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江湖二十年》
第1章 江湖
第1章 江湖
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
旧社会,江湖行当大多离不开八行切:金评彩挂,皮团调柳。
这是明八门,也叫小八门,分别代指八种职业:算卦、说书、戏法、把式、野药、相声、行骗和鼓曲。
别看都是吃江湖饭的老合,彼此却也分个高低。
上四门自认上得了台面。
算卦说书的,识文断字,尊一声“先生”不过分;变个戏法,老少咸宜;挂行卖把式的,都称“师”,镖师、武师、教师爷。
下四门就俗了。
皮调两门多骗子;说相声的撂地卖艺“数骚嘴”,常开“荤口儿”;唱大鼓的早先也是风月窑调,不堪细说。
八个行当,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营生。
一个人不能同时吃两家饭。
比方说相声的,单口只能说“八大棍儿”,再说别的,就是跟说书的戗行,江湖不容。
这明八门,顾名思义,能见光,街头巷尾,赶集庙会,随处可见,哪怕是调字门,也多半是小打小闹,民不举,官不究。
相比之下,暗八门的路子,可就野了。
蜂麻燕雀,横葛蓝荣。
与其说是职业,不如说是手段。
老话讲,明八门全凭说话,暗八门全凭手辣。
蜂麻燕雀,专门做局行骗。
蜂为群聚麻走单,燕子女色雀充官。
横葛蓝荣,同出一家,是关外的说法,以草木偏旁为部首,草为寇,说白了,都是贼人。
横即是“拦”,往高了说,叫绿林响马,其实就是打家劫道的,拢一帮刁民悍匪聚啸山林,在关外就成了胡子。
葛家比较杂,耍嘴皮子,能把好人忽悠瘸了,末了还能得声谢谢,要是碰见硬茬儿,得独挑大梁能平事儿。
蓝道都是职业赌徒,野路子出身可不成,得有师承,有势力,配“千门八将”,不然在牌桌上“使腥儿”,人家输红了眼,非把你剁了。
荣家都是梁上君子,敢称“老荣”的,都是大贼,也叫“高买”、“佛爷”。
当然,南春北典,各有不同。
江湖春点,虽然大体通用,但老年间通讯不发达,各行各地的叫法,难免有些差异。
非要较真,那得踩桩、打阵,按老洪门的规矩对海底眼,说秃噜了嘴,可得挨刀子,犯不上!
其实,无论山河湖广,还是关内关外,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说法,无外乎八个字:
坑蒙拐骗,巧取豪夺!
总之,暗八门不像明八门,虽然也不少见,但一定是社稷倾颓,乱世当道的时候,才最为猖獗。
但凡逢个太平世道,又有谁愿意在这些行当里混饭吃呢?
……
且说光绪二十八年,关外辽阳。
数九寒冬,风刀霜剑。
南城地界,有个孤儿,姓江,名小道。十三岁,单眼皮,狗啃的眉毛,刀削的嘴,长得干瘦。
按相书上的说法,此乃薄情寡义之人。
江小道天生是个顺毛驴,拿好话捋着他,说啥是啥。
可要是他稍有不称心,立马翻脸不认人,跟谁都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说起话来,小脖一耿,爱他妈谁谁谁!
这叫穷横!
虽然不讨喜,但要是没有这股横劲儿,他恐怕也活不到今天。
江家祖上出过一个秀才,从那以后,不论家里多穷,认字儿这件事,都没再落下,就盼着家里能出个读书人。
可穷人家哪有闲钱买笔墨?只能捡树枝儿在地上划拉。
算上错别字,江小道认识三千。
写文章他不成,但要是拿这三千字编排点损人的脏话,接茬抬杠埋汰人,他倒是相当在行。
乱世当头,人命如草芥。
江小道十岁丧父,还剩一个妈,去年也没了。
如今只剩他一个人,在这世上挨饿受罪。
平常赶上谁家有活,他还能去打个短工,讨碗饭吃,一入冬,就只能仰仗着街坊四邻接济度日,经常饿得头昏眼。
这天夜里,江小道照旧饿得前胸贴后背,横竖睡不着觉。
晌午的时候,他在南市口的说书摊上,白听了两段水浒,平生草莽气,当下就开始忿忿不平起来。
别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可自古以来,不管什么世道,总有些国贼禄鬼,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江小道不服!
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凭啥别人吃着我看着,别人坐着我站着?
乱世当有乱世的活法!
人要是饿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江小道思来想去,心生一条邪路——偷!
“反正多活一天也是受罪!富贵险中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要死,也得吃饱了上路。”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江小道把心一横,立马翻身下炕,推门出户。
屋外,浑天黑夜,月晕将风。
江小道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心里盘算着,偷谁呢?
街坊邻居不成!
找熟人下手,一旦被发现,那就是自绝后路,以后再想求人接济,恐怕都没处敲门了。
要干,就干票大的!
那辽阳城,现在虽然比不上奉天,可早些年,却是实打实的关外第一城。
唐皇御驾东征处,大金世宗自立时,就在此地。
如今要说谁家有钱,江小道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南城富户王有财的宅子。
茑悄地趁夜摸过去,沿着墙根儿,溜了一圈儿,深宅大院,果然气派!
无奈墙头太高,江小道翻不过去。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好巧不巧,却在西墙根底下的枯草窠里,发现一个狗洞,刚好够他钻进去。
“这是特意给我留的门儿啊!”
江小道心中大喜。
左瞅瞅,右看看,前街后巷,黑咕隆咚的,眼睛都快瞪出血来了,也没见半个人影。
微微侧身,听了一会儿,院内也没有任何动静。
“祖宗在上,苍天有灵!小道我真是没饭辙了,沦落至此,一怪这世道无情,二怪我爹妈命短,三……三怪这家有钱,反正别怪我!”
江小道诚心拜了拜,随后哈了两口气,暖暖手,这才俯下身子,撅起腚就往狗洞里面钻。
拨开枯草,迎面先看见一口井。
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江小道正要把住井口,继续往里爬的时候,突然感到脚脖子一紧。
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整个人就被一只大手硬生生地从狗洞里拽了出来。
江小道心里咯噔一声,心说坏了,这下被抓个正着,还不让人打死?
于是立马扭过身子,张嘴就要求饶。
可刚要开口,嘴又让人捂住了。
江小道奋力反抗,那只手却像铁钳一般,把他扣得死死的,吭叽了半天,愣是一点动静也没发出来。
恍惚间,就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并肩子,哪路佛爷?甩个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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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本章完)
第2章 佛爷
第2章 佛爷
细看来人,就这一张脸,看一眼,能记一辈子。
三四十岁的模样,眯眯眼,满脸麻子,大豁牙子,一嘴的络腮胡子,好像天生带了一个面罩。
一身箭袖黑布短褂,高帮软底鞋,走道没声。
此人是个老江湖,张嘴就是满春满点,问的是:“朋友,哪里来的贼,报个名号?”
江小道哪里懂这些江湖黑话,但看这人茑声细语的,没有要抓他的意思,心里也多半能猜出来,这人是个同行。
大豁牙子见他平静了下来,就缓缓松开了手。
江小道心里有底,自然也就不再害怕,加上刚才被半道从狗洞里拽出来,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于是抬手就是一扒拉,没给好脸。
“甩个屁!你拽我干啥?”
大豁牙子被噎得够呛,心说:“嗬!小瘪犊子,真横啊!”
有道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江小道拿出这股横劲儿,反倒让人摸不准他的底细了。
对方不报迎头,不代表不懂春点,也可能是不亮钢,不报家门。
暗八门里藏龙卧虎,越是老江湖,反而越小心。
大豁牙子咂咂嘴,真就把这口气忍了下来,继续试探着说:
“并肩子,我踩了三天盘子,这窑的确是个火点,可惜风不正,坎子多,里面全是带尖的支杆挂子,不好整!要不,你先去问个路?”
这是在说:“朋友,我在这里暗中盘查三天了,这家不是空架子,的确有钱,可里面人多眼杂,护院多,而且都是有真本事的练家子,不好下手!要不,你先去试探一下?”
江小道听不懂,只是疑惑:“问路?伱要去哪?”
这下彻底露怯了。
大豁牙子一听,敢情是个不懂行的空子!
眼珠一转,他立马换上一副笑脸。
“小老弟,要不咱俩搭个伙?”
“你还没说要问什么路呢!”
江小道警惕起来。
他虽然不懂江湖春点,但也能品出来,对方话里有话,自己被蒙在鼓里,气势上难免矮了三分,心里跟着打起了退堂鼓。
大豁牙子也不隐瞒,笑着说:“嗐!也没什么,就是几句黑话!放心,咱俩可是同行,我还能坑你吗?”
“那谁知道?”江小道往后退了两步,“算了,这狗洞还是给你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别啊!”
大豁牙子连忙上前拦住:“小老弟,贼不走空,来都来了,空俩手回去,对不起祖师爷啊!这大冷的天,不干一票,拿什么过年?家里都还等着嚼口呢!”
江小道也饿了,眼下胃里犯抽抽,直往上反酸水,踟蹰了一会儿,难免有些心动。
“你先说说,怎么个搭法。”
“很简单!”大豁牙子眯起眼,“待会儿,你帮我望风,我去摸东西,事成之后,咱俩五五分账,咋样?”
“就在这望风?”
“这边不行,咱俩得从东墙头翻进去。”
“这有现成的狗洞不钻,你要绕道翻墙?”
大豁牙子摆摆手:“小老弟,你头一天入行吧?谁家的好东西,不在东厢房里放着?从这边钻进去,咱俩得穿两回堂,太危险了。”
江小道一听有道理。
“果然!还得是前辈啊!”
大豁牙子笑了笑,又问:“咋样,干不干?”
“只是望风?”
“只是望风!”
“说正经的?”
“那必须的!让你进去偷,我还不放心呢!”
江小道摸摸肚子,寻思了一会儿,一咬牙,点点头:“行!”
“你瞅瞅,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大豁牙子竖起大拇指,一阵吹嘘。
江小道一听这话,心里美了,立马飘飘然起来。
“那是!那咱们现在就走吧?”
“老弟,请!”
二人绕过后院,没一会儿的功夫,大豁牙子就找了一个墙头。
“这地儿不错,翻过去,正到中堂!”
说着,大豁牙子便马步蹲身,双手相扣做梯,轻声说:“老弟,来,我先送你上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
江小道不禁捧,美滋滋地把辫子往脖子上一卷,摆出一副绿林好汉的架势。
他双手扒上墙头,右脚往前一踩,刚要用力,却见大豁牙子冷不防猛一蹬腿,直接把他这副小身板顺着墙头掀了过去。
“走你!”
由于力道太猛,江小道瞬间失去平衡。
只见他在墙头上打了旋儿,“哐当”一声,整个人应声摔了个四仰八叉,疼得龇牙咧嘴。
院子里顿时一阵骚动。
江小道慌忙起身,刚要骂街,却听见那大豁牙子在墙外高喊一声:
“来人啊,抓贼!”
这下,王宅彻底炸开了锅!
江湖险恶!
江小道的脑袋“嗡”的一声,心里咒骂:“操你妈的,坑我!”
伴随着一阵骚乱,看家的护院和宅子的仆役披上衣服,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锣声紧打,不消片刻,各屋就纷纷亮起了灯火。
江小道没时间犹豫,转身想跑,无奈墙头太高,虽说狗急跳墙,可他一来饿得没劲儿,二来又慌了心神,霎时间,腿软筋麻,别说翻墙,哪怕跑两步,都是连滚带爬,狼狈不堪。
看家的护院人声渐近。
“人在哪?”
“好像是后院东厢房那边的动静!”
“没听见升点?”
“没有。”
“邪了门了!”
为首一人立马吩咐道:“老三,你去东家那边守着!二强,西墙根底下有个狗洞,你去包抄!其他人亮青子,跟我来!”
此时,江小道早已丧魂失魄,只管闷头猫腰,哪儿黑就往哪儿窜。
好在慌乱之中,他还记得西墙根儿的井边有个狗洞,趁宅子里还乱着,早早地穿堂冲了过去。
幸亏江小道长得瘦,身子灵巧,加上求生心切,潜力爆发;又或许是他命不该绝,左躲右闪的,还真就找到了那口老井,立马埋头就往后头的狗洞里面钻。
他哪知道,早有人在此守株待兔!
刚一探出头,迎面就看见一张通红的大脸,正蹲在那里,恶狠狠地盯着他。
“小兔崽子,想跑?”
大红脸一把薅住江小道的辫子,高声喊道:“院里的别慌,人逮着了!”
前有猛虎,后有恶狼。
完了!
江小道浑身一冷,立马跪地哀求。
“大哥,我错了,我真错了!我真啥也没偷,求你放我一马吧!”
他刚起哭腔,别说眼泪了,就连鼻涕还没甩出来呢,猛然间,却听见“嗖——啪——噗通”!
三响连声,仿佛一袋沙包坠地。
江小道抬头一看,却见那看家的护院,竟不知为何,已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身子抽抽,嘴里哼哼。
紧接着,暗夜之中,又不知从哪丢来了一个蓝布包裹。
恰在此时,身后的院子里,又听见富户王有财心急火燎地大喊:“来人啊!快来人!”
护院的镖头一听,心叫不好,调虎离山,中计了!
听见二强在院外已经抓住了“幌子”,他便没有多想,立马说:“人财两样,东家最大,先回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如此一来,江小道竟被莫名其妙地解了围。
他短暂愣了愣神,随后就地打滚站起身,捡起地上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拔腿就跑。
跑出去没几步,江小道忽然想起一件事,竟然又鬼使神差地转了回来,冲着躺在地上的护院,照头就是一脚!
“去你妈的!狗东西!”
不为别的,宁肯冒着被抓的风险,也要把丢的面子找回来。
就这脾气!
泄过愤,江小道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遁入茫茫夜色之中。
这一路,虽然没再看见大豁牙子,但他确信,手上的包裹一定是对方的安排。
“这个老登,虽然坑我,但五五分账,说到做到,我就不跟他计较了!”
江小道边跑边美。
想来也是,如果他被抓了,肯定会把所有的经过全盘托出,大豁牙子救他,也是救自己。
可惜他年纪尚浅,不谙世事,哪里知道,就在这一晚,他真是两眼一抹黑,稀里糊涂地卷进了一场江湖纷争。
塌天大祸,更是近在眼前!
回到家,江小道茑悄地关好房门,转过身,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裹。
一不留神,却见一个圆乎乎的东西,顺着膝盖,滴溜溜滚落在地。
江小道余光扫过,不禁喉头一紧,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借着朦胧的月光,朝前一看:
果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本章完)
第3章 洋人头
第3章 洋人头
那人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儿,定在原地时,似乎还在微微摇头,正巧跟江小道来了个脸对脸。
“我……”
脏话还没骂出来,江小道的喉咙就一阵痉挛,硬生生把后半个字咽了回去,整个人吓得连退两步,一个趔趄,瘫坐在地。
说不害怕是假的!
深更半夜,一颗无主的人头,已经够让人胆战心惊了。
更离奇的是,细看那人头,二三十岁的青年,金发蓝瞳,高鼻深目,竟然还是个洋毛子!
这要让人瞅见,那还了得?
江小道岁数小,看不清这世道,可有一件事,他心里门清:
洋人可不好惹!
前年的“大师兄”如何?
去年的“忠义军”又如何?
到底不还是飞蛾扑火,只留下“滋啦”一声响,哪挡得住坚船利炮,就连宫里那娘俩,不也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毛子依旧在关外横行霸道,叮叮铛铛地修着铁路。
江小道实在想不明白,那王有财的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难道是大豁牙子干的?”
不可能!
方才,从江小道翻进王宅,再到爬出狗洞,其间不过三两分钟。
这么短的时间,大豁牙子就能潜入王宅,趁乱摸了人家的财物,身手确实厉害。
可要说他趁这功夫,还顺道杀了个毛子,那就纯属扯淡了!
大豁牙子,洋人头,还有那个莫名倒地的大红脸。
江小道试图将这些怪事连珠成串,捋出一个头绪,无奈越想越乱,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什么狗屁的江湖儿女,不仗义啊!”
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
江小道一抹脸,换上一股狠劲儿。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与其干瞪眼,不如赶紧想办法。
好在这小子不憨,脑门儿上还有几分灵光。
人头就这么放着,肯定不行。
趁夜溜出去扔了?
甩开膀子往死里扔,能扔多远?
大晚上的,抱着一个包裹满街乱窜,保不齐让什么人撞见了,只会显得更可疑。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洋人固然霸道,可那通风报信的二鬼子才最可恨,不能不防!
而且,这种东西,扔到哪儿,哪儿就招灾惹祸。
江小道能活到今天,少不了街坊邻里的帮衬,做人得讲究!
要不干脆放灶坑里烧了?
还是不行!
远近都知道他是个穷小子,这要是烧出点肉香,万一钩了哪个馋虫的腮帮子,仍然是个麻烦!
思来想去,眼下只能把这颗人头藏在家里。
江小道壮着胆子,拿起蓝布盖在人头上,刚一抱起来,忽然听见“叮铛”两声脆响。
低头一看,那人头的嘴里,竟然吐出两枚铜子儿。
“诶?洋人也讲究含口钱儿?”
江小道蹲身捡起来,心里直犯嘀咕。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东西肯定跟大豁牙子有关,心里的火气便蹭蹭地往上窜。
胸口憋了一股气,倒也不那么害怕了。
江小道抱起人头,寻摸了一圈儿,最后在炕梢上抠出两块砖头,把人头塞进去,左右看看,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通忙活下来,脑袋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儿,眼下稍有放松,整个人便立马昏睡了过去。
夜长梦多。
江小道迷迷糊糊,时睡时醒,总觉得炕梢那旮沓,有双蓝眼珠子,整夜都直勾勾地瞪着他看,旁边还蹲着一个人影,似乎是大豁牙子。
等到鸡鸣天亮,江小道翻身醒来,冷不防发现枕边多了一张字条。
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豆大的小字:
“小老弟,那瓢在你这放几天,需要用时,我自会来取!”
准是大豁牙子没跑了!
“竟然偷到我家来了?”
江小道立马从炕上跳起来。
他也真是穷怕了,发生这么大的事,第一反应,竟然是伸手去摸兜里的两个铜子儿。
万幸,硬硬的,还在!
屋子里门窗完好,没有任何撬动的痕迹。
江小道蹲上炕梢,掀开那两块砖头,朝里一看。
人头也还在!
唯一不同的是,那洋毛子的嘴里,竟然又多了一个大子儿!
显然,这是大豁牙子后放进去的。
“神了!真神了!溜门撬锁就算了,他怎么知道我把人头藏在了这里?”
江小道扳开死人嘴,拿起铜板,搁手心里掂了掂。
光绪元宝,户部当制二十文!
加上昨晚那俩小铜子儿,一共四十文,不多,但也够他一天的嚼口了。
“什么人性!说好的五五分账,就给我这俩钱儿,外加一个人头?”
骂归骂,江小道其实打心眼里羡慕大豁牙子。
这一身能耐,要是给了他,哪还用得着忍饥挨饿?
正想着,肚子就“咕噜噜”叫了起来。
江小道立马揣上钱,翻身下炕,直奔南城早市口,也不管什么豆浆豆脑,包子油条,撒开欢来可劲儿地吃!
偏财不经辛苦,起来不心疼,来得快,去的更快!
狂吃一通,兜里的钱眼瞅着就要见底。
江小道还不尽兴,又喊了一声:“老板!再来碗豆脑,多放卤子!”
“小伙儿,口淡点,别齁着!”
江小道拍拍肚子:“嘴里没味儿,活着没劲,齁不着!”
吃着吃着,街上的行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早市口、茶馆和酒楼,向来是消息最活泛的地方,不管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保准都是从这些地方传开的。
不过,总有些爱胡编乱造的人,八字没一撇的消息,也能说的有鼻子有眼,很多事也就越传越邪乎,最后成了俗世奇闻。
人多嘴杂,是真是假,全靠自行分辨。
不用说,今天早上,老少爷们儿三五成群,一碰面,张嘴聊的准是昨天夜里王宅失窃的事。
“听说了吧?昨儿晚上,王有财他家招贼了。”
“刚才还听狗剩念叨呢,说是来了七八个飞贼。”
“这么多?”
“听他胡咧咧!告诉你们,就来了一个,是个大贼!”
“那必须的,要不然,能把长风镖局的人给撂倒么。”
“这回啊,长风镖局真是有多大脸,现多大眼了。”
“嗐!我早就说了,他家早晚招贼。王有财,枉有财嘛!”
江小道憋着笑在一旁偷听,心里竟然有些窃喜,仿佛自己也成了江湖上的一号人物。
不过,他其实更想听到有关洋毛子的消息,可惜大家的话题始终离不开王有财。
“话说回来,那王老财主,到底丢了啥呀?”
“我听说丢了五百两银票。”
“准吗?我怎么听说是一千两?”
这时,人群中有个矮子,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
“哥几个小点声,我跟你们说,那王有财啊,其实啥都没丢!”
“胡扯!啥都没丢,贼去他家干啥,听窗啊?那老头儿都六十多岁了!”
“别急啊!我听说,只是听说啊,老王家没丢东西,但是——死了一个人!”
(本章完)
第4章 投石问路
第4章 投石问路
仁结八方宾客,义聚四海英雄。
长风镖局,议事厅内。
大掌柜何力山端坐堂前,阴沉着脸。
他今年四十多岁,浓眉大眼,身厚肩宽,后脑的大辫子又粗又长,黑得油光锃亮,两只手往膝盖上一搭,势同虎踞,不怒自威。
几个年轻的镖师站在对面,臊着脸,战战兢兢地垂手而立。
沉吟了一声,何力山问:“那俩佛爷,真就没升点儿?”
“没有。”
回话的人,名叫李群,是这一队的镖头。王宅出事,他要负头等责任。
“嘶!这是铁了心要破盘儿,砸我长风镖局的场子啊!”
何力山拧起眉毛,绞尽脑汁地回想,这几年跟谁结过梁子。
所谓“升点”,就是投石问路。
常言道,江湖儿女是一家。
不管是名家正派,还是邪门歪道,往上倒十八辈,都是师出同门。
因此,溜门撬锁的佛爷,碰见一户深宅大院,想要借地发财,按规矩,得捡个石子儿,往院子里一扔,这叫问路。
石子儿落地,“啪嗒”一声响。
宅子里要是有看家的护院,得出来答话,说:“并肩子,不用吹风,窑里有挂,你借个光,咱们浑天不见青天见,有难处你说话,没难处咱交个朋友。”
一问一答,对上了,道上的佛爷多半都会离开。
要是里面没动静,那就是天门大开,任君发财。
毕竟,都是祖师爷赏饭,天南海北,五湖四海,去哪不能吃一口?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真没钱了,好说好商量,看家的护院没准会主动帮扶一把。
都在道上混,谁没个点背犯冲的时候?
所以说,人在江湖,互相方便。
可昨天夜里那俩佛爷,坏了这份规矩,说是偷王宅,其实明摆着就是打长风镖局的脸。
何力山乜了一眼李群身边的大红脸:“二强,你咋回事?”
二强打了个激灵,忙说:“师父,本来我已经逮着那小子了,可不知道咋回事,突然觉得后脖颈子一麻,然后就晕倒了,刚要缓过来,又让那小子踹了一脚。”
应该是暗器。
何力山心道,会使暗青子,那大概不是个空子。
“能记住那人长什么样吗?”
二强犹豫了一下:“看不太清,但是个半大小子,十三四岁,大概这么高。”
“是个小孩儿?”何力山竖起眉毛,冷哼一声,“废物!”
李群连忙站出来:“师父,二强他们没经验,昨晚的事,都赖我!”
“不赖伱,难道赖我?”何力山站起身,“早就跟你们说了,最近城里人杂,都精神点,一天天的,净给我丢脸!”
李群没话讲,蔫儿了。
长风镖局在辽阳,蔓儿响,把式硬,远近的佛爷、胡子见了,都要让三分薄面,久而久之,这些年轻的后辈,难免有所懈怠。
李群是有真功夫的,但到底没“上道儿”押过镖,算不上老江湖。
这也不怪他。
乱世当道,各地的胡子越来越多,对镖局而言,本应是生意兴旺的时候。
可自打洋人带来了火车、轮船、枪炮,镖行的生意就越来越难做了,很多年轻的镖师身手不错,却没机会“上道儿”押镖,只能接看家护院的活儿。
再过几年,很难想象镖行的生意会变成什么样。
“东家丢了多少东西?”何力山问。
“其实也没什么,就丢了两个翡翠扳指。”
“什么混账话!你们是支杆挂子,干的就是看家护院的活!别说东家丢了两个扳指,就是丢了个夜壶,打的也是咱们的脸!”
骂完,何力山迈步就往外走。
众人忙问:“师父,你要去哪?”
“去找张九爷,盘道盘道。”
“我们跟你一起去!”
“又不是打群架,你们跟着干啥?还嫌我不够丢人?”
何力山风风火火地走出几步,忽然又站住脚,转身叮嘱道:“这事儿别让老爷子知道了!”
李群面露难色:“师父,这咋瞒啊,城里都传开了。”
“别问我,自己想招去!”
……
张九爷吃的是荣家饭。
按说,关外很少称呼谁是某某爷,胡乱瞎叫,弄不好,反而容易让人家误以为是在埋汰人。
张九爷这名号叫得开,是因为他本名叫张久业,传着传着,说秃噜了嘴,就变成了张九爷。
他自己对此很受用,大家也就都乐意跟着捧他。
张九爷三十多岁,秃眉毛,一双枣核似的小眼睛,十根手指,又细又长,到哪儿都笑呵呵的,谁也不得罪。
据说他看人先看鞋,由下往上,就这么瞅一眼,就知道人家的钱包放在哪个兜里,一走一过,顺手牵羊,神不知鬼不觉,道上的人无不佩服。
不过,这人有个怪病:掉毛。
别人掉毛,是掉头发,他倒好,浑身上下的毛都掉。
偏偏他又爱留胡子,从二十岁开始,留了十几年,至今仍然稀巴楞登,不够一捻的。
要是赶上哪天风大,出门一不留神,还得被大风刮走个三五根,他回到家里必定长吁短叹,甚至偷偷抹眼泪。
张九爷从没干过劫富济贫的事儿,但对待同行,他向来仗义疏财,从不含糊。
为人也诙谐幽默,没啥架子,只要不拿他的胡子开玩笑,啥都好说。
正因如此,别看他这副模样,却是整个辽阳城吃荣家饭的瓢把子。
全城的大贼小贼,不管偷了什么东西,都得先搁他这放着,缓几天,等风声过了,才能吐扣销赃,九爷按例抽个两三成才算拉倒。
如果风声太紧,或是失主的势力太大,张九爷权衡两天,没准还会派人把东西偷摸送回去。
要是外地来的佛爷,到了辽阳,也得拜九爷的码。
他点头答应了,才能做生意赚米,他要是不答应,就算来的是条龙,也得老老实实盘着。
他发话,比捕快都管用。
当然,如果外来的佛爷手头紧,九爷又不让他做生意,那么,作为本地的瓢把子,对方的衣食住行,过路盘缠,都得由他包圆。
这也是规矩!
张九爷因为职业原因,特爱凑热闹,每天下午,肯定在十字路口那块待着,不是在茶馆,就是在饭馆。
今天不一样,张九爷很早就到了茶馆,挨门口坐着,时不时地抻着脖子往外瞅,一看长风镖局的大掌柜何力山来了,立马起身相迎。
“哎,山哥,我就猜你会来找我,等你老半天了。”
何力山冲他抱拳:“九爷,合吾!”
“合吾合吾!”
何力山扭头打了个招呼:“唐掌柜,开个雅间,我们哥俩唠会嗑。”
“好嘞!何师傅,请上楼!”
张九爷跟何力山互让了两回,最后并着肩膀,直接上了二楼雅间。
两人落座,等跑堂的端上茶水,退出去后,不等何力山开口,张九爷便先声夺人。
“山哥,老弟先把话在这放着,昨儿浑天的事,兄弟我真是两眼一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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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5章 张九爷
第5章 张九爷
听见张九爷这么说,何力山连忙摆了摆手。
“九爷,咱哥俩十几年的交情,我怎么可能怀疑你呢!你说这话,那是埋汰我!”
“我可没那意思!”张九爷说,“山哥,你保的窑,让人掏了,我是替伱着急。今天一早,我就把手底下的人问了个遍,可是大伙儿都说不知道。”
张九爷自从做了荣家瓢把子,已经很多年没再亲自做生意了。
他手底下的人虽然不少,但跟长风镖局同在一处,十几年来都相安无事,何力山当然不会怀疑他。
“老人儿都懂规矩,起码知道升点儿问路。九爷,说实话,我怀疑是个半开眼的。”
“嘶!升点都不懂?这也太愣了!”
张九爷的反应跟何力山一样,十分诧异。
所谓半开眼,就是指那些对江湖规矩半懂不懂的青瓜蛋子。
何力山呷了一口茶,借势问道:“九爷,你的人,最近没收什么徒弟吧?”
天底下的江湖行当,从来都是徒弟登门拜师父,唯独吃荣家饭的反着来,他们是师父下地找徒弟。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贼。
哪个佛爷能把“小偷”这俩字儿写脸上?
想要拜师,连谁是佛爷都不知道,怎么拜?
退一步说,要是徒弟都能看出谁是佛爷,那师父还有什么底气教人家?干脆回家种地得了。
而且,荣家行当,传道受业,相当于暴露身份,师父必须得十分信任徒弟才行。
所以,佛爷收徒,多半是找那些没爹没娘的孤儿,底子清,才能放心。
张九爷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捻着稀疏的胡须,想了一会儿。
“要说收徒嘛,最近的确有俩小孩儿刚入行,可都太小,毛还没长齐呢,哪能放倒你们镖局的人啊!”
何力山闻言,嘴角一阵抽搐。
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九爷,那就麻烦你帮忙传个话,问问,免得日后再有什么误会。”
“行!我回头就去给你问问,要是猴崽子们不老实,直接剁了他们的手,给山哥你赔罪!”
静了一会儿,何力山又问:“九爷,最近城里人太杂,你说,会不会是外地的佛爷干的?”
城里的百姓都知道,年关过后,辽阳将有一场庙会。
附近跑江湖的老合们,也指望借机大赚一笔,这些人本来就四海为家,在哪过年都一样,于是便早早来此准备。
一时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保不齐就是其中的哪一个,生出了这场祸端。
“嗯,我也听说这几天,咱们辽阳来了几个大蔓儿。”
张九爷回了一句废话。
何力山不甘心,又问:“九爷,你的消息比我灵,要不,你点我一步?”
“别别别!”张九爷连忙推脱,“叫不准的事儿,我可不敢乱说。”
何力山无奈地点点头。
人家话已至此,再追问下去,就显得不知分寸了。
沉默……
过了半晌,张九爷偷瞄了一眼何力山,拿起茶碗儿,喝下一口,抿了抿茶叶末子,忽然叹声道:
“山哥,这世道不太平啊!”
“嗯?怎么讲?”
“我听南边跑腿的老合说,小东洋和毛子天天骂街,没准哪天就得打起来,机灵的,都开始往北边儿和关内跑了。”
何力山若有所思,琢磨了片刻,眼前一亮,连忙起身抱拳。
“九爷,家里事多,我得先走一步了,你多担待。”
张九爷放下茶碗儿,也站起身:“那行,你忙你的,有事儿你说话!”
“对了,九爷,我那东家丢了两个翡翠扳指,这两天,还得麻烦你给留意一下。”
“放心!山哥,不管是谁,只要他敢在辽阳吐扣,就别想瞒我,没我的话,城里的黑市也没人敢收。有什么消息,我立马告诉你!”
“那就辛苦了!”
“客气客气。”
何力山转身下楼,结了茶钱。
堂堂一个镖局大掌柜,之所以对张九爷如此客气,无非是图个心安。
毕竟,不论是看家护院,还是押镖运货,把式再硬的镖师,也深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的道理。
得罪了佛爷,除非把他插了,否则这辈子别想再睡一个安稳觉。
对镖行而言,他们自己倒在其次,毕竟有功夫傍身,最怕的是东家的财物被人盯上,稍有疏忽,镖局的名声就臭了。
因此,镖师虽然有真功夫,但在江湖上,却往往是最客气的一伙人。
出了茶馆,何力山没走多远,就迎面撞见了李群。
“跑这来干啥?不是叫你在家待着么!”
李群一副苦瓜脸:“师父,老爷子知道昨晚的事了,让我来找你回去。”
何力山瞪大了眼睛:“不是让你别说么!”
“师父,全城都传这事儿,真瞒不住啊!老爷子那性格,你还不知道么。”
“不说这个了,你先去给我办个事。”
李群赶忙凑过去:“师父,你说。”
“你去周围打听一圈,问问最近城里哪些大蔓儿是从北边过来的,别声张,问出了名头,记下来,回去告诉我。”
李群不敢多问,立马领命走远。
何力山看了看身后的茶馆,不由冷哼一声。
张九爷果然是出了名的人精,处事圆滑,绝对谁都不得罪。
方才,他在茶馆里聊着聊着,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这世道不太平”。
接下来再说的话,何力山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张九爷说南边传闻鬼子和毛子要打仗,这话其实是个幌子,真正的意思是:南边来的江湖老合,都是事出有因,但北边的老合,为何而来,就不得而知了。
若是何力山刚才一晃神,没仔细琢磨,张九爷也问心无愧,反正话已经给到了,听不懂,不能怪人家。
同时,要是掏窑的佛爷闻讯前来质问张九爷,他也能挺直腰板,理直气壮地说,不关他的事。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这叫滴水不漏。
不过,有一点,何力山忽略了。
张九爷到底还是辽阳城吃荣家饭的瓢把子!
无论哪里的佛爷,只要来到这个地界,想要开张赚米,必须要拜张九爷的码。
那个佛爷不升点,直接偷了王有财的家,已经得罪了长风镖局,在这个档口,无论他有多大的能耐,也不会同时再去得罪本地的荣家大蔓儿!
何力山走后,张九爷在茶馆二楼哼着小曲儿,来到窗前,从袖口里摸出一枚扳指,对着日头,左瞅瞅,右看看,一边把玩,一边感慨。
“不错,可惜不能上手。唉!这扳指不上手,就不能再叫扳指了;镖师不上道,那还能叫镖师吗?”
(本章完)
第6章 镖行
第6章 镖行
长风镖局前任大掌柜何新培正在后院练枪。
老爷子快七十了,须发皆白,可身子骨依旧硬朗。
他从小练的是形意拳,自然会使大枪,如今动作虽然有些迟缓,但一招一式,仍然刚劲霸道。
何新培祖籍河北,早年间闯关东来到此地,就是凭这一手形意大枪,在辽阳响了蔓儿,站住了脚跟,开创长风镖局。
几十年来,他押的镖,没出过事;他护的院,没进过贼。
到了这个岁数,本以为此生圆满,没想到行百里者半九十,就在昨晚,名声臭了。
无奈!
何力山静悄悄地走进来,远远地看着,不敢打断。
枪尖在空中点、刺、挑、劈,大开大合,招招破空有声。
有道是,保命的枪,舍命的刀!
大概是心情不快,老爷子何新培今天练枪,似乎比以往更加专注进攻,力道也更加强劲,防守的态势却少了几分。
何力山赶忙凑上前:“爹,你这身手,不输当年啊。”
“屁!”何新培一把扔掉大枪,向屋子里走去,“不灵啦,拿这玩意儿押镖,打不过火枪!”
何力山愣住,想不出要如何接话,只好闷头跟着回到屋内。
何新培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叹息感慨。
“世道变了!今年,咱们一共就押了三趟镖。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第一个没饭辙的,竟然是咱们镖行!”
“爹,也不一定,把式在身,不愁没饭吃,咱们还能干别的嘛!”
何新培反问:“还能干什么?看家护院?”
“呃……”何力山尴尬道,“昨晚的事,已经在查了。”
“东家没报官?”
“东家说看在您的面子上,给我们几天时间,如果能追回那两个扳指,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他就不追究了。不过……”
“不过,王有财也不会再雇咱们给他看家护院了,对不?”
何力山无奈地点点头。
真实的情况不止如此,长风镖局所有的主顾,都不打算再雇他们了,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已然表达出了这个意思。
他本以为老爷子会大发雷霆,可没想到,何新培的反应却出奇的平淡,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就算继续让咱们看家护院,也没用了。”
“爹,这话怎么说的?”
何新培的眼神有些黯淡。
“周围的几家地主,都开始盖土楼,海城那边的胡子,哪个山头没几杆火枪?听说,再往北边儿,有几个胡子,都有山炮了。咱们这些把式,还能有多大用处?”
老爷子虽然已经退隐,但毕竟是老江湖,耳聪目明,脑子活泛,有时候甚至比后生小辈看得还远。
何力山无话。
老爷子的话,正是当下镖师面临的窘境。
过去,拜师学艺,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才能出师独闯江湖。
可眼下,洋枪洋炮在手,练个三五天,就敢抢镖越货。
镖行的生意还能活几年,何力山心里也没底。
沉默了片刻,何新培终于进入了正题:“王宅的事儿,查的怎么样了?”
何力山不敢隐瞒,立马将张九爷的话,转述了一遍。
“北边的人?”何新培忽然想起了什么,“力山,我记得,今年夏天的时候,你好像押了一趟去新民的镖。”
“是有这么回事。”
“当时,路上好像出了点情况?”
何力山点点头。
当时,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伙人,不像是胡子,对方虽然没打算抢镖,但要求交买路钱。
长风镖局仗着人多把式硬,跟那伙人过了几手,后来才知道对方是奉天大蔓儿周云甫的外甥。
何力山自然不敢怠慢,立马亲自到奉天拜码请罪。
周云甫十分和气,甚至当着他的面,教训自己的外甥不懂规矩,希望长风镖局能多多担待。
何新培听后,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那就是他了。”
“不至于吧,周云甫那么大的蔓儿,两边的人也没受什么大伤,都是老江湖,因为这点事,就要跟咱们撕破脸?况且,这都过去半年多了。”
何新培仍然十分笃定:“你辈分小,没跟他打过交道,老周这人,表面上和气,其实向来睚眦必报。伱们这些小辈,哪知道他那些手段。”
“要真是那样,我再去找他一次?”
“上次就是你去赔罪,有用吗?”
何力山皱起眉头:“不然还要咋样?非得青对青?”
“还没明白吗?你辈分不够,得我去说话。”
正在此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探消息的李群回来了。
“师父,我想跟你说点事。”
何新培当即喝道:“别藏着掖着了,就在这说!”
李群犹豫地看了一眼何力山,见师父点头默许,方才开口道:“打听到了一个人,奉天来的,好像叫江城海,三五天前,刚到辽阳。”
闻听此言,何氏父子顿时双目圆睁。
江城海,绿林报号“海老鸮”。
从过戎,当过匪,海交天下,下手极黑。
后来出山进城,在奉天拜了周云甫,成了老爷子的头马,专门负责干“脏活”。
“鸮”是猫头鹰,在民间有猫头鹰报丧的说法,从名号上,就能看出此人的手段。
据说他原本有四个结拜兄弟,这几年,又新添了两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底细。
毕竟,藏在暗处,才更适合当“里子”。
对长风镖局而言,“海老鸮”这三个字,就是一种信号。
何新培立马站起身,冲李群说:“找到江城海,明天把他请过来。”
“请过来?”李群有些意外。
“对,请过来!”
说完,何新培又转过头:“力山,你去钱庄取点钱,准备点礼,别太寒碜了。”
“知道了。”
何力山领命,立马转身走出后院。
李群冲老爷子行个礼,连忙转身追了过去:“师父,这江城海,到底什么来路啊?”
“瞎打听什么,知道是个硬茬儿就行了。”
“师父,我的意思是,咱要不要把外面的几个镖头请回来,镇镇场子?”
何力山停下脚步,思忖道:“嗯,先去吧北城的胡镖头叫回来,其他人也让他们赶着往回来。”
(本章完)
第7章 暗青子
第7章 暗青子
江小道又没饭辙了。
昨儿一天,他就把那四十文了个精光。
不是他不知节省,而是本来就没多少钱,而且他又饿得太久,一开吃就搂不住。
本以为,大豁牙子会再给他送钱,可今早从炕梢里拿出洋人头,扳开嘴一看:
一个大子儿都没有!
反倒是那人头藏在炕梢底下,烟熏火燎的,有些发黑,不但不吓人了,反而还有几分滑稽。
江小道气愤地冲那人头扇了一耳光,这才将其重新放回去。
昨天早市口传闻王有财家里出了人命,可一整天下来,既没看见官府追查,也没看到洋毛子那边有什么动静。
江小道难免有些困惑。
大豁牙子无影无踪,倒也是好事,这样一来,别人多半也不会把王宅失窃的事,怀疑到他这个孤儿身上。
可下顿饭的着落,至今仍然是个问题。
“要是能再像昨天一样,连吃两碗豆脑就好了。”
江小道叹息一声。
老话讲,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刚过晌午,肚子一叫,江小道的贼瘾就犯了,翻来覆去,只觉得心痒难耐。
按说他这身手,上次在王宅没被逮住,那是老天爷蒙了眼,放他一马,怎么还敢动歪心思呢?
这话还得说回他的身世。
自打没了爹娘,江小道活得那叫一个没着没落,吃饭、睡觉、挨饿,三件事就成了他的全部生活。
横竖都是老哥一个在那干靠,时间久了,心里就发空,没个奔头儿,非得拿什么东西刺激一下,才能觉出活着的滋味。
别不信,这就是人性!
不过,王宅那晚,江小道也明白了,自己这身手,翻墙越窗的飞贼恐怕是当不成了,但小偷小摸,也许还能应付。
辽阳城的集市上,有不少江湖卖艺的,一围一圈人,摩肩擦踵,趁乱摸个包,他觉得自己能行。
所以说,人饿久了,容易产生幻觉!
江小道走到十字路口,环顾四周,看见一家茶馆外面,正好有个说书摊。
先生正讲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桥段,摊位前,自然聚了不少人。
远远地看过去,见人群中,有个身穿鹿皮夹袄的阔主。
这位看上去五十来岁,五短身材,臂膀结实精悍,辫子有些白,正杵在那里,傻呵呵地笼着袖子卖呆儿。
黑绸缎的腰带上,挂着一个深青色的钱袋子。
看那神情,显然已经听入了迷。
江小道一步一步往里面挪蹭,蹑手蹑脚地朝那大爷靠过去,一边踮着脚佯装听书;一边茑悄地去摸那钱袋子。
也不知道是这小子天赋太高,还是被偷的大爷属实是个傻狍子,没一会儿的功夫,江小道还真就得手了!
钱袋落入掌心,沉甸甸的。
江小道的心立马狂跳起来,根本不敢左顾右盼,只是胡乱地将钱袋塞进怀里,扭头就走。
刚走到十字路口,斜刺里突然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此人面容俊朗,却天生一副懒相,眼角往下耷拉着,双目黯淡无光,看上去就像没睡醒一样。
他不声不响地走到江小道身前,懒洋洋地伸出手。
“拿来。”
“啊?”江小道磕磕巴巴地问,“拿……拿啥?”
“装!”对方打了个哈欠,“别给脸不要脸啊!痛快拿出来!”
江小道咽了一口唾沫:“咋?你认识他?”
“管着么你!赶紧的,拿来,别磨叽!”
江小道心里郁闷,心说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想去王宅偷东西被人坑了,上街摸包也能被人半路截胡?
他自己觉得这是点背碰巧走霉运,其实眼前的青年,早已在暗中盯他老半天了。
江小道颓丧着脸,正在纠结要不要把到手的钱袋交出去时,身后的人群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众人闻声看去,却见几个练家子,穿得一身干净利落,正朝这边走来。
为首之人,正是长风镖局的李群。
几个镖师拨开人群,说书的先生先不乐意了。
“哥几个,武生意在北市口啊,你们这是几个意思,砸我的买卖?”
长风镖局虽然人多,李群却很客气。
“严先生,对不住了,事出有因,伱今天有什么损失,我们镖局包赔。”
说罢,李群转身,竟然朝着穿鹿皮夹袄的大爷这边走过来,双手抱拳。
“请问,您是江城海,江前辈吗?”
众人齐刷刷地看过去,却见那大爷仍然笼着袖子,乐呵呵地点点头,颇有几分傻气。
“对对,我是江城海。”
李群上下打量一眼,见对方唯唯诺诺的样子,无论怎么看,都像一个种地的大老赶,心里实在想不通,师父师爷为什么对他如此看重。
“晚辈李群,长风镖局何新培想请前辈过去一趟。”
话音刚落,茶馆里应声走出一个只有半边脸的光头。
只见他两步站到江城海身旁,冲李群等人厉声喝道:“你们几个,想要干啥?”
“不干啥,我师父师爷只是想请你们去咱们那坐坐。”
众人窃窃私语,看热闹不嫌事大。
与此同时,十字街口的各家小摊上,另有四五个人,见到李群这架势,也纷纷站了起来。
只不过他们离得太远,看起来,似乎只是在看热闹。
江小道跟着朝那边看过去,猛然发现李群身边站着一个大红脸,越看越眼熟。
这不就是前天夜里,在狗洞堵他的那个看家的护院么!
他越想越害怕,抬头一看身前的青年,发现对方也在踮脚张望,于是瞅准时机,撒腿就跑。
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海老鸮”江城海的七弟——宫保南。
一时大意,让江小道跑出十几米,他也顾不上眼前的热闹,连忙迈步去追。
南市口上人群拥挤,江小道仗着身子瘦小,像条泥鳅一样四处乱窜,来到岔路口,立马侧身拐进一条狭长的小巷。
宫保南一路紧追,虽然没被落下,但也一直没机会近身。
眼见着那小子越跑越远,他突然停下脚步,不追了,转而从地上捡起一块麻将大小的石头,在掌心掂了两下。
紧接着,就见他手腕一甩,那小石头就如同鸟铳打出去的铅丸一般,笔直地飞射出去。
“嗖——啪!”
“哎哟!”
一击命中右腿膝盖窝!
江小道顿时腿肚子转筋,整个人朝前趔趄了两步,“噗通”一声,扑倒在地。
宫保南这才慢悠悠地走过去,蹲下身子,摆出一副厌倦的表情。
“就你这两下子,还学人家偷东西?赶紧找个正事儿干吧,别哪天被人给打死了!”
江小道是什么人?
顺毛驴,不能激!
“你少在这狗眼看人低!你知道前天夜里是谁闯进的王宅,长风镖局十几个人都抓不住吗?”
“不会是你吧?”
“就是我!”
“那确实是有几分功夫。”
江小道立马挺起脖子:“那是!”
宫保南咧咧嘴:“那你知道前天晚上是谁把那个大红脸放倒的吗?”
(本章完)
第8章 宫保南
第8章 宫保南
江小道愣了一下,脑子里下意识的蹦出一个词儿:易容术!
“你……你该不会是那个大豁牙子吧?”
宫保南皱了皱眉,龇开嘴:“认错人了,你才大豁牙子呢!”
“不可能!”江小道信誓旦旦,“要不然,伱怎么知道前天晚上的事?”
“懒得跟你废话。”宫保南径直伸出手,“钱袋拿来。”
江小道当然不愿意就这么被稀里糊涂地搪塞过去,就算对方不是大豁牙子,也必定与其有所关联。
“我要是把钱袋给你,你能不能告诉我大豁牙子在哪?他还欠我钱呢!”
“你觉得你有资格谈条件吗?”
“那我不给!”
“啪!”
宫保南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巴掌。
江小道顿时被扇得身子一歪,头晕目眩,口鼻流血。
“拿来。”
江小道仍然死死地把钱袋攥在手心,放到胸前护住。
“你不说,我就不给!”
“啪!”
又是一巴掌,江小道只觉得腮帮子发麻,脑袋嗡嗡作响,连后槽牙都跟着微微松动。
“拿来。”
“操你妈!”
“嘿!”宫保南又好气又好笑,“你小子真是要钱不要命啊?”
江小道咬紧牙关,狠狠地说:“这是我应得的!我给你放风,咱俩说好了五五分账,你就给我四十文,你是人吗?”
“还在这说胡话是吧?好!”宫保南举起胳膊,“我一嘴巴子扇死你,看你还横不横?”
江小道原本已经快要昏死过去了,一听这话,立时瞪起眼睛,朝地上啐了一口血。
“一巴掌扇不死我,你就是我操出来的!”
“小崽子,真没吃过亏是吧!”
宫保南抬手就要打。
正在这时,巷子口突然有人一路小跑,一边冲这边赶过来,一边大喊:“老七!”
这人看上去跟宫保南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多岁,只是他身材略显矮小,眉骨突出,下巴较短,跑起路来,一颠一颠的。
“关伟?”
“叫六哥!”
“儿子!”
关伟不想跟他扯皮,低头看了一眼江小道,见他满嘴血污,腮帮子肿得高高的,眼角带着泪,不由得啧啧两声。
“老七,这么大的小屁孩,你还真下死手啊?”
宫保南冷哼一声:“这崽子嘴太臭,脾气又死倔,不打不长记性,现在让他吃点亏,总比以后吃亏强。”
“歪理!”关伟不理他,转而在江小道身前蹲下来:“喂,小老弟,没事儿吧?”
江小道嗤笑一声:“儿子打爹,我早晚还回来。”
宫保南一听,立马火了,抬手道:“小崽子,我还不信打不服你!”
然而,还没来得及下手,却见江小道脑袋一耷拉,已然昏死过去了。
关伟见了,立马责备道:“老七,你下手是真他妈黑!大哥留着他还有用呢!这回好了,咋整?”
“这不还没死么!”
“别穷对付了,这附近人多眼杂,赶紧想点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给他送家里去呗。”
“哦,大白天的,街坊四邻全都认识他,你给他送家里去?”关伟揶揄道,“用不用我再给你敲锣开道,弄得再热闹点?”
宫保南挠挠头:“要不先送到我们那?”
关伟无奈道:“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有没有麻袋?”
“你去米铺买一个吧。”
“我去?”
“行行行,我去。”
宫保南懒散地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拿江小道手上的钱袋子。
没想到,这小子人虽然昏过去了,可那双手却仍然死死地攥着钱袋,宫保南掰了半天,愣是没掰动。
关伟抬手一扒拉:“你俩真是一路人!你就非得跟这小子较劲?赶紧去啊!”
宫保南这才悻悻地松开手,转身离开巷子。
没一会儿的功夫,两个人便把江小道塞进了麻袋里,扛在肩上,调头朝西城那边走去。
一路上,抬杠拌嘴,已然成了二人之间的工作常态。
行至半路,宫保南忽然问:“对了,大哥怎么样了?”
关伟满不在乎地说:“跟长风镖局的人回去了呗。”
“那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呢?”
“你他妈就不管我叫哥,是吧?”关伟骂了一句,“二哥跟大哥一起去了镖局,三四五哥没露面,偷着跟过去的,估计是怕出什么意外吧。”
“那咱俩就不用去了吧?”
“不用。”
“挺好!挺好!”宫保南立马眉开眼笑。
关伟掂了掂肩上的麻袋:“哎,你说,这小子跟咱们还真是有点缘分啊!满大街这么多人,他不偷别人,专门就去偷大哥,奇了怪了!”
宫保南撇撇嘴:“什么狗屁缘分,这小子就那性格!”
“什么性格?”
“总想着一口吃个胖子,天生的赌棍!”
“怎么讲?”
“别人入行,都是先偷小的练手,等手艺练成了,再去偷大的。可你看这小子,不入行的孔子,第一天偷,就去南城最富的王有才家里!刚才在十字路口,满大街就数大哥穿得阔,这小子当然找他下手!”
关伟寻思了片刻,咂咂嘴:“你别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宫保南看看麻袋:“没准以后会是个人物。”
关伟不以为然:“这世道,先活到那时候再说吧!”
“话说回来,大哥也真是的,都是老江湖了,竟然被这么个生瓜蛋子掏了包。”
“术业有专攻嘛!大哥以前是胡子,大开大合,跟咱们干的不是一个买卖。而且,他那人,一听说书就入迷,什么水浒、隋唐、三侠五义的,听八百遍了,还不腻歪!”
宫保南笑了笑:“有时候有点像小孩儿。”
“好,回头我告诉大哥。”
两人边走边聊。
日过中天的时候,便来到了西城的一处宅院。
西城较为落魄,四周没什么闹市,连买卖也没几样,由此为界,再往西,已然是一大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耕地了。
刚一进门,就见一对长相憨厚,农民打扮的老夫妇迎了出来。
“老六老七,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嚯!这是带的什么东西?”
“捡来一头驴!”
宫保南调侃一声,跟夫妇俩打了个招呼,便急匆匆地回屋睡觉去了。
关伟只好跟老两口解释:“没啥,是个小孩儿。”
老妇人一听,立马眯起眼睛,笑呵呵地问:“嗬,这是绑了谁家的秧子啊,得值不少钱吧?”
关伟摆摆手:“赵大娘,都跟你说了,我大哥这趟过来,是替别人办事,不做买卖。”
“哦,那这……先放猪圈里?”
关伟没敢擅作主张,只是说:“先拿根绳子绑起来放仓库吧。”
(本章完)
第9章 胡镖头
第9章 胡镖头
李群快步走进中院厅堂。
“师父师爷,人带回来了,现在门房等着呢。”
何力山不敢怠慢,跟老爷子知会一声,便立马起身理了理衣衫,亲自到门房去请。
“海老鸮”的名号,他虽然早有耳闻,但却从未见过本尊,今天一碰面,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江城海除了穿得阔绰以外,其行为举止,模样相貌,还真就像个种地的大老赶。
反倒是他身边那个环眼光头,看上去更有几分绿林悍匪的气势。
此人本名李天威,小时候进山玩儿,被熊瞎子舔了一口,因此破相,只剩下半边脸。
据说后来被高人指点,说他名字里面“天”字太大,背不动;“天威至上”,充盈溢满,难以更进一步,因此改“天”为“添”。
李添威跟江城海的时间最久,早年拜把子进山当了响马,实打实过命的交情。
后来山头跟一个姓张的保安队交火,损失惨重,他这才跟着江城海去奉天拜了周云甫。
何力山将二人带到中院厅堂,老爷子何新培立马起身,抱拳相迎。
“海兄弟,合吾!”
江城海照旧笼着袖管,笑呵呵地说:“合吾!”
何新培侧过身:“多年不见,快请屋里坐。”
这两个人,一个是退隐的镖师,一个是曾经的胡子。
职业原因,早年间自然也曾有过几次照面,交情不深,但也勉强混了个脸熟。
二人一落座,照例一通寒暄,何力山和李添威则是分列左右,互不言语。
何新培把客套话都说尽了,就是不提王宅失窃的事,转而若无其事地谈起去年押镖时的误会。
“我这一身老胳膊老腿的,不禁折腾,柜上的事,我平常也不插手,前不久才听说这场误会,正准备开春以后,亲自去奉天找老周大哥赔罪呢。”
江城海一听,眼睛顿时瞪得溜圆:“还有这事儿?我不知道啊!”
何新培嘴角一颤,问:“这么说,老周大哥没当回事?”
江城海嘿嘿一笑:“不太清楚。”
何新培有些坐不住,又问:“海兄弟,那你这趟过来,干的是什么买卖?”
江城海又笑:“何大哥逗我玩?我是来走亲戚的,这躺下来,一个码头都没碰,怎么敢做买卖呢?”
一问三不知,开口尽是马虎眼。
无论何新培怎么旁敲侧击,江城海只管装傻充愣,明摆着不想谈。
何力山在一旁听得心烦,忍不住开口问:“江前辈,前天晚上南城有户宅子招了贼,你听没听说?”
这番问话,已然是天窗大开,当面质问了。
李添威顿时拍案而起:“哎,何力山,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二,伱坐下!”江城海责备道,“人家保的窑让人掏了,问问也是正常,你干啥这么大的火气?”
红白脸唱得明白,何新培闻言,赶紧接过话茬。
“海兄弟,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这件事,是不是咱两家的误会?”
“何大哥,这我可不敢说。我这帮弟兄,在山里待惯了,一个个都压不住火,管不住手,我得回去问问他们。不过你放心,这事儿要真跟他们有关,我直接给他们挂层甲,抬过来给你赔罪。”
所谓“挂甲”,是关外胡子的一种惩罚手段,只在冬天用得上。
犯了帮规的小弟,会被大当家褪下衣裤,赤条条地吊在树上,端一大盆凉水从头顶浇下来。
受刑者立马浑身颤栗,瑟瑟发抖。
寒风一吹,只需眨眼间的功夫,便水凝成冰,在身上结上一层细密的冰碴子。
随后再浇上一盆冷水,结冰后再浇,如此循环往复,犯人已是嘴唇发紫,浑身上下又疼又痒。
一晚上下来,受刑者身上便凝成了一层“冰甲”,远远看过去,如同一根冰棍儿,血液凝固,肌肤坏死,用手轻轻一掰,手指、脚趾、耳朵,立马应声掉下来。
这也是关外响马独有的家法。
何新培听了,当即沉下脸:“那就辛苦海兄弟了。来人,上茶!”
江城海闻言,立马起身抱拳:“何大哥,不用客气,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等我审完了他们,再来拜会。”
何新培沉声道:“那就不送了。”
说不送,真就不送了。
何家父子谁也没起身,屋外的李群见此情形,自然也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去。
江城海也不介意,笑呵呵地起身离开。
二人走后,何力山凑到老爷子身边。
“爹,江城海老小子装傻充愣,这是真打算青对青了。”
何新培冷哼一声:“破就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那周云甫就算势力再大,我还就不信,他能把我赶出辽阳!”
长风镖局现在虽然不复当年的威风,但营业多年,在本地的黑白两道自然都有朋友,真想把他们连锅端了,那也绝非易事。
“对了,胡镖头还没回来吗?”
“应该快了。”何力山转头冲门外喊了一声,“胡镖头什么时候回来?”
李群应声回到屋内:“师父,胡镖头昨天说,得给那边的东家安排一下,今天下午就能回来,看这时间,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
另一边,江城海和李添威离开长风镖局,刚走出没几步,四下里就窜出三个弟兄凑到近前。
“大哥,没事吧?里面什么情况?”
江城海摆摆手:“没啥,计划照旧。”
“那个张九爷真不是个东西,嘴上说得挺好,转头就把咱们给卖了!”
“妈了个巴子的!这事儿办完就把他插了!”
江城海却不以为然:“卖就卖了吧,这也正常,人家十几年的老交情,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而且,就算他不说,那老何早晚也会怀疑到咱们头上。”
“那咱们现在回去等着?”
“回去干什么?回去听书,刚才那先生有两下子,说得挺好,我还打算给赏钱呢!”
江城海一边说,一边摸索着腰带,忽然脸色骤变,大骂一声:“我钱包呢?”
说话间,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嗒嗒嗒”!
众人抬头一看,纷纷笑道:“大哥,长风镖局的胡镖头回去了。”
遥看那人,四十多岁的模样,长得颇具特点:满脸麻子,大豁牙子,一嘴的络腮胡子,好像天生带了一个面罩!
(本章完)
第10章 江小道
第10章 江小道
入夜时分,天空乌云密布,北风呼啸,吹得门窗噼啪作响。
江小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见四周黑黢黢的,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一条莹莹微光,看清了面前的墙根底下,堆着一摞柴火垛子。
似乎是一间仓房。
左半边的腮帮子高高肿起,把眼睛挤得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
江小道想抬手揉揉,却发现自己被麻绳捆住了手脚。
隐约间,能听到隔壁有交谈的声音。
“喂!有喘气儿的吗?”江小道大喊一声,“大豁牙子?”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呜呜”作响的老北风。
“哎!你们要是绑票,也不事先打听打听吗?我可没爹没娘!就算有爹有娘,家里也没钱赎人!”
江小道一连喊了几声,见门外仍然没人答话,最后干脆急了。
“大豁牙子!操你妈!都他妈是哑巴吗?没听见爹跟你们说话呢?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是我儿子!儿子们,给爹整碗水喝啊!”
如此骂了半天,嗓子都有些哑了,这才听见房门“砰”的一声巨响。
却见一个人影立在门口,厉声恫吓:“再骂,剌了伱的舌头!”
江小道浑身一激灵,立刻闭上嘴,一边朝屋子里面挪蹭,一边盯着门口那道剪影。
“大……大豁牙子?”
来人没有回答,大步走上前,一把薅住他的后脖领子,连拉带拽的把他拖了出来。
江小道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这里看上去跟普通的农家小院没什么两样。
来到主屋的房门口,来人不由分说,冲着江小道,抬腿就是一记腚根脚。
江小道应声摔了一个“老太太钻被窝”,回过头,等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方才认出来对方正是那个扇他嘴巴子的宫保南。
“怎么又是你?你不是要扇死我吗?好儿子!”
这一次,宫保南既没有再动手,也没有跟他多费口舌,只是默默转身,关上了房门,随后绕过江小道,闷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江小道顺着他的脚步,仰头看了一眼身前的状况,整个人顿时呆住。
却见屋子里灯火通明,油灯闪烁,炉子里的柴火烧得正旺。
一张土炕上,端坐着五个大汉,其中一个只有半边脸的光头,更是眼露凶光,仿佛是佛堂里的怒目金刚一般,宫保南和关伟这两个年轻人,只能坐在下位。
霎时间,江小道恍恍惚惚,只感觉自己好像是下了阴曹地府,眼前的几位,哪里是人,分明是一个个牛头马面,阎王判官!
即便这小子平常再怎么穷横,见了眼前的阵仗,也瞬间软了下来。
江小道试图在人群中搜寻大豁牙子的身影,可惜一无所获。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江城海笼着袖管,俯下身子,咧咧嘴:“我们是好人。”
众人随之哄堂大笑。
江小道猛然反应过来,这人正是在十字路口听书的大爷,于是连忙认错。
“大爷,我不该偷你的钱袋子,我错了,我真错了!我没爹没娘,真是活不下去才走上了这条道,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这一回吧!”
一听这话,江城海当即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宫保南。
“这小子也没你说得那么倔啊。”
宫保南怔了一下:“估计是看到人太多,怕了。”
炕上立马有人搭茬取笑道:“老七,我看你是长得太白净了,连个小屁孩儿都镇不住!”
关伟在一旁跟着起哄:“我看也是,你这模样,跑不了江湖,赶紧去找个娘们儿吃软饭去吧!”
宫保南一时下不来台,转而看向江小道,骂了一声:“小崽子,挺会看碟下菜啊,你刚才那横劲儿呢?”
江小道又不傻,他一眼就看出来屋里谁是老大,不管别人说什么,只管冲着江城海一个人哭诉。
“大爷,我之前是猪油蒙了心,粪叉子戳了眼,真是饿急了才上街去偷的。我把钱还你,求求你放我一马吧。”
江城海撇撇嘴:“偷了我的钱,当然应该还我,可我要是就这么白白放了你,以后道上的兄弟得怎么看我?”
“那……你想怎么样?”
“要你一条胳膊,不过分吧?”
江小道顿时傻眼:“别别别,大爷!犯不上,真犯不上!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本来就够难了,你再砍我一条胳膊,那就是让我死!我们老江家就要绝后了!”
“嗯?姓江?”江城海来了兴致,“哪个江?”
江小道愣了一下,眼睛一转,当场反问:“大爷,你是哪个江?”
炕上有个留胡须的瘦子,见此情形,微微点头,称赞道:“年纪不大,这时候了,还知道耍机灵,不错,不错!”
江城海不打哑谜,笑了笑:“我是姓江,大江大河的江。”
江小道一听,立马来了精神。
“嗐!大爷,误会啊!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啊,回去翻翻家谱,我没准还是你远方的大侄儿呢!”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你小子还挺会攀亲戚!”
“不是攀亲戚,咱们本来就是亲戚!”江小道见事情有转机,立马顺杆往上爬,“大爷,看在咱们同宗的份儿上,我把钱还你还不行吗?”
没想到,江城海却是大手一挥。
“既然是同宗,还还什么?而且,好不容易偷来点钱,还回来,你不心疼?”
这算是什么意思?
江小道有些惶惑:“我没听明白。”
“钱,可以给你。但是,你得凭本事拿走!”
“大爷,我没本事,这钱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江城海摇摇头:“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江小道哭丧着脸:“我这小胳膊小腿的,也打不过你们啊!”
“谁说要跟你打架了?”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
江城海突然从袖口里掏出一把匣子枪,“啪”的一声,撂在炕沿儿上。
“你把那钱袋子顶在脑袋上,我冲你开一枪,要是打中了,不但钱袋子归你,我再给你五两银子,算是接济同宗,怎么样?”
江小道弄不明白:“这跟我有没有本事,好像没啥关系啊!”
“胆大也是本事!”江城海解释道,“我开枪的时候,你得站住了,不能跑,不能动,这样钱才能给你,跑了动了,一枪打死,算你活该。”
江小道咽了一口唾沫,悄声问:“没别的路可选了吗?”
江城海摇摇头:“要还钱,就得留下一条胳膊。你是想变残废,还是想赌一把,拿着钱回家过年?”
众人纷纷应声起哄。
“小伙儿,留下一条胳膊,拉倒吧!”
“少条胳膊,还能凑活活着,以后上街要饭,别人看你可怜,没准还能多赏你俩大子儿呢!”
“我们大哥枪法可不准,深更半夜的,眼神不好,一枪把你崩了,可没人埋你!”
江城海把身子往前一倾,宽厚的身材挡住油灯,屋子里似乎立时暗了半分。
“小子,咋样?敢不敢玩儿?”
宫保南和关伟二人,也是眯起眼睛,跟众人一样,等着这小子的答复。
江小道被激了几句,思忖了片刻,脸上换上一副横劲儿,小脖一耿。
“玩儿就玩儿,是嘴不是屁眼子,你可别玩赖!”
(本章完)
第11章 拜山
第11章 拜山
江小道这番话一经说出口,众人看他的眼神也跟着略微变了。
“还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货!”
江小道也不管这是好话赖话,自有一番辩解。
“这年月,要钱就是要命!没钱,那是烂命一条,顿刀子割肉,早晚也是个死!有钱,我顿顿吃肘子,就算出门让雷劈死,活得也痛快!”
屋里这伙人的出身,不是绿林响马,就是江湖老合,哪有一个善茬儿,都对这话深以为然。
尤其是江城海,一听这话,更是满心欢喜,越看这小子,越觉得亲近。
“小子,光耍嘴皮子可不行,胆子大不大,还得事儿上见,不反悔?”
“说出去的话,没有反悔这一说!”江小道仰起脸,“哪位老叔开开眼,帮小道松个绑?”
江城海使了个眼色,宫保南只好一脸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麻绳一松,江小道活动了一下筋骨。
江城海起身抄起匣子枪:“走吧,院子里站好。”
“等会儿!”
“咋了?”
江小道抱起拳头:“大爷,先说明白,我不是怀疑你的枪法。可是现在外头大冷的天,保不齐你一哆嗦,小道命就没了,临走之前,能不能赏碗饭吃?”
江城海点点头,吩咐一声:“去找赵大娘,拿碗饭过来!”
不用说,出力的还是排行最末的老七。
盏茶的功夫,宫保南回到屋内,递给江小道一个碗。
高高的一碗大米饭,上面码半勺猪油,再点两滴酱油,配两条白菜帮子。
江小道拿勺子搅和拌开,一阵风卷残云,吃的满嘴油光锃亮。
吃饱了一抹嘴,打了两个嗝,江城海笑着问:“吃饱了?这回可以走了吧?”
“等会儿!”
“又咋了?”众人问。
“长这么大没尝过粮食水,来碗酒喝!”
宫保南张嘴就骂:“小崽子,你他妈拿这当饭馆了是吧?”
众人都是一脸厌烦,唯独江城海仍然笑眯眯的,越看这小子,越觉得像当年的自己。
“哈哈哈,好小子,老七,给他拿半碗酒来。”
“大哥……”
“去!”
宫保南只好憋着气,又到厨房倒了半碗酒。
江小道接过来,闻了闻,本打算像说书先生口中那些英雄好汉一样,仰起头一饮而尽,可是那酒刚一进嗓子眼儿,立马呛得全吐了出来。
“行了!”江城海一拍大腿,“饭也吃了,酒也尝了,这回没别的要求了吧?”
江小道左右看看,咽了一口唾沫,悄声问:“有娘们儿吗?”
这回,不等江城海开口,宫保南就立马上前薅住江小道的后脖领子,抬腿一脚,把他踹进了院子里。
屋外北风正盛,院子角落里的猪圈传来一阵阵哼哼唧唧的声音。
江小道不禁打了个寒颤。
江城海抬起枪口,扬起下巴:“小子,站好了,是爷们儿的,说到做到,别让大伙儿看笑话。”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人可跑不过子弹。
江小道只好咬牙走到院子中间,用手捋了捋钱袋子,又往里面吹了一口气,尽可能让它鼓溜溜的,这才将其顶在头上。
“大爷,伱留点神,不行找个墙根儿靠着,稳当点!”
众人嚷嚷着:“别他妈废话了,站直溜点,腿肚子哆嗦什么,害怕了?”
江小道一抹脸:“冻的!谁怕谁儿子!”
说完,他便闭上眼,心里忽然觉得,就这样死了也不错。
饭也吃了,酒也尝了,那晚在王宅也算干了一件大事!如今一枪崩头,死得痛快,这条贱命,能挨个枪子儿,也算赚了,还能早点下去跟爹娘团聚,夫复何求?
“来吧!”
“砰!”
江城海没有丝毫犹豫,一抬手,枪声顿起,响彻整个冬夜。
江小道只觉得天灵盖上刮过一股劲风,紧接着“噗通”一声响,钱袋落地,缓缓睁开眼睛,却见那伙人正大步流星地冲他走过来。
江城海神情严肃,上前一把钳住江小道的腮帮子,把枪把子捅进他的嘴里,用力一搅和,再拿出来低头一看,见枪把子上亮晶晶的满是口水,不由得朗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照头来一枪,嘴里还能有唾沫,胆子够肥,以后是个人物!”
江城海抬起一只大手,在江小道的肩膀上拍了拍,问:“好小子,叫什么?”
“江小道。”
“家里有什么亲戚?”
“家道中落,没爹没娘,亲戚躲着,朋友远着,横竖自己一个人干靠!”
“祖籍在哪?”
“落地生根,不问祖籍,喝的是松江水,吃的是白山野味,混的是奉天江湖。”
“有什么能耐?”
“爹妈教我认过几个字儿,文章不会写,接茬抬杠埋汰人,无师自通!”
“跟谁学的这套磕?”
“满大街说书的,我去卖呆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自学成才!”
“哈哈哈哈哈!”江城海一把把江小道搂过来,“好小子,我本来不信命,但咱爷俩属实投缘,又是同宗,你没爹没娘,我无儿无女,说实话,愿不愿意叫我一声爹?”
江小道心思机灵,看这人不仅穿得阔绰,而且手上有匣子枪,身边有兄弟左拥右护,傻子也能猜出来他不是江湖大蔓儿,就是绿林悍匪,于是立马跪地,大叫一声:“爹!”
他这一叫,其他几个人有些慌乱。
“大哥,这小子还有用呢,要不你再想想?”
“咱们现在不能跟他走得太近。”
“是啊,老爷子的事儿还没办完呢。”
“现在交实底,不一定能保住他。”
江城海正在兴头上,当然听不了这些话,当即大手一挥:“慌什么!老爷子交代的事,我哪样没办明白?”
众人知道他的脾气,只好闭上嘴不再言语。
江城海蹲下身子,笑呵呵地说:“儿子,今天咱爷俩虽然认了亲,但我最近还有点事要办,一时间可能照顾不到你,你可别挑爹的理。”
“不挑!有口饭吃就行!”江小道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大爷,不对,爹,那包钱……”
“钱当然归你,但你现在不能。”
“为什么?”
“你那些街坊四邻都知道你是个穷鬼,突然有这么多钱,人家问你,你怎么说?”
江小道一时语塞:“捡的?”
江城海摇摇头:“这瞎话编的没人会信,南城王宅失窃这事儿,你总知道吧?你突然来了那么钱,不怕别人怀疑你?”
一听这话,江小道不觉得意起来。
“爹,你不知道,那王宅就是……”
江城海立马摆摆手:“今天你在十字路口掏我钱袋子,没准就让什么人看见了,要是就这么放你回去了,容易让人起疑心,所以你得陪爹演一出戏,好使不?”
“什么戏?怎么演?”
“好演,咬咬牙就过去了。”
江小道一愣神,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见江城海猛地按住他的手,转身抄起柴刀,不由分说,一刀剁下。
江小道一声哀嚎,顿时传遍了整个西城。
(本章完)
第12章 大雪
第12章 大雪
屋子里一片昏暗,宫保南鼾声如雷。
江小道蹲在炕梢,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不时抽两下鼻涕。
下雪了,北风烟雪,好大一场!
没多大功夫,放眼望去,院子里就已经白茫茫一片,往远处看,天地素裹,稠密的雪帘如同一场大雾,笼罩在远山山顶。
江小道不声不响,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少倾,房门“吱呀”一声响。
关伟端着一个药箱,上面擎着一盏油灯,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爬上炕,凑到江小道身边。
“小老弟……不对,现在得叫你大侄儿了,怎么样,手还疼吗?”
江小道不吱声。
他的手还在,江城海剁他时,用的是刀背。
即便如此,柴刀落下的时候,他左手的掌骨也折了,手背上自然跟着皮开肉绽,流了不少的血。
江城海虽然帮他接上了骨头,但伤口却还没来得及处理。
关伟见他不说话,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唉,真不知道你是幸运还是不幸,说你幸运吧,伱这是上了贼船了;说你不幸吧,像你这半大小子,能找个靠山,也不容易。”
江小道仍然不说话。
“小道,别怪你爹心狠,拜山头可不是那么好拜的,你得证明自己靠得住!拿柴刀背剁你,骨头断的齐整,你岁数小,三两个月也就好了。把手拿来,别乱动,六叔给你上药。”
江小道伸出手:“我没恨他,他本来可以一枪崩了我的,留我一条命,不错了。”
关伟一愣,旋即摇头笑道:“你小子是挺有意思,怪不得大哥稀罕你。”
江小道别过头,继续看着窗外漫天的大雪。
“看啥呢,没见过雪啊?”
江小道却抬手指了指院子里的猪圈:“你们过年的时候,是不是要杀猪啊?”
关伟瞟了一眼窗外,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说:“不杀,那两头猪是做生意用的,过年的时候,咱们买肉吃。”
“有酸菜吗?”江小道问,“到时候能不能让我过来吃一口?”
“那就得看你爹的事儿办的顺不顺了。”
“他到底要办什么事儿?”
“少打听,你知道的越少,事儿办得越稳当。”包扎好伤口,关伟拍了拍江小道的脑袋,“行了,赶紧睡吧。”
说完,他便抬腿踹了一脚宫保南。
“傻狍子,往那边点!”
宫保南哼唧一声,挪动了两下。
由于房间不够,他们三个人只能挤在一间小屋里。
吹熄了灯,江小道窝在床里,大概是因为手掌疼痛,横竖睡不着,便用手肘怼了怼关伟。
“六叔?”
“咋了?”
“你们跑江湖的,是不是都会黑话啊?”
“那当然,开了春点,才能走南闯北,春点不通,寸步难行。”
“能不能教我两句?”
关伟侧过身,在黑暗中笑眯眯地说:“那可不是三两天就能学会的。”
“就先学两句。”
“想学什么?”
“嗯……”江小道想了想,“并肩子是什么意思?”
关伟有些惊讶:“你还知道这个?并肩子就是朋友、兄弟,一起干,反正大差不差就这意思。”
“佛爷呢?”
“小偷。”
“支杆挂子又是啥?”
“看家的护院。”关伟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是让我教你,还在在这考我呢?”
江小道嘿嘿笑了笑:“我也就只听过这些。”
“行了,睡觉吧。”
“六叔。”
“又咋了?”
“拉屎怎么说?”
“抛山。”
“我想去抛个山。”
关伟低声咒骂了两句:“这事儿用不着跟我请示,自己去吧,茅房在后院。”
这时,宫保南在炕头也跟着骂了一句:“大半夜的叨叨个屁,让不让人睡觉了?”
……
翌日清晨。
众人吃过早饭,江城海便把江小道叫到身边。
“儿子,记住我昨晚跟你说的话了吗?”
江小道点点头:“记住了,没你的吩咐,不能再回这边来,别人要是问我认不认识你,就说不认识!”
江城海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没有多问,转而叫了一声宫保南。
“老七,今天你把他送回城里,这段时间,让他跟老崔待着混口饭吃。”
宫保南立马捂起肚子,表情痛苦地说:“大哥,昨天晚上下大雪,我着凉了,从今天早上就开始不停拉肚子,还是让关伟送他过去吧。”
关伟一听,立马骂道:“你可真能忽悠啊,昨儿晚上就你睡的炕头,跟猪一样,我怎么不知道你拉肚子了?”
江城海也是厉声训斥:“懒驴上磨屎尿多!老七,这事儿没别人,就你去了!”
宫保南无奈地撇撇嘴,看了一眼江小道:“吃完了么?吃完赶紧上路!”
江小道有点发懵:“爹,老崔是谁?我不认识他啊。”
江城海也不多解释,只是说:“别管那么多,见了面你就知道了,总之,你跟着他,能吃上饭就是了。对了,老崔可是个老江湖,你这些天跟着他,要好好学。”
江小道半懂不懂,只好硬着头皮跟宫保南一块出发。
一夜大雪,即便是城里,道路也很难走。
叔侄二人,一路上缩脖端腔,忍着刺骨的寒风,朝南城赶路。
江小道虽然跟宫保南有过节,但两人就这么默不作声的走着,多少也有些尴尬。
“七叔?”
“哎哟!”宫保南故作惊讶,“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管我叫儿子了?”
江小道嘿嘿笑了两声:“之前都是误会,现在咱们不是一家人了么!”
“谁跟你是一家人?江湖险恶,别逮着谁都认亲,省得哪天让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呢!”
说到江湖险恶,江小道自然深有体会,大豁牙子那晚是怎么坑他的,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多谢七叔指点,我想问你个事儿。”
宫保南瞄了一眼江小道,冷笑一声:“你是想问我,老崔是谁吧?”
“是啊,我又不认识这个人,我爹光说让我跟他学,可我连他是干啥的都不知道,学啥呀?”
“唉,他干的营生可不一般!”
江小道一听,立马眼神一亮:“是不是打把式练功夫的?”
宫保南摇摇头:“要饭的。”
(本章完)
第13章 江湖要字诀
第13章 江湖要字诀
要饭的?
江小道瞪大了眼睛,一副瞠目结舌的神情。敢情自己又是顶枪,又是剁手,折腾了半天,江城海竟然打发他去当叫子?
“七叔,你逗我!”
宫保南瞥了他一眼:“咋?你还瞧不起要饭的?”
“不是瞧不起,而是那玩意儿有啥学的?不就是跪地上说软话,顶多唱两段鼠来宝,还能玩出来?”
宫保南擤了一把鼻涕:“别不知天高地厚,什么生意都不容易!”
“那倒是。”江小道自以为是地说,“这冰天雪地的,沿街要饭,有上顿没下顿,没准哪天就横死街头了。”
“那是你以为!人家老崔可是有房有地,早就混出来了。”
“真扯!有房有地,还出来要饭?”江小道不信。
“都说了,这叫生意!”宫保南嗤笑一声,“什么叫跑江湖啊?兜里一分钱不带,山河湖广跑一圈,一路上的吃喝挑费,全凭一张嘴,晃荡个七八年,回到老家能买房置地娶媳妇儿,江湖要字诀,这叫本事!伱行?”
江小道摇摇头:“这我可不行,估计没到山海关就饿死了。那老崔是咋整的?”
宫保南懒得多说:“你自己问他去吧。”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
那江湖“要”字门,虽然是偏门中的偏门,上不了台面,但这份落魄之道,却也自有玄机。
其中翘楚,甚至能凭借此道发家致富。
要饭的叫子,一没把式傍身,二没手艺立命,走南闯北,光凭几句顺口溜,那可远远不够。
鼠来宝只是入门,真正的要字诀讲究的是揣摩人性,洞悉世情。
要门里面,又分“善要”与“恶索”两种。
“善要”就是求善心舍予,或是落地拋苏,或是沿街乞讨。
“拋苏”在春点里代指哭穷、抹眼泪,诸如卖身葬父、为母求棺、装瞎子、扮哑巴、冒充痴呆,总之是要编排出一段悲惨的身世,借此诱发旁人的善心。
临近关外地界,时常能看到一些乞丐,拖家带口地落地拋苏。人们围上来一问,十之八九都说是要闯关东,去黑龙江投奔亲戚,半路没了盘缠。结果要完了钱,他们就扭头去其他村子,横竖还是这套磕。
还有一些庄稼人,春耕秋收,一到农闲时节,便留下一个人看家,剩下的人全跑去附近的县城乞讨,等到来年开春,他们照旧回去种地。有时候,甚至一整个村子的人,都这么干。
沿街乞讨的人最通人情世故,要钱讲究一个“逼杵”,先把人架起来,让他不给钱就丢面子。
有那些富裕人家,叫子去敲门,人家不一定给,可要是赶上办寿这样的喜事,上门说两句吉祥话,这钱就多半能要到。
大街上碰见红白事,这些人拦路一跪,红事就夸人家郎才女貌,白事就替孝子哭丧,街坊邻居围过来一看,主家不好意思,就只好掏钱让他走远点。
那些大家阔少,平时吃喝玩乐,嚣张跋扈,叫子专等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时过去乞讨。阔少们好面子,赶上有攀比心的,要这一次就够吃上好几天。
虽说这些人可能是碍于身份、面子才给钱,但善行论迹不论心,而且叫子也没也没什么出格的行为,因此统称为“善要”。
“善要”不能挑,无论施主给什么,只要不是故意找茬恶心人,按江湖规矩,叫子们不能有半点马虎,必须要诚心拜谢。
这个规矩绝不能破!
只有善心需有善果,叫子挑三拣四,让施主寒了心,久而久之,天下便再无善人,如此一来,也就断送了那些真正落难之人的活路。
相比之下,“恶索”就只会让人憎恶。
这些人转靠讹钱度日,碰见硬茬儿,少不了一顿毒打,自然不必细说。
要门中人,尤其是“善要”,还没发家之前,必须要“跑”江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山河湖广,居无定所,虽然下贱,但凡是上点岁数的,必定都是老江湖。
江城海让江小道先学这门生意,一是他年纪太小,需要磨炼世情;二是他又横又楞,脾气太犟,易折易碎,有要门托底,才能成钢。
江小道当然不懂这番良苦用心。
宫保南领着他走了大半天,终于回到了南城地界。
叔侄二人走街串巷,又晃悠了好一会儿,才在南边的城门洞里找到了老崔。
老崔四十多岁,蓬头垢面,身上穿着一件塞满枯草的破面袄,正蜷缩着身子打瞌睡。
宫保南毫不客气地上前踢了一脚:“醒醒,别睡了!”
“官爷,这么大的雪,你行行好,就让我在这待一会儿吧。”
老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等看清了宫保南,立马堆起满脸的笑容,也不管两人之间差了多少岁,开口就叫:“七哥!老日子没见着你了,我还以为你在奉天没过来呢!”
“别装了,帮个忙!”
老崔顿时精神起来:“七哥,你太客气了!你找我办事,那是帮我响蔓儿,扬名四海,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什么帮不帮忙的!”
宫保南推了一把江小道,说:“这小子是我大哥刚认的儿子,没开眼的空子,你受累带他几天。”
“嗬!海大哥叱咤江湖,终于有后了,让我瞅瞅,果然是人中龙凤!别说,这眉眼之间,还真像!改天我一定登门拜喜,讨杯酒喝。”
“歇着吧!”宫保南掏出一块龙洋扔在地上,“老崔,管好嘴,这段时间里,他只是你徒弟,跟我们几个没关,懂了吗?”
老崔俯身捡起龙洋,笑得满脸褶子:“放心!我老崔一个叫子,能让海哥高看一眼,全靠瓢儿紧!”
宫保南却没有任何笑脸,依旧冷声道:“过几天我来取人,来时什么样,走时就得什么样,但凡缺胳膊少腿,先插了你!”
“七哥,瞅你这话说的!你们的人,我哪敢动啊!”
宫保南摆摆手:“不是怕你,而是这小子现在不能亮钢,这两天,渣子行的冯老太太在,你们又是同门,可得给我看住了!”
“放心!放心!”
江小道疑问:“冯老太太又是谁?”
(本章完)
第14章 人牲
第14章 人牲
宫保南走后,城门洞子里只剩下江小道和老崔。
两个人头一回见面,稀里糊涂地成了师徒,四目相对,都挺臊得慌。
江小道抱起胳膊,犹豫了一下,随后在老崔身边蹲下来,茫然无措地左顾右盼。
老崔只顾着嘿嘿傻笑,也不主动说话。
“呃……师父?”
“别别别,咱可不敢当。”
“那……叔?”
“就叫我老崔吧,听着放心。”
“我叫江小道。”
“好名字,好名字。”
老崔看了看江小道的手,欲言又止,似乎多少有些怕他。
江小道心说这人刚才不是挺能说会道的么,怎么这会儿变成哑巴了?
这样干呆着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办法,于是就主动打开话匣子,问:“你一天能要多少钱?”
老崔干笑了两声:“爷们儿问话够愣的,我也不瞒你,最近这几天的生意可不好做,我在这等着顶神凑子赚米呢!”
“什么叫顶神凑子?”
老崔忘了江小道是个没开眼的空子,连忙解释说:“就是赶庙会的意思,那天人多,大家伙出门的时候,兜里也都带着钱,赶上点子正了,生意好做,就能火穴大转!”
江小道皱皱眉:“你这也算生意?”
“怎么不算?”
大概是这话有点得罪了老崔,他立马开始侃侃而谈。
“有道是,一个江湖,文武俩营生,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三十六买卖,七十二生意,缺一样不叫市集,少一样不成庙会!”
江小道仍然面露不屑:“人家的生意,都是拜师学艺,有真功夫的。”
老崔却有着洋洋得意:“把式再硬,换不来钱,有啥用?伱以为那庙会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做生意?”
“不然呢?”江小道一愣。
细问之下,方才知道,想要在市集庙会上做生意,得先经过本地各行当瓢把子的同意,再到本地的江湖长春会报备,最后再由摆地的金主从中筛选,才能入场做生意。
金主在衙门那边,把地皮暂且租下来,供给江湖艺人,这叫“摆地”;江湖艺人跟摆地的商量位置,订入场金或抽成,这叫“打地”;等这一套流程都走下来,才能进入庙会去“撂地”做生意。
只有如此,庙会开始那天,各行各业才能按部就班,文武生意才能互不干扰,否则必定乱套。
对摆地之人而言,既要保证庙会的丰富多彩,又要通晓江湖大蔓儿,确保入场的艺人有平地扣饼的能耐,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赚更多的抽成。
所以,哪怕是叫子,只要能要到钱,他们也会故意放进去几个,无伤大雅,还能跟着抽成。
江小道按照江城海的嘱咐,把老崔的这些话,默默地记在心里。
“那你今天要到多少钱?”
老崔举起宫保南刚才丢给他的一块龙洋。
“除了这个呢?”江小道问。
老崔站起身,撇撇嘴:“你也看到了,这么大的雪,街上哪有人啊?我看啊,咱爷俩也赶紧找地儿歇着去吧。”
“上哪去?”
“你不回家?”
江小道也跟着站起身:“我还没饭辙呢!而且,我爹不让我回家,让我跟你学本事。”
老崔寻思了一会儿,忽然若有所悟:“这样啊!怪不得宫保南那小子让我看住你,小道,这大雪封天的,看来你得跟我去冯老太太那住一宿了。”
“那老太太到底是干啥的?整那么神秘!”江小道感到好奇。
老崔只是摇摇头:“小道,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听我一句劝,管住嘴,不后悔!别人的生意少打听,你知道她是开客栈的就行了。”
说完,老崔起身就走。
江小道紧跟在后面,心里疑惑,开客栈有什么不能说的。
原来,江湖上单独有一种旅馆客栈,不对外行空子开放,只接收江湖老合,价钱便宜,里面鱼龙混杂,掌柜的也多半是那些八面玲珑,人脉通天的狠角色。
老崔带着江小道一路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一处一进小院。
说是客栈,门上却没有匾额。
敲门之前,老崔低声嘱咐道:“小道,你爹有吩咐,让我好好带着你。待会儿进去了,不管别人问啥,你只管不说话就行了,懂了吗?”
江小道点头应允,老崔这才轻拍了两下朱漆斑驳的大门。
少倾,脚步声渐近,一个四五十岁、体态臃肿的妇人,推门而出。
妇人冲他们瞟了一眼,忽然咯咯笑道:“哎呀,老崔,哪来的小小子?什么时候改行插秧子啦?”
老崔嘿嘿笑道:“不是秧子,我最近收的徒弟。小子,叫冯掌柜!”
江小道按照吩咐,呆呵呵地杵在原地,一声不吭。
心想:原来这就是冯老太太,大概是因为长得太肥,脸上没有半点褶子,看上去岁数并不大!
“小子,见人说话呀!完蛋玩意儿!”老崔佯装怒骂,转而冲冯老太太陪笑道,“小屁孩儿,窝囊,没见过世面!”
冯老太太那一身行头,的确唬人。
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金项链,身上穿的是绸缎,肩上披的是白毛狐皮。
江小道不禁在心中暗想:宫里的老佛爷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冯老太太倒是挺热心肠:“行了,老崔,看这作妖的天,就让你再白住两晚吧。”
“别,冯掌柜,今天我带钱来的,把先前欠的账都勾了,再给咱爷俩一人来碗汤面。”
老崔把宫保南给他的龙洋递过去。
冯老太太一把夺过龙洋,踹进怀里,笑眯眯地说:“真行啊,老崔,顶神凑子还没开,你先赚着米了?快里面歇着吧!”
老崔带着江小道走进院内,推开西厢房的大门。
屋内是一趟大通铺,少说也有八九个江湖艺人,坐在炕上聊天解闷。
老崔进屋一抱拳:“哥几个,辛苦了!”
“老崔,辛苦辛苦!”
屋里的人侃大山、聊生意,各种江湖奇闻、绿林事迹,听得他如痴如醉,心驰神往。
等到了饭点,冯老太太也不管什么礼节,直接带着一个男人推门进屋,端上每个人点的饭菜。
“钩子!那两碗汤面是老崔跟他徒弟的,快端过去,省得沱了!”
这男人面色蜡黄,身子干瘦,眼珠子白多黑少,而且异常浑浊。
江小道只看他一眼,浑身上下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过,除了这个叫钩子的男人以外,他对这里的一切,心里仍然感到十分满意。
冯老太太笑呵呵地说:“撒开欢来吃,不够还有啊!人在江湖,互相方便!”
“好嘞!多谢冯掌柜了!”众人齐声笑道。
屋子里热闹的气氛,让江小道恍惚间有了家的感觉。
冯老太太走后,又带着钩子,另端了一盆饭食,送到了东厢房那边。
江小道不禁感慨:“谁能想到,现在城里最火的旅馆,竟然连个招牌都没有!”
吃过了晚饭,日落西山,大家又玩笑了一会儿,便都陆续熄灯就寝了。
江小道白天赶路,呛了寒风,一到后半夜就开始闹肚子。
推开门,在后院的茅房里抛了一座大山,正要起身时,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幽幽的哭声,听起来不男不女,十分瘆人。
提上裤子,踮脚一看,却见东厢房后边有微弱的烛光闪烁。
江小道心里疑惑,越害怕,心里越是好奇,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是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扒开窗缝,往里一看,江小道顿时瞳孔震颤。
却见冯老太太手拿鞭子,鬼也似的站在窗户对面。
屋子里面,有七八个小孩,最大的十二三,最小的六七岁,或是断手断脚,或是满脸毁容,正趴在地上,脖子上栓了一根麻绳,跟牲口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
真个是,好一出人间炼狱!
(本章完)
第15章 渣子行
第15章 渣子行
江小道胃里一阵翻腾,整个人不由得往后连退了两三步。
明明是大冷的天,浑身上下却愣是瞬间被汗水浸透。
震惊之余,后院里人影一闪,有人轻声唤道:“小道!”
江小道侧过身,借着朦胧的月光定睛观瞧,原来是老崔。
“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这来干啥?”
老崔说话的声音很轻,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一把叨住江小道的手腕:“快跟我回屋去!”
江小道直愣愣地抬手指向窗户,颤巍巍地说:“那屋里……”
老崔立马捂住他的嘴,低声训斥道:“不关己事莫开口,走,快跟我回去!”
江小道此刻已是丧神失志,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老崔强拉硬拽地拖回了西厢房的大通铺。
再要开口说什么,却被老崔厉声打断:“别问,别看,别听,睡觉!有什么事,明儿一早再说!”
话虽如此,江小道却早已睡意全无。
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老崔就一把拉上他,走出冯老太太的宅院。
该做生意了。
二人从南城开始,沿街乞讨,一路走到了北城地界。
老崔巧舌如簧,编瞎话从来不打草稿,一会儿江小道是他病重的儿子,一会儿又是半道捡来的孤儿,总之都是为了哭穷装可怜。
忙活了一个上午,不多不少,正好要来了两个大子儿。
江小道则是心不在焉,从早上醒来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小道,饿了吧?”老崔把要来的钱揣进怀里,“时候也差不多了,走,带你讨两碗饭吃!”
“冯老太太到底是干啥的?”江小道冷不防地开口问。
老崔咂咂嘴:“嗐!江湖行当,多了去了!爹死娘家人,各人顾个人,你老管别人干啥?”
“伱不告诉我,那我走了。”
“哎!你要上哪儿去啊?”
“我去找我爹!”江小道佯装要走。
老崔一瞪眼:“嘿!小子,要告我的状是吧?”
“那你就赶紧告诉我!”
老崔自然不敢得罪江城海,思来想去,只好叹了一口气:“唉!边走边说吧!”
细问之下才知道,冯老太太早年是做媒婆起家,后来入了渣子行,在要门里面做生意。
一般的媒婆,给人说媒牵线,撮合良缘,但另有一种媒婆,她们专门帮大户人家续弦、延宗。
有些人老有少心,或是儿子长得歪瓜裂枣、呆傻痴苶,找不到媳妇儿,冯老太太就专门帮他们物色年轻漂亮的姑娘。
可是,哪有那么多年轻女孩儿愿意受人折磨?
时间一久,冯老太太就找渣子行做“纤手”。
渣子行的人四处诱拐孩童,经过中介卖给有钱的人家,冯老太太作为中介,自然要从中抽成。
后来,她自己也有了点钱,便也买来几个孩子,本想做个娼馆的老鸨,但一来自己本钱不够,买来的孩子都有点毛病;二来那门生意,城里早有人做了,没她的位置。
于是,冯老太太干脆一狠心,或是剁了孩子的手脚,或是烧了孩子的面容,再严厉训练一番,让他们外出乞讨,从而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江小道听到这些孩子中间,也有不少和他一样的孤儿时,心里顿时窜起一阵怒火。
“简直是个畜生!朝廷不管管吗?诱拐可是重罪!”
“朝廷?”老崔冷笑一声,“小道,你觉得冯老太太干这行,官府不知道?没点官面上的默许,她能安然无恙这么多年?”
“什么狗屁朝廷!”
“哎!”老崔连忙捂住江小道的嘴,“小祖宗,你可别乱说话!我看啊,不行你今晚就回家去吧,眼不见心不烦。”
“可我已经看见了!”
“那你又能怎么办?去告官?歇歇吧,来,这家掌柜的看起来面善,我去看看。”
老崔说完,便走进一间饭馆的门口,哀声道:“老掌柜,你行行好,去年打仗,我们爷俩的房子让毛子给烧了,现在要往北走投奔亲戚,盘缠光了,我儿子又让狗咬了……”
饭馆的老板不耐烦地摆摆手,转头吆喝一声:“虎子,去后院儿拿俩饼,盛一碗菜汤。”
老崔接过施舍,跟江小道两人分着吃了。
两人走了一上午,此刻都有些累,吃完了饭,就靠在墙根底下晒太阳。
身前不远处,是一座黑色的白塔。
说它黑,是因为塔身上下被烟熏火燎后的颜色;说它是白塔,是因为它的名字的确就叫白塔。
这座八角实心砖塔,高十三层,建于辽金,下有浮雕佛像,上有宝珠相轮,原本是檐角悬风铃,檐间置铜镜。
白塔旁边,有一大片开阔的空地,即便有白雪覆盖,还是能隐约看见地面上几处焦黑的痕迹。
那里本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寺院,名叫广佑寺。
前年闹拳匪,这里成了“大师兄”们的集会场所,后来毛子攻克此地,大火焚尽,成了一片焦土。
白塔也是那时候被熏黑的,塔檐上的风铃也被高温融化,如今只剩下那几座石佛默不作声地看着西边的毛子叮叮铛铛地修铁路。
“过几天的庙会就在那里开。”老崔遥看,不由得苦笑一声,“庙都他妈烧没了,还叫什么庙会啊!”
说着,老崔转过头,冲江小道问:“小道,前年我不在这,听他们说,广佑寺着火那天,烧了一天一夜,你看见了吗?”
江小道点点头。
那一晚火光冲天,辽阳城亮如白昼。
“烧的好!”江小道又指了指白塔,“可惜它是石头做的,要是木头的,一起烧了才好呢!”
“哎呀我的妈呀!”老崔连忙双手合十,冲天祷告道,“佛祖菩萨,这小子岁数小,不知天高地厚,你可千万别怪罪。”
江小道冷哼一声:“什么佛祖菩萨,他们要是真灵,冯老太太就不该还活着!那些毛子,也不该还在这耀武扬威!”
正说话间,身后的饭馆里突然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
只见这人一边迈步,嘴里一边嘟囔着诸如“哈了少”、“古斯纳”之类的话。
他大概是刚吃完了饭,心情大好,站在门外的台阶上,叉着腰,一副顾盼自雄的模样,高声吟诗道:
“大白塔兮白塔大,白塔上面有菩萨!”
“菩萨保我当大官,不灵一炮轰成渣!”
(本章完)
第16章 羔羊
第16章 羔羊
老崔虽然不懂诗文,但凭借多年数来宝的经验,他十分肯定地认为,这不是诗。
气势有了,但毫无文采。
江小道却是连连拍手,大叫:“好诗!好诗!”
那人微微一愣,款步走过来,问:“这位兄弟,也懂诗词?”
江小道摇摇头:“我不懂什么诗词,只是听你说要把那菩萨轰成渣,就是好诗!”
那人哈哈一笑,又问:“咋?你跟菩萨有仇?”
江小道抬头看了一眼那人,却见他二十上下的模样,身材高大,双腿极长。
“我跟菩萨也没什么仇,只不过他要是真灵的话,这世道也不该是这样!”
“说的好!俺也这么觉得!”那人低头问,“兄弟,你叫啥?”
“江小道。”
“哈了少!俺叫张宗昌!”
江小道不解地问:“到底啥叫哈了少?”
“俄国话,伱好的意思!”张宗昌洋洋得意地拍了拍肚皮,“兄弟,你在这干啥呢?”
“看不出来吗?要饭呢!”
“干啥不能吃碗饭,非得要饭?”张宗昌大手一挥,“要不然,俺给你介绍个活?跟俺去给毛子修铁路去吧!俺在那边能说上话,帮你某个差事!”
“多谢好意!”江小道抱起拳头,随后又指了指老崔,“可惜我不能去,我爹让我跟他学本事。”
张宗昌看看老崔,毫不客气地说:“他能有什么本事?一个臭要饭的!”
老崔闷不吭声,只管赔笑。
江小道却说:“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听说书先生讲,要饭这行当,可出过皇上!”
张宗昌闻言,没有再劝:“好吧,人各有志,那俺就不强求了。不过,俺觉得咱俩意气相投,你回去再想想,要是想去修铁路了,再去找俺!”
说完,张宗昌便转过身,朝铁路工地那边走去。
老崔蹲在原地,楞了小半天,反应了老半天,才笑了笑:“这小子,也挺有意思。”
江小道忽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说:“老崔,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得往回走了吧?”
他的神情有些冷峻,又或者说,有些蛮横,似乎在心里打定了什么主意。
“你要回家?”
江小道耿起脖子,冷声回道:“回什么家,本事还没学完呢。还去老冯太太那!”
老崔叮嘱道:“去倒是可以,不过,你可千万别再乱跑了。”
江小道应了一声,二人随后便换了一条路,一边沿街乞讨,一边朝冯老太太的旅馆走去。
今天要来的钱不多,只好就着先前啃了两个馒头。
江小道吃碗饭,倒头便睡。
夜半三更,月至中天。
江小道睁开眼,轻轻唤了一声:“老崔?”
没有回音,屋子里的大通铺上鼾声四起。
江小道蹑手蹑脚地翻身下炕,踩上鞋子,茑悄地推开房门。
屋外的积雪反射着清冷的月光,院子里的光线远比屋内亮堂。
迟疑了一会儿,江小道踮着脚走到东厢房的角落,离近一看,大门上只有一个门栓,并没有挂锁。
想了想自己的身世,江小道毅然决然地抽出门栓。
“吱呀”!
大门推开,一股令人作呕的骚臭味立马迎面扑来,院子里照进一方月光,屋子里应声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昏暗之中,角落里蜷缩着几个孩子,正神情不安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恐慌与惶惑。
“别怕,我是来救你们的。”
江小道轻声说道,但孩子们当中,没有任何人敢于应声。
没有喜悦,没有兴奋,更没有任何憧憬……
他们似乎只剩下“不安”这一种情绪。
江小道顾不了那么多,立马踏步走进屋内,来到一个年龄较大的女孩儿身边,解开拴在她脖子上的麻绳。
解完了一个,又去解第二个、第三个……
然而,所有被解救的人都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看上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还愣着干什么?”江小道心急火燎地对那个年岁稍大的女孩儿说,“快跑啊!”
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理由很简单,低头一看,那女孩儿的膝盖以下,竟是空空如也!
江小道看得揪心,倒不是说他有多么正义,而是这些孩子与他年龄相仿,其中有一些,跟他一样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自然容易让他想到自己。
看到他们被如此虐待后,还要沦为冯老太太的赚钱工具,他实在做不到就这样袖手旁观。
江小道转身看了看身后的动静,随后来到女孩儿身前,蹲下身子。
“上来!我背你出去!”
可女孩儿连忙慌张地摇了摇头,态度十分坚决,就是不走!
这时,角落里一个被毁了容的小男孩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声喊道:“妈!妈!妈!”
江小道心头一凛,马上冲过去掐住那男孩儿的喉咙,低声骂道:“你他妈疯啦?我是来救你们的!”
男孩儿立马伸出手,仿佛是看着仇人一般,对着江小道一通抓挠。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其他几个孩子见此情形,一个个竟然如同疯狗一般扑上前,竟相去咬他的胳膊。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江小道怒骂道:“你们都他妈疯了?”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犹豫。
能救一个是一个!
江小道甩开那几个孩子,来到年岁稍长,同时也是屋子里唯一一个没有攻击他的女孩儿面前。
“我救你,跟我走吧!”
女孩儿立马留下了眼泪。
江小道赶忙催促道:“没时间哭天抹泪的了,赶快上来吧!”
话音刚落,如豆的火苗在门口闪过,只听一个阴冷如冰的声音幽幽地问道:
“哟,这么晚了,上哪儿去啊?”
江小道心里咯噔一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抬头一看,却见冯老太太和钩子两人面色铁青地站在门口,仿佛是一座冷硬的雕像。
刚才拼命撕咬江小道的那几个男孩儿,如同看见了救星一般,纷纷像几条狗一样爬到冯老太太的脚边,一边恶狠狠地指着江小道,一边仰面讨好地控诉着:
“妈!坏人!妈!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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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17章 请君入瓮
第17章 请君入瓮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江小道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好心搭救,却换来了这帮孩子的如此对待。
此时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钩子侧身进屋,二话不说,抬起腿就冲江小道的心窝上蹬了一脚。
江小道冷不防一口气没吊上来,应声摔了一跤。再要起身,钩子立马抡起胳膊,抬手就是一嘴巴,扇得他顿时眼冒金星。
“老崔!老崔!”
江小道能有多大力气?
刚喊了两声,钩子便将其压在身下,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反手掏出麻绳,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将他反绑了起来。
西厢房那边应声响起一阵骚动。
冯老太太恶狠狠地说:“行啊,小兔崽子,毛还没长全呢,就敢抢我的人?钩子!拖到院子里吊起来!”
说完,冯老太太还不解气,乜斜着眼睛,冷冷地瞪了一眼屋子里的孩子,反手抽出一根鞭子,不分青红皂白,照头就打。
手中的鞭子破空有声,“呼呼”作响,噼里啪啦地抽在孩子们的身上。
“一群没良心的白眼狼!我让你们不老实!我让你们不老实!”
孩子们满脸惊恐地抱着头,蜷缩在一处,嘴里不停地哭诉哀求。
“妈,我错了!妈,我错了!”
江小道见状,只觉得匪夷所思,眼前的画面,只能用毛骨悚然来形容。
“疯了,都疯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疯了?”冯老太太冷哼一声,“我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们,他们不孝敬我,难道要孝敬你?”
江小道来不及争论,也不知道该怎么争论,一晃神的功夫,就被钩子拖到了院子里,吊在了一棵歪脖子枣树上。
冯老太太跟出来,转身插上门栓,随后将鞭子递给钩子,喝令道:“钩子,把这小子往死里打!”
钩子也是言听计从,抬手就是一鞭。
“啪!”
江小道的脸上应声出现一道血痕。
这时,老崔才慌慌张张地提着裤腰冲到院子里。
“哎哎哎,冯掌柜,什么意思?”老崔上前搂住钩子,“兄弟,有话好好说,咱别动手啊!”
冯老太太一把扯住老崔的耳朵,拽到一边,冲他脸上狠啐了一口,骂道:“姓崔的,伱管不住自己的徒弟,老娘替你管教!大半夜的,偷我的秧子,你还有脸问我什么意思?”
老崔一听,登时气得直跺脚。
“小道,你咋回事?都跟你说了,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咋就不听劝呢!你有多大能耐?在这逞什么英雄啊?”
一听这话,冯老太太更不乐意了:“老崔,你在那喷的什么粪?什么叫逞英雄?绕着弯的骂人,合着天底下就我不是东西,是吧?”
“没有没有!”老崔慌忙解释,“冯掌柜,这小子最近刚上道,就是个半开眼的,念在他是初犯,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他这一回吧!”
老崔也真是不含糊,话说完,就立马跪地磕头。
江城海把儿子托付给了他,这要是出了什么差池闪失,自己指定没有好果子吃。
以江城海在江湖上的名号而言,要是把这层关系说出来,眼下的情况,根本就不叫个事儿!
可偏偏宫保南特意嘱咐过他,不许报“海老鸮”的名号。是何缘故,老崔并不知晓,但他万万不敢擅自做主。
眼看着有劲儿使不出来,老崔也只好跪地替江小道求情。
冯老太太却是毫不留情,当场骂道:“一个臭要饭的,你有什么面子?老崔,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啊?钩子,继续打!”
老崔见情况不妙,立马站起身,舍命挡在江小道面前。
“等等!这小子家里还有个有钱的亲戚,你放了他,他家亲戚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冯老太太撇撇嘴:“拉倒吧!亲戚要是真有钱,这小子还能跟你出来要饭?”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都是混要门的,不管家里有多少钱,在外做生意,照样得哭穷,你看你不也是穿金戴银嘛!”
闻言,冯老太太眼珠一转,心道:难不成是附近来的同行?
“老崔,光说可不顶用,要放了这小子,他主家能掏多少钱?”
“冯掌柜,以我对他家亲戚的了解,只要你开口,他们绝对不还价!”
“蒙我是吧?”
“我要是有半句假话,你让钩子把我剁了,从此以后,我再不来你这地界做生意。”
“那你去通告一声,拿三十两银子,回来拿人。”
老崔一脸为难:“我一个人过去,那家人未必相信,要不然还是咱们一块儿去吧?”
冯老太太皱起眉头:“老崔,你不是给我下套呢吧?”
“冯掌柜,瞅你这话说的!在这辽阳城,你才是做东的,我一个外地来的,能给你下什么套?”
冯老太太思忖了片刻,心说也对。
她早年间做的是黑媒婆的生意,在城里结识了不少达官显贵、富户财主,后来给渣子行当“纤手”,进一步巩固了这层人脉关系。
官面上有主顾,江湖上吃得开。
在本地,冯老太太虽然算不上大蔓儿,但跟谁也都能说上话,下套搞她,没有那么容易。
“行!老娘我就跟你走一趟,你要是跟我瞎扯胡咧咧,回来连你一块打!”
说完,冯老太太又瞪了一眼西厢房门口出来卖呆儿的艺人,破口大骂道:“瞅啥?回屋待着去!”
众人连忙自觉地关上房门。
冯老太太从腰里掏出一把锁,直接把西厢房锁上,接着转头对钩子说:“去后院把驴车牵过来,把这小子绑上,咱们上路!”
老崔赶忙借机凑到江小道身边,轻声问:“知道你爹他们在哪落脚吗?”
江小道忍着浑身的疼痛,把地址告诉老崔。
一行四人,旋即向着西城出发。
拐弯抹角,抹角拐弯,众人来到那间农家小院的门前。
钩子下车敲门,狠拍了小半天,屋里总算有了动静。
关伟衣衫整齐地打开大门:“找谁?”
老崔立马上前,把事情的经过简单交代了一遍。
关伟听罢,似笑非笑地侧过身:“冯掌柜是吧?请进吧。”
他们这一众兄弟,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意,平日里就十分机警,方才深更半夜有人砸门,六个弟兄早已整齐地立在院中,簇拥着坐在长条凳上的江城海。
(本章完)
第18章 海老鸮
第18章 海老鸮
冯老太太看院子里人多,不免有些紧张。
但正如老崔所言,她身为本地的江湖中人,自然也没那么容易被眼前的阵势唬住,只见她仍旧面不改色的举手抱拳:“各位兄弟,辛苦了。”
江城海端坐在长条凳上,双手笼着袖管,虽然没有起身,但面子上还是笑呵呵地回道:“辛苦辛苦。”
老崔和关伟立马走上前,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江城海听了,一时间有些困惑。
这时,身旁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瘦子凑过来,低声提醒道:“这是渣子行的冯掌柜,官面上有点人脉。”
江城海恍然大悟,当即大笑两声:“原来是冯掌柜,久仰久仰。”
冯老太太看这伙人还算客气,说话的声调便跟着高了起来。
“这小子,是你的亲戚?”
江城海瞥了一眼满脸血痕的江小道,面带笑容,语气轻松地回道:“这是我儿子。”
冯老太太也懒得深究,只管道:“那正好!你儿子坏了江湖上的规矩,在我那本来住得好好的,深更半夜要偷我的秧子,得亏我发现的及时,不然我的生意都让这小子给砸了。”
“这事儿的确是我儿子做的不对。”江城海点点头,“那依冯掌柜的意思,这事儿打算怎么办?”
冯老太太见到怂人搂不住火:“刚才老崔说你愿意出三十两银子,保伱儿子。”
“哦!好说!”江城海吩咐一声,“老七,去屋里拿三十两银子。”
外人面前,宫保南不敢插科打诨,立马乖乖地回到屋内。
江城海趁机招了招手:“儿子,过来。”
江小道想要走,却被钩子一把扯住。
“冯掌柜,钱马上就拿过来,都是道上混的,离得这么近,用不着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吧?”
冯老太太闻言,使了个眼色,钩子这才放手。
江小道垂头丧气地走过来,江城海看也不看,让关伟给他松了绑,随后才开口说:“小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人家的生意,你就算看不惯,也不能说砸就砸!去,给冯掌柜磕头赔礼!”
“啥?”江小道瞠目结舌,“枉我还叫你一声爹,你就这么对我?”
不等江小道废话,关伟就从后面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推到冯掌柜面前,一脚将其踹跪在地,把他的脑袋按在地上。
这下,老崔在一旁也看不明白了。
同时,宫保南也拎着一袋银子,从里屋走出来,递给冯老太太:“冯掌柜,我侄子不懂事,得罪了。”
冯老太太拆开包裹一看,银子够数,立马飘飘然地笑道:“行啦,看在几位兄弟的份儿上,我就不追究了。人在江湖,互相方便嘛!那就回见了。”
“慢着!”
江城海站起身子,笑呵呵地说:“我儿子偷你的秧子,坏了江湖规矩,我出三十两银子平事儿,理所应当。不过,一码归一码,我儿子被你的人打了,这就是另一笔账了。”
他这边一起身,李添威等六个兄弟,也跟着慢悠悠地在院子里散开,渐渐将冯老太太和钩子二人围了起来。
冯老太太觉出不对劲,钩子立马从身后抽出一把镰刀。
“你们……你们要干啥?想破盘儿?告诉你们,我……我在官面上可有关系!”
没想到,江城海根本不理这茬儿,自顾自地走到江小道身边,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众人步步紧逼,钩子见情况不妙,便对冯老太太低声说:“掌柜的,我开路,你赶紧跑!”
说罢,钩子没带怂的,挥起镰刀就冲江城海杀过去。
可惜,市井打手,哪狠得过曾经混过绿林的胡子。
刚杀到近前,斜刺里猛然杀出一个矮子,侧身躲过刀锋,一把扣住钩子的手腕。随后弓马发力,一记顶心肘,瞬间便将钩子击倒在地。
关伟和宫保南立马扑上去,一左一右,将钩子架了起来。
冯老太太转身想跑,却被李添威堵在门口,急得她破口大骂:“老崔!王八羔子!真给老娘下套是吧?”
老崔闷不吭声,他很清楚自己没资格过去求情。
江城海缓步走过来,问:“儿子,谁打的你?”
江小道这时也缓过神来,抬手一指钩子:“是他!”
“哦,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去报仇?”
钩子立马瞪起混浊的眼珠子,看那架势,仿佛随时都可能挣脱束缚,将江小道生吞活剥了一般。
“爹?”
江城海皱起眉头:“咋了?不敢?”
江小道微微摇头:“我要鞭子。”
“哈哈哈哈哈!”江城海放声大笑,“好!老三,去给他拿根鞭子。”
少倾。
江小道接过鞭子,脑子里没有任何顾虑,挥起鞭子就冲钩子的脸上抽。
年纪虽小,可看他那凶狠的眼神,分明是要下死手!
关伟和宫保南都跟着心惊肉跳,连声提醒:“喂,小道,看着点,别抽着我!”
盏茶的功夫,江小道精疲力竭,手里攥着沾血的鞭子,站在原地呼呼地喘着粗气。
钩子的脸上,早已血肉模糊。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小子竟然如此生猛狠毒。
冯老太太在一旁带着哭腔哀求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江城海对此充耳不闻,只是低声问:“儿子,痛快了吗?”
“不痛快!”江小道拼命摇头,“累了,歇会儿!”
“好,那你先歇着,爹帮你出气!”
说完,江城海立马换上一副冷硬的脸,走到钩子面前:“老五,镰刀给我。”
方才出招顶心肘的矮子应声把镰刀递上去。
钩子见状,战战兢兢地问:“你,你要干啥?”
江城海不由分说,一把扯住钩子的耳朵,用镰刀一划,直接切掉。
“啊!!!”
钩子大声惨叫,并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恐惧。
又是一刀,钩子的头上,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小洞。
“啊!!!”
恐惧到了极限,钩子暴怒起来:“你今天最好弄死我!不然我早晚弄死你!敢不敢甩个蔓儿?”
江城海捏着两只血淋淋的耳朵,闷声走到猪圈旁边,扔进食槽里。
两头体壮如牛的黑猪立马冲上前,争相吃了起来。
冯老太太哪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裙摆处渗出一滩黄汤。
江城海心不在焉地擦了擦手:“说名字你未必能记住,道上的人给我脸,叫我一声‘海老鸮’,想报复,以后到奉天找我。”
(本章完)
第19章 空空如也
第19章 空空如也
海老鸮?
奉天地下江湖瓢把子周云甫的座下头马?
专门干“脏活”的江城海?
冯老太太到底也是混江湖的,一听名号,就明白了这伙人的来历,脸色顿时煞白,几无血色。
钩子只是个市井打手,并不了解“海老鸮”这三个字背后的含义,只是眼看着自己的两只耳朵被猪吃了,恐惧到了极致,便只剩下一腔邪火,转而倾泻在江小道身上。
“小兔崽子,仗着自己有靠山是吧?早知道,我刚才就该先把你剁了!”
闻言,江城海嘴角一抽,回身看去,整张脸瞬间就耷拉了下来。
宫保南见状,立马一脚把钩子踹跪在地上。
江城海缓步走到近前,微微点了点头:“挺好,是个硬茬子!放在平常,我能高看你一眼,可你现在当着我的面,冲我儿子吆五喝六的,我要是一声不吭,还咋给人当爹啊?”
话音刚落,江城海从袖子里抽出匣子枪,抡起枪把子就糊在了钩子的嘴上。
“唰啦”一声响,钩子满嘴鲜血,三五颗门齿应声飞了出去。
“别打了!再打,真要出人命了!”冯老太太跪在一旁,哀声服软。
然而,江城海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枪把子仍旧一下接着一下地凿下去,直到敲掉了钩子的所有牙齿,方才罢休。
钩子满嘴血肉模糊,身子一歪,就地倒下,每喘一口粗气,便顺着嘴角往外喷血沫子。
冯老太太见哀求无果,脑子里飞快旋转,恨不能把从小到大结实的人脉统统捋一遍,紧接着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做黑媒婆子时的一个主顾。
“海兄弟,别打了!我想起来了,我还认识伱三妹‘串儿红’呢,你看在她的面子上,饶我们这一回行不行?”
江城海把枪把子擦干净,瞥了一眼冯老太太,问:“你认识我三妹?”
冯老太太眼睛一亮,连忙点头说:“认识,当然认识!奉天的许如清嘛!我以前还跟她做过生意呢!”
江城海的神情和缓了一下,看看地上晕死过去的钩子,觉得也差不多了,便说:“既然知道我三妹的本名,而且又是我儿子先坏了规矩,今天的事儿,就拉倒吧。”
冯老太太如遇大赦,连忙磕头如捣蒜:“多谢海兄弟高抬贵手,这……这三十两我就放在这了,有冒犯的地方,你多担待。”
江城海大手一挥:“钱,你拿着,你不就是奔着钱来的么!”
“哎呀,兄弟,你这是拿我逗闷子!我怎么敢拿你们的钱?刚才都是误会!都怪这个死老崔蔫儿坏,不早点告诉我这孩子……”
“让你拿着就拿着!”江城海厉声打断道。
“这……这是唱得哪一出啊?”冯老太太万般无奈,环顾了一圈,最后只好把目光投向老崔。
老崔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他太了解江城海的脾气了,丁是丁,卯是卯,一码归一码,拎得清楚,分得明白。
江小道坏了江湖规矩,江城海认赔;江小道挨了打,江城海也必然要还回去。
在江城海看来,这是清楚、明白的两件事。
冯老太太只好硬着头皮收下了钱,最后走到钩子身前,轻声唤道:“钩子,走啦!”
可钩子早已失去了意识,只顾躺在地上粗声喘气。
冯老太太用手抹抹眼泪:“老崔,你就那么干看着?过来搭把手啊,帮我把钩子抬驴车里面去!”
老崔侧过脸,看看江城海,得到允许后,方才走过去帮忙。
关伟看冯老太太哭得伤心,当场数起了骚嘴:“老婆子,别哭啦!这小子牙掉了,以后伺候你,更舒服!”
众人哄笑。
冯老太太老脸一红,臊得没处躲,只好灰溜溜地爬上驴车,往家里赶。
这一桩闹剧下来,天色已经蒙蒙发亮。
江城海坐回长条凳上,冲江小道招了招手,问:“儿子,这回痛快了没?”
江小道神情有些木讷,呆了半天,一句话没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虽然天性里带着一股横劲儿,但在亲眼目睹钩子被割掉耳朵后,他显然还是被吓到了。
这跟他面对枪口的时候不一样,拼死舍命,只需一股狠劲儿,可把人当成牲口一样切割宰杀,需要的却是残忍至极的冷血。
江小道忽然想起六叔关伟说的话:院子里的两头猪,是做生意用的!
绿林江湖不是儿戏。
明八门里有多热闹,暗八门里就有多血腥。
“大侄子,吓着了?”宫保南和关伟在一旁打趣。
江小道近乎本能地耿起脖子,叫嚣道:“谁怕谁儿子!”
宫保南继续贱笑着说:“你本来就是儿子啊!”
“行了,老七!”
江城海呵斥一声,随后一把搂住江小道,笑着说:“儿子,你还小,怕也没什么!但你要记住,正是因为怕,所以要狠!越是害怕,越是要狠!当你足够狠时,怕的就是别人了。”
江小道点点头:“我懂!人不狠,站不稳嘛!”
“嗯,以后你七叔要是再敢拿你逗乐,你就揍他!”
“可我打不过他啊!”
“那就只能怪你没能耐!”江城海笑了笑,“所以,你还要学、要练,否则,没有金刚钻,偏要揽瓷器活,就只能受罪挨打。”
江小道若有所思。
“好了!”江城海一拍大腿,“差不多该回去歇着了!老崔,这趟辛苦你了,等我办完了事,再好好谢你。”
“海哥,你这不是埋汰我嘛!”老崔连忙陪笑,“只不过,我和小道现在是不能回冯老太太那里了。”
江城海转头对江小道说:“儿子,这两天回家去吧。你闯了祸,现在老崔没地儿住,你按理也该让他在你按凑合几宿。”
江小道说:“去我家倒没什么,可你不是不让我回家吗?”
江城海解释道:“爹的事儿办得差不多了,你就先回去吧,记住,别再惹祸了,凡事多听老崔的!趁着天还没大亮,赶紧上路吧!”
江小道不明所以,只好稀里糊涂地带着老崔回到南城。
进了房门,老崔刚一上炕就打起了哈欠。
“小道,我得先补个觉,咱们下午再去要饭吧!唉!老啦,不禁折腾啦!”
江小道眨眨眼,说:“当初我妈就死在你躺着的那个地方。”
“啊?”老崔有些膈应,连忙冲炕头挪了挪,“不知者无罪,勿怪勿怪!”
盏茶的功夫,老崔那边就响起了鼾声。
江小道也跟着小睡了一会儿,可翻来覆去,总觉得睡不踏实。
磨蹭了两个多时辰,江小道恍然想起了症结所在,便悄悄地挪到炕梢,掀开两块砖头,往下一看——空空如也!
那颗洋人头消失了!
江小道心头一凛,正在惶惑的时候,忽然感到耳朵发痒。
回头一看,却见老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小道,你在这藏了什么宝贝啊?”
(本章完)
第20章 线索
第20章 线索
“没……没什么!”江小道神情慌乱地说。
“嗐!你紧张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老崔笑了笑,“我还以为你爹给了你啥好东西呢。”
江小道正打算岔开话题,于是便接过话茬,问:“老崔,我爹他到底是什么人?”
老崔挑起眉毛,一脸惊讶地问:“合着伱连江城海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认他当爹了?”
“呃……当时我也没什么选择,就稀里糊涂地认贼作……”话到嘴边,江小道连忙改口,“认他当爹了。”
老崔一听这话,立马正襟危坐,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
“你爹,江城海!早年当过兵,跟左大人去过大西北,左大人你知道吧?”
江小道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你爹是正儿八经打过仗的兵就行了。”老崔继续说,“后来,你爹回到东北,带了两个兄弟,占山为王,当了胡子。”
“等等,不是六个吗?”
“嗐!老四老五后来才入伙,老六老七是这两年才进来的,那时候还没他们呢!”老崔示意江小道不要打岔,“那时候可不像现在,朝廷剿匪剿得厉害!你爹觉得混山头也没多大意思,这才带着兄弟去奉天拜了周云甫的码!”
