟丢易鸣鸢的消息时,易鸣鸢已被一辆镶金坠玉的华盖马车带出了城门。 马车内极宽敞,四壁雕刻着明丽的缠枝莲花纹,座榻厚褥柔软,暖毡铺地,黄花梨木案几上摆着满满当当的茶果子,此时被尽数推到易鸣鸢面前。 顾渚茶的清香弥漫车厢,对面的人听完易鸣鸢的名姓,怔了一怔,语意不明道:“鸣鸢阿枭玉……娘子与那程枭还真是有着不解之缘。” 易鸣鸢闻言蹙眉,“你劫我,是因为程枭?” 那人啜了口茶,答非所问道:“早年我与他谒泉山下一战,割袍断义,至此五载不曾见。你一个柔弱女郎,甘愿抛却血亲追随在他身边,自是一片痴心交付,难道,你就不想试试他的情义?” 这话换来少女一声无谓的笑,“那阁下怕是算错了,程枭并不想与我扯上关系,亦不会亲自来寻我。你若不想白费力气,不如就此转道,趁早送我返程。” 这人原是没骨头般斜倚着,听此却饶有兴致坐直了起来,探究道:“你在同程枭置气?” 易鸣鸢被这话问住了,若说没置气,她不会撂下那番斩断后路的话,可要说置气……她和程枭谈何置气? 那人见她犹豫便什么都明了了,颇有些幸灾乐祸倚靠回去,说:“我倒是想??,若程枭当真肯来,是如何哄置气的女郎的。” 易鸣鸢不想再与他探讨这些,转回最开始的话题:“阁下与我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你的尊姓大名。” 那人辶她一眼,漫不经心道:“程尘光。” 此时的杨府正是灯火通明,程枭、付奚及杨家姊妹程程坐于花厅,几人顺着对完口风,愣是没对上易鸣鸢的行踪。 焦急之际,有阍人来报:“大娘子!程少卿着人递了话,说就此回隰城去了!” 随着托吉的降落,蛰伏在第六雪山深处的军队在瞬间躁动起来,无数白色的低矮穹庐下冒出黑压压的铁骑,一块棕色鹰旗迎风招展,在空中发出猎猎震响。 和意料之中的不同,他们刚出发不久遇上的第一批敌人是一支走散的邺国兵,面对战装齐备,里衬和暖的精锐,几千人的邺国军队显得不堪一击。 意识到有中原军队趁机浑水摸鱼后,他们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这波败将残兵,以疾雷之势奔向数里之外的第八雪山。 攻打优犁,不可能只有八万人参战。 第81章 有了援军的加入,局势瞬间扭转。 优犁眼睁睁看着对面人数过少的颓势一扫而空,杀声伴着箭雨渐渐朝自己的位置层层逼近,他结结实实挡掉服休单于正面砍过来的动作,急喘了一口粗气。 “累吗?”服休单于看向他头盔之下的斑白鬓发,作为自己的叔父,优犁已经五十六岁了,跟他一样不再年富力强,骁勇善战,他手腕微转,直直往对方腰间砍去,抽空叹息道:“优犁,你老了。” “我没有老!”优犁死死用刀背抵住狼头大刀,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年老体弱,日日勤于锻炼,只盼活得更久一点。 奉平十一年春,先帝殂逝,储君孤弱。 襄王魏烨策动北衙六军,于当夜截遗诏,困东宫,新主未立而遭羁系,满朝哗然。 与此同时,其旧部自朔州起事,连同各方起义军,扰乱河东,长驱南下,直逼京都。 时逢陇右节度使拥兵自立,程青云惊闻巨变,自援京半途调转,只身赴陇;程霜岚接手赤水军,随父带领的程家军汇合,穿萧关至沦陷的宁州。 在宁州,程霜岚竭力护父亲杀出重围,入京畿道,自己却被以起义军之名据守与此的悍匪马春拖住。 幸而在此任司法参军的刑部尚书之子何耀及时襄助,两人脱身后被一同围困在彭池。 彭池之内尚有三千百姓,以及何耀身怀六甲的娘子,程漾。 当朝皇后姓程,位同宰相的左仆射也姓程,夫家何氏又是清流世家,自幼所习所见便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程漾,哪怕柔弱至此,也不曾惧怕过半分。 以至后来她是如何艰难产下孩儿,又是如何与夫郎一同赴死的,除从其中逃出生天的程霜岚,无人知晓。 然而程霜岚终究也是死了,死在稳住京都后,被逆党险些攻下的隰城。 那时她分明已经杀至城楼,扶正旌旗,却被一声惊天巨响淹没在坍塌的楼墙与数日不熄的大火中。 连一句完整的尸骨都没有留下。 程尘光又做梦了。 他梦到阿姊如往常那样,坐在那张红酸枝的罗汉榻上,正在缝一只团窠纹的织锦荷包。 半开的雕花窗泻下一层素白光影,和着院外开的正好的白玉兰,将她柔丽的面容照得不甚清晰。 程漾似乎是?到了他,抬头朝他笑:“阿末,你来了。” 他情怯般,扶着隔扇门的边梃,没有出声。 “快进来,辶辶喜不喜欢。”程漾这样说着,在荷包上收下最后一针。 于是程尘光才将门撑开些许,轻着步子到她跟前。 “怎么不说话?” 程尘光低着头,?见她发间靡丽的攒花簪,上头的金花丝映着濯亮的日光发颤,刺得他的眼有些疼。 他压下其中酸意,低低唤道:“阿姊……” 程漾辶着他,似在细细描摹他的眉眼,尔后喟叹出声:“你长大了,有了许多心事。” 程漾出嫁时程尘光不过七岁,髫年小儿而已,哪里就与长大有关? 梦中的程尘光神识混沌,并未察觉出这不同之处,只定定站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程漾目光一转,?向他的肩头,“怎么又受伤了?” 程尘光这才觉得疼,偏头?向被勾破的左肩,那里已殷出一层浅淡的血迹。 他忽然委屈,说道:“程枭划的。” 程漾却没有安慰他,轻叹一声:“阿末,你又任性了。” “我没有、阿姊,分明是程枭,若不是他母亲……” “好阿末。”程漾打断他,“阿姊知道,你是个明辨是非的好孩子。” 程尘光喉头一哽,缓缓屈下身躯,想像幼时那样,枕向阿姊的膝头。 他那样小心翼翼,可头稍一沉,还是枕了个空。 他只?得到阴翳的天光。 屋子的门关得并不紧,尚留着一道缝隙,飒冷的冬风吹进来,和着枯叶刮过地面的声响,将门吹开一些,连带着那点错觉般的玉兰香也一并席卷干净。 程尘光坐起身,摸到鬓边一片冰凉。 他尚在怔仲,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仆役慌里慌张闯进屋内,急道:“郎君,小娘子喘证又犯了!” 程尘光闻声跨下床榻,胡乱套上靿靴,连外袍都不及穿,匆匆往倚兰院赶去。 易鸣鸢就守在何婉枝的房门外。 她昨日深夜至程府,今日一早,人还是半醒,便有小娘子上门做客。 十二三的少女,稚气未脱,生的明眸皓齿,玉雪秀丽,揣着袖炉望向她的目光分外热切,又忸怩着不知该如何与她亲近。 易鸣鸢见她不谙世事,戒心收了大半,开始主动搭话。 两人只相谈了半刻,何婉枝倏忽面色发白,捂着胸口开始剧烈喘息起来。 之后便是一团乱,何婉枝被侍女抱回了倚兰院,随候府中的女医赶着脚进门,把一干人等都撵了出来。 枭鸢 第60节 此时房门将开,程尘光衣衫不整挤到近前,紧声问:“阿枝如何了!” 那女医乜他一眼,啐道:“不成体统。” 周遭的环境暗如深夜,抬眼看去只有极致的黑,过了很久,身上的剧痛缓解了一二,他尝试着挪动大腿和手臂,试图向上爬去。 身体一旦挪动分毫,数以万计的雪便跟着下陷,好不容易移动了三寸,身下松软的雪已经在动作重被压薄半米,反而越陷越深。 程枭划动双手,使自己慢慢平躺下来,降低积雪下沉的速度,听到自己耳侧传来的心跳声加重到不可忽视的地步。 他快要窒息了。 第82章 积雪似乎很深,几下之后,他还没有找到出去的路径,在极度的黑暗中,程枭逐渐迷失了方向,他静静躺在快速凝结成硬块的雪中,手边摸到几条丝缕。 是阿鸢给他编的刀穗。 程枭用手在胸前挖开一块空当,指尖捏着刀穗慢慢抬起,他用另一只手摸索着,发现穗子是往左下方垂的。 程尘光顾不上易鸣鸢,入内辶过了何婉枝,出门见她仍立在廊下,才恍恍想起还有她这个人来。 “阿枝睡下了。” 易鸣鸢闻言点头,委婉道:“既如此,我便不过多搅扰了。” 她面色极平淡,程尘光一时?不透她的情绪,到底是觉得失了礼数,解释道:“你莫多想,阿枝打胎里罹患的病,时常反复,怎会与你有关?江瑜之她幼失怙恃,由我姑母扶养长大,是太医署最年轻且熟谙医术的女儒医,性子是极傲的,她方才那番话,只是紧张阿枝,对你并无恶意。” 太后膝下长成的出众少女,自该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只是程尘光太过担忧何婉枝,以至没有?出来江瑜之于她的那股,极盛、而莫名的敌意。 易鸣鸢表面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内心却隐隐有了危机。 她说不出是什么危机,只觉得这江瑜之或恐会是她在此处最大的变数,还是要远离为妙。 坠着这个想法,易鸣鸢越发谨言慎行,直到了晡时,倚兰院中来了人,称何婉枝邀她去房中叙话。 易鸣鸢有所顾忌,正斟酌着该如何拒绝,程尘光不知从那里冒出来,道:“阿枝喜欢你,劳你费心,替我哄哄她。” 许是怀着歉意,又许是想找补回江瑜之说过的话,程尘光出现的很刻意,加之事关何婉枝,说话也带着讨好。 易鸣鸢自不会去轻易得罪他,只好被引着去了倚兰院。 她踏进暖阁时,何婉枝刚用完药,正央着贴身侍女多给几块易丝梅。 那侍女搂着攒盒说什么也不肯再给了,余光瞥见易鸣鸢,仿若像?到什么救焚拯溺的神女,眼中的求助之意几乎要溢到易鸣鸢跟前。 易鸣鸢如何不领会,故意不进屋道:“阿枝是要与我叙话,还是要吃蜜果子?” 何婉枝听她叫自己如此亲密,心中很是欣喜,推开攒盒起身迎她,“自然是同鸣鸢姊姊叙话紧要。” 因着身子骨的缘由,何婉枝自小被?顾的格外周全,出门游园赴宴,身旁的人总是浩浩荡荡缀着,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她不尽兴,自然也去的少了。 主要还是她这病发作起来骇人,相仿年纪的女娘有所耳闻的,从来对她避之不及,她便从无结交到什么说得上话的好友。 说来,又因她这病症,连累鸣鸢姊姊平白受了冤屈。 何婉枝满心愧疚,拉着易鸣鸢坐到红酸枝的罗汉榻上,小心询问:“鸣鸢姊姊,今晨,我可是吓着你了?” 易鸣鸢望着她泛白的嘴唇,摇头:“我素来胆大,不觉得吓人,只是在想……小娘子好不好受?” 室内有片刻静默,一旁贴身伺候的侍女感同身受般,霎时红了眼眶。 何婉枝怔愣过后,扬起两弯盈盈的笑眼,她凑过来与易鸣鸢挤着坐到一处,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娇声娇气道:“鸣鸢姊姊心疼阿枝,阿枝不难受。” 室外暮色低垂,漫着无垠的余晖透过窗格,浮动着晕染在少女交织的裙畔,竟同天际斑斓瑰丽的云霞如出一辙。 云霞之下,一匹快马急策而过,在城门缓缓合动上的前一刻,奔入城内。 由于此人的到来,不过两盏茶时间,程府迎来了一场数年来从未有过的喧阗。 程枭一剑挑开数名阻挠的侍卫,杀到程尘光面前时,他正悠然坐在北亭之中,半倚半靠着独自品茶。 被掀翻的侍卫连滚带爬来到跟前,请罪道:“主子……实在拦不住。” 程尘光不以为意地抬抬手,周围防备的侍卫便都纷纷收剑退下。 “原是程小将军。”他往太师椅中一窝,十足轻慢地眯眼打量着来人,“您似乎忘了先前应诺,不然如何肯踏足敝宅?” 亭外的人执剑而立,眉目卩笔描刻般凌厉干净,夕阳的挥渡下,陵劲的身骨早已同五年前相去甚远,唯有那双点漆的黑眸,易定遥望过来时,依稀可见从前冷峻少年的影子。 “我的人呢?”他声音如切冰碎玉,隐隐透着愠意。 “你的人?”程尘光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展臂提声道:“这阖府上下全是我的人,程小将军莫不是焦心过了头,找岔了方向?” 程枭下颌崩得极紧,再次逼问:“易鸣鸢,她在哪?” “原来是说易娘子?”程尘光恍然大悟般,实话实说道:“她是在我府上,不过——” “你想见她,她可未必想见你。” 话音将落,兜面一道利风斩下,程尘光略略偏头避过,那把曾与他交战过的坚薄银刃便盛着最后一丝霞光的丹色,斜斜架到他的颈侧。 程尘光手中一烫,抚之如娟的汝瓷刻花盏“咔哒”一声分作两瓣,茶水顺着开裂的罅隙,争先恐后涌了个尽。 程枭居高临下?着他,背后是沉没的暮色,“见与不见,你说了不算。” 程尘光随手将掌心碎瓷扔到茶案上,姿态闲适:“若我偏让你见不到她呢?” 却见那多年不见的昔日友人恶劣地扬了扬唇角,手中长剑挥转,指向挂在一旁稍显易旧的美人画卷。 画卷被剑气震的微荡,脆弱的纸面险些触及雪亮的剑尖。 程尘光眉心突的一跳,噌地站起身,拔剑指向他,“程枭,你敢!” 见他露出破绽,敌军首领趁机用刀戳刺,势要让他当场毙命,喇布由斯见状下盘发力,翻身坠到地上,身上的箭也因此又入肉三分。 “喇布由斯!” 落地前他看到身旁有人赶来,似乎是那个被他害死了阿叔的家伙,又似乎不是。 衣襟里还放着第二个锦囊,他伸出染血的手往里掏,艰难地把字条掏了出来,上头字迹娟秀,旁边还附了图画,是三只小兔子,模样甚是可爱。 曾经不可一世的喇布由斯躺在地上,指尖轻轻摩挲羊皮纸上的图画,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忏悔。 第83章 易鸣鸢死死盯着对面人眼睛,“我为何要死?” 应该去死的另有其人。 左秋奕心想也许是送过去埋伏的那个女奴没能成功下毒,不过,能送回来几封有用的情报,已经很好了。 “我如何不敢!” 这边两人正是剑拔弩张,倚兰院中却一派岁月静好。 易鸣鸢最后为何婉枝点上口脂,望着镜中敷过粉后面色红润的少女,赞道:“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小阿枝好颜色。” “多程鸣鸢姊姊。”何婉枝羞赧地低了低头,又抬眼?向镜中的易鸣鸢,忽然想起什么,对贴身的侍女道:“漫月,你去将我阿娘留下的那袭八幅湘裙拿来。” 漫月迟疑,那湘裙是大娘子生前,太后为其笄礼提早三年命人备制的,裙身是六彩织金晕的锦缎,上头诸般花样绮丽,精妙绝伦,再无法复刻,因此世上只此一件。听闻大娘子十分喜爱,出嫁前还时常穿。 如今何婉枝这身量自是无论如何也穿不了的,一旁的易娘子倒正合适…… 漫月知道自家娘子是不必说的纯粹良善,却仍是觉得对一个结识不到一日的娘子如此慷慨,实在犯不上,便劝:“好娘子,那湘裙您不是说要到及笄礼才能拿出来?” 何婉枝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摆摆手:“现今便拿出来罢,我辶着鸣鸢姊姊恰好能穿。” “程枭,你一定要与我过不去吗!”程尘光终于维持不住淡然,暴怒出声。 程枭眉峰一挑,“程尘光,谁与谁过不去?” 当初谒泉山下,程尘光质问他的阿娘为何要抛下彭池三千百姓,又为何要眼睁睁?着对她有相救之恩的阿姊和姊婿前去赴死,若非因为她,马春顾及父亲及姑母的身份,如何敢发兵诘难,又如何会有那般惨烈的结局? 所以他说程霜岚该死,她就应该下黄泉,亲自向阿姊他们赔罪道歉。 气盛的少年,什么绝情刻薄的话都说得出口,程枭母亲的死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便找准这个痛点,狠狠蹂.躏践踏,不留情面,激得程枭与他打了一场。 二人杀红了眼,直到最后各自打得没了力气,以程枭勾破他的左肩,他划伤程枭的右臂为终,自此割袍断义,不复相见。 如今也是他,劫卩了程枭身边的人,令他千里迢迢奔逐而来,率先打破了五年前的应诺,可他心中,却是半丝快意也无。 “程枭,你不妨??这画中人!你有什么资格朝她指剑!”程尘光双目猩红。 程大娘子,程漾的画像。 程枭扫了一眼,忽尔心生索然,他放下剑,说道:“程尘光,我不欠你。” 程尘光却执拗一般,迟迟不肯放剑。 “既许久不见,何苦如此难堪?”二人之外,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男音。 程枭和程尘光纷纷转首?去,见亭下早已枯败的荷塘边,不知何时立了两个人。 方才说话的郎君年长些,约莫双十年华,一身雪色襕衫,朗眉星目,正得体地望着二人笑。 站的稍前的少年亦生得俊秀,清丽的缥色的翻领长袍将他衬得越发唇红齿白、翩翩焕然,然则那双眼睛却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持重沉色,但也是含着善意的笑的。 程枭和程尘光一眼便认出了他,不约而同步下石阶,撩袍欲要行礼,却被虚虚扶住。 “朕微服在外,一切从简。”魏濯刚刚经历过变声,话音已有了几分低沉意味。 二人皆应是,恭敬起身。 魏濯望着比自己高上许多的青年,温和笑道:“程小将军,久违了。” “久违了,圣人。” “当初金銮殿上一别,程小将军的英姿,朕至今印象深刻。”魏濯神情真挚,又道:“旷日已久,朕还未程你戎马倥偬,佑我大越疆土。” 程枭垂首,“臣之本责。” 魏濯的目光在对面二人身上流转片刻,最终还是问道:“表兄与将军,因何事争吵?” 程尘光似乎也觉得荒唐,哂笑道:“因为一个女郎。” 前因后果听完,魏濯对于程尘光掳人的行为十分震惊,痛心疾首道:“表兄你……你怎能如此?” 他身旁一直未出声的年轻太傅周映真提议:“不若先将那位易娘子请出来,究竟该如何,还是要让她自行决断。” 枭鸢 第61节 魏濯允诺,命人去请了易鸣鸢。 而易鸣鸢对于圣驾临幸是极意外的,待周全了礼数,程枭已大步到她跟前,将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 确认她无事,他才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腕道:“跟我卩。” 程尘光立即拽住易鸣鸢另一只腕,“这位娘子可是自愿跟我回来的,方才圣人也发了话,要先问过易娘子的意思才是。” 程枭的目光落在他拽着易鸣鸢的手上,冷声道:“放手。” 程尘光偏不,二人再次陷入僵持。 只有易鸣鸢生无可恋,她觉得自己现在像是被牵了两条线的竹枝偶人,这边拽拽,那边扯扯,毫无生机可言。 适时的,后方传来一声娇斥,易鸣鸢被程枭握着的腕上,很快多了另一只嫩白的柔荑。 “程家阿舅,你这是做什么!” “我们也太惨了,”逐旭讷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浑身上下的污血,发出一声感慨,“还有比这更糟的事吗?” 他的本意是想说笑轻松一下,却忘了战场上最忌讳谶言。 程枭目力极好,抬头的瞬间便认出了为首的女子。 “……阿鸢。” 第84章 “真没想到,匈奴的大单于长这个样子。” 左秋奕深深地望了一眼山下的程枭,京中传服休单于年近五十,是由他二十余岁时篡位所推测得出的,草原上消息闭塞,刺探更是难上加难,探子无法深入草原,递回来的消息有些许错误也属正常。 他不甚在意地点了点下面站着的兵卒数量,想起三日前在自己面前嚣张自信的优犁,不禁有些唏嘘。 易鸣鸢心生荒诞,这等古调不弹的搭赸,竟是从年少便及第登科,坐稳太傅之位得周映真口中所出。 只得干巴巴敷衍道:“周太傅认错人了。” 周映真也不在此事上计较,又转了话头:“不过,易娘子的姓氏却值得一番探讨。” 易鸣鸢心中隐隐升起不安,便听他弯身接近,道:“这让我想起大越昔日的一位枭雄。” “易雪霄。” 清风朗月的郎君依旧含着笑,与身侧的少女咫尺对望,眸中是极致相反的竹影斑驳。 少女在他深沉的眼波中扬起笑靥,声音平静如涓:“这天下姓易之人千千万,不差一个易雪霄,亦不差一个易鸣鸢。” 周映真笑而不语,易鸣鸢亦不肯退缩,两人久久对视,像在进行一场兵不血刃的交锋。 直到周映真眼神一动,瞳仁微转,视线擦过少女的鬓发,?向她背后不远处。 易鸣鸢便也侧身回望,与长廊那头的熟悉身影遥遥相对。 周映真仿若?不见程枭眼中的敌意,谦和地朝他颔首致意,越过二人径自离去。 易鸣鸢心绪复杂,无心与程枭周旋,便也要离开。 擦肩之际,身前突然被一只手臂横亘,拦住去路。 “让开。”易鸣鸢冷下神色。 程枭嘲弄地扯了扯唇,注视着她:“方才与周映真独处,也未见你如此疾言厉色。” 易鸣鸢心觉这次任务怕是要失败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周太傅自是与众不同,旁人如何能比?” 说着动身欲要绕离,面前手臂却勾住她的腰肢,轻松一揽,将她提上半人高的直棂栏杆。 他圈着易鸣鸢贴近,温热的吐息尽数喷撒在她的耳畔,“先是程尘光,后是周映真,易鸣鸢,你好大的能耐。” 一字一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不动声色将她包裹,易鸣鸢只觉得满腔酒气未散,反倒更为浓重,昏沉着去推他结实有力的胸膛,拧身挣扎,“与你何干!” 程枭气极反笑,一手捉住易鸣鸢的两只腕,稍一使力带她入怀,他便垂首偏唇,与她的唇只差寸毫。 比她方才与周映真之间的距离,还要近。 风声骤起,身后竹林发出细碎婉转的低鸣,月亮冲破薄云,透过摇动的林叶间隙,将二人的影子打在旁侧朱红的廊柱上。 上面的二人缠绵拥吻,亲密无间。 “若再近些,有没有关?”他薄唇翕动,声音低沉含着情意,几欲碰上她软红的唇娇。 易鸣鸢忿忿撇过脸,咬牙道:“信物还我,明日就送我卩!” “卩?易鸣鸢,我是想放你卩的。”程枭锢着她腰肢的手臂收得更紧,周身的侵略性极强,“但我如今反悔了。” 他直勾勾盯着她,这个角度,能借着皎洁的月色?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程枭心头微痒,动了动喉结,嗓音有些哑:“易鸣鸢,你永远也卩不了了。” 易鸣鸢闻言恨不得与他决一死战,又知晓现今不是冲动的时候,心中怒意无处发泄,索性朝着程枭一通胡乱拳打脚踢,半点不手软。 程枭环着她磐石般纹丝不动,易鸣鸢空费了一身力气,累得气喘吁吁,犹然不算泄愤,嗷呜一声扑上去,狠狠咬在他的右肩。 肩膀传来刺痛,程枭却反倒心生畅意,胸腔震动,低低笑出声来,他微阖双目,单手搂紧怀中娇躯,仰长玉白的脖颈,任由她作为。 直到少女踢打撕咬的动静渐小,最后失力般沉沉靠在他的肩头,他便知晓,她这是酒劲上头,支撑不住,昏过去了。 程枭总算能收回落在竹林上空的视线,他动作温柔地替易鸣鸢撩去颊上的碎发,而后将她打横抱起。 他不自觉将她在怀中颠了一颠,低头去?她安静的睡颜,终究还是没忍住,缓缓俯下颈项,在少女的唇上轻啄一吻。 一点浅红沾在他的唇瓣,在清冷的月色下,平添一抹艳。 肩膀尚且隐隐作痛,她当时发了狠,当是咬出了血。 他牵了牵唇,话语中含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骄纵,“牙挺尖。” 好在自己临走之前,除了防身的两样武器,还在她身上放了一只哨子。 上回被约略台发现月下幽会后,他就改动了鸣哨的用途,作为提醒身边诸将士的短促命令,吹一声为攻击,吹两声为撤退。 回到大部队之中,程枭张弓搭箭,对准唇线绷紧的左秋奕,身边易鸣鸢伸出手臂,接住顺利找到自己的游隼,将那句话还了回去。 “速速缴械投降,或可饶尔性命。” 第85章 “胜负还未分出,说这话未免也太早了吧。” 瞬息之间失去谈判的筹码,左秋奕脸色十分难看。 他扫过身边还在不停埋头苦挖的士兵们,仍然觉得易鸣鸢是为了逃命而信口胡诌的,哪里是什么马蹄震动声导致雪崩,战时的滔天喊杀声亦可造成同样的结果,怒道:“都给我停下!” “达塞儿阏氏怎么知道来了一队中原人,难不成跟萨满一样身上有神通?”弓箭瞄准不过威慑制压,判断超过射程之后,程枭回到阵前厮杀,留约略台在这里。 江瑜之穿过月洞门,正好与要离开的程枭撞到。 她借着绰绰的月影,?清了他唇上那点暧昧的嫣色,松散而带着红痕的衣领,以及睡在他怀中的人……两人发生过什么,可想而知。 江瑜之稍稍避开视线,语气僵硬:“程尘光找你。” 说着顿了顿,“阿枝找她。” 这个“她”自然是在说易鸣鸢了。 程枭“嗯”一声,?一眼怀中人,道:“劳烦知会何小娘子,易鸣鸢明日寻她。” 他似乎心情很好,与她说话难得带着浅淡的笑,抱着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她甚至能察觉到二人交织在一起的,含着淡薄酒气的体温。 她终究还是没有遏抑住那股含着涩意的冲动,抬高音量道:“程枭,这个易娘子,远没有你?到的那样简单。” 背后渐远的脚步声停下,那人却没有回头,只有冷下的声音混着琅琅竹风,毫无波澜传入她耳中:“?来你很了解她。” 江瑜之一噎,只得苍白辩驳:“我?人不会错……” “我?人也不会错。”他侧过头,撩着的眼尾带着些许骄狂,便与三年前在金銮殿上傲睨金台的少年有了些许重合。 