江小道歪着脑袋,问:“那这么说,周云甫比我爹牛?”
老崔立马瞪大了眼睛:“嗬!那周云甫是谁?奉天暗八门的瓢把子!人家跟盛京将军增棋增大人都有交情!不过,你爹那几个兄弟,也确实能耐大,跟周云甫混了没几年,就当上了四梁头马,活儿干得干净,事儿办得利落!”
“就那几个歪瓜裂枣?”
江小道难以置信,在老崔的介绍下,才对自己那六个叔叔有了大致的了解。
老二李添威,外号“半拉脸”,脾气火爆、刚烈。
老三是那个留胡子的瘦子,本名孙学儒,秀才出身,不酸不腐,本来一心想着仕途,后来眼看着国不将国,某一夜突然彻悟,烧了经典,投身绿林,自己改名孙成墨。
老四金孝义,本是河北挂子行出身,把式硬,练过八极、形意,在奉天跟江城海拜了把子。
老五沈国良,原本是辽西绿林杜宝增的人,后来杜家内乱,少主杜立三上位,他便趁乱跑到了奉天,结识了江城海。
老六关伟也许是外乡人,到底是不是,谁也叫不准,总之他嗜好辣白菜,为了躲鬼子,逃到了这边,两年前入伙,江湖上没什么名号。
老七宫保南更晚,去年才入伙,两年前投身“忠义军”,杀过毛子。后来三大头领内部不和,加上俄军、清廷和地方保安队的合力围剿,宫保南心灰意冷,回到市井江湖。
“没想到,连七叔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出身也不简单啊!”江小道喃喃自语道。
“嘿嘿,这就叫人不可貌相!”
老崔拍了拍小道的肩膀,起身说:“行啦,睡够了觉,也该出去干活了!”
……
……
冯老太太自打从西城回来,三魂七魄已然吓掉了一半。
那三十两纹银,她自然不敢轻动,而是好好包上,存放在墙壁的夹缝中,准备想个由头,改日再如数奉还。
给钩子找来大夫,稳住伤势后,她依旧不得心安,总是担心事情没完,江城海还会挑茬儿报复。
思来想去,冯老太太决定下本钱,找几个看家的护院,以壮声势。
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自然是去找长风镖局的何力山。
虽说前不久南城王宅失窃,让长风镖局的名声严重受损,但他们的实力毕竟还在。
正所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王宅失窃一案,也不能全怪他们。
退一步说,要是长风镖局都挡不住,冯老太太也实在想不出辽阳城还有哪家挂子行能行了。
另一边,自从胡镖头回来坐镇,长风镖局也渐渐稳住了阵脚。
胡彪是“上过道”的老镖师。
何力山是大掌柜,平时不出远门,胡彪就成了镖局里的“腿”。
这些年走南闯北,人脉颇广,几年前甚至押过辽阳城的军饷俸禄,足见何新培父子二人对他的信任。
大掌柜何力山先是安抚了前东家王有财,随后由胡彪出面,找到本地长春会的刘会长,稳住了庙会看场子的生意。
往常,凡是热闹的庙会或市集,官府都会派衙门里的差役过去巡视,防止一些游手好闲的街溜子挑事斗殴。
可自打前年,俄军南下,盛京将军增棋弃奉天、逃新民,许多小地方的官衙近乎瘫痪,辽阳城的情况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从那以后,长春会的刘会长,就把这两年庙会的安保事宜交给了长风镖局。
稳住这份生意,对长风镖局而言,至关重要。
如今,冯老太太又来钱雇护院,何力山自然更加高兴,亲自跟胡镖头一起接待。
“冯掌柜能在这时候不管那些风言风语,依然信得过我们,我何某实在感激不尽!”
冯老太太却是一脸苦相:“唉!别提了,我也是瞎了眼,惹了不该惹的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敢不防啊!”
胡彪抹擦了一把络腮胡子,问:“冯掌柜,你到底惹了什么人?”
“嗐!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我干这行,竟然还能惹上‘海老鸮’!”
一听这名号,何力山立马皱起眉头:“冯掌柜,我说话直,你别见怪。你的生意,跟那‘海老鸮’,怎么会结下梁子?”
“我哪知道他最近还在咱们这认了个儿子啊!倒霉!真是倒霉!”
一番追问下,冯老太太便把昨晚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听完,何力山和胡彪不由得相视一眼。
胡彪更是双目圆睁,一脸麻子都跟着抖了起来。
“掌柜的,我记得二强说过,王宅失窃那晚,他本来抓到个半大孩子,也是十三四岁?”
何力山点点头:“看来,就是江城海他们搞的鬼!”
冯老太太一听两人的话,不免疑心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嘱咐道:“哎呀,何掌柜、胡镖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可你们千万别把我卖了,就当我啥也没说!啥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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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1章 除夕
第21章 除夕
大雪纷飞,年关将至。
天气冷得邪乎,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家家户户无论贫贱富贵,虽然各有各的活法,但也都在筹办着过年的事宜。
生意越来越难做,等到月末的时候,江小道和老崔便不再出门,只等着庙会开场。
白天的时候,江小道就跟老崔学数来宝、吉祥话,晚上闲着没事,就躺在炕上学江湖切口。
春点这种东西,说起来云山雾罩,听起来不明所以,其实一经点拨,也没那么神秘。
其中的规律,有的是依托方言,有的是以物代指,有的是假借谐音,有的是形容比喻。
比方“火”字,即是代表有钱、富裕;相应的,“水”字便代表没钱,贫穷。
以此类推,“火点”就是有钱人,“火穴”就是能赚钱的地方,“火窑”就是有钱人家或店家,“火做”就是阔生意,“挂洒火”就是穿得阔绰;反过来,就用“水”字来形容。
如此一来,哪怕跑江湖去了外省,春点切口上有所差异,单凭“水火”二字,老江湖也能猜出个大概。
又比如“杵”代表挣来的钱,关外也常用“米”来代替。
由此推演,“杵门子”就是挣钱的办法,“均杵”就是分钱,“捂杵”就是偷偷把钱揣自己兜里,“迎门杵”是门票钱或开门红,“头道杵”是一场生意中挣的第一份钱,“二道杵”就是第二份,“绝后杵”就是最后一份,“刨杵”就是刨活、砸人家饭碗。
此类切口,一经掌握,一通百通。
“尖”是真,“里”、“腥”是假。
一名合格的江湖老合,必定是尖中带里,里中带尖!
这样才能赚到钱,否则,要么成了“光说不练假把式”,要么就成了“光练不说傻把式”。
三分能耐,七分忽悠。
空有本事,只能做一锤子买卖,等能耐用光了,不但自己挣不到钱,还顺道断了同行的财路。
所以说书的从来不把书说完,算命的从来不把话说死。
凡此种种,老崔都悉数传授。
江小道岁数小,学得快,几天下来,一些常见的行话切口、江湖规矩,便已烂熟于心,整个人不免洋洋得意起来。
老崔便忍不住叮嘱道:“小道,你现在开了春点,拜了山头,虽说还不能独当一面,但也算半个江湖中人了。有句话,你得时刻牢记!”
“什么话?”江小道问。
“宁舍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宁舍一锭金,不传一句春!”老崔语重心长地说,“外人面前,千万别乱团春,当心惹祸上身!”
江小道思忖了片刻,突然跪在炕上,“咣咣咣”地给老崔磕了三个响头。
老崔连忙拦住他,问:“你这是干啥呀?”
江小道说:“伱不让我管你叫师父,但又教了我这么多东西,眼瞅着要过年了,给你磕几个,应该的!”
老崔推辞道:“可别这么说!这些东西,就算我不教你,你爹早晚也会教你。而且,我肚子里这点货也就是个皮毛!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能人有的是,各行的门道,真要学,恐怕一辈子也学不完!”
“可要饭这门学问,说到底,还是你教我的呀!”
“呃……那倒是。”老崔有些尴尬,自嘲道,“其实我这行也不难,不用下苦功,只要能拉下脸、陪上笑,稍微懂点门道,多多少少都能要点。说实话,我们这行,是跟真正的饥民嘴里抢食,有时候——挺丢人的!”
江小道有些意外。
他当初看不起要饭的,老崔还曾据理力争,如今真情流露,看上去似乎心有不甘。
要门虽说讲究落魄之道,但有谁愿意一直落魄?
而且这行毕竟是偏门中的偏门,上不了台面。
老崔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明暗八门,响蔓儿的响蔓儿,发财的发财,咱们要门呢?都是跑了半辈子的江湖,到最后,人家一提起我老崔,不还是那仨字——要饭的!唉!这辈子算白混了!”
江小道本来不太会安慰人,但这些天沿街乞讨,也学了一些宽慰人心的话,便说:“老崔,别丧气!以后我帮你响蔓儿!”
“你帮我?”
“是啊!”江小道一拍胸脯,“以后等我混出了模样,别人让我递门坎,我就说,是奉天的老崔领我上的道!咋样?”
老崔一怔,心里忽然有些感动,有些傻气地笑道:“别别别!你是‘海老鸮’的儿子,这名号就够响了。你要是愿意提我,你就说……就说有个老崔帮你开了春,这么说就行,太高了我担不起。”
江小道也跟着嘿嘿一笑:“行!”
一老一少蜷缩在炕头上,边说边幻想,不由得痴痴傻笑起来。
“小道,偷摸告诉你,等过完了年,顶神凑子的生意做完,我就打算洗手不干了。”
“啊?我还没出道,你就要隐退了?”江小道问,“为啥呀?”
“老啦!跑不动了!想混要门,腿脚必须得勤快,我年轻那会儿,该跑的地方也都跑了,攒了点钱,不算多,但也够我过的了。这几年腿冻出了毛病,跑不了远道,只能在奉天周围转悠。想了想,干脆退了算了。”
“想娶媳妇儿了?”
“你小子懂得还挺多!”老崔寻思了片刻,“要有合适的,找一个也行。”
……
除夕夜。
老崔热了两个先前买来的包子,煮一锅粥,就着咸菜疙瘩,跟江小道坐在炕上,一边听着窗外的炮仗声,一边吃着年夜饭。
江小道边吃边骂:“我爹他们现在肯定吃饺子呢!真不仗义,噎死他们!”
老崔宽慰道:“知足吧!有的吃不错了,有一年我在河北,年夜饭就吃了俩地瓜!”
说话间,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二人相视一眼,推门一看,却见关伟拎着两个包裹走了进来。
“老崔,过年好啊!”关伟笑着走进屋内,在炕沿儿上坐了下来,招呼道,“小道,过来给六叔拜年,六叔有赏!”
江小道鼻子贼尖,打从开门那一刻起,他就闻到了一股饺子的香味儿,现在早就满口生津,于是立马跪在地上,磕头拜年。
“六叔,过年好!从明儿起,你必定鸿图大展,财源广进!”
“嗬!你小子行啊,会说吉祥话了?”关伟略感意外,“我还以为你会直接过来抢饺子呢!”
(本章完)
第22章 庙会(求追读,别养书)
第22章 庙会(求追读,别养书)
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人之心性,仍然可以通过后天的训练伪装起来。
尽管江小道还欠些火候,骨子里也还是那头穷横的顺毛驴,可这些天沿街乞讨下来,也学会了什么叫笑脸相迎,什么叫察言观色,什么叫违心之论。
只要能得到好处,他就能立马放下身段,仰人鼻息。
假以时日,这块生铁,必成好钢!
关伟从腰间摸出六块龙洋:“小道,这一块,是六叔赏你的压岁钱!老崔,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五块是我大哥的一点心意,别嫌少!”
老崔笑得满脸皱纹,急忙接过来,说:“海哥拿我当人,这点小事,太客气了。”
江小道此时馋虫上脑,一双眼睛只盯着关伟手中的包裹,咽了咽口水,问:“六叔,你这带的,是饺子吧?”
“瞅把伱急的,它还能飞了啊?”
关伟把包裹放在炕上展开,一股热腾腾的香气瞬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老崔不禁赞叹道:“嗬!六哥,脚力可以啊!这饺子还热乎呢!”
“那是!”关伟笑了笑,“我可是揣进怀里,一路小跑给你们送过来的!三鲜馅儿的,赶紧吃吧!”
江小道早已急不可耐:“六叔,大恩不言谢,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关伟看他们吃得正欢,便站起身,拿上包裹:“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老崔挽留道:“急啥呀?坐着一块儿吃呗!”
关伟摇摇头:“我还有其他的事儿要办,你们吃吧。”
江小道吃着碗里,瞅着锅里,忙问:“六叔,你那包里是啥馅儿的啊?也让我尝尝吧。”
“你小子真够贪的啊!”关伟抱起包裹,“你以为光给你一个人送饺子?这是给别人的。”
“小气劲儿!”
关伟走到门口,又转身说:“对了,小道。你爹说了,初五那天,你得跟着老崔去庙会要饭去。你每要到一文钱,他就另给你十文当压岁钱。”
江小道抹了一把嘴上的油:“行!回去告诉我老戗,让他把枸迷杵子往海了备,我现在杵门子硬,别最后掉底抹盘子了!”
这话是让关伟回去告诉江城海,把钱备足了,他江小道现在能挣钱,别到时候江城海的钱不够,丢了面子。
关伟一愣,旋即笑道:“行啊!小道,跟我团上春了?放心,你尽管要,你爹有的是钱。庙会见了!”
……
……
大年初五,又称“破五”,讲究“崩穷”听响儿。
过年期间的诸多禁忌、避讳,等到了这一天,悉数破解。
百姓收拾屋子,洒扫庭院,走亲访友,赶穷神,除晦气。
有钱的人家拿竹竿挑一串儿鞭,点着了,从屋里走到屋外,动静越大,穷神走得越远。
各行各业的买卖,也都陆续开张营业,街面上这才有了热闹的氛围。
天还没亮,江小道和老崔就早早地爬起来,收拾妥当,准备出发。
因为没钱买炮仗,俩人合计了一会儿,便决定一边“稀里哗啦”地拍着巴掌,一边走出房门,借此讨个彩头。
一路上,俩人紧赶慢赶,等到了白塔地界才发现,有不少商贩已经开张了。
没等走近,叫卖声已然不绝于耳。
“葫芦嘞!冰葫芦!”
“画画,十二生肖,属啥画啥嘞!”
“祖传神药,金枪不倒!爷们儿,买回去试试,苞米杆子变炮管!”
“阴阳五行,十卦九灵,铁口直断,福祸分明!”
“各位看官,常言道,保命的枪,舍命的刀,瞅好了,今天咱们师兄弟两个,给大伙儿来一出单刀破枪!”
这般热闹的庙会,要是放在以前,江小道肯定早已看了眼,玩心大起。可如今他每看到一个摊位,脑子里想的全是这行的门道。
临近庙会的一个路口,江小道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道边上有个没腿的少女,正坐在一张草席上乞讨。
江小道一眼就认出她是冯老太太圈养的孩子之一。
毕竟,那晚只有这个女孩儿没有攻击他。
冯老太太趁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把这些孩子拉到庙会附近,晚上的时候,才偷偷把他们运回去。
谁要来的钱多,谁就能多吃两碗饭;要是没要到钱,必定是一顿毒打。
冯老太太根本不担心这些孩子会逃走,因为他们已经完全奴化了。
正在愣神的功夫,女孩儿显然也发现并认出了江小道。
两个孤儿隔着一条街,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互相点了点头。
老崔看在一旁,生怕江小道又要逞英雄、做傻事,于是赶忙推搡着他往前走。
走到庙会门口,老崔低声问道:“准备好了吗?”
“必须的!”江小道信誓旦旦地说。
“行,那就开始吧!”
“好嘞!”
话音刚落,江小道立马左手画七,右手比六,脚下内八,身子佝偻,斜着眼、歪着嘴,口水一下子流到了大衣襟上,傻乎乎地叫了一声:“爹!”
老崔也立马进入状态,翻起白眼,柱上拐棍,伸出手搭在江小道的肩膀上,苦哈哈地应了一声:“儿啊!”
紧接着,两个人就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往庙会里面蹭。
老崔一边走,一边冲着行人伸手乞讨。
“乡亲们呐!可怜可怜咱爷俩吧!我这儿子,三岁让人吓掉了魂儿,五岁脑袋夹上了门儿,七岁让风吹歪了嘴儿,九岁让驴踹断了腿儿!”
江小道大着舌头,说:“爹,你别哭!”
“不哭能行吗?乡亲们啊,这些年为了给这孩子治病,钱全光了,哭瞎了我的眼,愁死了他的娘!这哪是我儿子啊?这是我祖宗啊!”
“爹,我要吃这个!”
老崔哇的一声哭出来:“傻儿子,那是鞋垫儿!你以为韭菜盒子呐?各位老爷,行行好,真没饭辙了!兜里富裕的,你赏我们爷俩几个钱,不宽裕的也没事,只求你们发发善心,别说那些风凉话。”
别说,这一通闹腾下来,还真有几个过路的看客,给他们扔了两个闲钱。
有些人心里未必不知道他们是骗子,但这就跟数来宝一样,看客们赏俩老钱儿,权当是看个乐子,也是值得的!
而且,眼下的生意才刚刚开始,这要是一整天下来,收成必定不会少。
可就在这时,街对面忽然出现几个练家子,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
江小道斜眼一看,却见为首之人,正是他近一个月以来,种种离奇经历的罪魁祸首——大豁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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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3章 贼开花(求追读,别养书)
第23章 贼开(求追读,别养书)
这时候的庙会已经相当热闹,不仅商贩云集、行人来往,就连西边负责监工、守备铁路施工的毛子兵,也来了不少。
长风镖局的胡彪带着一队镖师,原本在此巡街,替官府分担治安工作。
但自从在冯老太太那里打探到有关江城海的消息后,胡镖头就一直暗中留意着城里的大小乞丐。
眼下正巧碰见老崔,看他身边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心里生疑,便立马迎了过去。
胡彪这张脸,特色鲜明,过目不忘。
江小道一打眼,就认出了这是大豁牙子,可再看他身边的大红脸,分明就是王宅那晚看家的护院,脑袋里顿时乱作一团:这俩人怎么走到一块儿去了?
正所谓,来者不善,走路都带着一股风压。
胡彪跨步立在街心,高声道:“喂!那俩叫子,过来!”
一声叫喊,周围的行人立马纷纷侧目。
老崔翻着白眼,还在那装呢!
“儿子,是不是官爷来了?”
江小道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话。
胡彪紧跟着吩咐一声:“二强!过来认人,看看是不是这小子?”
大红脸应声走到江小道面前,左瞅瞅,右看看,突然瞪起眼睛,抬手就是一嘴巴!
“小兔崽子!化成灰我都认识你,还他妈装呐?”
“啪”的一声响,周围的人,不论男女老少,立马围成一圈,一个个踮着脚尖,抻着脖子,卖呆儿看热闹。
围观的人群中,甚至还有两个毛子兵,嘴里叼着烟卷,肩上挎着长枪,站在那里起哄喊着:“嘟要嘟要(决斗)!”
江小道吃了一记打,顿时嘴不歪了,眼不斜了,只顾捂着腮帮子大骂:“哪来的混蛋瘪犊子,当街打你爹?”
“嗬!嘴硬是吧?”
二强作势就要再打,却被胡彪出手拦住。
正在这时,官府的几个捕快衙役也闻声赶了过来,众人见状,急忙让开一条路。
“躲道躲道!让我瞅瞅,这大过年的,哪个皮痒的搁这闹事儿呢?”为首的班头推开众人,挤进来抬眼一看,“哟,胡镖头,过年好啊!”
胡彪不慌不忙地抬手抱拳:“李班头,过年好!”
江小道见状,心叫不好,这俩人一看就有交情,自己八成是要被大豁牙子当替罪羊了。
想来也是,清廷治下,三班衙役都被归入贱籍,薪俸不多,以至于连糊口都成问题,全靠索贿、敲诈过活。
干这份差事的人,大多是穷极无聊之辈,甚至本身就是地皮流氓摇身一变,因此常跟江湖中人关系密切。
李班头笑着问:“胡镖头,你咋还跟俩叫子杠上了?”
胡彪答道:“前不久,南城王宅招贼,我们长风镖局,有二强作证,就是这俩人干的!”
众人一阵惊呼。
老崔一听这话,立马摆手:“慢着!胡镖头,这里面可没我的事儿!我都要了四十年的饭了,从来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儿,伱别血口喷人!”
李班头却笑着搓了搓手:“老胡,王宅失窃这事儿,我们衙门也知道,可人家没报官,我这弟兄们实在不好插手。”
这话是在点胡彪,想让衙门出面,没油水可不行!
有道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南城富户王有财之所以没报官,一来是丢的东西不多;二来是为了给长风镖局留点面子,但最主要的,还是王有财根本不打算惊动衙门。
原来,衙门里当差的人,也有一路赚钱的法子,行话叫作“贼开”。
凡各地州县里有盗窃案件,失主报官以后,衙门口当差之人不分青红皂白,立马打着缉捕盗贼的名义,把周围的住户统统关进班房,甚至堂而皇之地没收所谓的“赃物”。
那些无辜的百姓,终日在班房里备受折磨,想要出去,就必须贿赂各班衙役,上下打点好了,才能得见天日。
若是家里清贫,没钱疏通,那就擎等着当替罪羊吧!
或挨板子,或站笼子,乃至枉死刀下,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哪怕真有那机敏果决的好官,寻常的百姓哪能见到?一进班房,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连县官在哪都看不见,又怎能替他们沉冤昭雪?
而且,衙役们不仅要吃被告的好处,原告的油水也要极尽盘剥,两头吃完,才算拉倒!
案子既破,老爷的政绩增光,衙役的生计解决,老爷依然是青天大老爷,捕快依然是精明好捕快!皆大欢喜!
王有财丢了两枚扳指,虽然心疼,但对他而言,不过九牛一毛,自然不想因此得罪一方街坊邻居。
他不报官,衙门自然无利不起早。
这点道理,胡彪当然明白,当即便说:“李班头放心,王有财不告官,我告!不为别的,只为把长风镖局丢的场子找回来!各位乡亲也在此听我一句话,人在江湖,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但我们镖局绝不吃哑巴亏,一定给东家一个交代!还请各位以后多担待着我们的生意!”
一席话,引得围观者纷纷拍手叫好。
长风镖局的口碑顿时好转。
“还得是长风镖局啊!真有能耐!”
“是啊,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还以为抓不到这小贼了呢!”
“走!跟着去官府看热闹去!”
李班头也听得十分乐呵:“有胡镖头这句话,那就好说了!喂,你们两个,跟我们走一趟!”
说着话,就要给两人上铐子。
老崔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忙说:“误会!真是误会啊!抓他别抓我啊,这位红脸兄弟,你看见的是他,又不是我!”
二强骂道:“别装了!你俩就是一伙的,一个打幌子,一个偷东西,玩的是调虎离山!”
江小道眼见着情况失控,一进衙门,少说也得蜕层皮,于是立马挣扎起来:“等等!我有话要说!”
李班头冷笑一声:“有啥话,衙门里说去吧!”
“就在这说!”江小道扯着脖子大骂,“大豁牙子,你他妈忒不仗义,那天晚上明明是你进王宅偷的东西,还说要跟我五五分账,现在你拿我当替罪羊!操你妈!”
“大豁牙子?”胡彪一愣,问向左右,“他说谁呢?”
二强吞吞吐吐地说:“好像……应该……是你吧……”
(本章完)
第24章 哈了少(求追读,别养书)
第24章 哈了少(求追读,别养书)
李班头闻言,一把扥起江小道的脖领子,骂道:“小子,老实点!你他妈还学会反咬一口了?胡镖头可是长风镖局的人,他怎么会砸自己的生意?”
江小道急得直跳脚:“我说的都是真的!南城的街坊邻居都知道我是个孤儿,要是没有这个大豁牙子帮忙,我这小身板,怎么可能偷王宅?我只是碰巧路过,被他逼得入了伙!”
胡镖头瞪大了眼睛,用手一指老崔:“胡说八道!你的同伙,明明是他!”
“开什么玩笑!”江小道当场反驳,“大伙儿瞅瞅,就这个老登,上炕都费劲,哪有本事偷东西啊!”
众人看了看老崔,不由得纷纷点头。
“这老头儿虽然刚才装瞎子,但这岁数,看上去的确不像当飞贼的年纪。”
“难不成真是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不至于吧,长风镖局也是老字号了,犯得上干这种勾当吗?”
“嗐!现在镖行可不好干,等通了火车,他们更没生意!”
江小道一看舆论倒转,立马引风吹火:“老少爷们儿们!老话说得好,捉奸要捉双,捉贼要捉赃!连赃物都没有,凭啥说我是贼?我要真有偷东西的本事,我还至于在这要饭吗?”
胡镖头忍不住了,一把揪住江小道的辫子,质问道:“小浑驴!说!是不是江城海教你这么说的?”
江小道看着声势对他有利,立马耿起脖子:“江城海是哪个儿子?伱爹我叫江小道!”
胡镖头心里窜起一股邪火,脸上瞬间涨得通红,一脸麻子进而变得格外显眼,大脑袋一晃,活像一颗草莓。
“小子!别打马虎眼,我知道你后面的靠山是谁!”
江小道不甘示弱:“我跟你聊王宅失窃的事儿呢,你扯什么靠山?大伙儿瞅瞅,到底是谁在打马虎眼?”
看客们应声窃窃私语:“这小子说得有道理,胡镖头咋净往岔路上唠啊?”
正在这时,人群中幽幽传来一声:“那就干脆就地搜身吧,搜不到,就去搜家!”
众人闻声看去,却见一个秃眉毛,一边捻着稀疏的胡子,一边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胡镖头眯起眼睛:“张九爷?”
张九爷双手抱拳,笑呵呵地说:“胡镖头,咱们也是老相识了。这小子在这里大放厥词,满嘴喷粪,玷污了长风镖局的名声,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江小道瞅了一眼来人,不认识,虽然看似在帮他说话,但听起来总觉得不中听,便问:“你他妈谁啊?”
“别管我是谁,你敢往长风镖局身上泼脏水,我第一个不答应!”张九爷冷哼一声,“小子,嘴里放干净点,舌头根子痒痒,找个缸沿儿蹭蹭去,别在这放屁膈应人!”
“搜就搜,我怕你?”
江小道立马把身上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干脆把鞋都脱下来了,满打满算,只有几个老钱儿,还是刚才装傻子讨来的。
“身上没有,那就去搜你家里!”二强自信不会认错人。
“等等!”江小道扬起下巴,“还没搜这大豁牙子呢!”
围观者跟着起哄架秧子:“对啊,要搜都搜!”
李班头竖起眉毛,厉声喝道:“衙门办事,你们瞎吵吵什么?胡镖头回头我们自己会搜!”
“慢着!”胡彪打断道,“李班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给大伙儿留下话柄,该搜还是要搜!”
胡彪当场翻兜,并非为了逞强好面子,而是不得不这么做。
对他来说,抓贼事小,最主要的是借此重振长风镖局的名声。
如果这时候打退堂鼓,长风镖局刚才好不容易好转的口碑,立刻就会在围观者的质疑声中烟消云散。
尽管张九爷突然出现,让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拼了。
果然!
手一伸进内衬,胡镖头面容顿时僵住,那枚扳指,正在他的怀里!
他身上穿的是袄,衣服厚重,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栽了赃,只顾指着张九爷怒骂道:“姓张的!原来是你!”
张九爷一激动,胡子差点拽掉了两根。
“哎?胡镖头,你咋冲着我来了?大伙儿都看着呢,我可是刚从南边的说书摊过来!王宅失窃那天,我正跟古董行的钱掌柜喝酒呢!”
胡镖头怒目转身,环视一圈,厉声问:“是哪个王八犊子?”
众人一头雾水。
“胡镖头,你怀里到底揣的啥呀?”
“是啊,咋不拿出来看看啊?”
“别起哄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嘛!”
江小道见状,眼睛一转,心里顿时明白了大概,也跟着叫嚷:“咋了?大豁牙子,怂了?怀里揣的什么,怎么不敢拿出来?”
衙役们也看出了端倪,但他们可不管什么真相。眼下的关外,名义上是清廷的天下,实际上官府早已近乎瘫痪,各地的军饷都吃紧,他们这些当差的,早已发不出薪俸,谁能出钱,他们自然就向着谁说话。
李班头赶紧把胡彪扯到一旁,低声说:“胡镖头,你啥情况,我们不管。但我劝你还是让我们先把这俩人带回衙门再商议,至于张九爷,我们动不了。”
胡彪心里叫苦,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点了点头。
李班头立马抓上江小道和老崔,骂骂咧咧地说:“小瘪犊子,你叫嚣什么?走!有什么话,衙门里说!”
江小道大惊失色,他心里清楚,一旦进了衙门,有话也没地儿去说了,于是只管拼命反抗。
围观者顿时嘘声大起,连带着这两年清廷抗俄不力的怨气,都跟着倾泻了出来。
“狗腿子!狗腿子!”
“认钱不认理,活该你们一辈子贱籍!”
眼看着众人的怨声愈演愈烈,李班头反手抽出大刀,吹胡子瞪眼道:“他妈了个巴子的!衙门办事,你们起什么哄,还要反了不成?再多嘴,统统抓起来!”
然而,众怒难平,围观者的骂声仍然不停。
“狗腿子,叫你妈!有能耐打洋人去!”
“就是!成天就知道欺负我们,碰见毛子怎么就怂了?”
李班头朝地上啐了一口:“他妈的,一帮刁民,收拾不了洋人,还收拾不了你们了?”
“洋人?”江小道茅塞顿开,立马趁乱挣开衙役们的手,冲到人群中那两个毛子兵的面前,大喊一声:“哈了少!”
(本章完)
第25章 毛子(求追读,别养书)
第25章 毛子(求追读,别养书)
两个毛子兵见江小道跌跌撞撞地冲过来,立刻扔了烟头,右脚往后跨半步,斜下肩膀,抬起枪口,嘴唇上的弯钩胡子猛颤了两下,大声恫吓。
“斯多以!斯多以!(站住)”
江小道吓得连忙举起双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别别别!哈了少!哈了少!”
两个毛子兵满脸困惑,互相叽里呱啦说了几句,随后达成一致,将枪口微微抬起。
江小道仍然不敢起身,只顾慌乱地说:“两位听我说,那个大豁牙子,他,他杀过你们的人!”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瞬间鸦雀无声。
胡彪脸色煞白,只觉得一股冰凉的寒意顺着脚后跟直冲天灵盖,浑身不觉一颤,方才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立时颓丧了下去。
“小王八犊子!你……你胡咧咧什么!”胡彪转头道,“李班头,要是毛子掺和进来就不好办了,还是赶紧抓回衙门吧!”
李班头连连称是,吆喝来左右随从,就要冲过去拿人。
江小道一看两个毛子兵听不懂,急得手忙脚乱,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胡彪,又指了指毛子兵,最后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接连比划了两下,毛子兵总算回过味来,立马抬手用刺刀逼退了衙役,扭头扯着脖子大喊:“张!张!”
喊了没一会儿,就听见人群外围有个年轻人应声叫道:“在呢!在呢!”
众人循声看过去,却见一个长腿大个推搡着人群,从外面挤了进来。
江小道一见来人,正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大诗人”,不免心中大喜:“张大哥!”
“诶?兄弟,竟然是伱?”张宗昌有些意外,“俺刚才被挡在外头,没看着你,这是咋了?”
江小道来不及解释,只是央求着张宗昌替他翻译:“那个长风镖局的大豁牙子,他杀过毛子!”
张宗昌一听,知道这是立功的机会,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冲那两个毛子兵叽里呱啦起来。
他此时的俄语水平也不甚通达,尽管词不成句,但也把该传达的都传达了。
两个毛子兵又白话了两句,像是在问话,张宗昌只管答道:“长风镖局!”
胡镖头一看形势不对,立马低声吩咐道:“二强,机灵点,快走!回去通知柜上,别管什么情况,先跑出去躲躲。”
二强应了一声,正要悄悄退入人群,趁机转身逃走的时候,却听到身后的百姓有人高声喊道:“这人要跑!”
紧接着,众人便一起拦住二强的去路,大喊:“抓住他!抓住他!”
毛子兵立刻抬起枪管,嘴里骂骂咧咧地逼上前去。
眼见着被同城的乡亲出卖,二强瞬间傻眼,练了十几年的把式,本以为是钢筋铁骨,可在枪口的威胁下,竟也瞬间瘫软下去,膝盖里就像灌了铅似的跪倒在地。
“大人,不关我的事啊!”二强抬手一指胡镖头,“是他!他才是你们要抓的人!”
“二强!你!”胡彪如鲠在喉,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失望。
“大人,他叫胡彪,是个镖头,我可以带你们去长风镖局!”二强匍匐着冲张宗昌爬过去,“兄弟,你帮我跟他们说……啊!”
二强没机会带路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毛子兵枪口上的刺刀就捅进了他的眼眶,顺势一搅,粘稠的鲜血混杂着脑浆,便咕咚咕咚地涌了出来。不多时,雪地上便晕开一片殷红。
奇怪的是,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人群中却听不见任何惊呼。
鸦雀无声,众人似乎只是在地上看到了一滩误会,别过脸,不声不响,只打算躲远点。
恐惧的表情都很罕见,更不用说什么愤怒了。
毛子兵举起枪口,朝天放了一枪,怒吼一声:“斯多以!”
张宗昌在旁边紧跟着喊道:“站住!都站住!”
众人这才停下脚步,回过身,如同僵尸一般垂手而立,或是抖如筛糠,或是呆若木鸡。
江小道跟在张宗昌的身后,环视一圈,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冯老太太圈养人牲的那个屋子。
两个毛子兵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就像牧羊人一般旁若无人地站在原地,彼此简单交谈了两句,其中一人便迅速快步离开。
李班头赔上笑脸,战战兢兢地走到张宗昌面前,问:“兄弟,刚才那位军爷,干嘛去了?”
张宗昌歪起脑袋,根本不把这当差的放在眼里:“关你屁事?”
李班头没脾气,仍旧腆着脸笑道:“兄弟,我听你口音,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咱们盛京将军下过令,不许与沙俄有纷争,前年他们南下,可没少闹腾,这两年好不容易消停点,咱们还是不要把事情弄得太大为好,不然老爷们怪罪下来……”
“去你妈的!”张宗昌骂道,“那是你老爷,俺现在给俄国人当差。”
“那是那是!”李班头低三下四地说,“可是,今天这事儿,本来就是一桩盗窃的案子,全是这小子胡咧咧才弄到现在这地步,他在那撒谎撂屁的,我是怕到最后是一场误会,你在他们那边也不好交差呀!”
“滚滚滚!你他妈才胡咧咧呢!”张宗昌一拍胸脯,“这是我兄弟!你别看俺年轻,俺能在毛子的铁路那边混得开,全凭俩字儿——仗义!赶紧去把我兄弟的镣子卸下去!”
李班头无可奈何,只好蔫头巴脑地走过去,打开江小道手上的镣铐。
江小道提醒道:“还有老崔呢!把他也解开!”
李班头只好照办。
毛子兵见此情形,连忙举枪询问缘由。
年少的张宗昌连忙走上前一通比划,指指江小道,又指指自己,说:“他和我,德肉可(朋友)!”
他也确实没吹牛,几番解释下来,毛子兵真就放下了枪,自顾自地点了一支香烟。
等他抽完了这支香烟,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嗒嗒嗒”的马蹄声。
众人抬头看过去,却见七八个哥萨克骑兵,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赶来。
为首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呢绒军大衣,五官如刀削,脸上的胡子并不茂盛,刚好微微触及唇峰,与其他毛子不同,看上去精神饱满,严肃干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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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6章 失而复得(求追读,别养书)
第26章 失而复得(求追读,别养书)
伊万·阿克巴罗夫是驻守在辽阳城内的下层军官,负责保护中东铁路的安全。
像所有没落的贵族一样,为了维系所谓的体面,他时常陷入捉襟见肘的窘境,但他仍然自命不凡,这一点,从他明明肩扛着卑微的军衔,却总是摆出一副将军的神气上,就能略见一斑。
伊万不酗酒,不豪赌,美其名曰教养,实际上就是没钱。
此番来到远东,本以为是立下战功,重振家族的机会,没想到盛京将军不战而降,一拳打在了上,憋着一股劲儿,却使不出来。
因此,听到城内有人杀了己方的士兵,立马按捺不住,带上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赶到庙会。
两个毛子兵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伊万也不下马,径直来到胡彪的面前,抬手指向前方,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语,说:“走!”
胡镖头没得选,只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低下头:“好,我跟你们走。”
张宗昌一把拦住:“等等!你要上哪?”
胡镖头佯装惊讶:“他们让我走,我就走呗!要杀要剐,随便,只求给我来个痛快的!”
“装傻?想逞英雄?”张宗昌冷笑一声,“去长风镖局!”
胡镖头面如死灰,伸手指向江小道,颤声道:“这小子说我杀了毛子,有什么证据?”
伊万听过翻译,神情漠然地摇了摇头。
不需要什么证据,想杀你,一个念头就是理由!
胡镖头也真是忠心耿耿,尽管已经吓破了胆,嘴上仍然据理力争:“就算我真杀了毛子,那也是我胡彪一个人的事,跟长风镖局无关!”
“啪!”
伊万抬手一鞭,正好抽在胡彪的脸上:“走!”
李班头赶忙凑过去,轻声说:“胡镖头,别争了。就算伱不带路,别人也会带路,不如你去,还能把事情说明白,大不了让何掌柜破点财,拿点银子,这事儿没准还有缓!”
胡镖头啐了一口血,到底不是英雄,怕了。
悲催的是,他甚至分不清这恐惧到底是源于自身,还是源于某种荒谬的共识。
江湖规矩那一套,在洋人面前不好使;浑身的把式,在枪炮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伊万下令,除了周围的看客,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包括身为朝廷捕快的李班头,都得跟着前往长风镖局。
众人大多四散而去,方才一直闷不吭声的张九爷,也顺势消失在人群之中。
饶是如此,却仍然有不少为看热闹不怕死的人,远远地跟在后头。
原本热闹的庙会,也随之瞬间冷清了下来。
一群人拐弯抹角,抹角拐弯,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长风镖局。
走到门前,胡彪悲从中来,只觉得一座泰山压在胸口,整个人朝前趔趄了一下,突然扑倒在地,紧接着,嘴里喷出一口老血,哀嚎道:“老爷子,我对不起你啊!”
伊万翻身下马,理了理大衣领子,摆出一副有教养的贵族姿态,轻叩了两下房门。
一众毛子兵紧随其后,架起步枪,严阵以待。
少倾,李群推开大门,打眼一瞅,嘴唇都白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啊?胡镖头,你……你咋了?”
李群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两个毛子兵用枪拦住。
胡彪心中有愧,气血翻涌,沉吟道:“二强死了,去叫何掌柜。”
不用叫,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内堂的何力山早就听到了动静,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带着院子里全部十几个镖师赶到门口。
“斯多以!斯多以!”
毛子兵上了刺刀,用枪口逼退众人。
“军爷,这是咋回事啊?”何力山神情慌乱,左顾右盼了一圈,“李班头,你咋也来了,出啥事了?”
李班头跟何力山平日里常打交道,此刻也只能哭丧着脸,用手一指江小道:“这小子说胡镖头杀过毛子,人家过来问罪了。”
“这不是胡说八道么!”何力山气得跳脚,“臭小子!我长风镖局跟你有什么仇,你往我们身上泼这盆脏水?”
不等江小道回话,胡镖头便道:“‘海老鸮’!”
听到这三个字,何力山顿时如遭五雷轰顶!
自从知道江城海来到辽阳,何力山便处处提防,这段时间里,无论是江湖绿林,还是官府衙门,他都尽力打点,希望借此壮大声势,让江城海认识到长风镖局在此生根几十年,绝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可他万万没想到,江城海剑走偏锋,借刀杀人,用上了毛子的势力。
“军爷,误会!都是这小子瞎说,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来,你们屋里请,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
伊万却仍然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嘴里干瘪瘪的挤出三个字:“忠义军?”
何力山顿时脸色煞白:“不不不!我们是开镖局的,跟忠义军可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原来,忠义军的大部队,去年虽然被打散了,但仍然有些散兵游勇,徘徊在林海雪原之间,如同蚊虫一般,时不时地骚扰一下毛子的辎重、铁路和粮草,令其深恶痛绝。
李班头劝说:“何掌柜,别说了,赶紧破财免灾吧!”
何力山连忙点头:“军爷,有话好商量,你稍等,我回去给你拿银子去!”
张宗昌将话翻译过去,伊万冷笑了两声,点点头。
何力山立马转身,快步走回内堂,不消片刻功夫,便又抱着一盒榆木小箱子返了回来。
这是何家创立长风镖局几十年来,攒下的血本,里面不只有银子,还有几根金条,眼下人命关天,不得不出。
“军爷,这是我何家的全部家当,你通融通融,我们真是正经的生意人,官府的高老爷都可以作证,我们从来不掺和什么大师兄、忠义军之类的东西啊!”
说着,何力山便将榆木小箱双手奉上。
一众毛子兵见状,顿时哈哈大笑。
他们笑的不是行将到手的钱财,而是眼前这群人的软弱。
伊万喜欢钱,也需要钱,但他更希望立功。
无论如何,在他眼中,长风镖局都必须是忠义军的余孽,此事无关真相,只关乎他的仕途。
伊万没想到,当他脱下手套,打开箱子的一刹那,看到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颗埋在碎石之中、冻成绛紫色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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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7章 大枪落幕(求追读,别养书)
第27章 大枪落幕(求追读,别养书)
何力山大惊失色,浑身一颤,榆木箱子脱手摔在地上,“哗啦啦”碎石散落,人头顺着门前的台阶,一颠一颠地滚到远处。
伊万注视着地上的人头,脸色铁青,连嘴角的胡须都跟着微微发颤。
霎时间,全场鸦雀无声。
江小道的心脏狂跳,恨不能直接撞碎肋骨,从心窝里蹦跶出来。
他猜对了,但并不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已经不再是加入忠义军杀毛子的问题了,捧着人头送出去,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咔嚓!”
毛子兵们几乎同时拉栓上膛,刺耳的声响瞬间崩断了何力山等人紧绷的神经。
“军爷!冤枉啊!”何力山不再有大掌柜的架势,“这是别人有意陷害我的!是他!就是这小子,他是江城海的儿子,都是他们挑的事!”
伊万听过翻译,转过身冷冷地瞥了一眼,随后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江小道。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江小道却已经是第二次直面枪口的威胁了。
不同的是,江城海那一枪,是想让他活,而毛子的这一枪,只想让他死。
直到这时候,江小道才发现,原来志怪神话中的“定身法”是真的!
想跑,可两条腿根本不受控制。
张宗昌在旁边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似乎是在给江小道求情。不知是他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毛子忽然改变了想法。总之,伊万最后放下了枪,冲左右喊了几声。
话音刚落,两个毛子兵便立刻冲到何力山身边。
“你们……这是要干啥?”
何力山还没来得及明白是咋回事,毛子兵就大喊一声,将刺刀捅进了他的两条大腿,鲜血顿时顺着刀身上的血槽流了一地。
“呃啊!”
何力山应声跪倒,脑门上冷汗直流。
紧接着,伊万面带微笑地冲江小道招了招手。
江小道不明所以,身旁的老崔连忙推了他一把,轻声说:“小道,让你过去,你就快去吧!别磨蹭了,省得他再反悔!”
“哦……”
江小道这才直愣愣地拖着脚步往前挪蹭。
刚走到近前,一个毛子兵便用步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伊万笑呵呵地把手枪递给江小道,用手指了指何力山,语气生硬地说:“伱,杀他!”
“啊?”
江小道忽然耳鸣,脑袋里嗡嗡作响,傻了。
伊万微微哈腰,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再次重复道:“你,杀他!”
“兄弟,别多想!”张宗昌劝说道,“这种时候,让你干啥就干啥!”
毛子的刺刀抵在后腰,江小道没时间犹豫,只好缓缓举起沉甸甸的手枪。
何力山见状,瞳孔猛震,生死之间,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只管哀求道:“小兄弟,你行行好!别……别冲动,我上有老父,下有小女,你帮我带个话给江城海,大家都是江湖中人,能有多大仇,非要把我何家赶尽杀绝啊?”
这就是所谓的江湖大侠吗?
江小道有些失望,可犹豫了一下,仍然没有开枪。
说到底,他跟长风镖局无冤无仇,何家现在之所以这么狼狈,无非是因为他刚才在庙会里的一句话。
面对何力山的哀求,江小道隐约明白了他在这场江湖纷争中的作用。
棋子儿罢了!
伊万等人见江小道迟迟不肯开枪,立刻骂骂咧咧地叫嚷起来。
张宗昌催促道:“兄弟,快开枪吧!再磨蹭,俺也保不了你了!”
不远处的老崔怕引火烧身,也跟着喊:“小道,开枪啊!没人会怪你的!”
何力山仍在苦苦哀求:“小兄弟,给我们家一条活路吧!你不杀我,等我回去凑钱,我有办法跟毛子和解!”
一时间,七嘴八舌,聒噪纷乱的声音混成一团,统统灌进江小道的脑袋里,让他头昏脑胀。
“别他妈吵吵啦!”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就连那几个毛子兵都愣了愣神,没反应过来。
却见江小道抬起左手,一抹脸,神情凛然地走上前,把枪口顶在何力山的眉心之间。
“你叫啥?”
“啊?什……什么意思?”
“问你叫啥!”
“我……我叫何力山。”
“砰!”
没有任何前兆,枪声骤然响起!
江小道眼前顿时绽开一片血雾,鲜血飞溅在脸上,黏糊糊的,有点刺挠,灰白色的硝烟掩盖了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他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有种快感。
原来,杀人就是这种感觉。
人死灯灭的一瞬,竟然这么安静。
可惜,刚一缓过神,长风镖局的院内便响起了哀嚎声。
“哈喽史!哈喽史(好)!”
伊万大笑着拍拍手,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江小道,随后夺回手枪,一脚踢开何力山的尸体,招手带人冲向院子里。
打砸抢夺,一触即发。
那些平日里吹胡子瞪眼,甩开膀子自称江湖好汉的镖师们,此刻竟全都像鸡崽儿似的,缩成一团,如坐针毡,更无一人敢有半点反抗。
周围的人群,虽然没有助纣为虐,却也不过是跟在后头隔岸观火。
伊万志得意满,顾盼自雄。
这情形,正像两年前,沙俄十余万大军挥师南下奉天时的情景一样,如入无人之境。
这时,后院里传来几声女人的尖叫。
毛子兵一听,顿时两眼放光,嗷嗷乱叫着冲向中院的大门。
伊万自认是个贵族,还在端着,可脚下的步伐却是心急火燎。
然而,踹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不是女人,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背影。
何新培穿着一身臃肿的藏青色袄,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右手立着一杆红樱大枪。
老爷子的神情有些茫然,一会儿看看马厩里响着串儿铃的老马,一会儿瞅瞅耷拉在半空中的长穗镖旗,紧接着,目光扫过武器架上的十八般兵刃,转过头来。
伊万眯起眼睛,何新培双手抱拳,不是冲毛子,而是冲门外的看客。
“老少爷们儿们!”
何新培吊着丹田气,声若惊雷。
“我何新培,自幼习武,十五岁闯关东,二十六岁开创长风镖局!几十年来,多亏各位照顾,赏我一碗饭,拿我当个人!闯荡江湖,一为吃饭,二为响蔓儿。能混到今天,够本了!我岁数大了,要脸!如今,家门不幸,在劫难逃!我老何不求别的,只求各位茶余饭后唠闲嗑的时候,能念我一个好就行!何某,拜谢了!”
说罢!
何新培勾起右腿,用脚后跟磕了一下枪杆末端,顺势一劈,丈长的红缨大枪立时架在身旁,枪身摆动,嗡嗡作响;枪尖震颤,晃出点点寒光。
“毛贼!看枪!”
何新培弓马发力,朝前猛蹬一步,刺向伊万。
众人屏气凝神,江小道更是瞪大了眼睛。
难不成,这才是大侠?
没有白衣胜雪,没有风流倜傥,只是一个皱巴巴的老头儿,穿着一身臃肿,身手笨拙地玩命?
“砰!”
枪响。
江小道不禁摇了摇头。
果然,何新培像条狗一样地倒下了,他甚至没有多少血可流。
毛子兵们放声大笑,踩着他的尸体冲进后屋。
长风镖局的女眷们顿时又哭又叫,听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混乱中,江小道抬起头,看见几个乡亲正扒在窗口坏笑着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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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心~
(本章完)
第28章 是非(求追读,别养书)
第28章 是非(求追读,别养书)
“不怪我……不怪我……”
江小道和老崔同长风镖局的人一样,在一个毛子兵的看守下,蹲在院子里的墙根底下。
毛子兵拄着步枪,斜倚着身子,嘴里叼着一根烟卷,骂骂咧咧的,看上去很不耐烦。他在等屋里的人出来跟他轮岗。
后屋里女人的声音,从一开始凄惨的哀嚎,渐渐变成低沉的啜泣。
“老何!救我!呜呜呜!”
江小道紧紧地把双腿抱在胸前,嘴里反复念叨着:“不怪我……不怪我……”
老崔在旁边皱了皱眉:“小道,你嘟囔啥呢?”
“老崔,这能怪我吗?”江小道支支吾吾地说,“我跟你在庙会里要饭,本来好好的,那个胡镖头非要把我抓起来,我要是不说他杀了毛子,我早就被扔进班房里等死了!”
“唉!”
“还有刚才,我要是不杀何力山,死的就是我了!现在何家遭了大难,全都因为我那一句话!”江小道惶惑不安地问,“可是,这能怪我吗?老崔,能怪我吗?”
老崔的神情有些黯淡。
他拍了拍江小道的肩膀,安慰道:“孩子,别瞎想,不怪你,也没人怪伱。”
“是吧,我也觉得……这不怪我。”
后屋里又传来一声恸哭,听上去像个孩子。
“爹!爹!你在哪……救我啊!”
江小道听得浑身一冷,整个人惶惧不安。
他问别人,同时也在问自己:“老崔,真不怪我吗?她们……也不怪我吗?”
这一次。
老崔的回答,只有一声叹息。
整整一个时辰,毛子兵出来进去,进去出来。他们最享受的事,莫过于玩儿完了女人,站在院子里挑衅似的看着一众镖师。他们肆无忌惮地把玩着这群男人的尊严,因为他们知道,空有怒火,烧不死人。
屋子里,有人备受折磨,死于刀下;有人不堪凌辱,上吊自杀。
最后,伊万心满意足地走出来,系上腰带。像往常一样,他时刻提醒着自己是个贵族,用手指小心地将胡须捻成弯钩状。
“张!张!”
“在这!”
张宗昌蔫头巴脑地走过去。
他的脸上,也没了刚才的神采。
伊万哇哩哇啦地说了几句,张宗昌听后频频点头,随后清了清嗓子,转述道:“伊万长官说了,忠义军的事,还没完!但看在你们比较老实的份上,暂时饶你们一命,现在都痛快点站成一排,跟着他回军营那边!”
众人闻言,如遇大赦,眼神里甚至闪过一丝感激。
李班头连忙跑上前,畏畏缩缩地说:“张兄弟,麻烦你跟这位长官说一下,他们这么稀里糊涂地把人带走,我们哥几个实在是不好跟上面交差啊!要不,你让他再跟我们老爷商量商量?”
张宗昌简要地翻译了一遍。
伊万冷笑了两声,言说没什么可商量的,要是不服,可以让你们老爷随时到军营里找他,如果盛京将军增祺愿意跪下来求他,他可以考虑放人。
话说到这份上,自然没啥可谈的了。
几个衙役一听这话,立马聚起来商议。
“老李,那咱们咋整?这趟差就这么白出了?”
“你问我,我他妈问谁?有洋人在,谁还把咱们当盘儿菜啊?要我说,哥几个趁早回家自谋生路吧!”
衙役们愁眉苦脸:“都小半辈子了,除了这行,咱也不会干别的呀!”
“自己想辙吧!”李班头阴沉着脸,“我听说,京城里从去年开始,当差的都不叫捕快了,说是叫什么警察,好像还要什么考核、训练,总之都换成了年轻的,估计咱们这也快了。”
“啊?那咱们这岁数的咋整?”
“咋整?”李班头无奈地自嘲道,“扛包、拉洋车,实在不行,上山当胡子呗!”
“哎,你们要是想当胡子,我有门路。”
“真的假的?要不你先帮我通个信儿吧!”
“听说海城那边的山头多……”
“要不咱们……”
衙役们颓丧着脸,边走边聊。
忽然烟尘四起,几人的背影逐渐模糊起来,连同火签、铁链、腰刀、水火棍,这些曾让他们威风凛凛的东西,最后也随之慢慢消散了。
长风镖局的人已经排好了长队,江小道趁机凑过去,问:“张大哥,毛子真不杀他们了吗?”
张宗昌坚定地点点头:“铁路快修完了,估计今年夏天全线都能通,毛子现在正筹人去西伯利亚淘金呢,这些人得跟着去干苦力。”
“西什么利亚?”
“西伯利亚。”
“那地方在哪?”
“北边,最北边,俺也不知道。”张宗昌回头看看毛子兵,又说,“兄弟,你别问了,趁现在没人搭理你,快走吧!”
江小道连连点头:“老崔,咱们撤吧!”
正在这时,长风镖局的李群突然大声喊道:“长官,这俩人要跑!他们才是凶手!还有江城海,他也在辽阳,你们抓他去啊!”
伊万回过神,示意江小道和老崔也跟着入队。
张宗昌果真仗义,赶忙过去跟伊万解释。
没人知道他在翻译时有没有故意漏掉什么信息,只知道一番交涉下来,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最后,伊万竖起了一根手指,张宗昌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老崔预感形势不妙,连忙磕磕巴巴地问:“张兄弟……怎,怎么样?他啥意思啊?”
张宗昌无奈地摇摇头:“你们俩只能走一个。”
老崔左右看看,眼里无光,明知故问:“那,那我俩……谁走?”
话音刚落,两个毛子兵便已然来到老崔身后,一把扣住他的肩膀,连推带踹,像赶牲口一样把他往前赶。
“哎……别啊,这里根本没有我的事啊!”老崔吓得声音发颤,鼻涕眼泪瞬间灌满了脸上的皱纹,“张兄弟,张大哥,你再帮我求求情,真不关我事啊!小道!小道,你救救我!”
李群也在那边发疯似的大喊:“抓那个小子!抓他呀!”
江小道想要上前,张宗昌却一把拦住:“兄弟,再闹,连你也得走!”
“小道!小道!”老崔哭天抹泪,两条腿软得如同面条一般,“我这把岁数了,不禁折腾啊,你救救我!”
江小道很想说用自己去换老崔。
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哑巴了。
“小道,救我呀!”
队伍在枪口的逼迫下,开始向前进发。
张宗昌拍了一把江小道的肩膀:“兄弟,俺不知道你到底咋回事,但你还是去外地躲躲吧!俺得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老崔一看木已成舟,再无任何转机,便转而嘱咐道:“小道,我家在奉天,你爹知道在哪!我真是天生的穷命,那房子给你住吧!钱跟你一样,也藏在炕梢里面。”
“老崔!”
江小道满心愧疚。
“小道!记住我教你的江湖要字诀,要会服软,要会说吉祥话,脸皮厚点,不丢人!有手艺,到哪都饿不死!那个……你说以后要替我响蔓儿,这事儿还算数吗?”
“等下!我可以跟他换……”
江小道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可是声音太小,使人不禁怀疑,那不过是他的自我原宥罢了。
队伍已然走远。
他的脚仿佛又恢复了知觉,迈开步子,刚要往前跑,脖领子却被身后的一只大手猛然抓住!
“谁?”
回过头,却见一个陌生的老汉冲他低声说:“小子,跟我走,你爹让我来的!”
江小道大脑一片空白,明明很想跟上老崔,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任凭那老汉带着他左拐右转。
一阵恍惚过后,再回过神时,已经来到了辽阳城的南大门。
穿过城门洞,城外,有个熟悉的身影跨着一匹高头大马,冲江小道戏谑一笑。
“小道,快给七叔拜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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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9章 故事(求追读,别养书)
第29章 故事(求追读,别养书)
“七叔,过年好。”
江小道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没插科打诨,也没翻脸耍横。
他有点累,不想说话。
宫保南愣了一会儿,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转而问:“小道,骑过马吗?”
江小道摇了摇头。
“来!七叔带你过把瘾!”
宫保南翻身下来,把江小道扶上马鞍,随后转身看向那个一脸憨厚的老汉,从怀里取出一袋银子递过去。
“大爷,这段时间,你跟赵大娘也出去躲躲吧!省得毛子查到你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老汉笑眯眯地接过银子,问:“啥时候再回来呀?”
“大哥没说,我也不知道,今年可能就不回来了吧。”宫保南又从大拇指上摘下一枚翡翠扳指,“这个,麻烦伱转交给张九爷,告诉他,‘海老鸮’记得他的人情,以后有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行!”老汉搓了搓皲裂的手掌,接过扳指,“等这阵风过去了,你们没啥事就过来串串门呗!”
“好!”宫保南跨步上马,握住缰绳,“大爷,回吧,我走了。”
蹄声响起,老汉连忙往前赶了两步:“路上加点小心!告诉城海,下回上街瞅着点钱包!”
“知道了,回吧!驾!”
老汉挥挥手,目送二人远去,直至他们远到变成一个点,这才放下手,转身走进城门洞里。
……
冰雪未消,人在马上,风更硬,像刀片儿似的在脸上划,人中上面总是潮乎乎的,说不清是鼻涕还是呼吸凝成的水。
江小道第一次骑马,颠得他七荤八素,要是放在以前,早就跳脚骂娘了,可今天却格外消停。
路还长,总这样闷着也挺别扭的,宫保南只好率先打开话匣:“小道,饿没饿?”
“饿了。”
“嗬!我还以为你哑巴了呢!”宫保南笑了一声,伸手从马背上的口袋里掏出一块饼,“咱们道远,先对付一口吧。”
“这是啥?”江小道敲了敲冻得硬邦邦的大饼,“板儿锹?给你留着刨坟坑吧!”
“不吃拉倒!我就多余问你!”
宫保南一把夺过大饼,赌气似的咬了两口,眉毛一皱,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江小道还是不说话。
宫保南咂咂嘴:“小道,你就不问问我带你去哪?”
“随便。”
“没准我把你卖了呢!”
“卖吧,反正也值不了几个钱儿。”
“啧!差不多得了啊,别没完没了!”宫保南有些不耐烦了,“瞅你那张脸,长白山都没你长!跟个娘们儿似的,整这出给谁看呢?”
“你他妈才娘们儿呢!”江小道天性不禁激,立马挺起脖子骂道,“你家祖传都是屁精!”
宫保南不怒反笑:“对喽!小道,这才是你!”
这股穷横的劲头儿涌上来,心里便提了一口气,江小道也随之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
“七叔,我爹真把我当儿子吗?”
“应该是吧!他确实挺稀罕你,要不然,也不会让我大老远的来接你了。”
“那你也真把我当侄子吗?”
宫保南突然警惕起来:“你要干啥?我可没钱!”
“什么人啊!”江小道忍不住白了一眼,“我又不问你借钱,就是想问你点事儿!”
“嗐!你早说啊,吓得我汗都出来了!想问什么,你说,我尽量说真话。”
“你杀过毛子吗?”
“嗯?”宫保南有些意外,神情顿时严肃起来,“为啥突然这么问?”
江小道反倒有些不解:“你加入过忠义军,我问你杀没杀过毛子,不是很正常吗?”
宫保南的神情骤然一变:“谁跟你说我加入过忠义军的?”
“老崔跟我说的啊!七叔,你就别蒙我了,我又不会告发你!”
然而,宫保南却似乎受到了冒犯。
“江湖传闻不可信!别听那老头胡咧咧,下次见到他,非削他不可!”
“恐怕你没机会了。”江小道沉声道,“他被毛子抓走了,说是要去什么西部利亚挖金子去。”
“他咋惹上毛子了?”
“唉,都是因为我。”江小道不想再继续纠结这件事,有些失望地继续问,“这么说,你没杀过毛子?”
没想到,宫保南的回答却斩钉截铁。
“杀过!两个!”
江小道眼前一亮,忍不住回过头问:“真的假的?你没加入过忠义军,怎么杀的毛子?”
宫保南却很不屑:“谁说只有忠义军才杀毛子?你七叔我之前可是正儿八经当兵的。”
江小道看看吊儿郎当的七叔,不禁撇撇嘴:“看着不像。”
“你才见过几个人!两年前,我在黑龙江当过兵,寿山将军你知道不?”
江小道摇摇头:“我知道首山。”
宫保南不理他,继续说:“两年前,毛子十几万大军挥师南下,吉林将军长顺,盛京将军增祺,全都避而不战,只有寿山将军联络各地都统,力主备战。”
“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朝廷装聋作哑,同僚不发援军,孤军奋战,不到一个月,输了。寿山将军拒不投降,自杀殉国!”
“英雄!”
“当然是英雄!”
“那你当时在干啥?”
宫保南抬头看看昏黄色的远天,沉吟道:“后来,队伍被打散了,谁都不认识谁,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我就跑了。打不过,真的打不过。”
江小道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从他记事以来,就从没听过朝廷打过什么胜仗。
无数次的失败,逐渐形成了一种荒谬的共识——洋人不可战胜。
正在江小道沉浸在沙场的幻梦时,宫保南忽然戏谑地笑了出来。
“小道,怎么样?故事好听吗?”
江小道愣了愣神,旋即臭骂道:“你他妈骗我?”
宫保南扬起鞭子,抽了一下马屁股,笑着说:“也不都是骗你,半真半假,自己猜去吧。”
二人马不停歇,从白天走到夜里,直奔城东的山区方向走去。
日落西山,天光暗淡。
宫保南下马牵绳,依旧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七叔,还有多远啊?”江小道揉揉眼睛,“这边都山区了,不能碰见狼吧?”
“怕了?”
“有点困了。”
山里的积雪更厚,宫保南踩得嘎吱作响。
“你要是不怕掉下来,就趴着眯一会儿吧,还得一段时间才能到呢!”
江小道挺不住,只好伏在马背上,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
“七叔?”
“嗯?”
“我今天杀了一个人。”
“唔,我昨天还打死一头老虎呢!”
“我真的杀了一个人。”江小道呢喃道,“我杀了长风镖局的大掌柜,他叫何力山,要是骗你我就是驴操的。”
宫保南微微一怔,脚下的步伐依旧很稳。
他想了很久,转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小道,你今年多大了?”
“……过完年,十四。”
“不小了,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多大吗?”
半天没有回应。
宫保南回过头,江小道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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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0章 盘道(求追读,别养书)
第30章 盘道(求追读,别养书)
“小道,小道!”
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江小道晃了晃身子,哼唧一声,转过身接着睡。
“别睡啦!哎,别怪我没提醒你,再睡就没的吃了啊!快起来呀!”
紧接着,身体被人强行拽起来。
江小道骂骂咧咧地揉揉眼睛:“六叔?”
烛光昏暗,是一间简陋的四方土房,没有窗户,墙壁上坑坑洼洼,炕烧得倒是挺热乎,宫保南瘫睡在上面,烤得浑身冒气。
“这是哪?”
关伟咧嘴笑了笑:“朋友家,快走吧,要开饭了,你爹还等着你呢!”
江小道翻身下炕:“那七叔?”
“惦记他干啥!咱吃咱的,他赶了一天路,可得睡着呢!”
二人走出土房,天还黑着,月光映雪,山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篝火里的噼啪声。
一打眼,江小道就明白了,这是土匪窝。
七八间样式相同的房子组成一个寨子,仓库、马厩、茅房,虽然看着寒酸,但应有尽有。寨子外面围了一圈削尖的拒马,几个年轻人正扛着步枪站岗放哨。
二人路过时,站岗的胡子都很客气地冲关伟点点头,叫“六哥”,关伟也逐一回道“辛苦”。
来到最大的房子面前,关伟停下脚步,叮嘱一声:“小道,大过年的,要是有人逗伱两句,你可别犯横,咱们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呢!”
江小道点点头:“我懂!老崔教过我,我总结了:见面先赔笑脸,说话点头哈腰,纨绔架梁逼杵,老妇抛苏哭丧,”
“嘟囔啥玩意儿呢!”
“江湖要字诀啊!”江小道问,“你不会吗?想学我可以教你。”
“用不着!”关伟忍不住皱起眉毛,“我是让你别犯横,不是让你进去要饭!合着你跟老崔待了几天,叫子还当上瘾了?”
江小道不否认:“其实挺有意思的,六叔,要不哪天你也试试?”
“用不着,我自己有手艺!”
关伟推开房门,一股浓郁的肉香顿时扑面而来。
江小道跟着走进屋,里面坐了足有十几个人,炕上一桌,炕下一桌,屋子中央摆了一个铁炉,上面架着一口海锅,也许是盆,炉内的火舌不停地舔舐着锅边。
锅底码着一排大棒骨,上面盖一层厚厚的酸菜丝,大肥肉片子沿着锅边摆了一圈,漫出一片亮晶晶的油,血肠刚下锅,汤头咕嘟嘟地发出细密的声响。
粗犷!美味!过瘾!
“小道,说话呀!”关伟用手肘捅咕了一下看呆眼的江小道。
江小道这才回过神来,咽了一口唾沫,抬起头,看见江城海和一个小胡子并肩坐在炕上的主位,正盯着他看,其他人分坐各处。
“各位叔叔大爷,过年好!”江小道扑通一声,跪地磕头。
见面拜年,这本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礼节。
然而,炕上那个小胡子却撂下脸子,怒骂一声:“起来!谁是你叔叔大爷?哪来的野小子跑这认亲戚?”
江小道愣了一下,余光扫过,却见江城海坐在炕上含笑不语,心里便明白,这小胡子是要跟他盘道。
幸亏老崔曾教过他几句春点,江湖上的规矩也略懂一些,酝酿了片刻,便开始对钢口。
“江湖路上一枝,横葛兰荣是一家!山头的是长辈,山下的是小辈,道上来的,告帮求助,说错了话,你多包涵。”
小胡子道:“万物归蓝蓝回水,水漫五行归八卦。你算哪一行,又是哪一卦?”
江小道答:“金评彩挂,皮团调柳,没那能耐;蜂麻燕雀,横葛蓝荣,没那手段。偏门中的偏门,拜的是祖师朱洪武。”
“他妈的!臭靠扇的也敢上山头安根?”
江小道心里骂娘,可嘴上仍然客气:“晚辈在辽阳惹了色唐点子,底子潮了,外头风大。大当家的,你开山立柜,庇佑一方。”
小胡子沉吟一声,又说:“甩个蔓儿?”
“蔓儿小,不敢亮钢。”江小道低下头,“辈儿也小,半开眼,不敢乱团春。”
小胡子猛一拍桌子:“放屁!你刚才还少团了?让你报就报!”
“辣蔓儿,拜山‘海老鸮’。”
“拿人压我?”小胡子转身抄起炕上的步枪,拉栓上膛,“喷子要不要?”
江小道耸耸肩,不谈了。
气氛瞬间凝固,众人的眼神全都落在江小道身上。
但他已经习惯了,毛子的枪口都面对过,何况这只是一场游戏?
少倾。
小胡子突然抬起枪口,大声笑道:“哈哈哈哈哈!海哥,你儿子,不错!”
江城海也跟着欣慰地笑了笑,如今看来,江小道的成长远超预期。
“小道,叫王叔!”
“王叔!”江小道又跪下磕了一个头。
小胡子连忙摆摆手:“用不着这么客气!叫我王贵和就行,刚才逗你玩玩,没生气吧?”
江小道违心地摇了摇头,笑道:“大过年的,我一个小辈儿,给大伙儿助助兴,应该的!小道还得谢谢王叔帮我开眼呢!”
“嗬!会唠嗑!”王贵和立马从怀里掏出些散碎的银子,“来!大侄子,头一次见面,多少是点意思,别嫌少啊!”
江小道瞥了一眼江城海,见对方没有反应,便高兴地收了下来。
王贵和一出手,其他人自然纷纷跟上。
江小道绕着人群转了一圈,堪称陡然而富。
关伟见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赶紧从旁边找来两个板凳儿,说:“行了,吃饭吧!没想到,你跟老崔学得还挺快啊!”
江小道没有吱声,眼睛里只盯着锅里的酸菜大骨头,琢磨着要夹哪一块。
关伟眼尖手快,甩起筷子,立马使了一出海底捞月,一块连着筋膜的棒骨便落在手中。
“小道,来,这块给你。”关伟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哎!谁看着蒜酱了?干啥呢,都哑巴啦?一个个拎个大嘴叉子,就知道吃啊?”
江小道一脸嫌弃地说:“六叔,我想吃那肥肉,你给我这全是骨头!”
关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小子真是野猪吃不了细糠,这骨头上的肉才最香呢!来,六叔给你浇上点蒜酱,你尝尝!”
江小道犹豫地咬了一口,果然汤汁饱满,鲜香入味,肥瘦相间,肥的不腻,瘦的不柴。
“好吃!香!真香!”
“那是!六叔我还能骗你?”
关伟笑了笑,扭过头再想动筷,却发现锅里只剩下几块血肠,连酸菜都没多少了,当下便忍不住骂道,“哎!哪个手欠的把我骨头夹走了?”
旁边有人笑道:“咋就成你的了,写你名了?”
“放屁!刚才那块我盯老半天了,都他妈瞅出感情了!五哥,这里面就属你贼眉鼠眼,一肚子坏水儿!是不你偷走了,碗拿来让我看看!”
“去去去!别叫五哥,跟你不熟!”
“四哥!是不是你?一天天的,老跟我闹!”
“滚犊子!再扒拉我顶心肘了啊!”
关伟见状,只好无奈地转过头,坏笑一声:“小道,大侄子~”
江小道赶忙如狼似虎地吞咽起来。
众人打打闹闹,笑成一团。
恍惚间,江小道又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尽管这可能只是幻觉,尽管他先前被当成了棋子,尽管从见到宫保南以至现在,都没有人对他的遭遇给出过任何解释。
可他仍然觉得,此时此刻,挺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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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1章 无题(求追读,别养书)
第31章 无题(求追读,别养书)
众人就着酸菜锅,喝了不少酒,一通狼吞虎咽后,胃里垫了个半饱,吃得不再那么急,话也就跟着渐渐密了起来。
人醉见心性。
王贵和喝酒上脸,两碗下肚,在炕上把腿一盘,谁来也插不上嘴,净听他白话了。
谈及自己的“宏图霸业”,王贵和唾沫横飞。看那架势,撂下碗筷就敢去打奉天,明儿出关,后天就能进京称帝。
说到兴起,还非要让门外站岗的弟兄朝山里放两枪,不为别的,就为听个响儿!
但这人也有三分能耐,那便是尽管明眼人都知道他在瞎吹,却仍能被他勾住腮帮子,甚至不时捧着叫两声好。由此可见,他这大当家也不白给,自有一番笼络人心的手段。
“海哥!”
王贵和喝大了舌头,一把攥住江城海的手,含混不清地说:“今天咱哥俩尽兴了!老弟量小,喝到位了。有句话,我憋得难受,一直想说,要是说错了,你别往心里去,行不行?”
江城海也没少喝,但他跑酒,喝了一脑门子汗,拿手一擦,全是酒味,自然不会醉。
“贵和,有啥话,想说就说!”
王贵和打了一个嗝:“哥啊,要不你回来吧,别在奉天混了!你‘海老鸮’的名,在道上有一号,谁都知道伱事儿办得利落,活儿干得干净。可老弟说句难听的,你江城海再牛,不也还是给周云甫跑马吗?”
江城海沉默。
其余五个弟兄互相看了看,神情被炉子的柴火映得忽明忽暗。
王贵和借着酒劲儿,张开嘴就搂不住:“是!谁都知道,你‘海老鸮’讲义气,懂道义,是这个!可是,哥,你现在是闷头净往窄路里头钻。就拿长风镖局这事儿来说,周云甫的外甥跟何力山结下梁子,你出来平事儿。别怪老弟乌鸦嘴,你但凡有一次事儿没办干净,身后就多了一头狼啊!”
老二李天威虽然虎,却也不禁点了点头。
“是这么个理儿!大哥,这话我早就想说,咱哥几个,不能总给周云甫当刀子吧?”
“对呀!”王贵和一拍大腿,“哥,只要你回来,我王贵和这条命,还是你的!我这有二十来人,十几条枪,加上你们弟兄几个,三哥当军师,咱们在这开山立柜,另起炉灶,不愁混不起来!这几年,辽西的杜立三狂的厉害,正好杀杀他的威风!”
江城海看看众位弟兄,沉思片刻,最后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贵和,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现在岁数大了,好不容易退出来,不想再上山了。”
“哥,什么岁数大不大的!”王贵和拿起步枪,“又不是过去,拎着大刀对砍,现在都看这个!这玩意儿可比鸟铳好使多了!枪在手,把式再硬,有啥用?来个娘们儿都能毙了!”
老四金孝义是挂子行出身,一听这话,嘴角不禁抽搐了两下,心里不爽,却又无法反驳,只好阴沉着脸,不声不响。
江城海沉吟一声,仍然拒绝道:“老爷子对我有恩,没他,我活不到今天,所以还是算了吧!”
“那要不这样,等周云甫死了以后,你再回来?反正我看那老登也没几年了。总之,老弟先把话撂这,只要你回来,我手上这些人,全归你使唤,咋样?”
“再说吧,再说吧。”
话已至此,当然也就没必要再劝了。
炉子里的柴火突然“咔嚓”一声响,一根老柴烧断,屋子里顿时暗了几分。
原本明晃晃的光亮,渐渐变成了将熄未熄的暗红色。
王贵和的面容有些黯淡,沉默了一会儿,又忽然大笑两声。
“哈哈哈哈哈!哥!老弟也就是顺嘴一说,我就这德性,喝点酒,这张嘴啊,就跟那老太太的裤腰似的,瞎鸡巴说,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江城海拍了拍王贵和的肩膀,也笑了笑,“贵和,不用这样。这话也就你能跟我说,这点好赖话都听不出来,那我真是白活了。”
“行!”王贵和站起身,提了提裤腰,“哥,时候也差不多了,瞅你儿子都困成啥样了,咱们今儿就到这吧,明天再喝!”
“啊?我没说困啊,你们唠你们的!”
江小道正坐在板凳儿上听得兴起,冷不防被人提了一嘴,登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虽然认了江城海当爹,但实际上,爷俩儿至今也没交过心。
江小道对江城海知之甚少,正打算借此机会好好了解一下这座大山,自然听得极其专注。
可身旁的关伟立马怼了他两下,挤眉弄眼地说:“小道,你刚才不还说你困了么!”
江小道会意,反应了一下,连忙说:“啊……啊对!赶了一天的路,确实有点累了。王叔,真不好意思,让你们扫兴了。”
王贵和笑着摆摆手:“没事儿,大侄儿,在这多住两天!改明儿有空了,叔教你打枪,咋样?”
“真的?”江小道一听,顿时两眼放光,“王叔,我可当真了!”
江城海也笑了笑:“儿子,回屋去吧!还跟你六叔、七叔一起睡。你今天心里估计有不少事儿,明儿一早,咱爷俩儿好好唠唠。”
“走吧,小道。”关伟也跟着站起身。
席散,众人陆续离开房间。
最后,屋子里只剩下江城海和王贵和两人,似乎还有事要谈。
屋外又飘起了雪。
“瑞雪兆丰年啊!”关伟边走边感慨,“但愿今年奉天还能太平一年!”
“应该不会再打仗了吧。”江小道也抬头看了看雪,呼出一口哈气,“毛子又不是第一天来,要打早打了,何必等他们修完了铁路再打?”
“谁知道呢!先前是鬼子来,然后又是毛子,鬼知道会不会还有别人要来。唉,整的咱们这跟个窑子似的,谁进来都能捅咕两下!”
“还不如窑子呢。”江小道嘟囔一声。
关伟不接茬,推开房门,冲他招了招手,“行啦!别在外头傻站着了,好歹也是东北人,咋动不动就像没看过雪似的!”
江小道回过身,“嘎吱嘎吱”地踩着雪地,走到门口时,又忽然停下脚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关伟。
“六叔,你才是王宅那晚的大豁牙子,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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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2章 连珠成串(求追读,别养书)
第32章 连珠成串(求追读,别养书)
关伟面容一僵。
尽管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但那一愣神的功夫,已然证明了江小道的推测。
“说啥呢?什么大豁牙子?”
江小道此时早已断定,便忍不住问:“长风镖局的事儿都结了,为啥还瞒着我?”
关伟略显尴尬,瞥了一眼屋内,试探性地反问:“是老七告诉你的?”
“我又不是没脑子,自己能猜出来!”
关伟直嘬牙子,掂量了一会儿,最后叹声道:“其实也不是故意瞒你,是你爹怕伱多想,打算亲自告诉你的。”
“告诉我又能咋的?”江小道略有埋怨,“至少,我还能有点心理准备。”
“看来你还是没懂!就是不想让你有准备,都说了,这件事,你知道的越少,演的越像,活儿才能干得干净!”
“可我早就怀疑你才是那个大豁牙子了!”
“嗬!越说越扯!”关伟撇撇嘴,一脸不屑,“给你个喇叭,你还真敢吹啊!”
“你还不信!”江小道立马耿起脖子,“我第一次见到七叔的时候,他冲我甩过暗器,还问我知不知道那个大红脸是谁放倒的。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怀疑那个大豁牙子是你们假扮的,只不过,我当时不知道谁是胡镖头。”
仔细想来,这并非神乎其神的易容术,而是胡彪的面相太有特点,堪称过目不忘。
当时又是深夜,粘上胡子,画点麻子,牙缝上贴条黑,想扮成他的模样,并不难。
关伟先前并不知道,宫保南和江小道有过这番对话,如今一听,当场炸毛。
“等下,原来是老七帮你把那大红脸放倒的?这畜生,好吃懒做就算了,竟然还擅自做主,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早晚坏事!”
说到一半,关伟又觉得有些不对,便问:“那你怎么不怀疑他才是‘胡彪’?”
江小道说:“我一开始是怀疑他,但你的声音更像。”
“光凭声音?”
江小道摇摇头:“也不全是,六叔,我长这么大,管我叫啥的都有,但只有你和那晚的大豁牙子叫我‘小老弟’。”
关伟忍不住眯起眼睛。
他没想到,这小子的心思如此细腻。
“还有吗?”
“有啊!”江小道自顾自地说,“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问你春点的事吗?我问你的那几个词儿,都是那晚你跟我说的。”
关伟恍然想起了这件事。
当时,他还曾打趣,说江小道不是跟他学春点,而是考他的春点。
“不过,说到底,你还是靠猜的。”
“我又没说我有证据!”江小道接着说,“还有,我爹一开始不让我回家,可冯老太太那晚以后,又说可以回家,结果我一回家,就发现那颗人头不见了。”
“嗯,继续说。”
“大年三十那天,你来给我和老崔送饺子的时候,手里拎着两个包,但只给了我们一个。”
“等下!”关伟不禁打断道,“你小子不会那时候就知道我拎的是人头吧?”
“那倒没有,我当时只觉得你太抠了。在长风镖局看到那颗人头的时候,我都没这么想过,后来才慢慢反应过味。”
“所以你就认定那晚的胡彪,是我扮的?”
江小道摇摇头:“没有,这些都是我瞎猜的。”
“那你在这说的跟真事似的……”关伟突然明白过来,“你小子跟我玩儿诈簧?”
江小道略显得意:“老崔跟我说过,点金算命的,碰上叫不准的事儿,就拿话诈一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定睛则有,转睛则无。”
“大意了!”关伟一拍脑门儿,“你小子还真是天生混江湖的料,怪不得大哥稀罕你。”
“真稀罕我的话,还能让我干这事儿?我差点儿就让毛子抓走了!”
“抓走了,你爹也会想办法,拿钱把你赎出来,不然为啥让我去偷何力山的老本?”
如今回想,关伟仍然心有余悸。
那可是镖局!
要不是江城海下令,让关伟把何力山的老本偷出来,以防江小道万一折进去,手里能有钱周旋;否则,关伟尽可以把人头藏在其他地方,反正按照毛子打砸抢掠的作风,最后肯定能搜出来。
可是,江小道并不领情,他更关心的是,为什么要选他入局。
关伟听了,不由得苦笑一声:“小道,你并不特殊,你这角儿,换成别人也行。”
江小道糊涂了,“那我爹到底是不是真把我当儿子啊?”
“当然是真的,所以你爹要认你当儿子的时候,其他人才会反对!因为关心则乱,容易出岔子,最好是让你两眼一抹黑,稀里糊涂地给我们当刀子。这样,活儿才干得干净!”
“那你们一开始……”
“我们最初是想让王有财报官,再嫁祸给长风镖局,官府一查,人头一出,必定会有人给毛子通风报信。那晚,咱俩见面儿之前,我其实就已经偷到手了,只是在等时机,找个人,故意让他看见是‘胡彪’在偷东西。”
江小道闻言,琢磨片刻,忽然打了个寒颤。
“那要是当时我被大红脸抓住了,不就完了?”
“就是想让你被抓住!”关伟毫不避讳地说,“这样一来,官府查案,你当场指认‘胡彪’,然后把人头藏在长风镖局,再给毛子吹点风,这趟活儿早就干完了!”
“你们的活儿干完了,那我呢?”
“你当时又不是大哥的儿子,谁在乎?”关伟解释说,“后来之所以把人头放你那,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去找毛子告状领赏,结果你压根不理这茬!”
话到此处,江小道不禁歪歪脑袋,透过门缝,看了看躺在炕上睡觉的宫保南。
他对这位七叔的印象并不好,俩人第一次见面,宫保南就连抽了他几个大嘴巴。
可如今看来,如果宫保南那晚没放倒二强,江小道恐怕早就被官府抓起来了。
“那如果我一直不报官的话,你们打算咋整?”
“还能咋整?”关伟耸耸肩,“再找别人呗。唉,借刀杀人就是麻烦,但这也没办法,长风镖局在辽阳几十年,有人脉,又有本事,不借毛子的手,还真不一定能清干净。”
“这些都是我爹的主意?”
关伟叹息一声:“大哥要是有这心计,还用得着给周云甫跑马吗?这是你三叔出的主意,就是留胡子那个,他老三!”
江小道点点头。
三叔孙成墨,秀才出身。
江小道本以为得知真相后,心里能敞亮点,可如今心里只有两个字——后怕!
关伟见江小道沉默不语,猛然发现自己说得太多、太过,怕伤了他的心,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小道,江湖绿林上有句话:不打不相识!别怪你爹和这帮叔叔心狠手黑,当初你是外人,现在你是家人,不一样的!咱们要是天天发善心,还怎么站得住?
江小道一声不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很久,他仿佛突然开悟一般,拿手抹了一把脸,仰起头,讨好地笑了笑。
“六叔,你能耐真大,镖局都能偷!教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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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3章 不想
第33章 不想
翌日清晨,江小道收拾妥当,走出房间时,江城海正站在门口,手里拿一块鹿皮,擦拭着那把匣子枪。
他擦得格外认真,仿佛将有一场恶战要打。
营地里的其他几个人,或是劈柴烧水,或是扫雪除尘,各忙各的。
听见推门声,江城海把匣子枪放进袖管里,笼起手,笑呵呵地说:“儿子,陪爹上山走走。”
“上山?”
江小道看看山上的积雪,转回屋内,把宫保南的袄借来,裹在身上,这才跟了上去。
父子二人离开营寨,并未走远,只是就近往旁边的小山坡里走。
关外素有“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之说,借此形容这片沃土上的丰饶物产。
果然,一进山,没走多远,就听见山林里有野山鸡的鸣叫,可光能听见响儿,抬头一寻摸,却连个影儿都看不见。
“听你六叔说,长风镖局的事儿,你都门清了?”
江城海并未刻意停留,仍然吭哧吭哧地朝前走。
江小道跟在后头,昨晚的雪虽然不大,但他多少还是有些吃力。
“噢,知道了,我也是半蒙半猜的。”
“有啥想法没?”
江小道抹了一把鼻涕,“没啥想法,翻篇了。”
江城海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小道,你挺聪明,但还不够聪明。”
“咋样才算够聪明?”江小道问,“像三叔那样?”
“那倒不一定,知道了是聪明;知道了但是不说,才是更聪明。”
“知道了还不说,那不得憋死?”
“憋死也比被人害死强啊!”江城海语重心长地说,“儿子,有时候,装糊涂可比装明白难!尤其是伱真想干一件事的时候,跟死人都别说。”
“我懂,守拙藏巧,大智若愚嘛!”
“你知道个屁!”江城海打趣道,“道理谁都能白话两句,可实际上呢?能吃一堑长一智的人,都算绝顶聪明。大多数人都是记吃不记打。小道,你是哪种人?”
江小道立马应声道:“我记打不记吃!”
“谁打过你?”
“我七叔,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抽了我俩大嘴巴,我记着呢,早晚还回来!”
如此薄情寡义的说辞,江城海听了,不但没有指责,反而还有几分期待。
“儿子,扇你七叔的时候,记着叫我去卖呆儿,那小子太懒,确实欠收拾!”
“行!”江小道当即应允。
爷俩儿笑着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此行看起来似乎并无目的,只是单纯为了谈心。
江小道便借机问道:“爹,你跟长风镖局到底有啥仇啊?”
“没啥仇。”江城海坦然道,“你昨晚不是也听见了么,我这趟来,只是为了替别人平事儿。”
“爹,这我就得说道说道你了。”
“啥?”
江城海一愣神,踩到一处深坑,差点儿没闪到腰,“你说道说道我?哈哈,有意思,说来我听听,说对了有赏!”
江小道也真是不要脸的主,听了这话,顺杆儿就敢往上爬,立马端起架子,故作老气横秋。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反正我觉得王叔说得没错,你干的活儿,是把路给走窄了。”
江城海不吱声,自顾自地走着。
江小道连忙快步跟过去,“咋了,我说得不对?”
“老崔教你的这套嗑吧?”
话被戳穿,江小道有些尴尬,“别管谁说的,这话说的不在理?”
江城海仍然不置可否,接着忽然想起什么,转而问:“对了,老崔回奉天了?”
提及此事,江小道立马萎了,“他让毛子抓走了,说是去西伯利亚挖金子。”
江城海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更没有一丝愧疚或惋惜,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江小道看他没有后话,忍不住问:“爹,你有没有办法能把老崔救出来?”
“没有。”
“不对呀!”江小道立刻反驳道,“六叔说,如果我被毛子抓起来,你会用何力山的老本把我赎出来啊,那钱,救老崔不行吗?”
闻言,江城海突然站定,转身冲江小道招了招手,随后一把将其揽住。
“小道,那钱是你六叔玩儿命从长风镖局里偷出来的,你是我儿子,拿这份儿钱救你,你那几个叔,不敢有二话,可你拿别人玩儿命挣的钱,去买你的人情,合适吗?”
“不合适!”
江小道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老崔不也是你朋友吗?”
“是朋友。但你六叔,是我兄弟。”
“这我懂,可绿林好汉,不是应该仗义疏财么?”
江城海虽然不否认,却说:“你可以仗义,但不能疏别人的财。而且,咱们现在正是避风头的时候,你要真想救老崔,就去自己想办法。”
江小道想起张宗昌。
救人的门路,他是有的,可问题是没钱。
“那就去筹钱,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你觉得值就行。”江城海说。
想从毛子手里赎人,不下血本可不成。
那么一大笔钱,怎么筹?
去偷?去抢?
江小道忽然觉得有点拧巴。
拿六叔荣来的钱,去买人情,固然不合适,可拿偷来的、抢来的钱,去买人情,就合适了吗?
“这……有啥不一样的吗?”江小道疑惑地问。
本以为江城海会另有一套说辞,把这话圆回来,可没想到,老爹直截了当地说:“对,真要较真,本来就没啥不一样的。”
这算什么?
江小道左思右想,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
流氓假仗义。
想救老崔,只能走邪路,捞快钱,等着自己闷头挣钱再去救,黄瓜菜都凉了!
“爹,我有点拧巴。”
江城海哈哈笑道:“是很拧巴,所以我教你一招——不想。”
“不想?”
“对,不想!你三叔平时总爱说‘三思而后行’,可想的多,就一定想得对么?想的太多,就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最后一事无成。所以,只要你觉得值,就去干!”
江小道若有所思,好像悟出了点什么,但又觉得老爹在扯犊子。
江城海见他仍有些踌躇,便又说:“儿子,我让老崔带你,因为他是要门,能板板你的脾气,别那么愣,不是真让你去要饭。骨子里的那股横劲儿,千万别丢了!”
“可老崔教我的,就是要饭的手艺啊!”
“手艺是手艺,怎么用,看你自己。可以要饭,可以要钱,也可以要能耐!你那几个叔,可都不是省油的灯,懂我的意思么?”
江小道点点头,这是让他跟叔叔们求道。
“老崔什么时候走?”江城海问。
“不知道,不过,我有一个哥们儿跟我说,毛子的铁路夏天能修完,所以我估计……”
“嘘!”
江城海打断谈话,忽然俯下身子。
江小道以为有狼,吓得连忙躲在一棵老树后面。
侧耳倾听,没一会儿,不远处的山坳里,忽然传来两响枯枝折断的声音。
江小道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如果是狼,还有一线生机,最怕的是冬眠半道饿醒的熊瞎子,即便手里有枪,也未必就能脱险。
江城海定睛朝远处看了看,眼神忽然一亮,咧咧嘴,装出一副公鸭嗓,“嗷嗷”轻叫了两声。
江小道正在纳闷,林子那边便突然闪出一抹草黄色,再细看,却是一只似鹿非鹿的动物,黑短鼻,宽圆耳,浑身上下毛色相近,唯独屁股上有一圈儿白。
“呀!是个傻狍子!”
江城海压下手,示意江小道不要说话,紧接着缓缓站起身,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那狍子见到江城海,着实呆了一下,愣看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好奇,低着头,慢悠悠地朝二人走过来。
江城海伸出手,那狍子也不怕,反而凑上前嗅了嗅,觉得还行,就靠过去蹭了起来。
江小道看着有趣,刚想问自己能不能摸摸,却见江城海从袖口里掏出匣子枪,对准那狍子的脑袋。
一声枪响!
江小道并不觉得可惜,反而有些兴奋。
“爹,我还没吃过狍子肉呢!”
“能扛动吗?”
江小道蹲下身子,试了试,无奈地摇摇头,“太沉了。”
“拿着!”江城海把匣子枪塞给江小道,把狍子扛在肩上,“回去开饭!”
“好!”
江小道立马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
“儿子,你知道我为啥总把手枪放袖子里吗?”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江城海扛着狍子,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
“关外天冷,别把枪别裤腰上,要么放在袖子里,要么放在怀里,捂着,不然枪膛容易冻住,关键时刻不响,命就没了。”
“哦,懂了。”
江小道赶紧把枪揣进怀里。
“听洋人说,这匣子枪叫毛瑟,十粒子弹,咱爷俩儿头一回见面,我开了一枪,刚才又开了一枪,里面还剩八粒子弹,记住了。”
江小道咂摸咂摸,忽然品出了江城海话里有话,立刻兴高采烈地问:“爹,这枪给我了?”
江城海不接茬,也不回头。
“毛子的铁路夏天修好,你自己掂量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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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十不抢
第34章 十不抢
手持利器,易起杀心!
江小道怀里揣着匣子枪,瞅啥都像个靶子,要不是老爹镇着,恨不能当场就开两枪过过瘾。
江城海仿佛后脑长了眼,头也不回地叮嘱道:“小道,自古以来,淹死会水的,打死练武的,手里有枪别嘚瑟,捅出篓子,我可不管你。”
江小道这时才确信,老爹是真稀罕他,于是便有恃无恐地笑着说:“不管我?你可舍不得!”
“话别说太满。”江城海哼声道,“小子,别忘了,你爹我是胡子出身,犯起浑来,比伱横!”
说到此处,正好勾起了江小道的好奇心。
“爹,你为啥不当胡子了?我看那王叔,是诚心请你挂柱啊。”
“咋?你想当胡子?”
江小道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也没那么想,不过,王叔不是让你当大当家么,在山里头,想干啥干啥,那多痛快!”
江城海把肩上的狍子往上颠了颠,“你是光看见贼吃饭,没看见贼挨打呀!”
江小道并不否认。他在城里长大,有关胡子的种种,都是道听途说得来的。
可有一样事实摆在眼前,无法否认,那便是关外的胡子总是越来越多,足见其到底还是得便宜的多,挨打的少。
“只要人够狠,枪够多,不就不怕挨打了么!”
江城海却摇了摇头,“胡子就是胡子,你别看现在朝廷管不了,那是因为有洋人在,一旦没了洋人,匪就是打不过兵。”
江小道不认同,“匪是人,兵也是人,怎么就打不过了?”
江城海无言以对。
他到底是个大老粗,说不出更高的见地。
道理上,他无法反驳江小道,但几十年的绿林生涯,令他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疑。
“总之,我认识的胡子,到最后只有三条路:降、死、隐!”
“没有例外?”
“没有例外!”江城海十分坚定,“张矮个子知道不?”
“知道,海城那个保安队的么!”江小道有些不满,“爹,你也太不拿我当回事了,不懂行的空子都知道他这一号呢!”
“他去年就在新民投了朝廷。”
江小道一听,顿生鄙夷,当场啐了一口,“真他妈没种,狗腿子!”
江城海却不以为然,“张矮个子可是个聪明人,明明干的都是土匪的活儿,可他说自己是保安队,这就占了名声道义上的便宜。”
江小道撇撇嘴,“我觉得他比不上杜立三,人家多威风,‘包打洋人’,英雄!”
事实上,给长风镖局做局用的毛子头,就是从杜立三那伙人的手里买来的。
可江城海却不以为然,“打洋人就是英雄了?那是你没看见他砸窑绑票!都是生意,他杀毛子,说到底,是因为毛子要占他的地面儿。”
江小道越听越不明白,“爹,你原先也是胡子,干啥那么看不上吃横的?绿林就没好汉了?老崔跟我说,吃横的胡子,有‘十不抢’,那不也是道义么!”
原来,绿林响马里,也有规矩,有的叫“十不抢”,有的叫“八不夺”或“五不准”,说法虽然不同,但大差不差,都是那几个“忌讳”。
他听说的“十不抢”,分叫:一不抢聋哑残疾;二不抢节妇孝子;三不抢邮差信使;四不抢红白二事;五不抢玄门僧道;六不抢烟柳巷;七不抢赶考学子;八不抢郎中大夫;九不抢清官告老;十不抢挑担小贩。
每种“不抢”,又都能说出种种缘由。
可江城海却一语点破道:“这‘十不抢’,有一多半,说白了,压根就是‘水点’,根本不值得抢。”
江小道略一琢磨,心里也有几分赞同,但又问:“那烟柳巷的窑子为啥不抢?娘们儿可不少挣吧?”
“因为胡子都是男人,一进窑子,脑子就全跑裤裆里去了,容易乱套。有那些憋了半辈子的光棍,为抢女人,连自己人都杀。”
“那红白事?”
“不抢白事的,倒是有,可劫亲抢‘斗子’回去做压寨夫人的,我可没少见!”
江小道眼睛一转,“那这‘十不抢’不就是屁话了吗?”
江城海走不动了,放下狍子,靠在一棵老树上,大口喘气。
“本来就是屁话!都是亏心事儿干多了,编个幌子,哄自己玩儿。”
江小道也跟着蹲下来,说:“爹,照你这么说,绿林就没有好汉了!”
江城海喘匀了气,想了想,“也有。”
“在哪?”
“书上!”
“水浒梁山泊?”江小道眼前一亮,接着话茬问,“爹,梁山泊后来咋的了,你知道不?”
江城海摇了摇头。
爷俩儿都不知道,因为说书的先生从来不讲后面的事儿。
“儿子,你真认字儿吗?”
“那当然!我还能骗你?”
说着,江小道便随手找来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划拉起来,“瞅好喽,我给你写我的名儿。”
江城海看了一会儿,会心一笑,问:“我的名儿咋写?”
江小道便又在雪地上划了几笔,也不知写得对不对,可看起来四四方方的,确实像那么回事儿。
江城海看罢,沉吟一声,说:“等回到奉天,我买本《水浒传》,你给爹念念,那伙人后来咋的了。”
江小道一听,当然开心,连忙说:“爹,你买那种带画的!”
“哈哈,行!”
江城海掸掸衣裳,扶着磕膝盖站起来,看了看地上的狍子,眼神里有点力不从心。
“爹,我扛吧!”
“你扛不动!”
“你抬起来,放我肩膀上,再帮我担着点,不就行了?”
江城海想了想,“行吧,来,一二三,走着!”
“哎,歪了歪了,这那狍子那活儿都杵我脸上了!”
“哈哈哈,好小子,这回行了吧?”
“爹,那边有坑,你瞅着点。”
“看着了,儿子,你扛不动就往我这边串点儿。”
“笑话!其实我自己也能抗,我是怕你没面子!”
爷俩儿并成一排,肩上各担了半边。
山路崎岖,又是雪后老林,一路上,俩人走得自然七歪八扭,晃晃悠悠。
如此走了小半天,力气没少使,可回头一看,却又似乎并没有走出多远。
江城海喘着粗气,提醒道:“儿子,走山路,别回头看!”
“为啥?”江小道不明白。
“在林子里转悠,越是回头看,就越容易怀疑自己走错了路,看着看着,人就魔怔了,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条路上,结果越转越迷糊,最后就走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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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5章 惊彩尖风
第35章 惊彩尖风
“真想学?”
“真想!”
关伟盘腿坐在炕沿儿上,沉吟一声,先把丑话说在了前面,“这可是门苦功夫,不是三两天就能学会的。”
“我知道!”江小道早有心理准备,“但你不能忽悠我,得教我真本事!”
关伟笑了笑,“你这话,一听就是外行。”
“为啥?”
江小道不明白自己在哪儿漏了怯。
江湖老合,收徒传道,都讲“留一手”,不传。而留那一手,才往往是真传所在。
毕竟人心隔肚皮,万一看走了眼,教出来的就是一头白眼狼。
因此,老合们在择徒这件事上,总是格外小心。
得真传的徒弟,未必多聪明,可有一样,需要忠心!怕就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这个道理,即便是不开眼的空子,也都明白,自然无需多论。
可江小道有所不知,这荣家门偏偏没有这样的规矩。
老荣只有收徒,没有拜师,而且一旦决定传道,必定倾囊相授,绝无保留。
怎么呢?
一来,老荣的徒弟,多是没爹没娘的孤儿,底子清,从小养到大,自有一份恩情在,光是这份情谊,就绝不是那些“三年学艺两年效力”的行当能比的。哪怕不忠心,也不至于扭脸砸师父饭碗。
二来,荣家门要合作,讲究“万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荣来的赃物,不能放身上,要“二仙传道”,立马过手,而后再吐扣销赃,以防人赃并获。
不给真传,教出来的徒弟必定手潮,活儿不利索,一旦被抓,很可能牵连自己,乃至于专门销赃的黑市生意人。
所以说,老荣传道,必无保留。
原本,在关伟看来,江小道并不适合吃荣家饭。因为这一行,是细活儿,最忌讳那种粗枝大叶的莽夫。
直到昨晚,关伟眼看着江小道当面说穿他假扮胡彪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小子是粗中有细,可成大材。加之俩人现在又算叔侄,关伟自然也愿意教他。
听完这通道理,江小道也算是开了荣家门,接下来便是传道了。
关伟端起架子,先说理论,“小道,记住了,这世上凡是跟人打交道的行当,都离不开四个字:惊彩尖风!”
“老崔说的是,腥彩尖风。”
关伟一摆手,“那你要饭去吧。”
江小道连忙赔上笑脸,“六叔,别,我错了,伱说你的,我保证不再插嘴了!”
其实,这两种说法都是一个意思。
但关伟为了彰显“师道尊严”,还是冷冷地瞥了一眼。
“说好了啊,不许插嘴!你没听过一句话?人之忌,在好为人师。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净显你了!要门的手艺,我不懂。但荣门的手艺,别跟我犟!”
“好好好!六叔,别生气,我给你倒碗水喝。”
关伟撇撇嘴,“嗯,这还差不多!”
“惊”是想办法把人唬住,“彩”是勾人的手段,“尖”行里的真本事,“风”是踩点找主顾。
江小道早知道这四个字的解释,却想不通如何将其用在荣行里。
关伟看出了他的疑惑,便不声不响地捡起地上的鞋,问:“小道,你看这是什么?”
江小道眨眨眼,“板儿鞋啊!”
“错!我这双鞋,叫黑纱蝉翼云纹履!你看,这鞋面,轻如蝉翼,落地无声;你瞅,这鞋底,云纹抓地,健步如风!你六叔我这一身本事,八成都靠这双鞋!”
“真的?”
“别不信!看好了!”
关伟穿上鞋,站在炕上,翻身一跳,就地一滚,卸力,果然没声!
江小道看得两眼放光,连连叫好。
关伟便笑了笑,把江小道拽到身边,随后又脱下鞋子,问:“所以,你看这是什么?”
江小道没明白,“黑纱蝉翼云纹履啊!”
“错!这他妈叫板儿鞋!”
关伟甩手把鞋扔在地上,紧接着手腕一转,指尖便如同变戏法一般,多出一枚龙洋!
江小道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检查兜里的钱,果然少了一块!
看着江小道震惊的神情,关伟呵呵一笑,“小道,这就叫惊彩尖风!同样四个字,在要门里是一种玩儿法,在荣门里却是另一种玩儿法!”
江小道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忙问:“你啥时候偷的?”
关伟一咂嘴,“啧!忌讳,要说荣!就在你刚才愣神,我把你拽过来的功夫,就荣来了。”
“六叔,真厉害!”
关伟笑而不语。
原来,这只是荣家门最入门的玩儿法,主要用于街头。
老荣们俩仨一伙,专门在街上晃悠。如同经验老到的捕快,一眼就能在人群中看出谁是贼;有本事的老荣,也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出谁是棒槌。——这便是“风”。
找准了主顾,其中一人便大步上前,猛拍那棒槌的肩膀,或是问路,或是认亲戚,张嘴就说:“虎子,在这干啥呢?”——这便是“惊”。
人一旦被吓住、唬住、愣住,其眼神和心思便容易顺着别人走。
棒槌一愣神,打量一眼,便问:“你谁呀?”
老荣立马瞪眼,说:“好小子,连你二舅都不认识了?”
那棒槌哪来的二舅呀!
于是,俩人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起来——这便是“彩”。
最后,那老荣一拍手,陪笑道:“哎呀,大兄弟,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说完便走,等那棒槌转过身,回过味来,一摸兜,钱早就没了——这便是“尖”。
惊彩尖风,江湖老合,无人不用,无人不精。
卖药的、唱戏的、说书的、卖把式的,就连胡子响马,想把山头做大,也离不开这四字真言。
即使是走白道的人,也能将其化用,玄妙无穷。
道理虽然明白,但江小道更关心的是实践,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推云拿风,这才是本事。
“六叔,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你赶快教我实际的吧!”
“别急啊,今儿先教你一手,你回去慢慢练。”
正在说话间,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却见宫保南手里端着一盘烤狍子肉。
“我先说明白了,别拿我练手啊!”
宫保南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口齿有些含混,“好家伙,屋里有一个贼就够受的了,这回倒好,又来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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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6章 妙用
第36章 妙用
“老七,你咋回事?”
“我咋了?”
宫保南一脸无辜,脱鞋上炕,把盘子放在肚子上,一边吃肉,一边明知故问。
关伟怒骂一声:“放屁!没看见我正夹磨小道么,你进来干啥,想偷艺?”
宫保南冷嘲道:“拉倒吧!我对偷鸡摸狗不感兴趣。”
“去去去!出去!”关伟抬手轰人。
传道受业,见者回避。
这是江湖规矩!
按说宫保南是犯了大忌,可他却是一副奈我何的神情,硬是赖着不走。
“外头这么冷的天儿,你让我去哪?我哪也不去,就在这躺着,伱爱教不教。”
“老七,成心找茬儿是不是?”
关伟心里清楚,宫保南是因为昨晚没叫他起来吃酸菜锅而“怀恨在心”,专门过来捣乱。
可宫保南却转而看向江小道,问:“小道,你还真打算当佛爷?”
关伟一听,当即反问:“骂一人,不骂一门!老七,啥意思?当佛爷咋了,不比当胡子强?”
宫保南不理他,而是冲江小道扬了扬下巴。
“小道,问你呢!真想当佛爷?没必要啊,你爹在奉天有的是钱,够你的,学这干啥?”
然而,自从跟老崔在一块儿长了见识,江小道便不敢再小瞧任何行当。
“七叔,艺多不压身,多会一门,总没啥坏处吧!”
宫保南嗤笑一声,“我猜,你是想要偷钱去救老崔吧?”
“啥?”关伟闻言,立刻提醒道:“小道,学会了手艺,可别到处乱用,尤其是城里,没拜码头前,千万别开张,否则同行不容你!记住了!”
江小道笑了笑,“七叔,你那么紧张干啥?孙猴子闹天宫,还得先学艺呢,我才刚学,能作什么妖。”
“你这顺毛驴,谁知道你啥时候犯横!”
“放心,我保证守规矩!”
“那就好。”
关伟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接起宫保南刚才的话茬,又说:“大侄儿,别听你七叔瞎白话,我教你的这门手艺,可不只是用来拿金摸银,有时候,甚至还能用来保命!”
“对对对!”宫保南阴阳怪气地和了一句,“不光能保命,还能积德修福,益寿延年呢!”
关伟狠瞪了一眼,威胁道:“老七,再有一句废话,我就把你攒的那点钱,全荣了!”
此话一出,宫保南立马闭嘴。
不过,江小道其实也有些困惑。
毕竟,荣家门的手艺,听起来跟保命这件事毫无关联。
“六叔,你蒙我呢吧?”
“蒙你?”
关伟呵呵一笑,紧接着眼里精光闪过,猛地抬手,一掌打在江小道的胸口。
力道虽然不大,但江小道还是应声摔了个屁股墩。
“六叔,你打我干啥!”
江小道站起身,掸掸屁股,眼看着就要犯横,可抬头一看,却见关伟手里竟然握着一把匣子枪,正对着他的眉心中间。
空气瞬间凝固,江小道和宫保南俱是一惊。
少顷,关伟翘起嘴角,似笑非笑地问:“小道,你爹把这枪给你了?”
江小道顿时神色慌乱,伸手往怀里一摸。
果然,那是他的枪!
“还我!”
江小道大喊一声,伸手就要去抢,吓得关伟连忙抬起枪口。
“我操!别抢,小祖宗,你就不怕走火?还你还你!”
江小道夺过匣子枪,立马揣进怀里,拍了拍,再看关伟时,眼里已然多了几分忌惮。
关伟略显得意地笑了笑,“我教你的手艺能保命,这回信了吗?老七,你有什么话说?”
宫保南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抱着自己攒的积蓄,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
自此以后,每每有闲暇的时候,江小道便跟着关伟,学习荣家门的各种手艺。
从门道规矩,到手法实践,再到翻墙越窗,落地无声的轻功……
无论关伟说什么,江小道必定虚心学习,不敢有半点松懈。
半月下来,虽然仍是三脚猫的手艺,连入门都谈不上,但起码体格上长进不少,不说别的,再让他翻一次王宅的院墙,必定不成问题。
不过,江小道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在营寨里顿顿都能吃上饱饭!
……
……
入夜,营寨的大门缓缓打开。
有人牵着马匹,快步走进营地。
这人的个头有点矮,尽管气力足够,可牵马的时候,看上去总觉得有点滑稽。
负责值夜站岗的两个胡子冲来人点了点头。
“四哥,回来啦!”
“哎,哥几个辛苦了。我在城里顺道买了一壶酒,这还有半斤酱肉,你们吃着!”
两个胡子连忙接过来,笑着说:“四哥,你太客气了。”
金孝义摆摆手,说:“应该的!对了,我大哥和你们当家的没睡吧?”
“哦,都在屋里等你呢!”
“好,哥几个喝着吃着,我先过去了。”
金孝义大步走过去,掀开门帘,江城海正和王贵和坐在炕上唠嗑。
除他二人以外,屋子里只有老三孙成墨一人。
“四弟,回来啦!”孙成墨捋着胡子,连忙站起身迎过去,递上一杯热茶,“城里有啥动静没?”
“啥事没有!”
金孝义喝了一口茶,随后来到炕边坐下,对江城海说:“大哥,我在城里打听了一天,没留尾巴,长风镖局的人,的确都清了。”
江城海应了一声,问:“那何家的宅子咋样了?”
“嗐!宅子里值钱的东西,都让毛子搬走了,其他锅碗瓢盆啥的,也都让附近的街坊捡了便宜。这才半个月,眼瞅着就要变成废宅了。”
江城海笑着点点头,“挺好!老四,辛苦了。”
金孝义说:“大哥,我看现在没啥风声了,要不咱们这两天就撤吧?”
一听这话,王贵和立马拍了拍桌子。
“四弟,着啥急呀!多住两天,咋了,我招待的不好?”
金孝义连忙抱拳,“大当家的,可别这么说,咱们哥几个在这,净给你添麻烦了。”
这时,孙成墨也跟着走了过来。
作为“军师”,这次的计划,虽然其中多了江小道这个变数,但好在只是拖沓了点,并未影响大局。
此刻,即便沉稳如孙成墨,也觉得该是时候回奉天,跟周云甫复命去了。
“大哥,老爷子那边,还等着消息呢!”
没想到,江城海却说:“不用急!长风镖局的事儿,平没平,老爷子肯定早就知道了,哪还用咱们说!”
孙成墨自然明白周云甫耳目遍地,但他另有担心之处。
“大哥,这几年,老爷子岁数渐大,疑心越来越重,就因为他肯定知道事儿已经办完了,咱们才更应该抓紧回去。”
王贵和有些不忿。
“三哥,山高皇帝远,你怕他干啥?他周云甫再牛,那也是在城里,在山里碰见我,他得认我当老爷子!”
“那是那是。”孙成墨随口恭维一番,却仍然劝道,“大哥,咱们最好还是别耽搁太久。”
“再等半个月!”说完,江城海又转过头,“贵和,不麻烦吧?”
“哥,你骂我?我巴不得你一直跟我在山上呢!”
“那就好!”江城海笑了笑,转而又对金孝义说:“老四,我跟你商量点事,成不成?”
金孝义一怔,疑惑道:“大哥,咱这趟还有别的活儿?”
“那倒没有,就是我儿子,小道。”
“他咋了?”
“你没事儿的时候,教他两手,不用多,他那岁数,练武也晚了,够防身的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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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盗尸
第37章 盗尸
辽阳,十字路口。
严先生的说书摊前,满满地围了一圈人。
却见他怒目圆睁,声若惊雷,滔滔不绝间,看客们便已然身临其境,手中的折扇更是化作一杆红樱大枪。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何新培架起大枪,冲那几个毛子大喝一声:‘呔!毛贼鼠辈,速来受死!’这时节,好似张三爷喝断当阳桥,那毛子兵顿时吓得肝胆俱裂,急问左右:‘此乃真英雄,何人敢去应战’?”
……
何家风波刚刚平息,严先生便趁热将其拿来使活儿了。
本来,说书最忌说近人近事,因为不好编排。
可对百姓而言,何家遭难,本就是件没头没尾的奇案。
尽管那天有不少人在现场,亲眼目睹长风镖局的人被毛子抓走,后屋的女眷被凌辱致死,但期间缘由不清,疑云重重,自然引来诸多揣测。
那王宅失窃,怎么就变成了何家灭门呢?
一时间,众说纷纭。
这便给了严先生借题编排的余地。
后续不知,他便说长风镖局的前世今生,何新培的发迹创业,再编出几个仇家,不愁没的说。
若是有人问他: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便故作高深地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那年月,南城张三丢了一只鞋,等传到北城时,就能变成张三媳妇儿偷了一个汉。
至于真相——嗐!谁知道呢!
不过,能否把众人皆知的事儿说得勾人,能否编成“梁子”,抓到“书胆”、“书筋”,这就要看说书先生的能耐了。
书要说长,就得留“扣子”,埋伏笔。
众人皆知何家去了毛子大营,女眷受辱,自缢而亡,严先生又该如何添油加醋呢?
没想到,此事无需编排,自有现成的“扣子”。
原来,人皆传言,何家女眷早已化身厉鬼,不翼而飞!
……
……
毛子兵在何家奸淫掳掠,押走一众镖师以后,不少街坊邻居随后而至,捡了一些兵刃、家具、锅碗等物。
一天下来,几乎搬空了整个何宅,只有停着死尸的后屋没人敢去。
等到入夜时分,阴风乍起,朱漆的门板忽开忽合,梁上的吊死鬼轻轻摇晃,整座何宅鬼气森森,更无人敢近前半步。
鼓打三更,从南街那边,由远及近,渐渐传来一阵车马声响。
转过街角,驴车上坐着一老一少。
车板上放着一个湿漉漉的麻袋,虽然封着口,但仍露出几绺潮乎乎的头发。
铁疙瘩转过身,把那绺头发重新塞回麻袋里,紧接着咧嘴笑了笑。
“老舅,咱们这趟还真没白来!火穴大转啊!”
“哼,小子,早就跟你说了,做买卖就得勤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捡漏!”
老烟炮的脸是香灰色的,像个死人,一双三角眼,比粪汤子还混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葬气。
铁疙瘩对此不以为然,“这就是命,跟勤不轻快没关系,你勤快一辈子了,这种事儿碰见过几回啊?”
老烟炮举起烟袋锅,狠敲了一下铁疙瘩的脑袋,“再顶嘴!再顶嘴!”
“错啦错啦,别打啦!”
这两人,本是城南柳二堡的村民,干的是挖坟盗尸的勾当。
不久前,城里有个老朋友,手里有具女尸,想要出手,问他们有没有兴趣。
起初,铁疙瘩本不想来。毕竟,他们这一行,虽然都是捞阴门,但跟棺材铺子不一样,主打做没本的买卖。
能偷,何必要买?
然而,老烟头一听死者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立马动了心思。
他们并非什么盗墓贼,挖坟盗尸,不为别的,只为转手卖出去配阴婚,而二十多岁的女尸,最为贵重,从来不愁买家。
卖家是个二老道,跟老烟炮是老交情,便跟他交了实底。
原来这具女尸——乃是南城富户王有财的小妾!
话说这位老财主,近来过得实在不太平,去年秋天纳了一个小妾,引来夫人不满,将小妾逼到西墙,令其投井自杀。
到底是不是自杀,恐怕只有王家人自己清楚。
王有财为了避免家风受辱,因此秘不发丧,命令心腹将井口封住,想就此糊弄过去。
可没想到,入冬以来,王宅接连被盗。
王有财本是个爱财如命的人,起初丢了五百两银子,气得差点过去。
他本想报官,并问长风镖局的过失之罪,可夫人怕官府查到女尸,便哭天抹泪地劝阻哀求。
结果,没过多久,又丢了两枚翡翠扳指。而且,还是当着长风镖局的面偷的。
这下王有财坐不住了,辞退了长风镖局后,因他心里有鬼,总觉得是死去的小妾阴魂不散,致使横遭霉运,因此便托人找了个二老道,将实情说出。
这二老道也是个江湖老合,开坛做法,骗的王有财一愣一愣的,没少钱。
末了,他又让王有财把女尸从井里捞出来,言说要将其带到荒山野岭,剑斩尸魔。
王有财一一照办,事成之后,王宅果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老财主不禁在心中感慨:高人!果然是高人啊!
他哪里知道,那二老道转头把女尸装进麻袋,埋进雪堆里,转头就去找阴门行当里的买家。
铁疙瘩觉得,仅仅为了一个女尸,不值得大老远地跑进城里,何况又是大过年的,因此一路上颇有些怨气。
可是,他和老烟炮都没想到,来到辽阳,竟正巧撞见了何家大难。
俩人贼心大起,便约定晚上前来盗尸。
若在以往,城里如果有无人认领的死尸,官府为防止瘟疫横行,会派衙役们将死尸随便找个地方,草草埋了了事。
但这两年,关外已然是毛子的天下,各地官府已是半瘫痪的状态,有时就只好靠那些忠义之士,自告奋勇,帮死者料理后事。
老烟炮和铁疙瘩便打算趁此之前,盗走何家女眷的尸体。
到了长风镖局门口,两人下了驴车,左右看了看,便大步走进院子。
轻轻推开后屋的房门,梁上有两具中年女尸,炕上有两具年少的,地上还有一个老妈子。
场面凄惨异常,空气里的血腥味似乎还未消散。
老烟炮在这行里,已经干了几十年,早已对死人无所畏惧。
那铁疙瘩更是百无禁忌之徒,一进屋内,见炕上有两个衣衫破烂的年少女尸,竟顿时淫心大起,浪笑着提枪扑上去。
老烟炮大怒:“小子,想娘们儿想疯啦?先干活!搬出去以后,随伱怎么摆弄!”
铁疙瘩咒骂一声:“急什么急!这深更半夜的,除了咱俩,还有谁敢来这地方?”
老烟头见状,立马抽出烟袋锅子,直奔铁疙瘩走去。
就在此时,炕上的女尸突然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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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8章 仇家
第38章 仇家
那炕上的女尸浑身一绷,猛然坐起身,直接跟铁疙瘩打了个照面。
却见那女尸,十三四岁的模样,面色苍白如雪,额角上渗出殷红的鲜血,一双凤眼恨意难消。
铁疙瘩当即“嗷”的一声惨叫,吓得屁股尿流,当场瘫坐在地上,那活儿立时如同小虫,怕是要落下一辈子的病根了。
“我……我操!鬼!鬼啊!”
铁疙瘩挖坟盗尸,也不算新手了,只要是新死不久的女尸,他都要上前凌辱一番,却从来没见过今天这等怪事,眼下只顾狼狈逃窜。
倒是老烟炮神情镇定,举起烟袋锅子,一把敲在了铁疙瘩的脑袋上。
“他妈的!往哪跑!”
铁疙瘩面如死灰,用手指着炕上的女尸,却不敢回头再看。
“老舅!她……她……”
老烟炮冷哼一声,骂道:“叫什么叫,赶紧把裤子提上,省得弄脏我的眼睛!”
“老舅!”铁疙瘩吓得一把抱住老烟炮的大腿,“我要找我妈!”
“真他妈完蛋的货!”
老烟炮一蹬腿,把铁疙瘩踹到一边,随后抬起头,看了看炕上的女尸。
要说浑然无惧,那肯定是假话。
但老烟炮盗尸多年,也知道新死之人,有能吊命还阳的说法,是谓假死。
何况,鬼怕恶人,真逼急眼了,就他妈拼了。
要没这点魄力,也不用来捞阴门的钱了,干什么不能吃碗饭?
老烟炮清了清嗓子,故意大声质问:“你!是人是鬼?”
那炕上的女尸听见动静,吓得连忙把衣襟往下扥了扥,退到炕头,静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说:“我……我是鬼……”
老烟炮见状,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立马大步跳到炕上,薅起那女尸的领口,抬手抽了一嘴巴。
“小丫头片子,还他妈挺聪明!我让你装神弄鬼!装!装!”
“啪!”
“啪!”
“啪!”
老烟炮的巴掌,像雨点似的落下,女孩儿只好一边哭着求饶,一边用手护住脑袋。
“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
这时,瘫坐在地上的铁疙瘩也明白了过来,想到自己刚才被吓成那个怂样,立马起身提起裤子,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恼羞成怒地冲过去。
“欠操的小骚货,跟我装神弄鬼,我他妈宰了你!”
挖坟盗尸是买卖,既是买卖,就有求有需,一旦供不应求,杀人取尸的事也并不鲜见。
铁疙瘩不介意自己的身上再背一条人命债,伸手就要去攮那女孩儿。
女孩儿见状,顿时惊慌失措。
“别杀我……别杀我……”
“去伱妈的!”
铁疙瘩目露凶光,正要把匕首攮出去,老烟炮手里的烟袋锅子便应声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操!”铁疙瘩捂住脑袋,嘴里大骂,“老舅,你他妈疯啦?再打头就他妈打傻啦!”
老烟炮呵斥道:“杀她干啥!的,屋里这么多货,还不够你拿的?”
“杀她咋了?她岁数小,回头能卖个好价钱呢!”
“看来你是真被我敲傻了!”老烟炮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说,活人值钱,还是死人值钱?”
铁疙瘩揉揉脑袋,“这可不一定,得分情况!有那大户人家,要配阴婚,死人没准比活人还贵呢!”
“那我问你,配阴婚的多,还是买媳妇儿,买丫头的多?”老烟炮气不过,转身一指炕上的另一具女尸,“这边还有一个,也就十六七,外头车上还有个二十出头的,够卖的了!”
“那你说咋整?”
老烟炮想了想,转头看向炕上的女孩儿,问:“丫头,你叫啥?”
“何春。”
“姓何?那你是这家镖局的?”
“我爹是何力山!我爷是何新培!”
老烟炮微微一怔,何家父子的大名,如雷贯耳,可那又怎么样呢,现在不过是一群死狗罢了。
“知道是谁杀了你一家不?”
何春畏惧地点了点头,“是毛子。”
“知道为啥吗?”
何春不知道,她年岁太小,又是女孩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力山从来不跟她说镖局上生意的事儿。
老烟炮有点失望,他对何家遭难的事,也挺好奇。
铁疙瘩在一旁早就听烦了,“老舅,你干啥呢?咱们是来做生意,还是拉家常来了?”
“闭嘴!”老烟炮呵斥一声,随后又冲何春咧咧嘴,“丫头,你是何家的人,要是让毛子知道你还活着,他们一定会过来斩草除根!”
“真……真的吗?”
“不信?”老烟炮冷哼一声,“不信你就出去敲敲街坊的门,看看他们会不会把你送到毛子的大营去!”
何春害怕了,拼命摇头。
老烟炮继续说:“所以,丫头,你叫什么?”
“何……何春?”
老烟炮甩手一巴掌,骂道:“你他妈的吓傻了吧?你不姓何,你没名字,懂没懂?”
何春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嘴里干巴巴地重复道:“我不姓何……我没名字……”
“老舅,你跟她说这事儿干啥?”
铁疙瘩弄不明白,为什么要跟这黄毛丫头说这些事。
老烟炮没有说明缘由,之所以这样吩咐,是因为怕惹上麻烦。
现如今,整个辽阳城的百姓,都知道何家惹了毛子,如果何春的家世暴露,谁还愿意出钱买她?
看到何春恐惧的神情,老烟炮心满意足地站起身。
“你们何家估计是惹了什么仇家,把你爹杀毛子的事儿给捅咕出去了!这些人和毛子,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来杀你!”
何春微微皱眉,喃喃道:“仇家……”
“丫头,记住了!从今往后,你不姓何,也不知道什么长风镖局,你是从柳二堡来的孤儿!”
何春流着眼泪,照旧重复道:“我不姓何,不知道长风镖局,我是从柳二堡来的孤儿……”
“好!齐活!”
老烟炮拍了拍大腿,从口袋里抽出一根麻绳,递给铁疙瘩,“先把她绑起来,还有不少活儿要干呢!”
铁疙瘩粗手粗脚地把何春困住,扭头问:“老舅,咱们把她带回去?”
老烟炮摆摆手,“不用带回去,这城里有现成的买家!”
(本章完)
第39章 春风吹又生
第39章 春风吹又生
老烟炮和铁疙瘩将何春绑好以后,便开始搬运宅内的尸体。
何春看见自己爹娘、姐姐、爷爷,还有镖局里的一众姨娘、嫂子的死状,不禁悲从中来,跪地大哭。
“你们……你们要把我爹娘带到哪儿去?”