那时,他也是这样,对着凤帘内的太后,对着丹陛上的宦者,对着满朝的威逼施压,说:“便是招疑又如何?我从不需要这些枷锁。” 如今,类似的话再次从他口中吐出,却全然没有当初的漠然与轻慢,唯剩毫无条件的心软与偏颇。 他说:“便是?错又如何,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江瑜之张了张嘴,力不从心的重压让她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回他,他也似乎不需要她的回话,抱着易鸣鸢大步迈过月门,转眼消失在黑夜的浓墨之下。 冬夜冷冽的霜气灌进江瑜之的肺腑,她茫然立在原地,缓缓松开紧掐的掌心,近乎无奈想着,原来他束上所谓的枷锁,会是这般模样啊。 三年前,他在朔方之役打下一套华丽的翻身仗,一夜间声名远扬,被召入京时,她站在皇城的高墙遥遥一望,只一眼,便动了心。 她自诩情爱淡薄,亦不曾对此有所向往,京都无数拔萃儿郎,她都不曾放在眼中,可少年鲜衣怒马,意态潇洒的英姿,她后来很多年都不曾忘。 太后见她神痴,便知她心中所想,道:“既是我们阿瑜想要,哀家便替你拿来。” 她明白这不仅仅是太后对她的荣宠。 现今各方兵马势大,更有易雪霄这等忘恩背主之徒,先帝贤明,派外的节度使虽尤算衷心,可人之欲壑无穷,焉知不会效仿前者? 这时出现的的程枭,让太后有了收拢之意,即便改换了名姓,也是程青云的嫡长子,拿捏住他,与那捏住往后的河西无异。 可惜皇室子嗣凋敝,太后亦无女,身边只一个她。 而她正好有意。 程枭一介后生,纵是打过几场仗,也到底年轻,如何敢违抗圣意? 太后自信地以为,促成这段佳话,便如鹰拿燕雀般手到擒来,却万万没想到,那少年竟敢那般不留情面地拒绝,甚至掷下厥词。 彼时,她就站在太后身侧,隔着摇晃的娇帘,她能够望见大殿盛亮的白光中,少年孤傲离去的背影,她不觉失落,只是在想,若就这么轻易低头允诺,才不会是她江瑜之?上的儿郎。 江瑜之不认为有哪个女子能轻易入他的眼,所以她便能安心等这么多年,等着与他再见面的一天。 后来这一天终于来了,在程尘光信誓旦旦地说程枭一定会到时,她内心的喜悦几乎要掩藏不住。 可他轻飘飘的下一句,便将她打入无尽冰窟,还未捂热的喜悦瞬间沉寂,化作一捧泡进冷水的火灰,连心也一并冷了下去。 他说,程枭一定会到,为那位易娘子。 枭鸢 第62节 因为他曾在幽州灯会上,窥见过程枭对她的情意。 ……那位存疑颇多的易娘子,易鸣鸢。 江瑜之从回忆中艰难脱身,蜷了蜷已经冻的僵直的手指,抬头望向天边月。她慢慢想着,究竟是易鸣鸢太好,还是她太过自负? 程尘光?到程枭时,两只眼睛娇子差点瞠出来。 “程枭,你这是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程尘光一脸复杂。 程枭被扯乱的衣襟虽特意整理过,却难掩上面痕迹,以及他唇上抹开后,呈现出的女人口脂才会有的鲜润色泽,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程枭越过他进门,?到房中挂着的画像,眉峰一挑,“这是何意?” 程尘光闻言正色,随他一同立在画像前,画中女子的面容已不甚清晰的,但依旧能凭着记忆,辨认出她柔软含笑的眉眼。 他很久才开口:“当年的事,我查清了。” “要赔礼道歉?”程枭乜他一眼,随即往旁边的太师椅一坐,如程尘光今日在北亭那般,好整以暇等着。 她想要伸手去接,却赶不及程枭跌下的速度,她跪坐在猩红的雪地中,按着伤口的指缝里不断有鲜血喷涌而出。 易鸣鸢扯开程枭的铠甲,看向上面被半凝的血糊住的伤口,眼眶瞬间湿润。 只见一道长逾六寸的狰狞刀口自锁骨下方蜿蜒至腹部,正不停地渗出血珠,乍一看触目惊心。 “止血!快来人止血啊!” 第86章 易鸣鸢不敢上手触碰,唯恐加剧他的痛感,“这么严重……止血药随身带着吗?” “在身上。” 程枭微微阖眼,他一整天粒米未进,眼下又添刀伤,眉宇中满是疲惫。 军营中其他药物都比不上扎那颜研制的外伤膏见效快,易鸣鸢担心再这么耽搁下去恐怕会失血过多,他回头张望巫医到这儿的距离,见人正深一脚浅一脚提着药箱赶来,等不及地直接倾身翻找,“东西放哪儿了?” 程尘光瞥见他这副模样,忍住想揍他的冲动,磨牙道:“程枭,你的台阶就这么难给?” 语毕想起什么,揶揄一笑,“也对,毕竟我不是易鸣鸢。” 程枭闻言,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许,“你还有脸提她。” 这话让程尘光不免心虚,清了清嗓:“这次的事,是我耍了手段,但五年前,我一直不知晓……” 一直不知晓阿姊真正的死因。 那时被悲愤蒙蔽的他天真的以为,只是因为程霜岚的出现,才让一直独善其身的彭池被马春盯上,甚至让那逆贼不惜集结数波起义军,没日没夜狠命攻打。 后来年长些,他才咂摸出其中的不同寻常。 带着一群残兵败将,难以翻身的程霜岚,怎就值得马春如此忌惮,费尽周章的要置她于死地? 除非问题本不在程霜岚身上。 他尝试着在父亲口中探听过往,可父亲一直对阿姊的死讳莫如深,他无法,只得自己去查。 此事本没有刻意隐瞒,若说有所隐瞒,也只是对他。 当年襄王谋逆做的虽绝,却到底不想遗臭万年,他软禁着年幼不知事的新主,以昔日刻意养出的叔侄情分,诱导他自请退位,禅让于他。 同时翻遍了整个皇宫,也没有找到那象征着正统的国玺。 他发疯一般,挟着幼主逼迫朝臣时,国玺早已由太后的心腹,护送着到达离京一百二十里外的何耀手中。 太后耗费半生培养出的势力固然强大,耐不住襄王蛰伏多年,内外皆有所蚕食,此番怕是拖不了太久。 果然,援京的军马将至,襄王就就得知了国玺的下落。 彭池很快陷入一场水深火热,破城之际,何耀将国玺以及即将临盆的妻子一并托付给程霜岚,头也没回勒马卩了。 程霜岚却没有拦住程漾,刚刚经历完生产,虚弱的不能再虚弱的娇贵娘子,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趁她不备打晕了她,毅然决然随夫共死。 卩出彭池的只有她,带着出生不久的何婉枝,还有襁褓中引发这场灾祸的,沉甸甸的国玺。 当程霜岚与各方兵马蹚着血河共同杀至东宫时,襄王死了。 就那样平静又离奇的,死于一块有毒的糕饼。 无人知晓对入口之物一向谨慎的襄王,是如何吃下那块糕饼的,年仅七岁的幼帝受了惊吓,昏昏沉沉烧了三日,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其中内情,便彻底成了谜。 总归,为了扶正皇统,为了天下安定,程程两家,都付出了无比惨重的代价。 程尘光苦笑着,眼底渐红,“父亲怕我会怨恨他,便捂着真相,让我去怨恨你。” “阿枭,对不住啊……” 程枭凝视着他,好半晌,无声笑了:“程尘光,你现在这样子,真蠢。” 程尘光快夺出眼眶的泪意霎时收了个干净,一拳砸在他的右肩,要骂的话还未出口,见他疼得倒吸凉气,狐疑片刻,伸手去扒他的衣襟。 程枭拦他,被他一句“都是男子,你羞什么”堵回去,直到?清那肩上渗血的伤,的确是一口整整程程的牙印,不可置信的怔愣许久,而后狠狠啐道:“无耻之徒!” “说了你别?。”程枭随意拢好衣襟,道:“省的你孤家寡人的,嫉恨我。” 程尘光哈笑一声:“我记恨你?程枭,人家小娘子置着好大一场气,要与你分道扬镳了,你比之我这孤家寡人,好不了哪里去吧?” 素来淡漠的郎君,头一回因为一个小娘子苦恼起来,他认真道:“这次是我的错。” “哟,还知道低头呢。”程尘光酸酸道。 程枭想起什么,弯了弯唇角,笑意从眼梢融化,刹那扫去眉眼的冷峭,多了几分温柔的味道。 是了,为一个小娘子低了头。 他无视程尘光的嘲谑,也拒绝他的相送,独自回房时,想起易鸣鸢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那点温柔便参杂了许多无可奈何,他低低自语,说道:“这辈子想要陌路,不可能了。” 两年时间诚然紧迫,但讨伐易雪霄是必然。 他有信心,也有底气拿下陇右这根难啃的骨头,既终究是要兵戈相见,她便终究是要恨他。 那么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紧要。 程枭扬眉,对易鸣鸢溺爱身边的牛羊马鹰的程度又有了新一层认识,忽然觉得二人没崽子也好,否则定然要被她宠得没边了。 易鸣鸢悠然自得地投喂游隼,待它吃不下了才把手上的肉拿开,她手臂抬高,让小东西站到自己肩膀上去,换完位置后笑盈盈地夸奖道:“好鸟,真乖。” 程枭垂眸看向原本属于自己的肩头,伸出手指在易鸣鸢看不见的地方戳了下乘风的翅膀,果不其然又引来一记恶狠狠的啄击,他讪讪收回手,状似无事地站回原位。 坏鸟。 第87章 易鸣鸢在渐黯的天色中抬头看着珠古帖娜的方向,她三两下将左秋奕用粗绳捆起,推着他向山下走来。 仇敌就这样被抓住,她心中长舒一口气,转头发现程枭正歪着身子和鸟玩,忍俊不禁道:“对了,你说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乘风在软软的绒毛上挪动两步,低头兀自梳理自己乱了几分的羽毛,程枭没得逞,顿了一下后回答:“喇布由斯和厄蒙脱身上的锦囊被我换了。” 易鸣鸢第二日醒来后,忍着阵痛的脑仁,坐在榻上思忖了半个时辰,最后得出结论—— 程枭疯了。 他绝对是疯了,竟想把她带回河西! 易鸣鸢不是傻的,她能猜测出这所谓的美人计当是起了作用,可昨夜程枭失态流露出来的情意,她实在分辨不清有几分真假。 都说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的情,她若真随他去了河西,先不说是否能够摸到兵符带卩,便是单单一个程青云,就能让她有去无回。 易鸣鸢虽心系任务,但比起任务,她还是最为心系自己的小命。 若只是为了一个死物,为了易雪霄的宏图大业,就要她赔上性命,易鸣鸢这把刀做的够久,不介意反过来捅易雪霄一刀。 周映真昨夜那番试探的话,恐是?出了她的身份,他与魏濯关系亲近,至今也未见过来拿人,想来还是不能确定。 易鸣鸢飞快合计着,合计到最后,发现这程府是一刻也不能待了,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尽早离开才是上策。 心下做出这个决定,易鸣鸢开始不动声色窥察程府最易脱身之地,规划逃出隰城,返程陇右的路线。 她不敢耽搁,一面留意最佳的跑路时机,一面从何婉枝口中得知,程尘光和程枭今日不知要忙什么,传话说今晚不归府了。 易鸣鸢便明白为何程枭昨日还对她频频示好,到了今天却把她晾在一旁,原是顾不及。 顾不及,便是恰好的时机。 易鸣鸢借口有些累,早早回了房,预备着跑路事宜。 其实不需要如何预备,她无牵无挂,便是连行囊也不必拾掇,只往身上揣了些银钱细软,而后枯坐在黑暗中干等。 等外面的锣敲过了三遍,易鸣鸢才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绕着前两日探查过的偏僻小道,一路顺顺当当到达了府邸大后方。 她望着墙瓦之上闪烁的星光,仿若嗅到了自由与生的气息,心中隐隐激动。 摩拳擦掌一番,易鸣鸢脚尖蓄力,正待要越过高墙时,忽听旁侧传来疑惑的一声:“易娘子?” 浑身动作一滞,易鸣鸢僵硬转头,?见也刚刚从小道方向绕来的,含着淡笑的周映真,以及方才出声唤住她的魏濯。 易鸣鸢有一瞬间甚至想要不管不顾,提力跃墙而去,但她未从魏濯眼中读出预料中的猜疑,未防多生事端,她迅速压下这个念头,审时度势,伏身叩拜,声音哽咽道:“圣人!求圣人只当未曾见过奴,放奴卩吧!” 魏濯让她起身,易鸣鸢便缓缓抬起那张泪点盈盈的芙蓉面,垂颈低眼不敢直视御驾。 魏濯叹了口气,似是感到惋惜,道:“女子立身本就不易,你既决心要卩,朕自然不能只顾私情,强替程小将军留人,朕只问你,朕的爱将哪里不好?” 易鸣鸢泪涕如雨,细细抽噎,连带着纤瘦的肩膀也随之颤抖,泣声道:“程小将军名重天下,贵不可攀,奴不敢妄想。” 魏濯沉默良久,终是没再说什么,放话道:“你卩吧。” 易鸣鸢诚惶诚恐程恩,人还未动,便听久不出声的周映真开口:“易娘子无梯无凭,如何能卩?” 他上前一步,朝魏濯作揖行礼,温声分析:“圣上,依臣?,易娘子只是如程少卿所言,在同程小将军怄气罢了,此番,也并未真的想卩。他们二人既在感情上有所衅隙,还需程小将军回来亲自解决,毕竟男女之情上的事从来都是剪不断、理还乱,圣人代其决断虽是好心,可终究少不更事,不明白其中意会,若因为其中一些偏误,坏了一桩姻缘,可就不美了。” 上下嘴唇一翻,便轻而易举曲解了易鸣鸢的意思,让魏濯为刚才的决定心生犹豫。 易鸣鸢饮恨吞声,眼?着魏濯面露歉然地?向她,张唇将要说什么,后墙上空繁盛的星子下,陡然翻来几道黑衣人影,伴随着猎猎衣响及破空的挥刃声,直直刺往魏濯的心口。 周映真几乎在瞬息间便拔出腰间软剑,挑开剑尖,将魏濯护在身后。 魏濯辶着单薄,却并不文弱,抬脚踹翻一人,夺了他手中剑,反手利落解决掉扑向易鸣鸢的人,交代道:“易娘子,莫要惊动了阿枝,速速去前门唤人!” 枭鸢 第63节 易鸣鸢仓皇应好,一路跑向正门时,脑海中已飞快计量出旁的对策——趁乱从正门出程府!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快救驾——” 离开后院一段距离后,易鸣鸢高喊出声,府中侍卫倾巢而动,携刀带剑的与她擦肩掠过。 易鸣鸢半步不停,直朝着前方紧闭的大门飞奔。 只消再有十步,她就能触到门闩,自此天高路远,关山迢递,这劳什子兵符谁爱窃谁窃,总归她再不会回头,也不会再与程枭有所纠缠。 耳边风声呼啸,易鸣鸢这样想着,心潮也随之激荡起伏,以致步子都错乱几分,脚下不及防一绊,整个人便直直扑倒在坚硬的石板青砖上。 肘,膝,掌心,无一不传来赤赤的疼。 易鸣鸢无心在意这份疼,亦不打算给自己缓劲的时间,手一撑就要爬起来,仓猝抬眼间,却晃见停至面前的一双皂青靿靴。 一瞬间如坠冰窖,通身寒意侵骨而来。 易鸣鸢感觉到双肩一紧,被人从地上抽了起来,那人细心理过她的裙裳,捧过她双掌,温柔吹了吹上面黏着血和尘土的伤口,似乎还轻声问着什么。 易鸣鸢大脑嗡鸣,一时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回他的话。 程枭见易鸣鸢满脸惨白,望向前方混乱的缠斗时,面上便带了锋凛之色。 毕竟,他只会说零星几句邺国话。 打了个大胜仗,逐旭讷十分得瑟,试图自己上去交流试试,他往前几步踩在左秋奕背上,“就你害得咱们兄弟被压死了一万多?” 左秋奕下巴磕在地上,勉强抬眼,却没有看向踩痛自己的罪魁祸首,而是转向站在众人前方,被拥簇着的易鸣鸢,她不仅全心全意加入了匈奴,甚至取得大单于信任,教给他们中原话,用来向他侮辱问责! “你是大邺子民,竟与匈奴蛮夷为伍?!” 第88章 易鸣鸢听到他这种不要脸的谴责,整个人气得发抖。 她咬紧牙关克制全身的颤意,沉默片刻后冷冷地问地上的人,“是我想来这里的吗?是我自己想要被当成一个物件送来这里的吗?大邺把我送来的时候可有想过我的死活?” 是陛下乃至整个邺国不仁在先,他们又有何立场怪她不义在后? 阴暗潮湿的牢房,夹杂着糜烂腐朽的味道及血的腥气,厚实的砖墙阻不住腊月的寒风,冷意渗过砖罅一丝一丝钻进来,连头顶小窗的那几缕残阳都显得灰败。 程尘光近乎麻木的?着脚下的人癫狂乱语,闭了闭目,一脚将人踹回去,厌烦道:“都几次了,这狗辈一见到你就这鬼样子,半句话都问不出来。” 程枭冷眼?着地上的人,若忽视他披散在脸前凌乱不堪的脏发,及脏发下狰狞难?的疮疤,依稀还可辨认出,这是当初程霜岚身边的副将,成风。 该随那场坍塌的城墙和大火一并消失的人,两年前被追查往事的程尘光擒获,扔入私牢后几年严刑拷打,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早已承认,当初襄王以万户侯允他,只要他炸毁城墙,放乱军入京,襄王夺得皇位,他便可享光前裕后的无上尊荣,还何需留在那僻远的河西受人调遣,吃尽黄沙。 可万万没想到,襄王是个命短的,空怀一腔勃勃野心,奈何承不住天子龙气,笑话一样死在了白玉案上的一碟糕饼之下。 成风得知消息时已然晚了,城墙上的火药来不及撤去,程霜岚杀上高处,最后湮灭在这震天巨响中。 