铁疙瘩听得不厌其烦,抬手便抽了何春一嘴巴,“小骚货,再敢多嘴,我他妈废了你!”
何春吓得连忙弓起身子,哀求道:“伱们放了我吧,你们可以去找我大爷胡彪,他可以给你们钱,放了我吧。”
老烟炮咒骂一声,“丫头,别做梦了,你们完犊子了!他们都被毛子抓走了,懂不?你要是再敢提一句有关长风镖局的事儿,我就让那小子把你宰了!听懂没!”
何春不敢再有多言,只好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们把宅子里的尸体抬到驴板车上。
事毕,老烟炮跳上驴车,挥鞭赶路。
“老舅,咱们先奔哪儿去?”铁疙瘩问。
老烟炮拿嘴一撇车上的何春,说:“先把这丫头卖了!”
“这深更半夜的,上哪儿找买主去?”
“用不着你操心,跟着走就得了,哪来那么多废话!”老烟炮装上一袋烟,头也不回地问何春,“丫头,上过学没?”
何春不明所以,一脸迷茫地摇摇头,“没上过,但我爷教过我念书。”
“哦,会写字儿、念诗不?”
“会一点儿。”
“整一首我听听。”
何春此刻脑袋发空,想了好一会儿,才背了一句最简单的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老烟炮听完哈哈大笑,坐在一旁的铁疙瘩不禁皱起眉头,问:“老舅,我咋不知道你还懂诗呢?”
“真他妈死脑子!”老烟头骂道,“会背诗写字儿,才能卖出好价钱啊!”
何春蜷缩在板车上,一听他们要把自己卖了,心里恐惧,想逃,身上的麻绳却捆得死死的。
老烟炮和铁疙瘩都是粗人,自然没懂这首诗的含义,甚至就连何春自己,也只是下意识的随便背了一首。
却不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恰似她的家门遭遇。
何家,或许还没完。
……
驴板车一路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处街角。
老烟炮跳下车,在路边抓了一把雪,朝何春的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擦去额角上的血迹。
“疙瘩,在这看着点货,我去去就来!”
铁疙瘩愣了一下,问:“咋不坐车过去?”
“缺心眼的玩意儿,拉这一车何家的死人,还有谁敢买这丫头?老实待着!”
说完,老烟炮便把何春从车上拽下来,替她松了绑,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像铁钳一样卡在何春的脖颈上。
“丫头,你要是还想活下去,就老老实实地按我说的做,别跟我整事儿!”
何春木讷地点了点头。
随后,老烟炮掐着她的脖颈,沿着街巷,一路朝前走去。
来到一处小院门前,老烟炮拍了拍门。
夜深人静,无人应答。
连拍了好一会儿功夫,院子里才传来一阵脚步声。
“吱呀”——大门微开,门缝里露出一张面容可憎的人脸。
老烟炮怔了一下,忙问:“钩子,你脸咋了?”
钩子那一张脸,几近毁容,尤其是左脸颊,上面密密麻麻,似乎有无数道伤口。这些伤口愈合后,把脸上的肉全部揪起来,加上牙齿全无,整张脸便皱巴巴地拧成一团,乍一看,活像一个刚出笼的卷。
钩子极不耐烦地打量了一眼老烟炮,冷冷地说:“我们掌柜的不开客栈了,你走吧!”
因为没牙,他的声音有些含混。
自从江小道大闹此地,冯老太太就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海老鸮”伺机报复,因此再不敢轻易接待外人,没过多久,干脆停了客栈的营生。
老烟炮不知其中缘由,只说:“我不住店,我是来跟你掌柜的做生意的。”
钩子一听,立马皱起眉头,“我们不做死人生意!”
说完就要关门。
饶是他生性凶残,但对老烟炮的行当,心里也有几分膈应。
老烟炮见状,连忙伸出脚,别住门板,右手把何春往前推了推。
“哎,钩子,不是死人!我这有个丫头,想问你们掌柜的收不收。”
钩子低头看看何春,不禁有些意外,刚要回头去喊掌柜的,却听后屋的房门一响,冯老太太擎着一盏灯,疑神疑鬼地探出脑袋。
“钩子,谁……谁呀?”
老烟炮听见动静,连忙轻声应了一句,“冯掌柜,是我,老烟炮!”
闻言,冯老太太稍显宽心,松了一个口气,走到门前问:“找我有事儿?”
“我这有个丫头,你看看咋样。”
这冯老太太是干媒婆起家的,打眼一瞅何春,便知这是被人糟蹋过的丫头,十三四岁,也不小了。
“哟!老烟炮子,你也干渣子行了?”
老烟炮连连摆手,赔笑道:“冯掌柜,你笑话我!我哪敢跟你抢生意啊,这丫头是我顺道捡来的,这不,赶紧就给你送来了么!”
冯老太太瞥了一眼何春,见她额角处有一块血痂,便有些嫌弃地说:“啧啧,盘儿都破了,买来也只能要饭,干不了别的!你要多少?”
“这个数!”老烟炮嘿嘿笑着,比划了一个手势。
冯老太太立马瞪起眼睛,骂道:“多少?老烟炮子,你拿我当大老赶呐?拿这种货色蒙我钱?”
“冯掌柜,你只知其外,不知其里啊!这丫头,盘儿亮不亮,先放在一边,她可念过书,识文断字。”
“真的?”冯老太太不信。
老烟炮便让何春连背了几首诗词。
背完以后,冯老太太更觉得奇怪了,能有闲钱读书的人家,怎么会卖女儿?
“丫头,你叫啥?谁家的人?”
何春急忙按照老烟炮教她的说辞,回道:“我小名叫春儿,父母双亡,从柳二堡来。”
冯掌柜想了想,会读书写字的丫头,若是能卖到高档的窑子,倒是能值不少钱。
于是,财迷心窍下,便跟着老烟炮讨价还价起来,磨叽了半天,生意总算是做成了。
“钩子,把这丫头领回去,先在东厢房里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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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40章 生意
第40章 生意
老烟炮将何春卖掉以后,不敢有丝毫停歇,立马带上铁疙瘩,赶着驴车,直奔西城。
盗尸的行当不能见光,必须要在天亮以前,把这几具尸体运出城去。
不过,在此之前,老烟炮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挖坟盗尸,送配阴婚,固然是血赚的生意,但配阴婚这种事,毕竟不常有,而且尸体不禁搁,更没办法囤货,眼下冰天雪地,倒还好说,可一旦入伏,尸体没几天就臭烂了,便会砸在手里。
因此,配阴婚的生意,往往是先有需求,老烟炮才会下地寻尸。
这趟来辽阳,他也是先找好了买家,才愿意动身至此。盗取何家尸体,虽是临时起意,但也是受人之托,预先找好了买家。
驴板车一阵颠簸,最后停在了青囊阁药行的后门。
老烟炮和铁疙瘩跳下车,轻叩了两下房门。
这一回,没过多久,屋内就有了动静。
“咔嚓”一声,锁舌跳动,大门开启。
却见一个头戴毡帽的山羊胡老头,疑神疑鬼地左右看看,责备道:“咋回事?怎么这么晚才来,我还以为你俩折在路上了呢!”
老烟炮厌恶地撇了撇嘴,“老杨头,大过年的,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老杨头侧过身,将大门敞开,说:“没出事儿就好,快进来吧!”
闻言,铁疙瘩便把驴车往前停了停,跟老烟炮一起,又把车上的尸体逐一搬到青囊阁药行的后院。
张扬头站在门口,一边望风,一边逐一清点死尸的数量。
来回六趟,两男四女,总共六具尸体。
搬完了尸体,老烟炮拍了拍手,催促道:“行了,你快点动手吧,天亮之前,咱们还得把尸体运出去呢!”
老杨头看了看车上的麻袋,问:“这还有一个呢!”
铁疙瘩立马在一旁应声道:“老杨,别太贪!车上那丫头,我们还得全须全尾地带回去,给人配阴婚呢,这有六个,还不够伱用?”
“好吧!”
老杨头心想,车上那个,八成就是何力山的小女儿,便没再多问,转过身,回屋叫来一个心腹伙计,俩人手持牛耳尖刀,俯下身子,便冲地上的尸体切割起来。
原来,他们这些做药材行的,除了草本、动物以外,还有一种极其少见的药材,那便是人!
据不少古医书上的记载,人为天地之灵,依照以形补形的说法,其身体发肤,自然可以入药。
《本草纲目·人部篇》,就记载了不少以人入药的例子。
诸如,将天灵盖骨以大火焚烧,再捣碎,研磨成粉,便可治愈肺痿、乏力羸瘦、骨蒸盗汗等病症;又如,将已死之人,殓入石棺,灌满蜜浆,经年之后,便成蜜人,若有人折伤肢体,只需服用少许,便可痊愈。
凡此种种“邪方”,令人观之则不寒而栗。
但最为难求的一味“药材”,当属“人魄”。
这味药,只在那些上吊自杀的人身上才能取到。
人有三魂七魄,魂轻而清,魄浊而重;人死之后,魂飞升天,魄坠入地。
因此,据说缢死者的脚底板上,会有一层麸炭一样的东西,及时刮取出来,可以用来主治惊怖癫狂之症。
这样的药材,向来是可遇而不可求。
老杨头一听说何家有人自缢而亡,便动了些心思,但却不敢亲自去偷;老烟炮知道他专好收集这类邪药,便跟他商定了这一桩买卖。
只可怜那何家人,身死之后也不得安宁,被人分卸了尸身。
事成之后,老烟炮和铁疙瘩便把何家人残缺不全的尸体扔上板车,一溜烟出城而逃。
两伙人谁也没想到,正是这一晚,他们之间的一场误会,反倒救了何春一命!
半个月后,江城海的四弟金孝义,独自一人回到城里打探风声。
听说何宅的女尸化身厉鬼,不翼而飞,金孝义觉得有些蹊跷。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有人盗尸,把何家的女眷拿去送配阴婚,可打听了一圈儿,并未发现城里近期有人家办过丧事。
金孝义也是老江湖,自然有些门路,没用多久,便查到了青囊阁药行,询问何家尸体的情况,以免何家有后人生还,遗患无穷。
老杨头以为金孝义是何家的故交,特来寻仇,一开始还百般狡辩,声称不知道这回事。
直到金孝义掏出了匣子枪,老杨头才惊恐万分地说出实情。
“好汉饶命,我真的是一时糊涂才对何家不敬,你别冲动……”
没想到,金孝义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反倒大笑起来,问:“这么说,你看到何家人都死了?”
老杨头哭丧着脸,说:“那……天灵盖都摘了,可不就死了么。”
“你一共看到几具尸体?”
“七……七个,两男五女。不过,我只取了六具尸体入药,剩下一具女尸,老烟头他们说要运到外地,送配阴婚。”
江城海等人对长风镖局下手以前,早已摸清了对方的底细。
何氏父子,加上五个女眷,一共七个——人数对得上!
何家已经根除了!
金孝义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收起匣子枪,站起身对老杨头威胁道:“挺好,你不认识我,我也没来过这里,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懂不懂?”
老杨头连忙点头:“懂懂懂!”
“要是走漏了半点风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金孝义转身便走。
他和老杨头都不知道,那天晚上,老烟炮的驴车上,麻袋里装的女尸,根本就不是何家的小女儿,而是南城富户王有财投井自杀的小妾!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误会,金孝义必定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而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何春,在冯老太太的“人牲房”里待了三天以后,第四天早上的时候,突然被钩子一把抓上了驴车。
“你……你要带我去哪?”何春惶恐不安地问道。
冯老太太扭着水缸似的老腰,凑上前来,奸声笑道:“傻丫头,你怕什么!你钩子哥要带你去奉天享福呢!”
“奉天?”
“对呀!以后你就会记着我的好了!”
说完,冯老太太又把一个包裹交给钩子,嘱咐道:“等到了奉天,千万记得把这三十两银子递给‘串儿红’,求她帮我转交给‘海老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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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41章 三十六死穴
第41章 三十六死穴
是日,辽阳城外,王贵和山头营寨。
……
“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
“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个亡。”
“太阳和哑门,必然见阎王。”
“断脊无接骨,膝下急亡身。”
……
火炉边,江小道抓耳挠腮地背诵着打穴口诀。
四叔金孝义坐在板凳上,一边听,一边不时翻动炉子上的烤地瓜。
挂子行习武,除去基本童子功外,还要熟知人体的骨骼、经脉、穴位。
只有如此,功夫才是杀人技,而非架子。
人身三百六十五骨节,七十二麻窍,三十六死穴。
挂子行依此钻研,分出七十二把擒拿,三十六般巧打。
擒拿乃降服之术,需要苦练;巧打乃击杀之术,最是阴狠。
金孝义本来并不想教,因为江小道十四岁了,这个年纪才想起练武,必定难成大气。
可大哥江城海亲自委托,他又不能糊弄,思来想去,如果仅仅是防身之用,便无需传授若干心法、招式,只管教他最简洁实用的功夫——打穴!
另一边,江小道其实也不愿练武。
在亲眼看到何新培被伊万一枪毙命后,他就不再相信功夫,心里想的是,与其苦练把式,不如去练枪法。
因此,两人待在一块儿,一个不是很想教,一个不是很想学,常闹别扭。
“再把三十六死穴的歌诀背一遍。”金孝义淡淡地说。
“哦……好!”
江小道皱起眉头,“人身致命穴法源,六六三十六处点;一亦头前额中线,二亦两眉正中间;三亦眉外两太阳,四亦枕骨脑后边……五亦……五亦……”
江小道翻了翻眼皮,卡壳了。
金孝义冷哼一声,问:“看啥呢?房梁上有字儿?”
江小道臊眉耷眼地摇摇头,“没有。”
金孝义随手拿起一根木棍儿,“把手伸出来!”
江小道嬉笑着脸,求道:“四叔,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别废话!”
在练武这件事上,金孝义极为严格。
本来单学打穴,在挂子行里已经算是阴损取巧的路数,因此决不能容忍江小道再有含糊。
与关伟的诙谐轻松相比,四叔太过严苛,容不得半点怠惰。
江小道没辙,只好闭着眼睛,把左手伸出去。
“把眼睛睁开!”金孝义立马大声训斥道,“之前我是怎么教你的?”
江小道听了,连忙应声,“习武之人,最忌闭眼!刀剑相逼,睁眼可活,闭眼必死!”
“那你还闭眼?”
“四叔……我控制不住啊!”
“那就练!”
“怎么可能完全不闭眼?”
“怎么不能?”金孝义把木棍儿递给江小道,“四叔给伱打个样,你来试试!”
“不许用手挡着啊!”
“那是当然!”金孝义立马背过手。
“四叔,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江小道摩拳擦掌,抡起木棍儿,冲着六叔的太阳穴便横扫过去。
金孝义稳坐在板凳上,并不急着躲闪,直至木棍儿离眉骨仅有三指的距离时,身子才微微往后一仰,棍尖在空中滑过一道弧线,到底扑了个空!
“怎么样,这回信了?”
“哎呀?”江小道当然不服,扭头冲掌心啐了一口,“你别得意,我可来真格的了!”
“小道,尽管动手,别含糊!”金孝义冷笑一声,“想打着我,再练几年去吧!”
“那你可别后悔!”
江小道这小子,一旦犯起横劲儿,下手哪管什么轻重,抄起木棍儿,劈、挑、扫、刺,一通乱打,把自己累得连呵带喘,金孝义愣是一眼没眨,尽数躲过,甚至连屁股都没抬一下。
“咋样,小子,服不服?”
江小道把脖子一耿,“不服!”
“好,再来!”
正要动手时,房门突然响动。
二人一愣,扭头去看,却见宫保南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别练了,别练了!四哥,大哥说让咱们帮王贵和出趟活儿。”
金孝义回过身,有些意外地问:“这时候砸窑?”
宫保南摇摇头,道:“不是砸窑,说是去收数。”
金孝义略一琢磨,低声道:“嗯,在人家这待这么久,也该帮着出点力。”
说话间,他便捡起炉子上的地瓜,起身便要离开。
恰在此时,江小道瞅准空档,茑悄地凑过去,手拿木棍儿,抡圆了胳膊,照头就打!
金孝义顿觉后脑吹来一阵恶风,心中暗叫不好,再想抬手去挡,却已然晚了。
“啪!”
木棍儿拍在脑袋上,应声折断!
金孝义顿时脑瓜子嗡嗡作响,破口大骂道:“我操你个小畜生!”
宫保南看得心头一惊,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连忙快步躲出去,边走边摇头嘟囔着,“太黑了,太黑了……”
江小道偷袭得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随手扔掉手上的半截木棍儿,看着蹲在地上抱头咧嘴的金孝义,得意地扬起下巴。
“咋样,还吹不?”
这一下打得着实不轻。
金孝义捂着脑袋,骂道:“你小子……我没给你讲过啥叫武德吗?”
江小道嘿嘿一笑,“四叔,别逗了!你跟我爹这么多年,缺德的事儿,你干的比我多!”
“小王八蛋,我看你是皮痒!”金孝义拎着板凳站起身。
江小道见状,吓得连忙往屋外跑,却不想,刚一出门,就跟江城海撞了个满怀。
“跑什么?”
“爹,四叔要削我!”
“嗯?”江城海抬起头,正好看见金孝义脑袋上顶着个大包,抄着板凳冲出来,“老四,你脑袋咋了?”
“啊?”
金孝义一愣,却见一众弟兄都聚在门口,面子上挂不住,便只好随口道:“没……没事儿,就不小心磕了一下。”
江城海皱了皱眉,随后把江小道拽到身前,问:“你小子是不是又犯浑了?”
“天地良心,冤枉啊!是四叔他自己说……”
闻言,金孝义连忙接过话茬,“大哥,我真没事儿,咱们还是赶紧出发吧!”
江城海看看老四,又瞥了一眼正在偷笑的宫保南,心中便猜出了个大概,于是立马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
“小道,是我让你四叔教你把式的,再敢犯浑,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没啊……”
“还敢狡辩!”
这时,王贵和肩上挎着步枪,骑马来到近前,问:“哥几个,收拾好了?”
江城海瞪了一眼江小道,随后转过身,连忙抱拳,“贵和,只等你一句话了。”
“好!”王贵和大笑几声,旋即冲手下吩咐道,“来几弟兄,替海哥他们把马牵过来,顺便带几条枪!你们几个,守好大营,等我们回来!”
江小道闻言,不禁好奇地问:“爹,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江城海小声说:“咱们在你王叔这待这么久,按理也该帮人家出点力。”
“你们要去砸窑还是绑票?”
“去收保安费!”
“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江城海笑着把江小道往前推了推,道:“你也跟着一块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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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保安费
第42章 保安费
离开营寨,走出山区。
江城海跟王贵和带着各自的弟兄,一队人马共二十人,慢慢悠悠地朝西边进发。
一路上,众人说说笑笑,神色轻松。要不是肩上扛着枪,还真猜不出他们此行的目的。
江小道不会骑马,只好跟江城海挤在一起。
“爹,你不是不当胡子了么?”
江城海点点头,“是啊,可你王叔开口求帮,我也不好推辞,而且,咱们这趟,没别的活,就是帮他壮壮声势而已。”
“壮声势?”江小道咧嘴一笑,“哦,我懂了!就是吓唬人呗,这活儿我能干!”
他虽然天生带了一股混不吝的横劲儿,却也乐于仰仗群胆群威,借此冒充豪杰。
江城海看了看这小子满脸嘚瑟的样子,不禁失笑道:“儿子,你以为吓唬人就那么容易?”
“那有啥难的?”江小道一拍胸脯,“手里有枪,谁见了我不哆嗦?”
“那也未必。”
“爹,我可杀过人!在绿林上讲,咱也是交过投名状的!”
“那要是伱手里没枪,咋整?”
“没枪?”江小道想了想,认怂道:“那还是老老实实装孙子吧。”
几个叔叔一听这话,立马哄笑起来。
江小道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便扯着嗓子说:“笑啥呀!手里没家伙,咋吓唬人?我就不信你们干瞪眼,还能把人吓死!”
关伟闻言,一扯缰绳,骑着马匹凑过来,说:“小道,你爹要想把人镇住,不用抢,把‘海老鸮’的名号报上去,就够了!”
“那又咋了?蔓儿再响,当初也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跟我说的有啥不一样?”
江城海看出了江小道的疑惑,便低下头,轻声说:“儿子,以后闯荡江湖,记住爹的一句话——办不到的事儿,就别撂狠话!”
“这跟能不能吓唬人有关系吗?”江小道问。
江城海笑了笑,说:“你爹我不是丧心病狂的人屠!想让别人怕你,不在于你杀了多少人,而在于你说杀谁,就一定会杀谁!”
“言出必行?”
“对!话不在多,但要有分量。说要杀一个人,你就必须杀他,只有这样,别人才会怕你。哪怕你把那人剁手跺脚,只要他还活着,你的话,就是屁话!别人也永远不会真的怕你!”
“嗯……有道理!”
江小道认同地点点头,并努力回想自己先前是否放过什么狠话。
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七叔身上。
宫保南被盯得浑身发毛,不禁问:“你爹跟你说话,你老看我干啥?”
“嘿嘿!”
江小道咧嘴一笑,并不回答。
他还记得宫保南扇他的耳刮子,也记得自己先前的狠话。
这事儿——没完!
……………
临近正午,众人来到一处村庄。
时下春光渐暖,冰雪缓缓消融,尚待春耕的农田里,已然裸露出斑驳的黑土。若从高空俯瞰,黑白相间,如同一局残棋。
田间地头,原本有几个孩子嬉笑追逐,可一见王贵和等人,便立刻神色慌张地撅着腚往家里跑。
王贵和勒住缰绳,用鞭子指了指远处的二层土楼,说:“哥,这家就是我跟你说的,姓黄的地主。”
江城海沉吟一声,“这土楼盖的,快成城门楼子了,看来真是被抢怕了呀!”
王贵和拿着鞭子凌空横扫一圈,骂道:“这山门屯的地,几乎全让他们老黄家吞了,方圆三十里,就数他家最富,挨抢就对了!”
这几年,关外的日子,属实不好过。
光绪二十六年,沙俄大军,挥师南下。
光绪二十七年,辽阳太子河大水泛滥。
连着两年,天灾人祸,不仅绿林盗贼横行,就连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平头百姓,也跟着四处打砸抢掠。
地主们畏惧土匪,但更怕饥民。
胡子虽然冷血残暴,但对老爷们而言,却也并非不共戴天,真碰上了,还有商量的余地。
饥民却不同。
饿疯了的人,没有道理可言,而且他们当中,多是没地的佃户,平日里见了地主,一口一个老爷,其实仇恨早已刻入骨髓。一旦闹起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因此,不少地主与胡子暗中勾结,钱雇佣他们枪杀前来“讨饭”的饥民。
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
土匪不是支杆挂子,安保关系一旦确立,就不是想解雇就能解雇的了。
黄老爷在家中修墙、盖土楼,明摆着就是要发展武装以求自保。这对王贵和而言,是放下碗筷就骂娘的行为,自然要出面敲打一番,所以便请来了江城海等人,帮他壮声势、亮拳头。
“哥几个,拉大栓,咱们中午就在黄老爷家里吃了!”
“好!”
众人大笑着齐声应答,“咔嚓咔嚓”地拉上枪栓,朝着土楼逼近。
黄老爷一家,也早就打探到了消息,可眼下人手不足,不敢直接撕破脸皮,只好带着长子,亲自开门迎接。
老爷子身穿一袭靛青色的长衫,身上裹了一层狐皮袄,满脸堆笑,乐颠颠地迈着小碎步,来到众人近前。
黄家大少爷一脸书生气,腰上挂着玉佩,手提长衫,也急匆匆地跟了过来。
走上前,黄老爷扫视一圈,目光落在江城海等人身上时,心里不禁咯噔一声——看来,王贵和的山头,又招兵买马了。
“贵和兄弟,这么早就来啦,你看你,也不事先招呼一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别扯没用的了!”王贵和并不下马,疾声催促道,“赶紧去整三桌饭菜,弟兄们还瘪着肚子呢!”
“好好好!”黄老爷立马回身吩咐道,“承荫,快回去跟家里说一声,赶紧准备!”
黄承荫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乜了一眼王贵和,看上去似乎心有不甘。
随后,黄老爷亲自为王贵和牵马引路,将众人带进土楼内部。
江小道头一次进地主家门,便好奇地左顾右盼,发现这里除了房间、牲口、仓库多一些意外,并没什么特别之处,跟南城王有财的宅院相比,还是少了几分气派。
不过,这土楼修得倒是像模像样,门楼上不但有城垛,一进门,甚至还有个近似于瓮城的空地,俨然已是一座微缩城池。
王贵和佯装随意地看了看,实则却是在观察土楼的布防虚实。
“黄老爷,行啊!这小土楼整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就是不知道是用来防刁民的,还是防咱们弟兄的。”
黄老爷面色一僵,连忙陪笑道:“贵和兄弟,你埋汰我!我这点破砖烂瓦,哪能挡住你们弟兄啊!就是图个心安,防毛子的。”
“那就好,那就好。”
说着,王贵和突然故意抬起枪管,朝四下里胡乱瞄准,吓得黄老爷连忙躲闪。
这情形,跟那耍猴儿的,没啥两样。
众人哄堂大笑。
王贵和收起枪,笑着说:“黄老爷,你怕什么呀?你可是我的衣食父母,你是我爹!听明白了么?爹,过年了,儿子给你磕一个!”
“别别别,贵和兄弟,你,你这不是让我折寿么!”黄老爷狼狈不堪地上前搀扶。
没想到,王贵和脸色骤然一变,抬手扒拉开黄老爷的手,翻脸比翻书还快。
“行了,别他妈墨迹了,眼瞅着要开春了,今年的保安费,该交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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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43章 恩怨(求追读)
第43章 恩怨(求追读)
黄老爷面露难色,迟疑了片刻,便像条哈巴狗一样摇尾讨好道:“贵和兄弟,先别急,进屋坐一会儿,咱俩慢慢唠。顺子,去给贵和兄弟们倒碗茶,润润嗓子!”
王贵和一听,立马撂下脸,骂道:“老登!你啥意思啊?欺负我是大老粗,啥都不明白?咱哥几个刚进来,你就让上茶,咋的,要撵我走?”
“不不不,你误会我了,真没那意思。”
“别磨叽了,我来这跟伱练嘴皮子的?赶紧交保安费!”
黄老爷见搪塞不过去,便只好搓了搓手,说:“贵和兄弟,这两年世道不太平,外人看我,都觉得家大业大,其实都是空架子,真没啥钱了。不过你放心,保安费该交还是得交,就是……你看,能不能宽限我几天?我先交一半,剩下的,等秋收了再补齐,你看……”
“啥玩意儿?”
王贵和挑起眉毛,说:“黄老爷,你不仗义啊!哥几个去年脑袋别裤腰上,帮你保家,你跟我来这套磕?用完就撇,拿我们当窑姐啦?”
“我知道,我知道,弟兄们都辛苦了,可我也不容易啊!”
“去你妈的!你有钱盖土楼,没钱交保安费?糊弄鬼呢?”
这话倒是让他说对了。
黄老爷并非假装哭穷,而是他本来就不算大地主,为盖这土楼所的人工、物料,让手头确实有些吃紧。
“贵和兄弟,看在老交情的份儿上,你缓我几天吧,三个月……一个月,哪怕半个月也行啊。”
不提“交情”倒好,经他这么一说,王贵和顿时火冒三丈。
“操你妈的,老东西,还敢跟我提交情?”
王贵和一把掐住黄老爷的脖子,将其顶在墙上,骂道:“我十二岁那年给你家放羊,就因为跑丢了一头,你把我吊在树上,打了一天一宿,要不是那头羊第二天自己回来,我早就让你整死了。现在留你一条狗命,已经够给你脸了,你他妈还有脸跟我提交情?”
听见争吵,里屋的黄家老少,带着一群下人,赶忙跑了出来。
却见黄老爷被抵在墙上,脸憋的黢紫,喉咙里发出“嘎嘎”的声音,看样子已经几近半死。
黄老爷的夫人见状,立马哭天抹泪地扑上去,哀求道:“贵和兄弟,那都是三十来年前的事儿了,求求你快撒手吧!你光记着我们老爷打过你,难道你忘了,那年你妈病重,快要冻死的时候,也是我们黄家给你娘儿俩借钱、借米的呀!”
王贵和嘴角一阵抽搐,不由得在心中暗骂:这世事的恩怨,缘何如此混沌不清!
救他的,是他。
害他的,也是他。
如今他成了绿林土匪,他还是那个地主老爷。
若要报恩,则怨不能消;若要消怨,则恩不能报!
如何是好?
恐怕,最后的抉择都逃不出江城海的那句话——不想。
黄家的子女、儿媳们纷纷跪下来,磕头哀求。
“贵和兄弟,看在同乡的份上,饶了老爷一命吧!”
众人的目光全都聚在一处,等着看王贵和的决定。
最终,他松开了手,黄老爷瘫软在地上,猛咳了好几声,才终于把气喘匀过来。
“谢谢贵和兄弟,谢谢贵和兄弟!”
然而,王贵和不能心软,撂下黄老爷可以,但就必须施以其他手段,否则自己的威信就会受到兄弟们的质疑。
“弟兄们!跟我进屋,把黄家的老本翻出来。砸了!能砸的全都砸了!”
“好!上!”
众人纷纷举枪,齐声应和,鱼贯着冲进黄家的后屋。
见状,黄家老小和家仆们,连忙神色慌乱地跟过去。
“别!各位好汉,手下留情,那个不能砸呀!”
“贵和兄弟,我们错了,我们交保安费还不行吗?”
王贵和一脚踢开黄家老小,“现在后悔,晚了!弟兄们,墙里、炕里、灶坑里,都仔细地翻一遍!谁找到了老本,额外有赏!”
一时间,内屋里乱作一团。
整个“瓮城”里,只有江城海等人按兵不动。
老二李添威看起来有些跃跃欲试,问:“大哥,咱们不动手吗?”
老五沈国良也急切地说:“是啊,大哥,来都来了!”
江城海冷哼一声,“想去?那你们就留下继续当胡子吧,不用回奉天了。”
这俩人都混过绿林,匪气难改,可眼下有大哥镇着,话已至此,也只好作罢。
江城海此时也是眉头紧锁,本来以为今天不用砸窑,他才答应跟着过来的,没想到事情最后闹成这样。
内屋里翻江倒海,闹了小半天,江小道正觉得有些无所事事的时候,猛然听见屋里传来一声黄家老夫人的尖叫。
“贵和兄弟,那个不能拿!我们交保安费,我们交!”
紧接着,王贵和手里拎着一个红布包裹,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左右身旁,分别跟着黄老爷和老夫人。
“贵和兄弟,你行行好,给我们家留条活路吧!”
王贵和甩手扇了黄老爷一巴掌,骂道:“刚才没杀你够意思了,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有粮食吃就不错了,这袋小黄鱼,就当是给弟兄们的辛苦费了!”
眼见如此,老夫人“噗通”一声,跪下身子,抱住王贵和的大腿。
“贵和,东西你可以拿走,但好歹给我们一家子留点吧!”
“去你妈的!”王贵和抬起枪托,重重地砸在老夫人的脸上,“你他妈当我赶集呐?还讨价还价上了!”
老夫人的鼻梁被砸断,鲜血顿时流了一脸。
“弟兄们!每人再去扛一袋米,撤了!”
“王贵和!”
突然,院子里传来一声怒吼!
众人猛地一怔,回过头,却见黄家大少爷黄承荫满面怒容,手里竟举着一把步枪,远远地瞄准王贵和的脑袋。
江城海等人率先反应过来,纷纷掏枪对峙,就连江小道也情不自禁地把手伸进怀里,握紧了那把匣子枪。
王贵和的弟兄们紧随其后,只听“唰唰”几声,十几条枪管,立马对准黄家大少。
黄家竟然有枪!
“王贵和!你……你把东西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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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44章 威慑(求追读)
第44章 威慑(求追读)
王贵和微微眯起眼睛,随手将红布包裹交给身边的一个兄弟,随后强忍着怒火,看向黄承荫。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黄少爷,今天怎么这么有种啊?”
“别过来!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一枪崩了你!”
黄承荫握枪的姿势有点别扭,即便江小道也能看出,他并不精通此道。
黄老爷见此情形,顿时面如死灰,厉声训斥道:“承荫,你疯啦?快把枪放下!快放下!”
老夫人不顾脸上的血迹,也连忙跑到王贵和身边,说:“贵和兄弟,我儿子太年轻,不懂事儿,你……伱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啊!”
江小道看不明白。
为什么明明有枪,却不早点拿出来?
可是,对黄家人而言,他们现在的人手,根本不够跟胡子硬碰硬。
他们本想尽量拖延,再用重金购买枪支弹药,等时机成熟时,再彻底撕破脸。
但王贵和也不傻,黄家的土楼刚动工时,就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今天过来,就是打算狠敲一笔,借此断了黄家人自保的财源。
黄承荫也并非冲动之人,而是他很清楚,如果家里这袋小黄鱼被拿走,他们便再没多余的钱去买枪支弹药了。
“妈,你别求他,是他偏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的!”
“混账东西!还不赶紧把嘴闭上!”黄老爷呵斥道。
王贵和虽然被枪口对着,却不见任何慌乱,反而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黄少爷,出息了啊!哪儿买的枪,你这拿笔杆子的胳膊,会用枪杆子吗?”
“别过来!我真的会开枪,我真的会开枪!”
黄承荫拉动枪栓,不知是否因为太过紧张,还是不太熟练,连拉了三四下,才把枪栓拉上。
众人见状,讪笑了两声,十分默契地一同抬起枪口。
直到王贵和走到前面,用胸口抵住了枪眼,黄承荫仍然没有开枪。
江小道便也因此笃定,这位大少爷,不会再开枪了。
王贵和冷笑一声,趁着黄承荫还在愣神的功夫,突然伸出左臂,一把挡过枪口,右手猛扣黄承荫的手腕。
整个过程,黄承荫如入梦境,再一睁眼,手中的步枪已然被王贵和夺走了。
“黄少爷,你以为手里拿条枪,就能当胡子了?你当是裤裆里的家伙,生下来就会用呢?”
众人大笑,肆意嘲弄着这位大少爷。
黄承荫脸色煞白,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没种。
他可以说,自己是为了避免家人遭到报复,才不敢开枪,但他自己清楚,即便是四下无人,他也未必有这个勇气。
瞄准脑袋,也许会打偏;瞄准身上,又不敢肯定一枪毙命。
就是在这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过程中,他失去了先机,被人夺走了枪。
黄承荫说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只是觉得,王贵和似乎不是凡人,一枪必然打不死他,挟持他做人质,更是痴心妄想。
总之,他绝不是凡人能够抗衡的!
江小道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有些明白了先前老爹说过的话。
枪,的确会让人恐惧,但真正的威慑,绝不是有枪那么简单。
同样一把枪,放在不同的人手里,所带来的威慑,也大不相同。
他也因此而渐渐明白了,为什么人牲房里的孩子,不敢逃走的原因。
黄老爷和老夫人倒是松了一口气,连忙说:“承荫!还不快给贵和兄弟赔罪!”
“不用了。”王贵和摆了摆手,转而问,“黄老爷,你家的枪,藏哪儿了?”
黄老爷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低声交代了一切。
“在后院的地窖里。”
“去几个人,到地窖里搜一下!”说完,王贵和又冲黄家人笑了笑,“黄老爷,枪这玩意儿,可不能随便玩,弄不好,容易擦枪走火,还是让我替你保管吧!”
黄老爷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少倾,两个弟兄回到前院。
“当家的,没多少,就五条枪!”
王贵和却黑着一张脸。
五条枪,要是再加五条,带几个精壮的家丁,凭土楼做根基,这里就是一座碉堡!
这年头枪支泛滥,散兵游勇、绿林响马、各国商人,都有办法弄到军火贩卖。
还好发现得及时,否则,黄家人必定不会再交任何保安费。
“黄老爷,看来你是打算自立门户了。”
“贵和兄弟,你误会了,这些枪……是给你们买的,以后还得靠你们照应呢!”
王贵和笑了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要是不收下,那就太不给你面子了。”
黄老爷忍气吞声地点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王贵和随手拿起一条枪,拉开枪栓,又问:“你这枪,好用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从来没试过。”
“好!那我帮你试试!”
“啊?”
不等黄家人反应过来,却见王贵和突然架起枪口,对准黄承荫的脑袋。
“别!”
老夫人一声尖叫,凄厉的哀嚎使枪声显得更加刺耳。
霎时间,血雾弥漫,鸡飞狗跳,窝棚里的牲口惊慌失措,黄家人哭声一片。
黄承荫眉心一黑,后脑炸开一个血窟窿,脑浆迸裂,整个人应声仰面倒地,抽搐了两下,终于安息了。
“承荫!儿子!”
“你醒醒啊,儿子!”
王贵和反手把枪荷在肩上,冷声道:“老黄,再让我看到你家有枪,就别怪我不讲交情了!弟兄们,撤了!”
说着,他便翻身上马,扯着缰绳来到江城海面前,抱拳道:“哥,走吧,这趟辛苦你了。等回到大营,咱哥俩必须喝个痛快!大侄儿,咋了,没吓着你吧?哈哈哈!”
江小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尸体,整个过程中,从未眨眼。
江城海对他的表现很满意,随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低声说:“看到了么,真要杀一个人,用不着那么多废话!”
江小道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宫保南恰在旁边,微微侧过脸,朝他看了两眼,却不知为何,轻轻地摇了摇头。
今天两章一起发,因为周二,不为别的,求追读数据好看点,争取有个复活赛的推荐位!多谢各位!
另,小道快长大了。
(本章完)
第45章 回乡
第45章 回乡
清晨,王贵和山头营寨。
江城海一众弟兄收拾妥当,正在寨门外看山闲聊。
少倾,马厩里响起一阵串儿铃,王贵和带人牵着七匹骝毛大马,亲自送到门口。
马匹打了两个鼻响,王贵和站定,把缰绳递给江城海,说:“哥,矫情的屁话我就不说了。什么时候有空,常来我这看看。”
“好,好!”江城海笑着点点头,随后又推了一把江小道。
江小道会意,像模像样地说:“王叔,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了!”
王贵和哈哈大笑:“大侄儿,这话说的,生分了!”
江小道也笑了笑。
别说,分别在即,他对眼前这座营寨,多少还有些不舍。
如今的江小道,跟叔叔们站在一块儿,脸上虽然还有三分稚气,可好儿郎青春年少,正是野蛮生长的时候。
这个年纪,今日看去,似乎还是个秉性顽劣的小屁孩儿,可没准一晃神的功夫,再去看时,就已然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了。
这一个月以来,江小道好吃好喝,外加勤学苦练,过年又新添了一岁,眼下看起来,跟年前夜闯王宅那时相比,不说判若两人,也该刮目相看。
尤其是历经如此多的奇闻轶事、生死抉择以后,这小子的眉宇之间,更多了几分狠辣。
江城海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并不多言,只是带着一众弟兄双手抱拳。
“贵和兄弟,保重!”
既在江湖,生离死别就是常态,哪有那么多废话。
王贵和便也带着一众弟兄,抱拳回道:“海哥,一路保重!”
…………
辞别营寨,江城海等人便朝山下走去。
这时节,天气愈发暖和,四周原本冷灰色的山峦,如今远远望去,也显出几分翠色,似乎是春芽萌发,可走近再看,却到底还是一堆光秃秃的枝干。
众人一直走到正午,才终于走出山区,稍作整顿,便又马不停蹄的朝西北方向赶路。
由此去奉天,途中必经辽阳,但几人出于谨慎,还是决定在城外不远处的郭家庄留宿歇脚,准备休息一晚,明天一早,直奔奉天。
选了一家江湖客栈,吃了顿便饭后,刚要安顿下来,江小道却有话要说。
“爹,我要进城去一趟。”
众人有些意外,长风镖局的事儿已经平了,活儿干得很干净,还要进城干什么?
江城海却一眼看穿了儿子的心思,问:“要去救老崔?”
江小道直言不讳地点点头:“不去试试的话,我心里不安,总觉得是个坎儿。”
金孝义立刻表态:“老崔都让毛子抓走了,你还是消停点吧!”
另有几位叔叔也不同意。
“就是,为一个靠扇的,至于么?”
“小道,你横不能要去毛子的大营里面抢人吧?”
江小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叔,我有时候是愣点,但我又不傻!我认识一个哥们儿,要是有钱的话,他没准能把老崔弄出来。”
“伱有钱吗?”宫保南反问,“就你那点压岁钱?赶紧歇着吧!”
江小道不忿,说:“钱不够,我自己能想办法!”
一听这话,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关伟。
“嘿,你们瞅我干啥?”关伟皱起眉头,连忙说:“小道,我教过你规矩啊!没拜码头之前,不能做生意!你要是荣个仨瓜俩枣的,那个张九爷也不会说啥,可你要救老崔,那就得做大生意,你现在这身手,干不了这活儿!”
江小道环视一圈儿,不禁冷哼一声,说:“你们说这么多,不就是怕我惹事儿,会牵连到你们么!放心,救老崔是我自己的事儿,就算办砸了,也绝不会把你们卖了!”
真话总是带刺儿,众叔叔们闻言,当即便臊眉耷眼地低下头。
三叔孙成墨捋了捋胡子,沉吟一声,说:“小道,你要去救老崔,也不是不行,但你有什么计划?如果出现意外,有什么后手?这些事儿,你考虑过吗?”
“计划当然有,但我不想说。”
看得出,老爹江城海说过的话,江小道的确都记在了心里,只是似乎用错了地方。
孙成墨一把年纪,被噎得够呛,只好跟众人一样,转头看向江城海,等大哥发话。
没想到,江城海还没开口,平日里一副凶神恶煞模样的二叔李添威却先表态了。
“你们几个窝囊废,怕啥?小道要救老崔,这叫仗义,你们几个当叔的,不夸也就算了,还他妈跟个娘们儿似的瞎叨叨,在市井里待长了,整的满身油滑,义气俩字儿全都忘了?大哥,我觉得,可以让小道去试试!”
江小道一听,顿时对二叔的好感倍增,紧跟着就顺势往下说。
“爹,你说过,老爷们儿说话,掉地上得听见响儿!言出必行!否则,我这张嘴,就是屁眼子!”
江城海眨眨眼,问:“这么说,你答应老崔会去救他了?”
“呃……那倒没说。”
有一说一,老崔被毛子带走的时候,江小道已经吓傻了,除了嘟囔了几声,聊以自慰,并未许下过任何承诺。
“但是,我答应过别人一件事,还没做到呢!”
众人齐声问:“谁?”
江小道咧咧嘴,戏谑地笑道:“嘘!不能说!”
“嘿!你小子怎么这个德性?”
“就是,你老跟咱们耍什么心眼儿啊?”
“小道,有什么话你就说,没准咱们还能给你出点主意呢!”
几位叔叔说的自然都是好话,可江小道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啥也不说。
真正要干的事儿——连死人都不能说!
江城海默不作声,思量了片刻,看了看众位弟兄。
“你们也用不着太担心!小道今年十四,也不小了。你们几个,除了老三,出来闯荡江湖的时候,不也都十四五岁么!谁年轻的时候还没莽撞过?总护着,成不了材料!”
李添威深表赞同:“大哥说的对!小道大小也是个爷们儿,总护着,那不就跟周云甫的外甥一样,变成废物了么!”
江城海把江小道叫到身边。
“儿子,你要干啥,怎么干,我都不问。但是,你只有这一晚的时间,如果办不成,立马回来,咱们明天晌午,还要赶路回奉天呢,懂不?”
“懂!”
“那就赶紧去吧!”
江小道看看窗外,天色已近黄昏,不敢再有片刻耽搁,立马起身出门。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又看了看江城海,没敢阻拦。
盏茶的功夫,宫保南忍不住问:“大哥,真不用去看着他吗?”
江城海反问:“我有几个儿子?”
“呃……一个?”
“那你还问!去跟上啊!”
“啊?”宫保南心中暗骂自己嘴贱,“大哥,我刚才骑马有点呛着风了,这事关系重大,我看还是让关伟……”
“去!”
“去去去。”
宫保南只好哀叹一声,朝屋外走去,路过关伟身边时,免不了被一阵嘲笑。
“关伟!”
“啊?大哥?”
“你也去!”
世事无常,关伟只好颓丧着脸,跟上宫保南的脚步。
俩开走出客栈时,江小道已经走得远远的了。
关伟一边走,一边瞪着老七,骂道:“别他妈笑了!你说,那小子打算怎么救老崔啊?”
宫保南冷哼一声,说:“你教出来的徒弟,你问我?”
江小道在前面走得正欢,步伐坚定,似乎早就确定了计划,却不知道两个叔叔在远处始终跟着他一路来到辽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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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46章 凶暴
第46章 凶暴
日落西山,天色骤然昏暗。
饭菜的香味儿弥漫开来,院子里那头倔驴正在嚼着干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钩子,过去开门!我这边忙不开!”
没一会儿的功夫,钩子便披着一件破面烂袄,趿拉着一双板儿鞋,穿过院子,嘴里骂骂咧咧地推开大门。
“走吧!我们掌柜的不干客栈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说这话时,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根据冯掌柜的吩咐,即便是多年的熟客,也要断然拒绝。
可今天,他却愣住了。
外面没人?
钩子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
胡同的尽头,除了一只皮包骨头的野狗以外,看不见任何活物。
钩子忍不住咒骂了一声,歪起脑袋,一边关上大门,一边寻思着附近谁家的孩子爱恶作剧。
没想到,刚回过头,竟发现院子中间,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半大小子,正举着一把匣子枪对准他,冷冷地威胁道:“别动!”
钩子筋鼻瞪眼,认出了来人的模样。
正是眼前这小子,害得他喝了一个月的稀粥,过年的时候,连顿饺子都没吃上。
“小子,你他妈还敢回来?”
江小道看钩子嘴里没牙,故意笑着激他,问:“你说啥?听不清!我这有耳朵挡着,没你脑袋上那俩窟窿眼儿灵!”
“操伱妈!仗着有个野爹,又跑来撒野?他们人呢?带把儿的,出来单练!”
钩子左顾右盼,时刻提防着院子里的各处墙头。
江小道骂道:“别他妈瞅啦!就我一个人来的!”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冯老太太端着一口大碗,刚走出屋,一见眼前的情形,手上一抖,大碗顿时落地,摔成了八瓣儿!
“小……小兄弟,你叫小道是吧?啥时候来的?”冯老太太看到匣子枪,立马哆嗦起来,“老弟,你这是干啥?把枪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上回都是误会!我已经让钩子把你爹那三十两银子,送到奉天的‘串儿红’手里了!”
“送走了?”
江小道侧过身,确保自己的余光能瞥见冯老太太的举动。
“那你现在还有多少钱?”
闻言,冯老太太眼珠一转,忙说:“哎呀,老弟,原来你是缺钱了啊!人在江湖,互相方便,谁都有个求帮的时候,这事儿好说,你要用多少钱,尽管开口!不过,咱好话好说,你……你先把枪放下。”
江小道仍举着枪:“别问我用多少,你有多少!”
这话说的,就一个字儿——横!
明摆着就要抢你,还问我用多少?
江小道心说:这也算老江湖?没等开枪,脑子就给吓成浆糊了!
其实,他这是没回过味儿。
“海老鸮”的名号,何以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
说到底,绿林响马混入市井江湖,那就相当于关二爷砍小瘪三,压根儿不在一个档次!
且不说江小道在王贵和的营寨里浸淫多日,单说那几个叔叔,一多半的人,不是兵痞,就是胡子,玩儿的可比市井江湖的那一套野多了。
江湖上那点“狠”,在胡子眼里,稀松平常,如同吃饭睡觉。
冯老太太这时候也琢磨过来了,便说:“老弟……你只要别开枪,啥都好说,你等会儿,我,我进屋给你拿去。”
“掌柜的!”钩子突然大喊一声,“别去!不用怕他!”
冯老太太当场怔住:“钩子,你说什么傻话呢?他有枪!”
“他不敢开枪!”钩子冷笑一声,“小子,你才多大?你杀过人么,嗯?你以为手里拿把枪,你就是皇上了?”
他不相信!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这小子就能从任人宰割的鸡崽儿,变成杀人如麻的亡命徒了?
他第一次砍断那些孤儿的手脚时,都未曾那么轻描淡写。
如果杀人真有那么简单,这世上早就变成人间炼狱了!
何况,这小子现在又没被逼上绝路,又不是非开枪不可,没理由被他唬住!
钩子静了一会儿,见江小道没有反应,心想自己的猜测必然八九不离十。于是,胆子就越来越大,最后干脆一步步,试探着朝江小道走过去。
“小子,懂了吧?杀人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现在把枪放下,我可以答应不杀……”
“砰!”
“砰!”
…………
片刻以前,冯老太太院门不远处的角落里,关伟和宫保南正暗中盯着江小道的一举一动。
“老七,看着没,这小子悟性真不错!这招叫‘老鬼敲门’,先拍两下门,然后立马绕道,跑墙头上猫着,等屋里人一出来,再翻进去,我前两天刚教他。不错,不错!”
宫保南满脸厌弃地乜了一眼关伟,说:“你能教出什么好的?”
“嘿!就你正义!你是青天大老爷,行不?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
宫保南摇摇头,说:“翻过去有个屁用?这时候,人家还没睡觉呢,就他那身手,进去也是被人逮住!”
“那可不一定!”关伟说,“名师出高徒,懂不?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小媳妇儿炕上的肚兜,我都能荣了!”
“臭点子(色鬼)!”宫保南提醒道,“我跟你说,他可还没拜码头呢,这可是坏规矩的事儿!”
“哎呀,没事儿,不行我待会儿去找张九爷,帮他把数交了。”
“你就惯着他吧!”
“你好意思说我?”关伟骂道,“别忘了,这小子当初是你救的!要不然,咱们这会儿早就回奉天了!”
宫保南叹了口气,说:“我可能就不该救他!”
“嘘!”关伟侧耳倾听,“好像有动静!”
宫保南也听见了,立马就要过去查看。
关伟连忙拉住他,说:“你急啥?大哥说了,除非遇到危险,否则不插手!为的就是让他练练!而且,那冯老太太知道他是大哥的儿子,上次被吓成那样,哪还敢动他?我估计,没准还能直接给他点钱呢!”
“那点钱可救不了老……”
话音未落,院子里突然响起“砰砰”两声枪响!
关伟和宫保南四目相对,尽管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几乎同时朝前跑去。
两人垫步凌腰,眨眼间便翻过墙头,齐声大喊:“小道,没事吧!”
紧接着,二人的神情顿时一怔,眼前的画面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
仰面倒地的钩子身中两枪,一枪胸口,一枪左眼,满脸的鲜血横流一地。
只见江小道跨步站在钩子身前,右手拿着赶驴的皮鞭,一下,一下,用尽全力地抽打在钩子一动不动的脸上。
“操你妈的,狗东西!抽我?我让你抽!我让你抽!”
这章无感谢名单(哭),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拜谢!
另,我写的是一群土匪,切记,他们是匪!他们也许做过好事,但仍然是匪!
善恶不能相混,功过不能相抵,匪就是匪!
(本章完)
第47章 言出必行
第47章 言出必行
八股牛皮老鞭攥在手里,每抽一次钩子的脸,就溅起三五滴黑血。
院子里那头倔驴别过脸去,“哼哈哼哈”地叫了两声。
冯老太太呆在原地站桩,一动也不敢动,傻了。
何止是她,就连关伟和宫保南两人,此时此刻,竟也踟蹰着不敢上前。
比这更血腥的场面,他们也不是没见过。绿林当中,怒火中烧之人大开杀戒的事儿,太常见了,剜鼻割耳,枭首示众的事儿,也是家常便饭。
可盛怒至极的人,眼里有光,而江小道的眼里,却似乎只有一样东西——专注!
就像老画师在勾勒一副工笔画时显出的忘我,认真、投入、或许还有一点痴迷。
这是与生俱来的冷血,骨子里的残忍。
也就是在这时候,关伟和宫保南才笃定了一件事:这小子能活下去!
鞭打了好一会儿,直至钩子的脸已经辨不出人的模样时,江小道才直起腰,随手将鞭子扔在一边。
转过身,他有点惊讶:“六叔,七叔?你俩咋来了?”
关伟和宫保南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呃……咱俩怕伱出事儿,过来照应一下。”
宫保南皱起眉头,指了指地上的钩子,直截了当地问:“这就是你要进城干的事儿?”
江小道摇摇头:“我没想杀他。”
宫保南揶揄道:“嗯,看出来了。”
“他刚我!我这人要强,忍不了!”
关伟和宫保南无语。
江小道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问:“我爹让你们来的吧?都说了,这是我的事儿,不用你们插手!”
宫保南耸耸肩:“现在插手,咱俩顶多能帮你把他埋了。”
“用不着,让他晾着吧。”江小道不再搭理他们,而是调转枪口,指向冯老太太,“钱!”
冯老太太立时打了个激灵,连忙点头说:“别开枪,我,我马上进屋去拿!”
“慢着!”江小道往前走了两步,“我跟你一块儿进去。”
见状,关伟面露欣慰,小声嘀咕道:“行啊,这小子,心还挺细。”
宫保南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走进屋子,江小道始终端着枪口。余光横扫,房间并不大,头顶的榆木大梁落满灰尘,屋子里有股老人身上特有的陈腐气味儿。
冯老太太跪在炕上,掀开大衣箱,伸手朝里面抠。
江小道见状,立马跳上去,用枪抵在冯老太太的后脑:“别闹啊!”
冯老太太连忙缩脖端腔地说:“不敢……真不敢!”
原来,大衣箱里还有个暗层,里面蹭着一个小匣子,冯老太太从裤腰里掏出一把钥匙,由于太过紧张,捅咕了小半天,才听锁舌“咔哒”一声响,里面明晃晃地码着一排小黄鱼。
“给……小兄弟,都给你,这些……换我一条命,行……行不?”
江小道接过匣子,冷不防突然来一句,“冯掌柜,你可真是要钱不要命啊!”
“啊?”
江小道厉声质问:“要钱,还是要命?”
冯老太太脸都白了,舌头干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天地良心啊!我……我的棺材本都在这里了!”
“哦。”江小道放下枪,咧嘴笑了笑,“别害怕,我就是吓吓你。”
冯老太太直接瘫软在地。
江小道低头一看,差点忘了——“对了,首饰也都放里面!”
“哦,好好好。”
冯老太太哪敢有二话,立马乖乖地把身上的金银饰品统统摘下,弄得满头凌乱,无奈一枚金戒指戴了多年,始终撸不下来。
江小道等得不耐烦了,便说:“行了行了,给你留一个吧!出去!”
没说剁手指,冯老太太感激涕零,连声称谢,跌跌撞撞地回到院子里,看了看关伟和宫保南。
“几位兄弟……”老太太可怜巴巴地说,“‘海老鸮’的钱,我都退回去了,钩子死了,我的钱也都给他了……这回,咱们的事儿,算清了吧?”
宫保南赶紧把自己撇干净,说:“这事儿别问我,咱俩就是来看戏的。”
闻言,冯老太太只好又扭头看向江小道。
“江小弟,我之前真不知道你是‘海老鸮’的儿子……都怪我眼拙,才闹出那些误会……你,你也用不着赶尽杀绝吧?你放我一马,我记着你的好,咱们江湖之上,还有人情世故嘛!”
杀人不过头点地。
在冯老太太看来,差不多了,还想咋的?
没想到,江小道完全不吃这一套,上去就是个大嘴巴子,骂道:“去你妈的人情世故!你之前把我吊起来打的时候,咋不说人情世故?”
冯老太太哑然。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这话,江小道曾经听老崔说过,像所有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一样,乍一听,他原本也以为很有道理。
不久前,他跟老爹上山打狍子的时候,也说过这番话,可当时的江城海却不置可否。
如今想想,江小道明白了——江湖规矩,十之八九都是幌子。
江湖绿林,就是打打杀杀!
所谓人情世故,不过是势均力敌下的妥协,或是作恶多端后的自我安慰。
面子有多高尚,里子就有多下作。
什么言必称三,都是扯淡!
外来的江湖艺人,在本地撂地,没有码头靠山,就是要被欺负,就是要被砸场,从来没有例外。
“海老鸮”是周云甫的刀,江小道整日跟老爹混在一起,自然也学会了像“刀”一样思考。
杀了钩子,抢到了钱,差不多了。
关伟提议道:“小道,咱们也该去救老崔了吧?”
“那可不行!”江小道断然拒绝,“我答应别人的事儿,还没办呢!”
两个叔叔一愣:“还有啥事儿?”
江小道自顾自地走到东厢房,用匣子枪挑了一下门栓,冲冯老太太说:“开门!”
直到这时,三人才明白,江小道所谓要办的事儿,竟然还是那人牲房里的心结。
关伟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问:“小道,你咋还惦记这事儿呢?”
宫保南更是频频摇头,嘟囔着:“有病!纯属有病!”
“你们知道什么呀!”江小道耿起脖子,冲冯老太太又喊了一声,“开门!”
冯老太太只好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拉开门栓,屎尿的恶臭顿时扑面而来。
跟上次一样,房间里的孩子又迅速缩成一团,叠罗汉似的挤在墙角,满脸惊恐。
江小道一脚把冯老太太踹进屋里,紧接着,大跨步跟了进来,大声喝道:“喂!还认识我不?”
几个年幼的小男孩儿看到冯老太太这副狼狈的惨状,顿时吓得哇哇大哭。
“妈!妈!你咋了!坏人!坏人!”
“叫什么叫!”江小道立马破口大骂,“一帮狗东西,再叫弄死你们!”
听见动静,屋外的关伟和宫保南面面相觑。
“这么横,这小子啥意思?我以为他要救人呢!”
“我哪知道,过去看看!”
两人走到门口,却听江小道又说:“喂!我说过会救你出去,你跟我走不?”
一帮小孩子立刻连哭带闹地拼命摇头:“不!我要跟我妈待着!你走!我要跟我妈待着!”
“别吵吵!谁他妈问你们了?”
江小道不耐烦地怒斥一声,随后走到房间里的角落,在一个年龄稍长、没有双腿的小姑娘面前蹲下来。
小姑娘吓得立马哆嗦起来。
看了看她的脸,江小道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本想救这里的孩子出去,可这帮小畜生却挠他、骂他、咬他,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的眼里还有一点光。
江小道粗声粗气,甚至有些蛮横地冲她抬了抬下巴。
“喂!问你话呢!我说过要把你背出去,你跟不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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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48章 一诺千金
第48章 一诺千金
这小姑娘长得,一脸的黑泥连成道,屁崩的头发团成球,看不着鼻子,瞅不见嘴,傻呵呵,呆愣愣,浑身上下猫尿狗骚的,只有那双荔枝似的眼睛,一眨一眨,显出三分活人的样子。
江小道见她半天不吭声,心里有点不爽,又叫道:“喂!我问你话呢!你跟不跟我走?”
原来,这小子记得,尽管他从没说过,但他一直记着自己说过的话。
可小姑娘仍然不敢开口,只是一会儿看看江小道,一会儿看看冯老太太。
“噯!我跟你说话,伱老瞅她干啥?咋的,怕她?”
江小道猛然站起身,走到冯老太太身边,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疼的是冯老太太,懵的却是大伙儿。
打完了人,江小道却冲那小姑娘喊道:“看着没?她,就是个老太太,不是神仙,没啥可怕的!来!你过来,扇她!”
此情此景,关伟皱起一脑门的褶子,愣是没看懂:“老七,他这是唱的哪出啊?”
“没看明白。”宫保南如实回答。
小姑娘半天没动地方,江小道觉得她是因为没腿而行动不便,于是就薅着冯老太太的头发,生拉硬扯地送到姑娘面前。
“这回能够着了吧!扇她!啧!你怕什么,扇她呀!”
然而,小姑娘根本整不明白江小道要干啥,面对着冯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她只觉得惶恐不安。
江小道看得心里窝火,骂道:“废物玩意儿!她把你的腿都砍了,你不恨她吗?扇她呀!”
如此僵持了好一阵。
最后,宫保南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拉了一把江小道,说:“小道,你干啥呢?差不多得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你不是要救老崔么,差不多该走了!”
闻言,江小道也不再逼那姑娘了,只是蹲下身,又问了一遍:“噯!你到底跟不跟我走啊?要是不走,你就痛快说话,磨磨唧唧的!”
没等小姑娘开口,宫保南却说:“你在这逞什么英雄呢?你救不了她!”
江小道当然不服:“我怎么就救不了她了?我爹妈在城里还给我留个房子呢,以后给她住不就得了。”
宫保南说:“你今天把她送家里去,明天这老太太就能把她抢回来!”
江小道瞅了一眼冯老太太,说:“那就整死她。”
冯老太太一听,咋绕了一圈儿又回我身上了,于是连忙表态:“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江小弟,你想救她,尽管救!我绝不反悔!”
宫保南瞥了她一眼,又对江小道说:“就算这老太太不抓她,那她以后咋生活?”
“都是靠扇的,她会要饭,我见过!”
江小道还记得,正月初五那天,他跟老崔去庙会的途中,曾见过这姑娘撂地乞讨,俩人隔着一条街,还对视了一眼。
宫保南却说:“要饭,你和老崔能走街串巷,她连腿都没有,上哪要?天天蹲家门口,能要几个钱儿?她跟这群孩子一样,现在只能靠着冯老太太才能活下去!”
江小道怔了一下。
的确,小姑娘能四处要饭的前提,是钩子会用板车把她们拉到别处,等要到了钱,再接回来。
可江小道仍是不信邪,想了片刻,忽然把怀里的压岁钱都掏出来,这笔钱可不少,掂了掂,少说不下十五块龙洋,竟一股脑全塞进了小姑娘的手里。
“她自己也能买个驴车!”
宫保南还是冷笑:“好,你大方!你今天把钱给她,明天就会被人抢走!她这样的残废,你给她钱,就是害她!”
江小道闷不吭声,无法反驳。
宫保南见状,微微叹口气,说:“小道,算了吧。没用!你救不了她。这世上干渣子行的,多了去了,你救得过来吗?”
“七叔,这世上有多少渣子行,关我屁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压根就不想!但我说过,我会背她出去!”
“行!你了不起,你是大英雄!”宫保南嘲讽道,“你觉得你是救她,其实根本就在害她!你现在把她背出去,搁外头,她活不过一个月!不是被人抢,就是被人奸,再不就是被其他渣子行骗走!你去吧!去逞你的英雄吧!”
七叔说的没错。
理,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可问题是,江小道是什么脾气?
那股横劲儿一上听,三家点炮都不胡,说要自摸,就要自摸!
诸天神佛,阎罗小鬼,任你千般手段,无论好言相劝,还是威逼利诱,愣是拉不回一头天生的倔驴!
说不过,那就他妈的不说了!
“我就要救她,怎么地?”
宫保南拧起眉毛,知道这小子又上头了,便骂道:“你小子跟谁耍横呢?听不明白人话是吧?你咋救她?你救不了她!”
江小道把辫子往脖子上一甩,不管不顾地说:“我娶她!”
“啥?”
“我!娶!她!”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什么意思?
这小子跟谁置气呢?
屋里的三个大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还真就从没见过这么一号人。
关伟愣了小半天,才缓步走上前,怼了一下江小道,笑嘻嘻地说:“行了,大侄儿,别闹了!知道你是气话,想娶媳妇儿,回奉天让你爹给你说一个,找啥样的不行!”
“谁闹了?”江小道白了一眼,“我就要娶她!”
一点面子也不给,小脖一耿,爱他妈谁谁谁!
“她是个残废。”
“我还是王八蛋呢!”
“嘿!你小子真行,犯起浑来,连你爹都一块儿骂!”关伟捅咕了一下宫保南,“老七,你劝劝他!”
“听不懂人话的玩意儿,谁他妈劝他!”
宫保南冷哼一声,转身走出房间。
江小道不理七叔,只管走到那小姑娘面前,问:“喂!到底跟不跟我走啊?”
小姑娘哪见过这阵仗?只好干靠着墙角,不知怎么接话。
俩人一共见过三回面儿,连互相叫啥都不知道,上来就要提亲?
只怕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
关伟见状,忍不住偷笑:“小道,看来人家不乐意跟你走啊!”
江小道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恼羞成怒,立马指着小姑娘破口大骂:“你他妈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我没嫌弃你,你还在这矫情上了,妈了个巴子的,爱走不走!”
说罢,这小子臊着脸,转身就要走。
小姑娘原本还在惶惑,忽然间眼神一瞥,她看到了冯老太太的那张脸!
老太太蜷缩着身子,对江小道唯唯诺诺,看上去已是惊弓之鸟。
可是,就在这娘俩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小姑娘在冯老太太的眼神中窥见一丝阴狠!
那是一种掩藏在顺从的外表下,极其扭曲、黑暗、病态的眼神!
只在刹那之间,小姑娘便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她完了!
于是,她急忙俯下身子,拼尽全身的力气往前爬,一把抓住江小道的脚踝,哀声乞求道:“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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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晚安!
(本章完)
第49章 断后
第49章 断后
江小道美了。
不是因为他与这小姑娘之间一厢情愿的“约定”,而是单纯为自己言出必行的做派感到得意,如今顾盼自雄,觉得自己大小也是个爷们儿了。
至于什么一约既定,白首相携的事儿,他是压根儿就没多想。
娶就娶了,多大点事儿!
小姑娘膝盖以下,没有双腿,背起来很费劲,全靠拽着胳膊硬扛。江小道背得不轻松,小姑娘两条胳膊也被硌得生疼,俩人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走出房门,宫保南正靠在墙边,冷哼哼地问:“你就打算这样一路把她背到奉天?”
江小道歪了歪脑袋,说:“那不有驴车么!”
听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宫保南也明白了,这小子要救人,并非一时兴起,尽管想得不甚周全,但也并非毫无计划。
将小姑娘安顿好,江小道把驴车赶到院子中间,随后又返回人牲房里。
关伟迎面就问:“要全清?”
“那当然!”
江小道记得王贵和的话,他们走的是窄路,事儿办的不干净,背后就会多出一头狼。
老爹江城海也告诫过他,越是怕,越要狠。
关伟却一把按住江小道的手腕,说:“小道,现在这年头乱,你大晚上的放两枪,没人乐意多管闲事,可你要是拿枪当炮仗玩儿,动静太大,那就兜不住了!”
“嗐!我没打算用枪!”
老爹给江小道的匣子枪,本有十颗子弹,一颗“过堂”,给江小道试胆;一颗上山打了狍子;方才两颗打在钩子身上。
如今还剩六颗子弹,江小道可舍不得用在冯老太太身上。
“那伱打算咋整?”关伟问。
“用刀啊!”
“我知道,问题是这些小孩儿……”
关伟皱了皱眉,说实话,下不去手。
虽然都是杀人,但用刀和用枪,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即便是代表王法行刑的刽子手,手持刀刃时,尚且对生死心存敬畏。
相比之下,枪杀,太容易了。
江小道看了看这帮小孩儿,心里虽然恨,但也下不去手。
“那就先把老太太插了,然后再把这些崽子关在这里,自生自灭……反正,他们……他们也不想出去!”
冯老太太一听这话,立马哀声道:“江小弟……你这是干啥呀?我真是想不明白,咱俩之间,有多大仇,多大怨?你非得把我往死里整?你说我一个渣子行的老太太,还能报复你们不成?”
“你干渣子行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今天!”
不必出于正义,仅仅是出于人性,江小道对冯老太太也没有丝毫同情。
可这些孩子……
“六叔,要不你来吧!”
关伟瞪大了眼睛,连忙摆摆手:“别别别,小道,你不是说不用我插手么!”
“六叔卑鄙无耻,这种缺了大德的事儿,还是你来做最适合。”
“不不不,小道你冷血无情,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我怎么敢抢你的风头。”
“还是六叔来吧!”
“还是小道来吧!”
“行了,别磨叽了!”
先闻声,后见人,宫保南环抱双臂,倚在门口,叹声道:“你俩赶紧去找老崔吧,我善后!”
关伟一听这话,连忙拍手称赞:“老七,还得是你啊!我早就看出来了,咱们几个,你才是真畜生!”
江小道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凑上来,想说几句奉承话:“七叔……”
“赶紧滚!”宫保南怒斥一声,“俩废物玩意儿,赖狗龇牙,装什么大尾巴狼!”
这一回,江小道罕见的没脾气了,可临走时,却也没给七叔好脸,嘴里嘟囔了一声才回到院子里,将驴车赶到街面上。
关伟见状,也只是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老七,辛苦了啊”,随后就跟着江小道一同赶往城西铁路工棚。
二人走后,宫保南杵在门口,看着屋里的几个妇孺,又是挠头,又是嘬牙子,自己也是万分纠结。
冯老太太见他迟迟不肯动手,以为事情有缓,便哆哆嗦嗦地站起身。
“这位兄弟……你,你能不能帮我给‘海老鸮’带个话……”
不开口倒好,这一开口絮叨,宫保南只觉得心更烦,意更乱,当即猛一抬手扫过去,就听“唰”的一声,也不知他袖口里藏了什么锋刃,那冯老太太只觉得脖子一凉,本能地伸手去摸,却摸到一把热腾腾、黏糊糊的液体,低头一看,当然是血!
老太太瞪大了眼睛,想要说话,喉咙里却只有“咕噜咕噜”的声音,每每要开口时,脖子上裸露出来的气管,便有鲜血倒灌。整个人跪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溺毙在自己的鲜血之中。
小孩子们立刻失声痛哭,纷纷哀嚎着:“妈!妈!”
“别他妈叫了!”宫保南上前狠踹了几脚,厉声喝止。
一群小孩儿只好畏缩起来,吊着眼梢,冲宫保南乞怜。
“叔叔,别打我,我错了!别打我!”
“妈了个巴子的!”宫保南咒骂了一声,心乱如麻。
几次想要上前了结了这帮孩子的性命,可又几次狠不下心,退缩了。
纠结了半天,宫保南一声长叹,随手伸进里怀摸索,也不知在掏咕着什么。
小孩儿们以为他要抄家伙,连忙哭道:“叔叔,别打我!别打我!”
“别叫!”宫保南伸出手,掌心里面不是别的,而是几块龙洋,“这些钱,你们拿着,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刚想要故作潇洒地扔出去,他又忽然觉得有点心疼,想了想,又拿回几块银元,换成铜板大子儿,掂量了两下,说:“这些差不多就够了吧。”
地上的小孩儿冲他眨了眨眼睛,递出去的钱还往回塞,没见过这种人。
“瞅啥?小屁孩儿别老想着钱,要节约!大手大脚的,容易学坏,知道不?”
宫保南白了他们一眼,将铜板大子儿撇在地上,随后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冯掌柜的宅院。
小孩儿们愣了一会儿,随即又想起死去的“妈”,便又哭哭啼啼地爬过去,又摇又喊。
盏茶的功夫。
几个孩子哭得有些累了,肚子跟着“咕噜噜”一阵叫唤,这才忽然想起,今天的晚饭还没吃。
于是便前扑后拥地拖着残缺的身体,朝门外爬去。
许是他们受到了太多的折磨,明明钩子和冯老太太已经死了,可爬到门槛的时候,愣是没人敢第一个爬出去。
如此纠结了一会儿,忽然间,院子里微微响起一阵衣衫摆动的猎猎声响。
紧接着脚步渐近,几个孩子一抬头,却见一个陌生而又模糊的身影堵在门口。
小孩儿们吓得不敢作声,身上的汗毛霎时间全竖了起来,只觉得眼前那人的身影越来越大,仿佛要把整个房间填满一般,直至将他们尽数吞没。
夜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淌,声音很轻,却流得到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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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50章 铁路
第50章 铁路
“咯哒咯哒……”
“嘎吱嘎吱……”
倔驴板儿车七歪八扭,吭哧吭哧地穿过街巷,直奔城西铁路工棚。
关伟龇着牙,摇头晃脑地说:“小道,不行的话,还是我来赶车吧。”
江小道挥着鞭子,执拗地说:“不用,我会赶!”
关伟凌空颠了一个屁墩,苦着脸,又说:“大侄儿,你六叔我虽然岁数不大,但你要再这么颠下去,我咋说也得散架子了。是吧,丫头?”
小姑娘坐在板儿车后面,颠得更厉害,根本不敢说话,怕咬着舌头。
“哎呀,六叔,你放心吧,我行!”江小道一脸不耐烦地说,“颠两下也不能赖我,是这瞎驴不中用,欠打的玩意儿!”
说着,他便挥起鞭子,猛地抽在驴屁股上。
那倔驴难得碰上个比它更倔的,当即就跟江小道拧上了,身上一吃痛,立马撒开欢来狂跑,颠得车上三人面目全非。
如此折腾了好一会儿功夫,等到了白塔以西的时候,三人算是历经了一场大劫。
江小道挪蹭了两下,跳下车,抻起脖子往前张望,却见不远处列着一排黑漆漆的工棚,不时有三两个明黄色的光点,沿着铁路来回游荡。
江小道知道那是铁路上值夜的更夫。
自打毛子的铁路开始施工那天起,就有不少义士大搞破坏,有“大师兄”,有“忠义军”,这两年也有号称“包打洋人”的杜家胡子。
各路人马,虽然规模不大,但却如同蚊蝇一般,打不尽、轰不走,很让毛子头疼。因此,铁路的重要节点,常设有卫队保险,并雇佣工人巡夜。
“六叔,伱在这看着驴车,我过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小道,你一个人能行吗?”关伟有些不放心,“别碰见毛子了。”
江小道撇撇嘴:“六叔,瞅你这话说的,真碰见毛子,你多啥呀?”
关伟被噎得够呛,连忙轰他:“行行行,谁管你死不死的,赶紧去吧,等一会儿老七过来了,我再去找你。”
“嗯!”
江小道答应一声,随后把冯老太太匣子里的金银首饰统统倒进怀里,拍了拍,立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迈开步子朝前走过去。
虽然明知自己不是来搞破坏的,但瓜田李下的,心里还是有点害怕。
循着其中一个光亮,往前走出一袋烟的功夫,江小道跨过一道枯草灌木,脚下的“沙沙”声,立刻引起了更夫的注意。
“谁?”
听得出,对方的声音也有点发虚,要是真碰见个抗俄的土匪,更夫的小命,八成也得交代在这。
“大爷,别喊,自己人!”江小道轻声唤道。
不远处的更夫举起油灯,瞪大了眼睛,朝前使劲儿看,模模糊糊的,见来人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他才略微放心。
“谁家的小子,大半夜的,跑这来干啥?”
更夫看上去四五十岁,长得枯瘦,焦色的脸上横着几道皱纹。
“大爷,能不能帮个忙,我来找个朋友。”
更夫并不放心,举着油灯,又往江小道的身后瞅了瞅。
江小道嘿嘿一笑:“别瞅了,大爷,我真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更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疑神疑鬼地问:“大半夜的,你找谁啊?”
“你这有没有一个人,姓张,叫宗昌,也可能叫众昌,就是会说毛子话的那个,挺高,口音不是本地人。”
“啊!”更夫立刻会意,“你说张大个子啊!你找他干啥?”
“没啥大事儿,就是找他打听一个人。”
“这时辰,人家都睡了,你明天再来吧!”
江小道挺上道,也不多费什么口舌,随手从怀里摸出一枚龙洋,塞进更夫的手里。
“嘿嘿,大爷,你帮个忙,明儿一早,我得出趟远门,就不一定能见着了。”
更夫掂了掂手上的银元,美了。
“看你大老远过来也挺费劲的,我去帮你问一声。对了,你叫啥呀?”
“江小道。”
“行,那你在这等着吧,别乱跑啊!”
“不能!不能!”江小道嬉皮笑脸地答应道。
更夫转过身,就朝工棚那边走。
目送老更夫离开,江小道便蹲在铁路旁边等着,闲着没事儿,就捡起路边的碎石子儿,一个一个码在铁轨上。
等石子儿码到两尺长的时候,工棚那边传来一阵动静。
江小道赶忙站起身,却见张宗昌一边提着裤腰,一边骂骂咧咧地嘟囔着:“他娘的,哪个王八蛋深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吵俺!”
“张大哥!”
张宗昌听见动静,抬眼一看,不免有些意外,于是赶忙连跳了两步,来到近前。
“哎呀,兄弟,是你啊!你咋又回来了?不是告诉你上外地躲躲么!”
江小道应声笑了笑,说:“我听说这边没什么风声了,就想着回来看看你。”
张宗昌哈哈一笑,拍了拍小道的肩膀,喜道:“多谢兄弟还惦记着俺!来得正好,昨天俺新作了一首诗,正愁没人共赏,先跟兄弟交流交流。”
能看出来,这厮是真爱好诗文。
可江小道哪有那闲心呀,只好说:“张大哥,诗的事儿,咱们待会儿再聊,我找你有点事儿!”
“嗐!兄弟,你我之间,以诗文会友,等俺吟完了这首诗,你再说你的事儿,放心,只要俺能办到,绝不推辞!”
那能咋整?听呗!
“张大哥,请!”
张宗昌清了清嗓子,十分正式地对月吟诵道:
“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
“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呀筛石灰?”
诗毕,张宗昌哈哈大笑,问:“兄弟,猜得出俺吟的是啥不?”
江小道一脑门子的汗没处甩,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地猜道:“呃……莫非是雪?”
“哈哈哈哈哈!”张宗昌一把搂过江小道,“俺就说,咱俩是‘海内存知己’!知我者,江兄弟也!”
“张大哥,你太捧我了,我顶多是个顺风放屁的,瞎鸡巴吹!”江小道应和着傻笑两声,“那个,现在可以说说我的事儿了不?”
“说!”张宗昌一拍胸脯,“士为知己者死!有啥事,你尽管说!”
“张大哥,老崔,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不就是俺队上那个倒脏土的么!”
“不是不是。”江小道连忙摆手,“我是说跟我一块儿的那个老崔,正月初五,在长风镖局门口,被毛子抓走那个!”
张宗昌愣了一会儿,微微点头,说:“啊对对对,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江小道二话不说,立马把怀里的金银首饰全都倒出来。
“张大哥,我这有点小钱,你能不能在毛子那边想想办法,帮我把他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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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雪》这首诗时间对不上,一乐的玩意儿,莫较真。)
(本章完)
第51章 风声
第51章 风声
张宗昌一见那满地的金银首饰,顿时呆住了,只觉得这会儿风沙忒大,吹得人眼干涩发直,目光便像锥子似的,死死钉在上面,一动也不能动。
“张大哥?”江小道轻轻唤了一声。
张宗昌回过神来,自觉有些失态,便干笑了两声,问:“兄弟,这里面咋还有娘们儿的首饰,你从哪儿弄来的?”
“嗐!英雄莫问出身,钱财莫问来路。现在也不方便细说,你就给我交个底,这些钱,够不够赎人?不够我再想办法。”
张宗昌喟叹一声:“唉,兄弟,你是真不了解毛子的操性啊!先不说够不够,他们就算拿了伱的钱,也未必放人;你没有钱,他们也未必不放人。”
“合着他们压根就不讲道理?”
“哎!对喽!”张宗昌一拍手,“他们要是讲理,去年就该撤军了!不过也不绝对,你要是能弄来一箱伏特加,啥事都好商量。”
“啥是伏特加?”
“洋酒。”
江小道急了:“这深更半夜的,我上哪整洋酒去啊?”
张宗昌却摇了摇头,说:“你弄到也没用,长风镖局那伙人,早就走了。”
“走了?”江小道一怔,“啥时候走的?”
“都走半个多月了。”
闻言,江小道的眼中有些失望,但又稍纵即逝。
张宗昌见他不言不语,便出声宽慰道:“兄弟,你也不用太难受。他是去挖金子,也不一定就回不来。”
江小道却摆了摆手,直说:“不难受,我尽力了,难受也没用。”
“那就好!你放心,等过些日子,俺也要去西伯利亚了,要是能碰见老崔,俺帮你照应照应!”
“你也要去?”江小道忙问,“你犯啥事儿了?”
张宗昌哈哈大笑,说:“上次长风镖局的事儿,俺算立了一功,毛子挺看重俺,让俺去那边当工头呢!”
“这么说,张大哥你高升了?”江小道赶紧双手抱拳,“恭喜恭喜!要是看到老崔,务必帮我照应一下!”
“一定一定!”
江小道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事已至此,我就不多打扰了,明儿一早,我还得出趟远门,就先回去了。”
“好,兄弟慢走,咱们江湖再会!”
说话间,正要收拾东西原路返回的时候,江小道余光一扫,忽然瞥见张宗昌仍然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金银首饰。于是,探出去的手,便突然停在了半空。
“张大哥,这些钱,你收着!”江小道笑呵呵地说。
“啊?”张宗昌虽然意外,脸上却笑出了一朵,“别别别,兄弟,无功不受禄,俺啥也没帮上,咋能收你钱呢!”
“别这么说!”江小道不光记仇,而且记恩,“当初要是没有你在场,我这会儿,估计也去西伯利亚了!而且,你到了那边,还得帮我照应着老崔呢!”
张宗昌的眼睛立时眯成了一条缝,随口推辞了几句后,便说:“好吧,既然兄弟诚心,俺也不好驳你的面子,那我就——收了?”
江小道笑着点点头:“该收!张大哥,那我走了。”
“哎,等下!”
江小道停下脚步,转过身,问:“咋了?”
“兄弟,虽然没帮你把老崔救出来,但这钱,俺也不能白要,俺跟你说个事儿吧。”
“你说。”
张宗昌神神秘秘地凑上前,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奉天省,今年估计要打仗了!”
“打仗?”江小道眼前一亮,“朝廷要发兵赶毛子了?”
“屁!还朝廷呢!是毛子和鬼子要打仗了!”
江小道皱起眉头:“这事儿不新鲜呀!去年的时候,我好像就听城里有人这么说过。”
原来,江湖老合走南闯北,消息活泛,尤其是营口、旅顺等地的沿海码头,更是听风就是雨,早有传言毛子和鬼子暗中较劲,早晚会有一战。
可这两年,光听见两边骂街,迟迟不见动手,百姓便不再怎么关心。反正人两家的事儿,关心也没用,该打还是得打。
张宗昌却郑重其事道:“这回可不一样!俺听毛子说,他们有个好战的御前大臣得势了,肯定要打!听说毛子自己那边,也挺乱的,具体俺也说不明白,总之你多加小心!”
此事不论真假,总是一片关心。
江小道自然频频言谢。
“张大哥,多谢提醒,这回真走了!”
“嗯,江兄弟,多多保重!”张宗昌一边划拉着地上的财物,一边说,“但愿江湖再会时,咱们俩都能飞黄腾达!”
言罢,二人拜别,各奔东西。
江小道自然要回去寻他的驴车、找他的媳妇儿、见他的老爹;可张宗昌经此一别,又会有何等人生、何等传奇,这且不在话下。
…………
驴板儿车上,关伟抻着脖子,翘首以盼,嘴里忍不住嘟囔着:“啥情况啊!这都快半个时辰了,这俩人咋还不回来?丫头,那小子不会有事儿吧?”
小姑娘眨眨眼,心说我连他干啥去了都不知道,你问我?
关伟也是干着急,自嘲道:“我这真是病急乱投医,问你有个屁用啊!”
说话间,脚步声渐近。
关伟应声回过头,说:“老七,你咋才回来!人都清了吗?”
宫保南眼神飘忽地点点头:“都清了。”
“那好,你过来看着驴车,我去那边看看小道咋样了。”
“急啥?”宫保南扬扬下巴,“这不回来了么!”
关伟循着老七的视线看过去,果然见一个身影正朝这边走来,便急忙迎上去。
“小道,没事吧?老崔呢?”
“去西伯利亚了。”江小道自顾自地跳上驴车。
关伟跟在后头,左瞅瞅,右看看,又问:“那钱呢?”
“了。”江小道云淡风轻地说,“交了个朋友。”
“嗬!你这朋友可真够贵的啊!”关伟偷摸地瞥了一眼江小道,怕他难过,便用胳膊肘怼了怼他,“小道,别闹心,老崔这人,吉人自有天相,没准在那边混得更好呢!”
宫保南也不再毒舌,宽慰道:“小道,人各有命,尽力了就好,不算白忙活。”
“当然不算白忙活!”
说着,江小道忽然转过身,用力拍了拍板儿车上的姑娘。
“媳妇儿,咱俩在奉天有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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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52章 规矩
第52章 规矩
辽阳城外,郭家庄客栈。
天光还没大亮,金孝义便早早起来,在马厩里忙活着喂料、饮水、套马鞍。
串儿铃声响,金孝义转过身,是江小道他们回来了。有点奇怪,看到眼前这辆莫名而来的驴车,他却并未表现出丝毫惊讶。
“四哥,这么早啊!”
关伟一个跳下车,走过去就要帮忙照料马匹,可金孝义却冷着一张脸,冲他摆摆手,催促道:“别搁我这添乱,赶紧吃饭去,待会儿要赶路了。”
热脸贴了冷屁股,关伟臊眉耷眼地耸了耸肩,不知怎么惹着他了。
江小道随后跳下车,兴致勃勃地说:“四叔,你有侄媳妇儿啦!”
可金孝义仍然只是随口应付了一声:“嗯,知道了。”
气氛有点不对劲,还是宫保南最懂事儿,下了车,啥话也不说,径直朝客栈大堂里面走,倒也符合他好吃懒做的一贯做派。
江小道跟在后头,正要跟着迈步往里进,却被关伟一把拦住,冲他指了指驴板儿车。
“小道,媳妇儿不要啦?”
江小道有点惭愧,连忙跑回去,把小姑娘背起来。他不说自己粗心大意,反倒把人家给数落了一通:“你不饿吗?咋不知道叫我呢,傻不拉叽的!”
小姑娘哪有他那一身横劲儿,长这么大,从没给自己做过主,自然是别人说什么,她便做什么,当下便听任江小道的安排,更无二话。
四人进了客栈大堂,迎面摆着一张长桌,店小二打着哈欠端上四碗新盛的稀饭,又摆了几碟咸菜疙瘩、狗宝、土豆丝,随后半睁着眼睛招呼一声:“客官慢用,我在后头,有事儿随时叫我。”
桌上只有李添威和孙成墨俩人,见江小道他们来了,也不说话,只顾啼哩吐噜地喝粥,全然不见往日里嬉笑怒骂的情形。
江小道和关伟愣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伱,谁也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只有宫保南旁若无人地把头一低,一屁股坐下去,闷头开吃。
孙成墨瞅了一眼江小道和老六,用筷子狠敲了两下碗沿儿,说:“吃饭!”
那就吃吧。
四人分坐在长条凳上,闷不吭声地拾起筷子。
这顿饭吃得无比压抑,江小道只觉得喉咙里噎了一块馒头,怎么咽都咽不下去。
他尚且如此,何况是那个稀里糊涂上了贼船的小姑娘?本来就有七分胆怯,又碰上这么个压死人的氛围,加上李添威那张熊瞎子舔掉的半张脸,小姑娘尽管饿得胃里抽抽,却也只喝了两口稀饭,便再不敢动弹。
饭毕。
孙成墨撂下筷子,冷冷地瞥了一眼老七,问:“吃饱了?”
宫保南抹抹嘴,点头说:“凑合,要是还有,再吃点也行。”
“等会儿再吃吧!”李添威厉声打断,随后又冲楼上努了努嘴,“上楼去,大哥找你。”
江小道和关伟面面相觑,宫保南却似乎早有预料,应了一声,便站起身说:“小道,咸菜给我留点。”说完,便低着头,直奔楼上走去。
江城海的卧房把着边儿,宫保南一直走到二楼尽头,立在门前,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大哥,是我,老七!”
推开房门,别的没看见,先看见地上摆着一盆凉水。
顺着水盆往旁边看,一个高颧骨、鹰钩鼻、身材高大的壮汉,正端坐在椅子上,板着一张脸,分不清喜怒。
宫保南点头哈腰,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五哥。”
沈国良点了下头,并不言语,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老七进来。
屋内,江城海正盘着一条腿,坐在床头,手里端着一个茶碗。宫保南规规矩矩地走上前,垂手而立。
“大哥,你找我?”
“老七!”江城海的语气与平日相比,并没什么不同,“跟我多长时间了?”
“按年头说,这是第三年。”
“才三年?我怎么感觉好几年了似的?”
人一旦上了岁数,就总觉得时光飞逝,即便是“海老鸮”,自然也不能免俗。
“给你看个东西!”
江城海放下茶碗,忽然扯开衣领,指了指右侧锁骨一指宽以下的地方,那里有一处弹痕枪伤,皮肉凹陷下去,令人触目惊心。
“二十多年前吧,不对,好像是三十年前。唉,上了岁数,脑袋不灵了,记不住事儿!总之,是我当胡子那时候!”
宫保南静静地听着,不敢搭话。
“那时候,我带着你二哥还有贵和他们,在吉林那边混,踩了个带响儿(有枪)的火窑。他妈的,打了整整一宿啊,土点啦(死了)好几个弟兄,才把那窑给砸下来。米是没少挣,可我这当家的,那么多弟兄土了点啦,我得报仇吧?”
宫保南点点头:“是!”
“所以,我就把那家的谫环头(小儿子)抓出来,当着他的面,把他一家人全插了,再卸了他两条杠子(腿),然后就给他顺道撇了。当时那小子还没小道大呢!我就想,这么个小屁孩儿,残废了,还淌了那么多血,铁定活不了了。直到十几年前,我在奉天看见个小靠扇的冲我要饭,我给了他一个大子儿,他给了我一个枪子儿……”
闻言,宫保南立马跪下,磕头。
“大哥,我错了!”
“海老鸮”合上衣服,不急不恼,眼里无光,只是瞬间冷下了脸,不再言称老七。
“宫保南,算上小道那回,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别再让我知道第三回,你应该听说过,我以前可不止有六个弟兄!”
宫保南面色惨白,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戏谑神情,早已荡然无存,怕了。
“海老鸮”站起身,走出房间,经过老五身边时,吩咐道:“给他长点记性!”
这是要下重手。
沈国良默默地点点头,等江城海走后,他才抽出带着铜扣的皮带,一边蘸了点凉水,一边说:“老七,这家店里还住着空子呢,忍着点,别吭叽!”
宫保南解开上衣,赤膊着上身,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扭头说:“五哥,辛苦了。”
“嗐!规矩就是规矩,啥辛苦不辛苦的!”
“我是说,冯老太太那边的事儿,辛苦你了。”
沈国良脸色微变,语气不满地问:“你小子知道我跟着你,还故意不把活儿做干净?诚心难为我呢?”
“五哥,真下不去手……”
沈国良闻言,也只好摇头叹息:“还是年轻!大哥是爱才,才留着你。要是换成别人,敢犯第二次的时候,早就‘背毛’、‘挂甲’、‘穿’、‘看天’、‘放风筝’,让你自己抽签了!”
那可都是死刑,神仙来了也扛不住。
宫保南别过脸:“行了,待会儿还得赶路呢,痛快点吧!”
“老七,爷们儿点,别让五哥看不起你!”
“嗯!”
“呼——啪!”
…………
盏茶的功法,众人收拾妥当,行将启程。
客栈门外,江小道刚把媳妇儿安顿在驴车上,宫保南便在沈国良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江小道不知缘由,觉得七叔又在装病,便出言揶揄道:“七叔,这回演得挺像啊!”
宫保南不理他,只顾走到车前,冲小姑娘摆摆手,说:“丫头,往里窜窜,给七叔腾个地儿!”
江小道不乐意了,忙说:“哎,你一个当叔的,老往侄媳妇儿身边蛄蛹什么?”
宫保南龇牙咧嘴地趴在车板上,骂道:“别他妈废话!”
说话间,却见江城海走出客栈,江小道连忙把驴车赶过去,指着车上的小姑娘,说:“爹,这是我在……”
“不用介绍了!”江城海哈哈一笑,“我知道,这就是你抢来的媳妇儿?”
“不是抢的!”江小道咂咂嘴,“爹,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得跟你说一下,她吧,是个残废。”
江城海笼起袖管,笑呵呵地看了看车上的小姑娘。
“什么残废不残废的,我只知道,她是我儿媳妇,其他的,到了奉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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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53章 胡小妍
第53章 胡小妍
从辽阳到奉天,骏马开路,驴车上道,来此时大雪纷飞,归去日春芽萌发。
宫保南本打算趴在驴车上,一路睡到奉天,可无奈江小道的赶车技术实在太差,折腾了半天也睡不着,只好枕在两条胳膊上,歪着脑袋发呆。
身旁的小姑娘闲着没事,低着头抠指尖上的倒刺。宫保南的眼睛不禁瞥向她的下身,小姑娘也不是完全没腿,至少,膝盖以上还在,能坐着,方便伸手要饭。
“丫头,你叫啥?”
“胡小妍。”小姑娘抽了抽鼻涕,声音不大。
“哦,我是你七叔。”
宫保南这一路,都快闲出屁来了,一见姑娘能搭话,立马跟她攀谈起来,以此解闷。
“看见前面岁数最大那个没?那人以后就是你爹了!那秃瓢的是伱二叔,留胡子瞅着蔫坏那个是你三叔,矮个的是你四叔,高个的是你五叔,剩下那傻子,他叫关伟。”
胡小妍咋能一口气认下这么多人?听了一圈儿,就记住了这伙人里有个傻子,便顺着宫保南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关伟哪里知道老七拿他抖包袱,冷不防让姑娘这么一看,自己还挺臊得慌,就冲小姑娘摆摆手,龇牙笑了笑。
胡小妍立马低下头,不好意思再看。
“咋样,是不挺傻?”宫保南逗她。
小姑娘一抿嘴,乐了。
她这一笑,江小道不乐意了,扭过脸没好气地说:“七叔,你能不能别老跟我媳妇儿说话?”
宫保南咂了咂嘴,骂道:“人小,心眼儿也他妈小!你还知道她是你媳妇儿呢?都走了半天了,就把人家晾这,连句话都不知道说!”
“我这不是赶车呢么,一会儿就说,一会儿就说!”
正说着,走在当头的江城海忽然举起手,示意众人就地休整休整,该解手的解手,该喝水的喝水。
少倾,金孝义打开包袱,给众人分发干粮,走到驴车旁边,递给江小道一个馒头,说:“小道,你爹让你过去。”
江小道啃着馒头应声而去,江城海正靠在一棵老榆树下,没吃干粮,只顾着喝水。
“爹,你找我?”
江城海冲他招招手:“过来,跟我说说老崔那边啥情况。”
江小道便老老实实地把张宗昌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又说:“爹,我听张大哥说,毛子和鬼子今年要打仗了。”
“扯淡!”二叔李添威最先开腔表态,“我活这么大岁数,从来就没听过,张三和李四吵吵,结果跑王二麻子家打架去了!”
孙成墨捋了捋胡子,沉吟道:“这事儿从去年就开始传,可依我看,他们两家要打,也是在海上,跑咱们这打,算怎么回事?朝廷虽然无能,可关外的三省将军,也还在呢。横不能他们打仗,咱们坐地卖呆儿吧!”
江城海皱着眉头,并不急于表态,只是问:“小道,你那朋友,嘴上有准吗?”
“应该有吧。”江小道也不敢确定,“反正,他会说毛子话,我还跟他学过一句呢。”
江城海想了想,忽然说:“老三,等回了奉天,想着提醒我,给辽阳的张九爷、赵大娘还有贵和他们捎个信,告诉他们可能要打仗了。长风镖局这趟活,得亏了他们帮衬,这事儿不论真假,咱们既然知道了,就告诉他们一声,要是求帮,随时来奉天找我。”
孙成墨点头记下。
江小道看大家没话说了,便插嘴道:“爹,你知不知道老崔在奉天的房子在哪?”
“问这干啥?”
江小道嬉皮笑脸地说:“老崔临走时说,他那房子给我住了。”
江城海一瞪眼:“咋?不想跟你爹我一块儿住?”
这话算是说到了江小道的心坎里,虽说老爹对他不错,可毕竟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这小子也是从小到大野惯了,一想到以后天天在老爹眼皮子底下,难免要被套上一副小夹板,往后天长日久,心里就跟着犯怵。
话虽如此,可嘴上不能这么说。
“嘿嘿,爹,不是我不想跟你一块儿住,可我那还有个媳妇儿呢!你那是奉天城里,又不是农家小院,住着不方便,而且我现在大小也是个爷们儿,总不能天天靠着你吧!”
江城海笑眯眯地说:“话说得挺漂亮,可还是不行!那丫头可以去老崔的房子住,你不行。”
头一回,江城海拒绝了小道的要求。
“为啥?”
“儿子,奉天不比辽阳,江湖水深。就你这脾气,三天两头地闯祸,我要是不把你拴住了,你这几个叔,一天不用干别的,净给你擦屁股了!”
“不能!我肯定听话!”
可是,不管江小道怎么软磨硬泡,老爹就是咬死了绝不松口。
非但如此,金孝义还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大哥,小道年纪太小,能耐还没练成,婚事最好往后推一推,本来就是半路出家,要是再过早泄了阳,实在成不了气候。”
“嘿!四叔,你爱打光棍自己打去,咋还憋着坏搅和我呢!”
众人哄笑,江城海问:“小道,这么说,你还真挺稀罕那丫头?”
江小道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我话都说出去了!爹,说到做到,可是你教我的!再说了,不行就再娶呗!我看那些财主,不都三妻四妾的么!”
众人齐声骂他:“臭点子!”
江城海把小道拉过来,说:“儿子,爷们儿的,心思别在女人身上。媳妇儿有一个,就够用了。稀不稀罕倒没什么,残不残废也无所谓,你又不是庄稼汉,指着她干活。关键是,你能信任她不?”
江小道一撇嘴:“嗐!不就是娘们儿管钱么,那有啥!”
江城海摇了摇头,说:“有能耐傍身,钱没了,可以再挣。你能把命托付出去的女人,才是你媳妇儿。”
“那我可不敢!命就一条,还是搁自己手里攥着放心。”
江城海不置可否,只是说:“儿子,你要真想娶那丫头,还是去问问人家乐不乐意吧。现在别问,现在问,那丫头估计怕要是不答应你,你就顺道把她扔了呢!”
江小道很自信:“她有啥不乐意的?我不挑她就不错了!”
众人起哄道:“行啦,有功夫在这吹,还不如去找你媳妇儿唠唠呢!”
“去就去!”
江小道甩着膀子回到驴车边上,在小姑娘身边坐下来,踢了一脚宫保南。
“七叔,换个地方趴着去!我要跟我媳妇儿唠嗑!”
宫保南赖在车上,哼哼唧唧地说:“我现在动不了,你要是能把我扛下去,我就走。”
江小道没办法,咒骂了一声,便在小姑娘身边坐下来,想套近乎,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毕竟,他从小也没跟姑娘说过几回话。
“呃……你叫胡小妍是吧?我叫江小道!”
没留话茬,小姑娘点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俩人大眼瞪小眼,越看越尴尬。
江小道急得抓耳挠腮,最后实在没辙,干脆指了指胡小妍的腿,直愣愣地问:“你这个……疼不?”
宫保南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小道,咱要是不会唠嗑,就别唠了!”
“问问咋了?”江小道还不服,“不然还能说啥?”
宫保南歪过脑袋,抬了抬下巴,说:“真笨!你俩不都是靠扇的么,同行啊!”
江小道豁然开朗,立马用胳膊肘捅咕了一下胡小妍,问:“嗳!正月初五,庙会那天,你要到多少米啊?”
胡小妍想了想,神色黯淡地说:“没多少,那地方不好,而且那天大伙儿都赶着去庙会呢。”
“嗳!白塔边上有家饭馆,那家掌柜的人善,每回都能给点。”
“嗯,西街的刘掌柜人也好。”
“对对对,西街还有个财主,不给别的,只给饭,姓什么来着……”
“姓高……”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
你瞧,这不就聊上了?
宫保南哼唧着趴下脑袋,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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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54章 串儿红
第54章 串儿红
要说奉天风月场,拉开榜来,排个名次,四平街的“会芳里”,必定当拔头筹!
且不说那里的姑娘如何风流,单说那店面装潢,三层小楼沿连一片,这就占了半条街,每当入夜,这里便张红挂彩,热闹非凡。天光不亮,歌舞不歇。
走进去一看,吟诗作赋的、吹牛起哄的、划拳喝酒的、毛手毛脚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管你是谁?只要兜里备足了银子,哪怕是个叫子,也能拍板说上句。
“会芳里”的掌柜的,姓许,叫许如清。
提起许如清,知道的不多,可要是提起她的诨号——“串儿红”——道上的小辈,甭管能耐多大,也得叫声“红姐”。
这诨号的由来,跟许如清的生意有关。
“串儿红”是一种草本植物,顾名思义,通体艳红,一株十几支,乍一看,长得像是一串儿鞭,半大的小孩儿最稀罕,把那筷子粗细的红揪下来,攒成一小把,往嘴里一嘬——甜的!
嫖客们借此比喻,许如清手下的姑娘,不仅又多又俊,而且个个赛着比蜜甜。
许掌柜今年三十出头,柳叶眉,丹凤眼,举止含情,风姿绰约。
别看是个女人,却酒量奇大,喝倒三五个爷们儿,脸不红,气不喘,转过头提笔算账,一分一厘都不差。
干这门生意,掌柜的得八面玲珑,不管来客是什么身份,许如清该给的面子,全都照给不误。
不过,客人也别顺杆儿爬,蹬鼻子上脸,要是喝蒙了,犯浑耍驴,甚至对许如清起了淫心,她也从来不惯着。
曾听闻,有过一个嫖客想打她的主意,被许如清一口回绝。
嫖客便骂:“你他妈装什么装!谁家的老鸨子没卖过,我今天就要点你,知道我是谁么?谁谁谁都得让着我,伱敢不答应?”
别说,许如清还真敢!
当场叫人把嫖客轰了出去。
据说那嫖客被踢出去以后,站在门口骂了一宿的街,言辞粗鄙,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撂下一堆狠话。说的是什么,大伙儿早忘了,反正没有下文。
后来,经由友人提醒,言说“串儿红”是“海老鸮”的三妹,那嫖客就再没在奉天露过面。
略懂些江湖的人笑他,说:“把‘海老鸮’搬出来就怕成这德性,这要是告诉他,‘串儿红’是周云甫的干女儿,还不吓拉了?”
不错!
“会芳里”能开得如此红火,怎么可能没有靠山?
要是只把许如清当成扭腰晃胯的老鸨子,那必定是被她那一身风骚晃瞎了眼!
许如清不仅是“海老鸮”的三妹,更是奉天周云甫座下“四梁”之一,叫江城海一声哥,那是会为人处世。实际上,俩人根本不分伯仲,老二李添威岁数大,照例也得叫她“红姐”。
不过,三十多的女人,光会开妓院,自然得不到老爷子如此重用。
这许如清,虽然是“会芳里”的掌柜,却并非窑姐出身,实则也是暗八门中的好手。
“蜂麻燕雀”四大门里,“蜂”字门、“燕”字门,她早就玩儿得炉火纯青。
早几年前,许如清时常跟着江城海搭一副架,闯荡江湖,不但给周云甫捞了不少米,也跟江城海结下了生死交情。
平日里,入夜掌灯的时候,许如清必定稳坐大堂,左右逢源,忙前忙后,生怕冷落了哪位客人。
可今天,她却早早地在三楼开了个雅间,备好了一桌酒菜,不管谁来叫她,一律不给面子。
楼下的客人也是纳闷,嘀咕道:“红姐今天怎么了,病了?谁惹着她了?”
大茶壶便凑过去陪笑道:“魏老爷,你多担待,不是冲你,而是今天‘海老鸮’回奉天,我们掌柜的都等一天了。”
那客人一听这话,哪敢挑礼,忙说:“理解理解,他们兄妹感情深,来壶好酒,待会儿帮我送上去,算是替江兄接风洗尘。”
“魏老爷太客气了,来,这边请!”
接了一位客,送走一位爷。
“会芳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姑娘们唱着小曲儿,爷们儿们吹着牛皮,嬉笑声连绵不绝。
直到一更天的时候,门口忽然吹来一阵风。
大堂里的众人,仿佛被使了定身法一般,霎时间鸦雀无声。
男男女女纷纷侧眼观瞧,却见门口那边,赫然站着六个男人,领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为首一人,看上去五十来岁,臂膀结实精悍,辫子有些白,正杵在那里,笼着袖管,傻呵呵地憨笑。
“列位!玩儿着呐!”
言毕,就听“轰隆”一声,在场的爷们儿纷纷起身抱拳,近乎齐声喝道:“海哥,辛苦!”
“辛苦辛苦!”江城海仍旧是一副憨厚的笑脸,“你们玩儿着,我们哥几个上楼去看看我三妹。”
他这边说完话,大堂里才又重新恢复了热闹的氛围。
站在一旁的江小道哪见过这阵仗,他只听说自己这老爹,在江湖上有几分名气,可百闻不如一见,眼前这番景象,确实把他镇住了。
关伟见他一脸吃惊的模样,便不由得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小道,没想到吧,你爹这么有蔓儿!”
江小道直愣愣地点点头,的确没想到!
“走吧,上楼去!”关伟推着小道的肩膀,提醒道,“见了面,记得叫大姑!”
“大姑?”江小道疑惑地问,“不是三妹么?咋叫大姑?”
关伟笑了笑,说:“三妹是从别人那里论的,你,就得叫大姑,嘴甜点儿,你大姑有的是钱!”
“要不,我给她整一段数来宝?”
“别臭显摆啦!赶紧上楼!”
众人跟在江城海后面,爬上楼梯,来到三楼的一处雅间。
不等敲门,许如清便先从里面把门拉开,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真情笑容,有欣喜,又略带着几分担心。
“哥,你回来啦!快进屋,菜还热着呢!”许如清一把搂住江城海的胳膊,“你要是再晚点,客人们送的酒,都要把这屋堆成酒窖了!”
江小道紧跟着挤进屋里,这回倒是听话,也不等着老爹介绍,一见着人,立马凑到许如清面前,笑嘻嘻地行了个礼。
“大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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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55章 赵灵春
第55章 赵灵春
江小道愣头愣脑的,张嘴就攀亲戚,江城海笑了笑,正要介绍的时候,许如清却并没怎么惊讶,只是微微怔了一下,便说:“你就是小道吧?”
众人闻言,略感意外。
江小道倒是挺美,心里琢磨着,难不成,我也有蔓儿了?
“大姑,你知道我?”
“知道,知道。”许如清眼含笑意地点点头,“听说你挺淘,没少惹祸吧?”
“那咋能叫惹祸呢!”江小道非但不怯场,还有些自来熟地说,“他们这趟活儿,我可是至关重要,没我不行!”
这话虽然有自吹之嫌,可又确实有几分道理。
许如清自然不能让他白叫一声大姑,当即随手掏出几枚银元,递给小道。
“大侄儿,头一回见面儿,也不知道伱稀罕啥,拿着自己去买吧。可有一点,别碰大烟!”
“谢谢大姑!”
江小道乐呵呵地接过钱,心想:老爹要是再多几个姊妹该有多好!
许如清回过身,冲江城海点点头,说:“哥,这孩子挺闯荡,怪不得你稀罕。”
江城海此时,却心思全无,脸色有点难看。
“妹子,我这趟去辽阳,老爷子放招子(眼睛)盯着我了?”
“哥,别瞎想!”许如清连忙宽慰道,“老爷子这两年,疑心的确越来越重,但还不至于把咱们四个当外人。不过,你明天去见他的时候,最好还是把小道带上,只要你亲自跟他说,他还是信得过你的。”
这话并未打消江城海心中的顾虑。
“小道的事儿,你听谁说的?”
“对了,你不提这茬儿,我差点忘了。”许如清忽然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包裹,“前不久,辽阳的一个渣子行,白给我送来一个丫头,还说跟你儿子之间有点误会,让我把这三十两银子还你。我一打听,才听说你在辽阳认了个儿子。”
江城海这才略微放心,又问:“妹子,你跟那个渣子行,很熟?”
“你说冯老太太啊?”许如清摇了摇头,“不熟,也就做过两回生意,老想着巴结我,我也没咋当回事儿,怎么了?”
“清了。”
许如清想也没想,便说:“那就不是误会,清就清了。”
这时,关伟捂着肚子,笑着说:“红姐,要不咱们边吃边聊吧,说实话,赶了一天的路,饿了。”
“嗐!怪我怪我,光顾着聊了,快坐吧,趁热吃。小道,来坐大姑旁边。”
众人于是纷纷落座,拿起筷子,等着江城海夹了第一口,这才撒开欢儿来喝酒吃肉。
江城海忍不住提醒道:“都少喝点,明儿晌午去见老爷子,收拾利索点,别误了事!”
许如清不吃,光顾着给大伙儿夹菜,看了一圈儿,恍然发现桌上有个空位,点了一下人数,问:“诶?我说今天怎么这么清静,老七怎么没来?”
江城海冷哼一声,说:“犯了点事儿,板正板正,来不了了。”
“那就给他做俩菜,带回去吧。”
许如清爱屋及乌,她跟江城海的关系近,连带着也把宫保南等人当成自家兄弟,于是便冲门口吆喝了一声:“灵春!”
少倾,房门打开,却见一个身穿水绿色衣裳的半大丫头走了进来。
“红姐。”
“会芳里”的规矩,不管接不接客的丫头,一律不准叫妈,许如清嫌老。
“下楼告诉福龙,让他跟后院说,另做两样菜,装好备着。”
看着名叫灵春的丫头,江城海忽然问:“妹子,这丫头没见过,新来的?”
许如清点点头,说:“对了,她就是冯老太太白给我的那个丫头,长得挺俊,还认字儿,可惜破了盘儿,身子也不干净了,不过挺懂事儿,看着顺心。我给改的名,叫赵灵春。”
江城海眯起眼睛,招了招手,说:“丫头,过来!”
赵灵春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低下头。
江城海捏着她的下巴,把脸抬起来,歪过去,见她左侧眉骨上,有一道粉红色的疤痕。
“丫头,哪里人?”
“辽阳,柳二堡。”
“本名叫什么?”
“小名叫春儿,姓赵。”
“多大了?”
“十三。”
“家里干啥的?”
“记不清了,我爹妈死的早。”
“死多久了?”
“有四五年了。”
“脸上的伤,咋整的?”
“小时候碰的。”
江城海松开手,似笑非笑地问:“谁教你的这套嗑?”
众人听出不对劲,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赵灵春心头一颤,连忙低下头,说:“没……没人教我。”
江城海又拉起丫头的手,说:“你爹妈死得早,教你的字儿,能记住,家里干啥的,记不清?从小是个孤儿,手上一点茧子没有?还有你脸上这处伤,这是新结的疤,最多不超过俩月。到底咋回事儿,说实话。”
赵灵春慌了。
她仿佛突然失聪一般,听不见任何声音,脑袋里不断回响着的,只有老烟炮的话。
不能暴露真实身份,否则毛子会追杀她,何家的仇人也会追杀她。
不能说实话!绝不能说!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没人教过我这些话……”
可是,她这小小的年纪,又怎么能瞒得过“海老鸮”的眼睛?
倒不是说许如清道行浅,看不出这丫头话里的可疑之处,而是干她这一行的,收来的姑娘,每每问及身世遭遇,全都差不多是这套嗑,从来就没怎么变过。
怎么呢?
因为渣子行倒卖小孩儿,头一件事,就是教给孩子们这套说辞,让他们牢牢记住。一旦落入渣子行手里,要是再敢提起自己的家门,必定是一顿毒打,强迫孩子们忘掉自己的家世。
毕竟,“无父无母”的“孤儿”才最好卖,买主也能放心。
因此,许如清根本懒得管她们真实的身世,就如江城海所言,真正靠自己长大的孤儿,手上必定有茧子,也绝不可能细皮嫩肉。可问题是,真正的孤儿,盘儿不亮,“会芳里”压根也不会收。
江城海也明白这个道理,之所以如此盘问,还是因为不放心。
只不过,不放心的原因是,这丫头是冯老太太送来的,虽说年纪小,没准也是一把刀子。
他是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丫头,其实是长风镖局何家的后人!
头一回用定时,收到了吗?
(本章完)
第56章 兄妹
第56章 兄妹
江城海句句紧逼,绝不姑息;赵灵春心慌意乱,却也绝不松口。
俩人看似针尖对麦芒,其实又都想在了岔路上。
正在僵持的时候,猛听得“啪”的一声响,却见江小道拍案而起,震得满桌的杯盘叮当作响。
先不说他要干啥,单说这气势,确实是有了,江、许二人跟着一愣,赵灵春还以为自己瞒不住了,急得立马掉了眼泪。
“肯定是钩子!”江小道言之凿凿,“那个畜生,狗屁的本事也没有,净能在小孩儿面前装硬茬儿!妹子,你不用怕,那老小子已经被我插了!”
江城海却看也不看他,仍然揪着赵灵春不放,问:“你知道谁是钩子吗?”
赵灵春脑子转得飞快,老烟炮和铁疙瘩的名字,她都记得,再除去冯老太太,剩下那个没耳朵的人,八成就是钩子。
得亏她不光记性好,骨子里还有股灵气,猜到是谁,却不说,只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
“别打我,别打我……我说的都是真的……呜呜呜……”
许如清见状,接过话茬,说:“哥,问她也没用。你跟渣子行没什么来往,她这种姑娘,我见的多了,早就被打怕了,伱要是想问她们的身世,没个三年五载的功夫,啥也别想问出来,真逼急了,她们就敢找个房梁,把自己挂那儿!”
江城海看得出来,三妹挺稀罕这丫头,再不依不饶地逼问下去,今晚难免要扫兴收场,于是便就此作罢,转过头冲老五使了个眼色。
沈国良会意,点了点头。
从此,赵灵春的身上便多了一双眼睛。江城海不死,这双眼不闭。
赵灵春至此以后,心里越发担惊受怕,为了不让自己再露马脚,整天不想别的,只专注于如何把自己的身世,编排得滴水不漏。
“行了,快忙去吧。”许如清支走了赵灵春,转头又笑,“哥,你瞅你,还怕老爷子疑心重呢!我看,你也要奔着他那方向去了。”
江城海有点惭愧,自嘲道:“可能岁数大了都这样,我现在脑子不灵,总忘事儿,丢三落四的,有时候半夜睡不着,净瞎合计。要不然,我能被这小子偷了钱包么!”
许如清有点惊讶,伸出手,一把搂住江小道,说:“大侄儿,行啊,这还没上道呢,就开始拿你爹练手了?快给我讲讲,你们是咋认识的?”
江小道兴致勃勃,当即拉开说书人的架势:“若要细说,当从光绪二十八年,也就是去年,辽阳南城王宅失窃一案讲起……”
细说从头,江小道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好一番梳理,谈到细微处,几个叔叔便忍不住插嘴,补充几句缘由。
许如清也是真捧,不仅听得认真,而且是该笑时笑,该惊时惊,该叹时叹。
其实,她这样的人物,什么风浪没见过?无非是觉得刚才的气氛过于严肃,打算借此机会让大家活泛活泛,别总绷着一根弦。
果然不愧是“会芳里”的掌柜,三言两语间,一众弟兄便又欢笑起来。她有心想叫几个姑娘来陪酒,可又怕弟兄贪杯,耽误他们明天去见老爷子的事儿,于是便又约定了日子,以期再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众人微醺,喝得刚好。江城海便让他们早点回去休息,叫来关伟,让他带着小道去给老七和儿媳送饭,另又低声嘱咐了几句,这才将众人遣散。
弟兄们心里门清,江城海这是要跟三妹单独唠唠,便没有二话,识趣地纷纷离开。
房门开合,屋里只剩兄妹二人,四下里瞬间安静下来。
许如清肩膀一沉,眼也不弯了,嘴也不翘了,忽然间满脸倦容,只是又拿来一壶酒,坐在江城海身边,懒懒地问:“还喝点不?”
江城海寻思了一会儿,点点头:“也行。”
碰杯,仰头,酒尽。
许如清用手拄着脑袋,歪过脸,看了一会儿,笑道:“哥啊,你老了。”
江城海听了直皱眉,佯装不满,说:“有你这么当掌柜的么?刚过完年,你就说我老?跟以前是比不了了,可就算是现在,哼,来三四个小流氓,照样收拾!”
弟兄们走了,“海老鸮”说起话来,有点像江小道。
“我是说你心老了。”许如清又倒了两盅酒,“认人当儿子,这可不像你。不过,刚才小道那孩子,拍桌子瞪眼那一出,别说,跟你以前还真像!”
一提小道,江城海眼仁儿都跟着乐。
“你没看见过我小时候,更像!”
“那你给我讲讲。”
“不讲,说出来磕碜。”
兄妹俩痴痴傻笑。
俄顷,许如清忽然抓住江城海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问:“哥,你是不是怕了?”
“埋汰我?”江城海抽出手,“你哥我啥时候怕过?”
“嘁!”许如清翻了个白眼,“装!你不是有老七么,身手那么好,当初陈万堂死乞白赖地要他,他都铁了心地跟你。你手上握着他,还用得着费劲巴拉地重新夹磨一个儿子吗?”
一提宫保南,江城海就烦得直挠头。
“老七,啥都挺好,就是想法太多,我总觉得他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绕进去了。”
说到一半,江城海又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不对,还有个毛病,太懒,顶呱懒!一说这个我就来气,他妈的!来,整一口!”
许如清笑着陪他喝了一盅。
“等他们这茬再长几年,估计就没咱们什么事儿了。”
江城海连忙摆手:“妹子,你才三十出头,跟我唠这磕,不觉得早点儿?我不说别的,就这‘会芳里’,没你,转不了!”
“哥,你以为我爱干这破玩意儿啊?我又不是窑姐儿出身,一天天在这待着,脑袋都疼!还是以前好,咱俩一副架,找那些火点傻狍子,狠耍一通,哪怕挣不着米,也有意思,自在!”
江城海呵呵笑道:“你是说锦州那回吧?”
“对对对!”许如清笑得直捂脸,“就是那次!咱俩一分钱没挣着,还倒搭了五十两银子。”
江城海也绷不住了,说:“钱没挣着,净挣乐子了!”
越想越逗,俩人最后干脆乐得前仰后合。
许如清趁势提议:“哥,啥时候有空,咱俩再出去玩玩儿吧,我不图钱!”
江城海的笑容慢慢僵住,回到现实,叹息道:“拉倒吧,咱俩在奉天见面,走得近了,老爷子都不乐意,还能放心让咱俩再出去跑?妹子,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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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57章 群鼠
第57章 群鼠
离开“会芳里”,关伟叫来一辆马车,带着江小道先回江城海的住所,给宫保南送完了饭,再接上胡小妍,去找老崔的房子。
江城海的宅子并不大,普普通通的一进小院。时常有人劝他,换个大宅,反正又不缺钱,可他总是说,宅子越大,人越多越杂,不易防范,还是小院住得踏实。
起初,弟兄们还都住在一块儿,可时间一久,毕竟有诸多不便,于是又都陆续搬了出去,只剩下老四、老七陪着江城海,其余兄弟,各有住处。
关伟家住大西关大街,离老崔的住所最近,因此自然由他去送这对小夫妻。
人都知道,“里九外七皇城四”,说的是京城,可奉天作为清廷留都,建造得也有点意思。
奉天府内城外郭,形状上看,是外圆内方,像个铜钱儿!外城有四塔,分列东南西北;内城有八门,面朝八关大街。
这“八门八关并四塔”,便横纵连成了奉天府的“井”字街。
从“会芳里”去大西关大街,要经皇城,出内城。要是在过去,深更半夜别想出去,可眼下世道混乱,早就没了诸多规矩,一路上自然畅行无阻。
不用再遭驴车的罪,关伟挺高兴,加上刚才又喝了点酒,话就渐密,挑开车门帘子,便对江、胡二人说:“看,那就是皇城!”
“皇上在里头住过?”江小道皱皱眉,“瞅着也不咋地啊!”
关伟冷笑一声,说:“现在是毛子在里头屯兵,一顿祸害,值钱的东西早搬走了!”
“六叔,你没顺两样?”
关伟摇摇头,说:“那时候,我才刚来奉天没多久,就看见毛子用马车,一车一车地拉宝贝,根本数不过来。咱们那位将军,临走时,啥也没拿,就拿了几幅画儿。”
“拿画儿有啥用?”江小道不理解,“拿金子啊!”
“小道,这你就不懂了。人家拿的那是一般的画儿么,那叫先帝圣容!要不怎么人家能做大官呢,奴才当得好呀!”
“怎么听起来有点像靠扇的手艺呢?”江小道转头问道,“是不?”
胡小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马车出了内城,又走了一袋烟的功夫,终于停了下来。
关伟拎着从“会芳里”带来的饭菜,结了车钱,招呼道:“走吧,带你媳妇儿看看她的新家。”
江小道跳下车,背上胡小妍,顺着六叔的手指看过去,不禁大失所望。
房子不大,而且开门就是街,附近屋舍相邻,看上去就算有后院,估计也大不到哪儿去。
“就光板儿一间房啊?我还以为是个宅子呢!”
“差不多得了!”关伟自顾自地往前走,“白得一间房,伱还挑上了!”
“不是我挑,我又不在这住!”江小道小跑两步跟上去,扭头问,“媳妇儿,住这行吗?”
这话问的,再差,还能比冯老太太的人牲房差?
胡小妍一点没犹豫,痛快地点了点头:“行!”
没想到,叔侄二人刚一走近,忽然发现房檐下面,沿着门窗横着一长条灰不溜秋的东西,打眼一瞅,还以为那里堆了两床被子。再去细看,明白了,原来是一群破衣烂衫的小乞丐躺在那里睡觉!
鸠占鹊巢?
想到老崔的房子被人“霸占”,江小道心中不爽,立马走上前,照着屁股,一人一脚,挨个踹醒。
“起来起来!谁让你们来这的?滚别的地方睡去!”
“别闹,再睡会儿……”
“谁跟你们闹了?赶紧起来!”
小乞丐们吭叽了几声,蛄蛄蛹蛹地坐起身,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渐渐清醒过来,见到小道,不免有些疑惑,于是便像耗子一样围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最终,由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乞丐代为发问:“你们是谁?”
“我还想问你们是谁呢!有你们这样的么,不刮风不下雨的,来一帮人,把门都堵上了!”
“我们又没睡你家,这房主让我们在这睡的,帮他看家。”
“老崔?”江小道忍不住问,“你们是老崔的徒弟?”
小乞丐摇摇头:“不是,我们就是总在一块玩儿,年前他说要去辽阳,让我们在这帮他看家。”
“老崔去西伯利亚挖金子去了。”
“去西天取经去了?”
“什么耳朵!”江小道纠正道,“西伯利亚,不是西天,挖金,不是取经!跟你们也说不明白,总之,他现在回不来,这房子暂时归我了。”
小乞丐眼珠转了一下,说:“你等等。”
旋即,他便转过头去,又像耗子一样,跟其他孩子叽叽喳喳了一通。
商讨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身,问:“你有证据吗?”
“证据?有!”江小道把媳妇儿往上掂了掂,趁势从怀里摸出几个大子儿,“这个就是证据,要吗?”
小乞丐们顿时两眼放光,拼命点头。
“那还不滚?”江小道厉声呵斥道。
小乞丐们又叽叽喳喳地商量了起来,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不行。
“老崔跟我们是朋友,我们答应帮他看房子了,不能让你进去。你还给我们钱吗?”
“净他妈想美事儿!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啊!”江小道作势就要打。
关伟却一把把他拦住,随后自信满满地蹲下身子,嘿嘿笑了两声。
“哎,你们认识我不?我就住斜对面,是老崔的朋友,我可以帮他作证,不信你们去我那看看。”
也不知道这些小孩儿是真没见过关伟,还是故意不给他面子,总之还是一句话——不行!
江小道看得心烦,蹲下身子把胡小妍放下,撸起袖子便骂:“六叔,别跟他们废话,直接来硬的,我还不信打不服他们!”