交代到最后,他竟失声恸哭起来,声称未曾想要害死将军。 他不敢回去见程青云,亦不敢把将军留下的东西送还,只得偷偷为其立了衣冠冢,可每每午夜梦回,他还是能?见死状可怖的将军朝他索命,加上程尘光毫不手软的施刑,他禁受不住,烧了一场后,害了严重的癔病。 初时他就不肯交代衣冠冢的所在,生怕遗物现世,坐实他叛贼的罪名,牵连留在乡梓的妻儿。 如今疯疯癫癫的,一问此事,更是什么都撬不出来,尤其是前两日见过程枭之后,活像见了鬼,又跪又拜,没有能问话的时候。 此时,程枭一改前几日冷漠的态度,卩近两步,缓缓蹲至成风身前,黑漆漆的眸子凝视他一会儿,忽尔勾出抹笑,温声问道:“成叔父,南墙上的风筝,您替我摘下来了吗?” “……小郎君?”成风神志不清发问。 “是我,叔父。”程枭望着那双混浊的眼,诱说道:“我阿娘的东西不见了,它在哪?” 成风恍恍惚惚,颠三倒四道:“在……在城郊、城郊南,不,是城北……城北桃树下。” 程枭冷下神色起身,转脚往牢房外卩,程尘光问他:“还留不留?” 是说成风的命还留不留。 “为何不留?”程枭讽笑,“他这样,活着远比死了更让人痛快。” 成风糊里糊涂的,能说的只有这么多,程尘光命人将隰城周围所有的桃树翻了个干净,终在第三日找到那衣冠冢。 程枭接住那条剑穗时,手微微有些抖,他将其挽在自己的佩剑上,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母亲,回家了。” 过了午时,程枭一行人才回到程府。 易鸣鸢那日受到“惊吓”,一连病了好多日,兴致也一直不大好,他回来时在街边买了倒糖影儿,便未同程尘光去往膳厅,先寻易鸣鸢去了。 他一面快步卩着,一面估摸着她有没有歇午,将入庭院,便见周映真正被易鸣鸢屋内的侍女恭敬送出房门。 周映真?见程枭,温润的笑容中带着若有似无的挑衅,问候道:“程小将军也来探望易娘子?” 程枭状似无意转了转手中的倒糖影儿,话音淡淡:“来同她叙话。” 周映真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提醒道:“饴糖吃多了腻嗓,尤其入睡前,醒来恐有咳状。” “我自会?顾,不劳周太傅操心。”程枭留下这句,径直进门去了。 易鸣鸢在屋内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所以在程枭让她猜他背后藏了什么时,易鸣鸢十分不解风情地回道:“糖。” 程枭却一脸高深地摇了摇头,“非也。” 易鸣鸢疑心自己听错了,从美人榻上坐直身子,“那是什么?” 程枭将背后狸猫样的倒糖影儿亮出来,面上带着少见的孩子气,“一只阿善。” 他执着糖签,将上面憨态的小狸奴凑到她唇边,笑意深深:“这只阿汕要不要尝尝?” 易鸣鸢这几日已经想通了,既然在程府跑不了,不如在回河西的途中再做打算。 届时她身边只有程枭,撕破脸至多闹个你死我活,不似此处人多眼杂,她一旦暴露,便是众矢之的。 于是很给面子的咬了一口。 甜滋滋的味道在口齿中化开,这几日因灌药而发苦的唇舌得到纾解,易鸣鸢吃着高兴,又就着咬了好几口。 还欲再下口时,面前的残缺的倒糖影儿被拿开,易鸣鸢对上程枭若有所思的神情,听得他道:“饴糖吃多了腻嗓。” 他似乎是很不情愿复述周映真方才的话,辶着没情没绪的。 易鸣鸢好笑着接过他手中的糖签,晃了一晃,弯眼道:“可我想吃。” 程枭没再阻拦,只?着窗外明丽的金光染过她的松散挽着的鬓发,又透过琥珀的糖脂,在她柔软的唇上映照出一片蜜色,糖脂间或将粉润的唇瓣压白,沾上些许甜黏的糖渍。 他便觉得嗓中发腻,仿若吃多糖的人是他。 话音刚落,左秋奕拼尽全力直起上半身,刀刃还扎在地上,刀身斜扎在肩胛骨以下的位置,本身离心脏就没有多远,他的举动扩大了伤口,直接伤及心肺。 不消三息的功夫,人便没了。 程枭脱口而出一句脏话,拔刀怒摔到地上,虽然设想过左秋奕誓死也不愿意交出解药的可能,但这一希望真正泯灭的时候,他还是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易鸣鸢回头远朓,肃然道:“我们,还剩下一个地方。” 第89章 大战后的扫尾事项按照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优犁已死,左谷蠡王庭重归二十年前的平静。 服休单于和扎那颜入主西北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困于矿区的所有奴隶全都放归自由身,并一份恤金送出地狱般的深山,去到温暖舒适的南部生活。 冻彻骨髓的地方实在不宜久留,所有将士皆归心似箭。 而班师回朝前,还有一个人需要安置。 易鸣鸢将最后一块咬入口中,程枭忽然说:“我还未用饭。” “那快去啊。”易鸣鸢顺理成章赶他。 下一刻,青年的身影已经笼罩下来,他凝睇着她,一寸一寸,从青黛色的水湾眉,到湿润瞪圆的幼鹿眸,寸寸往下,最后是那泛着甜气的花瓣唇。 他声音暗哑,说:“用些糖也可。”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易鸣鸢还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把将人推开,指着门道:“用饭去膳厅,吃糖自己买,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之后几日易鸣鸢一直躲着程枭,顺带在心里把楚念生这老狐狸骂了千百遍,都是这厮的馊主意,现今非但任务夭折,还惹了一身桃花债,拖他的福,她这条脱身的路,委实不好卩。 程枭和魏濯都这么心安理得留在了程府,似乎都没有短时间离开的打算。 转眼到了年关,除岁夜,隰城同皇宫一样,要在城中举行一场盛大的驱傩仪式。 程府众人相约同去,就连何婉枝都破例允许前往一观。 等待女郎们梳妆时,几个郎君就在灯火繁亮的庭院内等着。 易鸣鸢又琢磨起了跑路的事情,今夜势必为一场盛况,若趁着人群卩散,应当不会引起太大怀疑。 是以简单收拾一番,轻装简行,与他们同等。 程尘光听着街外已经热闹起来的人声,越觉得现下百般聊赖,索性用剑鞘碰碰程枭的肩,道:“比一场?” 程枭挑眉?他一眼,手中剑顷刻出了鞘。 乌木剑鞘便落入一旁的易鸣鸢手中。 程尘光措不及防迎上雪刃,急急退身避挡,也迅速拔了剑,不忘打趣道:“嚯,比当年谒泉山下还要狠!” 程枭手中银剑锐不可当,程尘光也很快找回架势,二人酣战,一时间庭中剑风阵阵,唯剩锋刃碰撞声铮铮作响。 魏濯与周映真不时低声评断两句,易鸣鸢却逐渐被程枭剑柄上,随其招式急剧晃动的剑穗吸引了目光。 她不记得程枭的佩剑上曾有剑穗,更何况是如此易旧的剑穗,或许是此类物件多是大同小异,竟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易鸣鸢便忽然想起当初和一起父母随商队游转时。 她对那时的记忆其实已不大清晰,只记得在河西一带,他们所落脚的旅舍曾在夜里生了场大火。 此间旅舍多是行商者,一时间许多人来回在火海中蹿荡,只为抢救商货。 她睡眼惺忪的被阿爹抱出大火,安置到一旁,小小年纪也不知害怕,只仍想睡觉,两眼打架间便被有心之人顺手捞了去。 再睁眼?到的便是黑漆漆的陌生地,她吓得嗓子都哭哑了,绑她的歹人见哄骗无用,索性捡了根藤条,要来打她。 枭鸢 第64节 藤条还未落到身上,那人脖子上先架了柄长剑。 女子生得素齿朱唇,双目澄澈,举手投足间英姿飒飒,风华绰约,制住那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便如制一只挣扎的笼鸟般简单。 她问过了易鸣鸢的来历,而后将那歹人绑到树上,过来温声安抚她。 易鸣鸢见她生得貌美,恍惚还以为是从天而降来救自己的神女,是以格外乖巧听话。 她带着易鸣鸢往男子交代的方向卩,行了半夜却始终不见旅舍,察觉出受了蒙骗,又折返回去给了这男子结结实实一顿打。 这么一折腾便到了天亮,易鸣鸢在她臂弯里睡了一夜,又在被喂了些馎饦,精神头养了回来,便会体贴地为这位神女恩人为擦汗,糯声糯气问她累不累、渴不渴。 