小乞丐们虽然害怕,但仍然不愿退让。
关伟也是无可奈何,没办法,这帮小乞丐油盐不进,不教训一下,恐怕今晚就得跟他们一直扯皮下去了。
然而。
就在这时,胡小妍忽然拄着两条胳膊,一挪一挪地凑到小乞丐们身边,小声跟他们叽叽喳喳了两句,随后又转身挪蹭了两下,坐回门前。
紧接着,小乞丐们看看胡小妍,又看看江、关二人,愣了片刻后,几乎不约而同地抬起屁股,竟如同受惊的麻雀一般,眨眼间便群飞而散!
此情此景,看得江小道和关伟瞠目结舌,异口同声地问:
“你跟他们说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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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起腻
第58章 起腻
胡小妍微微低下头,轻声答:“也没说什么。”
江小道岂肯罢休,连忙追问道:“别卖关子呀,你到底说了啥?”
其实,要真是铁了心想撵走那帮小乞丐,叔侄二人当然有的是手段,只是耐不住好奇,怎么就让这小姑娘轻飘飘的一阵风,便给吹散了呢?
胡小妍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坦诚道:“就是吓唬他们一下,跟他们说,如果不听你们的话,就会变成……我这样。”
天底下的奇事莫过于此:再玄乎的幌子,一经挑开,也都瞬间索然无味了。
江小道很失望:“原来就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你给他们念了什么咒呢,这话我也能说!”
关伟却不这么想。
话,谁都能说,可说出来是什么效果就不一样了。
大街上逞凶斗狠,互撂狠话的事儿,多了去了,这个说要打折谁的腿,那个说要挑断谁的筋,谁会都当真了往心里去?可要是“受害者”现身说法,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虽说算不上多高明的手段,但也远好过江小道咋咋呼呼,动不动就掏枪耍横的做派。
三人来到屋檐下,房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瞅着挺唬人,在佛爷的眼里,却跟那拽门的铜环儿没啥两样,就是个摆设。
关伟甩了甩头,从辫子里抽出一根细长的铁丝,三两下将其掰成一个“几”字,一边捏,一边把铁丝送进锁眼儿里,就听“咯噔咯噔”细响,最后“啪”的一声,门开了。
如预想的一样,房子不大,东西两个屋,中间夹着厨房,两口灶坑里头,还有没来得及清理的草木灰,房后有个小院,地方狭小,也就能拉绳晒两件衣服。
走进东屋,炕上摆着一张四方小桌,衣箱衣柜,痰盂夜壶,生活用具,一应俱全。
关伟把“会芳里”带来的饭菜摆在炕桌上,一盘烧鸡,两样素炒,还有一碟凉菜。
“饿坏了吧,吃吧,可劲儿吃。”
江小道把媳妇儿放在炕上,三人围在一桌。
胡小妍确实饿坏了,想要动手,却又看了看叔侄二人。
江小道连忙摆摆手,说:“伱吃你的,我俩吃过了。”
胡小妍这才放心开吃,一伸手,不奔别的,先拽鸡腿,吃得那叫一个狼吞虎咽,半点小姑娘的架子也没有。
江小道看她吃得香,挺高兴,觉得这是自己养活的女人,全然忘了胡小妍自从跟她在一块儿,还是头一回吃上包饭。
“对了,我爹让我问你,在冯老太太那的时候,认不认识一个小名叫春儿的丫头。”
胡小妍不敢确定,只是说:“前不久,我妈的确新买了个丫头,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叫春儿,反正没多久就给卖了。”
“还叫妈呢!”江小道恨恨地说,“你咋那么贱?她都对你这样了,你还管她叫妈?”
胡小妍停下嘴,沉默了片刻,小声嘀咕道:“也有好的时候。”
“你可拉倒吧!真是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你这种人,活该受罪!”
关伟看不过,顺手扇了小道一脑瓢,骂道:“小王八犊子,你他妈长了一张臭嘴,只管拉,不会说人话?侄媳妇儿,你别听他放屁,别看我是他六叔,有事儿了,你只管把我当成娘家人!”
江小道这半大小子,确实不会跟姑娘唠嗑,捂着脑袋,心里还不服,只认死理儿。
“话糙理不糙,我又没说错!”
胡小妍放下鸡腿,说:“确实也有好的时候,我们在外头被欺负了,她每回都给我们出头。前年,不对,大前年的时候,毛子进城,到处抓女人,我妈把我藏柴火垛子里,自己被两三个祸害了,也没把我交出去。”
江小道愣了一下——不想。
“我不管这些有的没的,反正她那号人,弄死八百回也不冤!”
这话无人反驳,三人都沉默了。
胡小妍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干啥?你还真心疼那个老太太啊?”江小道万难理解。
“心疼个屁!”关伟骂道,“你小子瞅着挺机灵,怎么跟姑娘唠嗑的时候,跟个棒槌似的!说你活该,你他妈不委屈?”
江小道心里发虚,根本见不得姑娘哭,尤其这姑娘还是自己亲手救出来的媳妇儿,别管是不是赶鸭子上架,可他心里都认准了这件事。
好在他不光会接茬抬杠埋汰人,跟老崔混要门的时候,也学会了该服软时服软,于是便又死乞白赖地凑过去,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还老想端着个爷们儿架子。
“哎,你给我点面子,别哭了。你别不吃了呀。嗐!我这人嘴贱,说话带啷当,从小到大都板不住,你别跟我一般见识还不行?要不,我给你磕一个?嘿!你还真不拦着我啊!”
胡小妍不说话,江小道急得抓耳挠腮。
“六叔,咋整啊?”
“别问我!你横不能啥事儿都让别人给你擦屁股吧?”
江小道没辙,只好又贱兮兮地凑过去,问:“媳妇儿,你真生气啊?那你还乐意嫁给我不?我爹说了,要是真想跟你结婚,得问问你的想法。”
这话问的,一口一个“媳妇儿”叫着,还问人家乐不乐意嫁,也不知道演给谁看。
胡小妍还是不吭声。
“嘶!你老不说话是啥意思啊?”江小道有点烦了,“行,不说拉倒。白给你带饭了,这鸡腿你不吃,我吃!”
没想到,他刚要伸手,胡小妍却一把抹掉眼泪,把那盘烧鸡搂在怀里,重新吃起来。
盛世女人值千金,乱世女人一袋米。
她其实没其他的选择,有人愿意娶她,已是万幸。
江小道愣了片刻,渐渐明白了过来,嬉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小姑娘就是爱整这出,明明稀罕我,还不承认!”
“哎呀我的妈呀!你可拉倒吧!”
关伟霍然起身,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跟着膈应,摊上这么个起腻的事儿,只恨自己为啥不是聋子!
江小道也不挽留,趁机说:“六叔,你把门关上,我跟我媳妇儿说两句话。”
关伟警觉地问:“你小子又憋什么坏屁?你爹和你四叔可说了,不能这么早结婚!”
“谁说结婚的事儿了,说两句悄悄话不行?”
一听这话,胡小妍有点害羞,只不过脸太脏,看不出红。
关伟想了想,自己就在外屋看着,大概也不会出什么事,便顺手把房门带上,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江小道见门关上了,却不急着跟胡小妍说什么,只是突然转过身,在炕沿儿那边一通翻腾。
摸索了一会儿,果然翻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有房契、地契,虽然没有小黄鱼,但也有大几十两银子。
江小道捧着匣子来到胡小妍身边,悄声说:“媳妇儿,你看,这个给你。”
“这些都是你的?”胡小妍有些惊讶。
江小道笑嘻嘻地说:“咱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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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59章 周云甫
第59章 周云甫
周云甫的大名,江小道已经记不清听过多少次了。
可这位老爷子到底有什么能耐,又是如何在奉天扬名立万的,却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似乎也没人能说得清楚。
毕竟,江湖传言,真假难辨,据不可考,除了当事人,谁也分不清、道不明。
但有一件小事,流传最广,虽然未必是真,听起来却很符合周云甫的行事为人。
据说,周云甫早先也是关内逃荒来的灾民,原本是一家四口闯关东,结果刚过山海关,就只剩下了兄妹二人。
周云甫觉得妹妹是个累赘,干脆就在锦州把她卖了,本打算去奉天讨生活,结果不认路,最后跑偏去了海城。
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眼瞅着穷到末路,幸而被当地一个铁匠收为学徒,包吃包住,但没有工钱。据说他日后患有眼疾,就与此段经历有关。
周云甫埋头苦干八年,手艺精熟,从无怨言,只不过随着年岁渐长,终究开始有点想女人了。
赶巧,就在这时,年过半百的铁匠忽然下血本买了个小媳妇儿,从此铺上的活儿全不管了,整宿整宿不睡觉,那真是有多大能耐使多大能耐,一点儿也不惜力。
周云甫白天累死累活,晚上还得被迫听窗,心里面是又恨又痒。
终于有一天,他趁师父外出买补药的功夫,借着一股邪火,冲进内屋就把师娘办了。
那师娘受辱,威胁着要去告状,周云甫心里又恼又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师娘活活掐死。
等师父回来时,周云甫便迎上去,说:“后院打铁的炉子坏了。”
铁匠闻言,毕竟是吃饭的家伙事儿,便连忙跑过去蹲身查看,却见炉内的炭火烧得火红一片,心里正在纳闷的时候,猛然觉得脖颈一紧,身后的周云甫掐着他的脖子,将其推进铁匠炉里,用身子死死顶住。老铁匠扑腾了片刻,终于气绝身亡。
恩将仇报后,周云甫将铁匠铺洗劫一空,连夜潜逃,从此亡命白山黑水之间。
至于他后来又如何响蔓儿,在奉天与苏、白两家如何明争暗斗,以及如何坐上头把交椅的经历,暂且不在话下。
总之,周云甫凭借心狠手辣,在江城海与陈万堂的尽心辅佐下,一步步吞下了奉天半数的娼馆、赌坊、烟土生意,及至光绪二十四年,又下重金攀上盛京将军的交情,从此黑白亨通,风头一时无两,恰如烈火烹油一般,权势已达极盛。
不过,许是他亏心事做得太多,这些年来,不但身子骨愈发颓败,而且一辈子妻妾如云,却无一儿半女,因此便对自家外甥,格外宠溺。
那位问了,周云甫的妹妹不是被他卖了吗?难道心里不恨?
嗐!那年月,卖儿卖女都不稀奇,要是卖到本分人家,或许还能有条活路,总好过活活饿死。
更何况,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人啊,一旦飞黄腾达,就连爹妈都不自觉地跟你压着声说话,何况只是个妹妹?
如今的周云甫,手上的生意,早已交给座下“四梁”打理,身子骨早已被酒色蛀成了空心儿棒槌,见不了光,听不了嚷,受不了凉,耐不了热。谁要是在他面前走得急了,一走一过,带了一阵风,那就算完,当天晚上一准头疼欲裂。
于是,老爷子就只好终日窝在外甥开的“卧云楼”里,吞云吐雾,大享“清福”。
今天,为了去给老爷子复命,江城海带着六位弟兄,特意换了一身体面的长衫,以示尊重,就连有伤在身的宫保南,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跟过去。
几个叔叔越是如此郑重,江小道就越是好奇,一路上问东问西,嘴就没停过。
晌午时分,众人来到小西关大街的“卧云楼”。
一进大堂,放眼望去,满屋的烟熏雾绕,臭气熏天。
屋内的茶水点心,杯盘狼藉,藤椅、矮床、土炕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各色人等,都是在此过夜熟客,刚醒不久。一个个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擦鼻涕、抹眼泪,于是便赶紧拿起烟枪,对着灯嘬两口,迷糊着又睡过去。
“海哥,你来啦,老爷在楼上等着你呢。”店里的伙计招呼道。
江城海点头道一声“辛苦”,旋即迈步上楼,江小道紧跟着也要上楼,却被关伟拉了回来。
“没让伱上去呢!老实待着!”
“不让我上去,那来这干啥?”江小道觉得奇怪,“你们也不上去?”
关伟点点头,解释说:“你爹是老爷子的‘里四梁’,只有他和你大姑,还有陈万堂他们够格进去说话,老爷子怕吵!”
“啊?”江小道更不理解了,“见不着面,你们穿这副人模狗样的干啥?”
宫保南嗤笑一声,自嘲道:“咱们就像窑姐儿,得在这候着,随叫随到,我倒是宁愿永远也不用见那老爷子。不过,小道,你今天是没跑了,肯定要见你!”
几个叔叔连忙点头认同,只有二叔、三叔没有表态。
果然,说话间,却见江城海在二楼楼梯的拐角处探出身子,招呼道:“小道!”
江小道连忙应声跑上楼去,临近门口的时候,老爹又拉住他,轻声嘱咐道:“进去以后,问什么答什么,别多废话。见了人,别叫爷爷,叫老爷!”
“姥爷?”江小道皱起眉头,“爹,这辈分我咋没论明白呢?”
“是当官的那个老爷!”
原来,前几年周云甫捐了个官,领正四品顶戴,正在新鲜的时候,就爱听这种奉承话。
江小道点点头。
旋即,房门大开,待浓烟散去时,屋子里的陈设才渐渐有了轮廓。
屋子里窗帘紧闭,死气沉沉,只漏出一线灰白色的光亮,照出升腾袅娜的浓烟,证明这里的时间并未停滞。
房间正中,摆着一张藤条躺椅,上面蜷缩着一个枯干的老头。由于常年不见日光,他的面色十分苍白,脸上的老斑因而显得格外扎眼,尤其是眼角附近,密密麻麻,堪比蜂巢。
大姑许如清站在老爷子的身后,笑呵呵地替他揉肩,身旁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年过而立的男子,正笑呵呵地帮他装烟。另有专门负责捶腿、点烟、沏茶、喂食的丫鬟,分列左右。
很静。
老爹在身后推了一把,江小道随即走到那老头的面前,扑跪在地,磕头。
“草民江小道,拜见老爷!”
少倾,藤椅上“嘎吱”一声响,周云甫微微抬了抬眼皮,沉吟一声:“抬头,让我瞅瞅。”
江小道应声抬头,不由得心里咯噔一声。
却见周云甫年岁虽大,却没什么皱纹,一张脸尖鼻薄唇,脑袋奇小,最诡异的是,他一眨眼,眼珠上就略过一片若有若无的薄膜,似有两张眼睑。
这哪里像人?分明更像一只老鹞鹰!
一直被审核,重新改了内容,导致下一章也要重写,所以大家还得等一下,多多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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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60章 认怂
第60章 认怂
江小道本以为,大名鼎鼎的周云甫,必定是一位熊胆虎身的老英雄,至少也该像是长风镖局的何新培一样,即便年老力衰,可内里尚有一股精气神在。
今日一见,不禁大失所望。
老爷子的一张脸,阴鸷、歹毒、充满算计,仿佛一举一动都意有所指、另有所图,浑身上下似乎都在腐烂枯萎,唯有那双患病的眼睛,还闪着年轻时的凶狠。
江小道是什么人?
打娘胎里就带着一股横劲儿,不怕狠,不怕愣,脑袋一热,他敢把命豁出去,尽管原因可能幼稚到荒谬可笑,但只要话说出去了,他就绝不收回。
可周云甫不一样,他身上带着一股阴毒。
“咋了?愣着干啥,我长得吓人?”
江小道回过神,连忙低声奉承道:“老爷恕罪!小道我是从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只是从小听人说,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相,今天见到老爷,才信了这句话,这么好的福相,多看一眼,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沾沾您的福气。”
周云甫听了,咯咯直乐,忙说:“好好好!来,把手伸出来。”
江小道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心说这下又有赏钱了,于是便急忙递上双手,喜道:“多谢老爷!”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话音刚落,掌心突然一热,十指连心,一股针扎般的疼痛立时刺入骨髓。
抬头去看,却见手里竟赫然捧着一块尚有余温的炭块。
“嘶!”
江小道本能地想要缩手,却被周云甫身边的中年男子一把叨住手腕,根本动弹不得。
周云甫皮笑肉不笑地说:“猴儿崽子,拿靠扇的屁话跟我磨牙?机灵抖到我这来了?怎么不谢我了?”
江小道不明所以,转头看向江城海,可老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与他对视。
这算过堂(试炼)吗?
江小道心想,不能给老爹丢脸,便强忍着疼痛,说:“多谢老爷!”
周云甫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冲小道的手上吹了一口气。那炭块受风,立马亮了半分,烧得皮肉滋滋作响。
“小子,这回呢?”
江小道脑门见汗,身子因剧痛而佝偻起来,却仍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多谢老爷,我还是……头……头一回玩儿这个呢!”
不过,这一次,他脑子里想的不再是老爹的面子,而是纯粹要逞口舌之快。
“呼——”又是一口气,周云甫仍问,“好玩儿不?”
“好玩儿!舒……舒坦!得劲儿!”
话说的还是挺硬,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小道快挺不住了。
这时,许如清揪着一颗心,终于不忍再看,连忙在周云甫身边蹲下来,佯装随意地笑道:“爹,眼瞅着要到饭点了,要不你上我那吃一口?我下去备车,你也收拾收拾,怎么样?”
可周云甫充耳不闻,依然自顾自地冲小道的掌心吹气。
江城海虽然面无表情,可实际上也早已心焦难耐,但这件事,他不能插手,只能在心里默默祷告,别犯浑,千万别犯浑!
江小道疼得浑身发抖,不再吱声,但也并未服软。
周云甫微微点头,说:“小子,确实有点儿骨气,可在我这没用。韩策,再给他夹一块儿!”
身旁的男子应声拿起火钳。
“别夹了!别夹了!”江小道到底还是哭了出来,手掌一哆嗦,将炭块颠掉,“疼!疼!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闻言,周云甫终于抬起手,将韩策制止下来,紧接着重新躺回藤条长椅上,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淡淡地说:“小子,以后在奉天,要是碰见了麻烦,不用找你爹,可以直接提我。”
我提伱妈!
江小道刚要张嘴开骂,身后的江城海却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掐住他的脖颈,喝令道:“儿子,还不快给你爷爷磕头?”
我磕你妈!
江小道刚要伸手去摸怀里的匣子枪,眼里烧着一团火。
可这时,许如清又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连连眨眼:“大侄儿,快说谢谢呀!”
江小道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上眼泪横流,不是委屈,是真疼了。
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站了一会儿,旋即抬手抹了一把眼泪,老老实实地跪地磕头。
“爷!多谢您老手下留情!小道知道错了,您的意思,我记住了!”
“咣咣咣!”
三个响头,磕得一点儿也不含糊。
老爹和大姑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这回好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许如清站起身,“爹,别躺着了。走,咱们吃饭去!”
周云甫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摆了摆手,说:“走吧走吧,别搁我这闹挺了。韩策,你留下。”
老爷子的脾气,江、许二人很清楚,便不再多言,只管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舅!”韩策将手上的烟枪递给周云甫,问:“你抽烟。”
周云甫接过烟枪,嘴里却不明不白地念叨着:“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呐!”
韩策举灯替老爷子点烟:“舅,言重了吧?就一个小屁孩儿,能成多大事儿?”
“谁不是从小屁孩儿过来的?”
“那倒是,那倒是。”
周云甫“吧嗒吧嗒”地裹了两口烟,长舒一口气,语重心长地提醒道:“外甥,如果以后江城海要反,你一定得注意点那小子。”
“好,我记住了。”
韩策随口答应了一声,其实根本没往心里去。
这也并非是他粗心大意,不把舅舅的话当回事,而是最近他已经听过无数次类似的话了。
今天要注意江城海,明天要注意许如清,后天要注意陈万堂……
难怪外人常说周云甫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就连他的亲外甥,也觉得他有些过火。
前两天,这老爷子竟然还神经兮兮地告诉韩策,他觉得后院浇的老妈子有问题,让他多多提防……
“舅,你要真那么不放心,改明儿我就干脆叫人把那小子插了呗。”
“榆木脑袋!别他妈气我了!”
韩策无奈地撇撇嘴,能咋整,骂就听着呗。
周云甫听他没有动静,便又幽幽地说:“外甥,趁着我还在,你该玩儿就玩儿吧。”
今日特殊情况,明天开始依然早八、中午十二。
明天第一卷可能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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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61章 风沙
第61章 风沙
“那宋江传令道:‘众弟兄在此,自从王伦开创山寨以来,此后晁天王上山建业,如此兴旺。我自江州得众兄弟相救到此,推我为尊……’”
江城海躺在炕上,半眯着眼睛,听小道替他讲《水浒传》后来的故事。
“‘今日喜得朝廷诏安,重见天日之面,早晚要去朝京,与国家出力……’”
“啪!”
江小道气冲冲地把线装书摔在桌案上。
“不念了!投降就投降,还他妈嘚瑟上了,什么狗东西!我要是在场,高低扇他俩嘴巴!”
江城海倒是波澜不惊。一来,他早就说过,当胡子的下场,无外乎死、隐、降;二来,他如今的心思并不在书上。
“小道,手咋样了?”
江小道看了看缠满绷带的手,满不在乎地说:“嗐!就那么回事儿呗,死不了人。”
“你知道老爷子为啥要给你整那一出么?”
“有病呗!不然还能因为啥?难不成还能因为他看得起我?”
江城海乜了他一眼,说:“小道,老崔教你的那套话,也不是谁都爱听的,伱之前跟老爷子那么说话,在他看来,相当于是把他当空子了,当然要板正板正你。”
江小道随口应了一声,又拿起桌案上的《水浒传》,逮着上面的插图看。
老爹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难免有些担心:“小道,我可告诉你,老老实实的,记仇可以,但别彪得乎的!”
“没仇!”江小道的眼睛仍落在插画上,“大名鼎鼎的周云甫,跟我一个半大小子较劲,传出去了,他丢面儿,我扬名,挺好!”
“少拿这话搪塞你爹!”江城海冷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你?”
“爹,没仇,真没仇!”
江小道的眼睛仍然落在《水浒传》的插图上,不肯挪开。
自打来到奉天,他发现老爹越来越磨叽了,时常会在一件事上,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可实际上,道理还是那些道理,并没什么不同。
江城海当然不信小道的鬼话,想了想,便坐起身,喝了一口茶。
“小道,这事儿说到底,老爷子是冲我,不是冲你。”
“啥意思?”江小道终于放下了书。
按说,以周云甫的身份,尽管疑心病已经到了近乎癔症的程度,但确实没必要跟谁都来个下马威。毕竟,只要老爷子不想,江小道连见都没机会见他。
可问题是,江城海是周云甫的座下头马,是杀人的刀子。
“海老鸮”认下的儿子,江小道或早或晚,都必定会染指老爷子的“脏活儿”,这可不同于那些在外面的生意上,负责看场子、壮声势的小弟。
以周云甫阴毒、狠辣的手段,自然不会怕这么一个还没成材的半大小子,但他必须要帮外甥韩策试试江小道的成色。
听完了老爹的说辞,江小道若有所思地问:“爹,人老了都会变成这样吗?”
江城海思量了片刻,无奈地说:“或多或少吧。”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那我还是争取变成贼吧!”江城海哈哈笑了两声,又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小道,你媳妇儿最近咋样?”
“挺好的,我这两天不都去给她送饭了么!平常的时候,六叔在那边帮忙照应。”
江城海试探性地问:“小道,现在后悔没?”
“不后悔,娶个媳妇儿,有啥后悔的!”
“好!是个爷们儿!”江城海十分欣慰地拍了一把大腿,旋即站起身,“走!带你爹去看看儿媳妇咋样了。”
江小道在屋里待得也发闷,便站起身道:“行,那我去叫车。”
老爹一把拦住他,说:“溜达着去!”
江小道并未多想,心里琢磨着,老爹八成只是找个由头,想出去遛个弯儿罢了。
果然,父子二人一上道,江城海明显故意带着江小道绕了远路,一边溜达,一边沿街指着各处商铺,给儿子讲解哪些生意、买卖归属于周云甫。
娼馆的生意,以许如清掌柜的“会芳里”为首;赌坊的生意,以陈万堂掌柜的“和胜坊”为首;烟土的生意,以韩策掌柜的“卧云楼”为首……
与往日不同,江小道并未插科打诨,而是听得十分认真,将老爹的话一一牢记在心。
“会芳里”固然富贵非凡,“和胜坊”自然也热闹异常,不过,“卧云楼”看起来却有些寒酸,这是因为去烟馆里受用福寿膏的人,多是底层,真正的有钱人家,都是买到家里暗自“享用”。
一路上,偶尔看见几个熟人,都很客气地跟江城海打招呼称兄道弟。
走了一圈儿,看了不少商铺,江小道忽然问:“爹,你的生意搁哪儿呢?”
江城海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指着街上远处的一角,说:“那有两家茶馆和一家饭店,是咱们的生意,都是你三叔在打理。”
“啊?”江小道大失所望,“爹,人家那都是暴利的买卖,怎么咱的生意这么寒酸?你真是周云甫的头马?”
没想到,江城海却说:“这些都是你爹我自己选的。”
江小道竖起大拇指,故意揶揄道:“爹!你真仗义!”
江城海却淡淡地说:“小道,咱们要是碰他们那样的生意,周云甫就容不下咱们了。尤其是最近两年,老爷子正忙着给他外甥铺路,我跟你大姑走得稍微近一点,他都不乐意。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江小道到底是有几分灵光的,略微一想,便懂了。
说话间,奉天城里突然毫无征兆地卷起一阵大风,吹得沿街商贩的招牌、幌子摇摇欲坠、猎猎作响,行人们纷纷背过身去,有的被迷了眼睛,有的被吹翻了帽子,更有那些体格纤瘦之人,不小心被吹倒在地,街面上顿时乱作一团。
待风沙稍稍停歇的时候,众人慌乱地举目四望,却见群山摆动、乱石飞溅,远天之上一片黄沙弥漫,霎时间仿佛天塌地陷。
天洒黄,动刀兵;地蒙尘,走人狼。
江城海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片反常的景色,似乎梦回戎马岁月,嘴里不由得一声呢喃。
“小道,也许你那个朋友说的对——真要打仗了。”
晚了十几分钟,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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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豹变(终章)
第62章 豹变(·终章)
光绪二十九年,辽阳孤儿江小道因夜闯南城王宅,引出一番冤缘奇遇,最后背上“捡来”的媳妇儿胡小妍,跟随义父江城海前往奉天生活,拜入江湖龙头周云甫门下。
其间历经种种荒唐,言者无以为据,听者无以为信,端的是一句无巧不成书!
三两月的光景,江小道少年眼界,走马观,遍览市井江湖,荒山绿林,牵扯出盗贼、镖师、乞丐、人贩、衙役、地主、响马、工头、娼妓、烟客……男女老少,形形色色,各有来路,各有归途。
可于他而言,那些匆匆而过的江湖儿女,不过是流光剪影,像一场驴皮影戏,隔着一张纸,演得再热闹,看得再痴迷,终究不是本来面目。
三分豪情必有七分无奈,半边磊落难掩半边阴险。
人间颜色,他到底还未曾见过。
不过,也无需心急,山河破碎,乱世当头,见与不见,又岂能由得了他的心愿?
自打拜见了周云甫以后,江小道在老爹的夹磨下,逐渐收敛起往日的乖张,虽然仍有顽劣的一面,但至少能听懂好话赖话了,终日里跟着几个叔叔勤学苦练。
老爹教他枪法,二叔教他渔猎,三叔教他诗文,四叔教他把式,五叔教他规矩,六叔教他佛手,七叔卖呆儿——看热闹。
江小道去找老爹告状,言说七叔不肯教他暗青子。
宫保南连连叫屈,并对小道直言说,暗器没什么可教的,就一个字儿,练!看见门前那棵歪脖细柳了么,你只管拿着石子儿,站在院子里,朝它扔过去,每天打中三百下,一年以后,换成小刀,两年以后,换成铁签,三年以后换成铁钉,由死物打到活物,等你能打中鸟时,功夫也就成了。
因此,几个叔叔当中,就属他教得最轻松,时常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至于叔叔们是否毫无保留,倾囊相授,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江小道虽然愿意学,但毕竟正是贪玩的年纪,难免有时候偷奸耍滑,要是犯在别的叔叔手上还好,可一旦犯在四叔、五叔的手上,必定少不了一顿狠打。
每次挨打之后,江城海必定要把小道叫来,不问疼不疼,不问为什么,只问他服不服。
江小道每每都是小脖一耿:不服!
于是,江城海便会笼起袖管,笑一笑,放心离开。
去哪儿呢?
当然是去见他那未过门的儿媳妇!
江小道平日里白天跟四叔练把式,中午去给媳妇儿送饭,顺道去找六叔练佛手,晚上还得回去给老爹说书,忙得那叫一个脚打后脑勺。
这胡小妍经过一番梳洗,又有大姑许如清隔三差五送她几样首饰,捯饬捯饬,擦擦粉,没见出有多漂亮,但模样端庄,天生的一张媳妇儿脸。她那身残疾,竟也别有一种抱憾之美。
江小道觉得一般般,可在江城海和许如清的年纪看来,却是喜欢得不行。
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这么说吧,江小道无论在外闯出多大的祸,江城海从来都是先平事儿,再教诲,从来不曾打骂。
从头算来,江城海只打过他五次,原因无他,全是因为江小道嘴贱把胡小妍气哭了。
老爹是不打则已,一旦打起来,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六个叔叔合力围剿,也未必拦得住。
那一日,众人齐聚江城海家吃火锅,小道非要喝酒,两盅下肚,不禁长吁短叹。
许如清好奇,问他怎么了。
江小道忽然抱头痛哭,大喊:大姑,我从儿子变成女婿啦!
众人哄笑,纷纷去给胡小妍夹菜。
小姑娘自从遇见江小道,虽不能说是“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但从此改换人生,自然是时时刻刻感念恩情,不但早已记下了姑叔们的名姓,就连他们的寿辰、喜好也都捻熟于心,每逢佳节寿诞,必定提醒小道该备什么礼物。
江小道总是烦说,江湖儿女,不讲究这些!
他若不肯买,胡小妍就用平日里攒下的江城海给的零,托六叔去买,时常引得关伟感叹小道命好。
许如清每次见到江、胡两个小孩儿,便忍不住对江城海说,哥啊,咱们这些人,亏心事做的太多,如果世上真有阎罗地狱,咱们一准都要下去。但看着他们俩,总觉得咱们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吧?
江城海沉吟片刻,却说,不知道,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
也许,那几个上年岁的叔叔,都有许如清的心理。
半生作恶,善行皆因有愧。
入秋以后,沙俄增派数十万军马,挥师南下,下重兵屯守奉天、辽阳、旅顺一线,一路强征暴敛,不少乡下村民被迫去挖战壕、押粮草、搭铁丝网。
至此,哪怕村夫老妪也都能看出来,真要打仗了。
沿海一带,陆续有人向北上逃亡。
清廷决计作壁上观,实则是想借鬼子之手,赶走毛子。
棋盘上,固然是一招妙手,可弃子之痛,也是在所难免。
甲午年,鬼子来了……庚子年,毛子来了……现在,他们一块儿来了……
白山黑水青纱帐,拱手与人作戏台。
…………
光绪二十九年,旧历小年,大雪奉天。
江城海带着小道,出城练习骑马。
“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
骝毛大马慢慢悠悠地迈着轻快的步子,在雪地上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江小道手握缰绳,神情紧张。他的身姿有点儿歪斜,但又很快矫正了过来,如此熟悉了一会儿,脑袋里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渐渐松弛了下来。
“爹!成啦!我会骑了!”
江城海站在雪帘里,照例笼着袖管,远远地看着。
“爹!这玩意儿也不难啊!哈哈哈!”
江小道得意了,嘚瑟了,显摆上了,想要骑得快点儿,于是便用脚跟狠踢了一下马腹,挥起鞭子,大喊一声:“驾!驾!驾!”
“爹!咋样,还行吧?”
“咋不说话呢?让你儿子镇住啦?”
“爹?爹?”
江小道费力地扭过身子,往后看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得太远。雪帘稠密,狂风肆虐,吹得他睁不开眼睛。迷蒙中,江城海的身影似有似无,似乎还在,又似乎只是以为还在。
大雪无情,天地皆白。
如今身在何处,已然说不清了……
他有点心慌,连忙扯住缰绳,就在这时,却听远山之间传来一声惊天巨响,势若雷霆!
日俄战争开打了。
霎时间,马匹受惊,调头狂奔,近乎癫狂,显然已非人力所能抗衡!
但他不服!
就是不服!
四下无人,他咬着牙,于风雪哀嚎中,死命勒紧缰绳……
然而,尽管他竭尽全力,却仍旧无济于事。
渐渐地,那个瘦小的身影渐渐被风雪吞没。
许久,许久……
突然!
耳听得风雪之中,一声嘶鸣直冲云霄,却见一匹红鬃烈马,如蛟龙出渊一般,跃出雪帘!
转过身,再睁眼!
嗬!
好一个俊朗少年,始方知后生可畏!
只见他身穿黑色长袍马褂,头顶白色西洋礼帽。左右顾盼间,风神潇洒!举手投足时,雄姿峥嵘!
有道是: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列位看官,伱可还认得他是谁?
——第一卷·完——
今天就能知道晋级情况了,我估计悬了,太难,但还是很感谢大家支持!
这章修修改改太多遍了,因为是卷末终章,所以格外在意,因此又误时了,我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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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票也很感谢啊,只不过人数太多,感谢不过来,但作者会看的!
(本章完)
第63章 卷二预告:破马张飞
第63章 卷二预告:破马张飞
身为新人,我很忌惮写预告或总结这类东西。
因为每想动笔的时候,脑子里总会有个读者的声音说:你小子在叫我做事啊?
岂敢岂敢!
但关于第二卷,还是有些话要说明,即至此开始,为免去任何不必要的麻烦,本书再要涉及任何历史人物,在能看懂的前提下,将全部用化名展示,希望大家多多理解。
不过,张诗人已经在前文中出现过,所以不会更改。
此外,这本书其实并能算是历史文,强按在这分类里,说实话,有点削足适履。
我对历史并不精熟,列位看官藏龙卧虎,我自然不敢卖弄,可咱们看小说,归根结底就是图一乐不是?
如有看官好心赐教,那是我良师益友,可若非要较真,说华佗不可能给二爷刮骨,乐子就没了。
咱们书中主要人物,大多还是虚构的;咱的故事,大多也着眼于江湖而非庙堂。
…………
第一卷《大雪奉天》完结,整体氛围,略带苍凉,倒也符合这一卷的名字。
第二卷可就热闹了!
破马张飞——方言中,既可以形容场面纷繁混乱,也可以形容行为狂烈暴躁。
听名儿您也知道,想写出彩来,难度不小,不能操之过急,还得徐徐展开,娓娓道来。
本来,第一卷结束,正好卡在了上架的啃节上,可编辑告诉我,踩线进了第三轮,因此合计暂缓上架。
咋说呢!
还是那句话,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全仗着各位成全了!
…………
最后一件,我看到有些读者,认为江小道第一次救胡小妍很不理智,甚至认为是圣母。
可忍不住牢骚一句,第一卷里的江小道啥时候理智过?
从第二章的时候,他宁肯冒着被抓的风险,也要回去踢二强的时候,他的性格就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了。
关于他的第一次救“人牲”的行为,我只说两点。
一,江小道是个土著,不是穿越者,他的体内并没有藏着一个冷静稳重的灵魂。
二,江小道彼时临近十四岁。以我个人有限的阅历来说,这个年纪相当危险,列位没事千万不要招惹那些十几岁的小子,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计后果。真不开玩笑,生猛着呢!古惑仔就是从这年龄里出来的!三十多年前,那些社会大哥最爱找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扔两条烟,他们敢出去帮你砍人,回头还觉得自己遇到了好大哥……
这就是真实,小道这个年纪,脑袋一热去救人,脾气一上来枪杀钩子,真的并不夸张。
小道固然因此吃了亏,但借用江城海的话说,能吃一堑长一智的人,已经是绝顶聪明,他总要吃点亏才能长记性,对吧?
以后不会再写这种“分析”了,稍晚的时候,这段“分析”也会删掉,只留下“化名声明”和“卷二预告”这两部分。
毕竟,能第一时间追到最新章节的,那都是愿意捧我、拿我当人的朋友,大约能容得下我这几句牢骚。
现在,我的脑袋里仍有读者在说:你小子在教我做事啊?
诚惶诚恐!
所以不说了。
至于其他的伏笔、象征,如果有幸大家能陪伴此书完结,咱们留到完本感言时说!
辛苦各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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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你们的推荐票!感谢!
(本章完)
第64章 画片儿
第64章 画片儿
“砰!”
强光闪过,浓烟散去,定格出一张张熟悉的脸。
江城海和许如清端坐中间,江小道和胡小妍分坐两旁,六个叔叔立在身后,神情紧绷,都挺臊得慌。
镜头后面探出一个油头矮个,带着一副瓶儿底厚的镜片,满面堆笑,仰起脸,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说:“照好了,可以下来了。”
众人如遇大赦,连忙轰隆隆地起身走下布景台,。
江小道随手戴上西洋礼帽,大踏步地走到柜前,一边摸着里怀,一边问:“中村,啥时候能取照片啊?”
中村一郎笑着指了指价位表,说:“快的三四天,慢的七八天。”
“要快的,我爹要办六十大寿呢!”江小道看他一脸困惑,便解释说,“生日,懂不?”
“嗖嘎!”中村一郎恍然大悟,连忙说:“恭喜,恭喜。”
“得了吧,你跟着起什么哄,这不是让我爹折寿么!”
“不不不!”中村连忙摆了摆手,“我们,两国友好!”
“友好?”江小道冷笑一声,把手肘拄在柜台上,问:“这话你自己信吗?”
“我信!”中村坚定地点点头,“我们是一样的,我们一起打白人!”
“拉倒吧!你们呐,嘴里嚼臭虫——压根就没憋好屁!”
中村一郎不解地皱了皱眉,听不懂。
江小道却不多解释,只是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瞎合计了,走了啊!八嘎呀路!哦,不对,是撒由那拉!”
中村一郎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是故意说错,不由得大声叫住他:“江君,操伱妈!”
字正腔圆!
不用猜,也知道这句脏话是谁教他的。
江小道不怒反笑:“对喽!别装,你这时候才像个该死的鬼子!对了,小西关那边新开了一家馆子,哪天一块儿去尝尝?”
中村一郎笑着点了点头。
别扭的交情。
走出照相馆,众人已经备好了马车,只等着江小道一人了。
“爹,你们先走吧,我溜达着回去。”
许如清带着胡小妍坐在洋车上,关切地说:“小道,少在鬼子这晃悠,别出事儿了!”
“放心吧!啥地方能去,啥地方不能去,我心里门清!”
闻言,江城海挑开车帘子,问:“你在这晃悠什么?赶紧上车!”
江小道想了想,立马咧嘴笑道:“爹,火车站那边有个点心铺子,挺好,我合计去给小妍买两块儿尝尝。”
这一番说辞,是他总结出来的规律:在老爹面前,那胡小妍当幌子,百试百灵。
果然,江城海一听这话,不但不阻拦,反而还略显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那你自己加点小心,早点回去。”
“哎,好好好!”
江小道心计得逞,不由得喜上眉头。
没想到,正在这时,胡小妍却在洋车上冲他招了招手,小声嘱咐道:“要买就都买,把你那谎撒圆了。”
江小道立刻怔住,他那点肠子,用在胡小妍身上,似乎就从来没灵过!
这个小丫头,自打有了老爹给她撑腰,似乎一夜之间就成了江小道天生的克星。
最让他觉得丢面儿的,莫过于胡小妍总是不直接戳穿他的谎话,反而总是尽力帮他圆谎,很伤人自尊!
江小道扫兴地撇了撇嘴,不耐烦地说:“行,知道啦!”
其实,他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无非是平日里太过拘束,想借此机会在这附近四处转转。
自打鬼子把毛子赶走以后,火车站附近便被划成了“满铁附属地”,由于铁路开通,不少“和式洋风”的建筑,拔地而起。几年的光景下来,此地已经从本来的一片荒芜,渐渐催生出了一条以东洋为主、本国为辅的商业街。
而且,随着光绪三十二年,关外改制后,徐大人就任东三省总督,大兴实业,广开商埠。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奉天已然大不相同。
毕竟是年轻人,谁不爱那些新鲜玩意儿?
新出的画报、钟表、台灯、香皂、望远镜、八音盒、保险柜、雪膏,甭管见没见过,总想上手掂量掂量、摆弄摆弄、稀罕稀罕。
江小道在这商业街里左转右拐,晃悠了小半天,最后只买了两盒老刀。
他倒是没什么抽烟的嗜好,但却很爱收集烟盒里的画片儿。
卖烟的伙计跟江小道早已熟识,一进门就道哥长、道哥短地招呼着。
老刀牌最近推出一款《西游记》,他已经收集了不少。
不说别的,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和如来佛祖三个大蔓儿,早已集了两套!师徒四人,无论是单画还是群像,也都收入囊中。眼下正在收集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结果最近两回,净开重复的画片儿,气得够呛!
今天又能开出什么?
江小道口中念“咒”,好好祈祷了一番,这才把烟盒打开,捏住画片儿一角,先拽出来,却不敢看。
卖烟的伙计欠儿欠儿地往前够着瞅,却见画片儿上,那孙大圣正手持如意金箍棒,棍扫十万天兵,云端众仙,无不色变,或惊或惧,正在仓皇着四处逃窜。
“嗬!道哥,你手气够冲的,这可是大闹天宫啊!”伙计连忙奉承道,“趁着手烫,再来两包吧?”
江小道从来都禁不住捧,立马小心翼翼地把画片儿放进烟盒里,又要了两包烟。
正在那美呢,忽然听见橱窗外卖报的小孩儿正扯着嗓子大喊:“号外!号外!玉皇大帝刚走,观音菩萨就没,天庭大新闻喽!”
江小道听了直皱眉,心说这喊的是啥?
前不久一直在嚷嚷着国会、立宪之类的屁话,咋今天突然换词儿了?
他心里好奇,便走出杂货店,冲那报童招招手:“喂,那小孩儿,过来!”
小报童抱着一摞《盛京时报》,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抽了抽鼻涕,问:“先生,来份儿报纸?”
江小道问:“你刚才在那喊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报童也不懂,如实说:“我也不认字儿,人家让我咋喊,我就咋喊呗!你要不要报纸?”
江小道掏出几个老钱儿:“来一份儿!”
接过报纸,小报童便蹦蹦跶跶地沿街跑远,嘴里仍旧念叨着:“号外,号外,天庭要闻!”
摊开报纸,一个化名“征子有利”的作者,写了一块儿驴唇不对马嘴的文章。
一会儿说什么玉皇陨落,一会儿又说什么观音还俗,乱七八糟,胡说一通,看起来似乎是想写一篇滑稽小品,却让人感觉是强行瘙痒,莫名其妙。
等看到这篇作品旁边的一行文字时,江小道顿时怔住。
“帝后驾崩,奉天各界共议国丧事宜。”
宫里那娘俩儿,死了?
江小道咂咂嘴:“这可得出老大的殡了吧?”
还有一章,晚点,这一卷前期需要铺垫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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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65章 暗流
第65章 暗流
奉天已经不再有盛京将军衙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石头房子。
红白砖墙,青瓦盖顶,拱门巨窗,浮雕彩绘——据说,这叫欧式建筑。
“岂有此理!衙门都学洋人!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东三省总督府,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停在门外。
韩策身穿一身貂绒皮袄,在门前急得来回踱步,每走两圈儿,便在门口停下来,踮着脚、抻着脖,眼巴巴地朝里面看,嘴里嘟囔着:“咋还不出来?”
赶车的马夫看他焦急万分的样子,便急着表表忠心,说:“老爷,天儿冷,你上车里等着吧?里面出来人了,我再告诉你。”
“上车上车上什么车!我他妈还上炕呢!都什么时候了!”
韩策毫不留情地把车夫痛骂一顿,随后又开始对着总督府望眼欲穿。
“这老徐,待人接客都不懂,还他妈读书人呢,没礼数的东西!三番两次给你送礼,伱还他妈装上了!操!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没准哪天就调任了,装什么清高啊!”
正在那嚼舌头呢,总督府里忽然走出两个官差,风风火火地直奔门口。
韩策听见动静,抬头一看,不禁欣喜起来,立马上前,抱拳相迎。
“曹大人,刘大人,里面怎么说?”
两个官差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老韩,回去吧,以后也别再来了,总督大人说了不见。”
“别呀!这一车的东西我都带来了!”韩策忙说,“咱们哥仨也算老交情了,你再去帮我通融通融,只是见个面,表表孝心而已,又没说要干什么。何况,我舅舅也是有官爵的,说是同僚也不过分吧!”
“拉倒吧,老韩,你可别老捡好听的往上唠了。”曹官差道,“人家徐大人,那是钦差大臣,全权统筹关外改革,你拿你家老爷子捐出来的官,跟人家讲同僚,也不怕闪着腰。”
刘官差趁势补充说:“而且,你现在就算见了也没用,奉天商会总会长的人选,徐大人已经推选完了。”
韩策面容一僵,问:“白宝臣?”
“除了他,还能有谁啊?苏文棋太年轻,徐大人怕他镇不住那帮老狐狸。”
“笑话!”韩策明显不服,“我们家的买卖,一年的纯利,恐怕比他家的流水都多!既然是商会会长,不看财力,看啥?”
其实,商会会长这职位,无非是个抛头露面的,其实也没什么实权。
对周云甫而言,当与不当,都无所谓。
这事儿,说到底是个面子问题。
能当,但不当,是一回事;压根儿当不了,却是完全另一回事。
周云甫一旦拿不到这个会长的名头,这在江湖上,便是一种由盛转衰的信号。
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太差,他恐怕早就亲自上阵,而不是我在“卧云楼”里,听韩策带来的二手消息了。
曹、刘二人,既在衙门里当差,早年间自然也受过周云甫的好处,如今听了韩策的话,便念在往日的交情上,给他几句点拨。
“老韩,你还是没明白呀!”
闻言,韩策眼珠一转,好在不是那种无端莽撞之人,立马便听出来,对方是要给他指路。
“两位老哥,有什么话尽管说,我洗耳恭听!”
那曹官差压低了声音,说:“老韩,要说咱们奉天,谁的买卖最挣钱,谁的能耐最大,不用争,那就是周云甫老爷子,没第二个人!”
刘官差摇头叹息道:“可是,你们家那是什么生意啊?烟土、娼馆、赌坊,赚钱是赚钱,可这玩意儿,毕竟上不了台面啊!你去各地看看,哪儿的商会会长,能选这种商人啊?”
韩策听了,略微琢磨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问:“二位的意思是,给我舅舅的生意,套个壳儿,捯饬捯饬?”
还行,他还不算真傻。
两位官差一看,能点透,便不由得拍手称是。
“哎!这就对了嘛!咱也不指望你能开个造船厂啥的,但至少面子上得说得过去吧!徐大人现在是要振兴……那词儿叫啥来着?对,经济!好像还有教育也不什么玩意儿的。”
韩策恍然大悟,忙说:“这没问题,不就是那点钱的事儿么!可是,现在才想起来开办,有点晚了吧?难不成要等下一届?那白宝臣的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了?”
“嗐!”曹、刘二人连忙摆手,“老韩呐,死脑筋!只要你家老爷子,把买卖……,不对,现在都说叫公司了。总之,你们只要能搞起来,凭老爷子的实力,给那白宝山制造点‘意外’啥的,还不容易?你们周家养着‘海老鸮’,留着当家雀看的啊?”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韩策一时间喜不自胜,忍不住哈哈大笑两声。
“二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说罢,韩策转身便朝马车走去。
曹、刘两位官差,便很自然地跟着走了过去,替他挑帘,顺带着乜了一眼车上的礼品。
好家伙,满坑满谷!也不知是什么稀罕的金银财宝,总之是各色礼盒,边边角角,都堆满了!
“二位老哥留步,不用送了!”韩策抬脚跳上马车,转过身,双手抱拳,“大恩不言谢!今儿晚上,‘会芳里’,我做东,看上了哪个姑娘,你们尽管挑,咱们不醉不归!哈哈哈哈哈!”
言毕,赶车的马夫立马挥起鞭子,“嗖”的一声,抽在马屁股上。
“驾!驾!”
老马打了鼻响,迈步出发。
“咯哒咯哒……”
“嘎吱嘎吱……”
曹、刘两位官差瞠目结舌,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目送着那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在新铺的青石板路上摇摇晃晃,如同醉汉一般,连同韩策得意的笑声,渐渐地一同远去、消失……
俩人傻了,不约而同地眨了眨眼睛,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呆了小半天儿,继而异口同声地说:“不是,兄弟,这小子啥意思啊?我咋没看明白呢?合着……咱俩在这甩半天口条,瞎忙活呢?”
每天肯定两更!但目前看来,定时这事儿,真的很打脸,今天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查《盛京时报》是咋报道那娘俩儿的死讯的,然后——还没查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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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66章 沧桑巨变
第66章 沧桑巨变
小西关大街,卧云楼。
韩策支开丫鬟,关上房门,把方才在总督府门前的见闻,原原本本地给舅舅复述了一遍。
周云甫猛咳了几声,啐出一口混着血丝儿的浓痰,随后连忙躺在藤椅上,猛嘬了两口烟,长舒一口气,舒坦了。
“呵呵,他们这是嫌我脏了呀!”
“飞鸟尽,良弓藏,撂下碗筷就骂娘!”韩策也忿忿不平地附和道,“真是岂有此理!当初,赵将军在奉天开埠,咱们也没少出力,结果现在又嫌咱们碍眼了!”
“外甥,此一时,彼一时啊!”周云甫沉吟道。
原来,“毛鬼战争”结束后,整个关外满目疮痍。其中,又尤以奉天省的战事最为惨烈。
清廷虽然如愿收回关外,可接手的却是一片百业俱废、破败不堪的战后焦土。
朝廷遂任命赵汝风为盛京将军,经营三省事务。
这赵将军生于铁岭——不说别的,仅凭这生身之地,岂能是寻常人物?
赵将军本身就是“新政”重臣,每至一处,必定革旧立新,来到奉天,历经考察,还是那套磕——“非布新除旧,无以图存”!
那就开整吧!
这一番新政布局,真可谓大刀阔斧!
眼见着满铁落成,京奉、安奉等支线具备,又有“辽南三港”为依托,水陆齐备,不同上开埠都说不过去。因此划定地界,南起十里码头,北至黄寺大道,东自内城,西抵铁道,四界各以标椿为记,作为华洋公共通商之埠。
又专设商埠局,准备开个万国通商场,再跟鬼子合资,运营马拉铁道,便利商业。
想挺好,一问朝廷拨款——嘿嘿,没钱!
二十万两都不给!
那老佛爷是什么人?白的银子扔湖里听个响儿,娘们儿乐呵才是真格的!
朝廷不拨款,赵将军只能在本地筹钱,百姓们饱经战火摧残,经不起折腾,那各位官员士绅就自己掂量着办吧!
周云甫老狐狸秉性,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借救亡图存之名,行巴结权贵之事”的机会。
通商开埠可不是小钱,丈量、营建、收民宅地产,放在朝廷眼里,那是小钱,可放在周云甫这,半数家底,一股脑全砸进去了,钱一到位,赵将军拍拍屁股,撤了。
关外改制,徐大人坐镇总督,奉天该怎么建怎么建,压根没理周云甫这茬儿。
韩策眼见着此情此景,却不管舅舅的家业本来就是旁门左道、来路不正,只觉得心里忿恨不甘。
“舅,你……不,我是说咱们是不是被耍了?”
“你觉得我被耍了?”
周云甫颇感无奈地摇摇头,真真的是恨铁不成钢!
“没……我不是那个意思!”韩策不敢质疑舅舅,但也确实另有想法,“可是,咱们帮赵将军出了那么大的力,下了本钱,且不说能不能赚钱,现在连声吆喝都没挣到,多少还是有点亏吧?”
周云甫微微合上眼睛,叹息道:“唉,我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
“舅,你……伱老说我不能担事儿,可我听劝啊,您有什么话,只管说,我去照办就是了!”
“你咋能觉得是咱们帮了赵将军呢?”周云甫忍不住问,“他要筹钱开商埠,咱除了出钱,还能咋整?跟他拍桌子叫板?”
韩策也不完全是傻狍子,只是他总一叶障目、坐井观天,熊瞎子劈苞米,劈一棒,扔一棒,只顾着眼前,想得不周全。
眼下听了舅舅所言,心里再一琢磨,也是!
他们根本没的选!
“舅,那咱们现在咋整?”
“小刘、小曹已经点你一步了,还问我干啥?出去寻摸寻摸,找几个正经行当,然后再跟我商议吧!”
说实话,要不是自己身子骨不行,周云甫绝不会把这差事交给韩策。
“舅,重开生意倒没什么,可这时间来不及,难不成咱们就真让白宝臣当总会长了?”
本以为周云甫会很不甘心,没想到这老爷子却呵呵笑了两声,说:“让他当!他当总会长,壮壮声势,对你来说,也未必是坏事!”
“对我?”韩策十分不解。
周云甫忽然坐起身,眼珠子像鹰一样亮起来。
“外甥,当年我在奉天,跟苏、白两家打的时候,江城海没少出力,他跟那两家的仇,深着呢!白宝臣做得越大,江城海离咱们就越近。就看你争不争气了!”
韩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周云甫接着吩咐道:“你现在就去把江城海他们几个找来,对了,还有他那个儿子。”
韩策皱了皱眉,问:“舅,叫那小子干什么?”
周云甫嘬了一口烟,淡淡地说:“总得让那小子身上沾点血,他才能跟咱们穿一条裤衩吧?”
“明白了!”韩策连忙说,“那我这就去办!”
“别忘了考察几个正经行当!”周云甫再次提醒道,“还有,这次小刘、小曹点了你一步,你谢过人家了吧?”
“谢了,谢了。老规矩,今儿晚上‘会芳里’,我做东,到时候再按例给他们每人二十元。”
“啥?那他们看没看到你给徐大人备的礼物?”
“呃……应该看见了吧。”
周云甫顿时怒目圆睁,气得霍然起身,刚要抬手给韩策一嘴巴,结果两眼一黑,自己先躺下了。
“舅?”韩策慌忙上前搀扶,“你咋了?我这都是按照以前的规矩给的啊!而且,你也说了,那些礼物是给徐大人的,没说给他们啊!”
“死点子!真他妈的死点子!”
周云甫气得捶胸顿足,骂道:“你也三十多岁的人了,我还得一口一口喂你吃?”
那几样礼品,固然是给徐大人准备的,可曹、刘二人既然已经看见了,又点了韩策一步,他就该给出去,哪怕只挑几样也行!
结果,这小子就原封不动,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怎么拉去的,又怎么拉回来了……
“你整这一出,以后谁还他妈帮你?”
“舅,你别生气,我这就去给他俩送回去!”
“滚滚滚!快滚去找江城海!”
周云甫恨呀!
怎么就没个儿子呢!
哪怕来个女儿也行呀!
一身的家业,无人能继,便宜了韩家人倒无所谓,毕竟韩策还流着一半周家的血,可他接得住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恐怕只会平添殃灾!
韩策仓皇走出后,周云甫了好久的时间,才终于把气儿喘匀,刚要闭目养养神,却听见窗外“嘀——”的一声巨响,又把他吓了一跳。
身子颓败了就这样,见不了光,听不得嚷,可最近却接连受这种声音折磨。
周云甫忍不住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帘微微拉开一条缝,朝外张望。
果然,一辆马拉铁道车停在卧云楼不远的地方,短笛到站,长笛出站。
说起来,这马车铁道股份有限公司,他手里还有点股份呢,尽管他并不喜欢这种闹挺的东西。
正在厌烦的时候,却见车上走下一个人,浑身上下毛发稀疏,唯有下巴上长着一小捻的胡须,看上去贼眉鼠眼的,左右看看,便渐渐混入人群之中。
“呵,吃荣家饭的,还真是与时俱进啊!”
周云甫无奈地笑了笑,紧接着举目远眺,但见城中轻轨马车、铁道火车、各国商店、华洋往来……短短四五年的时间,奉天已然是沧海桑田。
这时节,还有江湖吗?
两章一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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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67章 江湖依旧
第67章 江湖依旧
“徐大人,那可是个能人啊!”
日落西山,黄昏时分,小西关大街新开的“聚香楼”饭馆,正是人声鼎沸。
三楼雅间的窗户里面,不时传来一声声高谈阔论。
“岂止是徐大人!前两年的赵将军,那也是个人物!”
“那是那是!自打毛子走后,咱们关外接连来了这么两位,真是咱们奉天大幸啊!”
“咱们不说别的,就说徐大人主持修建的三样:总督府、北大营、奉天公园,真是气派!”
循着声音,越过窗棂,却见雅间里面,满桌的酒菜杯盘狼藉,六七个中年商人聚在一处,正借着酒兴,谈天说地。
开当铺的严掌柜喝得兴起,比比划划地说:“哥几个,你们晚上的时候,去没去过商埠那条街?嗬!一长趟的路灯,柏油的马路,路边上栽树栽,老敞亮了!”
在两位新政大臣的用心经营下,商埠地区,如今建筑宏丽,悉法欧西,沧海桑田,顿易旧观。
几个老哥纷纷摇头,说:“咱可不敢大晚上去那溜达,离鬼子太近!”
“嗐!你几个完蛋的货!怕啥呀?现在那边都有巡警了,晚上还能看着清道队的扫大街呢!说正经的,有空去看看!哎,老冯,你去过没?”
“晚上坐马车的时候经过那边,没敢下去走。”
说话的人,是裁缝铺的冯掌柜,一个身材微微有些发福,面容憨厚,话不太多的老实人。
冯记裁缝铺,在奉天挺有一号,店里的伙计个顶个的手巧心细,最难能可贵的是与时俱进,从西到东,洋装长衫;从头到脚,礼帽鞋袜;只要是往身上挂的,就没他们家做不了的。
严掌柜哈哈大笑,说:“老冯,伱咋还不敢去?你在那边开的铺子,不是眼瞅着就要开张了么!”
众人随声附和道:“对呀,哥几个还等着你在那边干好了,跟咱们说道说道呢!”
冯掌柜挺谨慎:“我……再观望观望,先让店里的其他伙计去试试。我呀,就怕那边最后变成像津门那样的‘三不管’了,我这心里有点没底。”
严掌柜连忙安慰说:“嗐!不能!徐大人不是已经跟洋人谈好了么,咱们这边算自主开埠,统筹一体,都是朝廷主事!”
朝廷?
朝廷要能靠得住,前几年哪儿来的毛子?
这是冯掌柜的心里话,但他没有说,只是沉默着盯着眼前的半盅酒。
毕竟人多嘴杂,眼下国丧刚过不久,逞一时口舌之快,保不齐全家遭。
还是规规矩矩地闭嘴,老老实实地做买卖吧!
思量了片刻,冯掌柜只是淡淡地说:“我这人吧,脑袋里就是一碗大米粥,朝廷大事,咱也不懂,我就想本本分分的做点买卖,挺好。”
这话也是说到了众人的心坎儿里。
“唉!这也得说,赵将军和徐大人确实了不起,有能人坐镇,周云甫他们那些人,消停了不少,这才让咱哥几个做了几年安生买卖呀!”
“那可不!可惜啊,我听说——听说啊——徐大人要调任了,也不知道下一任,还能不能镇住他们。”
话到此处,众人纷纷面露担忧。
冯掌柜更是沉吟一声,说:“是呀,就因为这样,我才想要搬到商埠那边,毕竟那边洋人多,沾着点他们的光,也许能安稳点儿——也许吧。”
“话说回来,咱们几个可都是老交情了。”严掌柜忽然说,“哥几个交个底,总商会会长这位置,你们打算投谁呀?”
“白宝臣呗!”桌上有人冷笑,“这不明摆着的事儿么,还能投谁?苏文棋那个小年轻?我是信不过!而且,咱们投不投的,也都是他了。”
“就是!咱们这点产业,放人家白家、苏家、周家兜里,晃荡两声,都听不着响儿,真让你说上句,你敢吗?”
“那有啥不敢的?”严掌柜一拍桌子,“既然是选,那选出来的就该说上句!”
“来来来,老严!”众人齐声劝他,“吃点菜,别光喝酒啊!”
严掌柜抬手扒拉了一下众人:“哎,我可得提醒你们一句!在周云甫以前,白家和苏家也不是啥好玩意儿!瘪犊子事儿,他们两家也没少干!”
“吃菜!吃菜!”
“今儿该谁结账啊?”
“谁问就该谁结呗!”
“嘿!怪我嘴贱了是吧?行,我去!”
这时,冯掌柜却忽然站起身,满脸堆笑道:“我来吧!我来吧!”
说结账,那是幌子,他想的却是今早离开这点顿饭局。
正如他刚才所言,他不想、也不愿去谈论这些破事,徒劳无功,何必呢!
离开“聚香楼”,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冯掌柜晃晃悠悠地走到“马拉铁道”的站点,一边等,心里一边琢磨。
这“马拉铁道”虽然看起来滑稽,但确实十分便捷,不仅车快平稳,而且票价便宜,从火车站到小西边门,每张只要半毛钱;从小西边门到小西门,票价相同。
车厢内是两排横坐,人们坐着脸对脸,中间的空档可以站人。
一开始,满车的人大眼瞪小眼,都挺不好意思,可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尤其是这玩意儿给了许多穷苦人方便出行的机会,于商业发展而言,如虎添翼。
冯掌柜也算富裕,家里自然顾得起马车,可这种新鲜玩意儿,他不仅不排斥,反而很喜欢,据说小东洋那边曾经也很流行。
说话间,马拉车这就来了。
车夫还挺年轻,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
冯掌柜交钱换票,时候不早了,车厢里只有零星几个人,他随便找了个空座坐下,看着窗外的景色,由慢到快,最后一闪而过。
马拉车渐行渐远,每到一站,便有三两个乘客下车,没过多久,车上便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人。
“吱——”
车停了,朝窗外看了看,却是一处尚未完全开发的商埠区,橘红色的路灯照在柏油街面上,光影斑驳。
没到站呀!
冯掌柜不禁皱起眉头,微微欠起屁股,朝前面看。
“师傅?咋回事,车坏了?”
话音刚落,却见那车夫不声不响地跳下来,低头走进车。
“咚咚咚……”
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正好与冯掌柜的心跳同步。
年轻的车夫不知什么时候带上了一副黑色面罩。
“那个……”冯掌柜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心里愈发慌乱起来,“我、我有钱……给……”
然而,年轻的车夫看也不看,猛然抬手,是一把漆黑如炭的勃朗宁。
“老登,周云甫托我给你带声好!”
“砰!”
车窗玻璃震碎一地,枪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犹如水中涟漪,于夜幕之下,一层层涤荡开来……
感谢大家的支持,如有遗漏,万望海涵!
感谢slytherinzw、缘星湖、杀力威威、秦时明月汉时的关、黄瓜的觉悟、streliteela、热心网友小周、赵二九、一生摹一书、我来自江湖666、滚地锦、书友322590、241493、954496、351759、954496的月票支持!
(本章完)
第68章 敲山震虎
第68章 敲山震虎
月白如皂,树影森森。
冯保全捂着右耳,指缝里不住地渗出鲜血,整个人更是仿佛惊弓之鸟,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在夜色下一路狂奔。
没跑多久,却见他忽然人影一闪,拐进了一条胡同。
越是临近家门,心里就越是发慌。
冯保全三步两回头,恨不能干脆倒着走,总觉得方才那个年轻的车如依然如影随形,等到了家门口,立马哆哆嗦嗦地狂拍门板。
“咚咚咚!”
“开门!快开门!”
很快,院子里应声传来门房的声音:“轻点轻点,报丧呐?你别再给门拆了!”
院门“嘎吱”一开,老门房不由得怔住,忙说:“啊!老爷,你回来啦?你这……耳朵咋了?”
冯保全哪有功夫跟他废话,当下便连忙侧身挤进院子里,扭头疾声嘱咐道:“关上!快把门关上!”
这边刚说完话,冯保全便立马奔向后院,一路碎步小跑。
宅子里的下人们,见他这副丧魂失魄的模样,一个个就都跟着疑神疑鬼,交头接耳起来。
正房夫人刘氏听见动静,刚要推开房门打探缘由,结果正巧跟冯保全撞了个满怀。
“呀!老爷,伱的脸……这是咋了?”刘氏面露担忧,急忙吩咐道,“老李!快去叫个大夫!”
冯保全一听,连忙用沾满血污的手,捂住夫人的嘴:“不用叫大夫!进屋说话,进屋说话!”
刘氏难掩嫌弃地推开老冯的手,说:“不请大夫哪行?咋的也得上点药啊!”
冯保全却自顾自地插上房门,扭过脸,没听清,问:“啊?你说啥?”
原来,他不止被崩掉了半拉耳朵,右脸颊上也有些灼痕,剧烈的声响让他的右耳几近失聪,不得不歪过脸,才能听清夫人所说的话。
“你碰见劫道的啦?”夫人问。
冯保全惊慌失措,拉着刘氏走进里屋,压低了声音,说:“周云甫,要杀我!”
闻言,那夫人脸色骤变,没等听完事情的经过,只管先行开口埋怨。
“哎呀我的天呐!你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点数?你说你惹周云甫干啥?人家这几年是稍微低调点,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轮得着你上人家跟前浪去吗?”
冯保全辩解道:“夫人啊,咱俩都过半辈子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向来是小富即安,这辈子不图别的,就图一个安生。我哪敢惹周云甫啊!”
说着,他便把从“聚香楼”到马拉车上的经历,跟夫人交代了一遍。
刘氏听罢,便问:“那你看没看清那人长啥样?”
冯保全无奈地摇了摇头:“刚上车的时候,扫了一眼,也没当回事儿,后来他就蒙了个面罩,反正看起来挺年轻的。”
刘氏坐直了身子,斜眼瞄了一眼房梁,喃喃道:“要是这样的话……那就说明人家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你。他跟你怎么说?”
“你问这个,那就奇了怪了!他也没说什么,就是告诉我,要选白宝臣当商会总会长。”
“啥?选白宝臣?”
在奉天,但凡有点岁数、阅历的人,都知道周云甫和白宝臣是死对头,俩人几十年明争暗斗,最后周云甫胜出,坐稳龙头。可风水轮流转,这几年,白宝臣又乘势而上,风头再起。在这节骨眼儿上,周云甫争不到总会长的位置也就罢了,怎么还反手推举起仇家了?
“你没听错吧?”刘氏不禁问道,“那你之前怎么想的?不会真打算选老严吧?”
冯保全又不傻,当即反驳道:“咋可能呢!谁不知道,白宝臣当选总会长,那是几个大臣亲定的事儿,所谓推选,不就是走个过场么,也就只有老严当真了。我从来都是随大流,不起高调的人,我本来也是打算选白宝臣的!”
“那就怪了……”刘氏不禁凝眉深思起来。
“夫人,你说……白宝臣当总会长这件事儿,会不会压根就是周云甫安排的呀?”
“不可能!”刘氏斩钉截铁地说,“周云甫要真有那么大能耐,还用得着被压了四五年?”
“也不一定吧。”冯保全迟疑着说,“毕竟他在官面上,还有不少老交情呢!”
“他那些铜钱儿交情,能靠得住才怪呢!我看他这是敲山震虎,看徐大人快调任了,又开始龇牙了!”
“哎呀!夫人,你可小点声吧!”冯保全压低了声音,“咱就是老老实实的买卖人,不争不抢,靠手艺吃饭,他们爱咋的咋的,咱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真格的!”
刘氏乜了他一眼,心说:你倒是想过安生日子,结果呢,白掉了半拉耳朵!
心里虽然这么想,可嘴上却宽慰道:“老爷,你说的对!他们争他们的江湖,咱们过咱们的日子。你别担心,那人估计不会再来找你了。春!过来给老爷上点药!老爷,你先歇着,我去跟老李说一声,让他晚上机灵着点。”
“好,夫人,你可千万别出院子啊!”
“知道啦!”
说罢,刘氏便翩然起身,用手绢擦了擦脸,理了理头发后,便走出房门,直奔前院。
下人们正趴在后院的门板上偷听,一见夫人来了,便“唰”的一声,作鸟兽散去。
“瞎听什么呢!要不你们进屋跟老爷唠唠?”
刘氏环视四周,下人们自然不敢搭话,纷纷快步离开。
紧接着,刘氏便来到门房,叫来了老仆。
“老李,给我备辆车,明儿一早,等老爷去柜上的时候,我要用。”
老门房点点头,应声问道:“夫人,远道儿还是近道儿?”
“没多远,不用刻意准备!”说到此处,刘氏不忘提醒道,“嘴严点儿,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我可不饶你!”
“夫人放心,这事儿包我身上了。”
老李在冯掌柜家里做工,已有二十来年,夫人是什么脾气,他心里门清。
身为老仆,这么多年下来,他也渐渐摸出一条规律:柜上生意的寻常事宜,只管去问老爷,可一旦出了什么棘手的麻烦,总是夫人出马暗中化解。
裙钗不让须眉,端的是一把当家的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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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69章 揣度
第69章 揣度
月垂西天,夜正深,风正寒。
江城海的宅子里,众弟兄齐聚一堂。夜深相聚,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必定是有“脏活儿”要干。
众人四处落座,脸上的神情各不相同。
江城海盘腿坐在炕沿儿上,眼睛盯着地上的鞋,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不怎么说话。李添威倚在柜子上掏耳朵,孙成墨借着油灯翻阅《盛京时报》,金孝义不停地敲着肩膀,扭扭脖子,似乎咋整都不舒坦,沈国良闲着没事儿坐在那里掰指响,关伟一会儿进屋,一会儿出门巴望,宫保南躺在炕上,瞧着二郎腿,想睡,不敢睡。
几年的光景下来,老哥仨已经渐渐显出老态,老四老五壮年将尽,老六老七倒是三十来岁正年轻,可一个太过活泛,一个太过懒散,总觉得差点意思。
关伟出去进来,晃荡了好几回,忍不住故意大声嘟囔:“小道咋还不回来,不能出啥事儿吧?要不,我出去迎迎他吧?”
说完,他便偷瞄了一眼大哥的反应,可江城海稳如泰山,置若罔闻。
“哎呀,你可歇歇吧!”宫保南不耐烦地说,“小道都被你们几个夹磨四五年了,整个空子还整不明白?再说了,他又不是头一次干活,用得着这么操心么!”
关伟的确是个操心命:“要说让小道直接把那空子插了,那我倒不担心,可要说故意给人家留条活路,那可不好整,容易留尾巴,万一让人家记住了呢!”
话音刚落,却听二哥李添威大骂一声:“他妈的!”
闻声,众人一齐朝他看过去。
李添威歪着脑袋对江城海说:“大哥,你还真打算一辈子给周云甫当刀啊?”
“那不然伱想咋的?”
“干脆反了算了!”李添威毫不讳言地说,“道上的规矩变了!这几年,周云甫都被压成什么熊样了?眼瞅着白宝臣和苏家那小子起来,他有辙吗?屁都不响了,还他妈跟咱们吆五喝六的,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真把咱们哥几个当狗了?”
江城海沉默不语,众人面面相觑。
李添威想了想,稍稍和缓了语气,接着说:“大哥,我知道,江湖道义嘛!咱们老哥仨都欠着周云甫的人情,当年从山上下来,不当胡子了,是他帮忙说话,这才消了官府对咱几个的通缉,可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这人情,咱们也该还完了吧?”
老五沈国良也是胡子出身,立马随声附和道:“要说给周云甫卖命,其实也没什么,但咱们替他干了那么多脏活,总得图点啥吧!”
金孝义点点头:“赌坊的买卖,给了陈万堂,我倒能接受,毕竟他原本就是干那行的,而且说是拜周云甫,其实算是联手。娼馆的买卖,给了红姐,大哥的三妹,我没话说。可烟土的买卖,一直让他那个外甥把着,总该分咱们点吧?”
李添威冷哼一声,自嘲道:“咱们的买卖是啥?茶馆!饭庄!清汤寡水!有个屁的意思?”
这时,孙成墨忽然翻了一页报纸,喃喃地说:“有利有弊吧,单说买卖,咱们也有一点好处,干净!不然的话,商会里也不会有咱们的位置。”
说来也是有趣,周云甫虽然被商会抵制在外,可江城海的买卖却被纳入其中。
这其实也是白宝臣暗中使计,故意挑拨周云甫和江城海的关系。
沈国良接茬说:“三哥,你这不是给自己找台阶么!那商会除了天天开会捧臭脚,有个屁用?”
李添威赞同道:“老三,你在城里待久了,还真把自己当买卖人了?咱们是干啥的?是匪!是贼!要不是咱哥几个的蔓儿在那镇着,那俩破茶馆、饭庄,能挺那么长时间?早他妈让人挤兑走了!”
“二哥说得对!”沈国良又道,“我看周云甫没几天蹦跶了,咱们干脆把韩策的买卖抢来算了!”
“晚啦!”
江城海忽然发声,把烟斗冲痰盂里使劲儿敲了敲,既是为了磕出烟灰,也是为了制止争论。
大哥虽然老了,威严还在,“咣咣”两声响,众人的心里再不忿,此刻也只能憋着。
其实,凡此种种抱怨,绝非一时兴起,而是经年累月,众人早有不满。
当初,在王贵和的山寨里,李添威等人便谈过此事。
只不过,彼时彼刻,周云甫势力大,虽然没给他们什么捞钱的买卖,但娼馆、赌坊、烟土三大生意,每年分给众弟兄的分红就有不少,多少怨言也就因此隐忍了下来。
可最近几年,赵、徐二人坐镇奉天,不仅压得老爷子喘不过气,反而还让他赔进去不少老本,白、苏两家乘势而起,周云甫的势力难免受到挤压。
分红少了,众弟兄们当然开始炸毛。
毕竟,闯荡江湖,为名为利。眼下,哥几个早就响了蔓儿,钱不到位,全凭“义气”二字,在那吊着,能绑住多少人心?
江城海当年“拔香头”,退出绿林,之所以拜了周云甫,就是为了能消了朝廷的通缉。
他替老爷子出生入死,早年间不为别的,只为四个字——知恩图报!
可随着仇家越来越多,路越来越窄,江城海早已不知不觉间被周云甫栓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唇亡齿寒的道理,老江湖不会不懂,众弟兄当然也是如此,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李添威不禁喟叹道:“唉!大哥,说真的,当初咱们还不如留在贵和的山头上,不回来了!”
其他弟兄没有二哥的地位,不敢直言支持,只是佯装无意地谈论一番。
“听说贵和那小子,借着前几年打仗的功夫,左右逢源吃两头儿,后来配合鬼子打毛子,趁势做大,现在山头上已经有二百来号人了!”
“王贵和是个人物,大哥,咱们要不再联系联系他?万一周云甫真倒了,咱们到时候也能有条退路。”
“老五说的对,大哥,我看咱别再那么给老爷子卖力了吧?”
众人七嘴八舌,又吵吵起来,江城海只顾凝眉深思。
正在此时,门口却传来一声动静:“那怎么行!”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江小道踹开房门,大步走进屋内,朗声道:“你们几个,咋给我当叔的?还有没有点江湖道义?周云甫要是倒了,我江小道第一个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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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70章 阋墙
第70章 阋墙
“小道?”众人齐声问他,“事儿办完了?”
“嗐!早办完了,刚才顺道去看了一眼我媳妇儿!”
江小道自顾自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海喝了几大口,啐了啐茶叶末子,随后转过身,寻了个地方坐下。
“我刚才在外面听了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咋回事儿,你们要造反?”
这一番话,乍听起来,像是求证,可细看他那神情语态,分明是咄咄逼人的质问。
江小道长大了,尽管有时候一晃神,大家仍错把他当成孩子,却再没有哪个叔叔能完全无视他的意见。
十九岁好儿郎,意气风发,能耐又大,往那一戳一站,目光扫过,锐不可当。
几个叔叔不觉尴尬地笑了笑。
“小道,什么造不造反的,大伙儿都是自己人,有事商量着来呗!”
“说到底,那都怪周云甫不讲究,大家埋怨两句也正常,总得找好后路吧!”
李添威语重心长地说:“小道,二叔说话直,但话糙理不糙。我跟你爹都给周云甫当一辈子狗了,难不成你也要当一辈子?有点志气吧!咱们大家教伱本事,可不是为了让你给人家当小弟的!”
众人不禁纷纷点头。
江小道却无所谓他们怎么看,只是微微侧过脸,问:“爹,你啥意思?”
江城海又装了一袋烟,喃喃道:“就算真要反周云甫,现在也不是时候。”
时机未到之类的说辞,大家早就已经听腻了。
沈国良忍不住接茬说:“大哥,你总说这种话,今年不是时候,去年不是时候,前年还不是时候,啥时候都有变数,咱总不能一直这么耗着吧?”
金孝义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大哥,‘义气’俩字儿怎么写,我懂!拜你当大哥,我从来没后过悔,就算让我现在豁出命去,把徐大人崩了,只要你说话,我就没有半个不字儿,但我可从来没拜过周云甫。”
“四哥,瞅你这话说的!”关伟道,“老打打杀杀干啥呀,咱们现在不是图财么!”
闹哄哄,你一言我一语;乱纷纷,没说完又开腔。
众人便又跟着争论起来。
江小道看着老爹跟个闷葫芦似的不吱声,心里也明白,看来这黑脸得由他来唱了。
“行啦!”却见他放下茶碗,霍然起身,“我爹既然已经表态了,还有什么可争的?反正我也把话撂这,周云甫是我亲爷爷,谁要动他,我江小道第一个不答应!二叔,你想上山当胡子?”
李添威一愣,看看江小道,又看看江城海,旋即喟叹道:“我就提个建议而已。”
“三叔?”
孙成墨把报纸折好:“我刚才可什么都没说。”
“四叔?”
金孝义坐直了腰:“小道,我不是说了么,我全听你爹的。”
“五叔?”
沈国良搓了搓手:“只要能对大家好就行。”
“六叔?”
关伟一惊一乍地说:“别问我呀!我咋的都行。”
“七叔?”
宫保南翻了个身:“嗯?小道,啥时候回来的,咋了?”
“没事儿,你继续睡吧。”
江小道环视一圈儿,又重新坐下来,一拍大腿,说:“既然都这么说,那就没啥可争的了!我的活儿也都干完了,你们呢?”
在场的人,除了秀才出身的孙成墨以外,都点了点头。
江小道看向江城海,问:“爹,那——”
江城海随手把烟锅子缠上,说:“老规矩,活儿干完了,人也齐了,都回去睡觉吧!”
众人闻言,只好默默地纷纷起身,各寻去处。金孝义和宫保南仍跟江城海住在一块儿,便趿拉着鞋,各回各屋。其余四人,换上厚实衣服,两两作伴,也都离开了江宅。
大伙儿一散,屋子里骤然沉寂下来,仿佛戏台落幕,总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父子俩相视一笑。
“爹,老啦!压不住人喽!”
江城海呵呵憨笑,也不生气,反而有些悠然世外地说:“谁都有这么一天!往下说,村里种地的老汉,头死之前,拦不住儿女为争家产撕破了脸;往上说,宫里批折子的皇上,还没闭眼,也管不住太子争夺皇位杀红了眼!都一个操行,你爹我多啥?”
江小道坐在炕沿儿上,脱了鞋,磕了两下,摆好。
“爹,那天我听我大姑跟人说话,听了两句闲磕,说的挺有意思。”江小道自顾自地洗漱收拾。
“嗯?”江城海问,“说的啥?”
“我大姑说,在‘会芳里’,身老心不老,那是霜打的茄子,软是软了点,但凑合着还能用,实在不行,就拿药顶一顶。可要是心老了,那人就是从里往外地烂,啥也救不了。”
“小子,最近屁话有点多了啊!”江城海突然冷哼一声,“还真以为我老了?”
“不老不老!贼年轻!”
江小道翻身上炕,不再吱声,没过多久,便鼾声渐起。
江城海睡不着,便又烧了一袋,抽到烫嘴时,忍不住瞥了一眼小道,想说点什么,一张嘴,却只吐出了一口烟。
……
……
江宅门外,李添威与众弟兄互道小心,各自归途。
初冬时节,阴风小巷,天色将明未明,二哥心事重重,在树影里一走一过,月光穿梭,照得他那张被熊瞎子舔掉的半拉脸忽明忽暗,更显出几分凶恶残暴。
他的步调很稳,以至于即便觉察出巷子的尽头有人在等他,也没见出半点凌乱。
李添威把手放在腰间,站定。
“你是等我过去,还是自己出来?”
言毕,却见巷子里应声走出一个白影,满脸堆笑,二话不说,举手抱拳,客气道:“李二哥。”
这人有三十来岁的年纪,弯眉细眼,举止和善,不像是个硬茬儿,倒更像是个书生。
奉天道上,管李添威叫“二哥”的人,数不胜数,眼前这个却很面生。
李添威的手仍然不离腰间:“报个迎头。”
“纸蔓儿。”
“舌子?”
“不错。”
“东家是谁?”
“四五经,小孩儿念。”
李添威眯起眼睛——苏家。
江城海兄弟几人,并非一时兴起,早在第一卷就有伏笔,只是好像没什么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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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71章 新旧
第71章 新旧
奉天,北大营。
新军奏乐,《大帅练兵歌》,声势嘹亮。一个个都是二十多岁的壮小伙儿,有膀子气力,那真是扯开嗓子,能喊多大声,就喊多大声。
“朝廷欲将太平大局保,大帅统领遵旨练新操。第一立志要把君恩报,第二功课要靠官长教;第三行军莫把民骚扰,我等饷银皆是民脂膏;第四品行名誉要爱好,第五同军切莫相争吵……”
…………
“他妈了个巴子的!成天到晚呜嗷乱叫!又不是靠嘴打仗,有个屁用?”
巡防营的王延宗,官至中路一营管带,三四十岁,黑脸膛、紫嘴唇,每次途径北大营,总是忍不住对新军挖苦一通。
“一帮猴儿崽子,毛还没长齐呢,知道什么叫打仗?拿着新枪新炮,把辫子铰了,就能打洋人了?扯毛淡!”
他这边骂,身边的两个随从自然不忘跟着捧臭脚。
“就是就是!要说打仗,还得看长官你这样的老兵,光靠新兵蛋子,不好使!”
“要说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可要说在奉天,咱巡防营,还真就不忿他们新军!”
这一番话,虽说是为了拍王延宗的马屁,但也未必全是奉承之言。
想当初,清廷编练新军,且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那也是发了狠、铁了心,誓要锤炼一把新刀,新兵蛋子们也真是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悉法外邦。
只不过,这把新刀,到底会扎了谁的心窝子,也未可知。
清廷为防新军一家独大,因此又将原本的旗兵、绿营、乡勇、团练,重新整合,设立巡防营,牵制新军。
由此说来,这两伙人,互相不对付,似乎也很合理。
新军虽然风头正盛,可天下也有几处巡防营,是不怂他们的,奉天巡防营便是其中之一。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伙巡防营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胡子出身,前打朝廷,中打毛子,后打鬼子,别看最后谁也没打过,可实战经验这一项,却不输旁人。
就说当下,整个奉天,领兵最诡道的一个,那就是出身绿林,后于新民厅受诏安、现任前路统领的张矮个子,张半城。
巡防营里出了这么一号人,其他各路各营,自然也狗仗人势,随处叫嚣。
王延宗今日无事,便带着两个随从,到城里找乐。
还能去哪?
“会芳里”呗!
这一路上,推推搡搡,四下开路,别看一共就仨人,派头可倒耍得十足。
一进大门,王延宗左右看看,清了清嗓子,喝道:“许掌柜!”
“呀!是王长官来啦!”
光听见声,却横竖找不着人,正四下寻摸时,许如清却已翩然而至。
“真是怪了!”王延宗嘿嘿笑道,“你是搁哪儿窜出来的?”
许如清叹了口气,说:“做生意的,甭管干啥,都是勤行!谁来了,我不都得招呼招呼,挨桌窜呗。”
一听这话,那两个随从不乐意了。
“许掌柜,你说这话可不中听,今儿咱们来了,伱也不用招呼别人了,把咱们伺候好了就行!”
这就叫拿着鸡毛当令箭,仗着点势力,四处找茬儿,一天不耍耍官威,简直浑身难受。
许如清脸色微变,正要说话时,却被王延宗抢了先。
“混账东西!许掌柜,这是女中豪杰,哪有你们说话的份儿?净他妈给我丢人现眼,叫红姐!”
两个随从面面相觑,说啥也没想明白,一个娼馆的老鸨子,竟然要让他们俩叫姐!
原来,这王延宗早年也混过绿林,“串儿红”、“海老鸮”的蔓儿,他不仅听过,而且也有几分交情,如今虽然当了军爷,可道上的规矩,却从来也没轻慢过,性情跋扈,未忘根本,也算是可交之人。
许如清听他这么说,也乐得借坡下驴,忙道:“别别别!来者是客,一说一笑,都是图个乐呵,什么姐不姐的,在这,你们都是爷,伺候你们也是应该的。快!三位,楼上请!”
两个随从保全了面子,自然也对眼前的女子钦佩有加,当下便笑嘻嘻地说:“许掌柜,你是这个,多谢多谢!”
王延宗一边上楼,一边问:“许掌柜,灵春儿在不在?”
“瞅你这话问的,别人找她,她也得去呀!就等你呢!”
明知是假,碍不住爷们儿心欢。
“还有这事儿呢?那我可得赶紧过去了。”王延宗顿时喜笑颜开,“对了,许掌柜,你这店面也该重新整整了,没事儿去看看商埠那边,人家都换成洋房了,你也得跟上啊。”
许如清连声应和道:“是呢!这两天正合计这事儿呢!怪我一个女人,也没啥见识,真到换店面的那天,你可得过来帮我参谋参谋。”
“哈哈哈哈哈!好说!好说!”
说话间,几人来到三楼。
正要推门进屋的时候,大茶壶忽然跟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名帖,欲言又止。
许如清瞥了他一眼,冷声道:“福龙,有啥事儿待会儿再说!”
王延宗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许掌柜,你该忙忙你的,不碍事!我也急着进屋找灵春儿唠呢!”
“也行!那我就不耽误你们了!”
说罢,许如清转过身,瞪了一眼大茶壶,问:“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多大的事儿,非得现在找我?”
福龙也觉得委屈,递上名帖,说:“掌柜的,你那交情忒广,这边一个军爷,那边一个老爷,我哪知道谁是谁,随便来一个,我也惹不起啊!人家只说,把这名帖交给你,他家奶奶正在门口车上等你,要是误了事,拿我是问。”
许如清一脸犹疑地接过名帖,低头一看,却是三个楷书大字:刘玉清!
“掌柜的,这人是谁啊?”大茶壶有些好奇地问。
“福龙,你先在这盯着,我出去一趟!”
“哎?掌柜的!”
说罢,许如清早已按捺不住满心欢喜,立马提上裙摆,迈着小碎步急匆匆地朝楼下走去,根本拦不住。
出了大门,左顾右盼,果然见到一辆马车,许如清连忙走上前去,挑开门帘,竟是粲然一笑:“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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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72章 江湖燕字门
第72章 江湖燕字门
前文有言,许如清虽然代周云甫经营“会芳里”,可她本人却并非窑姐儿出身,而是正儿八经的江湖人,暗八门中,“蜂”、“燕”两门的好手。
在拜入周云甫门下以前,她也有师承。
冯记裁缝铺的掌柜,冯保全的夫人刘玉清正是许如清的师姐,只是这位师姐厌倦了江湖上的尔虞我诈,早早退隐,过上了寻常生活。
刘玉清虽然退隐,可毕竟也在江湖上混过,为了免去昔日诸多恩怨叨扰,自从嫁给冯保全以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此,姐妹两人虽然同在一处,却极少见面。
这江湖燕字门,通“艳”、通“颜”,即是以女色行骗的门路。早先唤作“美人局”,明代唤作“扎火囤”,清代以来,又唤作“仙人跳”。
据传,江湖燕字门有个说法,叫“成奸不为骗”。
便宜你都占了,那就是买卖,事儿都办了,怎么能叫骗呢?
当然,凡此种说法,就如横家“十不抢”、蓝家不做“通天蓝”一样,都是又当又立,冒充“盗亦有道”。既然已是身在暗八门,那就只有想不想、值不值,从来没有能不能一说。
以女色引诱臭点子,将要办事时,破门而入,大肆敲诈勒索——这是不开眼的空子都知道的路数,若不是色迷心窍,多少都有些提防。
做局“仙人跳”,坑骗聘礼,听着可恶,实际却已经是最客气的手段了。真正手黑的江湖燕字门,向来图财害命两手抓。
这门里又分“婚娶骗”、“成奸骗”等等……
燕字门“大骗必有奸”,又因为“十命九奸”,便时常牵扯出人命官司。
做成一个大局,少则几个月,多则三五年,不把那些淫棍愚夫骗得家破人亡,绝不罢休。
这些“燕子”先是四处踩盘子、找火点,有些是真把自己嫁出去,任劳任怨,谁看了都得说,这人家娶了一个好媳妇儿。
可过了几年,等她得到了夫家的信任,一旦丈夫告诉她家里老本藏在哪里,这边刚跟她交底,过不了多久,必定人财两空,一股脑全给你搬走!
就这,在门里还算善茬儿呢!
还有那些富贵大少,本来身板就不好,竟能被生生榨死,被人侵吞家产。
可别觉得“燕子”只盯着火点做生意,哪怕是碰见一穷二白的水点,生意照样能做。
怎么呢?
常言说,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
有些“燕子”,自打过门以后,勤勤恳恳,看似一个贤妻模样,可一到晚上,就隔三差五地哭哭啼啼,夜夜诉苦,今儿被谁欺负了,昨儿被谁辱骂了,前儿又被谁非礼了,总之是编着瞎话,天天吹着枕边风,专门撺掇男人去惹那些硬茬儿。
但凡是个爷们儿的,都有三分火气,哪受得了自家女人受委屈?
丈夫出去跟人理论,可本来就是胡编的瞎话,咋能说得清楚?他觉得旁人欺人太甚,旁人觉得他蛮不讲理,一来二去,可不就动起手来了么,稍不留神,那就是人命官司!
其实不出人命也不要紧,重伤、致残、甚或拉回家里,“燕子”亲自动手补刀,最后只管赖给人家,嚷嚷着不赔钱就打官司。
那公堂上的大老爷,头顶青天,净干昏事,谁愿意去惹?只好乖乖掏钱私了。
结果,这赔偿金一到,那“燕子”立马卷钱跑路!
别说人了,影儿都找不着!
只可怜那公婆一家人,白白死了一个儿子,还什么都没落下。
凡此种种,丧尽天良,心狠手辣,才是江湖燕字门的本来面目。
只有亲历,始方知二八佳人,腰间仗剑,色字头上一把刀!
警世通言,绝非妄谈!
昨晚,裁缝铺的冯掌柜夜遇蒙面刺客,夫人刘氏一个妇道人家,一听便知对方这是敲山震虎,并非真要杀人。
仅此一件事,就能看出这夫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刘玉清年轻时,远比许如清手黑,亏心事做多了,隐退以后,平日里只管吃斋念佛,绝少抛头露面,这次来找师妹,也是为了从她口中打探周云甫的虚实。
姐妹二人,多年未见,便在马车里寒暄起来。
刘玉清随手拿起身边的布包,说:“如清,眼瞅这天越来越凉了,这是我家柜上新做的样式,你拿去试试合不合身。”
没有女人不喜欢衣裳首饰,许如清也不例外,姐妹之间客套多了,反倒显得生分,于是当即便接了过来。
“谢谢师姐,伱太客气了!”
刘玉清眼含笑意地握住师妹的手,问:“你最近咋样?”
“挺好的,就是忙!忙的脚打后脑勺,一点儿功夫不得闲!”许如清一边摩挲师姐的手背,一边羡慕道,“我要是洗手不干了那天,能赶上你一半福气就好了,当家的能挣钱,人还老实,用不着操心费力的。”
“哪有什么福气!”刘玉清苦笑着说,“老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世道,不当狼,就是羊!你不龇牙,是个人就来熊你。我家老冯,做买卖没的说,可就是人太老实,难免受人欺负。”
话已至此,许如清也听明白了,干脆直接了当的问:“师姐,有话你直说。”
于是,刘玉清就把冯保全昨晚的遭遇说了一遍。
许如清听后,不免有些惊讶:“呀!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这几天我也没去找过我干爹。”
刘玉清面露狐疑,用手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说:“如清,你是我从小带大的,你要是还当我是个姐,就给我交个实底,你干爹周云甫,到底还行不行?”
“师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爷子被压了四年——还在!”
刘玉清微微颌首,心中了然,又问:“只等着徐大人调任,是吧?”
许如清摇了摇头:“老爷子疑心病太重,具体什么打算,谁也不清楚。”
“如清,别的我也不求你,你能不能跟周云甫那边说一声,别再敲打我家老冯了,我们这是小本买卖,不想掺和道上的事儿,他有什么要交代的,只管说就完了。”
“师姐放心,话,我一定带到。”
“另外——”刘玉清忽然看向师妹的脸,“为防万一,你也得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在这‘会芳里’,人脉广,咱又是门里人,爷们儿们那点心思,还不是手拿把掐?赶紧傍个靠山才是真格的!”
许如清低下头,盯着鞋尖,喃喃道:“再说吧。”
“还再说什么呀!你都多大了,自己心里没数?‘海老鸮’都成老头儿了,自打拜了周云甫,路子越走越窄,仇家越来越多,咋可能会有善终?白、苏两家一起势,就不可能放过他……”
“师姐!”许如清打断道,“再说吧!”
已经笼统地引出多方势力了,还需丰富,不能急,烦请耐心追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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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73章 鼠群
第73章 鼠群
串儿铃声响,驴车上道。
大西关大街远离商埠,因此仍是一副老城风貌,本来就不算闹市,再被火车站那边的繁华相衬,更显出几分萧条、落寞。
江小道悠哉地靠在驴车上,朝老崔的住处赶路。手里虽然攥着鞭子,却不怎么打。这老驴跟他一个脾气,不去管它,走得还挺快,越是抽它,反而越是撂挑子不卖力气。
这一路走街串巷,几年下来,无论是人还是驴,都早已轻车熟路,闭着眼睛都不带走岔的,临到住处,江小道却忽然皱起眉头。
只见不远处,老崔的房子大门敞开,胡小妍正坐在一个木轮椅上,冲着外面卖呆儿。
门口则是聚集了一伙儿小乞丐,有男有女,大的十几岁,小的八九岁,正向胡小妍讨要施舍。
“又是这群小王八犊子!”江小道狠狠地骂了一句。
大概是老崔先前就有结交小乞丐的习惯,自打江小道把胡小妍接到此处,这帮小乞丐隔三差五就要过来,而且越发频繁,每次过来,都说要替老崔看家护院,其实就是撒泼打滚,来要几个大子儿。
他们都挺怕江小道的,可对胡小妍却越来越亲近,至于原因,无非是同为要门出身,个中辛苦,互有体会的缘故罢了。
江小道不管那些,别看胡小妍只是他“捡”来的便宜媳妇儿,他却也真是当成一个宝,外人见不得,更碰不得。
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套嗑,他最不爱听,端的是个小心眼儿。
看着眼前的情形,江小道立马翻身下车,厉声喝道:“小兔崽子,真把我这当亲戚家串门儿呐?滚滚滚!”
小乞丐们一见“浑驴”来了,立马一哄而散。
江小道还不解气,扭头又对媳妇儿说:“你咋回事儿?大白天的开门卖呆儿,让别人瞅着,多不好!常时斜倚门儿立,不为卑妾必风尘!知道不?”
胡小妍不理他,费力地朝屋内挪动着木轮椅。
“哎!我跟你说话呢!”江小道跟了进去,顺手关上房门,“眼瞅着要过冬了,家里柴火够不够?”
胡小妍不声不响地进了里屋。
“喂!你老不说话是啥意思啊?我刚才说的不对?”江小道绕到媳妇儿面前,“干啥呀?给我撂脸子?我告诉伱,再蹬鼻子上脸,我可抽你!”
胡小妍把木轮椅停在炕边,趴下身子往炕上爬。
“能行吗你?”
江小道看不下去,紧赶慢赶地过去帮忙。胡小妍也不拦着,任由他把自己放在炕上。
这边把媳妇儿安顿好,江小道见胡小妍仍不说话,心里就有点发虚,担心她跟老爹告状,于是嘴里的话就跟着软乎起来。
“咋了?生气了?”江小道板着一张脸,偷瞄胡小妍,“你凭啥生气啊?今天这事儿还不都赖你……得,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跟你一般见识……这么着吧,你给我道个歉,这事儿就算拉到了……别说我不给你台阶啊,差不多得了……我这不是怕你被人拐跑了么!”
胡小妍当然没道歉,只是用手拄在炕上,说:“你担心啥?我是个残废,没人看得上我。”
江小道皱起眉头:“你说话说的,合着我不是人啊?”
“你也不是因为看上我,才要娶我的。”
“哪个瘪犊子在这挑地沟?”江小道立马耿起脖子,“我就是稀罕你才要娶你!”
“别闹了,你不是。”
“我就是!”
那股横劲儿还在,只不过不再那么莽撞,知道有劲儿该往哪里使了。
胡小妍也长大了,十七八的年岁,这几年好吃好喝,早已不是当年的小黑丫蛋儿,生得一张圆脸盘,大眼睛,柳叶弯眉,唇丰齿白,模样不算漂亮,可五官端庄,却是一副天生的媳妇儿脸。
跟江小道相处的时间长了,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怯生生的,该讲的话,也不再憋在心里。
“我腿脚不方便,你又不是时时都在,一个人闷得无聊,再不找人说几句话,早就待傻了。”
“嗐!你要觉得没劲,我带你出去逛逛不就得了!”江小道作势就要背起媳妇儿。
胡小妍却连忙阻拦,低头看看自己的腿,摇摇头:“我不出去,磕碜。”
闻言,江小道一拍桌子,大骂道:“放屁!我看谁敢笑话你!”
“还是算了吧。”
江小道想了想,又提议道:“要不我上乡下去给你找两个唱蹦蹦的,请家里来?”
胡小妍仍是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就跟那些小孩儿没事儿说两句就行了。”
江小道撇撇嘴:“一帮小屁孩儿,你跟他们有啥可说的!”
“那可不是,那帮孩子走街串巷,知道的可多了,不比你少!”
“拉倒吧!你可真能吹着唠,他们能知道啥?无非就是张家长,李家短,王二麻子不要脸呗!”
“那要看你问啥了!”胡小妍轻哼一声,“咱俩以前都要过饭,怎么刚过上两天好日子,就看不起人家了?不信你可以问我。”
“我问你?”江小道盘腿上炕,来了兴致,“行,小西关新开了一家饭馆……”
“聚香楼,掌柜的姓陈。”
“嚯?”江小道有些意外,挠挠头,又想出一个问题,“那马拉铁道,从小西边门到火车站……”
“票价半毛。”
江小道好胜心强,当即就跟媳妇儿较上了劲,却未曾想,无论他问什么,只要是奉天城里的大事新闻,胡小妍一一对答如流。有些事儿,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听过,一时间也不知是该佩服小妍心细,还是该佩服那帮小乞丐消息灵通。
“真是怪了……”江小道喃喃自语,心里仍在琢磨拿什么事儿把媳妇儿将住。
胡小妍却自顾自地打开大衣箱,取出一个包裹,道:“别想了,赶紧走吧。”
“啊?上哪儿去?”
胡小妍一脸疑惑地问:“爹明天过寿,你这时候来我这,不是接我过去吗?”
“哦,对对对!”江小道一拍脑门儿,“光顾着说话,干嘛来了都忘了。”
“走吧。”胡小妍张开双臂,“背我出去,别忘了把我那小木轮车拿着。”
江小道却不紧不慢地挪到媳妇儿面前,脸对脸,笑嘻嘻地不说话。
胡小妍一怔:“你干啥?”
“嘿嘿,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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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74章 白宝臣
第74章 白宝臣
奉天,联合商务会馆。
白砖垒砌,大门大窗,照例是典型的西式建筑。
会议室内宽敞明亮,老榆木的红漆长桌横亘其间。
主位上端坐着一个五十奔六的老头儿,长得宽鼻厚唇,一双垂珠大耳朵里头支出两撮白毛,身上穿着靛青色绸缎大褂,手上盘俩铁球儿,须发虽然已近斑白,一张老脸却红润得透亮!
白宝臣这几年柳暗明,心气儿高了,人就自然跟着年轻。
老爷子如愿当选联合商会总会长,正式上任要在旧历新年以后,明明近在咫尺,他却高兴不起来。
举目四望,在座的都是奉天各行各业拔尖儿的掌柜,依照买卖大小、财力强弱,座次分明。
自打一进屋,白宝臣便发现,坐在最末端的几个掌柜,如当铺的严掌柜、裁缝铺的冯掌柜等人,一个个战战兢兢、愁眉苦脸,左耳上面,竟无一例外,全都裹着一层纱布。
不用猜,肯定是周云甫的下马威。
白宝臣虽然无心他们的死活,可毕竟身为准商会总会长,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也不是那么回事儿,思量了片刻,便清了清嗓子。
“冯掌柜,严掌柜,你们几个,是不是碰见什么麻烦了?”
冯保全原本正呆在那里,听到问话,仿佛如梦初醒,连忙勉强笑道:“没有没有!朝廷新政,会长劳苦,我家的生意真是越来越好了!”
严掌柜也全然没了当日在“聚香楼”里的气势,只是匆匆抱拳道:“托总会长的照顾,都挺好!都挺好!”
白宝臣冷哼一声,手上转动的铁球儿忽然停下,说:“是周云甫整的事儿吧?你们不用害怕!现在朝廷和各国都要全力发展奉天商业,以前那些打打杀杀、欺行霸市的事儿,都过去了!”
众人只顾低头听着,却不敢搭话,心说你这老小子,以前就是混黑的,手底下养着一群混混儿,咱们能跟伱比吗?
“咱们商会,虽然现在没什么实权,可等到明年咨议局成立以后,到时候,我这个总会长,还是能混个位置的,只要大伙儿还能信得过我白宝臣,我就一定为咱们奉天商界谋取好处!周云甫那老三样,已经不灵啦!”
凡设立有益商业之举,联合商务总会必提倡辅助——这是奉天商会的宗旨。
管他是真是假,人家既然说了,大伙儿就只好跟着捧。
“对对对,那就有劳总会长了!”
白宝臣略显得意地站起身,背过手,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忍不住说教起来。
“你们呐!说白了,还是看不清时势呀!几十年了,还不明白?这世道,想要好好做买卖,靠什么呀?靠洋人!别管是东洋还是西洋,只要傍上了他们,就没人敢惹咱们!他周云甫耍横,横得过朝廷吗?横得过洋人吗?咋的?不照样瘪茄子了么!”
白宝臣的这番话,确实是有感而发。
这几年,白家趁着大势,东山再起,周云甫之所以没敢动他,一来是赵、徐两位大员坐镇关外;二来便是白宝臣与鬼子合作,兴办纺织厂和火柴厂。
说合作,那是高抬了他,其实根本上还是江湖上拜码头、上贡求庇护那一套。
可是,这一次,白宝臣说完,会议室里却鲜少有人响应。
奉天联合商会,尽管看似一个整体,但却跟各地商会一样,内部仍有派系之别。旧时商会的种种陋习,仍顽固其中,同乡之间有商帮,同业之间有商行。行、帮之别,壁垒森森。
且不说本地与外地之间,相互争利;各行与各业之间,互相排挤;单说对时势的见解,彼此之间就判若云泥。
形在一处,心似散沙!
商会如此,国亦如此!
白宝臣争总会长的位置,争的是声势,可这位置,没个铁屁股,注定坐不稳。
老爷子见众人不搭腔,心里难免有些窝火,匪气便跟着窜了出来。
“你们不用在这装哑巴,无商不奸!你们当年巴结盛京将军,巴结周云甫的时候,跟我有什么分别?东洋不是毛子,咱们是同文同种,都是一样的人种,合作共荣,一起打那些白皮,不好吗?苏文棋,你是留过洋的,见过世面,你说两句!”
闻言,众人便齐刷刷地转过目光,看向坐在主位旁边的年轻人。
人所共知,这年轻人,便是苏家的小儿子。
苏文棋确实太年轻,看样子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面白如玉,红唇皓齿,言行举止,文静秀气,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完全不像他父亲那样粗犷豪横,真格是北人南相、男生女相!
苏父早年自费送他留洋深造,西洋三年,东洋三年,专攻商科经济,见过世面,六年期满,学成归国,接手家里的钱庄生意。
这小伙儿虽然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可平日里却总是身着长衫,头戴黑色瓜皮帽,看上去十分传统。
其实不然,留洋六年,他早就把辫子剪了,戴着瓜皮帽,垫条假辫子,无非是为了免去诸多不必要的麻烦。只要把那帽子一掀,里面是啥?锃光瓦亮的大背头!
白宝臣问话,苏文棋不能不理,可刚要开口,却猛然听见屋外响起一阵滔天声浪!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纷纷凑到窗前观望外面的情况。
却见窗外的街道上,各色标语、传单漫天飞舞,大概有数百个年轻的新式学子聚成一团,人声鼎沸,大声喊着诸如“救亡图存”、“支持国货,抵制东洋”之类的话,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白宝臣听到“抵制东洋”之类的说辞,更是怒不可遏,骂道:“一帮小屁孩儿,朝廷还没说什么呢,瞎起什么哄!”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街面上枪声四起,不远处的巡防营冲杀过来,学子们霎时间一哄而散。
白宝臣见状,心下放宽,不由得冷笑一声:“螳臂挡车,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想起一个声音,众人回头看去,却见苏文棋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一双眼睛,环视众人,不卑不亢。
“会长,你跟鬼子合作办厂,我一个晚辈,没什么可说的,但奉天商会,说到底,还是奉天人的商会,希望你的屁股别坐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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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75章 祝寿
第75章 祝寿
时值黄昏,江城海的宅子里热闹非凡,许如清来得很早,忙活了一阵,其他弟兄也都陆续过来给大哥祝寿。
原订的聚香楼饭店,可几番商议下来,江城海最后还是决定在家过寿。
人活六十,不容易!
可国丧刚过,确实不宜大操大办,免得被那些迂腐之辈告黑状,虽然不至于有什么麻烦,但平添膈应也是心烦。
一进屋,偌大的圆桌上摆着一口双耳铜锅,羊蝎子做底,羊肉切片,码了好几盘,绿叶菜见不着,白菜帮子管够。粉条、冻豆腐、血肠等等,该有的一样不少,分门别类,围着圈儿摆好喽,等锅底的汤一开,热气腾脸,满桌的人就算干坐着不说话,光听那“咕嘟咕嘟”响,都觉得热闹。
众人各自落座,一边给江城海祝寿,一边送上寿礼,江小道和胡小妍合送了一件黑色的西式呢绒大衣,弟兄们纷纷起哄让大哥穿上试试。
江城海也不端着,立马换上行头,“海老鸮”一辈子长袍马褂,冷不丁换上这一身,大家都觉得有点滑稽,不禁哄笑起来。
衣服也确实买小了,穿在身上襟襟着,肩膀端着,肚子往外腆,兜不住。
可儿子送的寿礼,当爹的没有挑的,江城海也是乐呵呵地说:“挺好,挺好,下次别买了。”
胡小妍瞪了一眼江小道,怪他买错了尺寸,可江小道并不在意,心神全被满桌的杯盘勾了过去,眼睛发直,口中生津。
“爹,时候差不多了,咱开饭吧,再煮,这羊蝎子的肉都要飞了。”
江城海脱下大衣,小心地放在炕边,说:“老六还没来呢,再等等吧。”
“这小子,不知道又上哪去了!”金孝义不时朝门口张望着说。
沈国良拿着筷子搅拌蘸料,也说:“谁知道呢!老六最近特鬼道,神神秘秘的,成天看不见人影!”
“嗐!他一个佛爷,还能干啥去?”宫保南靠在炕头,手里翻着一本《隋唐演义》,“又去轮子上做生意了呗!”
荣家最讲与时俱进,这几年,周云甫受到打压,江城海弟兄们的分红见少,大家过得都挺紧巴,就属关伟格外滋润。
马拉铁道和火车成了荣家的“聚宝盆”,稍微有点能耐的佛爷,都盯上了“轮子”生意。马拉铁道上混一天,积少成多,也不少挣;更有甚者,直接上火车“扛包”、“卸货”,都不用跑江湖,改成“坐”江湖了。
关伟的缺德生意越做越好,江城海这边又没什么活儿,虽说逢年过节、大事小情的时候,他也会过来,可时间一久,就算大家不明说,也能感到彼此之间不可避免地越发疏远。
提及此事,金孝义忍不住说:“大哥,你也该敲打敲打他了,一门心思做生意,兄弟情分都生疏了!”
可江城海却说:“他本来就是佛爷,既然都是弟兄,总不能挡人家财路吧!”
金孝义吃了瘪,闷声喝了一口酒,不再说话。
好在没过多久,院门就“哐啷”一声响,众人抬头,越窗看去,果然是老六回来了。
关伟手里捧着个礼盒,一路小跑地穿过院子,进屋一看,脸上有点不好意思。
“嗬!哥几个,就等我啦?”
“废话!”众人齐声埋怨,“你咋才来?”
关伟不管他们,先是径直走到江城海面前,恭恭敬敬地递上礼盒。
“大哥,我这肚里没啥墨水,说不出啥祝寿的词儿,一会儿咱都在酒里了!这是六弟的一点心意,外国雪茄,你没事儿尝尝。”
宫保南冷冷地瞥了一眼,揶揄道:“荣来的吧?”
“少他妈放屁!”关伟立马拍桌子瞪眼,“这可是我特意托人买的!”
“行了,痛快坐下先自罚三杯吧,一桌人净等伱了!”沈国良拿起筷子,戳了戳桌面。
“哎呀!哥几个,真不能赖我呀!”关伟还挺委屈,“外头一帮学生闹事儿,把道都给堵死了,我不光过不来,还差点儿让巡防营把我当成领头的给抓了!”
宫保南一听,忽然来了兴致,便问:“三哥,你念书多,最近报纸上老说什么立宪、咨议局啥的,到底啥意思?以后皇上就成摆设了?”
可是,孙成墨这边刚要长篇大论,却被江城海咳嗽一声,将其打断。
“吃饭就吃饭!”
许如清了解江城海的脾气,于是连忙接过话茬:“对对对,朝廷大事,轮不到咱们操心,过好自个儿的日子就成了。最近闹挺,各家商号都贴了‘莫谈国事’,你们几个也消停点,别到处乱窜,出事儿了跟我说,巡防营那边,我认识几个小头目,能说上话。”
“吃饭吃饭!”
老寿星先动筷,其他人这才陆续跟上,菲薄的羊肉片,在滚开的汤底里七上八下,涮几回,而后夹到碗里,浸满蘸料,裹着几粒葱、小米辣,送到嘴里,没等嚼,脑门儿上立马就渗出一层亮晶晶的油汗。抿两口,咽进肚子里,就觉得从嗓子眼儿到胃里,顺下去这一长趟,都跟着痛快。
涮完了肉,再把羊蝎子捞出来啃净,接着下菜、冻豆腐、粉条子,越吃越热,越热越吃,直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个全都美了。
胡小妍身子不便,江小道总得时刻照应,夹肉夹菜,忙忙叨叨。
许如清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欣慰,便借机提议道:“哥,小道今年十九了,我看,他跟小妍的婚事,差不多该办了。”
大姑这边刚说完,胡小妍立马脸红颔首,江小道却早已急不可耐,连声抱怨道:“可不是嘛!我这费劲巴拉整个媳妇儿,干瞅了五年,也该上炕了吧!”
众人哄堂大笑。
江城海闻言,瞅了瞅小道和小妍,猛然间竟有些恍惚,五年前的穷横顺毛驴和黢黑小乞丐,一眨眼,如今已然长大成人,不由得一番感慨。
岁月凶猛,果然无情!
“嗯!确实该办婚成亲了,总这么耗着,对小妍也是不公,总得有个名分!”
大哥一发话,关伟连忙提起酒杯:“哎呀!那就是喜上加喜,抓紧把日子定下来吧!”
江小道看看胡小妍,问:“要不就明天吧?”
“那可不行!”许如清连忙否决,“你小子别猴儿急,这么大的事儿,可得好好算算,定个好日子。最近咱这来了个高人,我明天去请来给你俩看看。”
“大姑,你也是老江湖,‘金点’的话,不就听个乐呵么,那冤枉钱干啥!”
许如清撂下筷子,擦了擦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个高人可是带尖的‘金点’。婚娶大事,不能含糊,听大姑的话!”
几个叔叔们也跟着点头。
“对!小道,五年都等了,别着急!”
“好饭不怕晚!小妍又跑不了!”
“来!跟六叔碰一个,先给你道喜了!”
眼见着一对新人将成正果,在座的长辈都觉得欣喜,气氛也跟着愈发欢快。
江城海笼着袖管,笑眯眯地环视众人,余光一扫,却见身边的李添威正盯着炕上那本《隋唐演义》怔怔发呆,心不在焉。
“老二,想啥呢?”
“啊?”
李添威回过神来,慌乱间,连忙举起酒杯。
“没啥!来,大哥,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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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76章 江相派
第76章 江相派
借着喜庆劲儿,众弟兄又打圈儿喝了一轮酒。
三叔孙成墨酒力不支,便早早停下杯子,朝许如清打听道:“红姐,你刚才说,咱们这来了个高人,是谁啊?”
许如清说:“嗐!我也是听店里的客人说的,从南边来的‘金点’,好像叫谭仁钧。”
“南边来的‘金点’?”孙成墨有点好奇,“难不成是江相派?大老远的,咋跑咱奉天来了?”
宫保南撇了撇嘴:“这还用问?肯定是在南边儿做局漏了风,惹上了硬茬儿,混不下去了呗!但凡是外地闯关东的,有几个不是没辙了才来?”
“那可未必!”沈国良立刻出言反驳,“如果真是江相派,那就跟老洪门扯上了,不可能因为漏了风就混不下去了!”
所谓江相派,一说言指“江湖宰相”;一说言指“江湖相士”;一说是奉神机军师刘伯温为祖师;一说是拜少林五祖方照舆为祖师。
如许多江湖门派一样,江相派长期虎踞两广一带,打从根儿上开始,就跟老洪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其门人多以算命先生示人,其中等级分明,内称“大学士”,外称“大师爸”。
这一伙儿人,洞察世情,揣摩人心,不论是风水堪舆、五行八卦,还是梅易数、奇门遁甲,只要是跟玄学沾边儿的生意,啥活儿都接,真格应了那八字真言:坑蒙拐骗,巧取豪夺!
据传,其门下有玄学江湖秘本,分四篇:英耀篇、军马篇、扎飞篇、阿宝篇。
将这七分“腥”,带上三分“尖”,“腥加尖,赛神仙”,一旦融会贯通,则在江湖无往不利。
如果真是江相派,哪怕不是大蔓儿,单凭门面长脸,也不至于从南到北,跑这么远来到奉天。
话到此处,许如清也不禁喃喃道:“要是这么说,那确实有点儿奇怪。”
“嗐!怪啥呀!”关伟忽然接茬儿说,“咱关外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自打铁道修好以后,老鼻子外地的商帮跟过来了,跑江湖的来咱们这,有啥奇怪的!”
“不对!”沈国良仍是摇了摇头,“这事儿不可能那么简单。”
虽说眼下奉天新政,铁道纵横,商埠兴旺,确实吸引了不少胶东、直隶、南河、西山等地的大能,陆续到此开山立柜。可江相派盘踞两广,海运昌隆,“天子南库十三行”都多少年了,实在犯不上大老远跑这边混口饭吃。
孙成墨摩挲着桌面,捋捋胡子,沉吟一声说:“我听说新军里头,有不少洪门盟会的影儿,没准儿是跟着过来出谋划策的也说不定。”
宫保南闻言,立马凑过去问:“三哥,你的意思是,新军里头有洪门的人?”
“这我哪知道!”孙成墨又问许如清,“那个谭仁钧,拜了谁的码头?老爷子?还是白宝臣?”
许如清摇摇头,如实说:“听说都没拜。”
“不拜码头咋做生意?”沈国良不信。
许如清却说:“我听店里的客人说,人家压根没做生意,给人看事儿不要钱,全当交朋友。”
这时,江小道忽然插话道:“嗐!不就是想先扬个蔓儿么,这有啥奇怪的!”
“我说也是!你们呐!一天天净疑神疑鬼,不就是个金点来这做生意么,有啥大不了的!”
关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要我说,火车离咱这么近,伱们没事儿也去外地溜达溜达,哪国人见不着?对了,你们还记得辽阳那个张九爷吗?他现在都来奉天混了,那天碰见我,还跟我唠了一会儿呢!”
听到张九爷的蔓儿,江城海忽然问:“他现在挺好的?”
“挺好啊!手艺在那,过得贼滋润!”
江城海微微点头:“他以前帮我咱们,要是有麻烦,让他随时来找我。”
关伟嘿嘿一笑,说:“那倒不用,前两天他跟我说,刚拜了老爷子,奉天的老荣没人敢耽误他做生意。”
“拜了周云甫?”
“是啊!毕竟挪窝了么,总得给自己找个靠山吧。”
当年,毛子和鬼子开战,辽阳战事最为激烈,百业荒芜,张九爷坚持了几年,实在维系不下去,这才奔了奉天做生意。
“不过,大哥你放心,我问过张九爷,他拜周云甫,就是借个名,吃的还是荣家饭。”关伟眉飞色舞地说,“咱俩还约好,过段时间一起上火车干一票呢!”
又是生意!
金孝义从饭局开始前,就对关伟迟到有所不满,一听这话,借着醉意,立马趁机发难。
“老六,张嘴闭嘴全是生意,干得挺红火啊!在外面发了财,成天见不着人影儿,咋了,怕大伙儿问你借钱啊?”
关伟闻言一怔,旋即立马换上笑脸,提起酒杯,陪笑道:“四哥,瞅你这话说的,都是亲哥们儿,什么借不借的,你要用钱,也别开口,直接去我家,有多少是多少,全是你的!我这段时间确实忙了点儿,来,四哥,敬你一杯,别挑我礼!”
金孝义却反手把杯扣上,说:“老六,我酒量不行,喝多了容易耍酒疯,你找别人陪你喝吧!”
关伟的酒杯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
场面顿时尴尬,宫保南见状,连忙举起酒杯,起身说道:“关伟,来,我陪你喝!”
关伟却无动于衷,只觉得金孝义是没事儿找茬儿,于是便不喝酒。
“四哥,你啥意思?要是对我有啥不满,可以直说。”
金孝义摇头讪笑:“我没啥不满,大哥说了,不能挡兄弟的财路,我能说啥?”
别看关伟平时笑嘻嘻的模样,却也是手黑的人,真要撂脸子,也绝不忿谁,杯子仍然举在半空中,只管直愣愣地问:“你喝不喝?”
“砰!”
李添威突然拍案而起,半边脸抽搐着骂道:“他妈的!都皮痒了是不?大哥过寿,你们在这闹啥呢?”
关伟和金孝义仍然互相盯着,谁也不动。
何以至此?谁也说不明白。
兄弟之间,有些许摩擦,其实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别说是现在,就是“海老鸮”最鼎盛的时候,弟兄们有点矛盾,也没那么稀奇。
哪有兄弟不闹别扭?
江城海左右看看,并不偏袒任何一人,只是淡淡地说:“你俩出去练练吧,打完了,回来喝酒!”
许如清连忙劝慰:“你俩差不多得了,大喜的日子,闹啥呀?”
两人都是有火气的爷们儿,较上了劲,自然不容易劝开。
正在这时,胡小妍却用手肘怼了怼江小道,说:“相片。”
“啊?”
江小道愣了一下,旋即忽然想起什么,便立马站起身,从怀中抽出一张纸片。
“爹,六叔,四叔!忘了跟你们说了,咱们在中村照相馆照的全家福,我今天取来了,你们看看!”
江城海好奇地接过来,众人闻声也跟着凑上前。
关伟和金孝义被晾在一边,没人管了,俩爷们儿互相瞅瞅,不由得臊眉耷眼,合计了一下,也跟着往那边挪蹭。
一时间,众人围成一团。
巴掌大的相片上,江城海和许如清端坐中间,江小道和胡小妍分坐两旁,六个叔叔在身后站成一排。
所有人的神情都很紧绷,可又确实紧紧地挨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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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77章 江胡判词
第77章 江胡判词
江、胡二人的婚事,既然已经提上日程,许如清身为大姑,自然时刻惦念在心,第二天一早,就托人找关系,请来了那位江相派的“高人”。
明明都是门清的江湖老合,可还是愿意去请。
要不咋说看相算卦是“金点”生意呢!
甭管是盛世、乱世,上到王侯将相,下到平民百姓,只要谈及“运”、“命”二字,心里都有些敬畏,就算人家掐算的不准,顶多也就是不给钱,一般人都不会当面掀桌砸摊,除非恶意找茬儿,否则也没见有谁非揪着算命的死乞白赖。
江小道和胡小妍按照大姑的嘱咐,刚到晌午,就在江城海的宅子里候着。
没过多一会儿,院门外就来了三辆小洋车。
许如清坐在当头,车夫刚一站定,她便跳下来,领着身后的一老一少,踏进宅门。
江城海听见动静,赶忙带着小道出门迎接,却见来的两人,行为举止温文尔雅,都是一副书生气派,要不是事先知晓他们的身份,还以为是哪个鸿儒学究来了呢!
拿行话讲,这叫“点式压人”,扮相立正,往那一站,就觉得有学问,没等开口,就让人先信三分。
谭仁钧五十来岁,长得矮小精瘦,头戴一顶瓜皮帽,身上早早穿了皮袄,就这样,还哆哆嗦嗦的,看样子十分怕冷。
老头儿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跟小道的年纪相仿,眉锋入鬓,宛如刀裁,模样相貌没的说,就是瞅着有点儿老实,不太闯荡。
江城海刚要开口,谭仁钧却操着一口浓重的口音,文绉绉地抢了先。
“想必这位就是奉天有名的‘海老鸮’吧,在下谭仁钧,久仰久仰!这个后生仔,是我徒弟。”
那年轻人立马应声上前一步,同样文绉绉地说:“晚辈刘雁声,见过江前辈。”
小伙儿挺愣,刚说完话,当面就要行跪拜大礼,唬得江城海赶紧拦住。
“不用不用,又不是逢年过节,咱们这边,不兴什么江湖辈分,既然闯关东,一过山海关,就都是并肩的兄弟。”
“对!”江小道随声附和道,“在这,没六的老登多了去了,能耐才是辈分!”
刘雁声微微一怔,他的师门,跟老洪门走得近,极重辈分,如今见江小道年龄跟他相仿,却敢在长辈面前这么说话,心里多少有点羡慕。
寒暄过后,几人随着江城海进了里屋。
胡小妍此时正坐在木轮椅上,冲二人默默点头。
来之前,许如清就事先说过小妍的情况,因此谭仁钧进门以后,并未显出惊讶。
众人落座,江小道给先生取来笔墨,铺好,随后就跟胡小妍并排坐在对面。
按理来说,批八字、看命格,这是早在相亲以前就该有的一步,可江、胡二人都是便宜孩子,一念同心,全凭小道一时兴起,以至于今天才来当面测算婚事。
许如清最来劲头,先给谭仁钧二人沏上两杯茶水,接着就问:“先生一般都算什么?”
谭仁钧笑着摸了摸下颌的胡茬儿:“摸骨、测字、梅、奇门、六爻、紫薇,都能算,但最精的,还是五行八字。”
江小道本来就不信点金的话,眼下听对方口气不小,便忍不住揶揄道:“先生,你会的挺杂呀,找你看一回,得多少钱啊?”
没想到,谭仁钧连忙摆手,说:“初来关外,还没摆过码头,不敢开张。承蒙‘串儿红’和‘海老鸮’两位大蔓儿抬举,我就过来看看,分文不取,全当交个朋友。”
“嗐!你这套我熟!”江小道不禁笑道,“先说不要钱,然后再说开坛做法,都是给过路神仙的香火钱嘛!”
许如清连忙喝止:“小道,别犯浑!谭先生是我请来的,就算钱,也不用伱拿。”
拿“分文不取”做幌子,的确是金行最爱用的路数,可谭仁钧却十分坚定。
“这位少爷年岁不大,但看来也是开过眼的。你说的虽然不错,但我今天确实分文不取,如有半句假话,只管把我赶出奉天。”
“你大老远跑到奉天,不图钱,图啥呀?”
江小道一说完,江城海和许如清也跟着微微侧目,看谭仁钧如何作答。
那老头儿并不多解释,只是拍了拍坐在身旁的刘雁声,笑着说:“不图什么,只是带我徒弟出来见见世面。”
这种回答,显然不能让“海老鸮”和“串儿红”这两位老江湖信服。可人家既然不愿挑明,总不能一再逼问下去。
许如清眼珠一转,便笑道:“先生,我这大侄儿,太横太愣,没大没小的,你别见怪。”
“年轻自然气盛,不碍事!”谭仁钧一边说,一边把纸笔推倒江小道眼前,“那就先把姓名,生辰八字写一下吧。”
江小道立刻提笔,狗扒拉似的,写下自己的生日时辰。他这边写完,胡小妍却呆了,一来不会写字儿,二来她自幼被拐,只记得生辰年月日,具体时辰从不知晓。
谭仁钧却说:“年柱父母,月柱兄弟,日柱夫妻,时柱子女,如果只看婚事,少了时辰,也没什么大碍,我再依照相术推演也行。”
书毕,江小道将纸笔推了回去。
谭仁钧并不着急演算,而是先把丑话说在了前面。
“我们师徒这次来奉天,不为求财,只为交友,大家都是跑江湖的,金点千、隆、响、卖那一套路数,一个也不用,全按照命理专著上的说法,如实作答。铁口直断,话未必好听,要是冲撞了几位,一定多多担待啊!”
闻言,江城海和许如清不由得相视一眼。
看来,谭仁钧还真不打算做生意,看过八字,既不一惊一乍,也不凝眉深思,只顾埋头掐指测算,不“要簧”、不“诈簧”、甚至连话都不说一句。
测算结果如何,江小道根本不在意,可胡小妍看上去却有些患得患失。
说到底,人家爷俩儿才是父子,而她,不过是江小道一时置气,捡回来的媳妇儿罢了。
胡小妍虽然从未明说,心里却一直担心自己会被抛弃,如果真碰见所谓八字不合、五行相克,一段姻缘一拍两散,江小道还会管她么?
许如清心思细腻,一眼看出了小妍的担忧,便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只是随便看看,别瞎想。”
盏茶的功夫,谭仁钧推算结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胡小妍迫不及待,忙问:“先生,咋样?”
谭仁钧沉吟一声:“男主火命,女主水命。”
水火相克,莫非孽缘?
众人再要询问,谭仁钧却不再开口,只是在纸上勾勾点点,写了两首打油诗。
第一首,说的是江小道:
火主性烈无转回,一条路儿跑到黑。
若逢知己心欢喜,话不投机皱双眉。
有人对了胸中意,能让人来能吃亏。
千日交心千日好,一日恩消义成灰。
火旺为人性气刚,只能顺来不能呛。
顺他万般皆如意,呛着半句空白忙。
逢人且说三分话,口舌之快惹灾殃。
可堪英雄能君子,也是小人也强梁。
第二首,说的是胡小妍:
水主女儿不一般,贫穷富贵两相连。
性情有善也有恶,谈情说理能斡旋。
无妨是个裙钗女,不让须眉志气全。
漫天星斗能打算,生就聪明在世间。
水满心细善谋划,当家立业是良才。
少时坎坷无依靠,皆因自带三分灾。
幸而生得好福相,只待贵人改运来。
到老就怕身板弱,命中该着吃斋。
这两首命理顺口溜不是瞎编的,确有,只是稍作改动,江、胡两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设计的,尤其是江小道“只能顺来不能呛”、“一条路儿跑到黑”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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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78章 连横
第78章 连横
这两首打油诗,批胡小妍的,准不准另说,单说批江小道的那首,许如清见了却是连连点头,是那头顺毛驴,错不了。
可一听说江、胡二人的五行命格,难免又有点儿担心。
“谭先生,他们俩这水火相克,是不是不太好啊?”
谭仁钧颔首微笑着说:“也不尽然,男火女水,好,也不好。”
这算什么?
瞎子算命两头堵,冒充玄机?
只听谭仁钧解释道:“你们两个,一动一静,一个心高气傲,刚强狂烈,一个卑微自轻,足智多谋。如果心在一处,则相辅相成,心性互补;可一旦高枕无忧,不但彼此刑克,还会祸及旁人。说穿了无外乎四个字:乱世良缘。”
两个长辈闻听此言,一时间竟不知是喜是愁。
许如清问:“那要是成婚的话,什么日子最好?”
谭仁钧掐指算道:“只要过了立春,按黄道吉日,任选其一,都可以。不过,少爷的名字不大好,小道小道,前途未免受阻,要是能改个名字,会更好一些。”
许如清连连点头,说:“确实,我也觉得这孩子的名儿叫得不响亮,小时候还好,叫着亲切,可上了岁数,就显得小气了。”
江小道一听要改名,立马不乐意了。
“我这名儿又咋了?叫小道,挺好的,不改不改!”
许如清还想再劝,可这小子一旦认准的事儿,管你是谁,磨破了嘴皮子也万难更改,似乎是那倔脾气又上头了。
有道是,知子莫如父。
别人不明白江小道为什么犟,可江城海却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
小道爹妈死得早,留给他的,只有一间破烂房子,前些年还在毛子和鬼子打仗的时候,被炮火炸毁,如今他对生身父母的唯一念想,也就只剩下了这个名字,当然不想舍弃,只不过当着义父的面,不好明说罢了。
谭仁钧却仍是铁口直断:“我看少爷的面相,实在是恩情寡淡,又叫‘小道’,要是不改,只怕以后会孤木独行,孑然一身啊!”
江小道受不了这种指责,当即拉下脸来,问:“恩情寡淡?你的意思是说我不仗义?”
谭仁钧连忙摆手:“凡事都有正反两面,恩情寡淡,也未必是坏事,少爷难道没听过,儿女情长累英雄吗?”
“不改就不改吧!”江城海体谅小道,没有强求。
最后,谭仁钧倒是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问:“要不这样,少爷可有表字?要是没有,取个表字也不错。”
便宜孩子,哪来的什么表字。
这一回,江小道没有抵触。
谭仁钧于是执笔舔墨,寻思了片刻,一边落笔,一边喃喃道:“既然要避免孤木独行,就要广交良友……”
言毕,停笔。
许如清凑上前,打量了一眼,口中念道:“江……连横!得!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一名!多谢谭先生了。”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掏钱给赏。
谭仁钧连忙拦住:“不用不用,说好了,只是来交个朋友,红姐要是给钱,那就变成生意了。”
“嗐!生意是生意,交情归交情。先生必须得拿着!”
谭仁钧的态度却异常坚决:“如果二位真要言谢的话,我也不求财,只想借此机会,跟二位打听点事。”
“哦?”江城海一挑眉毛,手肘拄在桌面上,凑近了问,“谭先生想打听什么事儿?”
谭仁钧抱拳,仍是文绉绉地说:“听闻二位同是周云甫座下‘四梁’,‘海老鸮’更是头马。我初来奉天,早就想拜会周老爷子,可听说他身体欠佳,一直未能如愿。”
江城海会意:“伱是想让我帮你引荐一下?”
“能引荐,当然最好,如果周老爷子确实不便,倒也没什么,能知道你们两位的看法也行。”
“什么看法?”江城海问。
“时局。”谭仁钧的回答言简意赅。
江城海忽然坐直了身子,跟许如清相视一眼。
不等他俩开口,江小道先拍了桌子,皱眉问道:“算命就算命,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啥?”
谭仁钧看看江小道,又看看江、许二人,眼珠一转,笑着说:“少爷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们师徒两人,刚到奉天,人生地不熟,想要撂地做生意,总得先摸清这里的形势,对吧?”
江城海笑呵呵地装傻充楞:“谭先生太看得起我了,我江城海就是个大老粗,连字儿都不认识,谈啥时局啊!无非是老爷子让我干啥,我就干啥罢了。”
许如清也跟着笑道:“是啊,我们俩就是听着蔓儿大,实际上从来都是听命行事,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谭先生想见我干爹,哪天我一定给你引荐。”
谭仁钧有点失望,旋即起身说:“既然如此,那就麻烦红姐了,姻缘也看完了,咱俩也该走了。”
“哎,先生,这钱你得拿着!”
“真的不用!”
谭仁钧并未假意客套,带着刘雁声,起身便走,拦都拦不住。
许如清一路送到院门口,这钱也没给出去,最后只好作罢,返回屋内。
“哥,你咋看?”
“确实不是来做生意的,倒像是来整事儿的。”江城海转过身,招呼一声,“老四、老七!”
“大哥!”
金孝义和宫保南早就在旁屋候着,听到喊话,立马应声而出。
“去盯着他们俩,住在哪家店,见过什么人,晚上回来一个告诉我!”
两人领命走后,江小道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不禁埋怨道:“爹,下回能不能给我安排个别的活儿?当着我那几个叔,难听的话让我说也就算了,外人面前,还让我唱红脸,整的别人还以为我是二愣子呢!”
江城海沉吟一声,说:“他们都把你当成傻子才好呢!”
许如清忧心忡忡地说:“哥,太乱了,我总感觉要出事儿。”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江城海抽出一根老六送他的雪茄,“不过,这次确实跟以前不一样,整不好,这次以后,就是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对了,哥,周云甫前些日子是不是给你们派活儿了?”
“咋了?”
“我以前有个师姐,你还有印象没?”
“有,刘玉清么!”江城海摆弄着雪茄,嘟囔了一声,“这玩意儿也他妈点不着啊!”
“她男人叫冯保全,前几天让人开枪打掉了半拉耳朵,这活儿要是干爹派的,我一会儿就去跟他说一声,照顾一下。”
“老爷子不是知道你那个师姐吗?”
许如清叹了一口气,说:“可能是岁数大,忘了。”
江城海看了看小道,说:“那天的活儿,是你跟你四叔他们接的吧?你干的?”
“没啊!”江小道立马反驳,“我接的活儿,是开当铺的严掌柜!而且,那天好像也没听说有姓冯的这么一号人啊!”
“小道,真不是你?”许如清问,“冯保全可说是一个年轻人朝他开的枪,是你也没关系,大姑拎得清,这事儿你也做不了主。”
“真不是我!”江小道想了想当天的情况,“大姑,你去问问韩策吧,那天他也在,没准是他挑地沟!”
说话间,却听“吧嗒”一声,雪茄烟从江城海的指尖悄然滑落。
江小道连忙俯身捡起来:“爹,不抽你也别糟践东西啊!”
“哦。”江城海有些恍惚,接过雪茄,又扔在桌子上:“破玩意儿,点不着,不抽了!”
胡小妍看看桌上的雪茄,又看看老爹的脸,若有所思……
今日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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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79章 上架感言
第79章 上架感言
各位看官,辛苦了。
要上架了,感谢金牌责编鹿鸣,相当负责、敬业的一个人,要不是他,这本书也无缘跟大伙儿见面。
这本书是七月末内投的,无论题材、人设还是剧情,都很不讨喜。能过内投,倍感惊讶,以至于直到现在,我都怀疑是因为月末,鹿大手上恰好有多余的签约名额,才给了我这次机会。
不是不自信,而是这本书纯粹是个异类。
土著、没金手指、没绝对武力、甚至就连怪力乱神都没有,情节发展全凭人物关系和时代背景作驱动——说实话,难度不小。
承蒙厚爱,收到的多是好评,唯一一个气人的评论,却跟书无关,而是个开地图炮的……还有三两个说我写这个时代国人受欺负,是在恶心人,好吧,我有罪……
作为新人,第一本书,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
有个读者评论很对,这本书从第四章才开始顺溜儿,前三章非常滞涩。
各位见过农村的手摇拖拉机没?它的发动过程,就跟这本书一样,一开始拼了老命使劲儿摇,结果“突突”往外冒黑烟,非得把你呛个好歹,这发动机才能转起来,而很多读者就是被开始那阵烟熏跑了。
再说一下角色。
有人说小道和几个叔叔像江南七怪和十大恶人。
其实,这个人物关系的灵感,源自于葫芦娃救爷爷(不是)。
好吧,原始设定是,一爹一姑加六叔——正好暗八门。
本来是想让他们各占一门,一起夹磨小道,可后来觉得太刻意——你海老鸮是拜把子还是招聘呢——所以很快就放弃了。
顺便一提,至少在关外而言,并没有暗八门这一说,只有“横葛蓝荣”四大家,现在叫“金葛蓝荣”,“蜂麻燕雀”都可以归为吃葛念的,其他地方我就不懂了。
小道的性格缺陷很明显,天生带匪气,穷横的浑驴,很多人不喜欢,但其实很多描写这一时期的通俗作品里,无论影视剧还是小说,主角都差不多这个性格。
这种脾气,成材率极低,十之八九都招灾,可但凡挺过来的,就绝不是一般人。
要么扬名立万,要么一败涂地,其中回旋的余地,间不容发。
咱们看武松景阳冈那一段。
店家劝他少喝,他说啥——咋?怕我没钱?赶紧倒酒,不然我把你店砸喽!
店家劝他别走,他说啥——伱是憋着坏想害我吧?
等真看见了官府告示,行者的第一反应也是跑,可转念一想,怕丢面儿,这才硬着头皮往里闯,能不能打虎,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打虎成功,那就是爷们儿真横,好样儿的;打虎失败,这人就是个笑话。
放心,挡在小道面前的那只虎,指定没有他好果子吃!
小道的仇,全都会报——那时节,阎王点卯,你喝你的庆功酒,我杀我的仇人头,谁也拦不住。
第二卷目前出现很多新人物,看似纷乱,其实大背景就是巡防营和新军这对对子,下面是周、白、苏三家,等着多线收束。
最后说大家关心的爆更。
很遗憾,将要上架,我却卡文了,自从连载以来,昨晚是第一次单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患得患失,心有挂碍,刀就不快。
因为总听人说,上架要卡在啃节上,结果越刻意,效果越不好,第二更本来已经将近写完,可横竖觉得节奏乱了,所以干脆没发,不卡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当初试水失败,轮空一周,还真是正好第一卷结束上架——可恶!
我会尽力多更,但实在不是爆更选手。
前面说过,这书没有怪力乱神,全凭人物关系拉扯,真格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真不敢随意乱写,唯恐崩盘。
各位每天看到的是四千字,其实我写的是一万字,删删改改,反复掂量,才能稳住。
印象最深的是,周云甫第一次出场,大伙儿还记得他跟韩策说过啥么。
草稿时,我写的是:“外甥,我死以后,你活不过仨月”。
修改时我就觉得不对,这他妈哪是老江湖说出来的话?周云甫六七十岁,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就来这么一句水词儿?
于是,我就一直在想,我要是周云甫,会怎么说。最后敲定了,“外甥,趁我还在,你该玩就玩吧”。
其实都一个意思,但后一句,有了周云甫对韩策的失望,无奈和溺爱,带感情,这对人物塑造至关重要——怎么好像在王婆卖瓜……
总之,我写东西时,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在想这些,所以速度很慢。
不敢说写的好,起码诚意在这。
嗯,废话够多了。
老弟来起点开山立柜,头一本,不知天高地厚,选了个冷门,全当练手,不求火穴大转,只求吃顿饱饭,全仗着各位成全了!
道阻且长,但愿“征子有利”。
各位辛苦,咱们今晚九点以后见!
甩个蔓儿吧!
(本章完)
第80章 倒清
第80章 倒清
离开江宅,谭仁钧和刘雁声徒步返程。
北国凛冬,让师徒两个南方人很不适应。每有刀片儿似的寒风呼啸,俩人就忍不住缩脖端腔,蜷成一团,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奔向客栈。
刘雁声捂着冻得通红的两耳,问:“大师爸,你觉得‘海老鸮’和‘串儿红’怎么样啊?”
谭仁钧略显失望地摇了摇头:“看样子,暂时是靠不上了。”
刘雁声掰着手指头数:“奉天该见的,咱们差不多都见了,白家、苏家,还有其他有头有脸的人,现在就差周云甫了,他们俩会给咱们引荐吧?”
“应该吧。”谭仁钧也不确定,“不过,听说周云甫生性多疑,身体又不好,就算引荐,他也未必会见我们。”
“大师爸,依我看,我们的事,在奉天恐怕办不成了。”
“混账东西!说什么丧气话!”
“可是,现在看来,只有苏家的少当家愿意支持我们,其他人都没什么响应啊。”
“江湖不行,还有绿林,至少还有新军的魏长官。”
刘雁声仍然坚信自己的判断,只是不再敢出言反驳。
江相派帮规森严,门内等级分明,无论什么,都要论资排辈,胡乱叫板,免不了一番重罚。想到此处,他不禁想起江小道那股冲劲儿。
谭仁钧思忖了片刻,也有些无奈。
“这也没办法,关东连年战事,匪乱猖獗,刚过上几年太平日子,他们不想轻易以身涉险,也很正常。不过用不了多久,最多两三年,等大风刮起来的时候,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没一个能置身事外了。”
没人能想到,这势单力薄的师徒二人,当下密议之事,竟然是倒清大计。
江相派虽然坑蒙拐骗,缺德的事儿没少干,可毕竟跟老洪门渊源颇深,受其影响,门内不少人众,也以“倒清”为己任,凡是反对清廷的事儿,必定鼎力相助。
时下朝廷言称锐意革新,可诚心不够,决心更不够,不少仁人志士早已失去耐心,寻求更为激进的方式,改天换地。
江相派既然声称“江湖宰相”,自然有不少人混入“乱党”之中,担任咨议、参谋等职位,并以江湖身份,助盟会拉拢各方势力。
谭仁钧和刘雁声来到奉天,虽然看似水中浮萍,却也并非毫无根基。
早在光绪三十二年,也就是前年,就有盟会渗入奉天,待到去年,宋某便在安东“开山立柜”,成立奉天盟会分部,说和绿林各个山头,劝其“合为一体,共举大事”。
及至今年,士官三杰齐聚奉天,魏天青于北大营操演新军,声望颇高。
各方势力,共商大计,以期虎踞辽东,窥伺燕京,静待时机,将清廷一剑封喉。
江相派跟老洪门相关,老洪门又跟盟会密切,因此谭仁钧才会带着刘雁声不远万里来到关外,试图拉拢江湖势力。
想的挺好,可在奉天晃悠了这么长时间,周云甫伺机而动,白宝臣傍上鬼子,只有少当家苏文棋愿意出力支持。
“唉!还得是喝过洋墨水的,就是不一样啊!”刘雁声不禁感慨,“大师爸,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干等着见周云甫?”
谭仁钧想了想,微微摇头道:“与其傻等,不如想办法直接搭上陈万堂。”
“那个陈万堂,很重要吗?”
“好像不比江城海差,只不过,他的生意都在奉天,不出去跑,所以蔓儿没有‘海老鸮’那么大。”
刘雁声虽然年轻,想的却很周到,当下便说:“大师爸,我们这样东家一趟,西家一趟,人家还以为我们是来搅局拆台的呢!”
“有误会也是在所难免!”
“我就怕误会太深,把命给丢了。”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刘雁声连忙摆手,“大师爸,咱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
……
开两朵,各表一枝。
谭仁钧和刘雁声离开江宅后,许如清没坐多久便先行告退,打算去找周云甫说说师姐的事儿,以免造成更多误会。
江小道吃过晚饭后,又照例随手拿了一本小说,给老爹和胡小妍念了起来。几年下来,除了一身能耐,他念书的本事也越来越好,不但讲得绘声绘色,念到兴起时,还自带几分说书的气派。
可今晚,江城海似乎有些烦闷。
胡小妍心明眼亮,见此情形,心里猜到老爹多半想自己待会儿,于是就催小道赶驴车把她送回老崔的住处。
江小道嫌麻烦,毕竟婚事都已经定下来了,在这住一宿又咋了?
胡小妍只好随口搪塞说:“还没正式过门呢!”
江小道拗不过她,只好嘟囔了一声“屁事儿真多”,趁着夜色又把胡小妍送了回去。
江、胡二人走后,金孝义和宫保南又在外面盯着江相派那师徒二人。
宅子里霎时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只剩下江城海独自一人,盘腿坐在炕上,狠狠皱着两条眉毛,忧心忡忡,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江城海的性格,本来就有点沉默寡言,如今上了岁数,话更是越来越少。
今天自打许如清走后,他就一直是这副神情。
干坐着抽了两袋烟的功夫,屋外的院门忽然“哐啷”一声响。
江城海磕了磕烟袋锅子,抬头去看,却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打开大门,犹犹豫豫地穿过院子,奔着后屋走了过来。
“嘎吱——”
外屋的房门被拉开。
“老七?”江城海下意识地问道。
没有回应,“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江城海不禁笼起袖管,翻身下炕,朝着房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老四?”
“嘎吱——”
里屋的房门也被拉开,江城海斜着身子,右手抽出袖管,露出一把匣子枪。
紧接着,他缓缓凑到门口,忽地一闪头,却是一个熟悉的面孔。
老二李添威魁梧的身形,几乎要把整个门框塞满,那张被熊瞎子舔掉的半张脸,在屋内昏黄色灯光的映衬下,显出几分狰狞。
“大哥,我找你有点事儿。”
稍晚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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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81章 陈万堂
第81章 陈万堂
小西关大街,和胜坊。
一掷千金浑是胆,家徒四壁不知贫!
离得老远,就能听见赌坊里传来一声声吆喝,或是叫板,或是起哄,热闹非凡。
不用说,呜嗷乱叫的,铁定都是赢钱的主,可一旦听久了,就不免发现,抻着脖子瞎嚷嚷的,其实总是那几个人,其中必定有诈!
可赌狗们却不这么看,他们只是纳闷:那几个人为啥就不是我呢!
蓝道取财如儿戏。
江湖上其他行当的切口,总以“火”字代表钱财,可千门蓝道却反着来,以“水”为钱,“万物归蓝蓝回水”,赢的永远是庄家
赌博,可谓是猛虎下山。
万贯家财,拿来吃烟土,未必吃得穷,可一旦染上赌瘾,倾家荡产,就只在一念之间。
赌桌上,一个是富家公子,一个是赤贫瘪三,甭管俩人的身家有多悬殊,骰盅一开,再看谁是爷,那就没准了。
蓝道赌具多种多样,牌九、麻将、骰子……这一类太常见了,没意思。
真正烂到骨子里的赌鬼,眼里瞅啥都是局。
小鸡吃米能赌,母猪下崽儿也能赌,最愣的主,俩人往街上一站,随便找个人问贵姓,都能成一场赌局。
一旦上头,非输个倾家荡产,决不罢休。
陈万堂每天都在和胜坊里看场子,可一进门,却看不见他的影儿,得穿过各个赌桌,奔里屋去,挑开灰蓝色的门帘子,才能看见他本人,在那坐着假寐。
来人总是满脸堆笑,低三下四地冲他说:“二哥,最近老弟手气不顺,求你再借我点儿回本,行不?”
这时候,陈万堂才会微微睁眼,甩手扔出去几个筹码,再提起笔,在眼前的账本上勾勾点点,除此以外,并不言语。
来人只有趁这阵功夫,才能看清他的模样。
这位奉天蓝道的瓢把子,五十多的岁数,身材匀称,未见发福,上嘴唇上蓄着短短的硬胡茬儿,眼睛发灰,也许是因为在赌场上见惯了大喜大悲,无论看谁,他都是一副寡淡的神情。
陈万堂早先时跑江湖,有个诨号叫“穿堂风”。
谁跟他交朋友,谁就倒霉。
怎么讲呢?
这是说他早年间四处做局,专门找那些有钱的空子,往赌桌上勾,任凭你家大业大,满屋的金银财宝,只要入了他的局,一夜之间,便能家徒四壁。
到时候,人往屋里一站,秋风扫落叶,真叫一个透心儿凉!
当然,年轻那会儿,他可没这能耐。
那时候,他还在营口码头卖苦力挣钱,平常也没别的爱好,就好耍钱儿,虽然早就听说“十赌九诈”,可心里却总想着万一呢!
因此,他总是挣多少,赌多少,明明有膀子力气,却穷得叮当乱颤。
老话说,赌生盗,淫生杀!
欠了赌坊的债,兜里又没本钱,陈万堂就开始偷鸡摸狗,后来干脆拦路抢劫,下手挺黑,自称手上也有几条人命。
别看他拦路抢劫的时候吹胡子瞪眼,好像是个混不吝,这人赌品倒还不错,只不过一到赌坊,总是笑着进去,哭着出来。
陈万堂不甘心就此平庸一世,因此没钱的时候,也总是蹲在赌坊门口,一边嘬着牙子,一边琢磨着上哪儿弄点本钱,回来再杀几局。
没想到,落魄之际,恰逢“高人”提携。
说起这事儿,还真有几分传奇色彩,只不过江湖传言,真假难辨,可惜那位“高人”英年早逝,因此替陈万堂开眼的师父到底姓甚名谁,他不说,至今也没人知道。
却说那一日,他正在赌坊门口,做着一把回本、两把血赚的白日梦呢,街上忽然走来一个衣着阔绰的公子哥,上来就拍他的肩膀,说:“老弟,你咋在这蹲着呢?”
陈万堂仰起脑袋看看来人,觉得面生,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伱认错人了!”
可那公子哥却责备道:“嘿!你这就把我忘了?咱俩还在常胜坊一块儿耍过钱呢!”
陈万堂有些迟疑,他的钱,的确大多都扔进了常胜坊里,也认识不少赌友,却对眼前这位毫无印象。
那公子哥倒是格外热情,非要做东请客,好酒好菜地招待着不说,末了还说要替他出本钱,俩人在一块儿去耍两把。
酒肉之物,陈万堂不感兴趣,可一听说对方要去耍钱,立马乐呵呵地欣然随往。
没想到,一进赌坊,那公子哥简直有如神助,恨不能把把赢钱,有时候一高兴,还随手赏给陈万堂不少。
赌坊的人招子不亮,虽然明知道此人是个“蓝马”,跑这来饮水取财来了,可他“使腥儿”的手艺实在瓷实,瞅了半天,愣是看不出把柄,于是就打算干脆派“火将”来硬的,把他叉出去。
结果没等动手,那公子哥却忽然起身说:“各位,你们先玩儿着,我先去解个手。”
“你拿我当傻子呢?”赌坊掌柜当然不肯放他走,“啥意思,赢了这么多钱,拍拍屁股就想走啊?”
那公子哥却说:“谁想走了?我现在手气正旺,还打算继续赢你们呢!再说了,我兄弟还在这呢,我去解个手还不行?”
赌坊的人一想,这俩人同来同往,赢钱对分,就算这公子哥跑了,只要看住了陈万堂,也能把他抓回来,于是便放他去后院接受。
结果那公子哥一去无返,陈万堂心里暗叫不好,心说自己多半是被人坑了,刚要起身逃跑,却立马被一只大手按在凳子上。等他回过味儿来的时候,已然被五大绑,推进了赌坊的后院。
旧时候,深宅大院的人家,院子里总备着几口水缸蓄水,凭此防范火灾。这些水缸风吹雨淋,时间一久,里面的水就渐渐飘满绿藻,浑浊不堪。
陈万堂被赌坊的人绑住后,便被连打带骂地扔进水缸里罚站。
如此站了三天三夜,赌坊的掌柜才确信,这小子只是个被人摆了一道的空子,无奈之下,只好将其痛打一顿,放走了事,自认倒霉。
据说,陈万堂日后没有子嗣,就是因为当年在水缸里站了三天,枪泡坏了,才不灵的。
陈万堂劫后余生,在街上晃荡了好几天,失魂落魄,心里只想着如何报仇,可天地茫茫,他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谈何报仇?
却不想,某一日,他正在城郊闲逛,准备拦路抢劫的时候,那公子哥竟然骑着一匹枣红大马,带着一帮喽啰,主动找上们来,问他:“小子,我知道你心狠手黑。我要去奉天开山立柜,缺个‘火将’,你来不来?”
陈万堂一脸疑惑:“啥是‘火将’?”
仅此一问一答,陈万堂就此踏入千门蓝道,并逐步在奉天站稳脚跟。
至于后来,他之所以成为周云甫座下“四梁”之一,实是因为他年轻气盛,惹上了苏家,迫不得已才跟周云甫联手,说是拜码,其实更像是合作,也正因如此,他并不经常参与老爷子的事务。
可如今形势变了。
周云甫年老力衰,外甥韩策难堪重用,周家这几年又接连遭受打压,陈万堂的心思,也随之渐渐活泛了起来。
他手上那几员“火将”,虽然比不上“海老鸮”一众弟兄那般生猛,但在乱局之中,巧取豪夺,却也未必毫无胜算。
“千门八将”当然也不止能用在赌局之上。
当下,便有一员“风将”,挑帘进屋,在陈万堂的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
“二哥,‘串儿红’去找老爷子了。”
感谢大家的支持!
(本章完)
第82章 猜疑
第82章 猜疑
大西关大街,原老崔的住处。
江小道拴好驴车,回过身把胡小妍背进屋里,放在木轮椅上安顿好,随后又来到后院,归拢了一下柴火垛子,再抱起一捆,扔进外屋的灶坑里,给媳妇儿烧炕、烧水。
勤快——这可能是小道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等灶坑里的火苗窜起来以后,他这才回到里屋,一屁股坐在炕梢上,得了片刻闲。
“你是真不嫌折腾啊!”江小道忍不住抱怨道,“这大半夜的,非让我把你送回来,四叔和七叔晚上去干活,你就在那住一宿,能咋的?”
胡小妍身子一前一前低挪动着木轮椅,给江小道倒了一杯水,说:“我感觉,爹今天晚上心情不太好,可能想一个人待会儿。”
“嗐!伱怕啥呀!”江小道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他就算心情再不好,顶多也是说我两句,啥时候说过你啊?”
“是没说过。”
“那不就得了!”江小道抱着脑袋,仰面倒在炕上感慨道,“你瞅我这命!现在你才是亲女儿,我都快混成女婿了!等开春咱俩把喜事儿办了,我得管他叫老丈人了。”
“我不想办喜事儿……”
“为啥?”
胡小妍不自觉地垂下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双腿,喃喃道:“太招摇了,我不喜欢。”
江小道看出了她的自卑:“怕啥?你得支棱起来啊!你可是道哥的媳妇儿,‘海老鸮’的儿媳,谁他妈敢笑话你?”
“人家笑话,也是在心里笑话。”胡小妍嘟囔了一声。
“那你去跟咱爹和大姑说吧,反正我是无所谓。”
“小道。”胡小妍忽然又问,“咱俩结婚以后,怎么生活啊?”
江小道坐直了身子,想了想,说:“你就跟我一起搬过去呗!反正我爹和四叔现在也不怎么管我了,到时候把七叔撵走,让他来你这。”
胡小妍摇摇头:“我是说,咱们靠什么生活?”
“嗯?”
江小道并不觉得这算什么问题,过惯了几年公子哥的生活,他已经渐渐忘却了为衣食担忧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
“咋了?你缺钱?老崔那些钱,我不是都放在你手上了么!”
“那些钱我都没动过。”胡小妍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炕梢,“万一老崔回来了咋整?”
尽管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仍然坚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动老崔的钱财。
江小道却满不在乎地说:“嗐!没事儿,他当初都说了,钱和房子都给我,就算他真回来了,大不了,以后再还给他呗。”
“拿什么还?过日子没有进项可不行!”胡小妍冲他掰扯道,“老崔那些钱,说多不算多,说少也不算少。房子咱们可以先住着,但你别忘了,那房产地契上,写的可不是咱俩的名儿,你说是你的,有什么证据?弄不好,随时都可能吃官司呢!”
江小道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虽然横,但并不蠢,如今被小妍点醒,心里也觉得这是个事儿。
“你说的确实没错,但也不用太担心。我爹不是还有茶馆和饭庄的生意么,虽说清汤寡水,可也足够咱俩嚼口了。”
“是咱爹和几个叔叔的生意。”胡小妍纠正道。
“呃,那倒是,可咱爹毕竟是占的大股啊!只不过一直都是我三叔打理罢了。再说了,我爹每年还从周云甫那分红呢,攒了那么多钱,放心,饿不死咱俩!”
“小道,你真把我当媳妇儿吗?”胡小妍忽然问。
“没有,我把你当我姥了。”
胡小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那不然我把你当成啥?我当年说要娶你,就一定娶你,就这脾气!”
“那你真稀罕我?”
“你有话就说,别老在这腻歪!”江小道不禁皱眉,“都这么些年了,隔三差五就问,烦不烦啊?你后悔了?要是没后悔,你就跟我好好过。反正呢,我这人挺不错,你慢慢品,品不出好,你多从自己身上找毛病。”
摊上这么个主,胡小妍简直无语。
“你到底想说啥,你就说呗!”江小道催促道。
胡小妍反复掂量了片刻,才说:“小道,以后成亲,就是咱俩过日子了,爹早晚都有走的那天,到时候,生计上的事儿,最好还是放在自己手上才好。”
“你的意思是,我三叔还可能独吞我爹的买卖?”
“那倒不是,我就是担心,一旦爹走了,咱俩可能什么都没有。”胡小妍字斟句酌地说,“周云甫给咱爹分红,未必会给你分红;咱爹镇得住几个叔叔……小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挑拨……”
尽管跟大家相处多年,可胡小妍仍然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对,触了小道的逆鳞——不,是逆毛。
未曾想,江小道却是连连点头:“你说的对!我那几个叔,都不是啥省油的灯,他们现在一口一个大侄儿,叫得挺亲,那都是冲着我爹。其实,他们当年都是拿我当钩子,压根儿没在乎过我的死活,这事儿我不说,可我记着呢!”
听他这么说,胡小妍终于略微放宽了心——看来,自己并没有嫁给一个二傻子。
“小道,你还记得晌午的时候,大姑跟咱爹说的关于冯掌柜的事儿吗?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心不在焉的。”
“这我倒没注意。”江小道想了想,也跟着纳闷,“对啊……到底是谁开的枪呢?”
“你还是没想明白。”
胡小妍费力地爬到炕上,往小道的身边凑了凑,说:“谁开的枪,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跟你们一样,也是开枪打了冯掌柜的耳朵!”
江小道明白小妍的意思,她是想说,他们的行动漏风了。
“可我觉得,这事儿应该是韩策干的。”
“是那个周云甫的外甥吗?”
“对!”江小道说,“我听四叔说过,那老小子让周云甫惯得满脑子浆糊,最近这几年才想起来夹磨,可惜晚了。不过,他倒有一点挺好,就是听话,周云甫让干啥,他就干啥。”
“所以?”
“周云甫最忌讳我爹和我大姑走得太近,所以我猜,应该是他从中挑地沟。”说到此处,江小道不禁哼哼一声,“不过,我爹和我大姑关系铁着呢,他挑不动。”
“不对,要挑拨,早就挑拨了。”胡小妍摇了摇头,“之前大伙儿一块吃饭的时候,我听他们说,周云甫这几年不是被打压了么?”
嘶!
“也是啊!那老头儿没理由在最憋屈的时候,整自己人啊。”
江小道挠了挠头,忽然间想起老爹指间掉落的雪茄,紧接着脸色“唰”的一白——如此说来,行动真的漏风了!
只有外人才会乐于见到周云甫座下“四梁”内讧。
“那就应该是苏家或者白家干的!”
说到一半,江小道又忽然收声,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说:“媳妇儿,今天晌午那个刘雁声可跟我的年岁差不多,我爹也说瞅他俩想来整事儿的,不会是他们在这瞎搅局吧?”
胡小妍叹了口气,再次把他的思绪拉回正轨。
“小道,谁干的不重要!”
“哦,对对对!”
也许是真应了“水克火”这句话,江小道难得没有死犟到底,而是迅速反应过来,自己又掉进了舍本逐末的痴想之中。
那天去“卧云楼”,接活儿的虽然只有小道、四叔、五叔、六叔、七叔,但大家出来时,也都把情况告诉了老爹、二叔、三叔,加上一个睿智的韩策,都有可能走漏风声。
胡小妍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却并非是捋不清头绪,而是她并不了解当下的江湖局势。
她有心想要仔细询问,江小道却说:“那故事可就长了,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
“那你明天再跟我说。”
“干啥明天啊?”江小道不解。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着急也没用,而且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该回去了,省得咱爹担心。”
的确,就算今晚说完,又能如何?
理倒是这么个理!
可江小道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忽然间心头一颤,便转过头说:“呃……我不走了。”
“啥?”
“我怕黑。”江小道贱兮兮地说,“反正也没啥事,咱俩倒着慢慢唠呗。”
正说着,这小子就朝胡小妍探出一双邪恶的大手。
“别闹!”胡小妍立马脸红,双手抱架,不停地扒拉着小道的贼手,“嘶!别闹!”
没闹,这小子显然是动了真格。
可就在兴头上的时候,却猛听得门外“哐啷”一声巨响,吓得胡小妍连忙就往小道怀里钻。
好在,江小道这几年的磨炼也不白给,这边刚听到动静,几乎是本能一般,腰间一扭,整个人瞬间侧过身子,随后猛地抬起右手,却不知他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把匣子枪,对准门口,刚要扣动扳机,人却愣住了。
“四叔?”
金孝义慌慌张张地冲进屋内,劈头盖脸地直接发问:“小道,你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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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83章 细节
第83章 细节
江小道见金孝义这副罕见的慌乱模样,不由得按下枪口,跟胡小妍相视一眼。
“四叔,咋回事儿?我爹咋了?”
“没在你这?”金孝义左右看看,急道,“你爹人没了……不是,你爹人不见了。”
“啥?”江小道赶忙翻身下炕,“这个时辰,茶馆和饭庄早打烊了,他不在家,还能上哪去?”
“我哪知道?”金孝义坐立难安,想喝口水,杯子拿起来却又作罢,“伱二叔不在家,你三叔我也问了,‘会芳里’也去了,上哪都找不找人。越找不着,我就越心慌,我怕白宝臣先动手了!”
“六叔家里你去了吗?”
“正要去呢!”
“走!”
江小道连忙将匣子枪揣进里怀,刚朝着门口迈两步,忽然又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看坐在炕上的媳妇儿。
胡小妍虽然一脸惶恐,却不愿成为累赘,忙说:“没事儿,你们去吧。”
“放什么屁呢!走!”
江小道没有丝毫犹豫,大踏步走到炕边,不由分说地背起媳妇儿,便跟着四叔走出房门。
关伟这几年在火车上没少“挣”钱,可至今光棍一人,也就没换宅子,至今扔住在斜对面的一处平房里面。
三人走到近前,“哐哐”一通砸门,屋子里却无半点响应。
“他妈的!”金孝义忍不住臭骂一声,“我就说这小子财迷心窍,出事儿了肯定靠不住!”
江小道颠了一下背上的胡小妍,问:“四叔,七叔哪儿去了?”
“他在客栈那边盯着谭仁钧那俩人呢。”金孝义又砸了两下房门,见还是没有动静,便继续说,“我本来是去给你爹报信儿的,可一回去,就没见着人影儿。”
“这老爷子,还能去哪儿啊?”
江小道凝眉深思,却毫无头绪。
金孝义看看他们俩人,想了想,说:“小道,你也别回去了,带着你媳妇儿去你爹那住吧,大家待在一块儿,互相能有个照应。”
江小道有些犹豫:“四叔,要是真出事儿了,保不齐人家还有后手,别被一锅端了。”
围点打援?
如此常见的手段,金孝义这种老打手当然明白,可他又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那也没办法,咱们那十几条‘喷子’都在你爹那呢,我一个人也带不走,要是真打起来,现找‘喷子’可没处找,总得先回去把家伙事儿带上。而且,你大姑说了,待会儿会带人过去,应该不会有啥事。”
“嗯!”江小道点了点头,“那也没办法了,咱们赶车回去吧。”
说罢,三人穿过街心,坐上驴车,抬手扬鞭,火急火燎地朝江城海的宅子赶回去。
一路无话。
叔侄两人的神情都有些紧张,尤其是金孝义,紧紧地板着一张脸,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反倒是胡小妍,短暂的惊吓过后,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只是微微蹙眉,似乎是在想些什么,并不时左右张望着街巷上那些黑漆漆的角落。
车前的那头歪嘴倔驴,似乎也感到情况紧急,今晚竟是格外卖力气,只用了几袋烟的功夫,就将车上的三人拉回了江宅。
驴车刚一停下,金孝义便立马跳下车,快步朝院门走去。
江小道也紧赶慢赶地背上胡小妍,紧随其后。
一进门,就见孙成墨正站在院子中间,身旁的沈国良听到动静,立马掏出手枪,等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方才松了一口气。
“三哥!”金孝义大步走进院内,招呼一声,“老五,你也来了?”
沈国良按下枪口,点点头:“刚过来,老六呢?”
金孝义不禁咒骂道:“那个瘪犊子玩意儿,不知道死哪去了!”
紧接着,江小道也背着胡小妍走进院内。
刚跟两个叔叔打完招呼,突然听见院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四个爷们儿连忙把手放进里怀,躲在阴影处观望。
少倾,一个淡绿色的清瘦身影冲进宅内,身后紧跟着七八个一身黑衣的年轻打手。
“大姑?”
江小道率先搭话,随后众人才纷纷现身。
许如清全然没了在“会芳里”时的从容淡定,而是板着一张脸,左右看了两眼,这才心急火燎地走到金孝义面前。
“老二,老六和老七呢?”
金孝义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二哥和老六都不在家,老七还在盯着那两位。”
闻言,许如清罕见动怒,劈头盖脸地痛骂道:“还他妈把兄弟呢!出事儿了,连个人影儿都找不着!”
此话一出,三哥大老爷们儿瞬间蔫头巴脑,只有老实站那挨骂的份儿,根本没人敢出言反驳。
江小道见状,虽然骂的不是自己,竟也跟着胆颤了半分。
原来,这才是大名鼎鼎的“串儿红”,周云甫座下“四梁”的真实一面。
其实,许如清也并不知晓事情的全貌,如今怒灌心头,慌乱异常,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她跟江城海感情太近,但凡换个别人,她也不至于如此。
有道是,关心则乱。
混迹江湖,最忌儿女情长,稍有不慎,便被乱象迷眼,以致丧神矢志。
胡小妍趴在江小道的肩膀上,回身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门窗,忽然轻声说道:“小道,背我进屋。”
“咋了?害怕了?”江小道歪着脑袋问。
许如清听到动静,略微定了定心神,语气稍显和缓地冲这边说:“小道,你先把小妍送屋里去吧,等我跟他们说几句话,然后再叫人把她先送‘会芳里’去。”
大姑正在气头上,江小道哪敢犯冲,连忙应了一声,转过身,把小妍送到了里屋。
江小道摸着黑,把胡小妍放在炕上,这才转过身拿过火柴,将蜡烛点着,旋即故作轻松地冲媳妇儿笑道:“没事儿,你瞅你那小胆儿!有我在呢,你怕啥?”
胡小妍却没立即搭话,而是在屋子里上下左右扫了几眼,最后目光落在桌台上那根长长的蜡烛身上,却见火苗如豆,闪烁飘忽。
“瞎寻摸啥呢?”江小道忍不住问。
胡小妍抬起头,指了指桌台上的蜡烛。
“小道,咱爹应该没事儿。”
上架之后,第二天,忽然感觉就没那么紧张了,首订466,惨到家的收订比,心里反而放松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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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84.第84章 苏文棋
第84章 苏文棋
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店铺的门窗紧闭,里面一片漆黑,可门前的横梁上,却悬着一盏四角灯笼,给黑冷空寂的街面上,洒下一丈微光。
不远处,一阵轻微且急促的“沙沙”声响起。少顷,钱庄斜对面的暗巷里,应声闪出两个人影。
“大哥,快到了。”
李添威歪斜着身子,悄悄侧出脸,朝街面上左右看了看,轻声说:“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过去吧?”
江城海扶墙站了一会儿,等到把气儿喘匀了,方才冲老二点了点头。
说罢,两人便动身穿过街道,一路并肩相随,沿街兜了一个大圈儿,终于来到钱庄后院。
李添威迈步上前,先把耳朵贴在门上,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接着才去敲门。
这边刚拍了两下,大门便紧跟着应声而开,探头出来观望的,长得弯眉细眼,不是别人,正是李添威那晚遇见的苏家说客。
“李二哥,来啦!”
那人抬手抱拳,紧接着又看见江城海,原本俯下去的身子,立即又低了几分,恭敬道:“海哥,在下钱伯顺,没事儿的时候,给我们家少爷跑跑腿,今日一见,实在荣幸!请!”
话音刚落,李添威却立马侧过身子,挡在江城海面前,抢先一声,说:“你先进,我跟着你。”
钱伯顺闻言一怔,却又很快明白了李添威的意思,脸上的神情难掩尴尬。
“李二哥,这事儿我跟你说过呀!苏少爷平常总在这家分号里待着,家里老爷不放心,所以院子里常有七八个小弟护着,还请海哥别见怪,伱们要是不放心,可以拿我做人质进去看看。”
“那敢情好!”
原本只是一句客气话,可李添威竟然一点儿也不见外,直接拔枪,把枪口怼在钱伯顺的后脑勺上,推着他往前走。
钱伯顺也只好摇头苦笑,没办法,谁让自己嘴欠呢!
李添威让江城海在门口稍等,自己则跟着钱伯顺,一前一后走进院子,刚一迈过门槛,果然有几个年轻的打手,冲这边神情戒备地站起身。
钱伯顺怕酿成误会,于是连忙摆手,示意一声:“这是少爷请来的客,‘海老鸮’的二弟,快叫人!”
打手们互相看了两眼,迟疑了一会儿,便一齐抱拳喝道:“李二哥!”
李添威并未掉以轻心,心里默默清点了人数,又抬头朝周围的院墙扫了两眼,这才微微侧过脸,朗声招呼道:“大哥,跟说的一样,进来吧!”
江城海在门外应了一声,接着斜刺走进院内。
“海哥!”
又是一声叫喊,中气十足。
要是放在以往,甭管多低微的小角色,只要喊了他,他便必定抱拳回敬。
可这一次,江城海却没这么做,一双手仍然紧紧地笼起袖管,盯着李添威的后脑,说:“老二,来都来了,枪就放下吧。”
李添威应令而行。
钱伯顺这才得空转过头,把江城海领到房门前,旋即站住,侧身哈腰。
“二位请进,苏文棋少爷正在里面候着呢!”
话音刚落,却听屋里一声响,原来是苏文棋抢先一步迎了出来。
再看这年轻小伙儿,早已不是当日在商会时的老旧做派,油头分寸梳得板板正正,一身白衬衫,外面套着羊绒马甲,下身呢绒西裤,尖头皮鞋油光锃亮,恨不得苍蝇落在上面都得打滑。
那叫一个洋气!
洋装虽然穿在身,一抬手,老礼儿并未落下。
“这位就是‘海老鸮’吧,晚辈苏文棋,久仰久仰,家父苏元盛曾跟您打过交道,按辈分来说,我得叫您一声叔呢!”
江城海倒无所谓什么辈分,只是见到了苏家的少当家,便终于分开了袖管,冲他摆摆手,说:“既然已经能代苏家说话了,那就各论各的,都按道上的规矩来,该咋叫咋叫吧!”
苏文棋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先前就曾听我爹说过,‘海老鸮’为人随性,不拘小节,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那晚辈就斗胆自抬身份了。海哥,请!”
江城海不再犹疑,迈步进屋,只是轻轻嘟囔了一声:“别老整那些文词儿,大老粗,听不懂!”
“好!”
苏文棋摇头苦笑,将二人让进屋内后,便随手关上房门。
客厅里暖洋洋的,按说地方挺大,可看上去却很拥挤,到处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绿植,寒冬腊月的,这一抹春意,更显几分养眼。墙上、架子上,随处可见古董字画,东南角挂着一个盖布鸟笼。正对脸,并没有常见的长腿桌椅,反倒是厅内中间,摆着一张四方茶桌。
整体的陈列摆设,可谓不中不洋,不东不西,全由着性子来。
“海哥、二哥,别见怪,我这分号里没什么规矩,想怎么摆就怎么摆了,来,请坐!”
江城海点点头,跟着苏文棋相对而坐,李添威则是一脸警戒地站在身后。
“老二,你也坐!”
江城海侧过脸,指了指身边的位置,李添威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问,只管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苏文棋看看二人,一边给他们斟茶倒水,一边说:“海哥,大晚上请你过来,也是没有办法,还请多多谅解。”
“理解,我要是大白天的过来找你,道上的人还不立马炸开锅了?”江城海反手指了指窗外,“倒是你外面那些弟兄,能不能靠得住?”
苏文棋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都是我的心腹。”
江城海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我以前也有几个心腹。”
李添威闻听此言,立马浑身一颤,想要开口解释,可转念一想,大哥既然来都已经来了,又何必多言,徒增间隙。只不过,越过大哥,私自与外家联系,无论初心是什么,都是江湖大忌。
苏文棋见状,也跟着解释道:“海哥,这事儿真不怪李二哥,我也有心直接找你议和,可你那里人多嘴杂,怕走漏了风声,这才让二哥帮忙传话的。”
江城海直接抬手打断,问:“你先告诉我,我有六个兄弟,论亲近,老四和老七都跟我住在一块儿,你为啥单找老二给我传话?”
苏文棋压低了声音:“要直说吗?”
江城海身子前倾,问:“你怀疑我的弟兄里面,有人有问题?”
(本章完)
85.第85章 林李之辩
第85章 林李之辩
苏文棋只是微微点头,除此以外,并未多言。
李添威闻言,却十分诧异,加上本来就有股火爆的脾气,当即便问:“谁?大哥,这事儿我咋不知道?”
江城海并未解释,只是拍了拍老二的手臂,示意他冷静下来,一双眼睛,却仍然盯着身前的苏家少当家。
李添威不肯罢休,转过头又去问苏文棋。
“你打探到了什么风声?”
然而,苏文棋却对此事十分谨慎。
“二哥,我不是爱挑拨离间的人,说到底,这是你们弟兄们自己的事儿。我只是碰巧听到了点动静,没有确凿根据的话,我可不敢瞎说。而且,听海哥刚才的意思,应该也已经觉察到了。”
李添威的眉毛拧成了一股绳,虽然不满,可还是很快冷静了下来。
毕竟,查内鬼的事儿,让外人帮忙,传出去实在让人笑话。
江城海沉默不语。
毕竟,他也是今天听许如清说起冯保全的事儿,才有所觉察。
方才,苏文棋虽然回避了问话,可“海老鸮”混迹江湖多年,仍然从他的画中寻到了自己想要的线索。
尽管还不知道是哪个弟兄漏的风,但起码把风漏给了谁,心中已然有了个大概——还不确定,但八九不离十。
“那你为啥相信老二?”江城海问。
这一回,苏文棋倒并不讳言。
“我听说,李二哥跟海哥的时间最长,当年还在山头上当胡子的时候,伱们就拜了把子。几十年的生死交情,最难的时候,也没掰过,如今这点微风细雨,老哥俩了,犯不上。况且,李二哥的仇家也不少,想变也没那么容易。”
江城海静静地听着,并未回话。
苏文棋又说:“当然,我也知道。人嘛,此一时彼一时,总是会变的。可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打算?有时候,总得赌一把。”
李添威听在耳朵里,脸上不禁红一阵白一阵。
这话他也认同,可放在自己身上,总觉得有点别扭。
江城海则是就此作罢,接着讲双手往桌角上一搭。
“说正事儿吧。”
苏文棋点点头,又给两人蓄上点茶水,放好茶壶,说:“简单说,我想跟海哥谈和,过往的恩怨,不管你信不信,我愿意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
这话从后辈的嘴里说出来,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可笑。
江城海沉吟一声,说:“文棋,不是我倚老卖老,而是我跟你爹他们结怨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儿呢!我知道苏元盛现在让你当家,可他毕竟还在,你也只是个小儿子,你说一笔勾销,就能一笔勾销?”
苏文棋点了点头,表情坚定。
“这也是我爹的意思。”
江城海和李天威同时愣住。
“海哥,我爹当年也很看重你,你还记得吧?”
江城海点点头。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当年,“海老鸮”离开绿林,初到奉天,苏元盛就曾想要拉拢他,可他当时为了尽快消掉官府的通缉,最终还是给周云甫当了头马。
其间,虽然江湖纷争不断,但冤有头债有主。
江城海跟苏家虽然有过摩擦,但根本谈不上深仇大恨。
毕竟,他当时按照周云甫的安排,主要的精力都用在了白宝臣身上。
“既然你们想谈和,为啥不直接去找周云甫?”江城海问。
话到此处,苏文棋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狠,再度重申了立场。
“我们苏家是想跟‘海老鸮’谈和,陈万堂当年配合周云甫杀了我两个哥哥,这个仇,解不了。”
话虽然说得漂亮,可实际上,苏家还是忌惮“海老鸮”和他的几个弟兄。
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江湖厮杀,人手充足固然重要,可兵贵精,不贵多。
只要有钱,一人一块大洋,上街拉个十几人壮声势、充场面,不成什么问题,但那到底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枪声一响,立马作鸟兽散。
“海老鸮”之所以蔓儿响,是因为他手下的几个弟兄,每个人都有独当一面的实力,完全不同于那些点钱就能找到的小喽啰。
可是,这样的想法,在江城海看来,实在有点幼稚。
说是跟“海老鸮”谈和,其实只是想让他离开周云甫。问题是,江城海一旦离开周云甫的庇佑,除非干脆离开奉天,否则白宝臣就会立马对他动手。
江城海思忖了片刻,忽然联想到商会会长的位置,紧接着立刻明白了苏文棋的打算。
“你是想把我支走,等着看周云甫和白宝臣互掐,最后两败俱伤,剩下你们苏家一家独大?”
“海哥说对了一半。”苏文棋解释道,“我的确是想坐山观虎斗,但我不是为了苏家一家独大。说实话,自打我两个哥哥死后,我爹早就不想再掺和江湖上的事儿了,我也不想我家一直这么黑下去,等除掉那两家,再找陈万堂把我哥的仇报了以后,苏家便不愿再过问江湖,只想老实做点实事。”
江城海有点意外:“你们家想洗白隐退?”
“可以这么说,但我觉得,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苏文棋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国难当头,眼下当务之急,应该是澄清商界,改天换地,实业兴邦,救亡图存!”
又是这套词儿——江城海明白了。
西洋三年,东洋三年,苏文棋游学归国,也跟很多留洋青年一样,言辞之间,总喜欢带上“救国救民”之类的话。
这也难怪,就连许多公派出国考察的大臣,回来时都有求变的心态,何况他这样一个年轻人?
可说完这番话,苏文棋自己也笑了。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可能有点幼稚,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听不懂!”江城海连连摇头,“但你说的不幼稚,没人爱受洋人的气!”
苏文棋顿时面露欣喜:“海哥,你也支持革命?”
江城海想了想,并未直面回答,转而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你看过水浒没?”
“啥?”苏文棋一脸疑惑,“呃……知道一点儿,但懂的不多,海哥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冲和李逵是谁,这总知道吧?”
“那肯定知道。”
“那你说,这世上,是林冲多,还是李逵多?”
苏文棋一时没反应过来,寻思了片刻,却说:“这两个都不是凡人,都不多见。”
江城海微微颔首:“那我换个问法,是像林冲的多,还是像李逵的多?”
苏文棋再次沉思。
林冲和李逵,虽说都是梁山好汉,可要说区别,那就大了去了。
林冲落草为寇,那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周围人的人一劝再劝,直到被逼到墙角,实在没地儿可去了,才趁着雪夜,下了狠心落草。
可李逵却手持宣板斧,人头飞溅,连眼都不带眨一下的直肠子,经不住忽悠,奔赴梁山,只需要一个念头就够了。
非要二选其一的话,那还是像林冲的更多。
“海哥,你觉得他们成不了?”
“不知道,我就一个粗人,不懂这些大事。”
江城海不置可否地站起身,却道:“我只知道,关外刚刚停战,满打满算,也才四五年的时间,当年你还在留洋,鬼子和毛子打得多狠,老百姓有多遭殃,你大概听过,但没见过。”
“海哥,那谈和的事儿……”
苏文棋连忙站起身。
相谈得不甚畅快,本以为没戏了,可江城海的脚步忽然停住,迟疑了一会儿,方才头也不回地说:“我考虑考虑吧。”
闻言,跟在身后的李天威有点惊讶。
考虑考虑?
这可不像“海老鸮”的风格。
江城海一声,上过战场,当过胡子,混过江湖,即使生死攸关,也从来都是果断行事。
如今显出犹豫,无非是心中有了挂碍。
(本章完)
86.第86章 欣慰
第86章 欣慰
离开广源钱庄,老哥俩趁着夜色正浓,快步返程。
一路无话,李添威不禁暗自揣测,到底是哪个弟兄吃里扒外,卖友求荣——他心里怀疑老六,但无凭无据,也不敢在江城海面前瞎说。
可话又说回来,老六跟大伙儿渐行渐远,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
毕竟,关伟入伙晚,本身还是个佛爷,跟其他弟兄相比,自身的底色就不一样。
平日里,宫保南总借机挖苦、讽刺,说他是个宵小之徒,其他人从不劝阻,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江城海却不愿在这种无端的猜疑中,凭空消耗兄弟之间的信任——那恰恰是敌人乐于见到的情形。
何况,眼下还要回去打听老四、老七那边的消息。
快到家时,江城海特意提醒道:“老二,收收脾气!刚才的事儿,无论苏家,还是内鬼,啥都别说。”
“知道了。”
可刚要拐进宅子时,竟突然发现巷子口站着两个人影。
李添威立马掏枪,厉声喝道:“谁?”
“海哥?二哥?”
两个人影抻脖一瞅,旋即喜笑颜开地冲宅子里喊:“红姐,海哥回来了。”
江城海和李天威互相看看,进了宅院,见到大伙儿神情严肃,这才发觉,竟是闹出一场天大的误会!
虚惊过后,怨声四起!
许如清当即发难,三两步窜到江城海身前,大声责问。
“哥,大半夜的,你上哪儿去了,也不跟大伙儿说一声?这么大岁数了,咋一点儿不让人省心?”
不是江城海有意让众人担心,而是深夜密会苏家,此事关系重大,尤其明知弟兄们之间出了内鬼,更不能留下半点口风。
江城海呵呵一笑:“刚才心里闷得慌,找老二出去溜达溜达,对不住,让大伙儿担心了!”
许如清仍旧不依不饶。
李添威则是环顾众人,忍不住问:“老六和老七哪儿去了?”
金孝义连忙解释:“老七刚才跟我在一块儿,去给大哥办点事儿。刚才红姐派人去找他了,应该一会儿就能回来。”
“那老六呢?”
没人知道,正要互相询问时,门口忽然有人吆喝一声:“红姐,六哥和七哥也回来了?”
众人抬头去看,恰好瞅见俩人并肩走进院内。
李添威想要开口质问,却被江城海一把拦住。
关伟自己也是一副着急忙慌的样子,冲进来便问:“大哥咋了?大哥咋了?诶?”
一见江城海没事儿,关伟立马扭过头,说:“老七,你他妈又拿我逗闷子是吧?大哥不是在这么!”
宫保南也没搞明白:“大哥,红姐刚才派人说……”
“哦,误会!没啥事儿!”江城海连忙摆手。
大伙儿虽然不知道有人称了内鬼,可大哥突然失踪,关键时刻,老六身为把兄弟,不仅没有及时到场,甚至连人影儿都找不到,难免让人恼火。
虽然只是一场虚惊,但也可以是一场演习,因此无人将其视作儿戏。
弟兄们干的活儿,本来就是刀口舔血,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才闯出的名堂,仇家自然不少。
既然拜了江城海当大哥,那就不能光占便宜不卖力,用着谁了,必须随叫随到,差一环,都可能祸及全体。
要是放在以往,得过且过,也就算了。
可眼下是什么情况?
奉天三大家暗流涌动,江湖纷争一触即发,容不下半点含糊!
金孝义练家子出身,性烈难忍,当即便箭步上前,甩手狠抽了关伟一嘴巴,青石板地面上,立刻应声溅上几点血滴。
“你他妈的又跑哪儿去了?”
这一次,关伟自知理亏,不敢叫板,只好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
“大哥,我错了。今天跟张九爷约了出城做两笔生意,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老七,来晚了,认罚!”
宫保南瞅了关伟一眼,微微摇头叹息,心想:小身板儿,能受了么!
众人看向沈国梁,掌罚的事儿,一向由他来做。
江城海却抬手打断道:“算了,今天这事儿,说到底,毛病在我。老六,起来吧!”
关伟松了一口气。
刚站起身,却听江城海又道:“老六,以后要是出远门,事先言语一声,这次不罚伱,下次就没借口了。”
关伟低下头:“知道了。”
“好了,没事儿的话,大家都撤了吧!三妹,你这几个弟兄也辛苦了!”
许如清叹声说:“行啦,你没事儿就好!哥,下回可别再整这出了!走吧走吧!”
众人闻言,于是纷纷散去,只剩下老四和老七。
江城海冲他们招招手,问:“那个谭仁钧什么情况?”
金孝义压低了声音,说:“只说今天,没看出啥事儿,无非就是到处发名帖,还去了一趟‘和胜坊’。老七,我走以后,那俩有啥动静吗?”
宫保南一愣神,回道:“没啥动静,一直都在北门旅店那待着。”
江城海若有所思,点点头,说:“你俩这两天辛苦一下,盯着点他们跟苏家和白家有没有联系。”
“大哥说啥呢!这点小事儿,有啥辛苦的!”金孝义说。
“那敢情好啊,四哥!”宫保南立刻就坡下驴,“今儿晚上就你去盯着吧,我正好累了。”
金孝义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一句。
江城海并不表态,一边转身回屋,一边说:“你俩怎么安排,我就不管了,总之痛快点,剩下的抓紧休息吧。”
推门进屋,却见小道和小妍正坐在炕上闲聊。
见到他们俩,江城海紧绷的脸倏然松弛下来,笑了笑。
“你们俩也回来了?咋样,没着急吧?”
“着啥急?”江小道问。
“小犊子,你爹我大半夜突然不见人影,你不着急?”
江城海皱起眉头,走到炕边坐下,点了一袋烟,接着故作感慨道:“我这是养了一头白眼狼啊!”
“嗐!爹,我媳妇儿说你应该没事儿!”
江城海一愣,扭头看了一眼胡小妍,问:“你咋知道我没事儿?”
江小道抢先解释道:“小妍说了,屋里不乱,你那烟袋锅子缠得好好的,桌上的蜡烛那么长,蜡油也没多少,应该是我俩走后没多久,你就走了,头走还记得吹蜡烛,说明应该没啥大事儿。我一开始还不信,结果没一会儿就听见外面有人喊你了。”
闻言,江城海有些诧异,冲胡小妍看了小半天儿,忽然欣慰地点了点头。
本来想两张合并的,后来怕断智能推,所以分开,还是2000左右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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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87.第87章 诛心为上
第87章 诛心为上
“不错,心挺细,比小道强!”江城海由衷地称赞。
江小道忍不住咂咂嘴:“不是,爹,你就非得说那后半句?”
“人么,都是比出来的!”江城海呵呵笑道,“行了,今晚也别走了,正好你四叔不在,你把小妍背那屋去吧。”
然而,俩人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江小道找来火柴,给老爹把烟点上,说:“爹,唠唠?”
“大半夜的,唠啥?”
“爹,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可内鬼,不算鬼吧?”
江城海的手腕突然一抖,不由得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孩子——不对!又忘了,他俩早就不是孩子了!
“伱俩知道多少?”
于是,江小道和胡小妍便把刚才的推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江城海听罢,先是诧异,再是欣喜,最后又有些黯然。
后生可畏,果然不是随便说说!
无论是江小道的浑横,还是胡小妍的细致,很多品质,都是与生俱来。
胡小妍能从桌台上的蜡烛,推测出江城海临走时的状态,前提是她细致入微,先得看到,才能想到——这种才能,虽然可以经过训练得到,但毕竟会少几分灵光。
非要吹毛求疵的话,胡小妍所欠缺的,无非是江湖经验。
江城海见状,好奇地问:“既然你俩推测了这么多,有没有啥头绪?”
胡小妍难为情地摇摇头:“我不太了解那些外人。”
“反正,这事儿应该不是韩策捣乱,对周云甫没好处呀!”江小道说,“要说挑拨你和我大姑的关系,谁会获利,那还得说苏家或白家。”
江城海反问道:“那我问你,如果是他们两家,为啥不干脆杀了冯什么来着,哦,冯保全?”
“呃……”江小道歪着脑袋想了想,“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现在徐大人还在,可能不想弄得太大吧?而且,那马拉铁道还有鬼子的股份呢!真闹大了,没准会引火烧身,到时候容易暴露。”
“嗯,是有点道理,但还不够让人信服。”
“那还能因为啥?”
江城海循循善诱,接着问:“小道,你觉得,你大姑会因为冯保全的死,就跟我彻底闹掰吗?”
江小道连忙摇头:“那不会,我大姑肯定不相信你故意杀她姐夫吧,又没啥大仇!”
“那就说明,不杀冯保全,更重要!”
一经点拨,江小道也反应了过来。
“也对,要是一枪崩了,那就跟其他掌柜的不一样了!别人都是被打了耳朵,他直接被杀,那就怀疑不到咱们的身上了。”
说到一半,江小道若有所悟,接着又有些疑惑。
“爹,那个内鬼是不有点毛病啊?明知道我大姑不会因为冯保全跟你闹掰,还搞人家干啥?”
江城海语气轻松,却给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思路。
“他们压根就不是挑拨我跟你大姑之间的关系!”
江小道先是怔了一下,随后眼睛越睁越大,正要将正确答案脱口而出时,却被胡小妍抢先了一步。
“他们是想挑拨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
霎时间,所有的疑点都得到了解答!
道上的人都知道“海老鸮”和“串儿红”的关系亲近,没那么容易挑拨。
内鬼走漏风声,幕后主使找人对冯保全开枪,手段相同,就是为了让许如清去跟江城海求证,故意散播弟兄之间有内鬼的消息。
如此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江城海猜疑自己的弟兄,从而引发内部混乱,兄弟之间互不信任——杀人诛心!
甚至,当周云甫从许如清那里知道这个消息时,也会对江城海手底下的弟兄产生猜疑!
一旦内部猜疑成风,再坚硬的岩石,也必定会化作一盘散沙!
抓内鬼重要,但稳住人心更重要!
因此,江城海才会特别嘱咐李天威,不要随便猜忌。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
“操!太阴了!太他妈阴了!”
江小道只觉得后脑一冷,顺着脊梁骨凉成一条线,浑身上下一片鸡皮疙瘩!
“爹,这么损的招,是哪个没屁眼的玩意儿干的?苏文棋还是白宝臣?”
“你忘了一个人。”江城海提醒道。
江小道略微思量,惊醒道:“陈万堂?”
江城海点了点头。
起初,他也怀疑幕后的主使使苏文棋或白宝臣,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这个内鬼是江城海的弟兄,已经接近于周云甫的核心,如果苏文棋和白宝臣是幕后主使,以这条内线为应,以这两个家族的手段,早就把周云甫连根拔起了,何必等到现在?
因此,江城海便怀疑到了陈万堂的身上。
尤其是在广源钱庄时,听到苏文棋的话,江城海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苏家跟陈万堂结怨颇深,苏文棋一定经常派人盯梢,保不齐就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撞见了江城海的某个弟兄,跟陈万堂有所接触。
只不过证据不足,苏文棋又不想蹚浑水,所以才没有妄下断言。
江小道忽然又说:“爹,如果是陈万堂做的话,以周云甫那只老狐狸的性格,等我大姑一去找他说明,肯定也能猜到是陈万堂吧?”
“嗯!周云甫疑心病本来就重,肯定会怀疑到陈万堂身上。”江城海点点头,“不过,就算猜到了,没有确凿证据,大概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江小道点点头,明白这话的含义。
毕竟,徐大人调任以后,三大家难免要有交火。
周云甫正是用人之际,不会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自断一臂。
“真够乱的!”江小道不禁叹声道,“爹,外边有苏、白两家,自己这边又乱套了,我咋感觉,周云甫没啥戏了呢!”
江城海冷哼一声,说:“小道,你太小看周云甫了,他那奉天瓢把子的位置,可不是靠别人给来的。”
江小道撇撇嘴:“那可不一定,那老家伙都多大了,眼瞅着人都要没了,啥都说不准!”
没想到,江城海却突然说:“小道,破局的关键在你!”
“在我?”
江城海点点头:“我猜,你应该要被老爷子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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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88.第88章 小道开堂
第88章 小道开堂
兵行诡道,阴谋为计;权衡利弊,阳谋为算。
老江湖过招,所有阴谋都以阳谋为底。
毕竟一个个都是人精,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把身家性命压在一场阴谋上,否则一旦事迹败露,必定满盘皆输!
可即便阴阳相辅,也未必算无遗策。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尚且留有一线与人争,而这大道中的一线变数,或许,也可称之为——“小道”!
…………
正如“海老鸮”所言,当许如清把冯保全的事转告给周云甫后,老爷子很快就怀疑到了陈万堂身上,甚至可以说毫不意外。
周云甫知道,陈万堂眼馋江城海的弟兄,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当年宫保南来奉天拜江城海时,陈万堂就想过要挖墙脚,只不过那次没成,而这次成了罢了。
事实上,在周云甫稳坐奉天瓢把子以后,白、苏两家尚未死灰复燃以前的这段时间,他最乐于见到江城海和陈万堂暗中较劲。
手下小弟明争暗斗,只要不是火并,当大哥的反而更安心。
可是,今非昔比,情况不同!
周云甫现在要的,是上下齐心。
陈万堂敢在这时候挑起内斗,把水搅浑,也是吃准了眼下的局势。
如今周云甫正在用人之际,就算知道陈万堂在捣乱,也不敢轻易动他——毕竟,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
这便是把阴谋当成阳谋来打算。
别说,这套阳奉阴违的伎俩,一时间还真就把周云甫将住了,害得老爷子烧了两袋大烟才缓过神来。
韩策得知此事,肺叶子差点儿气炸,忍不了,张嘴就骂!
“陈万堂这个驴操的,他要干啥?想造反?舅,改明儿我就叫人把他插了!”
“别吵,别吵!”
周云甫受不了闹挺,连忙倒在藤椅上,揉起了太阳穴。
韩策见状,赶忙过来帮忙服侍。
“舅!陈万堂耍阴招整事儿,现在要是不收拾他,以后真打起来,后患无穷啊!”
周云甫闭目养神,口中喃喃道:“外甥,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
“我也知道现在急需人手,可咱总不能拿这没把儿的刀吧?前两天,我听人说,他还见了一个从南边来的江相派,好像叫……叫……”
“谭仁钧!”
周云甫眼也不抬一下,提醒道:“他还有个徒弟,叫刘雁声。”
韩策闻言一愣,忙问:“舅,你咋知道的?‘串儿红’之前引荐的时候,没说谭仁钧还有个徒弟啊!”
“有个老荣告诉我的。”
老荣?那就是佛爷!
韩策赶忙凑上前,压低了声音问:“是‘海老鸮’的六弟?”
周云甫缓缓摇了摇头,说:“奉天又不是就他一个佛爷。”
“谁啊?”
“这你就不用管了。”
不告诉我?韩策的面容顿时一僵,心里跟着凉了半截儿。
“舅,你连我也不信?娘亲舅大,咱可是一家人啊!”
周云甫怕寒了外甥的心,以后还得靠他养老呢,于是只好耐着性子好言安抚。
“外甥,伱爹妈没得早,我又没孩子,咋能不信你呢?我这番打拼,不为你,还能为谁?只不过,现在情况特殊,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当然越多越好!”
一番安慰,韩策心里总算好受一些,转而接着话茬儿,问:“舅,那俩江相派,到底干啥来了?”
“他们?”周云冷哼一声,“撺掇革命来了!”
“啊!那‘串儿红’的引荐……咱们见不见?”
韩策有点意外,但也知道眼下时局动荡,若要选边站,无论是革命,还是保皇,当然是越早越好。
周云甫满不在意,慢腾腾地又装了一袋大烟。
“不着急,先观望观望。”
韩策连忙俯下身,给舅舅点火:“那陈万堂这边,咱们怎么办?”
周云甫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悠哉地敲着膝盖,美了。
“只要他不跟白宝臣勾搭上,就没有大碍。”
韩策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陈万堂的死敌是苏家,但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抗衡不了苏文棋。
因此,只要离间陈万堂和白宝臣,他就不得不继续依附于周云甫。
而能当此重任的人,无需争论,只有“海老鸮”的一众弟兄。
可问题是,“海老鸮”这七人之中,已经混入了陈万堂的眼线,命令一下,恐怕行动尚未开始,就已经走漏了风声。
话到此处,韩策立马来了责任感。
“舅!你放心,这事儿我来安排!”
周云甫沉吟一声,摇了摇头:“不行,白宝臣那边牵扯到鬼子的势力,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话说得漂亮,关心是真,可自私也是真!
周云甫无儿无女,就这一个外甥,还指望着靠他养老呢!
殊不知,多年以来,正是出于舅舅的这种心态,致使外甥始终未能独当一面,进而沦落成今天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遭人背地里耻笑。
韩策闻言,也是大失所望。
“舅!这事儿除了我,还能有谁?总不能让‘串儿红’去吧?娘们儿家家的,做做生意还行,这活儿她整不明白!”
周云甫暗自点头,却不是因为信不过“串儿红”,而是“会芳里”的生意,已经够让她忙了。
“这事儿,得安排一个对江城海忠心不二的人来做,而且嘴够硬,能耐够用。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消息不会漏到陈万堂那边。”
韩策思忖了片刻,提出一个人选。
“李老二?”
周云甫并未吭声回应。
“那还能有谁?”
周云甫微微欠了下身子,拿着炉钩子,归拢了一下炉子里的炭火。
“江城海不是还有个儿子么!”
“江小道?”
韩策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当即争辩道:“他可不行!那小子才多大?十九?二十?愣头青一个,根本靠不住!”
可周云甫对江小道的印象挺深,也挺看好,尤其是那股横劲儿。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手上的人命就已经不少了!而且,我听说,那小子这几年以来,被江城海他们轮流夹磨,也该出来卖命了。”
“舅,你要不再考虑考虑?”韩策仍然不放心。
周云甫不耐烦地瞥了外甥一眼,反问:“江城海那边,你还能找到比那小子更忠心的人吗?”
韩策无言以对。
江小道能混到今天,全靠这个义父,没人比他更忠心。
江城海和白家是死敌,如今白宝臣风头正盛,誓要报仇雪恨,而江城海想要保命,就不得不继续依附于周云甫。
换言之,江小道只有拼尽全力保住周云甫,才能确保老爹的安全。
“那……咱们给那小子派多少人手?”
“一个也不派!”
周云甫也并非毫无顾虑,真正能打的人手,就那么多,突然分出去一批,一来他不放心,二来陈万堂必定有所察觉。
韩策听出了舅舅的意思,神情难以置信。
“总、总不能让那小子自己开个堂口吧?”
“让他开个暗堂,家伙、挑费,我来出。”
“舅,这权力太大了吧?”韩策有些犹疑,“江城海跟许如清本来走得就近,那小子再一开堂口……万一有什么隐患……”
周云甫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那小子没蔓儿,就算让他开堂,一时半会儿,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那又为啥让他开堂?”韩策不解。
“外甥,像他这种有点能耐的小年轻,求啥?钱?权?都不是,小年轻最求的是被认可,被重用啊!”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这一点,韩策倒是很能感同身受。
“那万一他以后势力做大……”
“想把势力做大,就得先给咱们卖命。”周云甫呵呵笑道,“‘海老鸮’老了,也该找个人给他接班了。”
江湖厮杀,哪有回头是岸?
要是混不成瓢把子,就只能一条道跑到黑。
江城海如此,江小道岂能免俗?
话已至此,尽管有点犹豫,韩策还是听从了周云甫的判断。
毕竟,舅舅的话,从来都是对的。
但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孰是孰非,这一线变数,不在他们,而在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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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89.第89章 不安
第89章 不安
小西关大街,卧云楼。
大堂内,腐臭的气味儿四处弥漫。
江小道穿过层层烟幕,顺着楼梯来到二楼雅间。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摸了摸掌心里的那块疤。
当年那块炭火落在手上时,到底有多疼,江小道早就不记得了,但那张让他忍痛遭罪的脸,却始终没有忘掉。
几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面见周云甫。
以江小道如今的身手而言,一点儿不吹,无论韩策在不在,哪怕只是徒手,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杀了那个老登!
可为了老爹,他又不能那么做——烦!
迟疑了片刻,江小道原本冷硬的面容,渐渐松弛了下来,最后干脆一抹脸,换上满面笑容,即便身在门外,那副阿谀奉承的神情也近乎谄媚,令人作呕。
“爷爷!小道来看您啦!”
房门应声而开,韩策板着一张脸,上下打量了一眼小道。
“韩叔,你也在啊,最近挺好的?”江小道点头哈腰地问候。
“嗯!”韩策微微侧身,“没带尾巴吧?”
江小道嘿嘿一笑:“没有,家里四叔和七叔都出去了,我来的时候,特意绕了好几条街,没人瞅见。”
“进来吧。”韩策随手关上房门。
一进屋,江小道就像苍蝇瞅见了屎,哼哼唧唧地直奔周云甫走过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二话不说,上来就先“咣咣”地磕仨响头。
“爷,小道来得晚点,让您久等了。这不,刚才绕到过来的时候,路过一家点心铺子,知道您啥也不缺,可我也没啥来钱的道儿,只能买点这些小零嘴,您卖孙子个面儿,高低先收着,就算是成全小道这份孝心吧。”
话是他自己说的,可东西却是胡小妍让他买的。
这种奉承话,周云甫以前一天能听八百段,早就腻了,只是懒洋洋地摆摆手,让韩策接了那盒点心。
“小子,你多大了?”
江小道并不抬头,仍然跪着:“爷,我今年毛岁十九,眼瞅着二十了。”
“这么快啊!”周云甫由衷感慨,“当年,你头一回来我这的时候,还没这么高呢!”
“那年才刚十四岁,有一顿没一顿的,没长开。”江小道嘿嘿应和道,“这几年跟着我爹,吃的好点儿,这才窜起来。”
“脑袋抬起来,让我瞅瞅。”
“哎!”江小道应声抬起头。
周云甫仔细端详了好一阵,不禁招呼韩策过来,说:“这小子可比以前瞅着顺眼多了啊!”
“嗯!”韩策也跟着点点头,“以前根本没法看,现在起码没那么磕碜了。”
江小道心里骂娘,脸上却仍然笑嘻嘻地任由他们调侃。
周云甫躺在藤椅上,忽然又问:“娶媳妇没?”
江小道心里一凛,他不确定周云甫是否知道自己的婚事。
按理说,老爷子应该知道胡小妍这个人,毕竟她经常出入老爹家里,但到底知道多少细节,就不好说了。
周云甫总不至于特意安排一个眼线,盯着江小道五年吧?
这可能是一次试探。
江小道不敢隐瞒,但又不想说得太多,以免让胡小妍成为周云甫掌控他的工具。
“爷,我天天跟那几个老光棍待一块儿,除了我大姑,就没咋跟娘们儿说过话。”
江小道一边说,一边偷瞄周云甫的反应,见老爷子忽然眯起了眼睛,便立刻话锋一转。
“不过,最近倒是也说和了一个,可是人家姑娘说我没生计,看那意思,还不想嫁呢。”
周云甫跟老公鸡打鸣儿似的,嘎嘎笑了两声,点点头说:“也是,爷们儿还是得当家立业才行啊!既然没有来钱的道,咋没来找我?”
江小道赔笑着说:“主要是怕手潮,拿不住事儿,给您丢脸。”
“伱想做啥生意?”
“爷,做生意我可不行,账都不会算,真让我干,那不得赔死!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不多求,能像我爹他们那样,出来卖卖力气就行。”
既然说到这了,周云甫也很干脆地问:“你爹手底下出了内鬼,你知道不?”
“知道!”没必要隐瞒,江小道如实回答,“前两天,我爹偷摸跟我说过这事儿。”
周云甫身子前倾,盯着江小道,又问:“你觉得会是谁?”
“我瞅谁都像!”
“挺好。”周云甫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查内鬼,就得有这种劲头。小子,这事儿要是交给你,能办成不?”
“这……不敢把话说满。不过,爷,要是能跟在您身边,有您帮着提点提点我,这事儿我一准儿办了!总之,您说话,我照做!”
周云甫点点头,酝酿了一下,终于开口切入正题。
“好,小子,打今儿起,你可以自己开个堂口招人,需要家伙和挑费的时候,只管来找韩策,他会帮你解决。”
闻言,江小道浑身一怔,不觉瞪大了眼睛看向周云甫,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来之前,因为有老爹的提醒,江小道预感到自己会被重用,但却从未想过自己能直接跟“四梁”并驾齐驱——这回家的时候,是不是可以跟老爹论哥们儿了?
周云甫的确是玩弄人心的老手。
不可否认,有那么一瞬间,江小道确确实实有一种为周云甫赴汤蹈火的冲动。
二十郎当岁的小年轻,正当打手的年纪,却能被江湖龙头委以重任,另开堂口。这种知遇之恩,要是放在别人身上,非临事一死而不能报答!
怎奈他江小道恩寡情淡,仇盛恨浓,天生的记打不记吃。
要怪,就怪在了当年那块炭——让周云甫错估了这小子的心。
所幸,也幸在了当年那块炭——让江小道记住了老爷子的仇。
正在愣神的功夫,却听周云甫又嘱咐了一声。
“不过,小子,我让你开的,是暗堂。”
“暗堂口?”江小道反问,“不能用您的名号?”
周云甫点了点头:“你还年轻,独当一面肯定还差点火候儿,所以更适合干点出其不备的活儿。你是暗招,得先把自己藏好喽,茑悄地办事儿,没声儿,没影儿。”
“像猫一样?”
周云甫没有回答,而是招呼了一下韩策,当即给了小道一沓奉票,展开一看,奉天官银号,五元、十元,都有。
“这钱你先拿着!”韩策冷言冷语地说,“以后招人、办事儿,少不了用钱的时候,要是不够了,再来找我。”
江小道没有忘记伪装,立马笑脸相迎的接过钱。
“好好好,多谢韩叔!”
可就在江小道张手接钱的时候,周云甫忽然瞥见了他掌心上的那块疤,右眼皮紧跟着猛然一跳,立马下意识地伸手拦住。
一只枯槁的手臂突然横在眼前,江小道和韩策都有点懵。
啥意思?
堂堂的奉天瓢把子,刚说出去的话,扭脸就要变卦?
“爷,您这是……”江小道欲言又止。
“小子,知道你自己在干啥吧?”周云甫狐疑地问,“别把你爹害死。”
江小道明白他的意思,当即缩回手,又跪地磕头,忙说:“爷,小道知道自己在干啥!我,我爹,还有我大姑,咱们都在您这条船上呢!同船同心!给您卖命,就是给自己卖命!”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周云甫略显迟疑地抬起手,他确信自己的打算没有问题,可那种不祥的预感,又是那么真切。
果然,江小道走后,周云甫立刻叫来韩策,嘱咐道:“盯着点那小子!”
没想到,韩策这一次却料他之先。
“舅,放心吧,外头早就安排人了。”
周云甫有些茫然地点点头,紧接着又突然站起身,四处寻摸着什么。
韩策看得糊涂,便问:“舅,你找啥呢?夜壶?”
“啊?”周云甫一愣,“找啥?我找啥来着?”
“舅,你没事儿吧?要不坐下,我给你烧一袋?”
“不用不用。”
周云甫似乎有点焦虑,但他觉得这种焦虑来自于苏、白两家。
缓了一会儿,老爷子突然破天荒地提议道:“外甥,带我出去逛逛。”
今天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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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90.第90章 暗流汹涌
第90章 暗流汹涌
离开卧云楼,江小道嫌手上的奉票面额太大,便先去官银号兑了十块银洋,随后就在大街上瞎晃悠,等到把身后的尾巴甩掉了,才往家走。
江小道也算半个荣家门,六叔教的本事没落下,脱身之术虽然不算精熟,但摆脱韩策派来的眼线,还算绰绰有余。
一进家门,江小道就大摇大摆地走到炕头,一屁股坐下来,乐呵呵地拍了拍老爹的肩膀。
“哎!老哥,抽烟呐?”
江城海一脸错愕,忍不住皱起眉头,问:“小子,皮痒了是不?”
“爹,跟你闹着玩呢!”
江小道立马赔笑着给老爹揉了揉肩:“不过,要是按道上的规矩,咱爷俩儿还真得论哥们儿了。”
道上的规矩?
“老爷子让你开堂口了?”
江城海很惊讶,他确实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
江小道点点头,接着便把周云甫让他开暗堂口的事儿说了一遍。
白话了半天,老爹却耷拉着一张脸,没看出高兴,神情反倒有些担忧。
“老爷子这是要把你当黑枪使啊!”
江小道一脸无所谓:“瞅伱这话说的,他倒是想让我当山炮,我也得干呀!”
江城海突然抖起了腿,以前他可从没这习惯。
“儿子,黑枪可不好当。事儿办成了,没你的蔓儿;事儿办砸了,就是弃子,没人管你。”
“咋?你也不管我了呗?”江小道嬉笑着问。
江城海懒得听他抬杠,忽然语重心长地说:“长点心吧,你这活儿,不好整,万一让人逮着……”
江小道伸手按住老爹的腿:“爹,我又不是傻子!你说的这些,我能不知道?可那老登让我这么干,我能咋整?”
“唉!也是,也是。”
江城海无奈地瞅了一眼小道,竟忽然有点恍惚,他试图从眼前这张脸上,寻出一丝五年前的稚气,可瞅了半天,却终究是徒劳无获。
唏嘘过后,江城海突然拍了拍儿子的后背,说:“小道,收拾收拾东西,今晚搬走吧。”
“这就给我撵走了?”江小道明知故问。
“老爷子既然让你开暗堂口,就不能再在我这待着了。人多眼杂,以后要低调行事。而且,小妍那边,你也得照顾。你俩先在老崔那住着,过几天,我再给你俩重新找个地方。记住,黑枪没有靠山,万事先把自己藏好了!”
“现在就走?”江小道立马翻身下炕。
可江城海又有些迟疑,想了想,说:“吃完饭再走吧,正好回去给小妍带一份。”
“现在离饭点还早着呢!”
“嗯,那就歇一会儿。”
“给你整个节目?”江小道趿拉着鞋走到书架前,扭过头问,“听三国还是水浒?”
“算了,还是念念报纸吧。”
“啊?啥时候改听野书了?”
江小道有点意外,可转念一想,又说:“也行!老念这几本也没意思,我都快背下来了,给你整个副刊小说吧!”
江城海一反常态,说:“念念时政新闻吧。”
“爹,你今儿有点反常啊!不是老说莫谈国事么!”
“让你念,你就念。”
“好好好!”
江小道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摊开《盛京时报》,从头到尾,把近几天的时政要闻都念了一遍。
江城海也听得格外认真,似乎并不为了打发时间,而是真的想从新闻里听出点什么消息。
…………
吃过晚饭,趁着天还没黑,爷俩儿便赶着驴车直奔老崔的住处。
一路无话,本打算跟老爹盘道盘道谁是内鬼,可江城海却不愿深聊,甚至于有意回避,江小道自己一个人瞎来劲也没意思,于是只好作罢。
等到了老崔的住处时,天色刚刚擦黑。
不远处,却见胡小妍正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冲身前的一帮小乞丐,低声嘱咐着什么。
串儿铃响起,小乞丐们一看江小道来了,立马就跟见了瘟神似的,作势就要逃跑。
“站那!跑什么跑?过来领赏钱!”
江小道叫住他们,紧接着一抬手,“铛铛”弹出几个大子儿,扔向为首的几个小乞丐。
听到铜元“叮铛”落地,江小道才摆了摆手,让他们离开。
小乞丐们一脸狐疑地捡起铜元,瞅瞅江小道,又瞅瞅胡小妍,犹豫着不知该走还是该留。直到胡小妍也点了点头,他们这才有了主心骨,立马揣着钱,一溜烟儿地跑远。
江城海见状,起初不解,等走近了看到胡小妍手中拿着的是众人的合影,方才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江小道扭头解释:“爹,你别看这帮小孩儿瞅着不起眼,其实城里的消息,他们啥都知道。”
江城海当然不会轻视这帮小乞丐,身上的枪伤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胡小妍见老爹来了,连忙一前一前地推着木轮椅,凑了过来,微微欠身,瞅了一眼驴车上的大包小裹,心中不解。
“爹,你们这是……”
小道抢答:“媳妇儿,咱爹着急抱孙子了,让咱俩抓点紧!”
没人搭理他,江城海也只是简单说明了一下来由。
胡小妍听后,怔怔地点了点头,摆弄了一下手里的合影,说:“爹,这照片是我上次拿过来的,想让那些小孩儿帮忙盯着……”
“小妍,你想干啥,不用告诉我。”
自从上次夜谈以后,江城海就对这个儿媳有了新的看法。
小妍不是小道,她心思细腻,却因身体残疾,骨子里总带着几分自卑,需要信任。
小道也不是小妍,他穷横性烈,犯起浑来,不管不顾,为争一口气,敢拿命去拼,需要敲打。
什么猴儿,有什么栓法,不能一概而论。
江城海不再多言,也不愿再去看那张合影,转过身就开始搬腾车上的行李,小道见状,也连忙过去搭手。
胡小妍思量了片刻,知道老爹心里不是滋味,便只好默默地把相片揣进怀里,不再提起。
叮叮咣咣地搬好了行李,三人又坐在屋里闲话了一阵,等喘匀了气儿,江城海喝了一口茶水,又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出户,驱车返程。
老爹走后,江小道洗洗涮涮,又忙活了一阵,方才熄了灯,倒在炕上,一边往胡小妍身边蛄蛹,一边把周云甫让他开暗堂口的事儿说了一遍。
点明了前提,江小道便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媳妇儿,这段时间,你得好好归拢归拢这帮小靠扇的,试试他们,筛一筛,看看谁能靠得住!”
闻言,胡小妍瞠目结舌——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这不是我之前说的吗?”
“是么?有这种事?”江小道憨笑着挠了挠头,“肯定是咱俩英雄所见略同!”
胡小妍忍不住白了一眼,伸手推他。
“你往那边点儿!别老往我身上蛄蛹!”
“媳妇儿,过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拿走!我不看!”
胡小妍支起胳膊,俩人在那玩儿上太极推手了。
“别不好意思啊!来,先香一个!”
“别闹!啧,别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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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91章 暗堂鼠将
第91章 暗堂鼠将
正如周云甫所料,江小道开暗堂口,折腾来折腾去,几天下来,还是老哥一个光杆儿司令,除了能满足一下虚荣心,屁用没有。
小道二十郎当岁,压不住人,自己在江湖上都不算个棍儿,还不能打着周云甫的名号,况且“三大家”都在招兵买马,能打的茬子,早就有了东家,谁会来拜他的码?
道上倒是也有人知道他是“海老鸮”的儿子,面儿上叫声少爷,客套话更没少说。
可这些人知根知底,更不能用——否则,还叫啥暗堂口?
事儿办得不顺,江小道挺上火,大冷的天儿,“咕咚咕咚”喝凉水,浇不灭邪火烧心。
实在烧得慌,眼神就往媳妇儿身上撩,吓得胡小妍赶忙出言宽慰。
“这也正常,万事开头难么!”
江小道坐在炕上闹心,叹声说:“道理我也知道,我要真能一呼百应,周云甫那老登也不会放心让我开堂口了!其实,别的都无所谓,我就怕咱爹会有危险。”
这是真心话。
只要揪出内鬼,确保老爹他们仍是铁板一块,江小道根本不在乎什么堂口,他巴不得去给老爹搭把手呢!
胡小妍沉默着点点头,不时欠起身,朝窗外张望两眼。
目前看来,真正能把小两口当回事儿的,也就只有那帮小叫子了。
说起来,周云甫早年间,也曾经雇过小靠扇的替他卖命。
这老登心脏血黑,拢来一帮小要饭的,先带着他们大鱼大肉、天酒地玩儿个痛快,恨不能一夜之间遍览人间富贵。
小要饭的能有什么见识?
如此放肆了一晚,恍然惊觉:原来这才叫活着!
一时之间,繁华迷眼,野心熏天!
这时候,周云甫再言巧语,连吓带骗,许下种种承诺,最后再给他们一把刀——得!周大哥,你说攮谁,我就攮谁!
可一旦事儿办完了,这些小要饭的便立刻沦为弃子,上哪儿去找周云甫?
老老实实在大牢里顶包受罪,等着杀头去吧!
没过河的小卒,对掉敌方的车——手段确实下作,效果相当不错。
江小道并不打算这么干,倒不是他心面软心善,而是附近年龄稍大点的小要饭的,多多少少都跟老崔有点交情,虽然谈不上师兄弟,但也不想把他们往火坑里推。
胡小妍也不想这么干,但理由却不同。
用完就扔,那是一锤子买卖。
如今本来就没什么人可用,刚开堂口就这么干,以后谁还给他俩卖命?而且,这帮孩子年纪虽小,但小有小的好处,知根知底,容易管教,反而可以成为亲信。
话虽如此,这帮小要饭的却不太争气。
起初,他们只是随便给胡小妍讲讲城里的新闻,大事小情,漫无目的,见到什么就说什么,借此换点赏钱。
如今赏钱更多,但却有了明确的任务。
于是,有几个油滑的小孩儿,就开始动歪脑筋,乱编些漏洞百出的瞎话骗赏,给江、胡二人气得够呛。
等到汇报的时候,一个个又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乱哄哄吵成一团,让人听了头昏脑涨。
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艮啾啾。
好在胡小妍原本就跟这帮小要饭的很熟,经过几天的试验、筛选,最终给他们排好了次序,选定了几个年龄稍长的作接应,今晚正要过来正式拜码。
吃过晚饭,江小道便拿来一根小短棍,坐在炕上撸胳膊挽袖子。
“这帮小兔崽子,要是还敢编瞎话骗赏,今晚我高低得收拾收拾他们!媳妇儿,到时候你可别拦我!”
没想到,胡小妍却伸出手,说:“棍子给我!”
“啊?”
胡小妍转过身,坚定地说:“我来!”
江小道有点犹豫:“你行吗?”
胡小妍说:“我要是不行,伱再来。”
“那何必呢?”江小道不解,“费那二遍事干啥?”
“你不懂。”
“我不懂?”
江小道觉得荒唐,不禁笑出了声,可一看胡小妍态度坚决,也懒得跟她争,便随手把木棍儿递给了她。
恰在此时,屋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咚咚”的敲门声。
江小道起身开门,却见门外站着四男一女,五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
“大哥!”众人笑嘻嘻地齐声叫道。
江小道心里挺美,人却还端着,摆出一个大哥架势,不苟言笑地侧过身,冷声道:“进来!”
屋外风寒,几个孩子闻言,立马鱼贯而入,走到里屋,看见胡小妍,又一齐叫了一声:“大嫂!”
孩子们都挺开心,气氛融洽,毕竟入冬以来,多亏眼前这一对大哥大嫂,他们才能顿顿吃上饱饭。
江小道走进屋,坐在炕上,今晚并不打算询问几人带来的消息。
“你们几个,都愿意拜我当大哥?”
“愿意愿意!”
几个小靠扇的都挺懂事儿,立马跪在地上哥长哥短的叫着。
“都想好了,不后悔?”
“咋可能后悔呢!”为首的一个小要饭的,看上去十四五岁,有点面熟,“大哥,我们听说过你,你可是‘海老鸮’的儿子!跟你混,肯定错不了!”
江小道点点头,老爹的蔓儿确实够大,街上半大的野孩子都知道。
可胡小妍却突然开口道:“我纠正一句,你们拜的是他,江连横!跟其他人没关系,要是冲着‘海老鸮’来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为首的小要饭的没明白。
“可我说的是事实呀!我们都打听过了!”
“砰!”
胡小妍猛然拍桌,给江小道都来了个措手不及。
“事实就是,你们只有一个大哥,那就是他!你们也只听他的话,‘海老鸮’管不到你们,也不用想着套近乎。要是没听明白,就不用再拜了!”
小要饭的有点纳闷。
不知怎么,胡小妍突然一改往日的和善,眼神咄咄逼人,似乎认准了,就要较真这个死理。
江小道当然明白她的用意,可冷不防看到媳妇儿这副模样,还是有点不适应。
小要饭的眼神一转,犹疑了片刻,说:“稍等一下!”
说完,他便转过身,跟其他几人围成一圈儿,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江小道一见这情形,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这不就是五年前,在老崔门前挡道的那个小孩儿么!如今竟也是个半大小子了!
讨论完毕,那小要饭的转过身,嘻嘻一笑。
“大嫂,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愿意拜江大哥当老大!”
言罢,他便领着几人,给江小道和胡小妍磕了三个响头。
“大哥大嫂在上!咱们几个从今以后,全听你们的话,你们让咱们干啥,咱们就干啥!要是谁敢有二心,就天打五雷轰,喝水呛死,吃饭噎死,尿尿淹死,拉屎熏死!总之一句话,不得好死!”
小要饭的肚里没啥墨水,说的都是实在话。
闻言,江小道挺满意,唯一有点厌烦的,就是这帮小要饭的,遇到点事儿就爱围在一块儿商量,心想这大概就是报纸上说的民主吧?
胡小妍却没有一点笑脸,而是抬起手,招呼着为首那个孩子过来。
小要饭的以为要给赏,便立马屁颠屁颠地走上前去,却不想,刚要开口道谢,就听耳边突然灌进一股恶风,只见胡小妍不由分说,抡起手中的短棍,直接抽在了他的脸上。
“啪!”
小要饭的躲闪不及,眼眶上被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登时眉骨开裂,顿觉眼冒金星,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
众人一阵惊呼。
别说是其他孩子,就连江小道都没料到胡小妍憋着这么一出!
小要饭的怒从心头起,厉声喝道:“操,你咋打人呢!”
敢骂大嫂!
胡小妍当即又抡起棍子,无奈她毕竟是个残废,又是个女人,这一棍没等抡出去,就被那小要饭的伸手握住棍子。
“我咋了?你凭啥打我?”
见状,江小道眼神瞬间一冷,双手立时撑住炕沿儿——只要那小子敢对胡小妍动手,哪怕只是流露出半点意图,江小道都会立刻废了他,没有半点犹豫。
可胡小妍这边,却是面沉似水,毫无畏惧。
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暴力!
或者说,她的整个童年,都在暴力中度过——尽管她从未表露过,但这才是她所熟悉的语言!
一个小要饭的,筋鼻子瞪眼,想吓她?
“松手!”胡小妍命令道。
小要饭的忍不住瞥了一眼江小道。
“看我!”胡小妍厉声打断道,“现在不是你大哥在跟你说话,你得看着我!”
气势这东西,虽然无形,却又切实存在。
小要饭的咽了一口唾沫,气势上矮了半分。
“你……你先告诉我,凭啥打我?”
然而,胡小妍根本不想解释,而是扭过头,冲屋里唯一一个小姑娘说:“小,去把灶台上那把柴刀拿来。”
名叫小的姑娘顿时一怔,也不知道该去还是不去。
“你们刚发的誓就忘了?”胡小妍提醒道,“小,你不拿,一会儿就该罚你了!”
小姑娘已经吓得够呛,一听这话,连忙应了一声,就往厨房那边走。
那小要饭的听见动静,看了看胡小妍的腿,又看了看胡小妍的眼神,心里突然如坠冰窟,顿时明白了大嫂是要动真格的。
他毕竟不是江小道,骨子里没那股横劲儿撑着,整个人立马怂了下来,说话的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
“大嫂,我……我错了!你饶我这一回吧!”
胡小妍抬起胳膊:“找你大哥求情!”
江小道一怔,心说这里还有我的事儿呐?
可俩人毕竟已经行了夫妻之实,眼神一碰,江小道便明白了胡小妍的意思。
“大哥,我错了,我都不知道我咋惹到大嫂了,你饶我这一回吧!”
江小道故作深思,随后道:“念在你是初犯,这次就算了吧。”
小要饭的如遇大赦,立马松开棍子,跪下来磕头。
胡小妍这才对屋里的其他几人提醒道:“记住了,你们只有一个大哥,无论什么事儿,都只有跟大哥商量的份儿,轮不到你们自己在那叽叽喳喳!”
众人连忙齐声答应。
胡小妍又看向眼前那小子,冷声说:“你刚才骂了我。”
小要饭的挺自觉,立马自己抽自己嘴巴,赔罪道:“大嫂,我刚才犯浑,下次再也不敢了。”
“停!没让你自己打!”胡小妍将他喝住,转而看向其他几人,“记住,无论是谁,敢冲撞你们的大哥和我,你们都不能放过!过来,一人扇他一嘴巴!”
立威!
江小道和胡小妍都能看出来,眼前这个小要饭的,是这伙儿孩子的小头目。
但堂口里只能有一个大哥,那就必须要破掉这个小头目的威信。
“啪!啪!啪!啪!”
罚过了,也该赏了。
胡小妍很自觉地把白脸的戏,让给小道去唱。
江小道给他们一人一块银洋,并像老爹当年说过的那样,警告他们不许随便乱,否则会引起别人怀疑。
得了赏钱,按说是件高兴的事儿,可小要饭的,却再没了刚进屋时的欢快氛围,一个个的都很严肃,也终于算是有了点堂口的模样。
走到那个领头的孩子面前,江小道特意多给了一块。
“这个,你拿去买点药。”
可小要饭的却拒绝道:“大哥,不用了,这事儿赖我自己!”
江小道觉得他也挺有意思,就问:“你叫啥?”
“小栓子!”
再问其他人,好么,全是穷人家图好养活起的贱名:小栓子,二柱子,小疙瘩,狗剩子,唯一一个小姑娘叫小。
好不好听先另说,关键是小道总容易记混。
思来想去,江小道决定给他们改个号:就按张王李赵作姓,东南西北作名,分别叫:张正东、王正南、李正西、赵正北。
因为转职打探风声,便又叫做东南西北,四个风口。
江小道挺满意,嘱咐了几声后,便让他们先行离去。
……
夜里,小两口熄了灯,倒在炕上,互说悄悄话。
“媳妇儿,没看出来,你还挺猛!”
“嗯。”
“你刚才整那出,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我知道你要说谁,别说了。”
江小道咂咂嘴,胡小妍则是翻过身,冲着墙,一声不发。
俩人的心里都知道那人是谁,却又都不愿提起。
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少倾。
江小道忽然推了推胡小妍的肩膀:“媳妇儿,快看!”
“又咋了?”
“下雪了!”
胡小妍坐起身子,抬头一看,但见窗外的山色,果然一片银装素裹,纤尘不染,晶莹纯净。
江小道也跟着坐起身。
二人无话,肩并着肩,静静地看着这场迟来的初雪。
…………
雪霁天晴,转眼,又是一月光景。
年关既过,新帝登基,通电全国,改元宣统。
元宵节后,徐大人奉旨调任,回京主持朝政大局。
奉天江湖,再起波澜!
(本章完)
92.第92章 会芳里
第92章 会芳里
奉天,会芳里。
冰消雪融,四月春暖。小风一吹,不冷不热,正好。
掌灯时分,声乐悠悠,店里渐渐开始上人。
许如清换上一身荷叶绿的旗袍,照例在大堂内左右逢源,说说笑笑。大茶壶福龙肩上搭条手巾,点头哈腰地迎宾送客,自然也不得闲。台上的乐班奏曲,簇拥着中间一个姑娘,左手操着鸳鸯板儿,右手拿着鼓箭,咿咿呀呀地哼着奉天大鼓。
别看门口那边仍旧是人来人往,似乎从不断绝,可如今的“会芳里”却要比前几年冷清不少,时有空桌出现。
怎么呢?
原来,周云甫这几年生意不顺,不止来源于官府衙门的打压,同时还有来自外地的冲击。
自日俄战争结束、奉天开埠以来,商业繁盛,越来越多的外地人到此谋生,各行各业,竞争激烈,就连娼馆生意也未能免俗。
早年间,奉天的娼馆大多平平无奇,经营的项目也就是“开盘子”和“拉条子”两样,里面唱的小曲儿,也都是大鼓调、梆子调,会唱西皮二黄的不多,姑娘们也大多来自京津、山东等地,少有土著。
那位说了:咋关外的姑娘就清高?
这话说的,同样是人,哪有那么大的分别,关外钻苞米地、开半掩门的土窑,当然也不少。
不过,这娼馆既然是一门生意,里面自然也有门道,绝不是单靠色相卖肉就能红火。
虽说这几年奉天站起来了,电灯电线接上了,瞅着挺冲,可要跟京城、江左这些繁盛了百年的富贵之地相比,到底少了点底蕴,有些生意,做的又傻又愣,力气没少使,钱却不多赚。
以娼馆为例,只知道“开盘子”和“拉条子”才能挣几个钱儿?得是“叫局”、“出外条子”、“酒”、“博戏”,样样都占点儿,再叫几个窑姐儿定期出门“遛弯儿”,给自家打广告,生意才能做大。
许如清正是因为江湖出身,见多识广,这才能独挑大梁,把“会芳里”经营成奉天独一档的娼馆。
可是,自光绪末年开始,尤其是这几年,奉天南来的日渐增多,水乡女子,温柔娴雅,别有韵味,自然吸引了不少客人。
由此,奉天娼馆渐渐分出南北两帮。
这还不算完,城里又陆续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毛俄娼馆”、“东洋娼馆”乃至“高丽娼馆”,加上官府为了便于管理,陆续将城中散妓集中在小西关附近,又招引不少客流,致使“会芳里”遭受重创。
穷则思变,周云甫最终决定,也在小西关另辟一处地段,盖起洋楼,等落成之日,再叫许如清领人搬过去开张。
好在有“串儿红”坐镇,在这新旧交替的空挡,“会芳里”的生意,虽然有些影响,但靠着多年积攒的老主顾,也算不失昨日风采。
别人不说,巡防营管带王延宗,那可是定期光顾,从来不落下。
每次一到发饷的日子,王延宗必定来到“会芳里”,跟许如清打过招呼后,直奔二楼雅间——不为别的,就是冲着赵灵春来的!
几年时间,这赵灵春夜出落得亭亭玉立,不仅肤白貌美,云鬓如烟,而且跟着许如清,有样学样,也渐渐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只可惜,她那眉骨上的一道疤,让她注定当不了头牌。
这人呐!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哪有那么多连打带骂的苦情戏?
这赵灵春自打被冯老太太送给了许如清,进了“会芳里”,时间一久,不用人逼,不知不觉间,就也逆来顺受,跟着下了海,当上了窑姐儿。
只在夜深人静,对镜卸妆的时候,她才会像丢了魂儿似的忽然怔住,恍然想起自己名叫何春。
世道艰难,人人都不好过。
你说你身世悲苦,咋就知道别人一定是顺心称意?
说得多了,只会被人骂作矫情。
久而久之,再多的苦楚,也只能自个儿往心里咽,整日愁眉苦脸,做给谁看,谁又关心?
于是,赵灵春干脆把心一横,在外人面前,扮作开朗活泼,终日嘻嘻哈哈,甚至有点疯疯癫癫。
没想到,她越是如此,生意反而越是不错。
原来,南帮的窑姐儿,讲究的是羞羞答答、含情脉脉,招人疼、惹人爱;可北帮,尤其是奉天的窑姐儿,对客人却总是以打骂为亲。
关东的爷们儿还真就好这一口!
姑娘羞赧着低头不语,嫖客见了不开心,以为是瞧不起他;非得跟他来几句冲的,照着胳膊猛一打,骂一声“损色,臭不要脸”,他就美了,觉得这是姑娘跟他亲。
尤其这个王延宗,平常跟手下吆五喝六的,瞅着挺像那么回事儿,可一见了赵灵春,立马就成了个憨子,没事儿就拉着人家的小手,腆着个大脸起腻。
“春儿!要不我给你赎出去,伱跟我走吧!”
一听这话,赵灵春就知道,王延宗这是又喝蒙了。
“又在这拿我逗闷子!”赵灵春冲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嘴里没个正形!”
“埋汰我?”王延宗把玩着桌上的酒杯,说,“哥可是真心实意想娶你,不是跟你闹!”
赵灵春拿起酒壶给他斟酒:“一个个都这么说,到现在我也没看见谁是真格的。”
“我跟他们可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哐!”
王延宗借着酒劲儿,把腰间的配枪拍在桌上,说:“就凭这个,我就跟他们不一样!”
赵灵春没被吓住,习惯了,便本能地跟着笑脸奉承。
“有这个当然好,你要是再往上升两级,估计也不用赎我了,红姐能直接把我送你。”
“真格的?”
“差不多。”
赵灵春没说瞎话。
这两年,许如清一直在想辙讨好巡防营的上层,而赵灵春又不算是什么大牌,如果王延宗真成了个任务,她当然乐得去送这份人情。
王延宗闻言,眼前顿时一亮,似是看到了希望。
他虽然手里有点权力,但毕竟只是一介武夫,跟那些巨商富贾相比,兜里属实寒碜,真要让他拿钱赎赵灵春,多半没戏,可要说仗着自己的身份,以权谋私,倒也许还真能办成。
兴之所至,王延宗立马拍拍胸脯,说:“这事儿好办!你跟红姐说一声,让她等着我来提人!”
这话看似吹牛不打打草稿,实际上,却也并非痴心妄想。
乱世当头,武官为上!
手里有枪,但凡跟对了人,捡个便宜仗,升官进爵未见得就有多难。
毕竟,谁能想到,王延宗几年前还是个拦路抢劫的胡子,如今就已经官至一营管带,吃上朝廷的俸禄了。
赵灵春不禁问道:“你老说打仗打仗,就不怕有个万一?”
“怕?”王延宗冷哼一声,“怕就不干这个了,我当胡子的时候,朝廷、鬼子、毛子,哪个没交过手?山头火并,都是家常便饭!你哥我啥时候怕过?”
没想到,他这边话音刚落,就听见楼下“哐啷”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惨叫连连!
这章有关奉天娼馆的说法,来自《清稗类钞》。
(本章完)
93.第93章 暗杀
第93章 暗杀
王延宗和赵灵春相视一眼,旋即同时起身,冲出房门。
站在楼梯上往下一看,却见门口的两张桌子早被掀翻,杯盘碎片崩了一地,残羹剩饭洒了一滩,大茶壶福龙正蜷在那满地狼藉里唉唉呻吟。
大堂里竟不知什么时候,涌进了十来个身穿白色短褂的打手,肆意打砸取乐。
为首之人,三四十岁,长得尖嘴猴腮,宽额窄脸,身穿一件上好的蓝绸长衫,歪着脑袋,背过两只手,牛哄哄的,瞅谁都斜着一双眼,说话总撇着一张嘴。
人脉广的都知道,这是白宝臣的长子:白国屏。
白家大少固然“气度非凡”,可他身边那位却更加抢眼:
四十多岁的模样,生得高大魁梧,个头往少了说,也得八尺冒尖,面相却不敢恭维,鼻孔朝天两撮毛,眼珠混浊一条缝,焦黄的龅牙往外翻,乍一看,还以为嘴唇上粘了一排苞米粒儿呢!
听说他是白国屏养的一条疯狗,诨号“黑瞎子”。
徐大人回京不到三个月,白家人终于坐不住,先动手了。
他们在这叮咣五四,一顿闹腾,许如清当然不能坐视不管,立马叫来十几个看场的小弟,跟白国屏互相对峙。
“串儿红”面如冰霜,心里怒火中烧,表面却静若止水。
毕竟,老爷子说过,要暂避白家的锋芒。
“嗬!白少爷,你这声势浩荡的,带这么多人过来捧场,我先谢谢你了。要是哪里招待的不周到,你来找我说就行了,跟一个大茶壶较劲,多少有点儿掉价了吧?”
耍嘴皮子,白国屏也不甘示弱。
“哎哟!红姐,伱在呐!刚才没看着你,我还以为‘会芳里’生意不好,连你也开始接客了呢!你要是哪天开张,可一定得告诉我,哥几个必须给你轮流捧场!”
许如清闻言,面色铁青,强压着心头怒火,问:“白少爷,你打我的人,总得有个说法吧?”
“说法?”白国屏呵呵一笑,“有啊!待客不周算不算?”
许如清瞥了一眼趴在地上满脸血污的福龙,冷冷地说道:“福龙是我这的老人儿,已经干了十几年了,从来没见人挑过他的毛病。我倒挺好奇,他咋得罪你了?”
“不是得罪我!”白国屏朝黑瞎子比划了一下,“是我这个兄弟!”
许如清微微蹙眉。
却见福龙颤颤巍巍地指着黑瞎子,说:“掌柜的!他……他他他……他要操我!我说我只管端茶送水,他就打我。”
话音刚落,原本挺严肃的事儿,店里的客人竟忍不住哄笑起来,门外有几个过路的行人,也跟着驻足卖呆儿。
大半夜的来“会芳里”,不找姑娘,非要玩儿大茶壶,上哪儿说理去——明摆着就是来找茬儿的!
许如清也有些无语,只好说:“我们这的大茶壶不卖,你们去别人那问问吧!”
“那可不好使!”黑瞎子大步上前,一把薅住福龙的脖领,“我就相中他了,别的谁也不要!”
白国屏跟着起哄说:“黑瞎子,别认准一个呀!你看,许掌柜后头不还有那么多年轻的么!实在不行,你让许掌柜帮你挑一个也行!”
看客们又是一阵哄笑。
这一次,许如清身后的小弟忍不了了,当即破口开骂。
“操你妈的大脑门儿!蓝子皮儿还没核桃上的褶多,你在这叫你妈叫!”
白国屏的手下也不甘示弱,立刻回敬道:“吃软饭的也敢拉硬,当心别扯烂了屁眼儿!”
方才两边领头的说话,好歹还是夹枪带棒,可如今手下开腔,那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听。
离谱的是,两伙人吵吵了半天,光听见骂声,顶多上前嘶巴两下,却迟迟不见动手,哪里还有半点老江湖、死对头的架势,全成泼妇骂街了。
许如清这边按兵不动,倒还好说,一来周云甫有言在先,眼下对白家能忍则忍;二来在自己的场子动手,得不偿失。
可白国屏的人也不动手,最多只是摔盘子砸碗,却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两伙人越吵越凶,声音传到店门外头,引得越来越多的人扒门张望,周边的巡警见此情形,还以为“会芳里”在举行什么秘密集会,便有几个冲这边走来,其余的纷纷回去报信。
正在焦灼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叫喊。
“嚯!挺热闹啊!麻烦让一让,借个光,让我也凑凑热闹。”
门外的看客听见声音,回头一看,没人敢去阻拦,立马齐刷刷地让开一条路。
却见“海老鸮”笼着袖管,领着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大踏步地走进店内,屋里的两伙人顿时鸦雀无声。
江城海左右看看凌乱的场面,随后带着弟兄们找了个残桌坐下。
“白少爷,有日子没见了!我这人不好别的,就爱凑个热闹、卖卖呆儿,你们该干啥干啥,不用管我。”
话撂下了,只等谁来接茬儿。
杀手跟打手比,判若云泥。
别看“海老鸮”老哥五个都不年轻,可往那一坐,不需拍桌瞪眼,自然杀气腾腾。
白国屏的几个手下有点怂了,但也有黑瞎子这样脾气冲的,不忿江城海的名号,立马应声,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海老鸮’,六十岁的人了,就别在这显了!今天这场子,我还就砸了,咋地?”
说罢,黑瞎子便伸出手,作势就要掀桌。
可他身材魁梧,又一心想着让“海老鸮”就此丢面儿,行动时大开大合,难免有点迟缓。
就在这一瞬之间的空档,却见金孝义左手猛然扣住黑瞎子的腕口,紧接着右手趁机顺个盘子,在桌面上敲碎,剩下一片捏在手里,抬起胳膊,径直刺向黑瞎子的面门。
黑瞎子赶忙往后一仰,可碎裂的瓷片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等他再想反击时,沈国良的枪口,已经瞄准了他的面门。
“砰!”
…………
“会芳里”热闹的同时,小西关大街,“卧云楼”的门口,竟突然闪出两个瘦长的身影影。
俩人身穿灰蓝色的粗布衣裳,脚下踩着高帮软底鞋,一前一后地走进烟馆。
一楼大堂里灯光晦暗,只有几盏烟灯,勾勒出一副副颓丧无神的倦容。等烟幕散去时,却又发现,那里其实空无一人,不过是几只孤魂野鬼罢了。
两人走到柜台前,跟值班的伙计耳语了几句,随后便踮起脚跟,悄无声息地爬上楼梯。
走到一间雅间门口,两人停下脚步,把手伸进怀里,带出两把勃朗宁,缓慢而又无声地推开房门。
微弱的鼾声。
借着走廊里微弱的光线,他们看见了藤椅上的身影。
没有丝毫犹豫,枪声随即而起。
“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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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94.第94章 遗书
第94章 遗书
从枪口里迸出的火光,如同一道闪电,在两名刺客的身后骤然亮起。
电光石火,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可赖于紧绷的神经,他们仍然看清了藤椅上那张诡异的脸——苍白如纸,两抹腮红,樱桃小口似笑非笑,殷红如血。
紧接着,吹灯拔蜡,目之所及便又重新归于黑暗。
“噗通——唰啦!”
两名刺客耷拉下脑袋,直挺挺地扑倒在藤椅上,一头栽进白纸人破烂的怀里,就此永眠。
鲜血顺着后脑的窟窿里,“咕嘟咕嘟”地轻声蔓延开来。
少倾,却听“嘎吱”一声,门板轻动。
门后的阴影里,宫保南和关伟单手持枪,一左一右分列两旁。
“还得是老爷子啊!”
关伟放下枪口,一边朝着藤椅走过去,一边赞叹道:“狡兔三窟,白宝臣一撅腚,就知道他要拉的什么屎!”
宫保南懒得附和,只是自顾自地走上前,俯下身子,把自己的手枪跟其中一个刺客的调换过来。
关伟也有样学样,如此照做。
“哎,老七,你知道老爷子现在搁哪猫着呢不?”
宫保南翻了个白眼,说:“你可真看得起我,大哥都不知道的事儿,我上哪知道去?”
“那可不一定!这事儿跟地位高低没关系!”
关伟并未轻信老七的话,说:“老爷子就算藏得再深,也得有人替他传话、通风报信吧?而且,他那副身板儿,少不了让人照顾,人多眼杂,哪有不透风的墙!”
“反正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关我屁事。”
关伟吃了憋,不禁咂摸咂摸嘴,骂道:“要说你这人就他妈没意思,闲唠嗑呗!咋地,一天净他妈睡觉啊?”
“睡觉好啊!”宫保南一脸无所谓地说,“睡觉能积德!”
“瞅伱那吊儿郎当的样!”关伟气愤道,“我可没那么多觉!”
“挺正常的,亏心事儿干多了,都失眠。”
说着,宫保南就转过身,走出房门,直奔楼下。
关伟不肯吃亏,立马跟在后头,说:“嘿!大家都是一身脏,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跟往常一样,俩人只要同在一处,嘴仗就从没停过,直到下了楼梯,来到一楼,才勉强停止争吵。
大堂里冷清了不少。
听到刚才的枪声,很多神智尚且清醒的客人,早已四散逃跑。但也有很多老烟鬼,刚才正在兴头上,或者刚从沉睡中惊醒,竟直愣愣地呆在原地,冲着关伟和宫保南眨眨眼,满腹疑惑,却欲言又止。
关伟扫视众人,突然厉声喝道:“瞅啥?报官去啊!”
“呃……啊?”几个老烟鬼迷迷糊糊地问。
“去报官!”关伟重申一遍,“楼上死人啦!”
几个老烟鬼这才如梦初醒,一个个贴着墙壁,缓缓挪蹭着脚步,等到了门口,才一溜烟儿地跑出去。
至于是不是去报官,那就不得而知了。
宫保南则是若无其事地走到柜台前,冲那个值班的年轻伙计问:“你啥时候来的?”
“我?”伙计惶恐不安地回答道,“去……去年,不是,前年年末过来的。”
“啧!”
宫保南咂咂嘴,说:“我问你今天啥时候来的。”
“今天?刚……刚来没一会儿。”
“你在柜上值班,应该会写字儿吧?”
伙计茫然无措地点点头:“会。”
于是,宫保南便拿起桌上的账本,从后面翻开,找了一页空白,撕下来铺在桌面上,又从笔筒里拿出毛笔,蘸了蘸墨,递给伙计。
“写吧。”
伙计没反应过来,颤颤巍巍地问:“写……写什么?”
“写遗书。”
宫保南并不去看伙计的脸,而是死死地盯着对方的两只手,语气冰冷地说:“快点儿写,写完给我,我想办法给你送家去。”
此话一出,年轻的伙计顿时浑身一软,双腿抖如筛糠,当即便带着哭腔苦苦哀求。
“哥!我错了,我今年才二十三,你放我一马吧!”
“别磨叽了!”
“哥!不是我贪,我妈有病了,在炕上瘫了半年了都,大夫开的药,我这点工钱根本买不起,我也是没办法啊!哥,我叫王三全,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我真没骗你!”
宫保南闻言,不禁皱起眉头。
“大老爷们儿,能不能别老哭唧唧的?你求我也没用,这事儿不归我管。”
王三全哪管这些,只顾着狂抓眼前的这根救命稻草,放声痛哭。
“哥!你帮我跟他们说说情行不?我求你了,真求你了!”
宫保南听不下去,一把薅住伙计的脖领子,右手抡起来就是“啪”的一记耳光,耐心已然将被耗尽。
“哪来那么多废话?写!痛快给我写!”
这一巴掌扇得不轻,王三全的脸上应声挂彩,鼻血顺着人中缓缓流淌,在唇锋处坠落下来,滴滴答答地点红了柜上那一张红格白纸。
但也正是这一巴掌,打散了王三全那不切实际的痴想。
他一言不发,呆呆地怔了好一会儿,随后忽然提起笔,眼神一凛,任由笔锋转动,书下此生绝笔。
尽管他的手仍然抖个不停,笔迹也歪歪扭扭,字里行间还处处带着对人间的挂念,但老七却没再骂他。
王三全既然做好了承担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便已然无愧于七尺之身,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
书毕。
王三全往指尖吐了一口唾沫,试图擦掉遗书上的血迹,但又终究只是徒劳。
无奈之下,他只好撕掉遗书的几个边角,最后再小心翼翼的折起来,捧在双手上,恭恭敬敬地递给宫保南,报上家门;紧接着,又“咣咣”磕了三个响头。
“哥!请你务必把这封信交到我妈手里,我王三全来生愿做犬马,以报恩情!”
“拉倒拉倒!”
宫保南把王三全的遗书揣进怀里,一脸不耐烦地摆摆手:“别在这矫情了,一天天净整这些没用的!”
“哥……”
王三全再要说话,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紧密的脚步声。
紧接着,就听“咣”的一声巨响,却见七八个巡警荷枪实弹地冲进屋内,冲着众人大喊大叫。
“别动!都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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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95.第95章 王延宗
第95章 王延宗
枪响两边,各有不同。
“卧云楼”倒下两个人,“会芳里”却只灭了一盏灯。
方才,金孝义和沈国良正跟黑瞎子僵持之际,猛然枪响,吓得看客们顿时耸肩缩头,以为要出人命,可紧接着,却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叫喊。
“他妈的!光天化……黑灯瞎火,聚众闹事,你们要干啥?一个个眼里还有朝廷吗?”