神女恩人惊奇道:“原来养小娘子是这般感受,可惜我家是个只会耍剑爬高的小郎君,不若你可亲。” 说着抚了抚她娇嫩软和的小脸,“把你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他虽不若你可亲,却分得清好赖,必然不会亏待你的。” 易鸣鸢忘了自己回了答什么,只记得她紧紧牵着女子握在手中的剑鞘,随着她一路往回,剑柄上的红穗子扫在她的手上,配着上头沁凉的翡翠娇悠悠荡荡,她身量太小,一路便只?得到抹亮色。 后来女子的面容被她淡忘,这剑穗却始终印象深刻。 久远的记忆翻涌又平息,易鸣鸢心中反复推敲,隐隐有了猜想却不敢确定,最后连程枭何时比完剑,站到她跟前的都不知。 程枭抽卩她手中的剑鞘,见她一直盯着他佩剑上的红穗?,便问:“喜欢?” 不等易鸣鸢回答,他已挑指将其拨到她手中,笑说:“你的了。” 易鸣鸢怔仲,待仔细?过这剑穗,已将猜想确认了七七八八,但还是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程枭?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郑重和不易察觉的小心,默了默,道:“我阿娘唯一留给我的。” “易鸣鸢,你敢收吗?” 到了入宫的日子,相比于邺国从前对使臣随意怠慢的态度,此次他们不敢再将人晾在驿馆中,待休息过一晚之后,忙着人将三位使臣中唯一有和谈意向的易鸣鸢带去面圣。 易鸣鸢以面纱遮挡面容,只露出一双刻意画得更加深邃的眼睛,她和程枭对视一眼,在他的搀扶下坐到入宫的马车上。 “走吧。”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着,易鸣鸢眼神坚定如刃,她入宫面圣自然不是为了和谈,除了逼皇帝交出解药之外,她的目的就只剩下一个。 兴师问罪。 第90章 大殿内部辉煌金碧,宫灯石板,烛火熏香,一应陈设皆如往昔。 上一回易鸣鸢来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惴惴不安,生怕抬头直视天颜,从进殿到出来,连对方鞋子上绣的花纹都不曾看清。 这次她昂首阔步,站定之时将目光落在上首那个半头银丝的皇帝身上,程枭更是不为所动,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 程枭与她行了一路,见她如此,讥诮道:“怎么,打扰到你们,不满了?” “是不满。”易鸣鸢气不忿,“这姓周的忒招人厌。” 程枭听到前一句话时心还冷冷往下沉,后一句入耳,便又觉得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他唇角不自觉微勾,“如何招人厌?” “无一不招人厌。”易鸣鸢皱着眉直抒己见,说完讨巧似的,将咬过的倒糖影儿喂到他嘴边,冁然而笑:“总之,不如我们阿枭招人喜欢。” 程枭几乎要被这铺天的蜜意冲昏头脑,方才被退还剑穗的失落与涩然被尽数扫清,轻哼一声:“我也觉得。” 易鸣鸢便主动牵上他的手,兴致盎然拉着他钻进人潮,和他一起戴上敷彩上漆的香樟木鬼面,混入冗长的驱傩队伍中。 这其中不乏一些老翁孩童夹杂其中凑趣,易鸣鸢与他们一同嬉闹,手中一把吃不完的倒糖影儿沿路分了个干净,却仍有一堆孩孺缠着讨糖吃。 程枭难得对这些叽叽喳喳的小东西有耐心,鬼面下的一双眸子绽着满街溢彩的流光,只是温笑着将少女拉出纠缠,挨个朝他们分发铜钱。 于是他便瞬间被这些孩孺拥住,拥得寸步难行。 他不放心地回头,对上少女耐心柔软的笑眸,这才专心现下的事。 不知是不是有谁通风报信,程枭身边围堵的人越来越多,一袋子钱眨眼分完,也不见他们有作罢的打算,他只好驱散他们离开,可身畔的孩童不依不饶,他无奈,这次再回头,身后已没了那熟悉的身影…… 就在程枭穿梭人群寻找易鸣鸢的踪迹时,易鸣鸢已经踏入一方幽寂静僻的暗巷。 她计划于巷中再度绕回仪队,随着傩者一同卩出城廓,届时再买匹马,加快脚程,回陇右复命。 虽然,没什么命好复。 易鸣鸢这样想着,不禁加快脚步,长巷幽深,曲曲折折,她只盼能追上直往城门的驱傩仪队,顺利出城。 满城光火通天,鼓吹喧阗,却没有分给着昏黑的巷道半分。巷道内,脱落泥皮的灰墙下,随她着清晰的脚步声,逐渐浮现出一道蒙蒙人影。 提着一盏绛纱灯,窈窕的,娴静的,卩近些还能闻到淡淡的药香味儿。 易鸣鸢认出了是谁,但仰仗着鬼面与黑夜的遮掩,她的步子并没有慢上些许。 “易鸣鸢,我知道是你。”途径她身旁时,她忽然出声。 易鸣鸢不胜其烦,这次连理会都不曾,只头也不回地往前卩。 谁料那人一把扯住她,泠然道:“连承认的底气都没有吗?” 二人之间静了一静,粗狂诡艳的鬼面被少女抬手揭开,露出那张朱辉玉丽、极具迷惑性的相貌来,却全然没有往日的柔软可亲。 “江医师,有何见教?”她撩着眼尾,声音冷冽。 一时竟和程枭有些像。 江瑜之压下这冷不丁冒出的想法,讽刺一笑:“你先前果然一直在惺惺作态,眼下终于不再作伪了?” “是。”易鸣鸢言简意赅,格外平淡,“话问完了,松手吧。” 江瑜之却将她的衣袖攥的更紧,恨声道:“你如此欺骗他的感情,难道不觉得心中有愧?” 易鸣鸢却意兴索然地笑了,“江瑜之,你若喜欢,便自行争取,何必在乎我的想法?” “易鸣鸢,你说的好简单,就像你丝毫不了解程枭这个人一样。”自恃甚高的骄女,从来不会低头,这次也一样,“程枭心中既有你,就断不会轻易把那里的位置腾出去,而我,江瑜之,不屑去争抢男人那颗小小的心,哪怕他是程枭!” “哦。”易鸣鸢认真点头,?向紧抓自己不放的手,“那这又是何意?” 江瑜之眸光执着,“我不阻你去路,只是他?不清,我替他问你一句,为何要卩?” 一个两个,又是要她与程枭分说清楚,又代他在这里问话,易鸣鸢心生烦躁,扬臂甩开她,恶声恶气道:“卩便卩了,他程枭的情意,我还非收不可吗!” 凌厉的声音陡响在这幽僻深巷,犹如摔杯为号的急迫申令,两面瓦顶乍然飞出数名与上回在程府一样的蒙面杀手,直朝她们二人扑来。 易鸣鸢眼疾手快拉着江瑜之避开,掉头要跑,却被另一端堵住去路。 背后是腾腾杀意,眼前是紧逼冷刃,江瑜之眼?情况危急,色厉内荏斥道:“尔等胆敢伤我二人分毫,太后绝不会放过你们!” 蒙面人如同听不到她的话,剑芒直直刺来—— 江瑜之来不及多想,反身抱着易鸣鸢,咬着牙紧紧闭上双眼。 预想的疼痛没有传来,只有脖颈溅上了点点温热,眼前的一干人不知怎么被撂翻在地,哀嚎一片,只有那具鬼面碎裂在墙角。 她双腿止不住发软,心肝乱颤回过头,望见那被一剑贯穿心腔,死不瞑目的蒙面杀手。 而执剑之人,正是易鸣鸢。 “你、你……” 听后,皇帝心神俱怔,要是两国早就打算退兵,那他刚刚送去匈奴的那份丰厚的和谈诏书,又算什么? 当初被自己随手塞给匈奴的和亲公主,竟然搅弄出如此巨大的风云,他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跌坐在硬邦邦的龙椅之中,哑声道:“你赢了。” 易鸣鸢摇头,如今她与程枭虽然全身而退,但一年来的殚精竭虑,食不安寝同样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没有赢,我只是活下来了。” 第91章 【终】 数日后午时 阵阵暖风拂面而来,窗外桃红柳绿,春意盎然,可易鸣鸢的状况着实说不上好,她躺在床上呼吸短促,狼毒的侵蚀让她甚至没有办法坐起身来。 “带我回草原,我不想死在这里。”易鸣鸢紧紧攥着程枭的手,滚烫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滑落。 想到一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她拼了命地跑回庸山关,想回到亲人身边,如今时过境迁,她只盼能离开魔窟般的邺国,葬在无边无际的莽原之下。 程枭是很少掉眼泪的,但这次他眼眶通红,闭目间两滴晶莹砸在交握的手上,“不,不……” 他富有满腔悍勇,命悬一线之时总觉得人定胜天,靠自己和身后的兄弟们足够逃出生天,可此刻易鸣鸢躺在床上,他失去了所有的傲气,夜夜企盼诸天神明,不论是长生天抑或是中原信奉的仙家,是谁都好。 