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巡防营的王延宗。
只见他左手按着腰间皮带,右手拿着匣子枪,甩开膀子,正晃晃悠悠地走下楼梯。
再看黑瞎子,当然屁事没有。
看客们长舒了一口气,有人庆幸无人伤亡,有人失望热闹不大。
想来也是,人人皆知“海老鸮”弟兄七个,心狠手黑,凡是得罪他们的人,不是死于意外,就是离奇失踪——各种蹊跷,不言自明。
但他们还没狂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敢举枪杀人的地步。
那是小弟们急于扬名才会干的活儿。
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放肆。
毕竟,官府的面子,还是要给。
否则,金孝义刚才动手,就不是冲着黑瞎子的脸,而是冲着喉咙去了。
即便万不得已,真要开枪杀人,沈国良也肯定是趁机崩了白国屏,这样才叫划算!区区一个黑瞎子,不值!
王延宗一声枪响,算是官府出面调停,原本在门外候着的两个跟班,也立马左拥右护,刚才连个屁都没放,现在倒是来能耐了。
“靠边!靠边!都老实点!”
许如清见此情形,当即像被风吹了一般,迎上前去。
“唉!王管带,真是不好意思,今儿出了点状况,坏了你的兴致。你稍等,我这边马上就处理好。灵春儿!灵春儿,快来扶王管带上楼歇着。”
王延宗一抬手,打断道:“红姐,不用客气!什么状况不状况的,我刚才在楼上,瞅得真真的,不就是一帮街溜子来这找茬儿么!”
“这话说得过了!谁家做生意能事事顺心?很多事儿,说开了,其实都是误会。有时候,就是少一个公正严明的主心骨,给大伙儿从中调停,赶巧伱在这,能抽空给评个理,也算我和白少爷面儿上有光。是我家的错,我当然要赔不是,要是有什么误会,白少爷那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想必不会为难我这个女流之辈。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必让老少爷们儿看笑话,不如各退一步,和气生财嘛!”
许如清八面玲珑,说起话来,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闻听此言,在场的男女老少,无不在心中赞叹,就连白国屏带来的打手当中,也有几人暗自佩服。
王延宗更是哈哈大笑,说:“红姐,还得是你会唠嗑!”
言罢,他又转过身,冲着白家众人,单手叉腰,接着说:“各位,也别说我王延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保卫一方太平,本来就是我们巡防营的职责之一。”
看客们纷纷点头:“那是!那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延宗偏袒许如清。
这也难怪,巡防营介于军警之间,说是军,却只能驻防本省,说是警,可武器装备又仅仅逊色于新军,或可称之为“武装警查”。
巡防营的人员构成,主要为曾经的旗兵、绿营、乡勇、团练,并夹杂着大量的土匪胡子。
这帮人本就是“旧日余晖”,军纪松弛,江湖气重,因此多半跟周云甫有所交集。
官匪一家亲嘛!
正所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徐大人在时,强人坐镇,他们这些老旧势力,不敢明着帮扶周云甫,但该维系的“交情”,周云甫却从未落下。
青天大老爷总有走的那一天。
如今徐大人调任,周家一夜回春,又站起来了。
王延宗走到白家人面前,说:“白国屏是吧?刚才,我都看见了。你的人来这,不睡姑娘,非要睡人家大茶壶,这叫有伤风化!掀桌砸碗,这叫寻衅滋事!给你两条路,要么交两百元罚款,下不为例;要么老老实实跟我走一趟!”
“寻衅滋事?”
白国屏冷笑一声,走到桌前,说:“我是代表奉天联合商务总会,过来考察各家商户的经营状况,咋叫寻衅滋事?你闻闻这菜,都他妈馊了!还有这酒也酸了!怎么吃?这样的奸商,我们总商会为了奉天百姓着想,这种奸商,必定严惩不贷!”
都知道这话是在瞎吹,商会从来无权执法。
“放屁!”王延宗骂道,“你他妈忽悠谁呢?”
可白国屏并不在此深究,而是突然话锋一转,反客为主,发起责难。
“我倒要问问你王管带,堂堂一个武官,跑妓院来给老鸨子撑腰,这算咋回事儿?”
“我找你妈来了!”
白国屏并不恼怒,而是突然郑重其事道:“王管带,我得提醒你一句。按大清律例,文武官员,不得狎妓!你最好把瞎话编得靠谱一点!”
大清律例?
众人微微一怔,只觉得这词儿一直都在,可如今听起来,却又有点陌生。
按理来说,如今的朝廷,焦头烂额,连社稷都快保不住了,哪还有功夫去抓这些细枝末节?
大清律例多了去了,如今还有几条作数?
反正肯定没有条约多!
可问题是,别看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法度只要存在,就能用来借题发挥,铲除异己,杀人于无形。
王延宗胡子出身的火爆脾气,哪受得了文人笔墨的要挟,当即冲过去就要动手。
身边的跟班见状,连忙将其拦住,趴在耳边,小声提醒道:“长官,这人不能动!”
“不能动?”王延宗怒道,“他多个篮子?凭啥不能动?”
跟班的忙说:“白家跟小东洋有合作公司,白少爷是总经理,动他,整不好,容易惹到鬼子!统领那边特意说过,避免跟鬼子有任何冲突啊!”
声音很轻,但“小东洋”和“鬼子”这两个词儿,却还是像锥子一般,扎进了旁人的耳朵里,引来看客们纷纷侧目。
白国屏也听见了只言片语,不禁得意起来。
“咋样?王管带,还横不?嗯?”
“原来是这样!哎呀,白少爷,失敬失敬!”
王延宗故作惊讶,连忙满脸堆笑着款步上前。
白国屏斜眼看他,不由得冷哼道:“既然知道了,那就麻烦王统领给让个地儿吧!放心,我也不是仗势欺人的人,你通融一次,我们白家会记着你的好——”
“去你妈的!狗东西!”
话还没说完,却见王延宗猛然抬腿,一脚蹬出。
白国屏一不留神,腹部吃痛,整个人应声向后仰去,幸亏身后的小弟众多,将他及时扶住,否则大概要被直接踹出门外。
“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狗东西!”王延宗脸红脖子粗,“你妈是缺了多大的德,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认鬼子当爹!”
“你他妈疯了?”白国屏厉声骂道。
王延宗猛然抬起枪口,向前冲去。
“狗汉奸!拿鬼子压我,我他妈毙了你!”
白家的打手也算忠心,纷纷挡在大少爷的身前,黑瞎子更是从王延宗身后冲过来,作势要把他拦住。
众人一阵慌乱,就连“海老鸮”和“串儿红”都觉得奇怪。
王延宗虽是胡子出身,但既然能混上一营管带,想必也是有些头脑,起码得知道审时度势,如今却是这样一副不管不顾的架势,要说里面没点私仇,恐怕鬼都不信。
正在场面极度混乱之时,“会芳里”门外,突然来了两队人马,从衣着打扮看,分别是巡警和巡防营的人。
“站住!都别动!”
“老王,你咋回事儿?把枪放下!”
几个巡防营的士兵,带着众人的目光,连忙过去拦住王延宗。
正在这转瞬即逝的空挡间,外面的人群中,忽然窜出一个巡警,在白国屏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似是无人注意,却没能逃过“海老鸮”的一双毒眼。
(本章完)
96.第96章 洗地
第96章 洗地
是夜,奉天巡警分局。
朝廷新政,巡警制度成立以后,又效法西方,革新法制。
如今的奉天,再无旧时的三班衙役、公堂会审。
抓捕、审讯、检察、判决,也渐渐分化出来,过去州县里的青天老爷全权一体,仅凭一块惊堂木和一盒令签,便能独断善恶的时代已经画上了句点。
虽然只是开始,虽然有形无实,虽然尚未普及,但革旧立新的氛围,已是蔚然成风。
……
审讯室内。
返潮的木桌和长条板凳,散发这一股霉味儿。
棚顶上悬着一只拳头大小的电灯泡,光晕昏黄,引来一群小咬“叮叮铛铛”地乱撞一气,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听得人心烦意乱。
老六和老七相对而坐,神色轻松,没有丝毫慌乱。
宫保南把腿搭在桌面上,后背靠着墙,看了看头顶的灯泡,忽然有些感慨。
“关伟,你说,这群小咬是不是也挺可悲?”
“嗯?”
关伟原本正闲得发慌,听见老七说话,立马来了精神,问:“啥情况啊?进了局子,这是要跟我唠唠人生,还是咋地?”
宫保南听出挖苦的意思,便骂了一声:“操,不说了!”
关伟正愁没事儿打发时间,连忙说:“别呀!话说一半,你还让不让人活了?快说快说,这些虫子又咋了?”
宫保南沉吟一声,摇摇头:“也没啥,说多了都是矫情。”
关伟连忙拉住老七的胳膊:“别别别,你说伱的,我保证不笑话你!我跟你讲,我这后半辈子,就指着你这句话活着呢!”
宫保南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伸手指了指棚顶。
“你说,这群虫子,飞蛾扑火,几千年了从来没变过,现在突然来了个玻璃罩,不会玩儿了!这一晚上啥也没干,来来回回,净往那上面撞,脑瓜子撞烂了,估计也想不明白,这玩意儿到底是他妈的啥!瞎忙!”
闻言,关伟也不禁抬起头,看了看那只被蚊虫簇拥着的灯泡儿。
“这玩意儿——跟以前的灯笼,有区别吗?”
“有啊!”宫保南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灯笼上下通气儿,能钻进去啊!”
“那倒是!”
关伟的眼神一动不动,看得久了,不免有点儿晃眼,便低下头揉了揉。
“不过,我觉得,换成灯泡,对它们来说,也是好事儿!”
宫保南愣了一下,问:“咋好了?”
“不用死了呀!飞蛾扑火,‘唰啦’一下烧成灰,死了还玩儿个屁!”
宫保南挠了挠头,难掩失望:“算了,我感觉咱俩说的不是一回事儿!”
“嘁!”关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就你高深,看个虫子还搁那感慨上了!”
宫保南无意继续聊下去,于是,便立马岔开话题。
“他们队长咋还不来?”
“谁说不是呢!都等半天了!”
关伟也很不耐烦,便一手钳住桌子,身子往后仰了仰,冲门口喊道:“老夏?老夏!”
话音刚落,门外便渐渐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门口,最后“咔哒”一声,锁舌跳动,一个三十来岁的巡警,笑眯眯地探进脑袋。
“六哥,你叫我?”
“你们队长还来不来了?”关伟问。
“来来来!”巡警连忙安抚道,“赵队长马上就过来,你们再稍等一会儿,还用再添点儿茶水吗?”
关伟摆了摆手,说:“那倒不用,进来唠会儿磕呗!”
巡警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六哥,咱们这现在有规定,不能跟嫌犯……不,就是……不能跟你们单独待着。”
关伟也并未为难他,只是说:“嗐!规定是规定,可以变通嘛!你就在门口那站着,不就不算跟咱俩待着了么!”
“这……”
“咋了?换身制服,老交情就不顾了?”
“没有没有!”巡警想了想,便只好继续站在门口,“六哥,看你说的,整的好像我升官了似的,其实,我们现在混得不如以前!”
“咋呢?我看你们现在瞅着比以前精神多了!”关伟打量着巡警的衣着,笑着说,“你看,大盖帽一戴,黄布制服,皮带也扣上了,大皮鞋锃亮,水火棍没了,不是还有警棍么!”
“六哥,你埋汰我!”巡警憨笑道。
“没有啊!我说正经的!”关伟指了指巡警的胸口,“我最乐意看你们带这个,整个小哨,没事儿嘟嘟一吹,挺有意思!”
“有啥意思啊!”巡警苦笑着说,“过去,我们那是在街上横着走,只管拿人!现在呢?净管谁家娘们儿往街上泼脏水和小孩儿在街上拉屎撒尿,没事儿的时候,还得出门扫大街,哪有以前好啊!”
“那也不是!”关伟不信这套说辞,“你别跟我哭惨,管的多,油水也多!”
巡警也会意地低下头,嘟囔了一声:“那得看能不能分到好差事。”
两人正在一言一语地聊着,忽然听见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
巡警还未来得及回头,就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直奔关伟和宫保南身前,猛地一拍桌子。
“我说,你俩还能不能他妈的靠点谱?”
关伟一愣神,便问:“赵队长,啥事儿这么大火气?”
“白家那俩人呗!”赵队长反问道,“还能因为啥?”
关伟和宫保南相视一眼,说:“这事儿没啥毛病啊!咱俩都给你想好结案的说法了!”
“给我想好了?我听听你俩是什么说法?”
关伟用手在桌面上比划着说道:“两个老烟鬼,去‘卧云楼’抽大烟,抽懵圈了,然后起了争执,大打出手,闹出人命,这说辞多好?”
“放屁!”
赵队长厉声喝道:“你家俩人火并,互相开枪,都他妈打在后脑勺上啊?尸体就在隔壁放着呢,你让我在卷宗上咋写?”
关伟有点疑惑:“这事儿有啥不妥吗?以前咱又不是没这么整过。”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整不好,容易留下把柄,让人家翻案!”
宫保南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要不这样,你就写,天力所为,致使开枪放出去的子弹拐了弯儿,击中俩人后脑?”
闻言,赵队长不禁瞠目结舌。
“人才!真他妈的是个人才!老七,你是这个!我服!”
(本章完)
97.第97章 警笛
第97章 警笛
“咋了?”宫保南略显意外地问,“这样写,不行?”
“嗬!你他妈还真好意思问!”赵队长目瞪口呆。
“这有啥?”关伟接过话茬儿,“以前,比这更离谱的说法,咱又不是没用过!”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赵队长用手指敲打着桌面,继续说:“那时候,我一个人就能全权负责,现在好使吗?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咋地?最近刚成立个什么监察厅,新官上任还要三把火呢,何况是新成立的衙门?我是怕有人会查这案子!”
关伟和宫保南相视一眼。
“要不,你把咱俩抓了?”
赵队长忍不住皱起眉头:“瞅伱俩这话说的!咱们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抓你俩?我干脆把我自个儿送进去得了!”
巡警队长这个职务虽然是新的,但赵永才这个人,却仍然是旧的。
早年间,他还在衙门当差的时候,就曾帮周云甫等人擦过身上的“血”。
诚如关伟所言,那年月,各种冤假错案不胜枚举,偷梁换柱、屈打成招暂且不论,诸如“离奇失踪”、“暴毙而亡”之类漏洞百出的说辞,也敢往卷宗上写,“亡者附身”、“冤魂索命”也敢堂而皇之地搬出来说,端的一个死无对证!
但那是因为有盛京将军在,顶头上司都罩着周云甫,赵永才当然无所畏惧,况且还能从中捞到好处,何乐而不为?
如今情况不同,甭管是真是假,名义上已经法制分权,各个衙门分管一摊。
虽然巡警队长还是能说上话,也有一定实权,但那种不靠谱的说辞,却不敢轻易往卷宗上瞎写了——起码得像那么回事儿!
“你俩这事儿,要是四哥和五哥来办,肯定比你俩想得周全!”
赵永才看了看吊儿郎当的老六、老七,不由得埋怨起来。
金孝义和沈国良才叫活儿干得漂亮,每一步都帮衙门想好了说辞,哪像眼前这俩祸害,一天天净给别人添堵!
关伟一听这话,不乐意了。
“嘿!老赵,让你说的,你以为咱俩爱干这活儿啊?”
赵永才也知道,跟这俩人唠不出什么正经嗑,于是赶忙摆摆手,轰苍蝇似的说道:“行了行了,我不管你们之间咋分的活儿!总之,下次再要动手,记得提前通知一声!”
“那就要看周云甫那边咋安排了!”宫保南懒懒地说,“按说,你们巡警局里,也不光有咱们的人,白家、苏家的人,也有不少吧?”
“所以呀!”赵永才应声道,“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们可别赖我!”
宫保南点了点头,说:“别的岔子无所谓,不过,‘卧云楼’里面的伙计,应该还在你们这吧?”
赵永才愣了一下,他刚刚过来,还不太了解情况,便把目光投向了姓夏的巡警。
老夏见状,连忙应声道:“是王三全那小子吧?现在就在隔壁呢!”
关伟接茬儿说:“你们今天晚上得把他放了,那小子出卖了老爷子,铁定活不了。”
赵永才一听这话,连忙说:“哎!你们这次能不能把活儿干利落点?”
“放心,他这个活儿,不归咱俩管,你只要把他放了就行了。”
赵永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看手下的巡警。
老夏立马会意,回道:“队长,枪响的时候,那小子正在楼下大堂,店里的人都能证明。”
既然如此,那就不算什么难事儿。
赵永才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下来,只不过话已至此,心里又有几分疑惑。
“老六、老七!我真是没整明白,你俩办完事儿,为啥不干脆跑了啊?那‘卧云楼’里都是一帮烟鬼,就你俩这身手,清了人,翻窗户跳出去就拉倒呗!就算有人看见,我也能给你们打个马虎眼,你俩非要报官,几个意思啊?看我闲得慌?”
宫保南耸了耸肩:“你问我,我问谁?”
关伟也随声附和道:“赵队长,你也太看得起咱俩了,我们就是给老爷子跑腿的,人家让咱干啥,咱就干啥,哪敢有废话呀!”
“奇了怪了!”赵永才想不通,“你俩要是跑了,这事儿当个悬案处理,我还不是手拿把掐?可你俩非得自己往我这跑,这不给我增加工作难度么!”
关伟和宫保南不再应声,心说钱你都拿了,大家各司其职,你跟咱俩抱怨什么!
“看来,有空我得给老爷子带个信儿,以后可不能这么整了!”
赵永才若有所思地咂咂嘴,接着一拍桌子,说:“行了,没啥事儿的话,你俩也赶紧走吧!”
“往哪走?”关伟仰着脑袋,眨巴眨巴眼,“咱俩还得配合你做笔录呢!”
“你快拉到吧!让你俩做笔录,你当是写小说呐?”
专业的事儿,还得交给专业的人。
赵永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快走走走!我现在瞅你俩脑袋疼,笔录我找人帮你俩做,做好了再让人给你俩一份,回去好好背!”
“那可不行!得按规矩来!”关伟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再看宫保南,已经趴在桌子上,准备睡觉了。
“你俩少在这整事儿!”赵永才斥责道,“再放挺,我他妈真抓你们!”
“那敢情好啊!”宫保南猛然抬头,“牢房里能躺着,比这得劲儿!”
“不是,你俩到底要干啥呀?老爷子还以为我故意扣人呢!”
关伟拍了拍赵队长的肩膀,说:“放心,这就是老爷子安排的。”
“啥?”
赵永才顿觉蹊跷。
早在巡警制度确立以前,他就是奉天有名的捕头,如今心虽然黑了,但查案的能耐和嗅觉还在,一听这话,当下便觉察出另有隐情。
正在犹疑的时候,忽听见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赵队长!”
一个年轻的巡警冲到门口,看了看赵永才,又瞥了两眼关伟和宫保南,欲言又止。
赵永才皱着眉头,低声喝道:“有话就说!”
巡警一听,立马挺直了腰板,中气十足地回道:“刚才接到通知,白家大少爷白国屏,在‘会芳里’聚众闹事!”
话音刚落,三人心头俱是一凛。
赵永才忙问:“那许如清没在?”
巡警回答说:“在!不止许如清掌柜,还有江城海他们五个弟兄,好像还有巡防营的人,都在!”
赵永才立马把质询的眼神投向老六、老七。
关伟也是一脸诧异,连忙举起双手。
“赵队长,天地良心啊!咱俩只是听命行事,真不知道是啥情况啊!”
“串儿红”和“海老鸮”兄弟五个,全都抛头露面……
再加上关伟和宫保南执意要留在巡警局……
赵永才脑筋转得飞快,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别瞒着我,你们到底打算干啥?”
话音刚落,却听见屋外的街道上,骤然响起一阵刺耳的警笛声……
一会儿还有一章,正在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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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98.第98章 老妖出洞
第98章 老妖出洞
与此同时,小西关大街,聚香楼。
门梁上的招牌匾额,历经一个冬天,已经没有几个月前那么光鲜亮丽了。
酒楼往往如此,刚开张那几天,街里街坊、亲朋好友,都蜂拥着过来捧场或是尝鲜,可等到新鲜劲儿一过去,那才是去伪存真、见真章的时候。
“聚香楼”的菜品属实不错,经住了考验,新鲜劲儿过去以后,店里仍然经常是满坑满谷,座无虚席。
今天晚上,店里虽然也有不少食客,可跟平常相比,却多少显得有点冷清。
要问究竟,无非是过往的行人,都被两处热闹给吸引过去了。
四平大街,白家大少大闹“会芳里”,“海老鸮”和“串儿红”坐镇还不够,连巡防营的王管带也牵扯其中——热不热闹?
小西关大街,“卧云楼”里方才又突然传出几声枪响,引来一帮巡警抓人调查——热不热闹?
街面上的人,早被勾了腮帮子,过去卖呆儿了,哪还有闲心吃饭?
店内已有的客人,虽说顾及酒席未散,舍不得跑出去凑热闹,可把盏衔杯、觥筹交错之间,聊的天、唠的嗑,却也都围绕着这两处地方。
更不用说,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走到门前,传几句瞎话,当成事态的最新进展。
一时之间,食客们七嘴八舌,可算有的唠了!
有些人,自认颇有远见,便不免自吹自擂起来。
“你看,我就说吧!这徐大人一走,周云甫和白宝臣肯定要动手,咋样?准不准?哥几个,咱就说——准不?”
总有些爱捧臭脚的闲人,立马跟着随声附和。
“哎呀!‘会芳里’和‘卧云楼’咋全出事儿了!我看呐!周云甫大势已去,真就蹦跶不起来了!”
有胆儿小的提醒道:“可别这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周云甫整不了白宝臣,还整不了咱们吗?还是少说两句吧!”
有愣的逞能道:“怕啥?老周家跟老白家都多少年的仇了,你忘了白宝臣的小儿子咋死的了?如今白家得势,能让周云甫活着?”
有自认惯看秋月春风的,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算白宝臣不整周云甫,我看他也没几年活头了,指着他那外甥?闹呐!”
有自认消息通达的,说:“谁说不是呢!以前没事儿的时候,我还能在街上看见周云甫,可打从庚子年开始,得,这老爷子压根没影儿了!”
“我听说,他天天都在‘卧云楼’里跟他外甥待着呢!”
“啊?要真是那样的话,刚才‘卧云楼’里死的人,不会是——”
“不是!别瞎说!我刚从那边过来,死的是俩小年轻!哎,对了,关伟和宫保南你们知道不?”
“听着耳熟,是‘海老鸮’末尾那俩弟兄吧?”
“就是他俩,刚才被巡警给带走了!”
“那完犊子了,看来周云甫这回真要嗝屁了。”
众人各执己见,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没想到——
门外突然传来一片“轰隆隆”如同闷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势如决堤洪流,仿佛行将踏平整座“聚香楼”一般。
食客们顿时心惊肉跳,讶异之余,争先恐后地朝门口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所有人俱是大吃一惊!
门外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云甫!
天气明明很暖和,可老爷子却一身秋装,头戴一顶瓜皮帽,把自个儿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身边的韩策,毕恭毕敬地搀扶着舅舅迈过门槛,走进屋内。
仅仅是跟着俩人一同进屋的随从,粗略看去,就不下十余人众——一水儿的黑衣黑裤,板板正正,脚脖子上露了一圈儿白袜边。
这还不算完,再看门外站着的,往少了说,还有五六十个打手护卫,在那背门而立。
懒龙抖甲,老虎龇牙!
徐大人一走,周云甫老妖出洞,这叫压地面儿——给大伙儿亮个膘,瞅瞅谁是爹!
见此情形,方才那些言之凿凿、断定老爷子大势已去的人,当然立马闭上了嘴。
“聚香楼”的陈掌柜连忙绕过柜台,躬身拜迎。
“哎呀!周老爷子,今儿咋这么好的心情,出来溜达了?”
周云甫佝偻着后背,脖子往前抻着,像只秃鹰似的扫视了一圈儿场上众人。
目之所及,冷若寒霜,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回避了那双阴鸷的眼神。
老爷子咯咯一笑,这才从喉咙里挤出一阵沙哑的声音。
“身子骨不好,不出来锻炼锻炼哪行啊!再继续闷着,估计有人还以为我死了呢!”
“老爷子,又开玩笑了!我要到伱这岁数,能有你一半精神,我就知足了!”陈掌柜奉承道,“顺子,快上楼去,给周老爷开个雅间!”
“不用了,不用了。”
周云甫摆了摆手,指着大堂尽头的一张大桌,说:“就在这吃吧!老长时间没出来了,跟着大伙儿热闹热闹,我这人多,不打扰你们吧?”
瞅你问的!
众人心说:我说打扰,是你走还是我走?
于是,大家便纷纷起身抱拳,簇拥着把周云甫送到桌前,颤颤巍巍地坐了下来。
这边刚一坐下,那边就有趋炎附势之徒,借机过来套近乎。
“陈掌柜,挑最好的酒菜,给周老爷摆一桌!”说完,又躬身冲周云甫说,“老爷子,先前我柜上的生意,还多亏了你的照应,今天你务必卖我个面子,这顿饭,就让我请了吧。”
“嘿!那可不成!刘掌柜,你往后稍稍吧,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我来我来!”
“去去去,今天高低得我来!”
争了半天,最后还是陈掌柜上前一步,说:“各位,城里这么多饭庄酒楼,周老爷就挑我‘聚香楼’这一家,这是拿我当人了!我是东家,今天谁也别跟我争,算我请客!”
东家发话,众人作罢。
周云甫咧咧嘴,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
外人看上去,老爷子并无异样,但其实后背的内衬早已湿了一大片。
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周遭的吵闹,让他心颤难受。
可即便如此,周云甫仍然咬紧牙关,努力保持着一副从容自在的神情,让人难以察觉。
众人眼见着抢不到结账的机会,于是便都提起酒杯,凑上前,讨好似的敬了一杯酒。
别看周云甫岁数大了,平时跟个病秧子似的,可面对一众老少爷们儿,竟仍然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和各自的营生,只是嘴上逐一答应,却从未动筷,酒更是一口没喝。
带来的打手小弟,也都默默地围成一个圈儿,站在老爷子身后,并不坐下。
等有头有脸的人都敬过了酒,身边的韩策忽然掏出怀表,瞅了一眼时间,随后便俯下身子,低声说:“舅,时候差不多了!”
周云甫此时早已被吵得头痛欲裂,闻听此言,简直如遇大赦,连忙老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快扶我回去。”
韩策不敢怠慢,连忙把舅舅搀扶起来,直奔门口而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这唱的是哪一出?
合着跑这来就为露个脸?
众人闹不清楚什么状况,但又不敢多问,正要起身相送的时候,猛然听见门外一阵“叮咣五四”的铜锣喧嚣!
“铛铛铛!铛铛铛!”
紧接着,便听见有人大声叫喊:“着火啦!着火啦!”
“水会的!躲道!躲道!”
顺着门框往外一看,却见十几个身穿青布大褂的小青年,一齐推着笨重的水车,前面锣声开道,后面的或是手拿水龙带,或者肩抗梯子,随着大流奔赴上前,闹哄哄乱作一团,只管狂叫。
街边好事儿的若是问上一句,哪儿着火了?
便有人答道:“宝国火柴厂!宝国火柴厂着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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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99.第99章 大火
第99章 大火
奉天城西,商埠地与城郊的交界处——宝国火柴厂。
说是厂房,其实面积并不大。
从外面看上去,小小的院子里,不过两趟房:一间安置两台从小东洋进口的生产设备;一间储存着诸如黄磷等化学用品,当然也来源于进口。
后院里堆放着不少大腿粗细的木料,前院还有两间散房,供巡夜的更夫居住。
但今晚却空无一人。
黑暗中,两个人影正在忙忙叨叨地归拢着各种易燃物品。
忙活了小半天,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停了下来,一边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龇牙咧嘴地捶了捶腰。
“江老弟,差不多了吧?”
“咔哒!”
江小道打开怀表,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了看时间。
“差不多了。”
说罢,他便从兜里掏出一盒宝国火柴的样品。
粗糙的纸壳上,写着“品质精良,安全可靠”的字样。
身旁的中年人见状,也立即从兜里摸出一根洋蜡,递了过去。
江小道“滋啦”一声,划着洋火,点燃蜡烛,朝着眼前的那堆易燃物轻轻地撇了过去。
随后,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到火苗完全窜起来以后,这才冲着身边的中年人点了点头,说:“走吧!”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出厂房,穿过马路,又在对面的暗巷里隐匿起来,彼此心照不宣地等待着火势扩大。
“江老弟,想不到辽阳一别,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中年人笑呵呵地说。
“这有啥想不到的?”江小道扭过脸,上下打量了一通对方那颗毛发稀疏的脑袋,反问道,“你这模样,很难记住吗?”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张九爷被噎了一句,顿时面露尴尬,这要是放在以前,他肯定当场翻脸,无奈他已经不在辽阳,而是身在奉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只好干笑两声,赶紧岔开话题,但也不忘反唇相讥。
“江老弟,当年在辽阳,你还是个黑瘦黑瘦的小屁孩儿,结果来到奉天,几年的功夫,就靠着‘海老鸮’的名声,混得有模有样了!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明夸暗贬,阴阳怪气。
可江小道却无所谓,他本来也无意取笑张九爷的“没毛病”,只是管不住鼻子下面这张嘴,本能地就爱接茬抬杠埋汰人,这么多年以来,除了七叔宫保南,他在嘴仗这方面的战绩,还从未遇到过像样的对手。
“张九爷,我也没想到,伱这原本辽阳荣家的瓢把子,来到奉天以后,也只能拜周云甫的码头,给别人当上小弟了。”
“此一时,彼一时,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啊!”
张九爷在辽阳的时候,曾经在长风镖局一案中出过力,来到奉天以后,自然先去拜了周云甫。
不过,江小道有一点却说得不对。
张九爷这样的老江湖,也是有蔓儿的人物,当然不可能从小弟干起。
事实上,周云甫是担心外甥难堪重用,因此开始寻摸些在奉天根基不深的老合,帮忙扶持一下韩策。
宝国火柴厂里,开始冒出滚滚浓烟。
各式各样的化学用品,一经燃烧,立时传来一阵阵刺鼻的气味儿。
据说,白宝臣的这家火柴厂是中日合资,其实完全是扯淡。
白家这几年之所以能迅速崛起,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们实质上给小东洋当了买办,利用着种种特权,才把家族生意做大。
可纺织厂也好,火柴厂也罢,说是合资,其实鬼子只是挂了个名,就占去了一半股权,整间厂房,几乎全都是白宝臣独自出资——这老登不觉得亏,因为这样一来,的确不会再有官府的人过来敲竹杠。
只是,白宝臣万万没想到,眼瞅着火柴厂行将开张,结果就这样胎死腹中了。
刺鼻的气味儿从街对面飘过来。
江小道忍不住筋了筋鼻子,用衣襟把嘴罩住。
自从上次在“卧云楼”面见周云甫,奉命开设暗堂以后,他就再也没看到过那只老狐狸,在韩策的引荐下,张九爷成了传话人。
江小道心里也明白,今天晚上的纵火案,说是让张九爷过来帮忙,其实就是过来监视他。
徐大人调任以后,周云甫就一直行迹莫测。
每个人都成了他的棋子,只知道各自的任务,却不知全局的盘算。
所有命令都及时生效。
拿今晚来说,江小道只知道他要跟张九爷过来放火,但老爹那边是什么情况,他却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只能事后再把各方情况联系起来,反推周云甫的用意。
“周云甫那边安全吗?”江小道佯装关切地问。
张九爷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忽然笑了笑,说:“江老弟,别打听了!在处理完白家以前,你永远也别想看见他了。”
江小道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手上虽然有一帮遍布奉天的小要饭的,可以打探到各种各样的消息,但他们毕竟没有能耐傍身,如果让他们冒然跟踪周云甫,一旦被发现的话,只会害得他们丢了小命。
“噼啪——嘣!”
火柴厂里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爆炸,房顶上的大梁轰然倒塌。
紧接着,屋脊一斜,屋顶的瓦片“哗啦哗啦”,如同下雨一般,纷纷坠落。
大火连成一片,迅速引燃了后院堆放的木料。
数丈高的火舌张牙舞爪地直冲天际,火势骤然猛烈起来。
一股强劲的热浪穿过街道,径直扑向藏在巷子里的二人,吓得张九爷连忙用手捂住下颌的胡须——本来就没几根儿,这要让火燎焦了,还不得心疼死!
没一会儿的功夫,原本空旷的街道上突然响起警笛,紧接着锣声响成一片。
二人微微侧身,却见一群青年正吵吵巴火地冲这边赶来。
张九爷拍了拍小道的肩膀,说:“行了,咱俩的活儿也办完了,撤吧!”
“等会儿!”
江小道本能地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财物、枪支。
跟六叔待久了,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凡是有人近身,必定先上下摸一遍,看看身上少没少什么东西,尤其对方还是个佛爷——万幸,一个没少,都在!
张九爷见状,忍不住撇撇嘴,说:“江老弟,至于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江小道笑了笑,忽然又若无其事地问道:“对了,张九爷,我六叔最近跟你还一块儿做生意吗?”
张九爷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回道:“这事儿,你还是问你六叔去吧!”
说罢,他便转过身,迅速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
另一边,水会成员和巡警们及时冲到火灾现场。
白国屏也混在中间,一边大声指挥着救火工作,一边向众人许下重赏。
可眼看着火势迅猛,任凭水会和巡警们如何努力,火柴厂的厂房仍是不可避免地逐一坍塌下去。
“操你妈的周云甫!等着!你他妈等着!”
白国屏咬牙切齿,但并未因愤怒而失去理智,转而立刻对手下的人吩咐道:“去!去把更夫给我找来!”
几人领命,立马回身去找。
正在这时,白国屏又忽然想起方才在“会芳里”时,巡警局有人传给他的消息,于是又赶忙把黑瞎子招呼过来。
“去巡警局,把王三全保住!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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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心!
(本章完)
100.第100章 营救
第100章 营救
四更天,奉天巡警分局。
结实、厚重的大门“哐啷”一声响,行将走出大门的人,却是满面愁容。
巡警老夏一脸不耐烦,从后面狠狠地推搡了一把王三全,轰狗似的冲他摆了摆手。
“没你什么事儿了!走吧!走吧!”
王三全面无血色,抬头看了一眼空旷无人的马路,虽然有橘黄色的街灯明晃晃地照着,但似乎仍有许多阴暗的角落里,藏着冷枪暗箭。
“官爷……”王三全哆哆嗦嗦地转过身,“那个,都这个时辰了,要不你今晚就把我关在这吧!”
出去就是个死!
哥们儿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向往过蹲大牢。
“嘿!你小子啥意思?这是巡警局,伱他妈还把这当成旅馆啦?走走走!”老夏继续推搡着他往前走。
王三全嘴唇都吓紫了,一个劲儿地东张西望。
“官爷!我求你了,再关我一晚上吧!我有罪!真的,我有罪!”
“妈了个巴子的!”老夏不耐烦地骂道,“你他妈还整上洋词儿了!有罪去教堂去,那帮洋毛最稀罕你这种人!”
“教堂?”
王三全眼前一亮,仿佛猛然看到了一线生机。
听说只要管那帮洋教的老头儿叫声爹——不,是神父——然后把这辈子干过的脏事儿一股脑地吐出来,再抽空洗个头,就是他们的兄弟姊妹。
这边刚叫完爹,回头还能论哥们儿——也不知道这辈分是咋论的,听说是跟上帝有关。
总之,如果能躲进教堂,再混个教徒的身份,没准儿可以躲过周云甫的追杀。
先不说好不好使,眼下巡警局不肯收留,暂时又想不出其他办法,也就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想到此处,王三全连忙转身道谢。
“官爷,多谢提点!多谢提点!”
说罢,他立马抬起胳膊,用袖子把脸一蒙,朝街面上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影,这才鼓起勇气朝外面冲了出去。
他这一走不要紧,却把身后的老夏给整懵了,脑门子上平添了几道褶子不说,嘴里也跟着直犯嘀咕。
“多谢提点?我他妈提点他啥了?”
老夏一边寻思,一边心里打怵。
“别真跑教堂去了吧?要是让他躲过这一劫,周老爷子这账可别记我头上啊!”
想的再多也没用,抻着脖子往前一瞅——那小子早就跑没影儿了!
……
……
王三全离开巡警局,不敢在有路灯的街面上瞎晃悠,端的叫一个“哪儿黑往哪儿撩”——趁着夜色,一路狂奔!
教堂里的老登,会不会收留他,王三全心里也没底。
没别的招啊,只能试一试!
可惜庚子以后,新建的教堂位于城东,距离太远。
王三全卯足了劲儿,连跑了三盏茶的功夫,便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腿软烂如泥,肋骨下面的两片肺叶子都要跑炸了,每喘一口气儿,就觉得气管子里仿佛有刀片儿在划!
如此踉踉跄跄,又往前快走了几步,终于脚下一沉,狠摔了一个“老太太钻被窝”,差点儿扑地而死!
死猪似的在地上赖了一会儿,王三全这才费劲巴拉地坐起身子,找了一棵老柳树,靠在上面累得要死。
“呼——呼——”
“操……太,太遭罪了!”
累到极致,王三全的脑子里甚至蹦出一个念头——主啊!要不你干脆整死我得了!
可怜他这辈子烧香拜佛,诚心祈福,从来没灵过。
今儿晚上头一回拜洋神,结果还来回应了!
他这边话音刚落,猛听得耳边响起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
“兄弟,咋不跑了?”
声音明明不大,可在王三全的耳朵里却如同晴空霹雳,震得他头晕眼。
慌忙之中,他连忙转过身,却见一个三十多岁,胡子拉碴的男子,正蹲在他的身边,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乐。
“你……你,你是谁?”
男子面露狰狞,或者还带着一点戏谑的味道,冲他说:“你不用管我是谁,你知道我是来干啥的就行了。”
王三全只觉得口干舌燥,咽一口唾沫,感觉就像硬吞了个馒头!
“你……你是老爷子的人?”
男子点了点头,说:“你敢出卖老爷子,应该知道是啥后果吧?”
王三全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直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跑?”对方问。
“我……”
“就算你跑了,你妈能跑吗?你家里人能跑吗?”
王三全的脸色顿时煞白。
“大哥,这事儿全是我一个人的错……祸不及家人,我、我愿意受罚!”
男子看上去有点儿失望,却说:“你说得没错,祸不及家人!如果你是个爷们儿的话,本来我也没打算跟你家人过不去,可是你跑了,这情况就不一样了。”
“别!别别别,大哥,我错了!”王三全立马跪地求饶,“我、我这是一时糊涂,其实,我早就下定决心了,不骗你,遗书我都写好了,不信你去问巡警局那俩人!”
“嗯!我相信!”男子点头之后又摇头,“可惜,我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那……那你打算?”王三全战战兢兢地问。
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紧接着忽然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一脸厌弃地俯视着王三全。
“起来吧,别废话了,我来送你上路,其他的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
王三全看到手枪,顿时万念俱灰,怔怔地呆了片刻,再怎么舍不得,也只能木然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没想到,正在这时,却听见身后的土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谁?”
男子立马举起手枪,朝身后看去。
月色笼罩下,却见一个身材匀称的小年轻,慢慢悠悠地走到近前。
等他站定时,斑驳的树影正好罩在他的脸上,看不太清长相,但属实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郎当岁,也许还不满。
“龙哥,是我。”
男子听见声音,这才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手中的枪,也随之放了下来。
“嗐!是你啊!”
王三全虽然一脸懵,但也看得出来,俩人彼此认识。
小年轻瞥了一眼王三全,笑了笑,声音很和善:“龙哥,还没动手呐?”
“催什么呀!”男子也跟着笑道,“这么一个空子,我还整不明白吗?刚才离巡警局太近了,我寻思在这动手更好。”
小年轻略显宽心地点了点头,嘴里嘟囔着:“那就好,那就好。”
“诶?”男子忽然疑惑地问,“你来这边干啥?”
小年轻尴尬地咧咧嘴,说:“我来杀你。”
“啥?”
男子一怔,下意识地觉得对方在开玩笑。
可就在这刹那间的空挡,只见那小年轻二话不说,猛一抬手——是一把漆黑如谈的勃朗宁!
男子再想举枪,却已经晚了。
“砰!”
没有丝毫犹豫,枪响,就要有人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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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101章 带话
第101章 带话
铜头子弹钻进眉心,前来行刺的男子猛一仰头,好像还愣了片刻,随后才直挺挺地轰然倒在土道上,整个身子开始不受控制,痉挛、抽搐、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怪声。
没死透?
小年轻微微皱眉,看上去有点愧疚。
紧接着,他跨步上前,单膝跪地,俯下身子,把手上那把勃朗宁抵在男子的下颌上,扣动扳机,又是一枪。
人头应声绽开一团血雾,乘着和风,化作细雨,飘飘洒洒。
男子浑身一紧,终于安歇了。
接连两声枪响,王三全早已吓得喊不出声,只是瞪大了一双眼睛,惶惑不安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横竖想不明白——他们不是认识吗?
正在发懵的时候,忽然“沙沙”两声,却见那小年轻脚尖一转,把身子面向王三全,探出手,朝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
“老哥,帮我个忙,好使不?”
王三全没的选,只能木讷地点了点头。
他想看清对方的脸,可无奈那小年轻背对着月亮,逆光看过去,空留一道剪影。
“待会儿,白家人可能来救你,也可能不会,我也不知道。但不管他们来不来,你都必须要去找他们。”
没想到,小年轻的语气还真不像是威胁,而是确有要事相求。
王三全默认,出卖了周云甫,要是还想活下去,别无他法,只能去投奔白家,可问题是,他并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看到白宝臣。
小年轻看出了他的顾虑,便说:“放心,今晚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但伱也只有这一个晚上。你要是还想保你家人,就赶紧去找白家。”
“懂了,可找到白家,然后呢?”王三全问。
“你帮我带个话。”小年轻忽然站起身,“告诉他们,火柴厂的事儿,跟陈万堂无关。”
“什么火柴厂?咋了?”
小年轻没有解释,只是冷冷地说:“重复一遍。”
王三全顿时明白,这事儿轮不到自己操心,于是连忙重复道:“火柴厂的事儿,跟陈万堂无关。”
“嗯!”小年轻满意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提醒了一句,“记住,要当面跟白家人说,白宝臣和白国屏都行,最好只跟他们俩说。”
“好……知道了。”
小年轻却不放心,紧跟着又强调一遍:“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要敢瞎说,整不好命就没了!”
王三全闻言,意识到事态严重,便赶忙郑重其事地说:“放心,我懂!我懂!”
临别之际,小年轻突然又从怀里摸出一把枪,转而把勃朗宁塞进王三全的手里,随后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这条命,算你头上。”
“啊?”
“你要还顾着你家人,就老老实实照我说的做,别多问!”
说罢,小年轻单手持枪,脸对脸地面向王三全,一步一步,小心地退回到树影深处,直至消失不见。
对方走后,王三全又呆坐了片刻,懵懵懂懂地正要起身,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人正在喊自己的名字。
虽然刚才那小年说过,今晚不会再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听见动静,他便急忙躲进老柳树的树干后面,单手把枪举到面前,微微侧身,神情紧张地朝身后的街面上张望一眼。
别说,枪还真是个好东西。
手里拿着这玩意儿,忍不住跃跃欲试,保不齐拼命硬刚,再怂的人,也跟着平添了几分草莽气。
只可惜,王三全这小子,一辈子没摸过枪,半点常识也没有,这边保险开着,手指头还真敢往扳机上头搭。
一激动,就听“砰”的一声响,子弹贴着鼻尖儿,直冲天际,吓得他顿时“嗷”的一声惨叫。
身后那帮人听见动静,立马掏出家伙,冲这边赶了过来。
定睛一看,却见地上横着一具死尸,王三全呆呵呵地杵在原地,傻了。
“王三全!”
为首之人领着一帮身穿白短褂的混混,紧赶慢赶地冲到近前,左右一瞅,倍感诧异。
“我操?小子,你行啊!真没看出来,你这德性,也敢杀人了?”
王三全扭头一看,见对方身高臂长,膀大腰圆,不觉松了一口气,是白家的人。
“喂!咋不说话呢?哑巴啦?”黑瞎子大大咧咧地问道。
随行而来的打手小弟们,却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四周的动静。
王三全渐渐回过神来,恍然说道:“啊,黑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周云甫的人呢!”
“怕啥?来多少,我收拾多少!”黑瞎子把配枪往后腰上一别,“别搁那干杵着了,快跟我走吧,少东家找你呢!”
“那……”王三全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这个咋整?”
黑瞎子不慌不忙地冲左右吩咐道:“哎,你,你,还有你!把这旮沓收拾收拾,其他人,跟我回去!”
说完,他又一把搂住王三全的肩膀,边走边笑呵呵地说:“老弟,没想到你还有这两下子,咋不早说呢?早说的话,少东家肯定会重用你,何必在韩策那边当个记账的伙计?”
王三全在黑瞎子身边,显得跟个家雀似的,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这也是头一回,被逼到那份儿上了!”
“没事儿!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黑瞎子哈哈大笑,“不过,那人真是你杀的?我咋有点儿不信呢?”
“真的!真的!”
王三全顾及家人,自然不敢违背刚才那小年轻的嘱咐。
……
……
日月交替,远天灰白,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一个色。
破晓时分,天气微寒。
奉天巡警分局的大门前,关伟和宫保南抱着夹,哆哆嗦嗦地左顾右盼。
“大哥越来越不讲究了!”关伟跺了跺脚,小声嘀咕着,“也不知道雇个车过来接咱俩一下!”
宫保南懒得抱怨,却不忘随声揶揄了一句。
“雇车哪够啊!你这身份,高低得锣鼓开道,八抬大轿,再给你点串儿鞭,那才够格!”
关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骂道:“你那嘴是租来的?大清早的放什么屁,你也不怕风大扇了你舌头!”
宫保南擤了一把鼻涕,偷摸往老六的后背上抹了抹,旋即踏步走下台阶。
“喂!你干啥去?”关伟问。
“回去补个觉!”宫保南转过头,提醒道,“别忘了,中午吃完饭去大哥那报个平安!”
“哎!别走了!”关伟在身后喊道,“等一会儿呗!眼瞅着拉洋车的就要出活儿了,坐车回去得了!”
宫保南摇了摇头:“太贵!”
关伟撇下一张嘴,不屑道:“一点儿不懂享受!咱也不知道你那钱留着干啥的!”
没有回音,再抬头,却见老七正朝着北边走远了。
第二更不满意,要凌晨以后再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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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02.第102章 意外
第102章 意外
奉天,南塔附近,犄角旮旯,一座相当不起眼的小宅院。
朱漆斑驳的两块门板,合不紧、关不严,裂纹横生,大风一吹,呜嗷乱叫,咣咣直响。里头挂着一把拳头大小的铁锁——挂了跟没挂一样,真想进去,踹一脚就行了。
门口一副老旧的对联,乍一看以为是两块皮癣,风吹日晒,不知道多少年,早已褪成了粉色。
无论怎么看,这地方都像一座废弃已久的荒宅。
鲜有人知,其实这是江城海给江、胡二人新找的宅子。
因为偏僻寒酸,所以避人耳目。
虽说谈不上绝对安全,但一般人想要打探俩人的住处,多少也得费点时间。前提是江小道足够机敏,不会被眼线盯上。
…………
日头很大,说明时间尚早。
江小道拎着二斤猪五,蔫头耷脑地走到门前,从火柴厂一路赶过来,可把小子累坏了。
“咚咚咚!”
敲了几下大门,院里的狗先叫了起来,等狗消停了,大门自然也就跟着推开了。
“少爷,回来啦!”
小头扎两根辫子,穿一件不咋合身的枣红色衣裳,顺手接过小道递上来的五肉。
小姑娘拾掇干净,瞅着还挺顺眼。
自打搬到这边,因为离城里太远,江小道担心一时照顾不到媳妇儿,所以就让小留下来帮衬着胡小妍。
本来只是让她过来搭把手,可小姑娘挺自觉,干脆以丫鬟自居,从此不必风餐露宿,当然没啥抱怨可说。
因为常伴胡小妍左右,小也跟着见过几次“海老鸮”。
江城海是老爷,小道和小妍自然就成了少爷和少奶奶。
另外四个小叫子:张正东、王正南、李正西、赵正北,分别代指四面来风,在城里充当眼线。年纪最大的张正东,便是当初被打的小栓子。
别看只有四个人,但小叫子们也有各自的关系网,平常在闹市里找个墙角,盘腿坐下来,一天到晚,不用问,光跟着听,就能得到不少消息——不管有用没用。
“累死了!”江小道嘟囔了一声,快步穿过院子,“有饭吗?”
小连忙跟在后头,说:“有粥喝咸菜疙瘩。”
“那就行了。”江小道毫不意外。
不是小不勤快,是别的压根也不会做。
走到门口,胡小妍推着木轮椅迎了出来,问:“事儿办的顺吗?”
“顺!老顺了!火柴厂里一个打更的都没有,估计是周云甫那老登提前找人清场了。”
腿酸脚软,江小道累得片刻也不想耽误,只管闷头走进屋里,坐在炕沿儿上脱鞋,旋即愣了一下,又穿上了——道走得太远,有点味儿!
“家里有啥消息没?”
江小道伸手在半空中扇呼了两下,佯装无事发生。
小推着胡小妍进屋,俩人顿时眉头一紧,汗毛倒竖,辣眼睛,睁不开!
“干啥?干啥?至于么!”江小道耿起脖子,理直气壮地说,“知道从火柴厂走回来有多远么,我半道还得去买菜,你俩走一个试试!”
“少爷,你们俩先唠,我……我去给你盛粥!”小仓惶出逃。
胡小妍赶忙拦住小,嘱咐道:“先去烧盆水吧,另外,赶紧去外屋把饭锅扣上。”
“哎哎哎!伱这么整,有点儿伤人了嗷!”江小道撇了撇嘴,嘟囔一声,“好汉脚臭,大帅屁多!懂不懂啊?”
胡小妍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凑上前。
“小西风刚才过来送信,爹和大姑他们都没事,六叔、七叔在‘卧云楼’被巡警带走了,周云甫昨晚去了‘聚香楼’,这些你应该知道吧?”
江小道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会芳里”、“卧云楼”“聚香楼”和火柴厂,四个地方接连出事儿,城里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江小道回来的时候,途径早市,一路上风言风语,自然也有所耳闻。
周云甫这老登,给手下派活儿的时候,从来不说全局安排,人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各方情况水落石出,再反推其用意,倒也不难。
白国屏带人去“会芳里”聚众闹事,只管叫嚣,却不动手,意图吸引众人的视线,再派人潜入“卧云楼”刺杀周云甫。
没想到老爷子狡兔三窟,听到了风声,将计就计,吩咐“串儿红”按兵不动,再让“海老鸮”调老六、老七,设下埋伏,反杀了刺客,并主动报官,在巡警局里待了一宿,自己则是带着外甥突然现身“聚香楼”,继续扩大声势,夺人耳目。
正在城里热闹非凡的时候,宝国火柴厂一场大火,重创白家!
而且,这还不算完!
一夜之间,周云甫、韩策、江城海、许如清等人,纷纷抛头露面,就剩一个陈万堂没有动静——如此一来,白宝臣必然要把火柴厂的事儿,算在他的头上。
一石二鸟——消解的这俩人联手的可能。
陈万堂就算想反水,都找不出名正言顺的理由,硬要反,只会落得个背信弃义的江湖骂名,以后谁还愿意跟他?
小两口合计了片刻,江小道给出一个极高的评价:
“老畜生啊!真是个老畜生!”
江小道沉吟一声,接着说:“白家想要声东击西,结果被周云甫借力打力……啧!看来,爹说的没错,这老登真没那么容易倒!”
“那也不一定。”胡小妍推着木轮椅来到桌前,给小道倒了一杯水,“爹也说过,周云甫现在已经不如以前了。而且,这才刚开始,白家人又不傻,肯定有后招。”
江小道接过水:“有没有后招,那是后话!眼巴前的,火柴厂烧了就是烧了,白宝臣出了大血,他就算把周云甫剁了,火柴厂也救不回来。”
“我担心他们干啥?我是怕这事儿会查到你身上!”
“嗐!没事儿!”江小道无所谓地摆摆手,“我去的时候,火柴厂里一个人都没有,白宝臣就算要怀疑、要报复,那也是算在陈万堂身上!除非特意打听,否则,他估计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可陈万堂肯定知道!”胡小妍争辩道,“昨天晚上,爹和大姑,周云甫和韩策,都露面了。陈万堂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能猜到是你!”
“还有苏家呢!”
“苏家一直没动静,咋可能突然一拍脑门,去烧火柴厂?而且,爹也说过,苏家和白家本来就没多大仇,他们两家没联手就不错了,还互相斗?”
自从江城海对这个儿媳另眼相看后,就点拨了她几句江湖上的事儿。
胡小妍心思细腻,少时讨饭,在街头摸爬滚打、察言观色,如今小二十岁了,外有一帮小叫子在城里充当耳目,内里又跟“海老鸮”和“串儿红”等一众老江湖生活,相处日久,耳濡目染,自然机敏早熟,绝非寻常,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哄骗的傻丫头?
江小道不愿多说。
胡小妍却步步紧逼,又说:“如果只是陈万堂知道了,倒还没啥,我就怕他把这事儿告诉了白宝臣,白家背后是鬼子——小道,到时候咱们就危险了!”
“行了行了,别磨叽了!”
“小道,你忘了爹是咋跟你说的了?开暗堂,就是当黑枪!事儿办成了,没你的蔓儿;事儿办砸了,没人管你!要是真惹上了鬼子,周云甫肯定会把你卖出去,息事宁人。”
“你他妈有完没完?”江小道猛然起身,指着门口,不耐烦地喝道,“你要是怕了,就赶紧滚!往南往北,关内关外,爱去哪去哪,盘缠我给你出!”
胡小妍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江小道,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眼神又不自觉地缓缓落在了两条腿上,眼泪“吧嗒”一声掉了下来。
江小道的心立马软了,可又死要面子的别过脸去,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胡小妍刚才说的那些,他当然也明白,可问题是,他能咋整?
咧个大嘴趴媳妇儿身上说好怕?
这种事儿,他可干不出来。
但江小道别无选择——眼下,帮周云甫保住势力,就是在保老爹江城海的命。
怕?
他要是只知道怕,又怎么会被江城海看上,认作义子?
江小道当然也磕过头、认过怂,但那都是嘴上,打心眼儿里却从没服过谁。
他也是不想让媳妇儿担惊受怕,可无奈胡小妍冰雪聪明,瞒不了、骗不过,本来就在外面卖命,回到家里又是絮絮叨叨,吵得心烦。
明明心向一处,却忍不住恶言相向。
当真应了谭仁钧的推算,水火两命,相济相克!
正在抓耳挠腮,心里盘算着上哪找个台阶,以便认错而又不失体面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叫喊。
“道哥!道哥!”
江小道顺着窗户抬头一看,却见北风来信,赵正北正火急火燎地穿过院子,朝这边跑过来,于是便连忙转过身子,面露尴尬。
“媳妇儿,来人了,你给点儿面……”
话还没说完,他又突然愣住了。
却见胡小妍已然不动声色地端坐在木轮椅上,不仅面容端庄,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张鹅蛋脸上,甚至就连半点泪痕都看不见,只是静静地等着门外来人!
及至此时,江小道才如梦初醒。
原来,胡小妍脆弱自卑的那一面,从始至终,只愿在他一个人面前表露出来。
“咣!”
房门一声巨响,小北风毛手毛脚地冲了进来。
“道哥!大新闻!那个谁……那个耷拉眼角的人,他叫啥来着?”小北风越着急,嘴边的人名越叫不出来。
胡小妍跟江小道相视一眼,旋即从怀里掏出那张合影,摆在桌面上。
“慢慢说,是哪个?”
“他!就是他!”小北风指着相片上的一个人,兴致冲冲地说,“道哥,大嫂,我亲眼看见的,他去了广源钱庄的城北分号!”
江、胡二人好奇地凑上前,低头一看小北风手指的那人,不禁异口同声。
“七叔?”
小两口过日子,免不了磕磕绊绊,小道和小妍本就是水火两命,都是为彼此着想,不必去骂小道,人无完人,嘴臭心好,一点生活细节凸显人物个性,这俩人没有狗血,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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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03.第103章 白家
第103章 白家
白家宅邸,二层小楼,青砖蓝瓦,拱门阔窗。
这是白宝臣了大价钱,请洋人设计建造的——据说,叫巴洛克风格。
院子里,草坪修得整整齐齐,灌木剪得方方正正。沿着石子小路,一直走到头,仰头往上瞅,突出来的那一块,是二楼的缓步阳台,白石栏杆上,一左一右,分别悬挂着黄龙旗和膏药旗,以示两国友好。
推开门板,迎面的墙上,挂着一颗巨大的鹿头标本,鹿角匀称粗壮,张牙舞爪,挺有气势。
左手边就是一楼客厅。
两扇玻璃大窗,光线充足,把屋里照得彻亮,东南角摆着一座落地钟,每到整点就“铛铛”地叫几下。
环顾四周,还能看见不少鹰、雁、野鸡等等,各种禽类标本,以及精美的牙雕和金银装饰,唯独看不见任何古董字画。
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白宝臣就站在窗前,一边抽着雪茄,一边把身心沉浸在周围的巴洛克风格之中——不讳言地说,这让他自我感觉高人一等!
可是,今天却没有这种闲情雅兴。
白宝臣坐在沙发上,眉头紧锁,一边盘着手上的两颗铁球,一边听儿子跟他汇报昨晚事情的来龙去脉。
沙发后头,还站着一个四眼儿。
此人是白宝臣的管家,名叫袁德庸,四十多岁,手里常拿一把玉坠白折扇,长得也算仪表堂堂,就是不能笑——上牙床子外翻,牙不齐,说话还多少有点儿漏风。
“爹,火柴厂的事儿,咱绝对不能忍!”
白国屏站在沙发前,气得来回踱步:“你也别说我莽撞,现在城里的老百姓都知道了,咱要是不干点儿啥,别人还以为白家又怕了周云甫呢!”
“你能不能先别晃悠了?转得我脑袋疼,坐下!”
火柴厂被烧得干干净净,白宝臣却面沉似水,只有手上那两颗铁球越转越快,似乎表露出些许真实的心境。
“打更的咋说?”白宝臣问。
“别提了!”
白国屏气冲冲地坐进沙发里,回道:“老郑头儿说,昨天半夜,突然有人来跟他轮班,对过暗号,一字不差,他就先回家去了!反正我是不信他,肯定是收了周云甫的钱!”
白宝臣摇了摇头:“老郑跟我十几年了,你要是没证据,就别乱说,可别轻易寒了老人儿的心!”
“爹,要不是老郑,那就更麻烦了!暗号都能对上,说明咱家也有人漏风啊!”
没想到,白宝臣却是一脸云淡风轻。
“很正常!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伱手底下那么多人,不管有意无意,一件事儿,知道的人多了,早晚都会传出去。咱们能挖到周云甫的消息,他当然也能挖到咱们的!”
“可咱们的消息不准啊!”白国屏一脸懊恼,“王三全那小子,钱没少拿,事儿倒没干明白!没整死周云甫就算了,还害咱们折了俩好手!”
“那小子人呢?”
“黑瞎子看着他,正在外头候着呢!”
“让他进来,我问他几句话!”
白国屏没有立刻喊人,而是忽然压低了声音,说:“爹,我现在怀疑,王三全那小子在耍咱们!”
“怎么讲?”白宝臣扬起眉毛问。
“那小子天生是个赌狗,就好耍钱!我听说,咱们给他的钱,早就让他在‘和胜坊’输光了,还倒欠了陈万堂一屁股赌债,没准他反手又把咱们卖了,要吃两头!”
虽然听上去胆儿肥不要命,可赌狗什么干不出来?
白宝臣掏了掏耳毛:“那你的意思是,火柴厂是陈万堂烧的?”
白国屏反问:“昨天晚上,周云甫他们都露面了,就没看见陈万堂!不是他,还能是谁?”
白宝臣不置可否,只是把身子往后一靠,瞥了一眼身旁的管家,问:“你咋看?”
袁德庸眼珠子一转,掂量着说:“目前来说,陈万堂的嫌疑的确最大。”
“怎么样!”白国屏一拍大腿,“爹,我就说吧,铁定是陈万堂的人烧了火柴厂!”
王三全这小子,看着老实,其实蔫儿坏。
赌狗的话,本来就不可信,他完全有可能迫于赌债,先卖了周云甫,转头又把白家卖了,玩儿的就是一个双面细作。
白国屏说得头头是道,看上去绝非庸才,起码要比周云甫的外甥韩策强上百倍。
可白宝臣却只是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叹了口气,看上去对他的表现并不怎么满意。
“国屏,你刚才说的这些,是很有道理。但是,你没发现有啥别扭的地方吗?”
“别扭?”
白国屏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又冲管家看了看,问:“有啥别扭的地方吗?”
袁德庸迟疑片刻,却没正面回答,而是笑呵呵地俯下身子,低声说:“老爷,恕我眼拙,真没看出来别扭的地方,要不,您点我两句?”
白宝臣哼哼了一声,知道管家这是故意藏巧,不好意思让大少爷丢面儿,顺便拍他的马屁,因此并不理会,一双眼神仍落在儿子身上。
“要说别扭的地方,其实也就俩字儿——刻意!”
“刻意?”
白国屏略一思量,紧接着茅塞顿开,不由得浑身一怔。
确实有点刻意!
要说“串儿红”和“海老鸮”同在一处,也就算了,可周云甫那老狐狸,都多少年没抛头露面了?怎么就那么巧,赶着昨天晚上,跟外甥一块儿出来遛弯儿?大蔓儿纷纷露面,就差一个陈万堂?
再一想,白家在巡警局里的人说过,关伟和宫保南杀人之后,不但不走,反而让看客们故意报官,还在巡警局里待了一宿,这意思就更明显了——就是想让白家怀疑陈万堂。
“爹,你说的,确实有那么点意思……”
其实,白国屏刚才那番推测,也不能说是错,只是太过被动,就像火车只能按照铁轨的方向行进,稍有不慎,就被人带沟里去了。
果然,老江湖过招,两边没有秘密,阴谋只是一时,阳谋才是关键。
想到此处,白宝臣竟忽然有点感慨。
“看来,周云甫真是老了!算计越多,往往越是刻意,跟年轻的时候相比,少了点拼劲儿啊!”
“爹,那除了陈万堂,火柴厂的事儿,还能是谁干的?”
白宝臣手里那两颗转动的铁球儿,终于渐渐放缓了下来。
“周云甫手底下肯定还有人!现在还不好说,但早晚能查出来!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其实就是陈万堂干的——都有可能,谁也别把话说死!”
白国屏默默点头:“嗯,我这就让人去查!”
“不急,先把那个王三全带过来吧!”
(本章完)
104.第104章 借刀杀人
第104章 借刀杀人
白宝臣一声令下,没一会儿的功夫,黑瞎子便晃着膀子,把王三全进了客厅。
出卖周云甫,夜进巡警局,有刺客追杀,又被人离奇解救。
王三全一夜梦幻,直到现在,仍是惊魂未定,如今冷不防被黑瞎子带进白家宅邸,举目四望,却见满屋禽兽,心里更是惶然不安,来到白宝臣面前,只顾盯着自己两个脚尖儿,哆哆嗦嗦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儿。
“老爷!”
黑瞎子随手推了他一把,大大咧咧地说:“老爷,你别看这小子瞅着蔫儿,没想到还真有两下子,昨天晚上,他自己就把周云甫派来的杀手给毙了!”
白宝臣眉毛一挑,盯着王三全看了看,却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声。
这小子敢杀人?
不太像!
白国屏却不管那么多,看见王三全,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即指着他的鼻子,张嘴便骂。
“狗东西,我他妈给你那么多钱,让你在‘卧云楼’里做内应,结果呢?害我折了两个弟兄!说!伱他妈是不是吃两头儿?”
王三全知道给白家的事儿办砸了,肯定要受罚,但却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罪名,于是吓得连忙跪地磕头。
“少爷,冤枉啊!”
“啪!”
白国屏抬手就是一嘴巴,骂道:“放你妈的屁!冤枉?不是你说的,周云甫昨天晚上在‘卧云楼’吗?”
“是我说的……”王三全结结巴巴地说,“他之前一直都在,我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为啥……没在。”
白国屏一把薅住王三全的辫子:“你妈的,人没在,你还让我的人上楼?”
王三全哭丧着脸,说:“少爷,我,我不知道啊!昨天晚上,我去店里轮班的时候,还特意去二楼看了一眼,周云甫不让外人进屋,我就只敢趴着门缝儿,往里瞅了一眼……屋里好像躺着个人,我以为是他……”
“去你妈的!”白国屏猛踹一脚,“那他妈是个纸人!”
“啊?”王三全捂着心口,一脸震惊,“我,我真不知道啊!”
“操你妈的!”
白国屏还想再打,却被父亲拦了下来。
“国屏,算了!”白宝臣沉吟一声,“暗杀周云甫这事儿,我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他要真那么容易就被整死,就不是周云甫了。”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王三全感激涕零。
白宝臣微微点头,又问:“昨天晚上,被巡警带走那俩人,你认识吗?”
王三全歪着脑袋,战战兢兢,不时用眼睛偷瞄白国屏,唯恐哪句话说错了,又要挨他的打。
“谈不上认识,但我在柜上的时候,总能看见他们过来,一个叫关伟,一个叫宫保南,都是‘海老鸮’的弟兄。”
听到“海老鸮”这三个字,白宝臣的嘴角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
又是江城海!
白家早年跟周云甫斗,就数在江城海身上吃亏最多!
虽说那时候还没关伟和宫保南什么事儿,但只要是跟江城海扯上关系的人,在白宝臣心里,都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其实,要不是昨天晚上,他们这些人全都露面了,白家必定会把火柴厂的事儿怪罪到江城海的头上。
如今,新仇旧恨,两相叠加,白宝臣不禁怒火中烧,手中的两颗铁球儿也被攥得“嘎嘎”作响。
正在忿恨之际,忽然又听见身前的王三全吱了一声。
“老爷、少爷,我……我想跟你们说个事儿。”
“有屁就放!”白国屏骂道。
“呃……这……”
王三全跪直了身板儿,偷摸瞄了一眼黑瞎子和袁德庸,也不敢明说,只是在那吭哧瘪肚,半天憋不出一个屁。
白宝臣一看他这副神情,心中立马会意,于是便冲两个手下抬了抬下巴。
“你们俩,先出去吧!”
黑瞎子和袁德庸相视一眼,心里虽然有点不是滋味,但也只好悻悻离去。
临走的时候,黑瞎子还不忘给王三全搜了一遍身,确认他身上没有武器以后,方才冲白宝臣点了点头。
“老爷,我就在走廊那边,有什么事儿,你随时叫我一声!”
白宝臣应声点了点头。
黑瞎子和袁德庸走后,不等王三全开口,白老爷子却先俯下身子,表情瘆人地干笑了两声,问:“你是不是要给陈万堂带话?”
此话一出,不止是王三全,就连白国屏都跟着愣住了。
“老爷,你,你咋知道?”
“你就说是不是吧?”
“是!”
“陈万堂让你给我带话,火柴厂的事儿,跟他无关?”
“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可如此一来,白国屏又起了疑心:“王三全,你小子他妈的到底在给谁卖命?”
王三全忙说:“少爷,我肯定是给白家卖命啊!那陈万堂,我只在赌场里见过几眼,话都没说过,咋可能给他卖命!”
“那是谁让你带的话?”白国屏逼问道。
“这……”
王三全一时语塞。
要是把昨晚的情况如实招来,就得把那个小年轻供出来,而对方话里话外,要拿他家人的性命做要挟,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这边犹犹豫豫,白宝臣却看得明明白白。
“王三全,老实说,昨天晚上,周云甫派出去的人,不是你杀的吧?”
“啊?”
王三全傻了,原来自己心里那点小九九,根本瞒不过老江湖的眼睛。
白宝臣看他仍然有些顾虑,便轻描淡写地摆摆手。
“放心!你不用怕,陈万堂要瞒的人不是我,而是周云甫!”
白国屏闻言,立马欠起屁股凑上前,问:“爹,你的意思是,陈万堂要反水?”
白宝臣点了点头:“陈万堂给咱们报信,说明有心想要联手,但现在又不敢直接跟周云甫闹翻。毕竟,如果咱们不搭理他的话,单凭他自己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苏家。”
“可苏家一直没有动静,外头都在传,苏文棋想要退出江湖呢!”
“退出?”白宝臣冷哼一声,“江湖,想退出就能退出?苏家跟陈万堂可是血仇!苏元盛有两个儿子,都是被陈万堂杀的,这仇不报,那就不叫退出,叫认怂!”
“爹,那咱们跟不跟陈万堂联手?”
“你觉得应不应该?”
白国屏思忖了片刻,旋即摇了摇头。
“要是跟陈万堂联手,虽然能重创周云甫,可那样就会惹到苏家,万一周云甫跟苏文棋联手……不划算!不划算!”
闻听此言,白宝臣倍感欣慰,但却另有一计。
“要是真跟陈万堂联手,当然不划算,但要是假的,利用他收拾周云甫,就很划算了!”
“明白!明白!”
白国屏会心一笑,紧接着又猛然想起在场的王三全,于是当即恫吓道:“小子,你瞅啥?管住你的嘴!否则,我他妈一枪崩了你!”
王三全吓得连忙摆手:“少爷,我发誓,我啥也没听见!”
没想到,白宝臣却对儿子厉声呵斥道:“国屏!瞎吵吵什么,他可是咱们自己人!对吧,三全?”
“对对对!”
王三全连声应答,可一看到白宝臣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老脸,他又莫名地不寒而栗,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又要面对什么事情。
白国屏若有所思:“爹,如果火柴厂的事儿,真跟陈万堂无关,那还能是谁?”
“十有八九,还是跟‘海老鸮’有关!”白宝臣点了一根雪茄,“这件事,你还得派人从江城海开始,慢慢去查。不过,在这之前,咱们也得让他那两个弟兄吃点苦头!”
“关伟和宫保南?那我现在就去找人手?”
“不用!动刀动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有啥意思?咱们这不是有现成的由头,可以直接弄死他们两个!”
正说着,白宝臣忽然站起身,走到王三全面前。
“三全呐,这是你将功赎罪的机会,可得给我争口气啊!”
“我?”王三全心头一凉,“老爷,我,我能行吗?”
不用他说,白国屏也觉得这事儿不靠谱。
“爹,你啥意思?”
白宝臣慢悠悠地走到窗边,沉声笑道:“国屏,咱们白家为啥争不过周云甫?就是因为他攀上了盛京将军,靠山比咱们硬!但现在的情况,可就不一样了!你赶紧准备一份礼单,待会儿跟我一起去拜见宫田龙二先生!”
今日无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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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05.第105章 渗透
第105章 渗透
那位问了,这宫田龙二又是谁?
嗐!此人似政似商,似军似警,整个一个“四不像”,还真不好说!
真要掰开了、揉碎了,仔细究竟,那话可就长了。
想当年,日俄战争结束后,毛子在关外大败亏输,搁国际社会上,那真是有多大脸,现多大眼,自蒙古西征以来,白皮被黄皮打成这副熊样,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好不容易建成的中东铁路,放手里还没捂热乎呢,就被迫将铁路南段,连带着抚顺煤矿等各项经营权,转让给了鬼子。
小东洋为了经营南铁,便成立了“南铁株式会社”。
跟日不落的“东印度公司”一样,这家会社也是不政不商,又政又商,接手了“南铁”和沿线总计数百平方公里的附属地,头一件要做的事儿,就是改筑修缮,标准轨距,只待全线畅通,扼住关外命脉。
甭管是运兵运货,还是出行往来,奉天的物流交通,鬼子全都尽收眼底。他们要是不同意运货,当地商贾,就算再大的买卖,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与此同时,鬼子又大规模兴建医院、学校、公园、图书馆等基础设施,以期渗透进奉省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南铁株式会社”下有总务、调查、运输、矿业、地方等各个部门。
他们时常带着铁路守备队一起行动,打着筑路的幌子,今天爬座山,明天过条河,无论走到哪儿,都不忘带着工程师和绘图师,拿着望远镜、测距仪、铅笔,插标木、做记号,量山高、丈河宽、探矿产、查防务。
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大到山川地貌、物产资源,小到阡陌农田、风土人情,甚至就连村子里有几口井,也全都逐一记录在案。
光看还不够,鬼子特别不拿自己当外人。
“南铁株式会社”成立后,他们就跟一群老鼠似的,隔三差五,四处乱窜,这里修架小桥,那里挖个战壕,还从来不跟清廷打招呼。
人多工速,有时候,地方官员还没反应过来,某个山头林间里,就莫名其妙的多了一条数十丈,乃至百余丈长的壕沟战堑。
其用心险恶之精细,步步为营之决心——意欲何为?
恐怕司马昭见了,都要自叹弗如。
…………
白家父子口中的“宫田龙二”,就是“南铁株式会社”在奉天调查部的一名理事。
平心而论,宫田龙二的模样不错,浓眉大眼,顾盼自雄,个头不高,但精气神十足,平日里一副商人装扮,可腰杆儿拔得笔直,明明腿短,却非得迈大步,试图借此彰显所谓的男子气概。嘴上蓄着两撇大胡子,家里供奉着一口武士刀,满腹洋学经略,脑子里却只有天皇。
总而言之,此人把自己从头到脚活成了四个字——和魂洋才!
别看是个外邦人,可宫田龙二身为调查部理事,专职情报工作,事无巨细,奉天的士农工商军各界消息,全都了如指掌。
江湖是个什么玩意儿,他未必明白,但周、白、苏三大家,姓啥叫啥,名下都有哪些生意,彼此之间又有什么恩怨,心里却跟明镜似的门儿清。
无疑,宫田龙二是个少壮派。
平常跟手下职员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嘴边时常挂着一句口头禅——“这里,本来就应该是我们的!”
按他的说法,日清战争以后,辽东本就是他们的战利品,只是迫于当时的国际形势,才迫不得已归还清廷。
如今,鬼子再度踏足关外,虽然已经有了附属地,但在他们眼中,没有让清廷“物归原主”,就已然是莫大的仁慈了。
宫田龙二的这种说法,自然引来了不少年轻职员的崇拜。
在公司的酒会上,他们自称是天皇的开拓团,职责便是为将来的日清大战做好准备,逐步蚕食,把奉天乃至整个关外都渗透成一个筛子!
在士农工商军遍插耳目,让省府厅州县无有秘密!
这个计划,可能要持续十几二十年。
但可以预见的是,当计划完成之日,便是关外沦丧之时。
侵略——早就已经开始了!
在真正的战争打响之前,宫田龙二等会社成员,就想方设法、明里暗里地试图扩大附属地的范围,并以合资公司的名义,继续扩大他们在奉天的影响力。
这时候,白宝臣主动上前摇尾乞怜,他们当然乐得收了这条老狗。
昨天夜里,宝国火柴厂突遭大火的消息,宫田龙二当然早有耳闻,但却只是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并不急于行动。
手下的亲信见状,便忍不住上前去问:“前辈,宝国火柴厂里,名义上还有你的股份,我们难道不出手管管吗?”
“当然要管!”宫田龙二冷笑一声,“但是,我并不打算主动出手。”
“前辈,我不明白。”
宫田龙二默不作声,只是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窗台边上,刚想开口,却忽然发现窗户上粘着一小块泥点,于是便又掏出手帕,放在舌尖上舔了一下,耐心地将玻璃上的污渍擦掉。
等忙完了这一通,他才转过身,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三浦君,你养过狗吗?”
手下一脸严肃地回道:“没有。”
宫田龙二微笑着说:“他们的人,有一句老话,‘对人不能太好,喂狗不能太饱’!我们当然可以借着火柴厂的事,在奉天商界做点事情,但我和白宝臣不是合作关系,我要等他过来求我,这其中的区别,你明白吗?”
三浦立马会心一笑,点头道:“不愧是前辈!我明白了!”
事实上,宫田龙二根本不在乎火柴厂失火,他巴不得白宝臣借着合资公司的名号,在奉天到处张牙舞爪。
如果白宝臣斗赢了周云甫和苏文棋,合资公司就能顺水推舟,在奉天遍地开。
哪怕白家斗败了,也不要紧,江湖厮杀,难免流血,随便一起命案,只要牵扯到东洋的“利益”,宫田龙二就能以此为借口,让鬼子的守备队堂而皇之地干扰奉天商界治安。
白宝臣想要借刀杀人,除掉周云甫和苏文棋,却不想他自己才是鬼子手里的那把刀。
果不其然,正在说话间,办公室的房门便被敲响。
一个年轻的秘书官大步走进屋内。
“宫田前辈,白家父子想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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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06.第106章 老七
第106章 老七
奉天城东,老王家。
破屋烂瓦一间房,土炕上面垫两层干草,上面盖一块布,这就算是褥子了。
王三全的老娘确实已经在炕上瘫了半年多,但却从没找过大夫,到底得了啥病,自然也不得而知,只知道老太太的两条腿黢紫一片,早已肿得没了人形,用手一按一个坑。
起初疼得钻心,后来干脆没了知觉。
老太太挺乐观,看得开,心说起码不用再遭罪了。
只是隔三差五就要发一通高烧,整个人免不了窝在炕上吭唧。
久病缠身,刚过五十的人,竟活成了七老八十的模样。
原本,临近年关,阎王点卯,老太太眼瞅着已经显出下世的光景,结果不知道哪位菩萨开了眼,竟又莫名其妙挺过来了。
开春以后,天气转暖,人也跟着缓回一口气,没事儿的时候,还能跟着儿媳在炕上纳鞋底做活儿——不做不行,不做吃啥呀?
干乏了,老太太就靠在柜子上眯一觉,冷不丁一瞅,也不知是死是活。
临近正午,老太太正有点犯困,忽然从窗缝里看见有个人影,正站在门口,要敲不敲,要走不走,就在那来回溜达,于是便冲儿媳招呼了一声。
“娟儿!外头好像有人,你出去瞅瞅!”
外屋地响起一片水声,紧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嗓音。
“嗳!这就过去!”
儿媳并未胆怯,毕竟这大白天的,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还能有歹徒强抢民宅不成?
……
……
屋外,宫保南手里拿着王三全的遗书,来回晃悠,嘴里嘟嘟囔囔,演练着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哎,大姨,你挺好的?呵呵……那什么,我是王三全的朋友,他让我给你带封信……嗐!我哪知道他干啥去了,忙呗!我也没多问,正好顺道,就帮着跑个腿……不坐了,不坐了,我那边还有事儿,先走了嗷!”
念叨完了,觉得不太满意,有点儿啰嗦,容易让对方逮到空子刨根问底,因此必须要加快语速!
“大姨,给,信,再见!”
太快了,更可疑,肯定会被薅住袖子一问到底!
宫保南皱着眉头咂咂嘴,看着手里的遗书,心里多少有点儿后悔了。
平时,大哥江城海让他干点啥,这小子不是腰酸,就是屁股疼,等到这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活儿,他倒上赶着去了。
该勤快的时候不勤快,该犯懒的时候不犯懒。
按关伟的话来说——纯属贱皮子!
宫保南却不在意。
王三全一时贪念,出卖了老爷子,死不足惜。
给家属送信儿这事儿,就算宫保南不干,也会有别人来干。
只不过,要是换成别人,带来的可能就不是遗书,而是王三全的耳朵或手指。
杀敌和杀叛徒,虽然都是杀人,却又完全不同。
杀敌,多半要灭口,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让对方凭空消失、人间蒸发,通常是“海老鸮”弟兄们来干。
杀叛徒,却多半要立威,不说是大张旗鼓,起码也要闹出点动静,手段残忍近乎于作秀,一来是让人知道叛徒的下场;二来也是威胁家属不许报官。
虽说周云甫在官面上有人脉,但奉天毕竟是省城,现如今又逢新政,不怕家属去报官,就怕家属去报社。
一旦舆论风起,别说是周云甫,就连地方大员,也得点心思给百姓编个说法平息众怒。
宫保南看过他的遗书,上面嘱咐了家人不要报官,因此才来送信,让他们事先有个准备。
想罢,他便又开始念叨起准备的说辞。
“大姨,我是王三全的朋友……”
没想到,话音刚落,眼前的房门竟跟着应声推开了!
“这位大哥,伱找三全有事儿?”
宫保南抬眼一看,整个人蓦地怔住——好像又不咋后悔了。
却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妇人,二十来岁的模样,腰间挂着围裙,袖口挽到肘边,眼底一汪水,双颊带笑靥,额上渗着汗珠,鬓角的碎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更显出肤色白净。
果真应了那句话:好汉无好妻,赖汉娶枝!
如此一个俊俏妇人,可低头一看那双手,便知她到底是穷苦出身。
宫保南不禁嘟囔了一声:“这上哪儿说理去?”
“啊?”妇人没听清。
“没啥没啥!”宫保南回过神来,忙说,“那个,这是王三全家吧?”
妇人刚要点头,屋里的老太太就开始扯着嗓子问:“娟儿,谁啊?”
“是三全的朋友!”
“啥?”老太太耳背。
“是三全的朋友!”李树娟拔高了嗓门儿。
“啊,那快让进来吧,进屋坐会儿,喝口水!”
李树娟见来人衣着阔绰,态度和善,想了想,便微微侧过身,招呼道:“大哥,三全得待会儿才能回来,要不你先进屋等一会儿吧!”
“啊!”宫保南一步跨过门槛,“这合适吗?”
明明打算把遗书扔下,然后扭头就走,这会儿全忘了!
关外女人多爽利,少矫情。
李树娟看样子当家已久,言行举止更显随意,当即大方笑道:“那有啥的,老太太还在屋呢!你坐一会儿,我给你倒水!”
说完,她就转过身,走到灶台边上,两手并用,跌跌撞撞地提起一桶水,往水缸里倒。
“用帮忙不?”宫保南问。
“不用不用!大哥,你要是没事儿,就进屋跟老太太说会儿话,陪她解解闷。”
“那行!”
宫保南拐进里屋,清了清嗓子,脑袋里全是预备好的那套磕。
“哎!大姨,你挺好的?”
老太太热情,坐在炕上笑呵呵地冲他招手:“来来来,坐炕上!”
宫保南便稀里糊涂地走过去,心里盘算着怎么把遗书递过去,再及时脱身,免得面对两个女人哭哭啼啼。
没想到刚一坐下,老太太就没停过嘴。
“你贵姓啊?也在大烟馆里做事儿?哪儿的人?多大了?娶媳妇儿没?稀罕傻样儿的?”
宫保南压根没机会插嘴,只能疲于应付。
好在这时,李树娟端着一碗水,走进屋里,笑着说:“大哥,你别见怪!我们不是本地的,在这边也没亲戚,好不容易来个人,你就陪她唠一会儿把!”
“可不是么!”老太太也跟着说:“我们家原来在苏家屯那边,家里本来也有几分地。这不后来毛子修铁路么,把地给占了,没办法,才搬来这边,合计找点事儿干。”
宫保南沉默着点了点头。
据说修筑铁路时,会给途径的民宅土地一定补偿,但到底有没有,他也不知道,看老太太这副模样,大概是没有。
按说,王三全出卖周云甫,白宝臣肯定给了他不少钱财,何至于日子过得这么辛苦?
老太太和李树娟对此一无所知,宫保南更是不知缘由,他也没想到,那小子玩儿命换来的钱财,竟然没有给老娘看病,而是转头去了赌坊输个精光。
也正是因为王三全突然在赌坊大肆挥霍,才引起了韩策手下的注意,最后查到他暗中勾结白宝臣的事儿。
李树娟觉察出家中钱财有异样,也曾当面质问过王三全,可换来的却往往是一顿毒打。
要不是先前在老家攒了点儿积蓄,这日子恐怕早就维系不下去了。
宫保南自打一进屋,就仿佛成了没头苍蝇,顺着老太太的话头,跟这婆媳两人,东一句、西一句,竟又鬼使神差地唠了小半天。
直到手中这碗水喝光了,老太太的话才渐渐变少,眼神总是时不时的瞥向窗外,看上去有点儿心焦。
“三全这小子,咋还不回来呢?也该回来了吧!”
李树娟别过脸,叹声说:“估计又是耍钱去了呗!”
宫保南忍不住问:“‘和胜坊’?”
没想到,不等儿媳开口,老太太先急了。
“不能不能!三全是个好孩子,不能去那种地方!”
宫保南跟李树娟相视一眼,立马心照不宣,随后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嗐!老太太,三全今天应该不会来了。他让我给你带了一封信,刚才光顾着说话,我都把这茬儿给忘了!”
“信?”
老太太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好好的,写啥信啊?他时不时出啥事儿了?”
“呃……具体我也不知道。”宫保南把遗书放在炕上,“你们自己看吧!”
李树娟见状,忙说:“大哥,我跟我婆婆都不认字儿,这信上到底写得啥,要不,你帮咱俩念一下吧!”
宫保南心说,不认字儿你早说啊!害我费这么大劲!
可眼见着遗书上字字绝别,两个女人又是一脸忧心忡忡,他也实在不忍开口,死来想去,只好佯装尴尬地说:“其实,我也不认字儿,你们找别人吧!”
说完,宫保南连忙起身开溜。
李树娟哪能放过他,赶忙跟在后头,等到了大门口的时候,才一把拽住他的衣服。
“大哥,刚才老太太在屋,受不了刺激,有什么话,你跟我说!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你让我心里有点准备,行不?”
宫保南撇了撇嘴,边说边推门,为难道:“弟妹,我真啥也不知道,你找别人看一下信,不就啥都知道了么!”
李树娟本来还想再跟上去,可房门一开,却见外面有十几个巡警,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身后还围着一群看热闹的行人。
“宫保南!我们接到有人报官,说你昨晚在‘卧云楼’持枪杀人!我劝你老实点,痛快跟咱们走一趟!”
今早刚放出来,现在又要抓回去?
宫保南一头雾水,问:“老赵,啥情况?”
众人见他有恃无恐,便纷纷看向巡警队长。
当着大伙儿的面,赵永才顾及自己的身份,也不好过多解释,只是冲着宫保南挤眉弄眼,干张嘴,却听不见声,看那口型,似乎是在说:“别废话,赶紧跟我走!快点儿!”
(本章完)
107.第107章 大闹卧云楼
第107章 大闹卧云楼
且说暗堂口北风来信,声称宫保南今早暗访广源钱庄城北分号,江小道疑心七叔反水,于是立刻动身上路,准备把消息转告给老爹江城海。
走出家门,江小道千万个小心,先是绕着宅子走了一圈儿,查清了周围没有可疑的耳目,这才往北边赶路,直奔江宅而去。
正午已过,傍晚未近,正是热闹的时候,街道两旁人声鼎沸,可在他听起来,却只当是风声过耳,事不关心。
暗堂口成立以来,江小道笼络小叫子,在城里遍撒耳目,重中之重,就是要查出老爹身边的内鬼。
可那两个叔叔,各个混迹江湖多年,一帮小屁孩儿想要暗查他们,实在难如登天。
数月下来,果然一无所获。
江小道万没想到,第一个露出马脚的,竟然是七叔!
更没想到的是,这里面还有苏家的事儿!
内鬼的东家不是陈万堂吗?
难不成之前猜错了?
想到此处,江小道心里忽然一紧,进而萌生一个更糟心的情况——内鬼,可能不止一个!
心里越急,走得越快,两条腿紧倒腾,健步如飞!
快到什么程度?鞋都跟不上脚!
幸亏这几年以来,江小道在四叔金孝义的夹磨下,下盘稳健,练就一副好脚力。否则,单说这一路,且不知道要甩丢多少双鞋呢!
来到江宅,院子里的大门只是虚掩了半扇。
江小道探头一瞅,却见老爹领着四个弟兄,整装待发,正从里屋走出来。一个个横眉厉目,擦枪填弹,如临大敌。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有大事发生,却唯独不见六叔、七叔两个人。
“爹!你们上哪去?”
“小道?”江城海微微一愣,旋即皱起眉毛,“你跑来干啥?”
自打小道开堂,江城海就千叮咛、万嘱咐,告诫他没事儿少来这边晃悠。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江小道有能耐傍身,这不假,但迄今为止,他还没有一个像样的机会,把这一身能耐使出来,更别提什么扬名立万了。
道上有人知道他是“海老鸮”的义子,却只把他当做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打心眼儿里,根本没瞧得起他。
大蔓儿,当然有大蔓儿的方便;可没蔓儿,也有没蔓儿的好处!
江小道如今最大的优势,恰恰在于他籍籍无名。
正因为是区区鼠辈,才能瞒天过海,在龙虎相争之际,捞得一线生机。
这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只是眼下情况特殊,他又不得不来。
环视一圈,江小道问:“六叔和七叔不在?”
“谁知道那俩瘪犊子又跑哪去了!”二叔李添威结果话茬儿,张嘴便骂,“每次遇到点事儿,这俩人就一个见不着人影儿,一个懒驴上磨!”
四叔金孝义也连忙吹风道:“大哥,老六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不能再惯着他了!”
“我看也是,该敲打敲打了!”五叔沈国良点了点头。
三叔孙成墨捋了捋胡子,沉吟道:“他们俩,会不会还在巡警局里,没放出来?”
“咋可能!”李添威不同意,“巡警局那边,咱们早就打好招呼了!”
“别吵吵了!”
江城海厉声何止,随后扫了一眼众位弟兄,冷声说:“你们先出去等一会儿,我跟小道说两句话。”
沈国良连忙劝说:“大哥,就怕时间来不及啊!要不,咱们先过去吧,让小道跟着,边走边说呗!”
江城海眯起眼睛,两腮上的胡茬儿,似乎突然之间倒竖了起来。
“我说让伱们出去等着,听不明白?”
众人脸色一僵,再不敢有任何废话,只好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随后便老老实实地离开宅院,并随手关上大门。
等弟兄们走后,江城海才压低了声音,问:“小道,找我什么事儿?”
江小道左右看看,接着上前一步,轻声说:“爹,七叔要反。”
“谁?”
“老七!”江小道言之凿凿地说,“我的人,看见他今天早上去了广源钱庄城北分号,我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是苏文棋的店面吧?”
“说完了?”江城海语气平淡地问。
江小道眨了眨眼睛,用手背摸了摸老爹的脑门儿,确认没有发烧,这才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爹,七叔要反!他去找苏文棋了!”
“嗯,我知道,我让他去的。”
“啥?”江小道顿时瞠目结舌,“爹,合着闹了半天,是你要反水啊?”
“别放屁!临阵反水,你爹我丢不起那个人!”
“那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江城海有点儿无奈,叹声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有机会再跟你解释!既然你来了,我也正好有个事儿要问你。”
“你说。”
“宝国火柴厂的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昨天晚上,周云甫的调令很急。
江城海心里已经猜到,此事多半跟小道有关,但还是想亲自确认一下。
江小道反问:“不是我还能是谁?我这暗堂口是干啥的?不就是玩儿阴的么!”
江城海脸色一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拍了拍小道的肩膀。
“小道,听好了!从今以后,无论多大的事儿,也别来找我,只等着我去找你!要是实在着急,你就去‘会芳里’找你大姑,让她派人给我送信儿,我再去找你!”
“爷俩儿逛窑子?”江小道呵呵一笑,“爹,还得是你啊!”
江城海一把扥起他的衣领,神情严肃地说:“小道,爹跟你说正经的呢!那火柴厂跟鬼子有关,白宝臣肯定要借机对付我,你得离我远点,整不好,你小命就没了!”
江小道忽然收起笑脸,紧接着又一节一节地掰开老爹的手指,眼神凌厉,毫不退让。
“爹,你忘了?当年,我这条贱命,还是你给的!这些年,我跟着你,该见的也都见了,该吃的也都吃了。你对我啥样,小道心里记着呢!要是没有你,就我这德性,估计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算命的说我恩寡情淡,我也不知道你信不信,但我今天把话放这!只要能保你的命,别说是鬼子,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一枪崩了他!没有枪,我就掐死他!没有手,我就咬死他!要是连牙都没了,我就拿我这条命,换你活着!”
江城海猛然一怔,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搭话。
说感动?未免矫情!
说欣慰?可这小子的脾气,合该就是如此!
正在诧异的时候,江小道竟然反客为主,像模像样地拍了拍老爹的肩膀。
“爹,说真的,你老啦!还能打动吗?我看够呛,不光是我,道上的人估计都觉得你打不动了。可你毕竟是‘海老鸮’!报丧的鹰,咋可能孵出唱歌的鸟?”
江城海看了看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忽然咧咧嘴,笑了。
“海哥!海哥!”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叫嚷,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进!”江城海应了一声。
大门推开,却见众弟兄簇拥着一个小年轻冲了进来。
来人一身黑衣黑裤,愣头愣脑的,看着面熟,是“串儿红”的人。
“海哥!红姐让我过来告诉你,‘卧云楼’那边儿快顶不住了,还有……刚才好像有人看见,六哥和七哥他俩被巡警局的带走了!”
众人大惊失色,一时间议论纷纷。
“卧云楼”那边的消息,江城海等人早已知晓,刚才整装待发,不为别的,正是要赶过去支援。
白家昨晚接连吃亏,白国屏急于找回面子,正午刚过,便带着一群打手杀到“卧云楼”,许如清和陈万堂各有生意,不敢轻易调用人手,因此只能让江城海等人去帮韩策擦屁股。
关伟和宫保南的情况却让人始料未及。
“他俩不是早上刚被放出来么,咋又给抓回去了?”沈国良一脸诧异。
“他妈的!”金孝义怒骂一声,“赵永才那个老屁眼儿,还敢拿钱不办事儿了?”
孙成墨较为冷静,喃喃说道:“应该不会!老赵跟咱们交情不浅,他干过多少脏事儿,咱们比他还清楚,没道理故意恶心咱们。巡警局也不是铁板一块,我估计,这事儿应该是白宝臣托人办的。”
“要真是那样,就更麻烦了!”李添威一脸凝重地说,“那不就说明,周云甫在巡警局的人脉,已经不好使了么!”
争论了几句,众人最后还是把目光投向了江城海。
“大哥,咱们先管哪头?”
江城海思忖了片刻,并未显出过多的犹豫,当机立断,大手一挥,说:“先去‘卧云楼’!”
众人齐声应和。
正要走时,金孝义突然转过头,问:“小道,你带着家伙没?”
“带了!”江小道拍了拍前胸,枪不离身。
“走!”金孝义抬手招呼道,“跟四叔去干了那帮狗汉奸!”
“好!”
“慢着!”江城海连忙将其拦住,“小道,你别去了,好好在家待着!”
金孝义有点费解,忙说:“大哥,小道不是孩子了,也该出去练练吧,你这样护着他,以后不就变成韩策那德性了么!”
“别废话!你走你的!”江城海一边催促,一边冲小道说,“老实听话,别乱跑!”
“爹!你啥意思?合着刚才咱俩白说……”
江小道正要反驳,却又正好看见老爹冲他挤眉弄眼,随后立马心领神会,不再吭声。
可以去“卧云楼”,但不能跟着他们一块儿去!
于是,等江城海带着一众弟兄走后,江小道立马走出院子,寻了一条绕远的路,赶赴“卧云楼”。
……
……
城西,小西关大街。
“卧云楼”门前,黑瞎子领着白家的二三十个打手,正跟韩策等人当街对峙。两伙人气势汹汹,叫骂推搡。看那架势,只要稍不留神,就要擦枪走火。
眼见着形势紧张,看热闹的也都纷纷躲进周围的店铺,远远地看,却不敢在街面上瞎晃悠,生怕待会儿两伙人杀红了眼,伤及无辜。
城门失火,必定殃及池鱼。
周围其他行当的掌柜们见状,急忙吩咐伙计去找巡警过来维持秩序。
可巡警们显然事先接到了口风,任凭谁来去请,全都视若无睹,实在烦了,也只是隔着一条街,冲这边“嘟嘟”吹两声哨子,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举措。
大门口,跟黑瞎子当面对峙的,自然是韩策。
别看他平日里在人情世故上,办事儿差劲,但有周云甫为他遮风挡雨,他嚣张跋扈惯了,倒也还有几分虚胆。
虽然愚钝,但并不怂包。
何况,韩策心知肚明,别人只当他是个绣枕头,因此时常憋着一口气,想要在众人面前证明自己。
黑瞎子膀大腰圆,一脸横肉,往那一戳一站,其余小弟都有积分畏惧,韩策不但不退缩,反倒主动上前一步。
“黑瞎子,在‘会芳里’没占到便宜,跑我这来耍横了?真当我是白给的?今天我就站在这,我看你敢不敢动我的场子!”
气势很足,就是镇不住人。
白家人看他这副德行,憋了一会儿,没憋住,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混江湖的,宁肯被杀,不能被笑。
韩策恼羞成怒,一把夺过身边小弟手里的镐把子,叫骂一声,抡起来就要打。
黑瞎子却并不躲闪,仗着自己身高臂长,趁那镐把子还没抡起来的空挡,抬腿就是一脚,正踹到了韩策的心窝上。
韩策应声栽楞了一下,幸好身后的小弟连忙把他擎住,这才免于狼狈倒地。
众人顿时一阵哄笑。
韩策面子上挂不住,咬牙切齿,直接从怀里摸出匣子枪,厉声喝道:“我他妈毙了你!”
黑瞎子仍然无动于衷,反倒是轻声细语地说:“韩策,你要干啥?当着这么多老少爷们儿的面,当街开枪杀人?你他妈以为周云甫是皇上呐?来,开枪!往这打!别说,我这条命,要是能跟你换,还真算没白活!”
“你!”
韩策面露尴尬,开枪就是上当,不开枪就要丢面儿,高高举起的枪口,咋整都不对,活生生把自己加起来,骑虎难下。
这下,众人的嘲笑声更大了。
正如江城海告诫小道那样,没把握的事儿,别轻易撂狠话,否则只会沦为笑柄。
正在这时,街对面骤然响起一声枪响!
(本章完)
108.第108章 反噬
第108章 反噬
枪声响起,众人一阵惊呼,本能地缩了一下脑袋。
循声看去,却见大街东头,李添威高举匣子炮,枪口指天,边走边叫骂。
“操你妈的!刚才哪个贱皮子说要一命换一命?裤裆里带把儿的,冲我来!”
韩策听见动静,顿时两眼放光,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忙问左右:“是不是‘海老鸮’他们来了?”
的确是江城海众弟兄及时赶到,可与此同时,白家也恰好赶来一队人马。
“今天谁来也不好使!”
人群应声让开一条道,却见白国屏背过两只手,歪着脑袋撇着嘴,迈着四方步,正朝这边走来。
他带来的人不多,只有五个,其中一个,跟他并肩而行,正是宫田龙二的心腹亲信——三浦熊介。
而与之随行的四个矮子,头戴白箍黑盖帽,手持东洋武士刀,肩荷步枪,比比划划,自然都是鬼子,原本都是附属地内的警察,人称“黑帽子”。
看客们见白国屏把“黑帽子”请来了,一时之间,纷纷摇头叹息。
“坏了!这狗汉奸把鬼子抬出来,我看‘海老鸮’今天够呛了!”
“啧啧,这‘海老鸮’也六十了吧,混一辈子的名儿,今儿砸了,也怪可惜的!”
惋惜虽多,但也不乏有人出言埋汰。
“你们几个是干白事儿的,看见坟头儿就想哭?一帮汉奸、一帮鬼子和一帮土匪流氓,全死了才好呢!可惜个屁!”
议论声中,江小道从一条小巷里窜了出来,混在人群之中,抬眼一看,心头顿时一凛——这情形太过熟悉!
可奉天毕竟不是辽阳,周云甫也不是何新培。
势力越大,可供周旋的余地,也就越是充足。
江城海众弟兄并未胆怯,而是径直穿过人群,照例虎视白家众人。
“白国屏!你装鸡毛装?领来几个鬼子,伱就好使了?”金孝义狠啐了一口,“想火并?就给句痛快话,没胆儿就赶紧滚一边儿骚去!”
除了三浦熊介,其他小鬼子们听不懂他的话,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于是立马“八嘎八嘎”地叫嚷起来,好在三浦及时出手劝阻,才避免冲突升级。
江小道站在远处,见此情形,也连忙把手伸进怀里,摸到老爹当年送他的匣子枪,一双眼睛,死死地钉在三浦身上,片刻也不肯移开。
没想到,白国屏不吃激将法,转而笑道:“金老四,谁要跟你们火并了?我们白家,可是正经的模范商人,打打杀杀的事儿,可没我们的事儿。”
“放屁!你他妈在这装什么瘪犊子!”
“海老鸮”等人来了,韩策也顿时有了底气,当即骂道:“认怂就认怂!不火并,你带这老些人过来干啥?”
“也不打算干啥!”白国屏冷笑一声,“无非是过来讨个说法!”
“说法?”
众人面面相觑,没明白什么意思。
江城海皱起眉头,问:“要什么说法,整这么大阵仗?”
白国屏连忙摆手:“哎!这些人可跟我无关,他们都是自愿过来的!”
“对!”黑瞎子接过话茬儿,“咱们都是宝国火柴厂的工人,今天过来,就是为了替昨晚死在这的弟兄打抱不平!”
这话一听就是扯淡!
宝国火柴厂一共就屁大点地方,哪用得着二三十个工人,可人东家在这,硬是这么说,谁也没法反驳。
“宝国火柴厂是合资公司,东洋警察当然有权过问!”
白国屏歪着脑袋,侧过身,用手指了指“卧云楼”的匾额,继续说:“昨天晚上,我们家的火柴厂有两个工人,在这里无缘无故被人枪杀,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你这里就敢堂而皇之地继续营业?凭啥?还有王法吗?”
“那你想咋地?”江城海冷声问。
“两件事儿!”白国屏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件,‘卧云楼’暗藏凶手,理应查封;第二件,经过东洋警方调查,凶手是你的两个弟兄,麻烦海哥跟我们去奉天警务署,配合调查!”
“放你妈的屁!”金孝义破口大骂,“你昨晚还在‘会芳里’,哪只眼睛看见这事儿跟咱们有关了?”
“你说的对!我的确是没看见,但我有证人!”白国屏冲黑瞎子使了个眼色,“王三全,该出来了!”
人群末端一阵骚乱。
紧接着,“卧云楼”的伙计王三全被白家人押了上来。
江城海众弟兄见状,不由得一齐朝韩策看过去,心里暗骂:废物玩意儿,这叛徒咋还活着?
韩策自己也是一脸懵。
昨天晚上,他就派了手下在巡警局门口等着,只要王三全一出来,就立马将其清掉。执行任务的手下名叫大龙,身手方面,绝对没毛病,也是有经验的老人儿了!
手下迟迟没回来复命,韩策心里也有些疑虑,可正要派人去打听的时候,黑瞎子就带人过来闹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没能提前把情况转告给周云甫。
他这一次疏忽不要紧,江城海众兄弟顿时陷入了被动。
江小道隐在人群之中,也没整明白——六叔、七叔,到底是被朝廷的巡警局抓走了,还是被鬼子的警务署抓走了?
白国屏懒得废话,顺手抹擦着王三全的后脖颈子,一手指着江城海,狞笑着说:“三全,别害怕,有哥给你撑腰呢!放心大胆地说,是不是他的兄弟,杀了我们火柴厂的工人?”
这话其实半真半假。
王三全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白家的刺客死于关伟和宫保南之手,但他确实没有亲眼所见。
而且,白宝臣另教了他一套说辞,眼下不得不去撒谎,只好战战兢兢地指了指江城海。
“对……昨天晚上,天还没黑的时候,我正要来这上工,在街对面的时候,正好碰见他带着关伟和宫保南,小声嘟囔着什么‘杀了白家的人’之类的话。等到掌灯的时候,关伟和宫保南就冲进来,跑到二楼,我拦不住他们,只好跟上二楼,就看见他们开枪杀了两个人……”
白国屏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转而对身边的鬼子低下头。
“三浦先生,这事儿已经很明显了,江城海派人杀了咱家火柴厂的工人,扰乱商界秩序,伤到我们白家,倒也没什么,但破坏两国友谊,损害贵国利益!这样的人,必须严惩不贷!”
三浦点了点头,转过身,冲身后的鬼子言语了几句。
旋即,那四个“黑帽子”立刻架起枪口,冲江城海步步逼近,嘴里叽里呱啦喊个不停。
江小道见状,不敢再有耽搁,当下立马掏出匣子枪,正要箭步冲上去,胳膊却突然被人扯了一下,却听耳边响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哥,别冲动!”
慢慢找回状态!
感谢哈根达斯2012、byd黄狗、最亮的天津四的打赏支持!
ps.本书不会后期拐到“歌名”那边,也不会搞什么谍战,就是江湖绿林,只不过清朝覆灭、民国成立这段时间里,有些背景实在绕不开,而且小道也需要借此趁势而上。书中如有历史细节方面的纰漏,还请多多指正!
(本章完)
109.第109章 莽夫
第109章 莽夫
听见动静,江小道猛一回头,却见一个年轻姑娘正站在身后,长相秀气,身量苗条,便不觉愣了一下。
直到眼神落在姑娘的眉骨上,半遮半掩,露出一道浅浅的疤,他才恍然大悟。
“灵春儿?你跑这来干啥?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去去去,这里很危险!”
“红姐让我来的。”
“你别叫红姐啊!合着我还得叫伱小姑?”
赵灵春笑了笑,说:“咱们各论各的。”
江小道不耐烦地摆摆手:“没空论了,我现在有事儿,你快回去吧!”
“那可不行!”赵灵春仍然抓着小道的衣服,轻声说,“红姐特意嘱咐我,要是看见你,得把你按住了,不能让你乱来。”
“她咋知道我在这?”
“刚才红姐不是派人去给你们报信儿了么,他回来说的。”
江小道回想起来,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事儿你别管了,我得去帮我爹!”
“你别急啊,红姐让我带人来了!”赵灵春劝阻道。
“你?”江小道撇开一张大嘴,“扯淡!这不是你们娘们儿挠人的地方!”
“你咋瞧不起人呢?听我的,一会儿巡防营就过来了!”
“巡防营?好使吗?”
“肯定比你过去好使啊!”
江小道被噎了一句,立时无话可说——就算现在自己杀过去,也无非是多了一把枪,并不足以改变什么。
“丑话说在前面,要是那几个鬼子敢动我爹,我就立马毙了他俩,你要拦我,可别怪我不客气!”
言罢,眼神便又重新回到“卧云楼”门前。
想当年,江小道跟着老爹,初到奉天,第一站便直奔“会芳里”,拜见大姑许如清。
那时节,他就跟赵灵春打过一次照面,还在无意之中,打断了江城海对赵灵春的盘问。
沈国良按照江城海的指示,暗中盯了她三五年的时间,并未发现异样,便也不再紧盯,只是偶尔想起来,再去打探一下。
几年以来,江小道隔三差五就去许如清那边蹭吃蹭喝,难免时常跟赵灵春碰面,时间久了,俩人又是老乡,渐渐地,也算混了个脸熟。
一走一过,点个头,问个好,偶尔闲话两句,也就仅此而已,除此以外,并无多余交集,自然也无从知晓赵灵春的真实身份。
到如今,因缘际会,江、何二人,同在一处,却浑然不知,血海深仇,近在咫尺!
…………
再看“卧云楼”那边,眼瞅着四个“黑帽子”张牙舞爪地冲过来,众弟兄连忙掏枪戒备。
有道是,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
韩策的手下也不少,可方才却斗志全无,眼下有“海老鸮”坐镇,还是同一伙人,精神面貌却早已焕然一新,一个个眼珠子瞪着、腮帮子努着,舞枪弄棒,气势汹汹,似乎只等着一声令下,便要跟白家和鬼子血拼到底。
叫嚣声愈演愈烈,孙成墨突然按住江城海的手腕,低声道:“大哥,不能打,鬼子现在巴不得把事情闹大,现在要打,就正好给了他们把柄!到那时候,周云甫更不会管咱们了!”
老三的话,当然有他的道理。
别说周云甫,就是赵将军、徐大人、乃至朝廷,跟鬼子谈判时,据理力争,尚且落入下风,这要落实把柄,只会更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三哥,瞅你这话说的!”金孝义双手持枪,神情戒备地左右顾盼,“现在不打,难不成跟着他们去警务署?那咱们还能活着出来么!”
孙成墨不再跟弟兄们多费口舌,立马迈出一步,走到白家人面前。
“慢着!‘卧云楼’的事儿,就算你们有人证,这件事也轮不到鬼子来管!应该由巡警局来查!”
“笑话!”白国屏冷哼一声,“宝国火柴厂是我和东洋合资的公司,你们杀了我们的工人,损害东洋利益,当然有权来管!”
“无权!”孙成墨厉声喝道,“根据条约,南铁附属地不是租界,鬼子本来就无权布置警力。而且,这件凶案,并不在附属地内,鬼子更无权过问!”
白国屏闻言,先是呆了一下,旋即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孙成墨呀孙成墨,不愧是个秀才,我看你是念书念傻了!屁能耐没有,净剩瞎白话了!”
老三说的是事实,当年毛子在铁路附近囤兵布警,便已是非法。如今,鬼子打败毛子,又妄图以非法的方式,继承这种非法的权利,根本没有道理。
当然,这些屁话并没什么用。
孙成墨也没那么天真,以为光凭这几句话,就能劝退“黑帽子”。
但该说还是得说!
国与国,帮与帮,家与家,人与人,只要还要点脸,遇到冲突,就必定是边吵边打,哪怕是编个瞎话,占个歪理,也好过出师无名。
世事纷争,概莫如此。
可鬼子是什么畜生?打仗全靠偷袭的人,哪里还要什么脸?
三浦熊介听了这话,却没像白国屏那样狂妄,反倒是面带微笑地走到孙成墨面前,还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
“先生,你说的没有错。清廷的确没有承认我们的警察,但我们的警务署还是建在了西塔那边。清廷不允许我们扩张附属地,但我们还是扩张了附属地——所以,你们又能怎么样呢?”
话音刚落,人群外围突然又传来一声叫喊。
“怎么样?有能耐你就动一下,我让你知道能怎么样!”
三浦眯上眼睛,抬起头,没看着,又踮了踮脚,看着了。
众人转身看去,却见不远处乌泱泱一大片,来了大几十人的巡防营旧军,为首之人,黑脸膛,紫嘴唇,正是中路一营管带——王延宗。
白国屏立马皱起眉头,心中暗骂:怎么又是这个傻狍子!
“王延宗!你他妈还没完没了了!今儿东洋人在这,我看你还敢咋地!”说完,他又卑躬屈膝地低下身,“三浦先生,还是赶快把人抓起来吧!”
三浦点了点头,明明只是个会社职员,却敢对“黑帽子”发号施令。
“动手!”
“嗨!”
四个鬼子立马动身而出,端着步枪朝江城海等人冲杀过去!
“砰!”
没有丝毫拖沓,枪声乍响,一个鬼子应声倒地!
场上众人,无一不是万分震惊,就连江城海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咔嚓!”
又是一声拉栓上膛,汉阳造八八式步枪!
王延宗放下枪口,领着一帮似兵非兵、似匪非匪的巡防营人手,继续冲这边赶来,边走边骂:“操你妈的!不拿我当人是吧?”
白国屏惊了,结结巴巴地说道:“王延宗,你疯了!你这是巡防营!你敢杀东洋人,这可是国际事件!”
“国你妈了个逼!操你妈的狗东西!”
王延宗直愣愣地箭步上前,二话不说,抬起枪托,顺势一甩,猛砸在白国屏的鼻梁上,地面上顿时迸出几滴鲜血。
围观的众人鸦雀无声,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颤颤巍巍地说了一声。
“打死小东洋。”
看客们连忙去找,是谁喊的这句话,可还没等找到,便又有人喊了一声,起初零零散散,最后响成一片!
“打死小东洋!打死小东洋!”
人群中,江小道也忍不住喊了两句,又回过头,问:“这是哪儿来的莽夫?果真是个好汉!有血性!真愣!今儿我真是开了眼了!”
赵灵春站在一旁,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他叫王延宗,是不是好汉我不知道,以前是个胡子,老家在旅顺。”
有关鬼子早期在奉天的警察,可以看一看这篇文献,《清末民初日本在奉天省的警察设置及其影响》,讲挺好。
(本章完)
110.第110章 承诺
第110章 承诺
甲午年,日寇攻下旅顺,下令屠城。
一时间,哀鸿遍野,血雨辽南!
接连四天三夜,城内十室九空。鬼子所到之处,神佛闭眼,生灵涂炭,上至八旬老妪,下至襁褓婴孩,无辜丧命者,何止千万?
残躯断肢,垒垒不计其数,禽兽尚且回避;血泪相混,滴滴坠入尘土,虫鼠也知心惊!
真真是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王延宗从那死人堆里爬出来,目之所及,尽是尸山血海!悲恐之余,心里从此便生出一个念头:不了此恨,何以为人?
辽南战乱,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王延宗亲友死尽,孤苦伶仃,一没安身立命的手艺,二没祖上积攒的钱粮,只好在乱世中艰难偷生,坑蒙拐骗,巧取豪夺,最后落草为寇,投身绿林。
他当然不是什么好人!
十几年来,恶贯满盈,昧良心的事儿,没少干。
他不以此为荣,却也从未以此为耻。
恶人终需恶人磨!
正是因为有这一段血海深仇,王延宗才不管不顾,尽显莽夫本色!枪击小鬼子,痛打白国屏,后果如何,暂且不论,干了再说!
白国屏哪见过这么愣的主,冷不防硬吃了一记枪托皮脸,鼻骨应声断成两截,门齿立马掉了半拉,满嘴血污,狼狈至极。
眼瞅着少东家被打成这样,黑瞎子刚要动手反击,却听“咔嚓咔嚓”拉栓声响成一片,再抬眼,十几条枪已经瞄准了他的面门,于是立马换上贱兮兮的笑脸。
“军爷,有话好商量,这是干啥?”
“滚几把蛋”王延宗一脸嫌弃,狠啐了一口,“跟你商量?你他妈算哪根葱?”
“军爷骂的好!骂的好!”黑瞎子干笑两声,转而扶起地上的少东家,低声问,“少爷,现在咋整?”
白国屏恼羞成怒,一手捂着嘴,一手甩开黑瞎子,转头去向鬼子求助。
“三浦先生,他,他这是跟东洋作对!绝对不能轻饶了他!”
三浦熊介来的时候信心满满,以为能像往常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仅凭着自己的身份,就足以震慑一方,结果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来了这么一个莽夫。
在他眼里,白家的确是条好狗。可现如今,自己身在附属地以外,又有同胞中弹受伤,周围民愤四起,对方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他实在没理由为了一条狗,在这拼命。
“这件事,以后再说!”
说罢,三浦又转过身,嘱咐另外三个“黑帽子”,赶紧把伤者抬去医院。
白国屏见状,顿时心神慌乱,想拦住,又不敢,只好追着人家的屁股,絮絮叨叨。
“哎!三浦先生,咱们可是一伙儿的,你就这么走了,让咱们白家的脸往哪儿搁呀?”
可三浦熊介压根不理他这茬儿,而是仔细看了看王延宗、江城海和韩策等人,默默地记下他们的脸,随后才转身离开。
他们这一走,白国屏等人便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金孝义冷笑着上前一步,问:“咋了,还碰一下不?”
白国屏左右看了看形势,犹疑了片刻,只好恨恨作罢,并在临走时,撂下一句狠话。
“这事儿没完!”
此话一出,围观的看客们立马发出震天的嘘声。
等白家人走后,嘘声又立马变成了喝彩,众人纷纷竖起大拇哥。
“王管带,有血性,够爷们儿!”
诸多吹捧,王延宗很受用,加上本来就是绿林出身,于是立马朝众人抱拳,哈哈笑道:“各位辛苦了!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江城海也冲他抱拳,说:“王管带,多谢出手相救!”
“海哥,客气了!”王延宗连忙摆了摆手,“能有机会交上‘海老鸮’,也算我没白在道上混过。而且,伱那老爷子跟我的上峰,也有交情,我跟红姐,也没少来往,过来帮个忙,也是应该的!”
江城海笑了笑,提议道:“要是方便的话,你赏我个面子,咱们找个地方喝一回,你的这些弟兄,也都带上。”
“方便方便!必须得喝呀!”王延宗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笑道,“喝完了这顿,还有没有下顿,就不知道了。”
众人皱眉不解。
李添威上前问道:“王管带,你这话咋说的?”
王延宗指了指身后的巡防营,头也不回地笑道:“私自调兵,冲鬼子开枪!就这两样,随便一个,大做文章,都能把我治死!”
江城海众弟兄顿时面露愧疚,继而转向韩策,说:“王管带以身犯险,帮咱们的忙,麻烦你回去跟老爷子说一声,看看能不能跟巡防营通融一下?”
韩策也不是白眼狼,连忙应声说:“好,我这就去跟老爷子说一声!”
王延宗看他带人走远了,心里却也并没抱什么希望,他打鬼子,并不单纯为救“海老鸮”,也不是为了卖“串儿红”一个人情,更不是为了讨赵灵春的欢心。最重要的,还是为报家仇,心里根本谈不上什么后悔。
“海哥!世事难料,我也是刀口舔血过来的,怕了就不会干,干了就不会怕!我看,咱们还是抓紧找个地儿喝酒才是真格的!”
这般爽快,自然深得江城海欣赏。
“行,王管带想去哪家,只管说!”
“也别哪家了,就‘会芳里’了,咋样?”
“好!”
说罢,众人便浩浩荡荡地直奔“会芳里”而去,连带着围观的看客也渐渐散了。
人群中,赵灵春也拍了拍小道的肩膀,轻声说:“哥,我得回去作陪了,你过去不?”
江小道犹豫了一下,“会芳里”人多眼杂,想起老爹告诫过他,尽量少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同出入,便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爹那边现在正热闹,太招摇,我就不过去了。”
“那我先走了啊!”
“灵春儿!”江小道连忙叫住她,“那个……今天你帮了我爹一个大忙,也不知道咋谢你,你想要啥不?”
赵灵春在“会芳里”浸淫多年,早已不再像那些扭捏做作的大家闺秀,更不曾在外人面前表露真实心境,当即无所谓地笑了笑。
“哥,这话说的见外了!你忘了,咱俩还是老乡呢!再说,这里面也没我多大事儿,就算我不来,红姐也会派别人过来,而且巡防营这关系,说到底也是周云甫的人脉,你别还错愿了!”
“不不不!”江小道坚持道谢,“理儿是那么个理儿,但毕竟是你赶过来的!菩萨再大,也没过路的俗神好使!你想要啥,胭脂水粉还是首饰衣裳,你只管说,我现在有钱!相当有钱!”
赵灵春“噗嗤”一声,乐了。
“哥,我在‘会芳里’,缺啥也不能缺这些玩意儿啊!”
“那你想要啥?”
江小道摸不准赵灵春的想法,窑姐儿爱钱,但也总不能直接甩银子吧?
赵灵春见他态度坚定,一时间也不好回绝,便只好说:“那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吧!”
“行!”江小道笑了笑,“你放心,我这人虽然平常没六,但答应别人的事儿,一定做到,不着急,你回去慢慢想,啥时候想好了,你再告诉我!”
(本章完)
111.第111章 提议
第111章 提议
“卧云楼”风波告一段落,江城海请王延宗直奔“会芳里”而去,周云甫一派貌似占尽上风,白家人接连吃亏,还有什么后手挽回局面,暂且不在话下。
只说江小道看老爹走后,想跟过去,怕太过显眼;不跟过去,又怕老爹待会儿还有什么吩咐,因此便在四平大街上来回溜达,并未走远。
走到小西关城门口,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叫子,正蹲在那里要饭,江小道便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问:“小伙儿,今儿要多少米了?”
小叫子一抬眼,看来人穿着阔绰,便立马哭穷道:“老爷,行行好吧!三天没吃饭了,一看您就是富贵人家,顺手啷当个仨俩大子儿,就够我吃几天了!求求你了!”
“别废话!这套磕,我比你熟!”江小道冲小叫子弹了个脑瓜崩,“我问你,认不认识赵正北?”
“赵正北?”小叫子连忙摇头,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认识。”
江小道忍不住挠了挠头,一时犯了难。
小叫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禁小声嘀咕道:“老爷,您要打听事儿的话,多少也得先给俩大子儿吧?”
江小道懒得跟他扯皮,想不起来赵正北的小名儿,便干脆换了个问法。
“那伱认识胡小妍不?”
“大嫂?”
听见“胡小妍”这仨字儿,小叫子顿时两眼放光,旋即却又狐疑地问:“你是谁?打听她干啥?”
“我是你大哥!”
“你?不像!”小叫子的嘴撇得跟个茄子似的,又说,“千锤万凿还坚劲?”
“任尔东南西北风!”
诗是故意背错的,用以当做接头暗号。
“道哥!我可算见着你了!”背下的暗号,头一次有了用武之地,小叫子挺兴奋,“你咋不早跟我对暗号呢?”
“刚才没想起来。”江小道问,“你归谁管?”
“小北风,赵正北啊!”
江小道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小叫子的用意——不能轻易暴露身份。
这帮孩子虽然年岁不大,但就像小道当年一样,对江湖二字,满心向往,尽管这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一种游戏。
“道哥,你有啥吩咐,尽管说!”
“也没啥要吩咐的,你去找到赵正北,让他回家去跟你们嫂子说,我今晚可能不回去了,让他们先吃。”
“啊?就这?”小叫子难掩失望。
江小道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于是立马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煞有其事地说:“这件事很重要,具体原因,我现在不方便说。总之,道哥我的身家性命,就交在你身上了!”
这招果然奏效。
小叫子心头一凛,立刻拍了拍胸脯,郑重其事地回道:“道哥,你放心,我保证不会让你失望的!”
“嗯,行!”江小道随手摸出一块银元,“吃饭没?拿着,先去吃个饭去!”
小叫子低头看了看闪闪发亮的银元,不觉咽了一口唾沫,可转念一想,还是狠心拒绝了。
“不用了!这是我分内的事儿!”
“还挺仗义!”
“赴汤蹈火啊,道哥!”
“行了行了,用不着那样,拿着,想吃啥自己去买!”
江小道硬要把银元塞给小叫子,可对方却是连连摇头,最后干脆把两只手攥成拳头,背在身后。
“嘿!邪了门儿了!我给的钱,你都不要?”
小叫子干笑了两声,喃喃两声,解释道:“道哥,就因为是你给的,所以更不能要!大嫂有规矩,给道哥办事儿,不能要钱,否则,回去可要挨打!”
“嗯?”江小道反问,“那你就不怕我打你?”
小叫子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倒是没挨过打,但却从别人那里听说过大嫂的厉害,心里想着他这边收钱,要是哪天道哥说秃噜了嘴,自己免不了挨罚。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也不确定眼下这出,是不是在考验他,万一是个套,恐怕只会更惨,到时候大哥大嫂不带他玩儿了怎么办?
左思右想,小叫子最终决定,坚决不收!
胡小妍的用心,江小道自然也明白,只是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媳妇儿就把这群小叫子调教得如此规矩,心里也不禁暗自佩服。
“行吧,你不要这钱,我也不为难你了!你赶快去找小北风吧,跟他一块儿去家里,我今早买了五肉,你们一块儿吃,这总行了吧?”
小叫子总算松了一口气,忙说:“哎!谢谢道哥,我这就去办!”