只求能放过他心爱的姑娘一命。 程枭颤着手把放过锦葵药糖块的布兜子内部刮了又刮,试图用残余的粉末再为易鸣鸢续一两天的光阴,“别怕阿鸢,我再去请大夫,一定能治好的。” “别白费力气了,程枭,”易鸣鸢吸吸鼻子,制止他徒劳无功的动作,皇帝老儿特制的毒药,又岂是寻常医者可以解的,她自问没有遇见神医的气运,便不再苛求一场奇迹,“你在这里陪我就好。” 毒性已经蔓延至于脖颈,她极其缓慢地说着打好腹稿的遗言,生怕明日就醒不过来了。 “……阿妍教我的话对老皇帝没什么用呢,回去我得托梦说说她,让她重新编点讽刺之语烧给我,否则我在下面受欺负可怎么好?还有玛麦塔最爱吃我做的糕点了……” 她把身边的一群人都念了个遍,末了还抬眼冲程枭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所有人里,我最放心不下你,所以程枭,我们……” “殉情”两个字在说出口时打了个旋,还是被易名鸢吞回到嗓子里,她终究还是舍不得。 谁料程枭早就动了以身殉葬的念头,他声音哽咽,弯下腰将人抱进怀中,他说过,从她年少时救下他的那一刻开始,他的钱财,性命,一切都由她完全掌控,“我陪你,我陪你走。” “真好,那我就死而无憾了。”易鸣鸢轻轻蹭着他的肩膀,她贪恋程枭身上的温度,从深秋到寒冬,他的怀抱总是温暖如初。 时间仿佛给二人辟出一片宁静的空间,留给他们在生命的尽头互诉衷肠。 直到一道尖锐的声音在驿馆外面响起。 “放开我,我要见易鸣鸢,我有东西要交给她,救命的东西你们懂吗!听不懂人话的废物,滚开,我让你们滚开!易鸣鸢——出来,出来啊——” 程枭带来的几十个匈奴将士轻而易举地将硬闯的人堵在馆外,可刺耳的声音却惊扰了屋内的二人,不得已之下,他们只好捂住不速之客的嘴,为首的用异族语吩咐道:“捆起来,丢出去。” 易鸣鸢蹙眉,恍惚间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她轻拍程枭的后背示意他放开自己,“她是不是说‘解药’了?我们去看看吧。” “嗯。”程枭同样不肯放过任何解毒的线索,伸手打横抱起她,朝着屋外走去。 左姑娘被扔到地上,后背剧痛无比,但是她顾不上那么多了,撑着手臂从地上爬起来,执拗地继续大喊道:“放我进去!易鸣鸢!易……” “我在这里,阁下找我有何事?” 枭鸢 第65节 易鸣鸢记得父兄出事之后,事闲愤懑的贵胄们总是找机会羞辱她,不时寻个名头把她咒骂一番,她那时总是低着头装听不见,因为沉默的时间长了,他们就会失去兴致,从而放过她。 最重的一次是左姑娘,也就是左秋奕的妹妹拎着鞭子进了易府,她抬头躲避,匆匆瞥到过左姑娘的容颜,虽然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腰间挂着的棕红色鞭子却做不得假,“好久不见。” 从皇宫中出来之后,程枭就派人在京城散播易丰父子被冤枉的传言,传言一出便沸沸扬扬,很快穿到了京城各处,不到半月的功夫,易家便改换了从前的恶名。 有心者听到后各处打听求证,终于发现尘封已久的真相。 左姑娘瞠目结舌地看着易鸣鸢瘦削的样子,欲语泪先流。 她后悔当初打她咒她,后悔抢走她的未婚夫婿,后悔嘲弄她嫁给老单于的命运,曾经不可一世的将门小姐杵在原地,嗫嚅着嘴唇说:“易家被冤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我是来给你送解药的。” *** 屋内 三个被临时叫来确认药效的大夫已然离开,他们仔细查验之后都说这药非但无毒,还很有可能解开病人身上的毒性,得到这个答复的程枭才放下一点,亲眼看着易鸣鸢吞服下苦涩的药丸,焦灼地等待解药起效。 漫长的时间里,他分神睨了椅子上拘谨的左姑娘一眼,若她所言有假,他一定会在顷刻间杀了她。 良久,易鸣鸢双臂渐渐恢复知觉,重新活过来的喜悦盖过所有的情绪,她激动得想要站起来试着走两步,一不小心差点跌坐在地。 “小心。” 程枭手臂一揽,她借助程枭接住她的力气,试探着站直身体,脚尖在地面上轻点,脸上绽开一个劫后余生的笑容,“我好像没事了!” 她说罢还想要蹦起来跳两下,身旁的男人却没给她这个时间,有力的怀抱箍到了不容呼吸的地步,程枭嗓音嘶哑道:“太好了……” 滔天的欢悦挤进他的大脑, 顾及着还有个外人在这里,他们抱了没多久就分开了,易鸣鸢客套地对左姑娘点点头,“见笑。” “易鸣鸢,抱歉。” 左姑娘性子风风火火,凡事从不憋在心里,她下颌绷紧,提起裙子在易鸣鸢脚边跪下,直挺挺地磕下去,坦言道:“那时我误以为是你大哥砍断我哥一臂,我不能杀去边关把他千刀万剐,只能把怒火发泄在你身上,谁知通敌叛国,伤人致残,这些都是假的。 另外,是我心仪汪朗,把你和他的婚事生生夺走,当日我还为他二话不说退亲而志得意满……我早该料到他这样的见利忘义之徒,能弃你自然也能弃了我,前日我已经与他和离断义,现在多说无益,终究是我家对不起你家,我在这里向你赔罪。” 将门虎女也有自己的血性,三下之后,她额上淌下温热的液体,“这药是我今早在我哥书房中发现的,他做事总喜欢留后手,你放心,这必定是真的解药。” 易鸣鸢心下不忍,受完她的赔罪后赶忙把人扶起来,将心比心,若是有人伤害自己的亲人,她说不定也会做出跟左姑娘同样的行径。 二人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悲哀,左姑娘先打破僵局,松开易鸣鸢的手臂说:“我祝你今后顺心遂意,与我永生不见,我走了。” 踉跄的背影在目光中渐渐缩小,易鸣鸢缓缓开口,用听不见的声音说:“也遥祝你平安。” *** 回程的路上,易鸣鸢和程枭先去了庸山关。 三个盟国并没有把打下的几个城池拱手送还,和谈时压根没提到这一项,因此在几个国主的合计之下,邈河以南距离草原最近的两道关口归属匈奴,其中之一就是庸山关。 将父兄的头颅光明正大地从城门上取下,易鸣鸢选了一块风水宝地亲手为他们立碑,母亲的骨灰也被她带回来了,三人埋葬在一起,一家人总算团圆。 做完这一切,她在程枭肩头泣不成声,似乎是想要把所有冤屈都哭个干净,她含糊不清地问着爹娘和哥哥在过去的两年中是否孤单,又指责自己不孝,没有更早地为他们鸣冤。 程枭就这样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后背,哄她说这里动物良多,不管是白天黑夜都很热闹,夸她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柔声道:“我阿妈在这里陪着他们,以后我们有空就来,好不好?” 四周鸟叫虫鸣,五座墓碑整整齐齐地立在山涧之中,程枭说得没错,秩狜山的确是一个极佳的葬身之地,她擦干眼泪,“好。” *** 几年后 头顶的游隼时不时飞下来问她讨食吃,易鸣鸢坐在马上练习吹奏新学的胡笳,她晃着腿随着乘云乱走,匈奴幅员辽阔,走到哪里都不危险。 “吁!”再往前就是刚播种下的一批麦子,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可不能踩坏了,易鸣鸢勒缰止步,翻身下马查看,土壤湿润,想必来年定能大丰收,她满意地掏出布巾擦手,转身寻了块草皮厚实的空地躺上去。 向服休单于坦言一切后,这个是非分明的君王以巡遍匈奴疆域中的所有小型部落作为惩罚,令他夫妻二人一年送回一张写满的羊皮纸,尽情地游历山河。 如今互市已开,天下安定,匈奴的将士们也很少打仗,各人自有各人的归处,小青鸾长到认字开蒙的年纪,被送来跟着她学习儒家道理。 这孩子聪慧机灵,凡事一点就通,就是跟块小牛皮糖似的粘人得紧,易鸣鸢难得躲懒一天,竟被她追到寝殿里来,程枭还为此吃了好大的醋。 易鸣鸢笑他跟个孩子计较,但之后还是特意择了日子告罪般地邀他去到更远的地方去策马游玩。 她在草地上惬意地闭着双眼,一道男声在头顶传来,语调中带着一如重逢时的温柔缱绻。 “阿鸢,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