说罢,这小子便立马起身,屁颠屁颠地往城北跑去。
江小道看他走远,又掂了掂手上的银元,到了饭点儿,自己的肚子也跟着叫唤起来,于是便去了四平大街,在“会芳里”的斜对面,找了一家不起眼的苍蝇馆子。
走进店内,找了个空桌,屁股刚一坐下,小道便立马吆喝一声:“掌柜的,来碗汤面!多加辣!别抠抠搜搜的啊!”
掌柜的也跟着陪笑道:“那必须的!顺子,跟后厨说,给这位少爷多放辣椒!”
约莫一袋烟的功夫,热气腾腾的汤面便端了上来。
江小道从竹筒里抽出两根筷子,往袖子上蹭了两下,一边大口吸面,一边歪过脑袋,盯着斜对面“会芳里”的动静。
一碗面,刚吃了没两口,忽然觉得眼前光线一暗,紧接着就听见耳边有人问道:“江少侠,这地儿有人吗?”
“没人没人!坐!我马上就吃完了!”
江小道随口答应了一声,旋即又觉得有点不对劲,猛抬起头,却见桌对面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长得弯眉细眼,一副书生模样。
“你叫我啥?”
对方语气和缓,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江少侠呀!你不是‘海老鸮’的义子,江小道吗?”
江小道皱起眉头,神情骤然严肃起来,警惕地问:“你他妈谁呀?”
来人并不直接回答,而是淡淡地笑道:“你先别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一句,想不想救你六叔和七叔?”
前一章正在审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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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12.第112章 偷梁换柱
第112章 偷梁换柱
p.s.第四十六章已解禁,有一个挺重要的伏笔,没看的话,记得看一下。
…………
江小道面不改色,斜倚着微微侧身,左手臂伸直了压在桌面上,右手死死攥住两根筷子,往桌沿儿上一搭——这是四叔教他的阴招,只要对方稍有歹意,立马便能扣住其手腕,再用筷子戳瞎眼珠。
“先说说条件!合适的话,就救;不合适,就算了。”
那人瞄了一眼小道手中的筷子,笑了笑,说:“少侠,误会了!我不是来谈条件的,只是想让你帮忙,给‘海老鸮’传个话。”
“传话?”江小道狐疑一眼,“我爹现在就在‘会芳里’楼上,你咋不直接跟他说?我瞅着好忽悠?”
那人摇头苦笑,说:“江少侠,太好开玩笑了。”
“那你就别他妈磨叽!见面不报迎头,伱是不懂规矩,还是没拿我当人啊?”
江小道面露不悦。
不过,这一次,他倒不是找茬儿耍横。
在五叔沈国良的夹磨下,现如今,他对江湖上的规矩,早已门儿清。对方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却又不肯甩蔓儿,无论怎么说,都是不敬。
这礼数挑得没毛病,对方如果不是来整事儿的,就理应乖乖赔罪。
那人也果然抬手抱拳,说:“对不住,对不住!只是刚才话赶话,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在下姓钱,名叫钱伯顺——”
说到此处,他忽然压低了声音,亮明身份:“苏家的人。”
苏家?
江小道微微一怔,想起今天早上,小北风来信,言说七叔去了广源钱庄;随后老爹又说是他派七叔去的,紧接着又传来七叔被巡警局带走的消息,一环套着一环,明知道其中必有关联,一时之间却又理不出什么头绪。
难不成老爹真要反水?
钱伯顺接着说:“‘会芳里’人多眼杂,我这身份,恐怕前脚刚进去,紧跟着就会有人走漏消息,所以——”
江小道抬手打断,说:“要带什么话,直说就完了!”
钱伯顺点了点头,欠起身,轻声说道:“你六叔和七叔的事儿,巡警局拖不了多久,白宝臣肯定是要借鬼子的力,把他俩清了,现在没别的办法,为防事情有变,最好还是抓紧准备。”
“准备啥呀?”
“偷梁换柱!”
“嘶!听你这话的意思,我爹早就知道他俩会被巡警局再抓回去?”
江小道不禁皱起眉头,心说:这老头子!怪不得刚才听到消息的时候,表现得那么淡定,而且“卧云楼”的事儿解决之后,竟然还有闲心跟着王延宗去喝酒!
可钱伯顺却不这么看。
“他应该不知道。不过,本来这招是打算用在你身上的,现在用在你六叔和七叔身上,你爹想必也能猜到,这是我们少东家临时做的决定。”
用在我身上?
江小道仔细一琢磨,心里渐渐明白了老爹的用意。
昨天晚上,真正对白家动手的人,实际上只有他、六叔和七叔。
这三个人,一个放火烧火柴厂;另外两个,反杀白家派去“卧云楼”的刺客。
白宝臣想要反扑,就一定会拿他们仨人来做文章。江小道的所作所为,目前没人发现,那关伟和宫保南就是突破口。
借刀杀人的把戏,江城海早在辽阳的时候就玩儿过,怎么可能不加以防范?
因此,他便联系上了巡警局的人,一旦白家有任何风吹草动,便立马抢先一步把这仨人先关进巡警局——只要没被鬼子的警务署抓走,万事皆有缓和的余地。
道理虽然好懂,可如果顺着这种思路,继续想下去,无论怎么看,江小道都觉得老爹是在暗中与苏家联手。
正在寻思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一阵骚动。
江小道扭头去看,却见街面上来了几个巡防营的士官,看那架势,正是直奔“会芳里”而去。
见此情形,钱伯顺也跟着站起身,拍了拍小道的胳膊。
“江少侠,这事儿麻烦你尽快转告给‘海老鸮’。我不方便多待,就先告辞了!”
“唔,好,那我也不送了!”
江小道一边说,一边盯着门外的巡防营小队。
这伙人进了“会芳里”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几声叫喊。没一会儿的功夫,他们便架着王延宗,走了出来。
按说,这王延宗在里面也没待多久,可这段时间,他却一口菜也没吃,屁股一坐下,立马就开始大口喝酒,一碗接着一碗,眼瞅着就是要把自己往死里喝。
谁要是敢上前阻拦,他甩手就是一个嘴巴子,一边喝,一边嚷嚷着:“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顿酒了,谁拦我,我就他妈毙了谁!”
这种喝法,神仙来了也得上头。
于是,等王延宗出来的时候,整个人便已经是宛如一滩烂泥,只有那张嘴,仍然是片刻不歇,大着舌头骂骂咧咧,喊了一道,最终在过往行人的目送下,渐渐离开了四平大街。
江小道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禁唏嘘,也不知道这个莽夫的结局会是如何。
王延宗既然已经被带走,老爹也应该就快出来了。
江小道结了账,走出店门,在“会芳里”街对面晃悠了两圈儿,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忽见大茶壶福龙迈着小碎步,朝他跑了过来。
“少爷,海哥叫我出来跟你说一声,让你先去老崔的住处等他,晚上的时候,他再去找你!”
“嗯!我知道了!”
江小道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身后的福龙忍不住又嘱咐了一遍,说:“海哥特意强调了,是老崔的住处,你别忘了!”
“放心吧,我知道!”
江小道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旋即便朝大西关大街那边走去。
离开闹市区,叫卖声渐渐远去,周围立时安静了不少。
江小道一边埋头赶路,一边暗自寻思着钱伯顺刚才所说的话。
周云甫连战连捷,白宝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鬼子也巴不得找个由头,趁机扩大自己在奉天的影响,六叔和七叔的处境确实危险。
想要偷梁换柱,就必须找到愿意顶包受罪的人,可这又不是蹲个三五年大牢就能了结的事儿,整不好,八成是要掉脑袋。
这世道,上哪儿去找这种人啊?
(本章完)
113.第113章 老熟人
第113章 老熟人
是夜,奉天巡警分局。
审讯室内,返潮的木头,熟悉的霉味儿。
棚顶上的电灯泡,仍旧散发着昏黄色的光亮,招引来无数的蚊虫小咬,“叮叮铛铛”地乱撞一气。
屋子里鼾声不断,声音很轻,但很沉稳。
“老七?老七?”
关伟喊了小半天,见仍然叫不起宫保南,最后干脆上前狠踹了一脚。
“老七!你长点儿心吧!这种情况,你怎么睡得着觉的?啊?”
跟第一次进来时的情况不同,如今的两人,没有茶水,而是戴上了手铐、脚镣,并被关在了小牢房里。
这里虽然不是真正的监狱,但实际上看起来也没什么两样。
宫保南被一脚踹醒,只觉得电灯泡的光线有点儿刺眼,便用手挡在脸上,低声咒骂道:“你他妈有病吧?伱自己睡不着,还不让别人睡?”
“想想办法呀!”关伟急得原地打转,“早上刚放出去,现在又给抓回来了,老赵那个王八蛋,到底啥意思,还不说!”
“他既然不说,你有啥办法?”宫保南扬了扬下巴,看向牢房上的锁头,“咋地,你还想越狱啊?”
别说,关伟还真犹豫了一下,可转念一想,又赶忙冷静了下来,走到老七身前,蹲下身子,神经兮兮地问:“老七,老爷子不会不管咱们了吧?弃子了?”
“就算是弃子,你又能咋地?”
宫保南拢了拢地上的干草,换了个姿势,面向墙壁,又躺了下来。
“再说了,就算周云甫不管咱们,大哥也不至于不管吧!就算大哥也不管,咱跟他那么多年了,至少也能让咱死得明白点儿吧!”
“呸呸呸!”关伟连声啐道,“都被关起来了,你能不能说点儿吉利话?张嘴闭嘴就要死,咋的,你活够了啊?”
“那倒不是,可咱俩被关起来,也不冤啊!”
“得得得!你还是睡你的吧!别给我这添堵了!”
宫保南想了想,又忽然翻过身,坐了起来,说:“你往好处想,咱俩现在在哪?这是审讯室,还没在大牢呢!而且,咱俩还能被关在一块儿,这就说明,起码现在来看,没多大的事儿!”
关伟咂了咂嘴,脸上的焦虑,并未减轻。
“这道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可问题是,我心里没底啊!不管是啥安排,哪怕说让咱俩在巡警局里自杀,也得让咱俩知道一下吧!现在这没着没落的,俩眼一抹黑,能不心慌么!谁知道那白宝臣憋的什么屁!”
宫保南嗤笑一声,说:“这有啥?啥事儿都得告诉你?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这点儿心里准备都没有,你还混个屁呀!”
这说法显然不能让关伟满意,只见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哀声道:“我要是像你这么没心没肺就好了!”
“那不能!你是狼心狗肺嘛!”
说话间,审讯室的房门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关伟顿时来了精神,连忙把脑袋卡在木桩之间,斜着眼睛看向门口,却见巡警老夏端着两盘泔水似的饭菜,走到近前,摆在地面上。
“六哥!七哥!不好意思,今儿晚上只能委屈你俩一顿了!”
“等会儿!老夏,现在是啥情况啊?准备啥时候放咱俩出去?”
关伟一边说,一边探出胳膊,想要抓住老夏,可对方似乎早有防备,连忙起身躲闪,脸色不免有些尴尬。
“六哥,你别问了!这事儿,我也不知道!你俩还是赶紧吃饭吧!”
“哎!老夏!你不能这样嗷!老夏?老夏!”
“哐啷!”
大门关上,老夏没有任何停留的意思,几乎是躲瘟神一般,快步离开。
他这一走,关伟顿时蔫儿了,伸出去的胳膊也仿佛柳树条似的,耷拉了下来,整张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仍旧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宫保南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没来由地笑了一声。
“你又搁那笑啥?”
“也没啥事儿!”宫保南摆了摆手,忽然看向棚顶的电灯泡,心神似乎飞到了别处,“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儿。”
“啥事儿?”
“你说,当年在辽阳的时候,小道的心情,是不是就跟你现在一样?”
……
……
另一边,大西关大街,老崔的住处。
掌灯以后不久,江小道在屋里点上了洋蜡,火光刚一亮起来,屋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江小道连忙翻身下炕,推门一看,正是老爹江城海。
父子俩进屋刚一坐下,不等小道开口,江城海竟先行问道:“今天下午,我在‘会芳里’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叫钱伯顺的人找过你?”
江小道一愣神,紧接着马上反应过来,反问道:“爹,你安排的?”
“没安排,但我之前跟他说过,如果有急事儿,可以先去找你,再转告给我。”
江小道一想,钱伯顺曾说过,抓六叔和七叔进巡警局的安排,原本就是给他准备的。如此说来,钱伯顺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实属正常。
“爹,你到底是不是要反水啊?”
江城海不置可否:“这件事儿,你不用多想,以后再说。你先告诉我,钱伯顺是怎么说你六叔和七叔的情况的?”
“他说巡警局拖不了多久,为防事情有变,让咱们最好抓紧准备,偷梁换柱,把六叔和七叔救出来!”
看得出,江城海并不意外,听了这话,也只是微微叹息一声。
“跟我想得一样!事儿一旦牵扯到鬼子,就不好办了。找人顶包,已经是能想出来的最后的办法了。”
江小道也叹了口气,说:“爹,这事儿,整不好,可得掉脑袋!偷梁换柱?说得轻巧,而且,还得自愿去鬼子的警务署!上哪儿去找这种人去?我看,实在不行,咱们还是得靠周云甫疏通帮忙啊!”
“咱们得两手准备,不能光指着老爷子帮忙!”江城海思忖了一会儿,“顶包受死这种事儿,活人当然没人愿意干!”
“难不成还要找死人?”
“对!只能找死人顶包!”
江小道皱起眉头,说:“爹,可白家人有人证啊!就是今天在‘卧云楼’门口那人,好像是叫什么三全?”
“杀人凶手在巡警局畏罪自杀?”江小道咂摸了两下嘴,“这倒是能说得通,可问题是,上哪儿去找死人去?而且,还得正好刚死不久!”
江城海沉吟一声,说:“小道,这世上,什么样儿的买卖都有人干!”
“买死人?”江小道愣了一下,“奉天,有人干这样的买卖吗?”
“就算有,也不能在奉天买!风险太大,容易走漏风声,到时候被查出来,麻烦更大!这事儿,最好是让外人来干。”
“哪儿有这样的生意,我去找!”江小道立马自告奋勇。
江城海却摇了摇头,说:“不用你去找,跟人有关的生意,你大姑有点儿门路。”
“谁呀?”
……
……
三天后,奉天城南。
官道上响起一声串儿铃,一老一壮,两个男人坐在驴车上,晃晃悠悠地朝城内赶来。
老烟炮单盘着一只腿,嘴里“吧嗒”着烟袋锅子,悠哉悠哉地哼着小曲儿。
“大外甥!你也老大不小了,进了省城,可别跟土包子一样,净给我丢脸!”
铁疙瘩撇了撇嘴,一脸不屑地说:“行啦,老舅,都磨叽一道了,你还没完没了了!等进了城,谁给谁丢脸,还不一定呢!”
老烟炮举起烟袋锅子,照头便打。
“小兔崽子!老舅跟你说话,乖乖听着就得了,穷对付啥!”
铁疙瘩捂着脑袋,龇牙咧嘴地说:“别打了!我要是以后落下什么病根,肯定就赖你!”
老烟炮立马吹胡子瞪眼,骂道:“要不是我把你从小拉扯到大,你早他妈死了,还敢赖我?”
铁疙瘩无言以对,只好尝试转移话题,回头瞅了一眼板车上的麻袋,忍不住嘟囔了一声:“老舅,人家要的是俩年轻人,咱给人带去俩老头儿,这买卖能做成吗?”
老烟炮破无所谓地说:“大差不差,就那么回事儿呗!我干这行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哪家人买这玩意儿还挑肥拣瘦的,是男的就行!要是敢不买,就把这俩人直接扔在他们家,硬讹,也得讹出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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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14.第114章 连锁反应【感谢说书人811的盟主
第114章 连锁反应【感谢说书人811的盟主打赏】
这几年,老烟炮和铁疙瘩的日子,过得也挺紧巴。
大战过后,百废待兴,活人都才刚缓过一口气儿来,哪有闲心去顾及死人的后事?
奉天省又逢新政,地方官署衙门改头换面、拆分重组,各种各样的新部门,如春草萌发,让人目不暇接。
新政虽好,但到底是无根之木。
老百姓压根儿就分不清楚,那一栋栋大楼,到底是干啥的,只知道见了官员的面儿,仍旧跪地高呼“老爷”,端的是新瓶装旧酒,还是那个味儿!
朝廷新政,除“废科举”、“禁缠足”、“限烟土”以外,各省各地还有一项,便是严抓卫生之道。
巡警上街,严查市民,道路两旁不许倒尿泼粪,井口水边不许淘米洗衣,染房臭水不得乱倾,杀房屠宰场尽移城外,戮人行刑场搬出闹市。
病猪肉都不能入城,死尸当然只许出、不许进。
过去,一旦到了掌灯时分,整个城里,无非几个更夫和巡夜的捕快,倒还方便掩人耳目。可如今,晚上的时候,街灯通明,巡警人多,实在难以浑水摸鱼。
乡下虽然管得不严,但庄稼人往往是有那心、没那钱。
老烟炮和铁疙瘩的生意,因此而受阻。
好在,这俩人也不单指这一门儿生意过活,平日里也卖点野货、假药之类的玩意儿,来路大多不明,但都是些小本买卖,清汤寡水,干起来没劲,便一直琢磨着再干一票。
恰在此时,有牙行的朋友带话,说奉天有人愿意出大价钱,要买两具青年男尸。
老烟炮一开始有点犹豫,奉天不远,但也不近,最重要的是,这尸体怎么能运进城,也是个问题。
牙行的人说:“这你不用担心,那买主自有办法,你只管把货运过去,到时候人家自会来取就行了。”
老烟炮问买主是谁?
牙行的人却只管摇头,明摆着不愿透露,并说:“这活儿,你要是能接,就先给十块钱做订金,要是接不了,我就另找他人!”
铁疙瘩见钱眼开,立马点头答应,接下来便跟着老烟炮四处寻找新坟,恨不能人家刚埋,他们后脚就给人刨开。
买主明明说要两具青年男尸,这俩人愣是拉着俩老头儿去了奉天。
那位问了,这不是作死么!
嗐!
挖坟盗尸,实属偏门中的偏门,向来都是先有买家,才有歹人去干。
这又不是上街买猪肉,哪有挑肥拣瘦这一说,除非干脆买凶杀人,拿活人配死人,否则哪有那么多正好的?
往往是拉到买主面前,大差不差,也就算了,若是说不要,卖家直接放挺,尸体扔下,不管了。买主要求他们拉回去,还得再掏钱,报官的想法,决然没有,挖坟盗尸,买卖两家,都是重罪。
话虽如此,老烟炮也有点顾虑。
买尸的人家,往往都是给少爷配婚,因此多以女尸为多,可如今的买主,却要男尸,让人多少有点儿疑心。
可财能迷眼,老烟炮每每犹豫不前,那只手便不自觉地往兜里伸,一摸到那硬硬的银元,便什么顾虑都没了。
眼下,舅甥俩人,正好来到了奉天南塔广慈寺附近的一块荒地,套住驴车,便开始枯等买主过来。
老烟炮哪里知道,这买主乃是江湖大蔓儿,奉天的“海老鸮”。否则,再借他八百个胆子,恐怕也不敢接这趟活儿了。
身为一个外乡人,他当然更不知道,这几天的时间里,奉天江湖又发生了哪些变故。
……
……
咱这话头,还得往前倒一倒。
且说三天前,王延宗帮江城海在“卧云楼”前解了围,自知逃脱不了罪责,于是干脆到“会芳里”喝了个痛快,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被人押回了大营,面见中路常统领。
常统领自是勃然大怒,但却并未立即执行军法。
怎么呢?
原来鬼子在奉天横行霸道,并不只有百姓忿恨,地方衙门也早有不满,巡警局、咨议局、交涉局、商埠局,各行各业,没有不气的!
清廷虽然软弱,可当兵的自有一股血性,尤其是巡防营本来就有不少胡子,更是行事莽撞。
王延宗这边一出事儿,奉天各界立马联名声援,以求轻处此案。
一时之间,常统领也是左右为难,冲着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伱小子行啊!上外头当英雄,你他妈出了名儿,把我怼墙角里头了!”
王延宗的酒劲儿还没全醒,强睁着眼睛,晃晃悠悠地说:“常统领,开枪打个鬼子就叫英雄啦?那这英雄也太好当了吧!”
“那你还想咋地?”
“我觉得吧!”王延宗扶着桌角,脚下乱晃,“起码也得杀个万八千个鬼子,才能叫英雄吧?”
“放屁!你他妈有那能耐,还用得着在这待着?”常统领怒拍桌面,呵斥道,“私自调兵,枪杀鬼子,你知道这是多大罪过吗?”
“大概这么大吧!”王延宗用手比划了一下,“再大点,这么大!”
“王延宗!你现在是兵!不是匪!要服从命令!”
“我服从了呀!常统领,你之前不也同意了,让我带人去帮周云甫一把吗?咱巡防营,本来不就有维持治安的职责么!”
常统领面露尴尬——他也受过周云甫的好处,此事并非全不知情。
“我让你带几个人过去,你带了十几个人!还有,我啥时候让你杀鬼子了?”
“杀就杀了呗!难道不该杀?”
敢这么说话,这就叫匪性难改,同时也是奉天巡防营中,最根本的问题——名义上,这是一支军,可内部高层,又掺杂了太多江湖意气、兄弟情分。
“王延宗,我现在是要跟你解决问题,你看看你,什么态度!”
王延宗憨笑一声,却说:“长官,你不用为难,想解决问题还不简单?我不就是那个问题么!”
“滚滚滚!”常统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他妈在我眼前晃悠!等你酒醒了再来找我!在此以前,撤销军务,革职查办!”
常统领没有轻易动他。
一来,王延宗带兵确实有两把刷子;二来,奉天各界集体声援,现如今谁要动他,估计立马就会变成公敌;三来,这件事到底是功是过,目前看来,还真不好说!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奉天交涉局很快便介入其中,借着此案的由头,再次就鬼子是否有权布警展开谈判。
“黑帽子”出离南铁附属地,越权执法,本来就是理亏。
鬼子死了一个人,巡防营撤掉一个管带,已经足够忍让了。
可鬼子的调性,向来是没理也要辩三分,硬是索要巨额赔偿、查封“卧云楼”、责令火速查清此案,并警告清廷,若是再有日厂工人被杀,便要出动守备队自卫。
战场上输掉的主权,嘴皮子磨破了也说不回来,交涉局只好同意。
而且,“卧云楼”是大烟馆,查不足惜。
周云甫无可奈何,只好掏了五千块大洋,平息此事。
白宝臣对此不甚满意,三番两次去找宫田龙二,希望借机彻底把周云甫铲了。
可主人咋可能听狗子的调遣?
日俄战争,鬼子也是惨胜,元气大伤,压根儿也不想把事态无限扩大,从而打乱了蚕食关外的计划。
他们要是还生龙活虎,那关外就不是附属地那么简单了,恐怕整个辽东都敢抢。
据说,鬼子打赢以后,曾腆着一张大脸,跟毛子要三十亿两赔款。
沙皇尼古拉气得大骂:去你妈了个瘪犊子,真把老子当慈禧了,要钱没有,不服继续干——原话,真事儿。
鬼子这才作罢。
此是大势,不在话下。
且说周云甫掏了五千块大洋给鬼子,又要再给巡防营好处维持关系,“卧云楼”被查封,又赶上新政禁烟,难以另起炉灶,自此断了烟土生意,实力折损过半,手下顿时人心惶惶。
韩策吓得急问对策,老爷子躺在藤椅上,抽了两袋大烟,沉吟了小半天儿,最后却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外甥,出门去给我买几份报纸。”
“报纸?”韩策一脸蒙圈,“要啥报纸?”
“《盛京时报》。”周云甫叹了一口气,“总之,把能买到的报纸,全都买回来。”
“没别的事儿了?”
周云甫头痛欲裂,一边紧闭着眼睛,一边伸手在空中比划,好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
“还要筹钱,你去找江城海、许如清还有陈万堂来找我,对了,再派点人手来我这边!”
“让他们来这?”韩策有点不放心。
二人身在之处,是城南的一处秘宅,除了几个心腹手下和照顾起居的老妈子以外,再无外人。
周云甫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却说:“让他们都去江城海的宅子,记住,只能让他们自己去!你自己把人手带够!能办明白不?”
韩策坚定地点了点头:“舅,这点事儿要是再办不明白,我干脆别混了。”
“嗯。”周云甫有气无力地说,“你可得机灵点儿啊!”
韩策握住老爷子的手,低声说:“舅,放心!放心!我这就去办!”
……
……
“咯哒咯哒,咯哒咯哒!”
此时此刻,奉天南塔广慈寺附近的荒地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老烟炮和铁疙瘩坐在树荫下,听见动静,立马仰起脖子,却见一个二十岁的小年轻,穿一身青色绸缎短褂,正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赶来。
铁疙瘩连忙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老烟炮也卷上了烟袋锅子,用手掌遮住阳光,一边朝前面巴望,一边小声嘟囔道:“这么年轻?不像啊!”
说话间,那小年轻便已拍马赶到,单手一勒缰绳,马匹嘶鸣一声,旋即站住。
“哎!吃的哪家米?”小年轻并不下马。
老烟炮眼睛一亮,忙抱拳说道:“阴门土点子,小兄弟,你是那个……”
江小道拍了拍胸口,笑道:“没错,驴哥!”
没用真名,怕走漏风声。
铁疙瘩在一旁有点不满,撇着一张嘴,问:“你咋才来呀?都等你半天了!”
“混账东西!”老烟炮厉声咒骂,又连忙冲小道陪上笑脸,“少爷别见怪,我这傻外甥没见过世面,脑子里有炮,说话冲!”
“别废话了,验验货!”
“在这?”
老烟炮左顾右盼,这地方虽说没什么人,但毕竟也是光天化日,多少有点儿顾虑。
“怕啥!”江小道指了指驴板车上的柴火,“搬下去,让我瞅瞅!”
老烟炮和铁疙瘩相视一眼,心里发虚,毕竟带来的是俩老头儿,人家万一不要,想讹人都没法讹,于是便笑嘻嘻地编了个瞎话。
“少爷,这光天化日的,东西在外头露着,也不好,要不,你先找个地儿,咱们再验货?”
江小道心有不满,可老爹又特意嘱咐过他,买尸体偷梁换柱,越低调越好,千万别耍横,以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总不能为了解决一个麻烦,再创造另一个麻烦!
思来想去,江小道只好调转马头。
“行,跟我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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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15.第115章 验尸
第115章 验尸
江小道骑马当先,老烟炮和铁疙瘩赶着驴车紧随其后,一行人绕过内城,走远路,避开闹市区,不紧不慢地朝大西关大街走去。
穿过这片荒地,没走多远,前面便陆续开始有人烟出现。
紧接着,屋舍连绵,挑担的小贩、拉粪的马车、摇铃的郎中,各色行人便纷至沓来。
铁疙瘩头一次进省城,瞅啥都新鲜,一张嘴问东问西,片刻也不停。
老烟炮七八年前来过一次奉天,但那都是走马观,老黄历了,如今省城沧桑巨变,他自己也是一脸懵,想要在记忆里找出几个熟识的景物,却总是徒劳无获。
有时候,面对铁疙瘩的疑问,他自己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反倒责备起外甥没见过世面。
老烟炮好面子,总想在晚辈跟前维持尊长的体面,无奈见识有限,强行解答,却又往往让自己陷入捉襟见肘的窘境之中。
江小道走在前面,听得心里直乐。
这要放在平时,他恐怕早就嫌烦了,可眼下不知咋了,竟然格外热心肠,自愿成为向导,为俩人答疑解惑。
走了好一会儿,眼瞅着日头渐渐西沉下去,铁疙瘩有点着急,心里担心道远,做完了买卖,没多余的时间在城里玩儿,便忍不住问:“老弟,还有多远啊?”
“混账东西!”老烟炮低声骂道,“人家跟你论得着兄弟吗?叫少爷!”
“没事儿!叫老弟,听着亲切!”
江小道呵呵一笑,并不在意,只是抬手朝前面指了指,接着说:“看见前面那房子没?就那边,快到了!”
手指的方向,当然是老崔的住处。
老烟炮抻长了脖子,往前一看,发现那不过是一栋寻常的平房,平平无奇,并非什么深宅大院,当下便皱起眉头,心里犯起了嘀咕。
眼前这小年轻,履华衣锦,出手也很大方,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富家公子哥——怎么竟然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老烟炮刚起疑心,江小道便扭头解释。
“两位别见怪,这地方,是我家的老房子,那阵日子过得苦,感情也深,所以就一直留着,没舍得扒,你俩带的货,家里老太太忌讳,就只能把你俩领这来了!”
“啊,明白明白,忆苦思甜嘛!”
老烟炮将信将疑,有心想问买尸的缘由,但又怕坏了规矩,便只好缄默不语。
老崔的房子后院狭窄,驴车进不去,只好在外面卸货。
搬开上面的干柴,板车上渐渐露出两口长条米黄色的麻袋。
老烟炮和铁疙瘩一人扛起一口,动作十分熟练,只是那麻袋一折腾,落在肩膀上,竟顺着孔洞缝隙之间,顿时升腾出一股骇人的黑气!
这要是胆小的人看了,恐怕还以为是阴尸走煞,变成了什么精怪!
其实不是。
这两具尸体,虽然是新刨出来的,保存得还算完好,眼下四月光景,关外也不热,但从辽阳到奉天,这一路下来,总得做点儿防腐措施。
老烟炮和铁疙瘩先用石灰给尸体扑了一层粉,堵住眼耳口鼻、人根魄门,再往那麻袋里面倾倒大量草木灰,用以防潮。
如此一来,麻袋上下一折腾,可不就往外透出黑气了么!
铁疙瘩扛着尸体,歪着脑袋,问:“老弟,放院子里?”
江小道抬手一指后门,说:“抬屋里去。”
门锁打开,三人逐次进屋。
老烟炮和铁疙瘩刚想把麻袋撂地上,却听江小道又说:“别放这,搁炕上!”
“啥?”
“搁炕上。”江小道又一次确认道。
老烟炮和铁疙瘩面面相觑,麻袋里的玩意儿要是搁炕上,以后这屋还能住人么!
可买主既然这么说,又是老房子,他俩也就懒得咸吃萝卜淡操心。
尸体放在炕上,老烟炮把掌心往裤子上蹭了蹭,转而笑嘻嘻地问:“少爷,咱们是现在结账不?”
“干啥?我还能跑了咋的?先验尸,后算账!”
铁疙瘩闻言,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老舅,顿时有点儿心虚。
老烟炮倒是不慌不忙地打开麻袋口子,露出两颗人头,即便扑了粉,肤色也早已黢紫,看上去有点胖,浮肿了,倒显得脸上没啥褶子。
江小道筋着鼻子低头一看,却见那俩死尸一头白发,双唇塌陷,缩成一个揪儿,乍一看,还他妈以为鼻子下面长了个屁眼儿呢!
“不是说好了,要年轻的么,伱咋整来俩老头儿?”江小道皱起眉毛。
老烟炮腆着脸,不慌不忙地笑道:“少爷,买尸体这事儿,哪有那么正好的,差不多就行,都是走个过场,不耽误用!”
“这话说的,你知道我要干啥,就不耽误用?”
老烟炮趁机问:“我也好奇,人家都是买女尸的多,你要俩男的,到底是要干啥?”
“留着陪我唠嗑的!”江小道没好气地说。
老烟炮笑了笑,有点尴尬。
“少爷,你要是非得要年轻点儿的,那就得现杀,不过,那就不是这个价了。”
“多少钱?”江小道问。
老烟炮伸出一个巴掌,阴笑着说:“五百块,一个人,但不知道啥时候能有合适的,你还得先交一百块订金。”
江小道气笑了,说:“老头儿,你不上山当胡子,真是屈才了!”
“嘿嘿嘿,少爷,我这也是卖命挣辛苦钱,你要是着急,这俩你就拿去,对付着用,你不要的话,咱们爷俩儿可是不管抬!”
江小道叹息一声,只好说:“行吧,算我倒霉,你们这么做生意,可不长久!”
老烟炮笑而不语,心说:我这行,哪有几个回头客,还不是逮一个坑一个?
“算了算了,懒得跟你们计较,我这是实在着急!”江小道伸手掏兜,问,“奉票收不收?”
“收收收!纸票子方便!”
趁着小道掏钱的功夫,老烟炮怼了怼铁疙瘩,一脸得意,小声说:“咋样?我就说吧!”
江小道清点了两百元的奉票——就算对方是大老远赶路过来的,这价也有点儿小贵,可他却半点心疼的意思也没有——只是并不忙着把钱递过去,转而又问了几个问题。
“炕上那俩,不是这附近的吧?”
老烟炮忙说:“那是当然,都是打南边带来的,离这远着呐,放心!绝对查不到奉天这边来,这事儿,牙行的人都嘱咐过了。”
“那就行!你俩这趟过来,路上没跟谁说吧?”
“嗐!少爷,你这话说的,咱这买卖能见光么!谁也不知道!”
“家里也不知道?”
“家里就咱两个老光棍儿,没别的人!”
“挺好,挺好。”江小道笑了笑,把钱递过去,“时候也不早了,你俩不在奉天待一宿,好好玩玩儿?”
“那必须得待一宿啊!”铁疙瘩一脸兴奋,抢先说道,“来一趟不容易,咋的也得逛逛啊!老弟,我还想问你呢!奉天哪里好玩儿?”
江小道沉吟一声,说:“四平街和小西关最热闹,可以去那边看看,你俩要是放心,车可以先放我这边,要是不放心,拉走也行。”
“那敢情好啊!”铁疙瘩憨笑一声,“谢谢啊!”
老烟炮又用烟袋锅子敲了一下外甥的头,咒骂一声:“混账东西,老大不小的人了,净他妈想着玩儿,还不知道赶紧攒钱娶媳妇儿!”
江小道摆了摆手,笑道:“嗐!别这么说,来都来了,就要好好玩儿,千万别心疼钱!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不留着干啥!”
铁疙瘩听得舒心,立马哈哈大笑:“老弟,还是你活得明白!”
生意做得挺顺,老烟炮看小道挺好说话,便觉得他是个软柿子,因此不再多想。
将两人送走,江小道又转身回到屋内,从抽屉里翻出一根麻绳,扥了扥,挺结实,便往怀里一揣,这才慢悠悠地走出房门。
步伐轻且稳,好像在地上飘,不声不响……
(本章完)
116.第116章 久别重逢
第116章 久别重逢
穷人乍富,身有十文,必振衣作响。
铁疙瘩算不上多穷,但这几年过得也确实憋屈,眼下兜里突然多出两百块奉票,走道都带着一股风。
买东西问价,卖得便宜了,他就把嘴一歪,瞧不上,说:“你这价钱,听着都假,是真货么?”
卖家一听这话,连忙说:“一分钱一分货,你要贵的也有,你瞅瞅这个怎么样?哎?人呐?”
原来,真有贵的东西,这老小子还舍不得,端的是瞎起哄!
搁方言来说,这纯属就是没屁嗝喽嗓子——撩闲!
四平大街晃悠了小半天儿,眼瞅着天都快黑了,愣是啥玩意儿也没买。
说走也不走,就在那赖着。
老烟炮看不惯他这副德性,便揪着他的耳朵,骂道:“伱小子到底他妈的要干啥?没别的事儿,就赶紧找个旅馆歇着,明儿一早还得赶路呢!”
铁疙瘩是什么畜生?
淫邪至极的臭点子!
听见老舅这么一问,铁疙瘩脸上立马露出奸笑,央求道:“老舅,多长时间没碰过娘们儿了,咱又不是和尚,得放出来见见世面,对不?”
老烟炮一脸厌烦地骂道:“你小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没出息的东西,一天天净想这点事儿!”
铁疙瘩翻了个白眼,嘟囔着说:“敢情你这岁数不中用了,说得轻巧,我这岁数,能跟你比么!”
“你在那嘟囔啥呢?混账东西!我这岁数咋了,别以为你年轻就好使!”老烟炮还挺不服输,“刚才在小西关十间房那边,那么多半掩门子,你咋不说,这时候倒想起来了!”
“老舅,那些个破土窑子,横竖一间房,进屋脱鞋就上炕,家那边也有,咱都来奉天了,还不得吃顿好的?”
“还得要多好?”
铁疙瘩努了努嘴,说:“我瞅这家就不错!”
无巧不成书,老烟炮回头一看,当然便是“会芳里”了。
其实,自打各家娼馆陆续搬到小西关,“会芳里”的生意,已经大不如前了,可乡下人眼浅,抬头一瞅,仍然觉得富贵非凡。
老烟炮连连摇头:“不行,这可不行!这家一看就太贵了,不是咱这种人该来的地方!半掩门子一两块,这里起码得二三十块,还不一定让你上身呢!”
铁疙瘩当然不肯罢休,忙说:“老舅,咱能来几回奉天啊?老说我没见识,没吃过没见过,哪来的见识?这娼馆里头,贵的东西,无非是酒小菜,咱进去,啥也不要,光上个盘子,整两下,又不找头牌,能贵几个钱儿?你就不想进去看看?”
一通软磨硬泡下来,老烟炮也动了心,俩人便战战兢兢地往门前凑合。
刚迈步进门,大茶壶福龙便立马迎了过来,上下打眼一瞅,见这俩人面生,虽是一身土包子装扮,但也没立马抬手哄人,仍旧是客客气气,只不过并未点头哈腰。
“二位客官看着面生,头一回来吧?”
铁疙瘩正要开口,老烟炮却横过来,当着大茶壶的面,掸了掸衣襟,装模作样地应了一声,问:“姑娘多不?”
福龙笑了笑,说:“二位见多识广,别的地方,咱也不敢比,但在奉天,咱家绝对排得上号。”
“铁疙瘩,走,进去瞅瞅。”
别看老烟炮在外面的时候,犹犹豫豫,心疼钱,可他这人好面子,生怕露怯,一旦进门,就绝不想让人笑话。
俩人一进门,福龙便领着他们来到一处空桌,说偏不偏,说正不正。有姑娘迎过来,预备端茶倒水,他便连忙使了个眼色,姑娘们心领神会,便又纷纷退下。
“两位瞅着不像本地的,出来跑生意?”
福龙一边给这俩人斟茶倒水,一边佯装无意地问。
虽说大茶壶向来狗眼看人低,但他干这行时间久了,咋可能光凭外表就胡下论断。
穿得土,未必就穷。
尤其是关外,白山黑水,大小兴安岭,全都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
有些山里人,虽说是个土包子,可人家没准是个挖参的,光屁股进山,出来的时候,怀里捧的可就是千八百两的雪银子,还有那些老猎户,进城卖鹿茸、狐皮之类的东西,也不少赚。
没摸清底细之前,福龙绝不会冒然出言不逊。
老烟炮冷哼一声,拿腔拿调地说:“倒腾点土产,别多问,叫几个姑娘过来瞅瞅。”
铁疙瘩也是迫不及待,帮腔道:“对呀,赶紧把姑娘都叫来啊,你老在这晃悠啥?”
福龙答应一声,先不叫人,而是把手上的托盘往前递过去。
“两位,上盘子两块,过夜十二块,酒席二十八块。”
所谓上盘子,就是姑娘呈身,以供客人挑选。
光是牵出来溜一圈儿,就要两块银洋,这要在半掩门子那边,两块钱,事儿都办完了。
老烟炮有点儿心疼,又怕被人看不起,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掏了两块钱,扔在托盘上。
福龙一看,立马躬下腰,扭头冲大堂里的姑娘喊道:“哎,上楼上叫几个人下来,一个个的,咋这么没眼力见,来个人给两位端盘瓜子儿打打牙啊!”
态度陡然转变,老烟炮可算长舒了一口气。
铁疙瘩坐在一旁,兴奋得不得了,脖子拧着劲儿地来回张望,一会儿瞅瞅台上唱曲儿的姑娘,一会儿瞅瞅周围来往的客人。
本来挺高兴的,可冷不防一回身,突然看见身后的角落里,坐着四个凶神恶煞的爷们儿,身边既没姑娘,桌上也没酒菜,只是剥两粒生,搁嘴里干嚼,其中一人,不知为何,更是只有半张脸。
许如清被老爷子叫去开会,江城海担心白家趁机来“会芳里”闹事,便让李添威带着其他弟兄,来这里压场。
老烟炮也注意到了身后那四个人,便低声冲铁疙瘩说:“人家是在这看场子的,别瞎看!”
说话间,福龙便领着五六个姑娘来到近前——当然都不是什么头牌。
“两位看看行不行,有没有相中的?不行咱再换!”
“换换换!”
老烟炮只管摆手,其实他连看都没看,为啥就要换呢?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摆谱,怕被人笑话没见过世面,一个字儿——装。
铁疙瘩却是个实诚人,忙说:“哎!别换啊,我这还没看清楚呢!”
正说着,老小子歪着脑袋,忽然一怔,竟觉得站在最左边的姑娘有点儿面熟。
福龙左右一看,以为他相中了,便笑着说:“客官,这姑娘叫灵春儿,才二十岁,要是相中了,上楼进屋唠唠?”
“诶?等会儿!”铁疙瘩直愣愣地站起身,“我是不是见过你啊!”
女大十八变,一别五六年。
铁疙瘩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可赵灵春却已然慌乱了心神,立马别过半边脸,朝后退了两步。
赵灵春可是清清楚楚地记着眼前这两张脸。
几年以来,每每回想起当年惨死的画面,这两张脸便会随之同时出现。
要是只有铁疙瘩一人,她也许还有点不敢相信,可眼下这两人同时出现,她便无比确信,他们就是当年拐卖自己、偷走家人尸体的两个贼人。
如今久别重逢,赵灵春心里已经恨得要死,咋可能愿意服侍两个仇人?
可要是不服侍,又怕这俩人把自己的身世说出去,引来当年的仇家追杀。
既然惹不起,便只好想着如何躲开。
铁疙瘩却不放她走,转过头问:“老舅,你有没有印象?”
听见动静,大堂众人也跟着朝这边看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老烟炮如坐针毡,不由得咒骂一声,喝道:“有个屁的印象,别在那给我丢人现眼,痛快坐下!”
“嘶!不对啊,我好像真见过她!”
铁疙瘩仍然不肯罢休。
对方越是躲闪,他就越是好奇,何况赵灵春长得本来就有几分姿色,当年假死的时候,尚且都能让铁疙瘩起淫心,何况现在?
“大茶壶,你刚才说她叫啥?”铁疙瘩又问。
福龙也闹不清楚状况,便说:“叫灵春儿,赵灵春。”
“灵春儿……灵春儿……”
铁疙瘩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总觉得马上就要回想起来了,却又总觉得差了点儿什么!
“你转过来让我瞅瞅!啧,你转过来呀!我又不是不给钱!”
铁疙瘩一边说,一边就要重姑娘动手。
福龙见状,连忙挡在中间拦住,说:“客观,上盘子没有动手这一说,你想近身,得再掏钱啊!”
人,往往都是这样,越觉得近在咫尺,越不肯善罢甘休。
心里痒痒,非查出个究竟不可。
铁疙瘩立马从怀里掏出十块钱,扔到福龙面前,说:“我就要她了!”
赵灵春一看他交了钱,转身就要往楼上跑,铁疙瘩忙伸手去抓她的胳膊。
没想到,这姑娘性烈难当,挣脱了几下没成功,竟猛然转过身,甩手就扇了他一嘴巴,虽然解恨,却也因此露出了眉骨上的那道疤。
“我操?你他妈还敢打我?”
铁疙瘩捂着半张脸,转头冲大茶壶骂道:“你们咋做生意的?我他妈钱挨打是吧?”
“灵春儿,你干啥呢?这要是让红姐知道了,小心打你!赶紧回屋去!”
福龙只是个大茶壶,当然不敢得罪姑娘,可当着客官的面,又不得不说道几句,以此安抚客人。
“这位爷,真对不住!这丫头今天不知道咋地了,您消消气,这么多姑娘呢,不行再看看别人,行不?”
老烟炮也不乐意了,知道自己占理,实在是讹钱的好机会,于是也跟着站起身。
“咱爷们儿是来找乐来了!钱也给了,你们平白无故打人,啥意思?店大欺客,欺负咱们外地人?”
“对!这一巴掌,必须得给我一个说法!”
铁疙瘩心领神会,跟着帮腔,接着又一把将赵灵春拽到身前,伏在她耳边,狞笑着低声说道:“小骚货,我他妈想起来你是谁了!你痛快陪我正两下,要不然,你看我把你身世……哎!哎哎!疼!”
铁疙瘩龇牙咧嘴,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壮汉在身后捏着他的肩膀,大拇指深深地嵌进肩胛骨缝里,“嘎嘎”作响。
沈国良阴沉着一张脸,低声警告。
“兄弟,可以给你赔钱,但别在这耍横!我送你出去,咱们唠唠,大伙儿都体面点儿,咋样?”
铁疙瘩刚想开骂,却猛然发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戳在了后腰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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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17.第117章 替死鬼
第117章 替死鬼
日落西山,天色昏暗。
四平大街,会芳里斜对面,荣记帽店——时下最时髦的生意。
镜子里头,江小道戴着一顶深棕色的西洋毡帽,高顶宽沿,两边微微翘起,左右看看,正美着呢,掌柜的奉承话随之而来。
“哎呀!老弟,要说还得是你这种有气质的,这帽子一戴上,相当带劲了,整个一西部牛仔啊!”
“啥?”江小道摘下帽子,“咋?我瞅着像放牛的啊?”
“不不不!”掌柜的连忙陪笑道,“不是放牛的,可能也放牛,但不是放牛娃!你手上这就是牛仔帽,洋货,可不多见,整个奉天,就我这一家有!”
江小道摆弄了两下手上的帽子,撇了撇嘴。
“这跟你墙上挂的礼帽,除了色儿不一样,也没啥区别啊!”
“料子和型也不一样啊!伱看这顶,它这料子是……”
“甭介绍了!”江小道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放牛戴的帽子,我不要!”
掌柜的摇头苦笑:“老弟,真不是放牛娃的帽子,美国兴这个!”
“拉倒吧!忽悠我吧!”
“嘿!真事儿!我卖这玩意儿的,还不知道么?你要不信,你去小西边门领事馆那打听打听,我要说瞎话,‘咔嚓’一道雷,劈死我。”
江小道这才将信将疑,问:“真有这事儿?”
“那可不!”掌柜的兴致勃勃地说,“我这都听洋人说的!美国!牛仔!一帮人到处闯荡,都是狠人,玩儿枪,单挑,咔咔的!”
“啊!说了半天,就是闯关东呗!”江小道若有所悟,点了点头,“那牛仔就是……美国胡子?”
“哎,对对对,差不多就那感觉!”掌柜的连连点头,笑道,“老弟,来一个吧?这玩意儿少见!人家都是礼帽,你来这个,那多有面儿啊!”
“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
江小道动了心,正要掏钱的功夫,忽听见街对面传来一阵声响,抻着脖子往外一瞅,却见老烟炮和铁疙瘩被五叔哄出了“会芳里”。
江小道连忙把帽子还给掌柜。
“我现在有点事儿,帽子给我留着啊!”
“哎,老弟,这新鲜玩意儿可是抢手货,你现在就拿着呗,老弟!老弟!”
……
……
老烟炮和铁疙瘩被赶到大街上,“会芳里”虽然把钱退了回来,还倒给了一块当赔偿,可俩人还是有点儿悻悻然。
老烟炮敢怒不敢言,只管把火气往铁疙瘩身上撒。
“瘪犊子玩意儿!你脑袋让屁崩了还是咋的?你他妈较什么劲啊?我这张老脸,算是被你丢干净了!”
“这能怪我么?我哪知道能碰见那么个硬茬儿?再说了,人家不也赔钱了么,干这么大的生意,多少也得讲点理吧!”
铁疙瘩这话,其实也有道理。
市井江湖,买卖越大,掌柜的往往越是心平气和,动不动就舞枪弄棒的,那是小门小店,地皮流氓玩儿的招数。
真正的江湖大能,要的是人缘儿和口碑,讲究以德服人——尽管是装的。
今天这档子事儿,本来就是自家的姑娘动手打人,要是许如清在,保准能让这俩人乐呵呵的,保有一丝体面。
俩人正处在那拌嘴,街对面忽然有人冲这边吆喝了一声。
“爷们儿!真巧了,又搁这碰见了。”
江小道一路小跑,来到两人面前,忽地愣了一下,问:“嗬!爷们儿,你俩啥情况啊?逛了一趟窑子,咋脸都白了?”
铁疙瘩在奉天也没啥熟人,一见小道,便立马忍不住抱怨起来。
“嗐!老弟,别提了,刚才在里面……”
话没说完,老烟炮便猛咳了一声,骂道:“丢脸的事儿,还他妈拿出来显摆!”
铁疙瘩臊眉耷眼地别过脑袋,不再吭声。
江小道看看俩人,眼睛一转,试探着问:“咋了?没玩儿尽兴啊?哎呀!那是你们进错了门儿,这啥破地方啊?你别看店大,里面黑着呢,本地的根本没人去!”
“不能吧?我看那里头人也挺多啊!”
“嗐!”江小道一拍大腿,“那都是托儿!你没说么,无论去哪儿,要想玩儿好,你得去那些小地方,那才有意思呢!”
“不用了!不用了!”老烟炮连忙摆手,“时候也不早了,咱俩得找个地方睡了。”
“别急啊,爷们儿!”
江小道一把搂过铁疙瘩,又凑到老烟炮近前,神秘兮兮地问:“高丽窑子,玩儿过吗?”
“高丽窑子?”铁疙瘩一听这话,双眼直冒绿光,跟成精了似的,“那得挺贵吧?”
“贵啥呀!也就三五块钱,一边整,还一边给你唱小曲儿呢!”
“唱小曲儿?”
“那可不!”江小道像模像样地哼唱了起来,“都垃圾~都垃圾~都~垃圾~”
“嚯!玩儿得这么么!”铁疙瘩满脸兴奋,淫笑着问,“真假?你去过?”
“嘁!”江小道大手一挥,“常去,思密达!”
“哎呀!老弟,没想到,你也是性情中人呐!”
“相见恨晚!相见恨晚!”
俩人激动地握了握手,久久不愿分开。
“老哥,那咱们一块儿过去晃晃?”江小道问。
铁疙瘩不敢轻易答应,便转过头,摆出一副可怜相,说:“老舅,来都来了。”
老烟炮铁青着脸,沉吟了半天,方才开口问:“都多大岁数?”
……
……
弦月高悬,清冷的柏油马路上,倒映着橘红色的路灯。
时间已经很晚了,周围虽然有建筑林立,但街面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因而显得空空荡荡。仨人明明穿的是软底鞋,可走起路来,却还是能听见清晰的脚步声。
“老弟,那地方到底在哪?咋还没到呢?”铁疙瘩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快了,别急,好事多磨!”
江小道跟来人并肩走着,类似的话,他好像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老烟炮走得有点累,同时也渐渐生出了疑心。
“铁疙瘩,要不,咱们别去了吧!大晚上的!”
“别呀,老舅,都走这么长时间了,还差这一哆嗦吗?”
铁疙瘩淫邪上脑,一门心思想听“都垃圾”,早已被虚幻的色相蒙住了心神。
老烟炮瞥了一眼江小道,见他脸上若有若无地露出几分笑意,不由得心头一凛,一把扣住外甥的手腕,喝道:“咱们不去了,快走!”
铁疙瘩死命挣脱,埋怨道:“走啥呀!要走你走,我不走!”
老烟炮瞪大了眼睛,平生第一次后悔用烟袋锅子敲了外甥的头。
“混账东西!我他妈让你走,你就走!”
这时,江小道突然伸手拦住老烟炮的去路,笑呵呵地问:“爷们儿,你这是啥意思?是不是不信我啊?”
老烟炮连忙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地说:“没有没有,咱俩就是突然不想去了。”
尽管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可老头子凭借多年的经验,总觉得有些蹊跷,无论咋说,铁了心就要离开。
江小道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指了指前面的一栋建筑。
“爷们儿,这是奉天巡警分局!衙门口在这呢,你怕啥?”
巡警局?
老烟炮猛地抬头一看,还真是!
门口那边,还有两个值班的巡警,正站在那里抽烟。
“你把咱俩领这来干啥?”
老烟炮的疑惑更甚。
正在此时,却见江小道眼神陡然一凛,身似鬼魅,左手成掌,直劈向老烟炮的后脑枕骨。
老烟炮顿觉头皮发麻,两眼一黑,人往前扑,将要倒下时,江小道又顺势搂住他的脖颈,往下一压,右腿提膝,狠撞在其小腹之上。
江小道受四叔金孝义五年夹磨,手劲儿奇大,下手黑且阴,用心之狠,速度之快,铁疙瘩呆在原地,愣是没反应过来。
老烟炮本来岁数就大,眼下被连拍了“玉枕”、“气海”两处死穴,眨眼之间,便已瘫倒在地,蜷成一团,抽搐不停。
先卸了老家伙的力,江小道横眉竖眼,便要专心对付年轻的那个。
铁疙瘩也回过神来,虽说他脑子不灵,却有一身蛮力,当即大骂一声,朝江小道猛冲过去。
可江小道咋可能跟他硬拼,却见他脚尖点地,身形往后一撤,再抬手,已然摸出了藏在怀里的匣子炮。
“别动!”
铁疙瘩猛然收住脚步,身子应声僵在原地,刚要开口求饶,只听“砰”的一声,吓得他本能闭眼,却不想,江小道故意打歪了一枪,只为趁这片刻空档,箭步上前,猛一踢腿,正中裆下!
“我操!”
如此阴招,任凭你再硬的爷们儿,也瞬间佝偻了下去,江小道瞅准时机,右手握着枪把子,大钟摆臂,直刺铁疙瘩的左侧太阳穴!
一声闷响,铁疙瘩栽楞着身子,应声倒地。
人未死,拳不停!
江小道哪敢怠慢,立马俯身跨步,把铁疙瘩骑在身下,抄着手里的枪把子,拼死去凿他的后脑,一下接着一下,直至对方彻底瘫软,方才从怀里掏出麻绳,套在铁疙瘩的脖子上,站起身,咬牙勒紧。
那铁疙瘩趴在地上,嘴里直吭叽,艰难睁眼,看向不远处那两个值班巡警,伸出手,在空中乱抓,想喊却喊不出来,只觉得视线愈发模糊。
直到脖子上被套上麻绳,他才隐约看到,那两个巡警弹飞了手中的烟头儿,慢悠悠地走下台阶,一边朝他走来,一边说说笑笑。
铁疙瘩到死也没整明白,这俩巡警到底在笑什么,江小道又到底是谁?
还有,高丽的窑姐儿,到底会不会边做边唱小曲儿……
(本章完)
118.第118章 驭人
第118章 驭人
奉天巡警分局,大楼西侧,偏门敞开,“嗡”的一声。
“六哥、七哥,这两天招待不周,我这也是没有办法,都是上面的安排,你俩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巡警老夏走到门前,侧过身,双手抱拳。
关伟极不情愿地回了个礼,勉强道:“大家都不容易,互相担待吧!走啦!”
宫保南跟在后头,心里倒没什么芥蒂,仍旧心平气和地说:“老夏,辛苦了!”
“七哥客气!”老夏呵呵笑道,“回去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好了好了,留步吧!”关伟头也不回地说道。
按江湖规矩,出狱之前,最后一顿饭,甭管有多难以下咽,都必须吃个干净;进来时收缴的物品,也必须全部带出去,不能有任何遗留;出了衙门口,大步朝前,切记不能回头逗留;临到家门口,还得跨过炭火盆,才能进屋,否则就是不吉利,可能再遭牢狱之灾。
这里虽然只是巡警局,俩人也并非真正入狱坐牢,可前几天的事儿,反复无常,刚出去、又进来,属实让人心里添堵。
因此,关伟这一晚格外注意,喝光了稀饭还不算完,愣是抱着大碗又舔了半天,这才跟着老夏动身出来。
走下台阶,关伟深吸了一口气,刚要陶醉,鼻头却又忽地一紧,低头闻了闻自己的咯吱窝,不禁低声咒骂,馊了!
“六叔!”
草地上“沙沙”一响,江小道从树影里闪身而出。
“呀!小道!”
关伟欣慰地快步走上前,接着又左右张望了两眼,问:“咋就你自己一个人?”
“大伙儿都忙着呢!”江小道笑着活动了两下手腕,“我一个人就够用了。”
“嗯?啥意思?”关伟有点儿意外,“是你给咱俩整出来的?”
“要不然伱以为是谁?”
“嗬!不愧是我大侄儿,有两下子啊!”关伟一把搂过小道,“快跟六叔说说,这两天到底咋回事儿啊?给我在里头都整懵了!”
江小道谨记老爹的嘱咐,从六叔的胳膊底下缩身出来,傻笑着打了个马虎眼。
“这事儿你们就别打听了,等这案子彻底结了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嘿!小子,还学会跟你六叔藏心眼儿了?”关伟略显不满,“老七,你瞅瞅,咱俩在里头受苦受屈的,现在倒好,成外人了!”
宫保南原本一直没说话,眼下却突然一把叨住小道的手腕,往上一翻,却见那小子的掌心处,横着一道一指宽的淤痕,心里顿时咯噔一声,猜到有人给自己当了替死鬼。
死人永远不会翻供,最适合拿来偷梁换柱。
老七手快,又是冷不防地出击,关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再要去看时,江小道却已然翻过腕子,把手抽了回来。
“哎!你俩干啥呢?”
宫保南嬉笑一声,说:“感谢一下!我可没你那么心歪,一天天净在那挑理,小道大老远过来给咱俩整出去,你还在那外人不外人的,听着都让人心寒。是不,小道?”
“七叔,别在那挑地沟了!”江小道又活动了两下手腕,“你俩赶紧去我爹那报个平安吧。”
关伟一脸狐疑地看了看这两个人,忽然沉默下去,不再说话。
宫保南疑惑着问:“小道,啥意思?你不跟咱俩一块儿走?”
江小道摇了摇头,一边转身迈步,一边说:“不了,你俩先去吧!我还得回家陪我媳妇儿呢!”
……
……
此时此刻,江宅的院门外、胡同口,里里外外,站满了黑衣黑裤的周家打手。
屋内,周云甫斜倚在炕头上,“吧嗒”着手里的大烟枪,外甥韩策坐在旁边,炕下的方桌上,则坐着这十几年来,他所倚仗的另外三根“梁柱”,其余几个打手,自然是心腹中的心腹,专门保卫老爷子的安全。
“白宝臣现在风头正盛,吃了小亏,占了大便宜,仗着鬼子的势力,又借着新政禁烟,断了韩策的烟土生意。你们几个,历来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今天难得都在,关起门来,有啥想法,有啥话,该说,就都说说吧。”
老爷子的话,像是扔进深涧里的一颗石子儿,久久听不见回音。
江城海和许如清相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陈万堂更绝,两只胳膊拄在桌面上,只顾摩挲着嘴唇上的一字胡,那副神情,不说是置身事外,多少也有点漠不关心的意味。
韩策自不必说,他要是真有什么想法,早就私下说给舅舅了。
“嗬!一个个的,还挺客气。”
周云甫明明吃了白家的亏,却仍是咯咯直笑,只是笑着笑着,忽地又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最后咳出一口浓痰,“啪”的一声,吐在地上。
韩策见状,连忙伸出手,拍了拍老爷子的后背。
周云甫抬手示意停下,旋即眯起一双眼睛,锥子似的钉在陈万堂的脸上。
“陈万堂,你向来是闷声发大财,不怎么露面,今天好不容易把你叫过来,你就先说两句吧。”
这一番话,实是敲打。
陈万堂听了,立马浑身一怔,垂下两只手,说:“老爷子,我没啥想法,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你还是一点儿没变啊!”周云甫冷哼一声,“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陈万堂连忙低声说:“老爷子,言重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咋能说不关己事呢?只不过,你也知道,我的心思,都在赌坊的生意上,对外面的情况,远没有海哥和三妹了解得多,怕说错了,让大伙儿笑话。”
“哦!”周云甫点点头,抽了一口烟,“那正好,我这两天心里憋得慌,你说你的,能让我乐呵乐呵,也挺好。”
陈万堂眼皮一耷,心说:看来是搪塞不过去了,必须得说点儿什么。
“老爷子,那我就瞎说两句。”
“说。”
“现如今,奉天的情况,鬼子举足轻重。白宝臣这几年能死灰复燃,也是傍上了这座靠山。不过,他跟鬼子,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无非利益二字。依我看,咱们与其想着对付白家,不如干脆去讨好鬼子,如果能取而代之,白家不攻自破。”
这是陈万堂的心里话。
他跟周云甫“合作”将近二十年,一直都很稳定,如今之所以有反水的想法,并不是对老爷子有任何不满,而是单纯认为他们敌不过白家。
事实上,如果老爷子当年能抢先一步,站在鬼子身边,他仍旧会继续尽心竭力。
可几年前,赵将军在奉天开埠时,周云甫被迫出了血本,没有多余的钱财,而且又顽固地守着赌坊、娼馆和烟土,这老三样儿,不肯与时俱进,借着官府的关系,开办厂房,这才让白家钻到了空子。
话音刚落,韩策却摇了摇头。
“二哥,你说得轻巧啊!这几年,我手上的烟土生意,一直被压着!红姐的生意,还有南帮的娼馆、高丽窑子过来抢占,官府还让搬到小西关。之前,咱们还被迫投资马拉铁道、商埠地开发,全是亏本的买卖,最近还刚刚给鬼子赔了五千块,巡防营这次出力,还要上下打点,哪还有闲钱给鬼子玩儿啊?”
他的话太过流畅,以至于让人疑心是提前背好的说辞。
句句没提“和胜坊”,句句带着“和胜坊”。
陈万堂脸色一黑,不去看韩策,却朝周云甫看过去,再说话时,声音便有点儿发闷。
“老爷子,该交的数,我都交了……不过,大伙儿要是有困难,我再出点,也是应该的,一家人么!”
周云甫连忙摆手,拉着长音,说道:“不用不用,交多少数,好几年前就定死了,哪能随便坏了规矩!”
陈万堂站起身,义正言辞。
“老爷子,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我知道您向来严明公正,否则,咋可能威震江湖。可眼下情况特殊,我的生意受损不多,本来就应该多出一份力!咱们关起门来是一家,要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那不是让外人看笑话么!老爷子,您容我犟一回,这事儿就听我的吧!”
周云甫长叹一声,伸出食指,在空中指点了两下。
“唉!你呀你呀,主意太正!我现在老了,都管不住你们了!”
“不不不!咱们四个,先前能混得开,还不都是靠着老爷子把关,您要是当了撒手掌柜,大伙儿恐怕早就散了。”
“拉倒吧!”周云甫乜斜着眼睛,扫了一眼“海老鸮”和“串儿红”,接着说:“老而不死,就是最大的罪过!你们几个,哪个不是独当一面的大蔓儿?说到底,都是被我耽误了。”
许如清慌忙起身,微笑着飘然上前。
“干爹,瞅你这话说的!有句话说得在理,好风凭借力,要是没有你带来的这阵风,咱们几个,充其量就是几根杂毛,还装什么大蔓儿呀!”
江城海微微侧身,瞥了一眼身后的几个打手,匣子炮全都别在腰间,便不得不跟着开口表态。
“老爷子,我江城海知恩图报,当年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被官府抓了。别人不说,但我心里清楚,‘海老鸮’这仨字儿,离了周云甫,根本分文不值!”
“唉!你们要是这么唠,就太生分了。”
周云甫撂下大烟枪,拉住韩策的肩膀,吃力地坐起身来,却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呀,也是操心的命!海城、万堂,尤其是你们俩,当年对付白宝臣和苏元盛的时候,没少帮我出力。现在这两家又起来了,我也是担心你们受人报复呀!你们说说,要是我倒了,你们咋整啊?”
(本章完)
119.第119章 押宝待势
第119章 押宝待势
周云甫把众人挨个敲打了一番,眼下坐起身子,似乎刚要开始切入正题。
“你们几个,最近都看报纸没?”
三人沉默着点了点头。
江城海虽然不咋认字儿,小道搬出去以后,没空再来念报,但他没事儿的时候,还是会让孙成墨给他聊几句时势。
“最近关内好像挺乱,看那架势,又开始喊倒清了,你们怎么看?”
三人一听便知,老爷子这是打算借势,但到底要借哪一边的势,却还没有拿定主意。
白宝臣仗着鬼子撑腰,眼下要跟他硬碰硬,显然不够明智,眼下唯有拖字诀,静待其变,浑水摸鱼,才有机会扭转颓势。
陈万堂哼了一声,摇摇头,满脸不屑。
“这事儿也不新鲜,小打小闹罢了,成不了大事。”
“那也未必。”许如清另有看法,“现在的情况,跟以前可不一样。以前,宫里还有老佛爷。虽说天底下的人都骂她,却从没有人说她权术不深、手腕不硬。现在,老佛爷没了,小皇上才多大,哪能压得住那么多新政大臣?而且,各地新军的屁股还在不在朝廷那边,恐怕也说不准。”
陈万堂对此不屑一顾。
女流之辈,也敢妄谈国事?
陈万堂是抱着男子主义的老旧想法,却不知,要论眼下的时势,他的见识,还真未必比得上许如清。
原因无他,只因各地仁人志士共商倒清大计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经常会在当地的旅馆、俱乐部或娼馆里密议,“会芳里”自然也接待了不少这样的客人。
许如清又是老江湖,这些“客人”三五成群来到一处,就算不说缘由,她稍加打探,心里就也能猜出个大概。
这些人遍及社会各界,军警士商交融混杂,许如清因此愈发坚信,这次倒清,不是儿戏。
“红姐,听你这话的意思,伱还真觉得朝廷会倒?”韩策撇撇嘴,不信。
许如清走回到方桌前,坐下,说:“倒不倒的,谁也说不准。不过,咱们这些跑江湖的,不就是顺势而为么,万一他们真成了,临时抱佛脚可来不及,还是得尽早搭上线。”
周云甫不置可否,转而看向“海老鸮”,问:“城海,你说说。”
江城海皱起眉头,字斟句酌。
“老爷子,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关外会乱。如果要乱,咱们当然是枪杆子在哪儿,就跟到哪儿,最好还是两手准备。”
周云甫紧闭双眼,只顾摇头,半天没有吱声,似乎对这仨人的建议都不甚满意。
江城海等人无话可说。
毕竟,就算把嘴皮子磨破了,最后拍板的,还得是老爷子自己。
沉默了好一会儿,周云甫方才沉吟道:“搏二兔不得一兔,两边都讨好,最后只会两边都得罪。”
三人无话,只有韩策直愣愣地问:“那咱们押在谁身上?”
“旧军巡防营跟咱们的关系,向来不错,还得继续维持。”周云甫看向许如清,接着说,“那个王延宗,这次帮咱们出头,被革职查办,该有的礼数,咱们还得照办。”
“是,我知道。”
“韩策!”周云甫又叫了一声外甥,“你呢,最近得多去讲武堂那边走动走动,拉拉关系,不能光指着巡防营里的老人儿!”
东三省讲武堂的学院,主要以巡防营推送为主。
那些年轻人,也许现在并没有多大实权,但只要天下有变,武官升迁,快如闪电,而在此之前,便是最容易结交的时候。
“至于新军和倒清一派,让他们折腾去,我是不会掺和。”
许如清和江城海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老爷子,这是为啥呀?”
周云甫冷笑一声,说:“我也知道点他们的来路,后面有老洪门和袍哥会的影子,还有什么新军、商人、胡子、乡勇,看似合纵连横,实际上杂乱无序,缺一个真正有实权的龙头!”
众人无话,静静地听着这只老狐狸的分析。
“老洪门也好,袍哥会也罢,说到底,还是一帮市井江湖。他们最爱打着倒清的幌子,到处坑蒙拐骗,就算真闹出什么动静——放心——到时候没有龙头压场,最后一定会因为‘分赃不均’而反目成仇。这种事儿,我见得太多了。”
周云甫的眼里闪过一丝寒光。
在他看来,倒清一派,混杂了太多的江湖会党,却连个真正强而有力的话事人都没有,其行动全凭一腔热血,一旦碰到钉子,便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以求自保。
如今看似同仇敌忾,实则都是相互利用。
南帮江湖早已分好了账目,以后谁当总督,谁掌军务,都商量好了,如今又到中原、关外煽风点火,光谈大义,不谈好处,拿别人的血,去换自己的前程,北帮江湖当然不干。
况且北方朝廷势大,想要闹事,也不容易。
凡此种种迹象,让周云甫宁肯一败涂地,也不愿拼死给他人做嫁衣裳。
老爷子态度既定,其他人自然再也无话可说。
“你们三个,这段时间,遇到啥事儿,还是要辛苦一下,隐忍为上,静待时机。”
周云甫一手扶住韩策的肩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刚走了没两步,突然咳嗽几声,身子一趔趄,竟猛地趴在眼前的方桌上,差点摔倒在地。
江城海等人大惊失色,连忙起身搀扶,却被老爷子横手挡下。
“万堂啊,最近只能委屈一下你了。”
陈万堂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城海,你也老了,平常多注意,别让白宝臣逮了空子。韩策办事不利,没清掉王三全,你那两个小兄弟的事儿,平了没?”
江城海“嗯”了一声:“平了。”
“闺女,‘会芳里’那边的生意,看来肯定是要搬了,我在小西关给你找了个地儿,没以前那么阔气,但也不至于给你丢面儿。”
许如清低眉轻声说:“干爹,不用操心,就算平地扣饼,我也能帮你把生意干回来。”
周云甫好像公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在外甥的搀扶下,缓慢地朝门口挪动着脚步。
临别之时,老爷子又忽地转过身,盯着仨人看了一会儿,竟然没缘由地抱起拳来,眼神里迸出凶狠,声音似乎也响亮了许多。
“各位,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我周云甫能有这十几年的风光,少不了各位的帮衬,眼下时局艰难,各位辛苦,希望咱们还能共度这次难关吧!”
闻言,江城海等人骤然一怔。
他们已经记不清,周云甫上一次露出这种神情,是在什么时候了。
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
总而言之,他们差点儿忘了,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大开大合、豪气干云的那一面。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当了那么多年的瓢把子?
能让众人归服,且能让官府高看一眼的人,又怎么会永远是一副阴险狡诈的面容?
无奈,人一旦年老力衰、久病缠身,便难免性情大变,以至于让后生晚辈误以为,周云甫一直都是阴狠毒辣、疑心重重的样子。
但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江城海等人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个周云甫,那个曾经让他们心甘情愿拜码效力的江湖大蔓儿!
于是,众人纷纷提衣下跪。
“老爷子,放心!”
“嗯,走啦。”
周云甫转过身,在外甥的搀扶下,继续迈起了小碎步,艰难而又缓慢。
江城海等人抬头目送,眼神里方才闪出的希望,竟又瞬间黯淡了下来。
周云甫到底还是老了,身体已经佝偻得不成样子,像一只垂垂将死的老猿,烟土不仅噬尽了他的精气神,也使他的性情变得疑神疑鬼。
他的记性明明越来越差,可那些原本早已淡忘的江湖血债,却又莫名其妙地回想起来,吐出去的大烟时常幻化成一张张人脸,终于令他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走出院子,上了马车。
周云甫突然抓住外甥的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一定要盯住陈万堂!”
……
……
夜色正浓,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辞别六叔、七叔,江小道当然没有回家陪媳妇儿,而是趁夜造访此处,摸黑来到后街,站在胡同口,左右看看,确认四下无人,方才迈步走向钱庄后门。
没等走近,忽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交谈的声音!
江小道连忙侧过身,把自己隐藏在院墙的拐角处,蹲下身子,扭过头,露出半边脸。
“这么晚了,还能有谁来啊?”
喃喃嘟囔了两声,院子的大门被人忽然推开。
“苏公子深明大义,在下多谢了!”
“客气客气,救亡图存,本来就是我辈应当的责任。”
“了不起,了不起!既然苏公子另会了客人,我就先行告退了。”
“实在抱歉,咱们改日再叙,慢走,慢走。”
“苏公子留步。”
昏暗的夜色下,却见两个人影冲院内抱拳鞠躬,随后笑呵呵地快步离去。
不用仔细去看,只凭那口音,江小道便已然猜到了那两人的身份。
“这是……谭仁钧和刘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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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20.第120章 保护色
第120章 保护色
谭仁钧和刘雁声离开广源钱庄后,江小道为了避免苏家生疑,并未着急过去,而是又蹲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苏文棋夜会南边来的江相派,多半是倾心于倒清大计。
这似乎是天大的事情,可江小道对此却并不关心,他只在乎老爹的安危,其余一切,只觉得吵闹。
约莫过去了一袋烟的功夫,他才站起身,走进广源钱庄的后巷,轻拍了两下房门。
“吱呀!”
很快,钱伯顺的脸就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嗬!江少侠,来啦?”
“你们少东家呢?”江小道径直问道。
“在,在!等你小半天了。”钱伯顺侧身恭迎,旋即朝屋里轻喊了一声,“少爷,人来了!”
江小道走进院内,冷冷地扫视一眼四周护院的打手,并未显出丝毫惧色,心里只是奇怪,这么一个富家公子哥,有深宅大院不去住,为啥非得挤在店铺的后院。
少倾,房门推开,先听见一连串儿“嗒嗒嗒”的声音,抬头一看,才见苏文棋踩着一双皮鞋,眼含笑意地走出屋子,照例是一身洋装,油光锃亮的分头。
“连横兄,幸会幸会!快请屋里坐!”
江小道愣了愣神,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对方是在叫他。
知道“连横”这个表字的人,并不多,除了江相派那两位,就只有老爹、大姑和小妍。
看来,苏文棋并不打算隐瞒自己与谭仁钧熟识的事。
俩人的岁数没差多少,可一照面,给人的印象、气质却是天差地别。
苏文棋年长五六岁,虽然出身江湖家庭,可举止沉静,谈吐文雅,无论怎么看,都有种士族精英的架势。
江小道则不同,即便身穿华服,却仍然难以掩盖骨子里的穷横痞气。
今夜相会,也是有约在先,但江小道并不打算久留。
“我就不进屋了,今天过来,主要是替我爹谢谢你。”
“太客气了!”苏文棋连忙摆手,“伱那两个叔叔的事儿,平了没?”
这次能把六叔、七叔从巡警局里捞出来,苏家在其中出力不少,江小道按照老爹的吩咐,连忙双手抱拳。
“多亏苏少爷帮忙,那俩缺德货已经出来了。”
苏文棋怔了一下,旋即想起钱伯顺说这小子爱逗闷子,于是便笑了笑,说:“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这事儿到现在为止,还不算平了。”
“明白,还有那个人证。”
“对!”江小道接着说,“苏少爷,你肯定知道那个王三全在哪,不如帮人帮到底,干脆告诉我算了。”
“嗯?你咋那么确定,我就知道王三全在哪?”苏文棋好奇地问。
江小道本来对他印象不错,可一见对方反问,就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
“嗐!哥们儿,你别装了!白宝臣救下了王三全,想拿他当人证,请鬼子去抓我六叔和七叔,这事儿,我爹他们都不知道,但你却能抢先一步,让巡警把他俩抓了,帮我爹拖延时间。这不用想也知道,你在白家肯定有眼线!”
苏文棋颇感意外,旋即又笑了笑,说:“连横兄,看来,道上关于你的传闻,不太可信啊!”
没想到,江小道立马把脸拉了下来。
他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自打他跟着老爹搬到奉天,就时常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他整天游手好闲,根本没啥能耐,能有今天这一切,不因其他,只不过是命好,拜了“海老鸮”当爹。
话不中听,江小道却百口莫辩。
要是没有江城海,他的确活不到今天。
可这话又说回来了,江城海走南闯北,见过那么多世面,为啥只挑了小道当儿子?
缘分二字,既有偶然,也有必然。
苏文棋这番评价,说夸不是夸,说贬不是贬,把江小道整得有点尴尬。
“行了行了,别扯这些了!还请苏少爷帮我指条道,我这就去把王三全那小子清了。”
可苏文棋却摇了摇头,说:“这件事儿,还是让你七叔宫保南来干吧。”
江小道犹疑地看着他,问:“啥意思?”
苏文棋并不讳言,直接了当地解释道:“连横兄,我说实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在白家的眼线,了太多的精力,容不得有半点闪失。宫保南是你爹亲自举荐的人,所以,这件事儿,我只能相信由他去办。”
明白了!
没看得起我,怕我把事儿办砸了,连累到他的眼线!
一听这话,江小道的那张脸,拉得跟驴似的,要多磕碜有多磕碜。
老爹江城海曾经跟他说过,他表现得越像一个二愣子,就越是安全;道上的人越觉得他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他就越方便做事。
道理,他都懂。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二十岁的大小伙子,血气方刚,要是真没能耐傍身,也就罢了,偏偏一身本事却要装傻充愣,换谁不想扬名立万,给自己正名,何况是小道这么个脾气?
苏文棋看江小道一张脸憋得黢紫,担心他原地爆炸,崩自己一身屎,于是连忙出言劝慰道:“连横兄,这事儿,也是你爹为了保护你,用心良苦,你可别误会了。”
“且慢!”
江小道猛一抬手,横在苏文棋面前,却没有后文。
众人诧异,苏家的打手们神情一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正在疑惑间,却听一声惊雷——
“噗——”
江小道长舒了一口气,伸手在身后扇呼了两下,惊得钱伯顺连忙别过脸,仓皇逃窜。
“呼!舒服了!”
江小道若无其事地抱起双拳,朗声道:“苏少爷放心,我不是一个莽撞人,管得住自己的脾气。你说的在理,我还年轻,这事儿交给我七叔去办,的确更稳妥,明天我就让他过来!”
钱伯顺站在一旁,捂住口鼻,心中暗骂:你小子管得住脾气,他妈管不住放屁?
苏文棋是个体面人,哪见过这种好汉,当即便后退半步,连声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江小道全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只顾着冲院中的打手招呼道:“各位,走啦!”
众人呆呵呵地点了点头,勉强应声道:“道哥,慢走。”
江小道提衣跨步,转身就朝门外走去,钱伯顺连忙随身相送。
临要迈过门槛时,江小道忽又停住,似乎想起了什么。
钱伯顺不由得一惊,心说:难道还有?
没有!
江小道只是微微侧过身,说:“苏少爷,头走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讲。”
“你要对付白家吗?”
苏文棋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那你为啥在他身边安眼线?”江小道一脸不解,“我听说,你不是挺烦那个老登吗?”
苏文棋耐心纠正道:“我厌恶的不是他那个人,而是他那类人。光对付白宝臣,无济于事,他倒下了,还会有第二个白宝臣。虽然这么说很无奈,但汉奸永远都会有。最根本的,还是要把鬼子赶出去。”
江小道转过身,若有所思,又问:“你留过洋,见过的世面多,我想问问,只有咱们是这样吗?”
苏文棋并未直面回答,转而却说:“都是人,哪有那么大的区别?”
“噢,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嘶!”江小道挠挠脑门儿,尴尬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反正听你这么说,我就挺放心的。我没你知道的多,你让我硬想,也想不出来,所以我还是听我爹的吧!”
不想。
说罢,江小道一闪身,便消失在门口的夜色之中。
钱伯顺轻轻地关上院门,问:“少爷,你觉得他这人咋样?我是想不明白,‘海老鸮’为啥认他当儿子。”
苏文棋也想不明白,只好苦笑着说:“他这人,挺有意思。不过,也可能是障眼法。他真实的那一面,也许咱们还没看见,最好也别看见。”
钱伯顺撇了撇嘴:“少爷,你未免太高看这小子了吧?”
“不是我高看他,而是他是‘海老鸮’的儿子,光这一点,就够了。”
“少爷,‘海老鸮’答应咱们,不会对苏家动手,咱们才答应帮他。可空口白牙的,又没什么利益牵扯,真能信吗?”
苏文棋乜斜了他一眼,冷声道:“你要是不信,回家去跟我爹说。”
钱伯顺面露难色,忙说:“少爷,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而已。先前,宫保南来咱们这,给江城海带话,让咱们保着点那小子。可巡警局这招,却误打误撞,用在了老六和老七身上,这算咱们自作主张,就是不知道,这份人情,‘海老鸮’买不买账啊!”
“‘海老鸮’让他儿子亲自过来道谢,就说明认了这份人情了。”
“少爷,说起来,这事儿也挺奇怪的。”钱伯顺皱起眉头,接着说,“按说,咱们当时找的是李二哥带话,可后来跟咱们联系的,却是老七和小道,这……”
苏文棋抬手打断。
无需多言,江城海最信任的,只有宫保南和江小道。
江小道是父子情深,倒还好说,可宫保南是排行最末的弟兄,跟江城海的时间最短,为啥却能得到如此信任?
苏文棋和钱伯顺也没整明白……
……
……
似乎一直有读者担心赵灵春这个角色会走向狗血……
郑重声明:不会!
(本章完)
121.第121章 期限
第121章 期限
江小道离开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当夜,他便把苏文棋的口信带给了老爹。
次日清晨,宫保南便按照江城海的吩咐,独自拜会苏文棋,得知了王三全的藏身所在。
两天后,“卧云楼”枪杀案中,最关键的人证王三全便离奇失踪,神不知、鬼不觉,仿佛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
可奉天江湖之上,却无人感到意外——人们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了。
十几年来,凡是得罪过周云甫的人,总是会离奇失踪、莫名自杀或惨遭意外,明眼人都知道,此事跟“海老鸮”脱不开关系,可就是没有确凿的证据。
只要周云甫和江城海不掰,这种如影随形的威慑力便会一直弥漫在奉天江湖。
消息传到苏家,苏文棋也不禁暗自佩服、感慨!
要是“海老鸮”当年拜的不是周云甫,而是苏父苏元盛,奉天这十几年的江湖局面,也许会大不相同。
艳羡之余,心里更多出几分忌惮。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忧。
白家大少白国屏得知此事后,气得火冒三丈,当即便把心腹手下通通叫出来,站成一排,挨个痛骂了一遍。
王三全死了倒没什么,白国屏本打算以此为由头,大做文章,再杀杀周云甫的威风。
可眼下王三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是在白家手里没的,顶多也只能立案失踪,难以借题发挥,再将事态扩大。
年轻人气盛,反观白宝臣就显得沉静许多。
王三全被清,老头子毫不意外。
“卧云楼”一案,自打半路杀出个莽夫王延宗,枪杀鬼警“黑帽子”,由此引发了一连串儿的连锁反应,导致奉天交涉局与鬼子谈判。
最终“卧云楼”被查封,周云甫自掏腰包,赔给鬼子五千块银洋。
这件事儿基本上就已经盖棺定论了。
哪怕王三全还活着,此案也不会再有多大转机。
说白了,上边儿经过交涉,已经定下了调子,让你们双方各退一步,要是白家再敢闹,那就是蹬鼻子上脸,不懂事儿了!
正因如此,白宝臣才放松了对王三全的保护。
否则,就算“海老鸮”弟兄几个能耐再大,也不可能如此这般让一个人凭空消失。
白宝臣并不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他所关心的是大局。
经此一案,周云甫失去了烟土生意,如断一臂,许如清的娼馆生意每况愈下,江城海业已老迈,陈万堂蠢蠢欲动,韩策还是那个熊样。
大势而言,白家已经占尽了上风,死两个人,又有何妨?
毕竟,白宝臣也从未奢望过,能一口吃下周云甫,循序渐进,才最稳妥。
不过,这老头子也并非真的云淡风轻。
他心里还有个疙瘩没解开——宝国火柴厂的纵火案,真凶到底是谁,还是一个未知数。
这家火柴厂,白家可没少下本钱,当然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而且,“卧云楼”一案,说穿了也是这起纵火案的幌子,揪着关伟和宫保南不放,实则是舍本逐末。
至此以后,白宝臣便开始动用各方眼线,打探周云甫是否还有其他未查明的“黑枪”,而首当其冲的调查对象,自然就是白家这些年来最大的死敌——“海老鸮”!
……
……
接下来,奉天江湖一连数日无有大事发生。
白宝臣仗着鬼子的势力,风头正盛,让打手们冒充日厂工人,到处找茬儿挑衅。
周云甫偃旗息鼓,避其锋芒,吩咐坐下“四梁”,遇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静待时局变数。
这个曾经叱咤奉天江湖的瓢把子,如今却成了一个老王八,只管把自己缩在壳儿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凭你白家何种手段,他只一个拖字诀了事。
老爷子每天不干别的,只忙活着两件事儿:
其一是派韩策在东三省讲武堂发展人脉,打点关系。
其二便是看报纸,只要得闲,手里就不离报纸,手指肚上时常黢黑一片。
看累了,周云甫就让韩策坐在身边给他念,并时时刻刻让“串儿红”帮他打探时下各路秘不登报的口耳新闻,南边来的两个江相派,也渐渐进入了老爷子的视线。
许如清掌管娼馆生意,小道消息最为通达,尤其是倒清一派的种种传闻,往往最先知晓。
老爷子结合报纸新闻与江湖消息,越是思量,越是觉得近两年必有大事发生,因而愈发坚定自己的缓兵之计。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白家人虚空挥拳,一招一式,都没见出任何回应,于是便不免渐渐松懈起来。
人皆传言,周云甫不行了、孬了、怂了、输了。
拖字诀由此初见功效!
可是,周云甫总揽大局,手底下的人却未必看得那么远,也未必愿意陪他拖下去。
江城海、许如清和韩策倒还好说,压得住火,听得了劝,但这一切安稳的前提,却是陈万堂的“和胜坊”在苦苦支撑。
在东三省讲武堂发展人脉的钱,要赌坊的生意来出;在小西关给“会芳里”重新买地建房的钱,要赌坊的生意来出;给打手的开饷分红的钱,还要赌坊的生意来出!
不用说陈万堂不满了,就连他的手下也早已怨声载道。
“二哥!咱们该他们的,还是欠他们的?那韩策和许如清的堂口,自己的生意出了事儿,凭啥让咱们的堂口给他们贴钱?”
“就是!谁他妈的也别说我掉钱眼儿里了。要是他们堂口的生意周转不开,让咱们帮个忙,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可现在这成啥了?咱哥们儿辛辛苦苦卖力气,挣的钱全给他们玩儿去了!”
“二哥你当年是跟周云甫合作,跟‘海老鸮’和‘串儿红’可不一样,他俩那叫认爹!”
“谁说不是呢!平常他们那些破事儿,咱们压根儿也不管呀!这回好,净等着出事儿了,才来找咱们!”
“妈了个巴子!我是忍不了,太他妈欺负人了!”
“二哥!咱反了算了!”
“对!反了他妈的!哥几个去把周云甫插了,拿那老登的人头当投名状,不愁白宝臣不信咱们!”
然而,任凭弟兄们说啥,陈万堂却只是坐在椅子上,翻看过往的账本,一声不吭。
千门八将:正提反脱、风火除谣。
这帮人,上了牌桌叫蓝马,也叫銮把点;下了牌桌,也能凭借各自所长,混迹江湖。
比方说,提将专门劝人入局,其实就是舌子说客;风将望风收集情报;火将干脆就是打手。
但是,銮把点有个通病,随聚随散,利来利往,分账不均,反目成仇的人,比比皆是。
陈万堂点式压人,有能力,有手腕,但最重要的是,他背后有个周云甫,因此尚能镇住他们,要是没有这座大山,他也未必能有今天的地位。
这就跟“海老鸮”的弟兄们有了明显不同,牌桌上的哥们儿和山头上的哥们儿,岂能是一回事儿?
原本,陈万堂打算浑水摸鱼,让周云甫和白宝臣斗得死去活来,他再借机自立。
可目前看来,那两个老东西的人脉、势力,还远在他之上,因此便只能空有野心。
反水这件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决定,就得一条路跑到黑。
万一白宝臣只是把他当枪使,只用来对付周云甫,却不管他跟苏家的恩怨,最终自己只会落得个满盘皆输;但如果一直这样拖下去,他自己的手下,恐怕就先要反水了。
先前,陈万堂派出手下的火将,救下王三全,让他帮忙带话,就是为了主动向白宝臣示好,但目前为止,并未得到对方的任何回应。
在没有得到白家的承诺之前,他不会轻易做出决定。
众人看二哥迟迟不肯说话,吵闹的声音,便渐渐平息了下来。
陈万堂慢悠悠地合上账本,问:“都说完了?”
“说……说完了。”众人支支吾吾地说。
于是,陈万堂伸出一根手指,说:“一年!”
“什么一年?”
“伱们要是还认我这个二哥,就再等一年!看看周云甫到底斗不斗得过白宝臣。”
“二哥,你别怪我多嘴,现在这情况,还有必要等吗?”
“有必要!”陈万堂坚定地点了点头,“周云甫跟咱们之间的合作,已经有十几年了,一直都很稳定,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家也都没什么怨言。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并不想打破这种局面。你们谁能保证,跟其他人合作能比周云甫还稳定?”
众人默不作声。
的确,他们拜入周云甫麾下,实在太过稳定了,以至于稳定到让他们近乎忽略了这种稳定性有多可贵。
思忖了片刻,众人牙关一咬,发狠道:“行!那就听二哥的!等他一年,看看到时候怎么回事儿,也顺便看看白宝臣到底有没有那个能耐!”
陈万堂一听这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总算暂时稳住了局面。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有风将赶来。
“二哥!二哥!有大事!‘海老鸮’那边眼线的消息!”
那风将一边说,一边跑近前,俯耳低声,简简单单嘀咕了两句,却让陈万堂大吃一惊,忙说:“别声张,这把刀,先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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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22.第122章 暴露
第122章 暴露
奉天城东,江家秘宅。
周云甫拖字诀一声令下,坐下“四梁”尚且隐忍低调,江小道的日子就更清闲了。
这小子每天窝在宅子里,饭菜都由小去买,他便只顾着吃了睡,睡了吃,间或“折腾”一下胡小妍。
除此以外,江小道几乎足不出户,只在每天早上的时候,会去菜市口那边的一间茶楼里,找一张茶桌,自己个儿坐上一个时辰,听听书,到点便起身回家。
这茶楼是他跟张九爷约定碰面的地方,这才风雨无阻,每天都要过去。
要是周云甫有什么任务吩咐,便要在这里,借着张九爷的口,传达给他。
不过,一连三两月的功夫,江小道都没再看见这位老乡。
老爹江城海那边,又不让他轻易过去,挺大个小伙子,一身精力无处宣泄,便只好跟胡小妍在炕头打滚儿。
江小道既得不到周云甫派下来的任务,调查内鬼的工作又全无进展,时间一久,整个人便惯于处在被动的状态。
胡小妍却全然不同,别看她身体残疾,行动不便,可脑子却片刻也停不下来,总想着主动干点儿什么,哪怕明明无事可做,也要每天把“四风口”叫回来,打听城里的大事小情。
那晚,江小道把六叔和七叔从巡警局里捞出来,回到家时,天都快亮了,胡小妍却是愣是坐在炕头上,一直苦等着他。
小道一进屋,她便照例问东问西,非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明白了,才能睡觉。
胡小妍没有双腿,那张空无一物的炕桌,便是她的江湖。
自打听说是苏文棋救下了六叔、七叔,她跟小道一样,都有点不解。
“小道,你觉得咱爹跟苏家,现在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
江小道勉强睁开两只眼睛,叹声道:“我也整不明白他们俩现在算咋回事儿?我爹也真是的,有啥事儿还非得瞒着我,想要反水苏家就直说呗,我又没啥意见。”
“不对。”胡小妍坚定地摇了摇头,说:“咱爹肯定不是反水。”
“你怎么那么肯定?”江小道撇了撇嘴,“不是反水,还能是啥?你总不能说,是苏文棋那小白脸大发善心,才帮了咱六叔和七叔吧?别逗了!他家是干啥的?开钱庄的人,会有那么大的善心?”
“也许是有什么约定呢!”
“什么约定?”
江小道嗤笑一声,有气无力,看得出,是真困了。
“跟苏家有约定,那还不叫反水,叫啥呀?都一样!不信,伱看周云甫那老登要是知道了这事儿,会咋想?”
“那怎么能一样?”
胡小妍给小道倒了一杯水,争辩道:“如果是有什么约定,那只能算是合作,咱爹就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可如果是反水,那就相当于从周云甫那边,到了苏文棋那边,还是给人打下手!咱爹都这个岁数了,要么就不会变,要变,也不可能忙活了半天,还是给人当头马吧?”
江小道接过水杯,凝眉深思,尝试在脑袋里想象老爹拜码苏文棋的画面——一个六十出头的老江湖,去拜一个留洋归来、二十多岁的青瓜蛋子——的确很难想象!
“也是啊!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咱爹确实有点儿掉价。”
“不光是掉价那么简单!”胡小妍补充道,“面子很重要,但也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只要利益足够大,面子什么的,该放下也就放下了。”
“哎!这你就不懂了,咱们老爷们儿混江湖,就为了这张脸活着!”江小道信誓旦旦地说,“我爹是什么样的人,我多少也知道点,他可不是为了点儿利益就给别人点头哈腰的人,尤其都这个岁数了!你这娘们儿家家的,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这一次,胡小妍倒有些迟疑了——这话说的没错,老爹的确不是那种人。
“不过,我还是不相信咱爹会反水倒向苏家。”
“你以为我愿意相信呐?可这事实就摆在眼巴前,你不信也得信啊!就算我爹不想反,你也不是没见过我那几个叔,他们也在逼我爹反呀!”
“可是,你不是说过,苏文棋不会对付白家吗?”
“他是这么说的,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江小道并不轻信任何外人的话,“苏文棋那小白脸到底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就有点不明白,他要是不想对付白家,干啥要在白家安插眼线呢!”
胡小妍不是神仙,她也猜不出苏文棋的用意。
眼下,她只想确认老爹和苏家的关系。
“这事暂时搁一边儿,可如果说苏文棋已经明确告诉了你和咱爹,他不会跟白家动手,咱爹就更没理由反水了。”
江小道喝了口水,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周云甫现在明明已经落入下风,江城海之所以仍然要给他卖命,抛开江湖道义不谈,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他们尚有共同的敌人。
一旦没有老爷子的人脉和势力作庇佑,白宝臣就会立马对江城海众弟兄大开杀戒,没有丝毫忌惮。
如果苏文棋决定不会对付白家,那么江城海反水就没有任何意义。
谁会投靠一个不会保护自己的人?
既然不会投靠,现在又为啥眉来眼去整暧昧?
想不通!
江小道满脸倦怠地摆了摆手,紧接着往后一仰,闭着眼睛倒在炕上。
“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我是整不明白。反正,我听我爹的安排就完了。”
胡小妍皱起眉头,看着躺在看上的江小道,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似乎可以解释老爹和苏家之间的关系。
可那毕竟只是一种无端的猜测,胡小妍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时候,江小道却似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扭过头,冲媳妇儿说:“诶?对了,你猜我晚上去广源钱庄的时候,看见谁了?”
“谁?”
“谭仁钧和刘雁声你还有印象没?给咱俩算命那个!”
胡小妍连忙点头,说:“有印象,他们当时也在场?”
“那倒没有,应该只是碰巧出现吧!”江小道很快又闭上了眼睛,“你忘了,老爹不是说过么,那俩人应该是江相派,跑这边来拉人干革命来了。”
“革命?”
“嗯!苏文棋那小白脸,好像是挺想跟他们凑在一块儿的。嗐!他们那帮喝过洋墨水的,都那样,一个个劲劲儿的,老想着干点大事儿。”
“那也就是说,谭仁钧和刘雁声一直在到处联系江湖上的人?”
“应该是这样。”
江小道一开始以为,那俩人纯粹是来奉天搅局的,或者是要拜谁的码头,可目前看来,这他们似乎跟自己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胡小妍却不知为何,忽然把外屋地的小叫了过来。
“你要干啥?”江小道好奇地问。
胡小妍并不解释,等小进了屋子,便说:“你辛苦一趟,出去把其他人叫过来!”
江小道苦着一张脸,埋怨道:“我刚躺下一会儿,你让他们过来干啥呀?”
“你睡你的,我想让他们找人去盯着那俩人,看看他们都见过谁,跟什么样的人来往。”
“啥?”江小道狐疑地问,“咋的,你也要干革命啊?”
胡小妍想了想,说:“反正咱们现在也没啥事儿,周云甫跟苏、白两家闹得正欢,那俩人却暗地里在奉天到处乱窜,谁知道他们到底要干啥,叫人看着点总没有错,也许以后会有什么用呢!”
“唉,随你便吧!”
小领命,可刚出去没一会儿,却又折返了回来。
“咋又回来了?”胡小妍问。
小指了指院门口,说:“少奶奶,小西风回来了。”
说话间,小西风便已冲进屋内,扯着个破锣的嗓子,大声叫喊:“道哥!大嫂!不好啦!老、老崔的房子着火了!”
言罢,屋里的三人,一齐朝江小道看过去,却见他仍旧懒懒地躺在炕上,连眼皮也不愿睁一下。
“烧吧!烧了好,这样我就不用去收拾炕上那俩老头儿了!”
(本章完)
123.第123章 恩威并施,胡小妍调教西风口
第123章 恩威并施,胡小妍调教西风口
听到江小道如此表态,小西风和小都倍感诧异,甚或还有些许失望。
老崔的房子,不仅是江、胡二人原来的住处,同时也是这帮小叫子的避风之所,就这样任其焚毁,失去的便不只是一间房,更是一段温情。
“可那是老崔的房子啊!”小西风和小焦急地说,“道哥,你当年不是说,会好好保护那间房子吗?”
看得出,这俩人对老崔确有几分感情。
“计划没有变化快呀!”江小道翻身坐起,“再说了,就算我现在跑过去,又能咋的?等我赶到那边的时候,房子也早就烧没了!我去,只能被别人当成活靶子!”
“活靶子?”二人不解。
江小道又问:“围点打援,听过没?”
“没听过。”小西风摇了摇头。
江小道不耐烦地解释说:“那火,八成是别人放的,你们不用管了。以后要是老崔真回来了,大不了,我就再赔他一间房。”
“道哥,那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这仇,当然要报,不过……”
江小道还要再说什么,胡小妍立马伸手打断,却见她乜斜了一眼小西风,冷冷地问:“你们大哥的意思,已经说完了,还没听明白?”
小西风的脸色顿时一僵,连忙应声说:“明……明白了,大嫂。”
胡小妍微微点头,紧接着又招了招手,把他叫到身前,从怀里摸出几个大子儿,递到他面前。
“小西风,消息送来的挺及时,这是嫂子替伱大哥赏你的。”
“呀!谢谢大嫂!”
“先别急着谢,把手伸出来。”
胡小妍一边说,一边拿起炕桌上的戒尺。
“啊?大嫂,我……我咋了呀?”
胡小妍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小西风迟疑了一下,尽管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可最终还是紧闭起双眼,磨磨唧唧地把掌心伸了出去。
“嗒”!
胡小妍没用劲儿,只是象征性地在小西风的掌心上,点了一下。
“念在你是初犯,不真打你。但记住了,你是你大哥的眼睛,不是脑袋。你只管汇报你知道的就行了,大哥没问你,不需要你来指指点点,记住没?”
小西风长舒了一口气,连忙点头说:“记住了,大嫂!”
胡小妍粲然一笑,接着便把那俩大子儿,塞进了小西风的手里。
“拿着吧,去买点儿好吃的。鞋咋破了?快脱下来,嫂子给你补上。”
“不用不用,天儿渐热了,将就着穿就行!”
小西风勾起裸露出来的脚趾,有点儿难为情。
胡小妍见他扭扭捏捏的,便又从口袋里掏出几角奉票,柔声说:“你们替嫂子出去跑,脚上的鞋是本钱,不能含糊,你要不好意思,就抽空自己去买一双,就是别太张扬了。”
“谢谢大嫂!谢谢大嫂!”
小西风本就是孤苦伶仃的孩子,见有人关心他这些小事,心里更多出几分感激。
胡小妍并不答应,只是微微侧过脸,让他自己再悟。
小西风愣了一下,歪着脑袋想想,旋即会意,忙说:“噢,对,还有大哥!谢谢大哥大嫂!”
“啊!没事儿!”江小道抬了下手,算是回应。
“这就对了!”胡小妍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你和小再辛苦一趟,出去把其他人叫回来,我有其他事儿要跟你们说。”
她要让这些耳目盯着江相派的谭仁钧和刘雁声。
虽然没有明确的目的,但胡小妍总觉得这俩人暗地里四处走动,有必要盯着他们的动向。
毕竟,老爹和大姑都曾有过这样的担忧,她便也有样学样,尽早将眼线布置起来。
小西风和小走后,胡小妍看向江小道,问:“老崔的房子,应该是白家人烧的吧?”
江小道随口“嗯”了一声,说:“我一点儿也不意外,白宝臣跟咱爹的仇那么深,火柴厂的事儿,他肯定要查,早晚都会知道有我这么一号人。”
按照江城海的安排,自打小道和小妍搬到了城东秘宅,老崔的房子就已然成了诱饵。
白家人早晚都会去行刺,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们要么是发现了炕上的尸体,一怒之下烧了房子;要么就是故意放火,然后暗中窥伺谁会过来救援,江小道一旦出现在现场,便会正中圈套。
胡小妍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小道,那咱们现在还安全吗?”
“这你要我咋说?”江小道哼唧了一声,“咱们搬到这边来,也只是拖延被发现的时间,毕竟奉天城这么大,白宝臣总不能挨家挨户搜吧?不过,周云甫现在当缩头乌龟,不主动惹事儿,我只要少出去晃悠,八成不会有啥大事儿。”
胡小妍仍然有点不放心。
江小道便安慰说:“这样吧,过两天半夜的时候,我去找我爹,让他帮咱俩弄几把枪,这样心里也能有点底。”
“嗯,还是得小心一点。”胡小妍嘱咐道,“我觉得,最好能再找个地儿备用。”
“再说吧!媳妇儿,你也不用太担心。奉天毕竟是省城,总督府、军警大员都在这待着,咱们这又不是津门三不管,周云甫势力最大的时候,也不敢当街杀人,只能偷摸整事儿。那白宝臣多啥?借他俩胆儿,他也不敢当街火并啊!朝廷还在呢!”
“也是。”胡小妍略微宽了宽心。
奉天江湖再乱,也还没到茹毛饮血、无法无天的地步。
“小道?”
“又咋了?”
“我没记错的话,咱爹他们,是五叔管着家法吧?”
“是啊!”江小道翻过身,闭着眼睛,好奇地问,“你咋想起来问这个了?”
胡小妍并未回答,却又问道:“江湖规矩呀,家法呀,这种东西,当初也是五叔教你的吧?”
“嗯!”
江小道懒洋洋地回道,“不过,我不爱学那玩意儿!磨磨唧唧的,一堆大道理,其实都是狗屁。我爹也说过,家法、规矩这些东西,不是背出来的,能不能把弟兄们拢起来,关键还是在人。你让韩策过来,规矩背得滚瓜烂熟、家法打得公平公正,他也一样压不住人!”
“哎!”胡小妍推了推江小道,“你能不能教教我呀?”
“你还用教?”江小道连连摇头,“那些小靠扇的,不是已经被你管得服服帖帖了么,你这叫无师自通,反正我是整不来你这样,太装犊子了。”
媳妇儿规矩那些小叫子的手段,他都看在眼里。
不得不说,她那一出,可不是谁都能唱的,有人天生适合干这个。
可胡小妍却并不满足于此,仍说:“多知道点事儿,总没坏处,反正你最近也没事儿,给我讲讲呗?”
“行行行!”江小道拿她没辙,只好说,“哪天的吧!真困了,让我先眯一觉!”
说罢,他便不再吭声,衣服竟也来不及脱。
胡小妍低头看了一会儿,便拄着两只胳膊,挪动屁股,在炕上蹭,蹭到炕梢的柜子前,拿出一条薄薄的单被,再费劲巴拉地蹭回去,给江小道盖上。
刚想着躺在他身边,也跟着眯一会儿,却不想,江小道突然转身,一把叨住她的手腕。
胡小妍连忙挣脱:“啧!别闹!”
“别乱动!”江小道闭着眼睛呵斥道,“摸一会儿。”
胡小妍摆弄不过他,只好无奈道:“我看你还是不困!”
没想到,她的话音刚落,江小道便躺在她身边,“呼呼”地响起了鼾声。
(本章完)
124.第124章 一年期满,和胜坊倒逼陈万堂
第124章 一年期满,和胜坊倒逼陈万堂
折子戏耐听,只因它削去旁枝末节、前因后果,独将那最勾人的一段儿拎出来唱。
可世事浮沉,把人裹在里头,哪怕是庸碌无位之辈,竟也能跟着精彩纷呈起来。
关外奉天,周、苏、白三大家,在江湖上明争暗斗,看着热闹,其实也不过是写陈芝麻、烂谷子的小打小闹,充其量也只能在下面捧场。
真正的戏台,是天下;真正的角儿,当然也还未登场。
幼主登基以后,清廷风雨飘摇,南国诸省,请愿的请愿,揭竿的揭竿,保路的保路,抗捐的抗捐,虽然多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成气候,但星星之火,业已遍洒华夏。
干草垛子上敲火星,这场火,还不是早晚得着?
入秋以后,各地咨议局陆续召开,但压不住请愿呼声愈演愈烈,清廷只顾一拖再拖。
宣统二年,南国新军倒戈失败。
四月,京城冒出一个愣头青意图刺杀摄政王,事败被捕,举国哗然。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彼时彼刻,少年英雄。
五月,彗星当空,状如粉絮。
玄学大能们,纷纷打卦推演,言说此乃大凶之兆:兵灾逆乱,破军流血,瘟疫横行,死人如麻!
老天爷给清廷提了个醒,摄政王把它当成了个屁。
十月,东三省总督锡良联合各地,再次向清廷请愿,无果。
奉天新军将领魏天青,升任混成协统领,驻扎北大营,连同士官三杰,虎视燕京。
凡此时局新闻,周云甫当然时时注意,日日关心。
每次听说哪里有动乱,老爷子便会露出欣慰的神情,尤其是听说魏天青升任统领以后,更是咯咯直笑,拉着韩策的手,连连点头。
“快了,快了!”
韩策不明白老爷子高兴个什么劲儿,便在一旁问:“舅,什么快了?”
“快要乱了!”周云甫目光如炬,“乱了好,乱世出英雄嘛!浑水才能摸鱼!”
在他看来,局势越稳,对白宝臣就越有利,可如果一旦局势乱了,治安也必将陷入混乱,到那时候,便可以趁势而上。
想当初,白家和苏家之所以能够死灰复燃,便是接着鬼子和毛子打仗带来的乱局。
眼下,周云甫当然也准备这么干。
话虽如此,可韩策并不太看好未来的前景,关外跟关内不同,山海关一道门,关起来以后,自成天地,偏安一隅,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动乱的迹象。
而且,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韩策听了老爷子的话,押宝基本都押在了巡防营的各个士官身上,谁知道这帮旧军到底灵不灵!
虽说搏二兔不得一兔,可在他看来,至少也应该结交一下新军,留点儿后路才对!
其实,押宝巡防营的理由很简单。
旧军是地方军,总督可以直接调遣,新军却不行,也即是说,一旦发生动乱,仅就地方而言,巡防营才是最受总督信赖的那条枪。
周云甫跟这杆枪攀上关系,再由此攀附总督,自然也就能顺理成章了。
可韩策还是想不明白,就算奉天真乱了,那也是保皇和革命之间的事儿,能跟白宝臣背后的鬼子扯上什么关系?
面对外甥的种种疑惑,周云甫只是呵呵一笑,讳莫如深。
“等等,再等等,你就知道了!”
老爷子能等,也愿意等时局变化,陈万堂的手下却早就等不及了。
这一年多以来,“和胜坊”的利润,全都接济给了另外三个堂口,手下们早已是众怒难平,久而久之,这些不满和怨气,便全都落在了陈万堂身上,说话越来越冲,逼得陈万堂不得不反。
……
……
奉天,小西关大街。
时值晚秋,月晕将风,“和胜坊”上了门板,窗户里传出一阵“噼噼啪啪”,敲打算盘的声响。
陈万堂端坐在椅子上,拿着一个手把壶,一口一口地撮饮着茶水。
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赌具,千门八将,总共十几个人,都围成一个圈儿,站在他面前,眼睛却只顾盯着陈万堂身边,正在算账的除将身上。
账目算清,弟兄们逐一过目。
趁着这会儿功夫,除将皱起眉头,冲陈万堂说:“二哥,真搭不动了!再这么整下去,先不说能不能救活其他三个堂口,恐怕咱们自己就先活不下去了!”
话音刚落,正在交手传递的账本,突然不知被什么人重重地摔在了桌面上。
“二哥,你之前跟咱们说,再等一年,现在都已经一年多了,周云甫那边还没动静,咱们搭了这么多钱,干啥呀?拿咱们当猴儿耍呐?”
“啪!”
有脾气冲的,干脆拍起了桌子。
“二哥,到底反不反,你给个痛快话行不行啊?”
“就是啊,别总光吊着咱们不说话呀!”
“和胜坊”的人手比江城海的弟兄多出不少,人多便杂,一旦碰见点事儿,人心离散,反倒容易自己先窝里反了。
众怒难犯,眼瞅着弟兄们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儿就要断了,陈万堂也只好顺从了大家的意思。
“赵国砚呢?”
“二哥,这呢!”一个和善的声音应声回道。
光听见动静,却见不着人。
陈万堂欠起身子,朝前巴望了一眼,赌桌前人头攒动,几声细密的脚步声过后,众人纷纷侧身,让开了一条道,却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从人群末端走到近前。
小伙儿长得贼精神,单眼皮,薄嘴唇,眉峰锐利,长得挺白净,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长的胎记,两只眼角上,总有点儿微微发红,无论啥时候看,都像是小酌微醺的模样。
这是“和胜坊”最年轻的火将,前几年刚刚拜码,底子清、把式硬,无奈岁数太小,凡事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后面站着,插不上话。
陈万堂爱才,当年跟江城海没抢过宫保南,一直心存遗憾,好在这两年终于捡到个宝,于是便对他格外器重,甚至很多至关重要的事,也都托给他去办。
正因为他来奉天没多久,没有根基,人脉关系尚浅,只能依附于陈万堂,反而更受信任。
“二哥,伱叫我?”
陈万堂点了点头,把赵国砚叫到身边,贴着耳边,低声说:“你去帮我跟白家人通个信儿!”
(本章完)
125.第125章 投名状
第125章 投名状
陈万堂很有野心。
按他原来的想法,他本打算在周、白、苏三大家互掐的时候,趁机单飞,自立一家,可如今被手下倒逼,已然到了不得不反的地步。
苏文棋年轻却不气盛,行事极其沉稳。
苏家越是不动声色,陈万堂就越是忌惮,无奈之下,只好派人主动向白家示好。
火将赵国砚岁数小,行事机谨,刚拜码没多久,没什么蔓儿,也就便于隐藏身份,免于打草惊蛇,两三天的功夫,就联系上了白家的管家袁德庸。
双方各为其主,简单碰了两次面,便敲定了会面日期。
…………
是夜,南铁附属地边缘地带。
小风挺硬,吹散天上一片片黑云飞快地掠过月亮,晃得四下里忽明忽暗,街面两侧的行道树“唰唰”作响,间或坠下几片干枯松脆的落叶。
陈万堂快步疾走,身后跟着赵国砚和另外两个心腹火将。
少倾,三人来到一家东洋居酒屋——应该是居酒屋,但门帘上还写着几个东洋字,不认识。
拉开拉门,昏暗的街面上,立时落下一方暖光。
“依拉夏依玛塞(欢迎光临)!”
一个身穿和服的东洋娘们儿迎了上来,眼含笑意,微微鞠躬。
她的态度太过谦恭,以至于让人有种近乎荒谬的错觉,似乎清廷才是那个征服者。
陈万堂握起右拳,放在嘴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呃……那个,白国屏~”
身旁的火将轻声提醒道:“二哥,调错啦!她是东洋,不是西洋。”
“噢!”陈万堂面露尴尬,立马换了一副生硬的嗓音,“败过屏!”
那东洋娘们儿听懂了他的意思,“嗨”了一声,旋即转过身,扭屁股、小碎步,带领三人顺着玄关,穿过走廊,来到里头的一处雅间。
“哗啦——”
纸门一拉,屋里立马传出一阵“咿咿呀呀”的哼唱声,几个东洋艺伎,手捧三味线、和琴、竹笛,正忙着吹拉弹唱。
白国屏、袁德庸和黑瞎子席地而坐,摇头晃脑,跟着起哄叫好——也不知道他们是真喜欢,还是单纯为了附庸风雅。
陈万堂三人却是立马皱起了眉毛。
“嗬!陈二哥来啦!快请坐,快请坐!”
这一年多以来,白家出尽了风头,白国屏的精神头自然也高涨了不少,连忙抬手招呼道:“来来来,先喝一个!东洋的清酒,尝过没?”
说完,他又用不太熟练的日语,冲门口的女人嚷嚷了几声。女人应声而去,再回来时,便带来了伙计,给新来的客人添置酒具、菜品。
陈万堂低头看了看酒杯,低声婉拒。
“白少爷,我看,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儿吧。”
“喝酒就是正事儿!来,先喝一个!你放心,这地方平常只让东洋人进来,周云甫的势力,到不了这儿!”
陈万堂拗不过,只好闷声喝了一口,又咬着牙,陪他们看了一会儿艺伎的表演。
大约过去了半个时辰,眼瞅着陈万堂的耐性行将耗尽,白国屏才微微侧身,一把握住陈万堂的手,笑道:“陈二哥,听说你打算‘弃暗投明’了?”
“常言说,良禽择木而栖。”陈万堂有点别扭地说,“白少爷,实不相瞒,我确实有这想法,只不过,我先前眼拙,拜了周云甫,过去跟你们白家有点小误会,也不知道白少爷愿不愿意冰释前嫌,容下陈某和我这几个不入眼的弟兄。”
白国屏哈哈大笑,摇头说:“陈二哥言重了!江湖纷争,各为其主,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而且,咱们两家,说到底,也没多大的仇。当年,都是手下的一帮小弟不懂事儿,闹出了一点儿误会罢了,再要多提,就显得小肚鸡肠了。”
管家袁德庸接茬儿说:“二哥经营‘和胜坊’十几年,在奉天立得稳稳当当,手下的弟兄们也都是身怀绝技,咋能说是不入眼呢!”
陈万堂只管默默地听着,像平常一样,他那张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
白家的态度很明确:过去的仇怨,一笔勾销;手下的弟兄,愿意收编。
但这两件事,陈万堂来时就已经料到了,若非如此,白家人何必再见他?
他真正关心的是,投靠白家以后,会扮演啥样的角色。
“二哥,伱原来在周云甫那边,是什么地位,在我们白家也是一样!”
白国屏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不过,你放心,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像周云甫那样,拿着你们弟兄的血,去养活其他堂口。‘和胜坊’的生意你照旧去办,我们白家的场子,也可以给你点股份,咋样?”
陈万堂这才略感宽心。
身后的火将闻言,也是笑呵呵的,不住地点头。
相比之下,赵国砚的神情就显得有点暧昧了。
这小子拜在陈万堂的手下没多久,还没闯出名堂,却不想,大哥先反水了,无论怎么说,这在江湖上都是跌份丢面的事儿,整不好,以后就会处处受人数落。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多谢白少爷的提携了。”
这一次,陈万堂主动举杯。
“诶,先别急。”
白国屏忽然把手扣在酒杯上,笑道:“二哥,别怪我多疑,你毕竟在周云甫手下干了十几年,承蒙二哥看得起我,愿意带人来投,可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投名状这东西,该交还是得交。不然的话,小弟我这边实在难以服众啊!”
陈万堂没有不满。
但他这身份,要交投名状,当然不能只是杀个人、抢个货那么简单,于是便径直问:“白少爷,想让我咋做?”
白国屏呵呵一笑,说:“我要是让你直接杀了周云甫或江城海,未免有点强人所难。我倒有另一件事儿,想让你帮个忙。”
“你说。”
“去年,我家的火柴厂让人烧了,二哥你托王三全带过话,这事儿跟你无关——我相信。但我一直在查这件事儿,我听说,江城海有个干儿子?”
“没错,叫江小道。”陈万堂试探性地问,“咋,白少爷怀疑这事儿是他干的?说实话,我也怀疑过这小子。”
“是不是他干的,其实也没什么,我们一直都在找他。但这小子太鬼道,奉天城里扫听了一遍,知道这人的不少,知道他现在住哪的却没有。先前我听说他住在大西关,后来发现他早就搬走了。”
“你想让我帮你找他?”
“要活的!”
白国屏的眼里,射出一道凶光:“你跟江城海都是周云甫的手下,知道的消息肯定比我多。”
陈万堂看了一眼赵国砚,说:“我可以试试,但找人这种事儿,他也许已经不在奉天了。”
“这我明白,尽力而为就好,要是实在找不到,你也可以拿韩策动手——记住,也要活的!”
陈万堂冷笑一声,说:“白少爷,未免有点小看我了。你要是想绑韩策,我可以帮你去办,但要我拿他当投名状,我实在丢不起那个人。”
“哦?”白国屏颇感意外,“那你想咋整?”
“周云甫虽然藏了起来,而且人手众多,但‘海老鸮’不是神仙,要杀他,未见得就有多难!”
“二哥,‘海老鸮’弟兄虽然不多,但那几个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摆平的!”
陈万堂凑到近前,微微笑道:“不妨实话告诉你,‘海老鸮’的弟兄中,有我一个线人。而且,在他身后,还有一把没开刃的刀。”
“啊?”
一听这话,白国屏立马喜出望外,连声说道:“二哥,君无戏言啊!”
“君无戏言!”陈万堂又补充道,“不过,白少爷,那个眼线,现在替我卖命,他要是帮咱们除掉‘海老鸮’,你得给他留条生路。”
白家的死仇是“海老鸮”。
当年,江城海曾亲手杀了白国屏的两个族兄。
“二哥,只要你那个线人能把江城海和其他弟兄的人头带来,我白国屏不仅给他一条生路,还会重用他,咋样?”
“好,那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白国屏想了想,又说:“二哥,既然你这么有诚意,等你要对‘海老鸮’动手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告诉我,我派人去帮你们,也让我手刃仇敌!”
陈万堂之所以自告奋勇,要杀“海老鸮”,一方面当然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决心,但更重要的一方面,却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危着想。
一旦反水成真,周云甫必定会派江城海等人去抢“和胜坊”的生意。
与其被动等着“海老鸮”来对付他,不如干脆先下手为强,如此一来,既能向白家表露忠心,也能免去自己的后顾之忧。
刺杀江城海,不但要有内应,更要有两手打算——他背后的那把刀,眼下也该开刃了!
离开东洋居酒屋后,陈万堂三人为了避人耳目,决定徒步而返。
行至半路时,陈万堂忽然放慢了脚步,转身招呼一声:“小赵!”
“二哥,啥事儿?”
“从今天开始,你去给我摸清江小道的住处。”
赵国砚有点儿犯难,问:“二哥,有线索没?这毫无头绪的,怎么找?”
陈万堂思忖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记得从去年开始,周云甫找了个人辅佐韩策,好像是个吃荣家饭的,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他好像跟关老六有来往,你盯着点这俩人,也许会有线索。”
赵国砚没整明白,为啥不干脆从关伟身上寻找线索。
陈万堂解释说:“一年前,烧火柴厂那天晚上,除了咱们,其他所有人都露面了,关伟那晚进了巡警局。烧火柴厂,这么大的事儿,周云甫不可能派个空子过去。除了那个佛爷,就没别人可用了。”
“就算是这样,跟‘海老鸮’的儿子又有啥关系?”
“那个江小道,以前经常露面,你回忆回忆,那小子从啥时候开始,变低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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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比心!
(本章完)
126.第126章 何春
第126章 何春
奉天,小西关。
“灵春儿!灵春儿!”
“会芳里”搬迁新店,已经有三两个月的光景了。
小西关大街的街面,远不如四平大街那般宽敞,但有官署衙门牵头,店铺林立,规范娼馆,咸集于此,要论热闹程度,却也不输许多。
如今的“会芳里”,改头换面,早已不再是过去那种木质房屋,而是变成了地道的新式洋风建筑,三层高,雪白的砖墙上,浮雕精美,屋内棚顶上,悬着一盏玻璃吊灯,晚上一打开,宛如烟绽放,照得屋里透亮。
漂亮的确漂亮,但要在大街上抬眼一瞅,那门脸,确实没有以前气派。
说出来许多人不信,其实娼馆生意,最重要的就是门面,姑娘反倒在其次。
一样都是窑姐儿,坐在书馆里的姑娘,未必就比十间房里的半掩门子漂亮多少。
所谓琴棋书画,大多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拉不开多大的差距。当窑姐儿,最主要的还得是会唠嗑,这本事,书本看得再多,也未见得有。
您且记住,但凡是个中用的爷们儿,只要不是特别寒碜的姑娘,随便扒拉两下,都能给他整得火烧火燎。
所以说,娼馆生意,最重要的还是装潢和情调。
“灵春儿!灵春儿!”
大茶壶福龙已经叫了好几遍了。
“哎哟,你快点儿的,一会儿迟到了,常少爷又得骂我了!”
“来啦来啦!催什么呀!”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赵灵春一边戴耳饰,一边快步来到楼下。
小丫头穿着一身墨绿色夹袄,脖子上缠着一条白狐皮围巾,这是掌柜的许如清去年送给她的,为了嘉奖她当初及时叫来了王延宗,替江城海解围。
不过,自打王延宗被革职查办以后,就再也没来找过赵灵春,也不知道是另有新欢了,还是因为丢了职位,觉得没脸再来找她。
可生意就是生意,不能因为王延宗不来,赵灵春就不再接客了。
窑姐儿跳槽,本来就是常有的事儿。
最近一个月,赵灵春又被古董行的常少爷相中了,当然就要以他为主。
走到门口,许如清迎过来,帮她理了理衣裳,轻声嘱咐道:“灵春儿,常少爷那个人,公子哥脾气,翻脸比翻书还快,你跟他在一块儿,说话可得注意点!”
“红姐,放心吧!”赵灵春满不在意地说道,“我又不是头一回去,他呀,早被我拿得死死的了!”
“傻丫头,光用嘴说有啥用?你得让他给伱钱啊!”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不能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红姐,这可是你教我的。”
跟之前相比,俩人之间的关系,亲昵了不少。
起初,许如清第一次看见赵灵春的时候,无非是因为这小丫头会认字儿,所以才比较看好她,但自从去年“卧云楼”那次危机后,便开始对她格外看重。
“行啦,快走吧!”
许如清把她送到门口的马车前,又说:“记住了,要是受欺负了,就喊福龙,咱的马车就停在门口。”
“知道啦!”
赵灵春撅着身子,钻进马车,紧接着撩开车门帘子,摆了摆手,说:“红姐,我走啦!”
“掌柜的,外头天冷,你回去吧。”
大茶壶福龙抄起鞭子,冲许如清知会了一声,旋即驾着马车奔西南方向上了路。
许如清站在门口,刚张望了没几眼,就听见有其他客人叫她,于是便只好转身进屋去招待。
不是“串儿红”多愁善感,而是“会芳里”最近刚开始接“叫局”的生意。
过去,奉天的娼馆,只有上盘子和过夜这两样生意,“叫局”是南帮娼馆带来的新样儿,即是把姑娘送出去陪那些阔少玩牌、喝酒、听戏。
这种生意也有危险,万一碰见个愣的,把姑娘给拐跑了怎么办?
没办法,如今“会芳里”大不如前,想要继续在奉天站稳脚跟,除了与时俱进以外,根本别无他法。
许如清也是万般无奈,只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忍不住感慨一番。
“唉!这什么世道,咋啥啥都在变呀!”
……
……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常少爷的外宅后门口,响起一串儿清脆的马蹄声。
“吁——”
大茶壶福龙下车,挑帘,把赵灵春扶下马车,低声嘱咐道:“灵春儿,我车就在这停着,有事儿你就喊我。”
“知道知道,红姐都说好几遍了。”
赵灵春说话时,脸前已经出现了一团团白色的哈气——眼看着就要入冬了。
随后,福龙走上后门的台阶,刚要叫人,院子里的老妈子便先一步走了出来。
“赵姑娘来啦?我就说好像听见动静了么!快进来吧,常少爷他们都等半天了。”
老妈子尽可能地表现出一副热情的姿态,但赵灵春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过她不经意间的冷眼,因此并未给对方任何好脸色,只顾迈步冲院子里走去。
赵灵春来过三两次,已经熟悉了常宅的布局,穿过小园儿,便径直走向东厢房。
“常少爷,是我,灵春儿!”
“噢,进来吧!”屋子里传来回音。
赵灵春微微皱眉,不知道为啥,常少爷今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发闷,不太痛快。
难不成是收货的时候,打眼了?
常家的生意是倒腾古董,这类买卖门道不少,考验学识和眼力,但归根结底,仍然是近乎于赌。
想学捡漏,总得先被坑几回。
哪怕是常老爷自己个儿,也不敢说永远不会打眼,何况是常少爷这么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客人心情不好,就得谨言慎行。
赵灵春站在门口,酝酿了一下,旋即戴上那副虚假的笑面,推开房门。
屋里坐着两个人,中间摆着一张小方桌,上面铺着毡布。
身形瘦弱,看着跟个病秧子似的,当然是常少爷;对面那人,五十来岁,上唇横着一字胡,眼珠灰白,不知是谁。
赵灵春也认识几个常少爷的密友,眼下这人,却甚是面生。
作为一个窑姐儿,她岂能有怕生的道理,依旧面不改色地笑道:“呀!我还以为是三缺一,结果是推牌九啊!这个我不太会玩儿,常少爷,待会儿你可得受累教教我了。”
没想到,常少爷一反常态,压根儿不接话茬儿,只是慌慌张张地站起身,眼神闪烁地走到门口,胡乱地冲屋内指了指,说:“灵春儿,你……你去陪我二哥玩会儿去!”
赵灵春不明所以,可常少爷那副慌张的神情,却让她心头一紧。
直觉告诉她,快跑!
然而,正当她要转身时,常少爷直接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把她推进屋里,并迅速在外面把门锁上。
赵灵春慌忙起身,看向桌子上不动声色的一字胡,战战兢兢地问:“爷,你……你要干啥?我、我可是‘会芳里’的人,你别乱来啊!”
一字胡抬起眼,只随口轻声了一句,便让赵灵春如遭五雷轰顶!
“何春,坐,陪我玩儿两把。”
感谢大大大康王、醒言慎行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比心!
(本章完)
127.第127章 血海深仇终醒悟
第127章 血海深仇终醒悟
隐姓埋名并不苦,真正可怕的是,忘却了本来面目。
血海深仇,自是刻骨铭心,但心头怒火,到底需要仔细呵护,哪怕只是微弱的余烬,也要小心封存,只待风来。
那些柴米油盐、胭脂水粉,固然是人间颜色,只要还在这尘世里折腾,就免不了被这些琐碎的什物将自己团团围困。
人间烟火杀少年!
偏偏是这些精巧而又必须的物件,最易使人蹉跎、消沉。
于是浑浑噩噩,只因偶得了几样身外之物,竟也沾沾自喜起来。
乱渐欲迷人眼!
我是何人,将往何处,意欲何为?
“爷,我叫灵春,不是何春。”
赵灵春纠正,近乎于本能。
七年前,她来到奉天,胡编乱造了几句瞎话,却被江城海这个老江湖轻易看穿。
从那以后,她便开始苦心经营自己虚假的身世,查缺补漏、添砖加瓦,假作真时真亦假,若要欺人,先得自欺,久而久之,就连她自己都恍惚了。
更可怕的是,她似乎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甚至——她难以启齿——还有点满足。
不是她没心没肺看得开,而是人在大悲面前,总是先一步自我麻痹。
倘若七年以来,她时时刻刻都惦念着这笔血仇,任由怒火将其燃烧殆尽,那她这个人多半早就已经疯了。
一字胡冷哼一声,自顾自地在桌面上推洗着牌九。
“呵,我还以为,镖局的女儿,总该带着三分刚烈。现在看来,到底是在脂粉堆里待久了,最后成了给爷们儿取乐的玩物。”
赵灵春不由得一怔,眼神渐渐由诧异变成了迟疑。
“你……你是谁?”
“我是谁,对你来说重要吗?”一字胡反问,“伱还是好好想想你是谁吧。”
赵灵春垂下眼睛,思忖了片刻,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便点了点头,说:“爷说的对,我……是何春。你是来……杀我的吗?”
“杀你?”一字胡摇头苦笑,“我跟你无冤无仇,杀你干啥?杀了你,还怎么陪我玩儿牌?”
“爷,你总不至于就为了叫我来玩儿牌吧?”赵灵春喃喃地问道。
“那当然,上桌,我告诉你光绪二十九年,长风镖局一案的真相,咋样?”
赵灵春于无声处听惊雷,顿时目瞪口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要赢了你,你才告诉我吗?”
方才进屋时,她跟常少爷说的是客套话,窑姐儿不会赌,怎么做“叫局”的生意?
没想到,此话一出,一字胡更是呵呵直乐,说:“赢我?我三十岁以后,无论玩啥,就从来没输过。让你过来陪我玩儿两把,是因为我太久没碰过这些东西了,想练练手而已。不过,你要是能赢我,我另外重重有赏!”
既然如此,赵灵春便不再有什么顾虑,旋即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桌角旁的小火炉将熄未熄,烘得人两脚暖暖的,有点发痒。
“哗啦哗啦——”
漆黑的骨牌在桌面上散乱开来,“天地人和”混作一团,再重新归拢,恰如这乾坤颠倒、人心离散的世道。
打骰子,摸四张。
“嗒嗒嗒!”
赵灵春心不在焉,胡乱翻看了一眼手里的骨牌,却不由得“呀”了一声——竟凑出一副杂九双人——自己的手气啥时候这么好过?
双红八点,共计十六,寓意天地之间,为人之道:仁义忠信、礼廉耻智、是非羞恶、恻隐辞让!
这牌型要是放在平常,跟“会芳里”的姐妹们玩儿,赵灵春必要押下重金,可眼下哪里还有那番心思,便只是随手拍在桌上。
“双人。”
可一字胡却压根儿不去看牌,伸手便要去洗,看那架势,似乎是赢是输早已了然于胸。
赵灵春有点疑惑,翻开对方的牌型,低头一看——双天至尊,通杀!
要是自己刚刚真的押了钱,恐怕早就输光了。
一字胡一边洗牌,一边不紧不慢地问:“当年,长风镖局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赵灵春看了看混乱的骨牌,轻轻摇头:“我爹从来不跟后院儿说生意上的事儿,那时候我还小,只知道初五那天,门外吵成一片,光听见有人叫‘人头’。后来,有枪声,我爷爷让我们躲在后屋别吱声,然后又有枪声。再后来——”
赵灵春的胸脯开始剧烈起伏,眼圈瞬间通红,噙着泪。
她感觉脑袋很疼,想伸手去揉一揉,却不自觉地摸到了眉骨上的那块疤。
“再后来——毛子!一帮毛子就闯进来了!”
一字胡拿起脚边的炉钩子,将炉子里的柴火网上一挑——“呼”——将熄的余烬便又瞬间窜起了火苗。
“呵,怪不得呢,原来你啥也不知道啊!”
赵灵春一听这话,心里便愈发交集,忙说:“爷,灵春儿命苦,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直到今天都不知道为啥!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世,肯定也知道那天的缘由,求求你如实相告,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吧!”
可一字胡充耳不闻,只是不紧不慢地将骨牌码好,旋即冷声道:“这次换你打骰子。”
赵灵春哪还有那份闲心,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桌案上,又迅速渗进毡布里消失不见。
“爷,我求求你了,告诉我吧!我当牛做马,一定好好报答!我也不富贵,只有这一身皮囊,真格算是自己个儿的,你要看得上,只管拿去,任打任骂,凭你怎么折腾,灵春儿绝不吭声!”
一字胡板着一张脸,似乎对人世间的所有悲喜都无动于衷,只是指了指桌上的骨牌。
“打骰子,我告诉你!”
赵灵春无奈,便抓起骰子,又扔了出去。
一字胡这才接着说:“你们何家的事儿,得从光绪二十八年说起,那年夏天,你爹押了一趟去新民的镖,途径奉天的时候,跟一个叫韩策的人,起了点争执。这韩策的舅舅,叫周云甫。周云甫有个干女儿,名叫许如清,当然了,大家都叫她‘串儿红’。”
赵灵春的身子轰然一怔,脑子里传来一阵尖锐的耳鸣。
“这件事……跟红姐有关?”
“开牌。”
“到底是不是跟红姐有关?”
“开——牌!”
赵灵春看也不看,就把骨牌翻了过来。
一字胡的手上,仍旧是通杀全局的双天至尊!
“你们长风镖局,何新培也好,何力山也罢,也只在辽阳有点小蔓儿,既然动手打伤了韩策,按周云甫的脾气,当然是要报仇。可那老爷子岁数大了,就只好让别人代劳了。”
“‘海老鸮’?”
赵灵春感觉胸口上压了一块千斤巨石,令她呼吸困难、恶心干呕。
她既然是“会芳里”的姑娘,自然免不了时常见到这几个人。
“这次换你洗牌。”一字胡淡淡地吩咐道。
这一次,赵灵春没有多余的废话,立马乖乖地洗牌、码牌。
“咔嚓!”
火炉里的一根老柴烧断。
一字胡往炉子里扔了两截木炭,用炉钩子拨弄了两下,再吹一口气,幽蓝色的火苗顷刻间飞出几片火星,屋子里便又暖和了几分。
“端掉长风镖局,是江城海带人一手操办的,老二先打头阵,老三出的主意,老四收的尾子,老五踩的盘子,老六、老七负责具体执行。”
紧接着,一字胡便把“海老鸮”当年如何借刀杀人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赵灵春静静地听着,出奇冷静,十根纤细的手指机械般地将骨牌码好,不等再有吩咐,便自觉地打出骰子,给二人分牌。
唯一变化的,是她那双愈发黝黑的瞳仁,不再倒映出任何光亮,脚下的炉火烧得正盛,却照不见她心底的模样。
“他们每一个,都是你的仇人!当然,为了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这计划,还需要有个不知情的空子来当引信。”
一字胡双臂拄着桌面,微微欠起身子,接着说:“当年,就是这个空子,把毛子带去了你家!就是这个空子,亲手杀了你爹何力山!你和你妈,还有你姐,在被毛子凌辱强暴的时候,这个空子还在扒窗户窃笑偷看呢!”
“谁?”
赵灵春吊起眼梢,恨恨地问。
“你听好,那个空子叫:江——小——道!”
死寂。
赵灵春紧紧地握着两只拳头——许久,许久——随后又松开手,整个人绵软无力地往椅背上一靠,冷哼了一声。
“呵!原来,这七年时间,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赵灵春难以说服自己,跟这些仇人混在一起也就算了,她竟然还无意间找人替他们解过围。
命运弄人,四个字,说起来容易,个中滋味,谁能懂?
但她心里没有悲悯,更没有惶惑,血海深仇,岂是这七年的小恩小惠就能平息?
她拎得清,说到底,自己也只不过是“会芳里”的一个拿来卖钱的窑姐儿!
“呼!呼!”
炉子里的火焰燃至极盛。
“爷,你想让我做啥?”赵灵春挺明白,“你既然告诉了我这些,肯定也跟江城海有仇,你要是看得起我,灵春儿——不,何春——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没想到,小胡子却呵呵一笑,说:“你身在‘会芳里’,我不可能总跟你见面,你也不用听我的吩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只需要等个机会,能杀便杀!”
说罢,他便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手枪,沿着桌面递到赵灵春身前。
赵灵春战战兢兢地拿起手枪,比她想象中的沉。
“可是,我怎么报答你?”
“你没忘记你的家门血仇,就已经是在报答我了。”小胡子眯着一双灰白色的眼睛,“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许会派人跟你打听一下他们的情况,也许不会,不一定。”
赵灵春心安地点了点头:“爷,您贵姓?”
“你最好还是别知道的太多。”
“唔,我懂了。”
“会用枪吗?”
“不会。”
于是,一字胡便简单地教给她一些基本的常识,哪里是保险,哪里是弹夹,三点一线,扣动扳机。
“离得近点儿,冲脑袋打。记住!人倒下以后,无论还动不动弹,一定要补枪!”
“爷,我记住了!”赵灵春认真听着,铭记在心。
一字胡点了点头,把枪塞进她的掌心,这才从怀里掏出一盒子弹交给她。
“就这样吧!以后,如果不是必要情况,你不会再见到我,要是真有什么要紧事儿,我会安排别人去找你。这个常少爷,你该跟他来往,就继续来往,其他的事儿,不用说。”
“好!那——我走了?”
“走吧。”一字胡最后一次叮嘱道,“想要报仇,最要紧的是先把自己藏好。”
“嗯!”
赵灵春朝门口走出几步,忽地又想起什么,便转过身,冲那一字胡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推门离开。
少倾,房门再又重开,却见常少爷一脸怂相地走了进来。
“二哥,我都按照你的吩咐做了,我欠你的那笔赌债……”
“再缓你一个月时间。”
常少爷连忙点头哈腰,竖起大拇哥,说:“二哥仗义,你是这个!放心,一个月后,我肯定把钱给你送过去,只是这段时间,还请你那几个弟兄,别去我爹那边闹。”
一字胡懒得再有半句废话,起身正要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便伸手把桌上的骨牌翻了过来。
杂牌?
一字胡顿时眉头一紧,迟疑了片刻,才想起去翻赵灵春的骨牌。
双天至尊——通杀!
“嘶!”
一字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道:难不成,那小丫头片子也是个銮把点?
不像!
老哥自信仅就奉天而言,还没有他看不出的手法!
难不成是自己的手活儿退步了?
再一看桌上的骰子和骨牌上的缺口,一字胡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自己手潮整坏了活儿,而是赵灵春太过心不在焉,少看了骰子的点数,错把“双天至尊”分到了她的手上。
…………
常宅门外,大茶壶福龙正坐在马车上吃烤地瓜,呼哧呼哧的,烫嘴。
“诶?灵春儿,今天挺快呀!”福龙连忙下车相迎,“哟,咋了?脸色咋这么难看?是不是挨欺负了?走!咱们回去告诉红姐,他妈的,仗着有俩臭钱儿,欺负到咱们头上了!不答应!”
赵灵春一边上车,一边说:“没有没有,今天有点不得劲儿,先回去吧!”
“啊!这么回事儿啊!”福龙大大咧咧地赶起马车,“现在换季,平时可得多穿点儿!”
车轮“嘎吱嘎吱”响起,赵灵春坐在马车里摇头晃脑。
天气骤冷,她不禁笼起袖管,手里死死地攥着那把冰凉的手枪。
她的神情冷硬,仿佛是个死人,一张嘴,却是一番暖人肺腑的话。
“福龙,待会儿在前面的皮货店停一下,天儿冷了,我打算给掌柜的买个披肩。”
门帘外头的福龙笑道:“嗐!掌柜的啥玩意儿没有啊,你有那钱,还不如给你自己添两样呢!”
赵灵春双眼无神,喃喃道:“那不一样,她送我一条披肩,我还她一条,这便是两清了。”
“啊?你说啥?”福龙大声喊道,“外头风大,没听清!”
今日“大”章,单更,拉拉惨淡的均订,争取混个推荐。
(本章完)
128.第128章 跟踪
第128章 跟踪
“砰”——人头跌落,血雾升腾。
“小道,小道!”
“砰”——大枪落幕,豪情晚照。
尖叫声、恸哭声、呻吟声……有人在上吊,背对着门口,把自己挂在房梁上,风一吹,再转过身时,已是满脸狞笑。
老崔,这能怪我吗?真不怪我吗?
小道,救我呀!兄弟,再闹下去,连你也得走。快跟我走,你爹让我来的!小道,快给七叔拜年啊!
儿子,走山路的时候,别回头看!
“小道,小道!”
“嗯?”
江小道终于清醒了过来,睡眼惺忪,脑袋有点儿发懵。
不过,叫醒他的,却不是胡小妍的呼声,而是老爹的那句忠告。
“醒了?”胡小妍关切地问。
“唔。”
江小道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身上的衣服潮乎乎的,黏在身上,有点儿凉,想要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一直死死地攥着媳妇儿的手。
“给我倒点水呗!”他清了清嗓子。
“哦。”胡小妍抽出手,龇牙咧嘴地甩了甩,一边转身去够炕桌上的水壶,一边问,“你梦见啥了,吓成这样?”
谁吓着了?
江小道不愿当着媳妇儿的面矫情,便顺嘴玩笑道:“我梦见伱长腿跑了,嗷嗷跑,我咋追都追不上。”
当着瘸子的面说短话,属实缺了大德。
果然,胡小妍一听,便立马拉下脸,掷下手中的水壶,把被一掀,给自己裹上,冷声说:“你自己倒水去吧!”
江小道也立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他当然没有恶意,无奈这张嘴天生就带啷当,接茬抬杠埋汰人,顺嘴胡咧咧,就是没个把门儿的,于是便连声道歉。
“别别别,媳妇儿,我错了!你知道我天生嘴贱,别跟我一般见识。”
胡小妍不听,蒙头倒在炕上,哭了。
“你要是嫌弃我,你就直说,用不着拿这些话来寒碜我!我又没求你娶我,不想要了,你就痛快吱一声,我出去要饭,也一样能活!”
江小道伸手拍她:“这话说的,一样都是人,谁嫌弃谁呀!”
“别扒拉我!”
跟往常一样,哄了小半天儿,胡小妍说到底还是那句老话——小道,你是真稀罕我,还是可怜我?
又来了!
江小道直嘬牙子。
他整不明白,是不是天底下的娘们儿都这样?
他自认算个爷们儿,吐口唾沫就是一个钉,说到做到。说娶你,便就娶你了;说对你好,便也对你好了;从不曾有半个悔字。
稀不稀罕的,有那么重要吗?
好说歹说,总算是把胡小妍哄好了,江小道旋即翻身下炕,简单扒拉了一碗粥,便走出院子,照例去早市口的那间茶楼里坐上半个时辰。
走在路上时,他才不禁回想,这七年时间里,自己几乎从未梦见过长风镖局的事儿,可能偶有三两次,也都是浮光掠影,人一醒,就全都忘了,从来没像今天这般清晰、真切。
真是怪事!
……
……
三味茶馆最近新来个说书先生。
这先生是说野书的出身,文词儿拽不出几个,有书无评,听他那张嘴,端的叫一个痛快。
惊堂木一拍,话说隋唐瓦岗寨!
“且说单雄信猛一抬头,正见那小白脸嘚嘚瑟瑟地走过来,当即便怒发冲冠,血灌瞳仁,恨不能挣碎那一身枷锁,破口大骂:‘罗成!我操你妈!’”
“好!”
茶馆里的听众齐声喝彩,一个个专心致志,咬牙切齿。
末角里,江小道颇受老爹的影响,也听得怔怔出神。
说到单雄信法场临刑前,在人群中左顾右盼,苦寻他秦二哥的身影,终究是一无所获,思忖一番,便也破口大骂。
不过,这一番骂,究竟是恨,还是为了给叔宝铺路?
江小道觉得,大概还是恨多一些。
“江老弟?啧,别听啦!”
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江小道回过神来,抬眼一看,不由得有点意外——竟是一颗卤蛋!
“张九爷?”
自从周云甫偃旗息鼓以后,江小道虽然每天都照例过来,但却很久没再见过张九爷的影儿。
今天既然来了,不用说,肯定是带了老登的口信。
张九爷神神叨叨的,绕圈儿张望一眼,抻长脖子,压低了声音,说:“老爷子那边有话,‘穿堂风’可能要反,你最近机灵着点,随时待命!”
江小道心头一凛,连忙推开身前的茶碗儿,问:“啥叫可能要反啊?这事儿到底靠谱靠谱?”
“嗐!江老弟,这一年多以来,老爷子来钱的道,一多半都在‘穿堂风’的手里攥着,你说他身上得有多少双眼睛?”张九爷敲打着桌面,“退一步说,主子觉得你要反,你就已经有了罪过了!”
这一年以来,周云甫的手下之所以还能维持基本的体面,全赖于陈万堂的赌坊生意。
原有的“卧云楼”、“和胜坊”和“会芳里”生意,三堂口鼎足而立的平衡已被打破。
老话说,恩大成仇!
陈万堂出力越多,越是不可替代,反而便越是周云甫的眼中钉、肉中刺!
老爷子是什么人性?
龙头瓢把子,一门之内的生死大计,怎么可能任由旁人执掌?
要不是赌坊生意太过特殊,非蓝马銮把点不能经营妥善。否则,以周云甫的性格,陈万堂恐怕早在一年前便已遭遇“意外”,“和胜坊”的生意也必定要落在他自己的手上。
当然,江湖不比庙堂。皇室无亲情,血亲都能杀。
但人之权术,却是一脉相通。
陈万堂不反则已,等度过了这道难关,依然是一家人,可只要他稍微露出一点苗头,哪怕是捕风捉影,查无实据,周云甫也必定会先下手为强。
陈万堂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有野心,有能力,也知道时机尚不成熟,可惜自己已经被架在了那里,不能再等下去了。
“要我干啥?”江小道直愣愣地问,“把‘穿堂风’给插了?”
“嚯!老弟,你口气倒还真不小!”张九爷拍了拍小道的胳膊,“这么大的活儿,你也不怕把腰给闪了。”
“那我去帮我爹?”江小道问。
张九爷摇了摇头,说:“老弟,稍安勿躁!你只管机灵着点,这两天,你盯着点苏家,除此以外,暂时按兵不动,千万别打乱了老爷子的计划!”
“苏文棋?”
“对!”
事情交代完了,张九爷便贼眉鼠眼地站起了身,临别之时,忽然叹息一声,欲言又止道:“江老弟,人呐,拗不过大势……唉,保重吧!”
江小道明白他的意思。
周云甫的手段还在,脑子也还精明。他跟白宝臣过手,明面上,每一局都赢了,可在大略上,却是一退再退,已然濒临穷途末路的境地。
张九爷走后,江小道又坐了一会儿,等茶喝完了,扫视一圈热闹的茶楼,见没什么可疑人影,这才起身离开。
时间已经临近中午,早市口仍然很热闹,沿路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甜杆儿!甜杆儿嘞!嘎嘎甜,不甜不要钱。”
“豆角了嗷,都自家种的,要收摊了,给钱就卖了哎!”
“地瓜热乎嘞!热乎烤地瓜!”
“打糕~打糕~”
江小道走着走着,忽地站住,往后退了两步,买了几根甜杆儿,趁着给钱的功夫,朝后扫了一眼,却见街面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东瞅瞅、西看看,问价的多,掏钱的少。
“嘶!”
江小道皱起眉头,又跑到隔壁摊,问了问豆角咋卖,问完以后,立马站起身快步离开,一路七拐八拐,净往那阴冷、偏僻、少有人走的胡同里钻,心头也跟着愈发沉重。
坏了!有尾巴!
更糟心的是,江小道发现自己根本甩不掉对方,无奈之下,便只好在这附近来回转悠,心里不禁叫苦:看来,今晚是回不去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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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比心!
(本章完)
129.第129章 夜袭
第129章 夜袭
阴风阵阵,将雨未雨。
掌灯时分,秋虫聒噪,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儿,墙角旮旯里,蚁群密密麻麻聚成一片。
“扑棱棱!”
一只金瞳猫头鹰从低空掠过,旋即振翅而起,飞上枝头,“咕咕”了两声,戏谑地单睁开一只眼,歪头,顾盼,却见阴森森的暗巷里,有两伙人相向而行,正迅速聚拢起来。
“哒哒哒!”
细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白色短褂和黑衣黑裤,约莫二十几人,个个手持明晃晃的开山大刀,来在胡同正中间碰头。
黑瞎子甩开膀子走近一看,不由得咧开嘴,笑道:“二哥说到做到,果然言而有信!”
陈万堂面无表情,歪头朝黑瞎子的身后看了看,问:“你们东家少爷呢?”
“嘿嘿!二哥,你别见怪,这种脏活儿,咋能让东家亲自出马呀?”
闻言,陈万堂脸色一黑。
白国屏不肯来,说到底,还是不够信任他。
这也难怪,陈万堂刚刚反水,就提议伙同白家打手,一口气连锅端了“海老鸮”众弟兄,谁敢确定他不是诈降诱敌?
投名状还没交,东家少爷自然不会跟他冒险。
陈万堂没资格挑礼。
他急于要对“海老鸮”动手,也不是为了在白家人面前表忠心,而是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反水这件事,根本瞒不了多久,一旦周云甫觉察到了苗头,必定会派“海老鸮”对付自己。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容不得有半点犹豫!
为了对付“海老鸮”,陈万堂把江城海背后那把刀开了刃,但那只是备案,是辅助!
指望一个窑姐儿除掉江城海?
陈万堂没那么天真!
黑瞎子并不在意他的想法,只管迈步上前,低声问:“二哥,你那线人靠得住吗?今天晚上,‘海老鸮’那几个,确定都在?”
陈万堂没有直面回答,而是冷声说:“我现在比伱们白家还希望尽早铲掉‘海老鸮’!”
“嘿嘿,那就好!那就好!”
陈万堂扫了一眼白家的打手,问:“你们有几把枪?”
“五六把吧!”黑瞎子一仰下巴,“你们呢,带了多少?”
陈万堂当即眉头紧锁,厉声质问道:“我不是告诉你们多带几把吗?那他妈的事‘海老鸮’,你以为他们是吃干饭的?”
黑瞎子不慌不忙地耸耸肩,笑道:“二哥,枪不够,我也没办法呀!”
这话显然是在放屁,归根结底,这是陈万堂自己的投名状,白国屏不愿多出力。
他之于白家,只是锦上添;可白家之于他,却是雪中送炭。
而且,按照白宝臣最初的本意,也只是利用他而已。
如今骑虎难下,何尝不是咎由自取?
陈万堂看了一眼身后的弟兄,心里有埋怨,也有不甘,最后也只好咬着后槽牙喝令一声:“走!”
说罢,两伙人流和聚一处,一路小跑,直奔胡同深处远去。
……
……
城北,江宅。
北风呜嚎,吹得院子里的大门“咣咣”作响。
“海老鸮”众弟兄齐聚一堂,江城海和老二、老三坐在炕沿儿上,其余弟兄围着屋子当间的方桌坐在一处。
大家的神情阴晴不定,桌上的珠光闪烁,映得一张张人脸忽明忽暗。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江城海吐出一口烟,不小心熏着了眼睛,便一边用手揉,一边说:“最近大伙儿都机灵着点,等着老爷子派活儿就行了。”
说完,他便眯缝着眼睛,逐一观察六个弟兄的神情变化。
众人默不作声,面面相觑了一阵,最终都把目光投在了李添威身上——身为二哥,他得替弟兄们表个态。
“咳咳!”
李添威清了清嗓子,抹了一把破了相的半边脸。
“大哥,我的想法,从来就没变过。陈万堂要反水这件事儿,说正经的,大家都不意外,一个堂口养活两个半堂口的人,搁谁也压不住场子。对付那帮銮把点,没啥怕的,可问题是,陈万堂没了,周云甫咋整?他还拿啥跟白宝臣斗?我看,咱们还是走吧!”
“我觉得二哥说的对!”
关伟连忙随声附和道:“大哥,我不怕死,可人为财死,鸟为事亡,咱要拼命也得值呀!现在一点赢的影儿都没有,咱拼命是为了啥呀?”
“老六!”金孝义冷哼一声,“你这条命值多少钱,我买了!”
“哎,四哥,你别老冲我来呀!咋的,我这话说错了?”
“我就是看不起你这一出!张嘴闭嘴,全他妈是钱!”
关伟面色铁青,旋即嗤笑一声:“嘁!对对对,四哥,你清高!这屋里就数你英雄,你是好汉,是大侠!我算啥?一个小蟊贼,真不好意思,给你添恶心了,行不?”
“啪!”
金孝义拍案而起,指着老六的鼻子,怒骂一声:“操你妈的,小逼崽子,你他妈埋汰谁呢?”
关伟不甘示弱,竟把手枪掏了出来,撂在桌面上。
“你少他妈跟我耍横!叫你一声四哥,你他妈还把自己当爹了?”
“铛铛铛!”
剑拔弩张之际,一阵刺耳的撞击声响起。
两人回头一看,却见江城海正拿着烟袋锅子,使劲儿敲打着地上的痰盂儿。
金孝义有点尴尬,低垂着眼睛,迟疑了一会儿,总算坐了下来,紧接着大手一挥,似乎不想再参与任何争论。
“我听大哥的!”
关伟的眼神飘忽闪躲了一阵,便也犹犹豫豫地拿起桌上的手枪,揣进怀里。
“我也听大哥的!”
众人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关伟扭捏了一会儿,这才极不情愿地开口道:“四哥,那什么……我错了。”
金孝义哼哼了一声,也不知这算什么回答。
江城海没再理会这两个人,转头看向老五。
沈国良浑身一怔,也忙说:“我也听大哥的!”
宫保南跃跃欲试:“那个,我也——”
话还没说完,却不想,江城海压根儿没去看他,扭头便问孙成墨去了。
“老三,这里就你是念书人,你说说吧。”
孙成墨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捋了捋胡子,沉吟道:“大哥,我觉得咱们不能走。”
“哦?”
江城海的嘴角露出了难得的笑意:“说出个理由。”
孙成墨明白大哥的意思,这是要让他代为发话,于是便转头冲着几个弟兄,朗声论述起来。
“哥几个,咱们关起门来说自家话。在道上混的,听到‘海老鸮’三个字,人人都很敬畏。可大伙儿仔细想想,这份敬畏里,‘海老鸮’弟兄们占了几分,周云甫这三个字,又占了几分?”
这问题没有明确的答案,但大家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外人都说,‘海老鸮’弟兄们,活儿干得干净,事儿办得漂亮。可要是没有周云甫的势力和人脉,扪心自问,咱们干的活儿,真算干净吗?”
李添威的半边脸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
其实,哥几个都心知肚明。
这十几年来,他们已经把道走窄了。市井江湖,山头绿林,结下的仇,恐怕数也数不过来,被斩草除根的,多是势单力薄的小人物,真有势力的人,如白家,哪有那么容易连根拔起?
周云甫若在,“海老鸮”这三个字,在江湖上便是忌惮;可周云甫一旦不在,“海老鸮”这三个字,就是活靶子!
跑?往哪儿跑?
除非这辈子都猫在穷山沟里不出来了,否则,往后余生永远都得提心吊胆。
“老三,你这话说得没毛病,可咱们总得有点儿希望吧?”李添威坚持己见,“周云甫都已经怂了一年了,白家人步步蚕食。他要是翻不了身呢?咱们就给他陪葬?我以为,命,还是得握在自己手上!”
“二哥说的对!”
孙成墨也承认眼下局势紧张,便说:“大哥,周云甫总是一个拖字诀,我也觉得不是办法,咱们得主动出击!”
“三哥,咋主动啊?”沈国良苦丧着脸说,“咱们一碰白家的打手,他们立马就说是日厂的工人,有鬼子帮他们,连朝廷都拗不过,咱们能咋整?”
“不对!”
孙成墨呵呵一笑,继续说:“前提就错了!不是鬼子帮白家,而是鬼子利用白家!换句话说,一旦白家对鬼子而言,没了利用价值,鬼子就会把他扔下不管!”
江城海眼前一亮,忙问:“老三,你有啥办法?”
“咔嚓——轰隆隆!”
说话间,窗外突然电闪雷鸣,强光透进屋子里,把众人的面庞映得煞白,宛如厉鬼。
紧接着,便听“哐啷”一声巨响!
狂风骤起,院子里的大门被猛然吹开,两扇门板大开大合,连翻撞在砖墙上,几近碎裂。
大风压得树冠“沙沙”作响,桌心的烛火也跟着飘忽闪烁,众人急忙围在一处,用手护住将熄的火苗。明黄色的光亮,穿过指缝,变成淡淡的红晕。
好大的风!
江城海顺着窗口看向院门,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关伟也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又看了看捂着肚子的老七,心里暗骂一声:得!这又是我的活儿了!
“我去把大门关上!”关伟起身说。
“算了,我去吧!”金孝义本就坐在门口的位置,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老四!”
江城海突然毫无征兆地喊了一声,接着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看老四,问:“带家伙了吗?”
金孝义有点意外,旋即咧咧嘴,笑道:“带了!”
(本章完)
130.第130章 江宅血案
第130章 江宅血案
黑云压城,风急雨骤。
云端刚打了几下闪,劲风摧过,雨水连点成线,砸得窗棂铮铮作响。
雨势如烟,金孝义和关伟刚走出房子,院子里的低洼处,便已经注满了大片的水坑。
风雨肆虐时,人会亢奋,总忍不住想嚎叫几声。
“真是老天爷作妖啊!”
关伟不禁感叹一声,人还在屋檐底下,身上的衣服就已经湿了一大片。
金孝义没有接茬儿,板着一张脸,似乎还在气头上。
院子里,两扇血红色的门板张牙舞爪,在门槛和墙垛之间来回乱撞,叮咣作响,似乎随时都要散架。
关伟不再耽搁,立马挽上裤腿,一路“噼噼啪啪”地踩着水坑,快步冲到门口,双手把住门板,弯腰弓步,费劲巴拉地推上了一扇门板,整个人顶在那里,却死活够不着另一扇门。
“老七!子弹够不?”江城海朝门口喊道。
说时迟,那时快!
关伟立时抬起枪口,连扣数下扳机,将冲杀过来的三四个人,逐一击毙,也有那生命力顽强的,硬挺着冲过来,晃晃悠悠地抡刀砍杀,却只尽数劈在金孝义身上。
“知道了!”
然而,很快,他的身体便仿佛触电一般,开始剧烈地抽搐,最后胳膊一沉,摔在地上。
正在穷途末路、行将闭眼等死时,掌心突然一沉,斜眼观瞧,竟是一把匣子炮!
“哥!要不你先去我那吧?”
看得出,金孝义的确是想说点什么。
金孝义歪斜着脑袋,靠在大哥的膝盖上,还没死,但快了,想张嘴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一着急,便咳出一片血,喷在江城海的半边脸上。
江城海眉头紧锁:“他们刚才放了那么多枪,应该也差不多了。”
“皮肉伤也得去医院啊!”许如清焦急道。
“没剩多少了。”宫保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大哥,他们人有点儿多啊!”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睁着眼睛的,却不知为啥,竟是什么都看不见。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也不知是“串儿红”的手下枪法太差,还是什么原因,陈万堂等人还真的就这么逃走了!
许如清也并未派人去追,而是立马带着手下冲进江宅院内。
李添威连忙俯身冲到老七身边,喝道:“他妈的!杀一个算一个!”
李添威顺着破碎的窗框,见此情形,不由得红了眼眶,一边颤抖着装填弹夹,一边低声咒骂道:“操你妈的,陈万堂,我他妈跟你拼了!”
刚到门口,众人顿时目瞪口呆,却见院子里横七竖八、或死或伤,躺着十几个人!
宫保南应声而起,立马伸手压灭桌上的蜡烛。
“哎!让你出来是卖呆儿的么?过来搭把手啊!”
雨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停歇了下来,变成丝丝细雨。
江城海却摆了摆手,说:“先去屋里,炕上的老三,还有老五!”
“你受累,帮哥先去那边探探路、摸个底,等我忙完了这边的事儿,就过去找你。”
烛光刚灭,窗上新装的玻璃,顷刻间便“哗啦啦”碎裂一地!
枪声再起,耳边尽是子弹破空的“嗖嗖”声。
沈国良和宫保南领命冲到外屋地,分列房门左右,凭借掩体,时不时冲外面放两枪还击。
雨停,四爷歇息去了。
金孝义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另一扇门板前。
江城海点了点头:“走吧!”
“完蛋的玩意儿,连个门都关不上!”金孝义走到近前,勉强睁开眼睛。
江城海的枪伤的确不中,毕竟没有打到任何要害。
黑暗中,有人闷哼了一声,不知是谁。
江城海将那几人叫住,回手指了指后院里的牲口棚,说:“时间不等人,后院有辆驴车,应该能放下他俩,先拿去用吧。”
“老四,这十几二十年,辛苦你了!”
许如清的手下响起一串儿枪声,陈万堂无可奈何,只好领着手下仓皇逃窜。
陈万堂和黑瞎子回头一看,竟是“串儿红”!
许如清面容冷峻,浑身上下被雨水浇了个透心凉,浓密的黑发湿漉漉的,贴在脸庞。在她身后,是十几个黑衣黑裤的打手小弟。
正要回头去看,“砰”的又是一枪,击中了他的左后肩!
声音传到屋内,江城海面色大惊,心神不乱,端是厉声喝道:“吹灯!”
院门外,“噼里啪啦”的枪声响成一片,枪口里迸出的火舌,不亚于云端电闪,晃得人眼缭乱,红漆门板瞬间被打成筛子。
从枪管里迸射出的闪光,在雨夜之中,显得格外刺眼。
“四哥!四哥!”关伟大喊大叫,“老六搁这呢!你骂我两句啊!我求你了四哥!你再骂我两句,你这样,六弟心不安啊!”
“都听见没?”许如清轻声喝道,“还不快去进屋救人!”
紧接着,李添威和宫保南也连忙飞扑过来,溅起无数泥点。
一声枪响,沈国良近乎凌空跃起,旋即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关伟背靠在门板上,用袖口抹了一把脸,但稠密的雨帘又迅速模糊了他的视线,却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正骂骂咧咧地朝他走过来。
黑瞎子丝毫不想跟陈万堂一块儿拼命,于是立马招呼手下,大声喊道:“弟兄们,快撤!”
阴空电闪,凭借这霎时间的光亮,方才得见,院子里竟已横陈了近十具尸体,水也好、血也罢,便都一齐潺潺地渗进泥土里。
关伟被金孝义压在身下,动弹不得,急得嗷嗷乱叫。
陈万堂怒不可遏地骂道:“你他妈卖我?”
他到底还是低估了什么叫做“海老鸮”和他的弟兄们,本以为,领着二十几人夜袭江宅,势必会把江城海生吞活剥,却没想到,三五分钟的时间过去,对方竟然僵持住了!
他们毕竟不是兵,这里也不是战场,咋可能全副武装?
“别怕!就剩他们三个了,一口气吃掉他们!”
白刃战行将就绪!
对方的人数依然占优,不能再拖了。
“陈万堂!白宝臣!”江城海看了看扑倒在地的金孝义,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老二、老七!掩护我!”
宫保南微微低下头,想去查看四哥的伤势,无奈大伤都在后背,看不太清,脊椎和胸腔似乎中了枪,其余的尽是大小、深浅不一的刀伤。肩膀处的刀伤最深,皮肉外翻,里面黑漆漆的,不断渗出鲜血,似乎能看见骨头。
“完了!”
李添威和宫保南深吸了一口气,便也回道:“大哥,三生有幸!”
金孝义一身筋骨,似有千斤重担,爬不起、挪不动,不觉得疼,但心里料想多半中弹,便伏在关伟身上,低声喝道:“老六,四哥给你挡刀,杀了他们!”
另一边,白家的黑瞎子已然露出退怯的神情。
陈万堂怒从心头起,一时间只想拼个鱼死网破,看了一眼许如清,便急切地冲院子里喊道:“杀了‘江城海’!”
院门口,黑压压一片人群鱼贯而入,有枪的前头开路,没枪的手持开山大刀紧随而来,一个个圆睁虎目,嘴龇狼牙,形似群魔,势如鲸吞!
有三四个提刀小弟,见门后墙根的水洼里,叠躺着两个人,也不管是谁,抡起大刀,势要将其劈杀个干干净净。
宫保南刚要起身,却又转过身来,一脸疑惑地问:“大哥,小道现在到底住哪呀?”
“说点啥呀!老四,你吱一声!”李添威也在旁边大喊。
尽是从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老油条,不仅枪法准,而且懂得找掩体,虚实相辅,单这份经验,就不是市井喽啰可以媲美。
“废物!”陈万堂大骂。
“二哥,咱们也快走吧!黑瞎子不是说,白家人在老地方等咱们吗?”
他拼尽仅存的气力,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又似乎是想要指向什么。
“四哥!”
“砰砰砰!”
宫保南惊叫一声,想要伸手去拽他,却又被枪声打断。
兵匪混杂!
雨水顺着眉间滴落,他的神情高度紧张,以至于眼白处有些微微充血。
“大哥!”
陈万堂瞅准时机,拔出手枪就要朝院子里冲进去。
“哥!”
“砰”——没想到,正在此时,胡同口突然传来一阵枪响,子弹虽然没有打中,但却近乎紧贴着他的头顶划过!
“冲出去!”江城海大声喊道。
江城海绕到另一边,看看老二和老七,忽然郑重其事地说道:“哥几个,还是那句话,三生有幸!”
说罢,也不等那两人应声,“海老鸮”便从厢房的侧面斜刺出来,刚要冲向院门,耳边突然响起“嗖”的一声!
江城海浑身一怔——有黑枪!
雨势未歇!
“操!”关伟不禁骂道,“你是非得找我茬儿,是么?”
关伟倒在地上,借由四哥肉身为掩体,又放了几枪,便听枪膛里“咔哒”一声脆响——没子弹了!
这时,却有人在门外突然大喊:“先杀‘海老鸮’!杀‘海老鸮’!”
“我没啥大碍,都是皮肉伤!”
但他能感觉到,大哥、二哥、老六、老七,都在!
嗯,三生有幸呀!
江城海的声音很稳、很沉,听不出有任何情感的起伏。
金孝义和关伟双双倒地,扑进墙角的水洼里,溅起一片黑泥。
“杀‘海老鸮’!杀‘海老鸮’!”
沈国良眼见着金孝义倒地不起,立马装填弹夹,趁机冲杀出去,侧身朝着院门口连开数枪,大骂一声:“陈万堂!我操伱妈!”
关伟应声惊诧,刚要扭头,却见四哥浑如一头发疯的野牛,侧过肩膀,朝他冲杀过来。
李添威和宫保南再无保留,举起枪口,一口气儿将弹夹清光,强作火力压制,试图替江城海争取一线生机。
“老六、老七,你们俩赶紧去找小道,陈万堂可能还有后手!老二,你先回‘会芳里’,咱们这边已经被偷袭了,那边不能再有闪失!”
黑瞎子忙说:“二哥,你这投名状交过了,待会儿老地方见,哥们儿先走了!”
“操你妈!”
一众手下连忙应声跑进屋内,另有几人转身飞奔,要去“会芳里”备马车。
江城海一愣,迟疑了一下,到底把老七叫到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不止是黑瞎子,随着子弹渐渐耗尽,院子里的打手们也慌乱了起来。
“砰!”
“趁现在!杀‘海老鸮’!”
有人倒地,砸出一片水,旋即又遭瓢泼大雨的冲洗,将血水混做一团。
江城海和关伟一起,怀抱着老四。
话音刚落,江城海猛然惊醒——坏了,小道!
“咔嚓!”
关伟刚喊了一声,却见江城海又身子一歪,差点儿摔在地上!
众人连忙过去搀扶。
金孝义张开嘴,除了喷一口血,什么也没说出来。
然而,溃军如山倒!
院子里仅剩的几个銮把点听见外面的动静,又看到白家打手纷纷逃窜,哪里还有半分恋战的心思,一个个便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
“四哥!”
众人连忙抄起家伙,或是俯身趴在地上,或是立在墙边寻找掩体,屋子里的瓶瓶罐罐跳跃着迸裂,四周到处都是飞溅的木屑。
可是,他说不出来,甚至就连咳嗽的力气也行将耗尽。
陈万堂光在那喊,自己却也不敢迈进院门,但他确信,“海老鸮”坚持不了多久了!
院门外,陈万堂也抬起枪口,连开数枪,并声嘶力竭地呐喊道。
“五哥!”
听声音,是陈万堂!
果然,江城海的子弹也所剩无几。
关伟叫得最惨,哭了。
这边枪响,来人便被引去注意,分出一伙人去杀关伟。
说罢,三人寻出一个空挡,随后大喝一声,一齐冲出屋内,旋即迅速四散开来,各寻掩体,抬起枪口,冲着院子里已近散乱的人群,疯狂扣动扳机。
正要推门时,远天炸出一道电闪,照得四周恍如白昼,血红色的门板上,一瞬之间,突然映出几个漆黑的人影!
金孝义顿时心头一凛,脸色骤变,破声大喊:“老六!”
“咕噜噜,咕噜噜……咳咳!”
正在此时,滚滚惊雷随声而至。
江城海弟兄们都是什么人?
许如清俯下身子,一见江城海后肩膀的枪伤,立马转变了态度,转身朝手下吩咐道:“快把海哥送到医院去!”
然而,这伙人的注意力一经分散,仅仅是这片刻的空挡,屋里的“海老鸮”众弟兄,便立马寻出了破绽,“砰砰砰”,连开几枪,立时毙命数人!
陈万堂的銮把点、白家的打手,说穿了,就是一伙江湖混混,这帮人群斗火并,凭的无非就是勇、愣、狠。
“海老鸮”身形一晃,顿时单膝栽倒在地。
擒贼先擒王!
刺杀江城海,才是重中之重!
许如清环视一周,终于在院门后的墙根底下找到了“海老鸮”。
宫保南连连点头,旋即又看了一眼关伟,竟破天荒地问:“六哥,走不走?”
“走!操他妈的!”
关伟红着一双眼,问“串儿红”的手下要了一把枪,旋即便跟着老七一路狂奔远去。
(本章完)
131.第131章 连环套
第131章 连环套
且说陈万堂率领残众,沿着狭长、泥泞的胡同,一路夺命夜奔。
起初,眼前影影绰绰,还能勉强看见零星几个白家打手,等冲出胡同口时,再左右一瞅,竟再也寻不见黑瞎子的身影。
仅剩的六七个手下,子弹全部打光,虽有开山大刀傍身,但刚刚经历血战,又狂奔了一路,此时早已累得呼哧带喘、狼狈不堪,连刀把都将将拿稳,还谈什么砍人?
众人找了个僻静角落,稍作休整,一边擦拭着身上的血污,一边忍不住抱怨。
“二哥,这‘海老鸮’骨头太硬,啃不动啊!”
“白家人不仗义啊!出工不出力!”
“这也没办法,本来就是咱自己个儿的投名状,我现在就是担心,白家人会不会把咱卖了?”
“应该不会,黑瞎子不是说,待会儿老地方碰头么!”
面对七嘴八舌,陈万堂只觉得烦乱,心里不禁暗骂:你们之前不都蹦着高地要反水么,现在又他妈怂上了!
他早就知道时机尚不成熟,奈何手下逼着他反水。
见他迟迟没有吱声,手下的人不禁催促问道:“二哥,咱现在咋整啊?‘海老鸮’没铲掉,等他缓过这口气儿,肯定要报复咱们!”
陈万堂冷哼一声,说:“没有后手,我敢对付‘海老鸮’?”
“穿堂风”虽然是蓝道出身,但几十年江湖历练,性格上也渐渐变得谨小慎微,不再像年轻时候那般,动不动就把身家性命全部押上,预备方案,自然准备了不少。
此番伙同白家,夜袭江宅,外有人势压阵,内有眼线黑枪,要是能直接插了江城海,当然最好。
即便江城海侥幸免于一难,这次夜袭,也足以令其损兵折将,甚或挂彩重伤。
到时候,“海老鸮”的去处,无外乎两条路:要么去许如清的堂口,暂做休整;要么就是去奉天医馆,抢救治疗。
要是去“会芳里”,那里有赵灵春这把开了刃的刀;要是去奉天医馆,他也事先买通了关系,可以给江城海制造点“医疗事故”,要是去南铁附属地的奉天医院,那里有白家人埋伏,就算白家人真是利用陈万堂,也必然不会放过这个铲掉江城海的机会。
尽管这些预备方案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但陈万堂已然将自己所能调用的一切,发挥到了极致!
刚才,“串儿红”突然带人赶到,说明周云甫已经有所行动了。
陈万堂不敢再有耽搁,连忙冲残余手下吩咐道:“别歇着了,现在咱们必须马上赶回‘和胜坊’,把银子、家伙,还有剩下的弟兄们都叫来,去老地方找白家碰头。”
“那要是碰不见白家人,咋整?”
“那就只能跑了!”陈万堂叹息一声,恨恨道,“所以得赶紧回‘和胜坊’把银子和家伙带上啊!快他妈走!”
周、苏两家全得罪了,要是白家再不管他们,可不就只剩跑路了么!
众人听罢,俱是心头一紧,再不用人催促,便撩起脚跟拍屁股——撒开欢儿来,可劲儿地跑!
“轰隆隆”脚步声响成一片,几个人七拐八拐,走街串巷、蹚水过泥,直奔“和胜坊”而去。
一开始,脚底下倒腾得还算快,可没一会儿的功夫,速度终究是渐渐慢了下来。
众人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肋骨以下隐隐作痛,可这生死时刻,性命攸关,倒也没人敢说一个“累”字儿!
如此跑了将近两刻钟,等到了小西关时,已经开始有人挺不住,扶着墙头“哇哇”呕吐了起来。
“二哥,到……到了!”
几个銮把点双手拄着膝盖,脚下发软,嘴里发黏,野狗似的大声喘着粗气。
陈万堂也呼哧带喘,活生生把上唇的“一字胡”累成了“八字胡”。
疾风骤雨过后,“和胜坊”的门楣近乎焕然一新,黑底金字招牌上挂满了水珠,在微弱的街灯下,一闪一闪,晶晶发亮。
众人走出胡同,拖着酸软的脚步,一瘸一拐地走到街心。
正朝着“和胜坊”亦步亦趋时,忽听见有人惊叫一声:“我操,咋回事儿!”
闻声,陈万堂猛抬起头,不由得心中震颤!
只见“和胜坊”门下的两根梁柱上,一左一右,各自反绑了三两个人,台阶上又躺着三五个,手脚悉皆被反绑在一起,整个人如同反躬虾子。
一个个浑身赤条,淤青血痕触目惊心,白麻布蒙头盖脸,正在那里扭动、哀叫、求饶……
陈万堂顿时面如死灰,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来晚了!
恰在此时,忽听见“吱嘎嘎”两声刺耳,“和胜坊”的两扇大门缓缓推开。
却见二三十人众,“轰隆隆”如同决堤洪流一般,一涌而出,挺立着挡在门口,横眉冷目,鸦雀无声。
门内,一片幽深的晦暗,仿佛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死水寒潭!
“穿堂风”一来,那寒潭之上,便微微泛起涟漪。
俄顷,漆黑的“和胜坊”里,忽然传出一道苍老且沙哑的声音。
“万堂,回来了?”
这种怪声,似乎只有将死之人才能发得出来。
然而,正是这一句有气无力、干瘪空洞的问询,让陈万堂顿时倍感惊悚,竟如一只受惊炸毛的老猫似的,“嗷”的一声惨叫,撒腿就跑!
残余手下更是丧魂失魄,跟着陈万堂的脚步,狂奔乱叫!
众人也来不及去管身后的情形如何,只觉得如芒在背,似有无数颗子弹正在追命,便狠榨出筋骨血肉里的全部气力,明知活不了,却也想死得慢点。
没想到,又如此奔波了一袋烟的功夫,不仅没听见震天的喊杀声,甚至就连枪声也没听见。
“二、二哥……别跑啦!没、没人追上来!”
这一回,几个銮把点全都吐了,连陈万堂也跟着干呕了几声。
“二哥……会不会……老爷子没、没想……”
“啪!”
“去你妈的!”
陈万堂反手抽了那人一嘴巴,厉声喝道:“周云甫没想咋的?没想杀咱们?你他妈在这做梦呐?啊?伱要是想做梦,自己痛快滚回去,别在这碍眼!”
这时候,已经有几个人心里渐渐有点后悔了。或许,当初应该听二哥的,别着急反水?
可眼下木已成舟,再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只会徒增烦恼。
弟兄们已经累垮,实在跑不动了,每喘一口气,喉咙里都像有刀片在划。
陈万堂干脆席地而坐,靠在墙角里,身体可以歇着,但脑子不能停。
正在思忖着下一步计划,却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墙拐角那边,又传来了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众人心头一惊,手上虽是握紧了开山大刀,可面目神情上,却已经毫无斗志,空有绝望。
墙头处人影闪过,带来一个半生不熟的声音。
“二哥言出必行,果然刚猛!”
众人循声抬头看去,来人形单影只,是个手持玉坠白折扇的四眼儿,便立时警惕起来,横着一口大刀,争相去问来者何人。
那四眼儿不禁皱起眉头,多少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问:“二哥,咋?真不认识我了?”
陈万堂也是累得脑袋发懵,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方才如梦初醒,来人正是那晚在居酒屋夜会白家时,白国屏身边的管家袁德庸!
“噢噢,想起来了,原来是你。”陈万堂旋即冲弟兄们介绍道,“这是白家的管家。”
袁德庸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你们这是咋了?怎么累成这样?”
“操你妈的!你还好意思问?”几个銮把点顷刻间便把这一宿的不满发泄出来,“咱们二哥真心实意要投奔白家,你们倒好,让带枪不带枪,要动手不出力,啥意思?把咱们当猴儿耍呐?”
陈万堂没有阻拦。
这些话,他不方便说,正好借着弟兄们的嘴,表达自己的不满。
袁德庸也没脾气,便苦着一张脸,冲大家挨个赔笑。
“对对对,是是是!兄弟们有点儿怨气也很正常,可有道是,江湖险恶,不得不防,也烦请各位理解理解。现如今,二哥火并‘海老鸮’,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单说这份决心,我们少东家心里已经有数,这投名状一交,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一听这话,众人虽然嘴上不再吭声,但一个个仍然没有好脸。
袁德庸见状,只好继续宽慰道:“各位放心,咱们东家从来不会亏待自家弟兄,今晚的一切损失,白老爷子,肯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行了!有你这句话,咱们哥几个的血,就没白淌!”
陈万堂斜撑着墙根站起身来。
他心里也清楚,想要反水投靠白家,流点儿血,在所难免。
要是不肯拼命,就算真到了白家,也不会被委以重任,甚至反倒会处处受人冷眼。
陈万堂担心的,从来就不是被白国屏利用,而是被抛弃。
而且,退一步说,他越是能被白家利用,就越会被白家庇佑,如今见到了袁德庸,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了地。
袁德庸好奇地问:“二哥,刚才黑瞎子让你在老地方碰面,你们为啥没去啊?我俩刚才都在那边等你半天了。”
陈万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便将方才“和胜坊”那边发生的事儿,简要说了一遍。
闻言,袁德庸顿时露出慌张的神色,忙说:“原来如此!既然这样,咱们也别再磨蹭了,弟兄们受点累,等到了地方,再歇息不迟。”
众人早已身心俱疲,于是连忙点头应允,任由袁德庸带路,沿着小西关大街往西走,奔着南铁附属地的方向远去。
这一片城区,都是清一水的街灯柏油路面,走起来省时省力,没一会儿的功夫,几人便来到了一条胡同的岔路口。
从这条胡同穿出去,再走了十来分钟,就是白家大宅。
那座宅子,巴洛克风格,如今在奉天大小也算是个景儿,人尽皆知,自然不会走错。
陈万堂等人走到一半,就见前面影影绰绰站着一群人,大冷的天儿,身上悉皆穿着白色短褂。
袁德庸不慌不忙,一指前面,笑道:“二哥,少东家带人来给弟兄们接风了!”
陈万堂忽地站住,眯起眼睛往前瞅了瞅,对面的那一身行头,的确是白家的装扮,可他心里却莫名发毛。
难不成,白国屏想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可事儿还没办成,拆桥、杀驴,图什么?
陈万堂实在想不出,自己夜袭江宅,已经纳了投名状,白家有什么理由非要杀他不可。
何况,眼下江湖纷争,白国屏要是这样对待他,以后谁还会投奔白家?
陈万堂跟手下弟兄相视一眼,紧接着,便又将信将疑地往前迈出几步,最终却还是停了下来。
不行!
说不出任何理由,也看不出任何征兆,陈万堂浑身上下,顿时汗毛倒竖,这已经不是直觉,而是近乎生物的本能,在朝他发出预警——快跑!
几个銮把点也同样有所觉察,也都不约而同地放缓脚步。
腾腾杀气,欲盖弥彰!
陈万堂转身想跑。
不料,回头一看,身后竟也不知不觉地跟来一伙儿人。不仅如此,两侧的墙头上,还不断有人影簌簌落下,死盯着他们,步步紧逼。
“把袁德庸抓了!”陈万堂厉声喝道。
可惜为时已晚,才眨眼的功夫,那老四眼儿就已经跑到了对面的人堆里。
前有猛虎,后有恶狼!
两伙人一前一后,呈夹击之势,渐渐将陈万堂等人围困起来。
有人吓得惊慌失措,想翻墙头逃走,可今晚这一番折腾下来,早已累成了烂泥,哪里还有翻墙的劲头。
“白国屏!你他妈的啥意思?要杀我可以,出来把话说清楚!”
陈万堂张皇失措,脑袋拨浪鼓似的前顾后盼,恨不能长出八只眼睛。
袁德庸双手抱拳,眼含歉意地说:“二哥,不好意思,你再也见不着我们少东家了。”
“去你妈的!”
陈万堂大骂一声,伸手便要去掏枪,可枪还没掏出来,右侧大腿筋上就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整个人紧跟着趔趄一下,横倒在地上。
身后的打手拔出刀头,带出一地鲜血,趁势夺走他的手枪。
“唔!”
陈万堂紧咬牙关,只闷哼了一声,愣是忍住没叫出来。
他心里不甘,尽管他知道反水的时机不对,但却从未想过会死在这里!
除了时机,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一步算错了,而且,竟能错到把命丢了。
“陈万堂!贪心不足蛇吞象!”
胡同里骤然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身前的人群渐渐散开了一条路。
“嗒嗒嗒”——清脆异常的脚步声。
陈万堂龇牙咧嘴地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光可鉴人的皮鞋,再往上看,竟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一身洋装,油头粉面,男生女相——不是苏文棋,还能是谁?
“是你?”陈万堂瞠目结舌,“怎么可能是你?”
苏文棋不去理他,而是不紧不慢地走到一边:“袁爷,这两年辛苦你了。”
袁德庸笑呵呵地躬身行礼:“苏少爷,您客气!”
“家里人都接走了?”
“早就先一步回关内去了。”
“嗯。”苏文棋从里怀掏出一沓银票,接着说:“这里有你的车票和银票,趁今晚,赶紧坐火车离开关外,永远别再回来。”
袁德庸毫不客气,连忙接过来,道:“多谢苏少爷,那袁某就告辞了。”
及至此时,陈万堂才听明白过来,原来这袁德庸是苏家在白家的线人!
随后,苏文棋又走到胡同中间,冲陈万堂的手下说:“这里没你们的事儿了,都回去吧,回‘和胜坊’去,我可以保证,周云甫不会杀你们。不过,你们要是想跑,那就另当别论了。”
几个銮把点登时愣住,确实想走,可又不信苏文棋的话;再看看跪在血污上的陈万堂,更觉得心里有愧,便都含混着支支吾吾。
“我们……不走,跟、跟着二哥!”
“行了!别他妈装啦!”
陈万堂不由得怒骂一声。
这时候,他也明白了,自己这伙人之所以能接连躲过两次“追杀”,归根结底,是老爷子压根没想杀这帮人。
周云甫要继续经营“和胜坊”,短时间内招不到人手,势必要继续倚仗陈万堂这帮蓝马銮把点。
因此,苏文棋说的没错,老爷子不会杀他们——至少暂时不会。
当初,正是这帮人逼他反水,才让他落得眼下这步田地。
可当陈万堂又一次看了看众弟兄时,忽然又有些释然了,沉吟半响,便颓丧着说:“算了,你们回去吧!去跟老爷子认个错,好好说说,把事儿都推我身上吧!”
“二哥!”
“滚犊子!别他妈叫我,烦得慌!”
众人见状,呆了一会儿,终于灰头土脸地四散去了。
这时,苏文棋也终于款步来到陈万堂面前,沉声叹道:“陈万堂,你跟苏家的帐,该清了。”
陈万堂冷笑一声:“嘿嘿!姓苏的,你咋不早生几年呢?你早点儿出来晃荡,当年我就把你们苏家哥仨一块整死了!”
“看来你还是不服。”苏文棋笑着摇了摇头,“你野心挺大,脑袋也不傻,可你不懂驭人之道,连自己的场子都压不住,无论怎么忙活,顶天也只配给别人跑马。”
“小逼崽子,少他妈跟我拽词儿!”陈万堂厉声喝道,“我现在,只求死个明白!”
“你有这个资格吗?”
陈万堂顿时愣住,无话可说。
苏文棋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脸,露出一副罕见的狰狞面孔。
“你记住了!奉天江湖,再怎么乱,那也是苏、周、白三大家轮流坐庄,你陈万堂算什么东西?”
陈万堂几乎瞬间就颓了,不是因为这一番话,而是在说这番话时,苏文棋眼神中那种充满厌恶的轻蔑。
“你真以为,当年凭你自己就能对付我们苏家?”
苏文棋站起身,紧接着忽然冲身后招呼了一声:“罗大夫,给他止血。”
人头攒动——很快,一个戴眼镜的老头抱着药箱,从人堆里挤了出来。
陈万堂预感大事不妙,刚要起身,却被一群壮汉压在身下,于是连忙惊慌失措地大喊:“小逼崽子!你他妈要干啥?啊?都是道上混的,你给我个痛快!给我个痛快!”
“你当年杀我哥时,给过他们痛快吗?”
苏文棋回过身,手里多出一把斧头。
“陈万堂,是爷们儿的少叫唤,临走了,别让大伙儿看不起你。咱们,先从手来?”
“去你妈的!我!来个痛快的!”
陈万堂的手被人按在地上,任凭他如何挣扎,也始终无法挣脱众人的束缚。
当斧头落下时,他也许才会明白,什么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本章完)
132.第132章 沧州魅影,虎逼朝天
第132章 沧州魅影,虎逼朝天
同城不同天。
时方才,城北江宅那边,大雨倾盆;同样是掌灯时分,城东这边,虽然也能听见滚滚闷雷,却始终只是濛濛细雨。
这一次,江小道算是遇上了对手。
不知道是六叔教他的反跟踪“金蝉脱壳”法不灵,还是他自己学艺不精。自从晌午跟张九爷别过,听说陈万堂可能要反,他就一直没甩掉身后的尾巴。
对方不仅跟脚功力了得,而且行事机警,张弛有度。
江小道几次三番,猛然回头,也无非只是在拐弯处,瞥见一角衣裳,每次都是差一点儿。
甩不掉尾巴,就回不了家。
江小道无计可施,只好在大街上瞎溜达,茶馆、酒楼、赌坊、娼馆……总而言之,就是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安全。
等天色渐黑,到了饭点儿,便就近寻了一个馆子吃饭,吃完饭,就点上茶水,坐在那慢慢嘬饮——硬拖。
眼看着门外夜雨人稀,再要出门,便只能是狭路相逢!
果然,不多时,掌柜的就拎着一把茶壶,点头哈腰,赔着笑脸地走过来。
“呵呵,客官,真是不好意思,您看您这一壶茶都快喝俩时辰了,我们这小门小店的,也没个客房,眼瞅着就要打烊了。您这是,在等人,还是在等雨啊?要是没带伞,我这店里有一把,您先拿去,大不了明儿您再辛苦一趟,给我送回来?”
江小道一听这话,也不为难店家,一肚子饱饭也消得差不多了,于是当即站起身。
“不用了,我这就走。”
“哎呀,其实也没那么着急。”掌柜的连忙赔礼,“招待不周,客官您多多包涵!”
“是么?”江小道咧嘴一笑,“那我再坐会儿?”
“啊?这……”掌柜的笑脸登时尬住。
“哈哈哈!别慌,逗你玩儿呢!”江小道搂着他走到门口,“上板儿吧!待会儿记得把门关严实喽!”
掌柜的虽觉得莫名其妙,却也连声应道:“好好好,客官您慢走,有空再来。”
离开饭庄,江小道晃晃悠悠地行至街心。
这边的雨,下得无声无息,不易觉察,也没看出有多大,可刚走出门没一会儿,身上的长衫便已被打湿了大半。
奉天城东远不如小西关、商埠地和南铁附属地那般繁华,大片区域尚未开发,只有东南方向的沈水两岸,小河沿儿附近那块杂巴地,还算热闹。
眼下所在,却是沙土地面,没有路灯照明,只能凭借远近人家的灯火,勉强指认方向。
不过,道路湿滑有水声,反倒更容易觉察那尾巴的动向。
江小道摸出匣子炮,前后张望了一阵,忽然没头没脑地大声喊了一句。
“喂!你不吃饭啦?”
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层层回荡,也不知谁家的狗子没吃饭,“汪汪”回了他两句。
“行啦!差不多得了,跟我一天了,也没见你动手。有啥话,出来唠唠呗?”
江小道一边喊,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脚下也没停着,以“之”字形的轨迹,徐徐走动。
这么黑的天儿,对方就算真有歹意,也不敢冒然开枪,没打中,自己就会暴露。
“出来吧!有啥事儿赶紧说,我还得回家睡觉呢!”江小道故作轻松地喊道,“咋,伱不着急回家么,一看你就没媳妇儿!你不出来,我可走了!”
话音刚落,江小道便毫无征兆地迈步狂奔。
果然,身后立马跟着响起一片水声。
没跑几步,眼前出现一个丁字路口,江小道突然侧身一闪,迅速从地上捡起一块麻将大小的石子,用七叔教他的暗青子,冲远处路面的水坑里着力一甩,“哒哒”打出两下水,旋即把后背紧贴在墙壁上,右手抬起枪口,瞄准拐角。
大概是因为雨夜的缘故,身后那人唯恐跟丢了目标,一着急,竟在路口的拐角处,莽撞地冲出半个身位。
紧接着,余光一扫,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再想要退回去,为时已晚。
“别动!”
江小道往前探出一步,直接将枪口顶在对方的太阳穴上。
来人二十出头,无论年岁、身高、还是体型,都跟小道相仿,对方也是单眼皮,但眉锋锐利,长得也白净,眼角上微微发红,正是陈万堂手下最年轻的火将——赵国砚。
江小道虽然不认识他,但猜也能猜到他东家是谁。
“并肩子,甩个蔓儿吧!”
赵国砚浑然无惧,只是斜眼看了看江小道,不慌不忙地冷声回道:“灯笼蔓儿。”
乡音很重,江小道皱起眉头:“哪儿来的?”
“沧州。”
江小道浑身一怔,不由得将手枪握得更紧了几分。
想当初,四叔金孝义教他练把式的时候,曾三番五次地告诫过他,要是碰见沧州挂子,能用枪就别用刀,能用刀就别用拳!
总而言之,没有万全的准备,别闲着没事儿,在沧州挂子面前耍贱。
这地方,别称狮城,实打实的武术之乡。
江湖老合南来北往,但凡是挂子行的人,甭管在别处蔓儿有多响,来了沧州,也得把硬腰板哈下去,拿出个学生心态,哪怕是京师会友镖局,途径此地,也得老老实实地把镖旗卷上,少搁这亮镖放号。
打把式的,要是能在沧州响蔓儿,南北武林,任其闯荡,到哪也都有面儿。
江小道一听这话,立马收敛起戏谑的神情,转而警惕着问道:“是不是陈万堂的人?”
赵国砚冷笑一声,微微侧过脸,却说:“你爹都快死了,还在这跟我盘道呢?”
“啥?”江小道顿时心神大乱。
正在这愣神的片刻,赵国砚抽冷一下,借着墙体隐蔽,猛地抬起左手,将江小道的枪口往上一拨,自己则顺势往后一仰。
“砰!”
枪声响起,子弹近乎贴着赵国砚的脑门儿,飞射出去。
“我操!虎逼!”江小道心中暗骂一声。
他本来并不打算开枪——如果对方真是陈万堂的人,说不定会知道老爹身边的内鬼是谁——他想要抓活的!
可没想到,对方虎逼朝天,冷不防这么推他一下,反倒不小心触动了扳机。
不等江小道反应过来,赵国砚便一把叨住他的手腕,往上抬起,借着墙角往后猛地一别,手劲儿不小!
“砰砰”又是两枪!
江小道吃痛,又被反别着手腕,掌心不由得一展,匣子炮倏然滑落,掉在地上。
赵国砚瞅准时机,右脚内侧一踢,“唰”的一声,便将手枪踹到远处。
然而,与此同时,江小道也顺势从拐角处转过身来,左手探出虎钳,直刺对方眉心。
人身三十六死穴:一亦头额前中线;二亦两眉正中间!
要是中了,便有转机!
可那赵国砚是实打实的练家子出身,见江小道虎钳来刺,竟是眼不眨、心不乱,一边架起右臂去挡,一边扭腰腾挪,势要起腿!
幸而江小道有荣家的眼力、挂行的反应,见此情形,立马左脚蹬地跃上前去,右脚顿地,狠踩在对方的脚面上。
赵国砚咬牙拧眉,右臂连忙收式,护住前胸,趁机摸进怀里。
江小道应变奇快,右手立马一挣,伸出手,推云拿月,去够他怀中之物!
赵国砚心头一惊,登时向后退了半步,那把漆黑如炭的勃朗宁,竟恰好从江小道的指尖划过——手潮!给六叔丢脸了!
赵国砚拉开距离,猛地抬起枪口,冷笑一声,道:“呵!想偷枪?”
江小道抿了抿嘴,缓缓举起双拳,竟还腆着一张脸,大言不惭地问:“敢不敢再来一次?”
“你当我傻?”赵国砚感觉对方在侮辱他的心智,“放心,我不杀你!”
白国屏曾经嘱咐过陈万堂,要活捉江小道,大概是想借此要挟江城海。
即便如此,时方才那一番较量过后,赵国砚却再也不敢掉以轻心,旋即将枪口放下,对准江小道的大腿,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咔!”
没响!卡壳了?
赵国砚大惊失色,多少有点意外地看向江小道,却见他不慌不忙地张开右手,掌心之中,竟赫然拿着勃朗宁的弹夹!
不对,枪膛里应该还有一颗子弹!
赵国砚慌忙地又扣了几下——却不知,只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江小道并不只是偷了弹夹——枪还是没响!
“二货,保险没开!”
话音刚落,江小道立马弓步上前,先以右手刀劈在赵国砚右臂的麻窍上,再凭左手着力一拧,却听“嘎巴”一声,勃朗宁应声摔落,“砰”的一枪走火,给俩人同时吓了一激灵。
此时,赵国砚终于缓过神来,拧腰扫腿,去攻小道下盘。
江小道抬腿躲闪,顺势顶膝而上,攻其气海穴!
赵国砚屏气硬抗,左臂甩肘,攻其下颌!
江小道连忙近身躲闪,虽吃了一击,好在距离够近,赵国砚发力不达,而且并未击中要害。
随后,两人便紧贴着墙壁,近身缠斗起来。
赵国砚毕竟出身武术之乡,自幼习武,是货真价实带尖的挂子,要是硬拼气力,江小道着实有点儿吃亏。
但这小子,向来学的都是些阴损毒辣的招式,没正经单学过某一路拳法,四叔教他时,也按照江城海的吩咐,端的是怎么实用怎么来。
于是乎,诸如咬耳朵、挖鼻孔、扣眼珠子、挠痒痒肉,各种下三滥的招数全都用上,竟也跟赵国砚缠斗得难解难分,还差点儿给人整破相了。
最后,赵国砚忍不住了,一把将其顶在墙上,怒骂道:“你妈的!打不打?谁教你的这些下三滥的狗东西!有没有武德?”
“别放屁!”江小道回骂道,“哥们儿不混武林,你管谁教的?想讲规则,去摔跤场玩儿去,少他妈在这输不起!”
“去你妈的!”
“嗬——”江小道刮了下嗓子。
赵国砚见状,顿时面色苍白,心中大叫不好,连忙松开两只手,跨步向后躲闪,无奈为时已晚,随着江小道“呸”的一声,到底还是被啐了一脸!
赵国砚惨叫一声,慌忙伸手,要拿袄袖子去擦眼睛。
江小道瞅准时机,当即抡起右臂,锥刺向对方的太阳穴。
赵国砚还未擦净眼睛,顿觉耳边恶风不善,于是连忙抬起左臂格挡,紧接着马步蹲身,抬起右肘,以龙形腾空之势,去顶小道的心口窝,整个过程,近乎于闭眼。
慌乱之中,江小道只得用左手掌顶住以作缓冲,饶是如此,整个人还是被顶得够呛,双脚虽未离地,但下盘已然不稳。
赵国砚则完全凭借着本能,向前跨出一步,探步进小道裆下,右手抡起胳膊朝下砸去——龙形大劈!
江小道哪懂什么六合心意拳,但四叔授艺的时候,曾经提醒过他,敌方跨步于己方下盘,十之八九是跤技,如有例外,便是大劈。
总而言之,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将对方击倒降服。
江小道见势已晚,知道这一击必定是躲不过去了,心下却生出一个邪招,竟直接去薅住对方的辫子。
龙形大劈下来,江小道下盘有绊,固然顺势摔倒,但赵国砚被扯着一根辫子,只觉得后脑皮一阵火辣辣的疼,整个人竟也跟着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于是,两人从站立颤抖,便又再次转为地面缠斗。
江小道既然已经薅住了他的辫子,又岂有放手的道理,更是拼命很拽,疼得赵国砚呜嗷乱叫不说,整个人连头都不能自由摆动,谈何再要起势?
如此缠斗了半天,两人仍是不见胜负,赵国砚便也不再管什么武德,也拽住江小道的辫子,跟他一同撕咬起来。
直至两人瘫软倒地,精疲力竭,也没分出一个高下。
“有劲吗?啊?”赵国砚无奈道,“我问你有劲吗?”
“小瘪犊子,你别搁那装了,我知道你不行了!”江小道大口喘着粗气说。
“放屁!有能耐你别用这些下三滥的招!”
“装你妈!你他妈现在干啥呢?”
“那好!我喊一二三,一块儿松手,重来!”赵国砚提议道。
江小道哼哼一声,说:“那你喊吧!”
“好!一!二!三!”赵国砚怒目圆睁,“你他妈咋不松手?”
“去你妈的!你不也没松么!”
赵国砚冷笑一声:“你不敢!”
“笑话!儿子不敢!”江小道提议道,“你重数,这回正经的!”
“好!”赵国砚又重数了一遍。
这一次,两个人果然都松手了,但令赵国砚没想到的是,当江小道重新站起来时,他的手里却拿着一把匣子炮——不是别的,正是刚才掉在地上的那一把。
“你!”
赵国砚看着黑漆漆的枪口,忍不住想要骂娘,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终究是自己太过天真,想了一会儿,便长叹了一口气,不再争执,认命了。
没想到,江小道竟又重新把枪揣进了怀里,冲他扬了扬下巴。
“我问你个事儿,你要是告诉我,我就放你一马,咋样?”
赵国砚有点儿意外,正要反问时,忽听见“砰”的一声枪响!
紧接着,丁字路口的胡同里,传来一声咒骂:“小道别怕,让我一枪崩了他!”
江小道心头一惊,转过头去看幽深的胡同,嘴里喃喃道:“六叔?”
(本章完)
133.第133章 收拾残局
第133章 收拾残局
关伟和宫保南大步流星,从漆黑的岔路口里冲了出来,杀到近前。
夜色昏暗,盛怒之下,关伟一枪打偏,却仍平举着枪口,正要去开第二枪,江小道见状,连忙冲到赵国砚身前,背对着他,张臂护住。
“小道,闪开!”
“六叔,别开枪!我要他有用!”江小道大喊。
赵国砚刚刚经历一场缠斗,身上的气力早已吃紧,如今猛然看见关伟和宫保南,不由得心头一沉——这俩人生龙活虎地活着过来,想必二哥那边必然出了差错——于是便趁这空挡,仓皇起身,拔腿就跑!
关伟见状,欲要开枪,却被宫保南抬手拦住,只见他右肩一沉,袖口里立时坠下两根筷子粗细的铁签。
紧接着,就见老七猛一甩手,但听“嗖嗖”两道破空声响,铁签径直飞射出去。
赵国砚刚跑出去没两步,顿觉膝盖窝一阵刺痛,双腿一软,旋即闷哼一声,整个人颓然扑倒在地!
挣扎着将要爬起之时,忽然眼前人影一闪,宫保南便已然杀到近前。
赵国砚也真是个硬骨头,人跪在地上,竟还想反击,只是无奈眼下力衰受伤,刚要抬手,就被老七叨住手腕,反手一拧。
“啊!”
宫保南片刻不怠,立即又抡起拳头,猛砸对方面门!
这一拳势大力沉,只听赵国砚的颈椎“嘎巴”一声响,项上人头好悬没被生摘了下去,鼻骨断裂、牙齿脱落,一口鲜血在所难免。
还未等他回过味来,紧接着喉头又是一紧,却见宫保南一把卡住他的脖子,拎鸡崽儿似的,连推带搡,将其抵在墙上。
“说!是不是陈万堂的人?”
赵国砚大着舌头,说不出话,喉咙里“嘎嘎”作响,两条胳膊绵软无力,只是本能地朝宫保南上下抓挠,无奈之下,只好翻着白眼,动了动眼皮,算是回应。
江小道站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长这么大,六叔、七叔在他眼里,向来都是插科打诨、拌嘴抬杠,还从没见过这俩人动怒到如此程度。
可眼下,江小道必须要保住赵国砚。
他心里清楚,陈万堂能单独派这小子跟踪自己,一来说明其身手够用;二来便是对其足够信任。
赵国砚很可能知道江城海身边的内鬼是谁!
“七叔,别打了!留个活口,我有事儿要问他!”
宫保南斜眼看了看小道,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恨恨地松开了手。
可赵国砚方才被这么折腾了一通,后脑又磕在了墙上,脖子上的手劲儿一消,神经骤然松弛下来,整个人便晕厥了过去。
关伟不肯善罢甘休,仍然争道:“小道,留他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陈万堂他们干啥了,他们……唔!”
话还未说完,宫保南的大手就捂在关伟的嘴上,冲小道干笑两声,说:“小道,你要留他活口,怎么着也得找个地方吧!”
江小道看了看俩人,神情陡然一凛,问:“我爹出啥事儿了?”
宫保南担心这小子行事莽撞,顾头不顾尾,便瞪着眼睛说瞎话:“也没啥事儿!”
江小道当然不信,仍然问:“死人了没?”
宫保南摇了摇头,说:“没有,你大姑及时赶过来了,大家挂了点彩,没啥大事儿,已经往医院那边去了。”
“我爹呢?”
“皮肉伤而已,放心,有伱大姑在呢!”
江小道点了点头,竟是出奇的冷静,转头一指躺在地上的赵国砚,冷声说:“把他绑我那边去吧!”
“嗯!”宫保南应了一声,旋即冲关伟喊道,“听见了么,把他绑小道那边去。”
“啥?又是我?”
随后,三人便轮番扛着赵国砚,朝城东秘宅的方向远去。
跟往常一样,关伟仍然是出力最多的那一个,不过这一次,他倒是没什么怨言,只是肩扛赵国砚,歪斜着身子,一马当先,不声不响地走到秘宅门口,用脚尖敲了敲门。
江小道忽然觉得有点儿奇怪,便下意识地问:“六叔,你来过我这?”
“啊?”关伟吃力地转过头。
恰在此时,院门敞开,小怯生生地探出头来,等看见江小道站在一旁,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少爷,咋这么晚才回来?给少奶奶急坏了!”
……
……
小河沿,盛京施医院。
许如清等人并未冒险去南铁附属地的奉天医院,而是舍近求远,来到此处。
这家医院,是由苏格兰医生司督阁,受教会派遣,来关外兴建,用以施医布道。原本定于辽南牛庄,后来司督阁连坐八天把车,改在奉天兴建。
起初,这家医院只有几间破旧的民房,老百姓也不买账,直到司督阁亲手治好了几例白内障,才逐渐闯出名气。
后来,经过总督徐大人划地拨款,由省库每年捐赠三千两白银,司督阁也积极联络本国教会筹款,共同筹建奉天医科大学,由此才日益壮大。
由于这家医院经费多来自捐赠,又有教会性质,穷人治病分文不取,富人治病看心捐款,故名“施医院”。
江城海后肩的枪伤的确不重,取出子弹、消毒、包扎、打上石膏,也就得了。
老五沈国良的左肩膀头中了一枪,似乎也没什么大碍。
老三孙成墨的伤势最重,肋下和后腰上,分别中了两枪,流了不少血,路上的时候,担心自己一命呜呼,便拼命抓住江城海的手,口中喃喃不停地说着“白家……叫歇”之类的话,却不想,进了手术室抢救了一会儿,竟硬生生把一条老命保住了。
江城海身心俱疲,守在病房外面,闭着眼睛,努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那记黑枪,到底是谁打的?
当时院子里场面混乱,又是黑灯瞎火,瓢泼大雨,江城海实在没有看清,是老二?或是老七?
总之不可能是老四和老六,因为这俩人一直都在院门附近,当然,也不可能是老三!
更让江城海烦心的是,老四金孝义临死前的举动,分明已经看到了是谁打的黑枪,却没来得及说出口,人就走了。
事已至此,如果说江城海先前的确曾经有所动摇,想要干脆退隐江湖。
但如今,为了老四,他也一定要把白家人和陈万堂铲掉!
“哥!”许如清穿过走廊,在江城海身边坐下。
江城海看了看三妹,不禁苦笑一声,问:“咋了?你想劝我别冲动?”
“我哪劝得动你呀!”许如清的情绪有些低落,“不过,老爷子为了赌坊的生意,陈万堂那帮蓝马銮把点,肯定要先护着,你要杀他们,难啊!”
“三妹,你是咋知道今晚陈万堂会来偷袭我的?”
“老爷子临时告诉我的。”许如清如实说道,“我感觉,他好像也是临时知道的这个消息。否则,以他的性格,绝对会事先就会做准备了。”
江城海点了点头。
周云甫行事,向来缜密,要是他真的预先知道陈万堂今晚夜袭,肯定早就做了准备,江城海等人也就不用这么狼狈了。
“哥,那你接下来打算咋办?”许如清问。
“唉!先把伤养好了再说吧。”江城海沉吟一声,“这笔仇,只能让老四先委屈一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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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多谢!
(本章完)
134.第134章 赢即是输
第134章 赢即是输
小西关,会芳里。
二楼玻璃窗内,晕出明亮的暖光,透过暗红色的窗幔缝隙,可以看见屋里梳妆台的一角。
俄顷,一道倩影款步来到窗边。
赵灵春眉头紧蹙,脸上写满了焦虑,在屋里来回踱步。
她手脚冰凉,口干舌燥,人只要一静下来,就能听见心脏“咚咚”敲击肋骨的声音,袖口里那把手枪,也早被她攥得汗津津的,瑟瑟发抖。
尽管窗外雷声滚滚,但赵灵春确信,自己刚才听见了枪声,而且不止一次!
同时,“串儿红”又冒着倾盆大雨,执意带上看场的小弟,直奔城北而去——种种迹象都表明,江城海那边出事儿了!
“这是报仇的机会吗?”
赵灵春喃喃自问,旋即又拼命地摇了摇头。
不行!
“海老鸮”众弟兄有七个人,加上许如清和江小道,就是九个,要是再算上周云甫和韩策,人数只会更多。
而她,只有自己一个人!
赵灵春从没开过枪,要她一口气杀掉这么多老江湖,根本就不现实。
单杀江城海,一命换一命?
且不论能不能成,她自己便觉得不值。
想到此处,赵灵春也明白了,自己之于一字胡,不过是个补刀人罢了。
她要活下去,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光,这样才算是报仇!
为此,赵灵春必须主动寻求可以倚仗的势力,要是王延宗没被革职查办,或许会是一个选择,但真正可靠的盟友,必须是跟她一样痛恨“海老鸮”的人——白家!
赵灵春暗自发狠,可紧接着,又莫名忧心忡忡起来。
她一边摸索着窗幔上的挂穗,一边心想:要真是老天眷顾,大仇得报,今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正思忖着,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大茶壶福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灵春儿,别愣着啦!金店的刘二爷来看你啦!”
赵灵春连忙胡乱理了下鬓角,迅速收拾好心情,带着习惯性的假笑,回过神来。
“呀!二爷,可老日子没来了!你那心是石头长的邦邦硬,也不知道想我!”
“嗐!最近生意忙!”刘二爷眯缝着眼睛,呵呵笑道,“赶巧外头下雨,今儿晚上就在你这过夜了。”
“瞅伱这话说的,那你是因为这雨才来,还是因为我才来呀!”赵灵春关上房门,将刘二爷领到桌前坐下。
几年来,她一直都以虚假的身世过活,假笑得多了,有时候竟连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
“小丫头片子,学会找茬儿了是不?”刘二爷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礼盒,“拿着,爷送你的!”
“什么呀,还整得挺神秘!”
赵灵春笑盈盈地打开礼盒,里面却是一对鎏金镂空月牙形耳坠。
“快戴上试试吧!”刘二爷催促道。
赵灵春应声坐在梳妆台前,冲着镜子,左看右看——精巧、可爱、惹人欢喜。
正在那美美地端详时,她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颤!
“咋了?”刘二爷问。
“没、没咋!”
赵灵春仿佛丢了魂儿似的,神情慌乱地把耳坠丢进首饰盒里,整个人竟是如坐针毡。
片刻过后,她心虚地抬起头,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贪生!
……
……
小西关,和胜坊。
时值破晓,天色灰白,一夜秋雨,气温又凛冽了不少。
屋内一片昏暗,门窗照例紧闭不开,炭火盆在藤椅边上静静地燃烧,似乎是室内唯一尚有温度的东西。
韩策轻踮着双脚,来到周云甫身边,推了推,轻声呼喊道:“舅,舅!”
“嗯?”老爷子仍旧紧闭着双眼,咳嗽了两声。
“陈万堂带走的那几个銮把点,回来了。”
“嗯!”周云甫微微抬了下眼皮,看了看在地上跪成一排的蓝马,“回来啦?”
方才,这几个銮把点刚一离开苏文棋所在的胡同,迎面就碰上了周云甫的手下,被老老实实地押了回来。
如今一听周云甫问话,众人吓得浑身一颤,连忙磕头求饶。
“老爷子恕罪!这事儿真不赖我们,都是……都是陈万堂逼我们几个反水的,我们也是一时糊涂,求老爷子给我们一次机会!”
这么一吵一闹,周云甫立马头痛欲裂,当下便拉着外甥的衣袖,厌恶地摆了摆手。
韩策会意,当即厉声斥责道:“别他妈叫了!都给我小点声!”
众人这才争相收声闭嘴,只管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一下,生怕惹了老爷子半点不高兴,便要被身后的打手就地正法。
周云甫又猛咳了几声,问:“江城海那边咋样了?别乱叫,你,你说!”
被点名的火将不敢扯谎,连忙小声应答道:“他们当中有几个挂彩了,可能……可能死了一个,天太黑,没看清是谁,但肯定不是‘海老鸮’。”
周云甫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一边点头,一边嘀咕道:“那就好,那就好。”
那火将借机又说:“老爷子,我们真是被陈万堂忽悠的,您开开恩……”
周云甫抬手打断,却问:“江城海身边,是不是有一个陈万堂的内应?”
“老爷子说的对,不过……”那火将左右看了看,忽然泄气道,“不过我们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具体是谁,只有二哥,啊不,是陈万堂!只有他和一个风将知道。”
“那风将呢?”
“没看见他,估计是在江城海院子里被打死了。”
“有这么巧?”
火将连忙磕头如捣蒜,说:“老爷子,真事儿呀,都这时候了,我肯定不敢骗您!”
“你们夜袭江城海,明知道有内应在里面,没做什么安排?”周云甫问。
“这……老爷子,陈万堂跟我们说,刀剑无眼,生死有命!他会提前告诉内应,但内应想要求活,只能靠他自己,求到了,他就会让白家人放他一条生路;没求到,也只能怪他自己倒霉。”
闻言,周云甫沉吟一声。
这的确是陈万堂的行事风格。
内应这种东西,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要是整个堂口人尽皆知,江城海又怎么会直到现在都没查出内鬼?
有时候,为了确保任务能顺利执行,内应就必须要承担相应的风险,从来都是如此。
不过,经此一劫,那内应肯定要漏出一些马脚——江城海必定有所察觉!
如今,那内应大概还不知道陈万堂已经死了,等他知道以后,没人替他保举进白家,那多半就只剩下逃跑这一条路了。
周云甫再要深思,可头痛让他只想休息,最后便无奈地摆了摆手,说:“你们几个,这次夜袭江城海,仇,肯定是结下了,该咋办,自己心里有数吗?”
“有数有数!”众人连忙磕头,“老爷子放心,从今以后,我们只管老老实实在柜上干活儿,给您挣钱!”
“好好干,行了,让我静一会儿!”
待众人退下以后,周云甫又把韩策叫了过来,低声嘱咐道:“从今以后,你管‘和胜坊’的场子,看住这几个人,然后你亲自去见江城海,告诉他,这几条人命,算我欠他的,等赌坊的生意缓过来,就随他处置。”
韩策面露难色:“舅,这……江城海他们能服吗?”
“唉!一团乱麻!”周云甫哀叹一声,“实在不行,咱们就只能靠现有的手下和关系,以求自保了!”
这一次,他真觉得自己大势已去了,他所苦等的变局,始终没有到来。
一年多以来,他在跟白家的较量中,其实都已经找到了最优解。
白宝臣派来的刺客,被他安排反杀,并一把火烧了火柴厂;白宝臣想借死尸扩大事态,请鬼子帮忙,他动用巡防营的关系,化解了危机;白宝臣拉拢陈万堂,他及时放下身段,跟苏家的黄毛小子合作,化险为夷,保住了江城海。
可以说,周云甫每一次都挫败了白家的计谋,然而,他又切实地一步一步走向末路。
今年的年关,恐怕是过不去了——除非,还有变数。
“咳咳咳!”
老爷子急火攻心,捂嘴猛咳了几声,再张手,却是一片鲜血。
(本章完)
135.第135章 变数
第135章 变数
“咳咳!咳咳咳!”
掌心里的血迹在寒风中迅速凝结,变成细小的颗粒,黏在掌纹里面。
黑龙江,傅家甸,北临松江,西靠中东铁路,水陆通达,自然是商户林立之地。
时下,省城商业交易繁盛。
傅老汉在此地经营皮草生意,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原本身子骨也相当硬朗,可前两天坐火车去满洲里跑了一单生意,回家以后,就开始头疼脑热,胸闷气短,不多时,竟已显出下世的光景。
可今天一早,傅老汉忽又觉得身体轻健了不少,在屋里闷得喘不上气儿,便不顾家人劝阻,执意要出去溜达溜达。
却不想,人一经风,便又开始猛咳起来,直到看见掌心里咳出的鲜血,方才不由得心头一紧。
“老傅!病好点儿没啊?还咳嗽呐!”街坊邻居热心慰问道。
傅老汉贼似地握紧拳头,转过身,心虚地笑道:“快好了!咳咳咳……快好了!”
说罢,傅老汉扭头就要回家。结果,没走出五十步,整个人便摇摇欲坠着轰然扑倒。
街坊邻居见状,纷纷围拢上前,一探鼻息,俱是惊诧。
“呀!死了!”
“快去老傅家,把他儿子叫来!”
“唉!这人,前两天还好好的,咋说没就没了呢!”
街上顿时一阵骚乱,此时此刻,尚且没有人能够预料到,死亡的阴霾,正在白山黑水之间极速扩散。
如水泻地,似火燎原!
……
……
奉天,城东秘宅。
炕桌上摆着稀饭和咸菜,江、胡二人相对而坐,一边吃早饭,一边聊昨晚发生的事儿。
“所以,你没打过他?”胡小妍问了问关于赵国砚的情况。
“啥?”江小道连忙纠正道,“是平手!总体而言,我还略占上风。我主要是想生擒他,要是我真想杀他,他都已经死了两回了!算上我拦着六叔、七叔,那就是三回!”
“平手,不还是没打过吗?”
“不不不!媳妇儿,主要是我没想杀他,才跟他拼拳脚。”
“哦,也就是说,拼拳脚的时候,你没打过他。”
“是平手!平手,懂不懂?”
胡小妍点点头:“懂,就是没打过。”
“啧!你有完没完了?”江小道撂下碗筷,不耐烦了,“咋的,嫌我给伱丢人了?”
“那倒没有,就是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他的身手,还挺好?”
江小道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道:“那确实,沧州人么,不好惹!”
胡小妍又说:“我昨天晚上看他,好像跟咱俩差不多大,个头体格,都跟你差不多。”
“嗯,不过模样相貌这方面,跟我比,还是稍逊一筹,他要是再拾掇拾掇,应该能勉强赶上我的一半吧!”说着说着,江小道突然警觉起来,“你问这干啥?我可警告你,守点妇道啊!”
“你想啥呢!小心眼儿!”胡小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继而问道,“小道,你还记得冯保全吗?”
“谁?”江小道愣了一下,“听着耳熟。”
胡小妍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提醒道:“那个裁缝,大姑师姐的男人,当初她还问过,是不是你开枪打掉了他半只耳朵,因为冯保全说开枪的是个年轻人。”
江小道回想起来,当年替周云甫敲山震虎的时候,的确曾经在裁缝铺的冯保全身上出过岔子。
“嘶!你的意思是,当年是这小子开的枪?”
胡小妍点了点头,继续说:“他可能不光干了这一件事。”
“那当然了,他肯定还得吃喝拉撒睡,坑蒙拐骗偷。”江小道习惯性地抬杠。
“你有点正经!”胡小妍埋怨一声,“陈万堂能派他一个人来跟踪你,说明对他很信任,而且他也确实挺有能耐。”
“然后呢?”
“当初,周云甫派你去烧火柴厂,费了那么大的劲,就是为了离间陈万堂和白家,可现在看来,白家好像从来就没怀疑过陈万堂,你不觉得这事儿有点说不通吗?”
江小道皱眉沉思。
的确,周云甫费那么大劲,让白宝臣怀疑火柴厂是陈万堂派人烧的,可这么长时间以来,白家人还是一直专心对付老爹,从来没找过陈万堂的茬儿。
周云甫的安排,似乎屁用都没有。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陈万堂在事发以后,及时给白家人送了口信。
联想到陈万堂对赵国砚的信任,江小道犹疑着说:“难不成,是这小子去给白家送的口信?”
胡小妍也这么觉得,可思忖了片刻,又觉得不太对,便说:“如果陈万堂当时就去给白家送信,那就说明他早就反水了,干啥非得等到现在才动手?”
“我爹老说陈万堂野心大,估计他当时还想着坐山观虎斗,不跟着掺和吧?”
“可能吧……”
胡小妍皱起眉头,显得很焦虑。
这种焦虑来自于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乱世当头,累赘,就意味着随时有可能被抛弃。
这种惶恐与不安,小道永远也无法切身体会,更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打消的。
为此,胡小妍总是努力证明自己是个有用之人,可身体的局限,又让她只能在道听途说中,试图窥见事件的全貌。
江小道却无心再去深究,只道:“嗐!现在说的再多,也都是瞎猜!等那小子醒了,照死了削一顿,到时候就啥都知道了!”
没想到,胡小妍却突发奇想,说:“小道,他岁数跟咱们差不多,能耐也够用,你有没有想过,在你的暗堂口里,把他收了?”
“啥?”江小道瞪大了眼睛,“你逗我呐?他是叛徒,还是陈万堂的人,我不杀他,也得废了他,收什么收!”
胡小妍不解:“他咋是叛徒了?”
“他跟陈万堂一起反水,不是叛徒是啥?”
“那要是咱爹反水的话,你也是叛徒?”
“我?我跟的是我爹,又不是周云甫那老登!”
“一样的,他跟的是陈万堂,也不是周云甫。”
江小道皱起眉头,心里有点不满,当即责问道:“你咋胳膊肘总往外拐呢?”
胡小妍争辩道:“没有,我只是想,咱们总不能靠那些小靠扇的成事儿吧?无论咋说,也得有个差不多的帮衬才行!”
话音刚落,院门突然一声响。
二人顺着窗户抬眼一看,却见七叔宫保南大踏步地穿过院子,来到里屋。
“小道,打听到了,你爹在小河沿施医院,你现在过去吗?”
江小道翻身下炕,问:“六叔呢?”
宫保南顿了一下,便支支吾吾道:“他……他去城里办点事儿,一会儿就去医院。”
“那行!”江小道把木轮椅推到炕边,“媳妇儿,换衣服,咱俩一块儿过去。七叔,你帮我跟小看家,别让仓房里那小子跑了!”
(本章完)
136.第136章 破绽
第136章 破绽
大清早,小河沿,盛京施医院。
门诊室里,江城海解开衣襟,满脸写着仨字儿——不耐烦!
一个年轻的洋人医生,戴着听诊器,在他的身上比比划划,一会儿听听前胸,一会儿听听后背,又是看看舌苔,又是看看眼球……
甚至,还要看看他的腚眼儿!
真真岂有此理!江城海断然拒绝!
这洋人大夫名叫嘉克森,据说是个教授,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刚从苏格兰来到奉天。
大概是因为还在兴头的缘故,小伙儿看上去精气十足,充满朝气,嘴里叽里呱啦,滔滔不绝,给负责翻译的护士整得脑门哇哇冒汗,说的无非是些饮食、起居方面的建议。
江城海不仅充耳不闻,更让他反感的,是嘉克森那种高高在上的救世神情。
许如清坐在一旁,倒是听得极其认真,频频点头。
检查结束,江城海骂骂咧咧地走出门诊室,发誓再也不来了。
许如清跟在后头,劝慰道:“哥,这叫健康检查,上岁数了过来看看,又没坏处!”
“健康还检查什么?要检查,你自己检查去!”
许如清脸一红,小声嘀咕道:“我不好意思。”
“啊,你倒是好意思把你哥扔那案子上,跟头猪似的让他摆弄?他还要……真真气煞老夫!”
俩人一边说,一边来到走廊,正巧迎面撞见了李添威。
“大哥,伱没啥事儿吧?”
江城海懒得回答,径直问道:“老四的棺材,去准备了没?”
“老六去办了,非说要自己掏钱,拦也拦不住。”
“让他去吧,这是他应该的。”江城海叹息一声,又问,“你去看老三没?”
“正要过去呢!”李添威迟疑了一下,忽然低声说,“大哥,韩策来了,说想要跟咱们唠唠。”
江城海冷哼一声,旋即转过身,竟是头也不回地说:“让他来老三的病房跟我唠!”
…………
少倾,韩策拎着大包小裹的礼物,来到病房,一进门,便一脸歉疚地跟众人逐一打了声招呼。
“嗳,海哥,红姐,大伙儿都在呐!我来代表我舅,过来看看三哥咋样了。”
病房里无人搭茬儿。
孙成墨的腹部和肋下都缠着厚厚的纱布,江城海和沈国良各在脖子上挂着一条胳膊,李添威和许如清目不斜视。
整个房间的氛围,似乎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韩策面露难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场面极其尴尬。
最后,还是孙成墨率先打破了僵局。
“韩兄客气了,代我跟老爷子说声谢!”
韩策如遇大赦,连忙接过话茬儿,说:“三哥,说这话见外了,大伙儿给老爷子卖命,出了事儿,他心里都惦记着呢!我来前,老爷子还说,这次陈万堂反水,怪他没及时发现,这才让大伙儿遭了这场难。”
作为周云甫的外甥,韩策向来嚣张跋扈,今儿真是破天荒头一回,放下了身段,赔上了笑脸。
“不过,大伙儿放心!罪魁祸首陈万堂,已经死了,想必四哥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惊。
“陈万堂死了?”李添威倍感惊讶,“老爷子杀的?”
韩策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说:“事已至此,我也跟大伙儿说句实话吧!陈万堂这次夜袭,多亏了有苏家帮忙,老爷子才知道这事儿,不然恐怕就来不及了。”
苏家?
江城海跟李添威对视了一眼。
他猜到过苏文棋在白家有眼线,可要是苏家知道这件事,为啥不早点说?
而且,他跟苏家暗中还有联系,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苏文棋没跟他知会一声也就算了,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小子不趁机偷袭周云甫,反倒跑过去求合作?
这一系列的举措,只有一种合理解释,那就是苏家想以最小的代价,铲掉陈万堂,同时又不想再跟周云甫有任何纷争。
看来,苏家想要洗白,并不只是随便说说。
江城海思忖了片刻,问:“这么说,老爷子答应跟苏家握手言和了?”
“海哥慧眼!”韩策吹捧道,“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眼下,光一个白家,就够咱们忙活了。”
江城海心中了然:“所以,代价是把陈万堂交给苏家处置。”
“没错。”
“那陈万堂的其他手下呢?”沈国良厉声问道。
韩策面带惭愧地说:“其实,我今天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各位老哥,‘和胜坊’是咱们来钱的大头,赌坊的生意,非得蓝马銮把点才能经营,所以……海哥,那几个人,你们能不能先别动,就算……就算老爷子欠你们的,等‘和胜坊’稳定下来,再随你们处置。”
“放屁!”沈国良拍案而起,“那几个人杀了四哥,打伤了大哥、三哥,反水的玩意儿,你们还要护着?”
“说的对!”李添威的额角也鼓起青筋,“他们几个多活一天,我就对不起老四一天!”
二人的反应,韩策早有预料,无奈此刻也只能苦口婆心,劝个不停。
“各位!各位,大局为重啊!”
江城海把脸转向“串儿红”,她昨晚没有开枪去追陈万堂,显然事先已经知道了老爷子的用意。
许如清默默低头,并不言语。
她确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但情感上,又让她不敢直视江城海的眼神。
“别吵了!”
这时,受伤最重的孙成墨突然开口:“大哥,我能说两句不?”
江城海点了点头,死人不会说话,老三现在最有资格表态。
“二哥、五弟,大伙儿都冷静冷静。说良心话,老爷子这事儿办得没错,还是得以大局为重。大伙儿在一处,就还有希望,要是掰了,就成一盘散沙了。这里我伤得最重,估计要走在你们前头了,老四要是在那边挑理了,就让他怪我吧。”
“三哥,这事儿你让咱们怎么忍啊?”
孙成墨躺在病床上,摇了摇头,说:“这世上,只有想不想忍,没有能不能忍。”
韩策闻言,立马喜上心头,心说老三不愧是读书人,真能给自己找台阶下!
孙成墨又冲他招了招手,问:“韩策,能不能帮我跟老爷子带个话?”
“哎哎,三哥你说。”
“陈万堂的事儿,我们可以忍一忍,但对白家,不能再退了,必须得主动。”
韩策苦道:“三哥,你……这说得容易,白宝臣有鬼子撑腰,能咋整啊?”
“叫歇。”
“啥?”韩策靠近病床,低头细听。
“叫歇!”孙成墨重申道,“你把这两个字告诉老爷子,他肯定就明白了。”
“噢!好好好!那我这就去转告给他!”
说罢,韩策便又直起身子,犹犹豫豫地冲江城海抱了下拳。
“海哥,委屈你了,我替老爷子谢谢你!”
韩策走后,李添威和沈国良当即表示抗议,吵吵嚷嚷,坚决要把陈万堂的残众清掉。
江城海看了看病床上的老三,又看了看自己和老五肩膀上的枪伤,幽幽叹息道:“别吵了,就算真要铲他们,也得先把伤养好!”
众人当即哑巴。
如此沉默了好一会儿,许如清忽然站起身,问:“行了,先别争了,忙活一晚上了,大伙儿也都饿了吧?想吃啥?我去小河沿早市那边买点。”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有人喊道:“不用买了,给你们带包子了,大葱猪肉馅儿,老香了!”
众人循声看去,同时又听见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却见江小道推着胡小妍走进病房,随手往桌子上扔去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
带早饭的事儿,当然只有胡小妍才能想到。
江小道大大咧咧地走到病床旁边,一屁股坐下,笑道:“三叔,咋样了?听说你差点儿嘎了?”
孙成墨也笑了笑,骂道:“小兔崽子,也不盼我点好!”
“嘿!三叔,别说我不想着你!看,我给你带啥来了?《金瓶梅》、《八段锦》、《十二楼》,给你拿着在这解闷儿,都是带插图的,别不好意思,我知道你爱看!”
胡小妍顿时红了脸,佯装没听见,只顾去解开布包,招呼道:“爹,大姑,二叔、五叔,你们快来吃啊,还热乎呢!”
在屋里环视一周,胡小妍猛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六叔进城办事儿,七叔帮忙看家。
“爹,四叔呢?”
“对呀!”江小道也回过味来,随手抓了个包子,边吃边问,“四叔呢?”
众人脸色一黑,病房里好不容易出现的短暂欢快,瞬间便又烟消云散。
“咕咚!”
江小道只觉得嗓子眼儿突然变窄了,一口包子,差点儿没噎死过去。
“土了点啦?”
众人无话——无声,便是回答。
江小道愣了一下,旋即又继续大口大口地吃着包子,仿佛饿了几天几夜一般,噎得他眼角里泛出泪,噎得他“咣咣”直锤自己的心口。
“嘁!还他妈的练把式出身呢!这就没了?”
江小道站起身,在地上四处寻摸一眼,也不知是在找什么东西,最后抬起头,看向江城海,问:“爹,他搁哪呢?我得去瞅一眼啊!”
闻言,李添威连忙劝说:“小道,别看了!”
孙成墨也点点头,说:“人都没了,还看啥,在心里留个好念想就挺好。”
“那不行啊!”江小道哆嗦着嘴唇,嗤笑道,“我得瞅瞅他死成啥熊样了!”
沈国良也说:“大哥,你劝劝小道,别看了。”
没想到,江城海却霍然起身,大声喝道:“为啥不看?看!走,小道,你四叔在停尸房躺着呢!”
虽然老四昨晚在江宅的时候,就已经咽了气,但仍然被拉到了医院,进行了一番象征性的抢救。
“爹!”胡小妍连忙挪蹭着木轮椅。
许如清见状,便过来劝说道:“小妍,你就别看了……”
江城海却突然抬手打断三妹,随后又冲江小道说:“儿子,把你媳妇儿推着,咱仨一块儿过去!”
…………
停尸房内,金孝义仍然穿着临死前的衣裳。
人虽然躺着,但还是能透过稀烂的布条,看见几处触目惊心的伤口,有几处皮肉外翻,已然露出森森白骨,深褐色的血迹,在衣服上结成一层厚厚的壳。
金孝义的脸色微微发蓝,指尖开始出现些许尸斑。
尽管已经死了,但他仍然拧着眉毛,一脸严肃,好像随时都会坐起来,怒骂江小道昨天晚上在拳脚上输给了赵国砚,一天天,净给他丢人。
“啪!”
江城海的手,重重地砸在小道的肩膀上。
“儿子,好好看!仔细看!把你四叔记住了!”
“嗯!”江小道点了点头,忽然转身冲媳妇儿说道,“小妍,你看着没?我四叔,还行,死得挺牛!”
胡小妍愣愣地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忽然,江城海冷不防地说了一句,让两人同时心头一颤。
“儿子!让你堂口那几个小靠扇的,盯住你五叔,只要他有半点儿想跑的意思,你就插了他!”
苏格兰医生嘉克森(arthur jackson),时年二十六岁,抵达奉天不到一月,便在防治鼠疫中殉职而死。其母随后来到奉天,认领骨灰,清廷拨款一万两作为抚恤金。嘉克森之母将一万两全部捐赠给正在筹建的奉天医科大学,义举千秋!
此致
敬礼
(本章完)
137.第137章 老江湖
第137章 老江湖
“五叔?”江小道有点意外,但并不显得十分惊讶,“爹,你有多大把握确定是他?”
此时,胡小妍正坐在父子二人身后,听到这番对话,便挪动着木轮椅,来到停尸房的门口,关上房门,反锁。
江城海颔首侧目,看见了儿媳的举动,不由得微微点头,接下来才去回答儿子的发问。
“一半吧!”江城海叹了口气,“说实话,现在也没多大把握。不过,现在陈万堂死了,要是老五有一丁点儿想跑的意思,那就肯定是他。”
江小道有点惭愧,他了这么长时间去查内鬼,却一直没有头绪,到头来,还是要靠老爹自己寻出内鬼的破绽,于是便很气馁地问:“爹,你从哪看出来五叔是内鬼的?”
江城海并未急于说出自己的推论,而是先把昨天晚上遭遇夜袭的来龙去脉、交火情况,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昨晚那场夜袭,虽然动静挺大,但实际上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三五分钟。
说清楚了当时的情况以后,他又指了指自己左肩上的枪伤,说:“我这处伤,是从身后打过来的黑枪。”
江小道更愧疚了,问:“现在咋样了?”
江城海摆了摆手——显然,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重要的是,昨天晚上,那黑枪打了两下,只不过一下没打中,一下打中了。”
江小道和胡小妍默默点头,静静地听着。
江城海则继续说道:“当时,你四叔和六叔,都在大门口附近,子弹不会拐弯,当然不会是他们。伱三叔一开始在炕上,就已经中枪了,你大姑他们来的时候,还在炕上,所以也不会是他。”
“也就是说,当时你身后只有二叔、五叔和七叔?”
“对!”江城海点了点头,补充道,“你二叔和五叔,早年是胡子,论玩儿枪,都是好手!你七叔是个兵痞,更不用说。”
换言之,这仨人,要是连开两次黑枪都没打中要害,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如果说第一枪的时候,江城海尚在行进之中,没打中还算情有可原,可第二枪的时候,江城海已然愣了一下,竟还是没打中要害,就实在有失水准了。
“也就是说,开枪的人,可能有点别扭,或者……”江小道想起病房中五叔胳膊上的绷带,“受伤了?”
“这只是其一!”
江城海忽然话锋一转,却问:“小道,还记得我咋教你开枪的不?”
保命的能耐,怎么会忘?
但这个问题太过宽泛,包括枪械的构造、保养、持枪、瞄准、射击以及实战等等。
“那当然记得!”江小道不解地问,“具体是指哪方面?”
“拿枪。”
“那就是单手和双手呗!”
江城海又问:“两种持枪的优劣是啥?”
双手持枪,正身——优势在于枪身稳定,便于瞄准、射击;劣势在于正面受敌,受击面积大,自身容易受伤。
单手持枪,侧身——优势在于受击面积小;劣势在于枪身不稳,哪怕是神枪手来了,十步开外,单手去打活物,基本也只能靠撞大运。
昨晚夜袭,场面极度混乱,陈万堂的手下初时火力刚猛,沈国良好不容易寻出个空档,冲杀出去,江城海看得真切,当然是单手侧身。
右手将,侧身冲出,却在左肩膀头上挨了一枪……
不过,这种推论,并不能让江小道信服。
“爹,你这就有点儿牵强了!按你的说法,当时那么乱,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现,万一是跳弹呢?”
“这只是其二!”
江城海不慌不忙,又指了指躺在案板上的金孝义,接着说:“昨天晚上,夜袭一开始,你四叔就中了枪,后来又帮你六叔挡了十几刀,从始至终,都一直趴在院门口。”
江小道又看了看四叔,没有吭声。
金孝义一直趴在院门口,开黑枪的时候,便已经快不行了。
但是,老四在临死前的那个举动,让江城海觉察到了异样——金孝义很可能看见了,是谁开的黑枪!
“按你四叔当时那个姿势,应该看不到老二和老七,至少看不到老七!”江城海接着说道,“要是仰面躺着,倒是有可能,但你四叔一直都是头朝下,趴在地上。”
江小道接过话茬儿,问:“爹,那六叔会不会也看见了?”
“应该没有,他当时正忙着从地上爬起来,心思都在你四叔身上,而且,要是他看见了,可以直接跟我说。”江城海顿了一下,欲言又止,“除非——”
很快,他又摇了摇头,重新回到原先的思路。
“当然,这也只是其三。”
“还有?”江小道神情错愕。
江城海点了点头,又把刚才韩策过来探病的事说了一遍。
“老五跟你二叔和四叔不一样,他平常几乎很少发表意见,但在刚才,听说陈万堂死了,而他的手下还活着的时候,他看起来比谁都想杀了那些人,这一点,也有点反常。”
话到此处,江小道早已怒不可遏,当即冲老爹反问道:“听你这么一说,那还等啥?不直接插了,留着过年啊?”
一个可疑之处,尚且不足以说明什么,要是同时满足两个、三个,甚至四个,在江小道眼里,便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胡小妍方才开口道:“但这些都是猜的,没凭没据,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去去去!”江小道转过头,不耐烦地摆手轰道,“老爷们儿说话,你别老跟着瞎掺和!在旁边好好听着就行了,有啥话等回去你再跟我说。”
他倒不是信不过小妍的判断,只是觉得眼下一切都得听老爹的安排。
没想到,马匹拍到了马蹄子上。
江城海一把将小道的脑袋拧过来,低声呵斥道:“臭小子!我既然让小妍跟着过来了,就有她说话的份儿!而且,她说的也没错,我刚才说的那些,的确都是猜!”
说罢,他又一次指了指案板上的金孝义。
“小道,我让你俩来看你四叔的死状,不为别的,就是让你记住他现在是什么样。这样,如果真是老五,等你杀他的那天,想想你四叔,别心软。”
“放心,我知道了!”江小道重重地点了点头,“爹,要是五叔想跑,就算坐实了吧!”
“嗯!”江城海沉吟一声,“不过,要是他不跑,你就还得查下去。”
“那也就是说,其他人那边,也不能掉以轻心?”
“对。”
江小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便问:“爹,昨天周云甫那老登,派张九爷过来告诉我,让我盯着点苏家。你跟苏家,到底算咋回事儿呀?”
(本章完)
138.第138章 父与子
第138章 父与子
奉天,苏家大宅。
青砖石墙,红瓦飞檐,影壁、抄手游廊、东西厢房,一座形制极其传统的三进大院。
书房里传来一阵轻快的鸟叫声,书架上塞满了早已蒙尘的线装书,茶桌上摆的不是茶具,而是一座大号留声机,黄铜色的大喇叭冲着窗口,没声。
桌案上铺着一张画,没画完,有顽石和枯枝。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站在案前,手里拿着一管笔,皱眉、外头,掂量着该把笔尖上这几朵梅点在什么地方。
少倾,前院的下人踮着脚尖,来到老爷子近前,察言观色,欲言又止。
苏元盛已经老了,颧骨上爬满了老年斑,连手肘上的那块皮,都跟着松弛了下来,这让他看上去慈祥了不少,但家里的长工下人,却很清楚老爷子年轻时的作风。
“说!”
听到老爷发话,那下人才敢茑声细语地说:“老爷,少爷回来了。”
“噢!”老爷子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画纸,“让他进来吧。”
“是!”
片刻过后,苏文棋穿着一身旧式长衫,头戴“六合瓜皮帽”,里头垫了条假辫子,来到父亲跟前,垂手而立,轻声说:“爹,家仇得报,陈万堂死了。”
苏元盛面不改色,想要落笔,又犹豫地停了下来,却问:“去跟你大哥、二哥说了没?”
苏文棋恭恭敬敬地回道:“还没,先过来给您请安,待会儿我再去祠堂。”
“嗯,那江城海那兄弟几个,怎么样了?”
“刚打听到的消息,老四金孝义死了,江城海和老三孙成墨、老五沈国良,也都受了枪伤。”
苏元盛在一根枯枝上点了三笔梅瓣,左右看看,不甚满意,便说:“你昨晚应该再拖一会儿,再告诉周云甫。”
“爹,一死三伤,也够他们吃苦头了。毕竟,我当初答应过江城海,要是他的兄弟和儿子有危险,会想办法帮他们一把,他这才答应跟我暗合,不会对苏家动手。如今,我出尔反尔,已经……”
话没说完,苏元盛忽然偏过头,乜斜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
苏文棋连忙把头低下:“爹,你不也常说,伱挺欣赏‘海老鸮’吗?”
“我是挺欣赏他,所以我也很忌惮他!”苏元盛又拿笔重新蘸了蘸彩墨,“他那几个弟兄,没有省油的灯,单凭一个老七宫保南,就能把白家那个王三全给清了,神不知、鬼不觉,你不忌惮?”
苏文棋点了点头——确实,“海老鸮”那几个弟兄,都不是一般的江湖打手。
昨晚陈万堂夜袭江宅,二十多人,愣是没杀掉江城海等人,这让他真切体会到了“海老鸮”这三个字的分量。
如果他们真要对付苏家,着实令人头痛。
老爷子接着说道:“年轻那会儿,我拉拢过一次‘海老鸮’,没成;前年,你又拉拢了一次,周云甫明明已经颓势了,结果还是没成。”
“爹说的是。”
苏文棋不敢反驳,尽管他跟“海老鸮”事先已经有过了约定。
苏元盛又在枯枝上点了几笔。
“一个有能耐的人,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去请,结果还是不能为己所用,就要尽快除掉。我是爱才,但我只爱能为我所用之才。”
周、苏、白,奉天三大家,就数苏元盛的年纪最大。
老爷子如今的岁数和精力,已经不允许他时时刻刻地盯着家事了,因此柜上的生意,全都交给小儿子打理,自己则处于半退隐的状态,只在关键时刻,给儿子提点两句。
跟周云甫联手,是为了用最小的代价铲掉陈万堂,为爱子报仇。
瞒着江城海,故意拖到最后关头再告知周云甫,为的是让“海老鸮”和“穿堂风”两败俱伤——只有这样,才最符合苏家的利益。
周云甫承诺跟苏家握手言和?
呵!苏元盛的心里,只顾冷笑。
他太了解那老登的人性了,周云甫说要言和,不过是因为担心腹背受敌罢了,一旦他缓过这口气,就绝不会记得苏家的好。
至于苏元盛为啥没趁机偷袭那老登,一来周云甫自己还有人手,没有必胜的把握;二来也不符合周家一贯的行事准则:最少的代价,赚最大的利益。
况且,江湖上传言甚广,周云甫已经时日无多,韩策又扶不起来。
苏家实在没必要非得争一时之勇,而且,这也不符合小儿子想要洗白家族的本意。
面对父亲的教诲,苏文棋向来只管点头:“爹说的是,爹说的是。”
苏元盛没让他退下,他便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着吩咐。
等到画完了寒梅图,老爷子撂下笔,忽然问:“咋样?”
苏文棋规规矩矩地绕到桌前,仔细端详了一阵,回道:“形神兼备,意境悠远,爹的画工越来越好了!”
“是么?”苏元盛拍了拍手,“那烧了吧。”
“啥?”苏文棋不解,“爹,你这是……”
“烧了。”
苏文棋不敢再有反问,只好老老实实地将画折成一掌见方,先揣进袖子里,静听发落。
随后,苏元盛又在桌面上摊开一张白纸,压上镇尺,问:“这幅咋样?”
苏文棋愣住,看着空白的纸张,凝眉深思了许久,心说无画之画,如何评的出优劣好坏,便只当它是重头再来,寓意无限之可能。
“爹,这幅画,只会更好。”
“一定更好吗?”
“爹,古人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画,大概也是同样的道理,这寒梅图,您已经画过不知多少遍了,当然是越画越好。”
“我看未必!”苏元盛重新蘸上焦墨,意欲再画,却说,“古人还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画得多了,当然是熟能生巧,可熟能生巧,未必就是更好吧?也许,改来改去,还是觉得先前的更好呢?”
苏文棋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爹说的是,爹说的是。”
苏元盛不再回话,相当熟练地在纸上挥毫泼墨,不消片刻功夫,又是一副顽石和枯枝。
紧接着,老爷子便又继续执笔掂量,该把梅点在什么地方。
“文棋。”
“爹,在呢!”
“我既然让你接手了柜上的生意,就不会再过问太多,以免损害了你在手下面前的权威。权嘛!要收就收,要放就放,半收半放,只会把你坑了。”
“爹的良苦用心,文棋明白。”
“你想把苏家洗白,我没有意见,而且也很赞成。总在江湖上飘着,确实也干不成什么大事儿。不过,咱家的底子是黑的,你那时太小,也不明白。总而言之,这江湖入得容易,想要退出,却是难上加难。得有契机,得有人愿意放过你。”
“爹说的是,爹说的是。”
“你留过洋,见过的世面比我多,人也有点聪明劲儿,虽说还欠锤炼,但把这个家交给你,我还是挺放心的。”
苏文棋刚要回话,老爷子却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得说两句。”
“爹尽管说,文棋听着呢。”
苏元盛放下笔,转过身,郑重其事地说:“离南边的人远点!别跟着那伙人掺和什么倒清之类的事儿!事关咱们苏家一家老小的性命,我不能由着你任性乱来!我再往大了说,朝廷倒了,这世道就一定能更好吗?朝廷倒了,就不会有人再挨饿,就能打过洋人了?”
闻言,苏文棋浑身一怔,一时间心乱如麻,五味杂陈。
他想说,自己一定不会连累家人,可是否真能做到,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确定。
思忖了片刻,苏文棋仍觉得万般无奈,最后只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响头。
苏元盛皱起眉头,当即质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文棋额头点地,并不起身。
“爹,仅此一次!文棋,有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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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39.第139章 动刑
第139章 动刑
“咔嚓咔嚓……啧啧……呸!”
什么声?
“咔嚓咔嚓……啧啧……呸!”
赵国砚的鼻翼微动,先是闻到了一股咸甜酸腐的气味儿,旋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仓房,周围满是咸菜缸、大酱缸、酸菜缸、柴禾、斧头、锄头等一类物件。
跑江湖跑得久了,冷不防看见这些什物,忽然有种眷恋的感觉。
再抬抬眼皮,却见宫保南正蹲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甜杆儿。
“醒了?”
赵国砚挣了挣肩膀,发现手脚都被麻绳牢牢捆住,于是便也不再做任何无谓的抵抗,只是借墙发力,坐起身来。
宫保南把半截甜杆儿递过去,问:“吃不?”
赵国砚一愣,摇了摇头。
“那你要啥?来俩馒头?还是来点水?别想得太美,酒和娘们儿可没有!”宫保南边嚼边说,“放心,大哥来审你之前,没人会动你!”
赵国砚耷拉着脑袋,有点尴尬地说:“我想方便一下。”
“噢!也是,都迷糊一宿了。”
宫保南有心让他自行在裤子里解决,可左右一看,又见这仓房里摆了许多吃食,便皱起眉头,回屋拿了个夜壶扔在地上。
“小道说伱身手不错,松绑的事儿,你就不用想了。用帮忙不?”
赵国砚看看夜壶,又看了看宫保南。
“我还是再憋一会儿吧!”
“那随你便。”宫保南自顾自地又坐在板凳上,“问你个事儿,龙哥是不是你杀的?”
赵国砚本以为,对方要问关于陈万堂的事儿,却没想到竟然一杆子打到了一年前的旧事去了。
无需他来作答,仅凭这这片刻的诧异,宫保南的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
“看来还真是你杀的!”
“你、你怎么知道?”赵国砚反问道。
“王三全是我清的。”宫保南解释道,“他临死前告诉我,救他的人不是白家,而是一个年轻人,好像还认识周云甫的人,让他帮忙给陈万堂带个口信。他跟我说这些,想要换一条命。”
赵国砚冷哼一声,问:“那你放过他了么?”
“当然没有。”宫保南继续用嘴撕扯着甜杆儿,“那小子是个赌狗,先是背叛了一次周云甫,然后又背叛了一次你,这种人不杀,我早晚被他害死!”
“你跟我说这干啥?”
“不干啥,就是确认一下,看看你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宫保南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惜没有,至少我是看不出来,你还有什么活路。”
赵国砚颓然道:“落在你们手上,本来我也没想过能活下来。”
说话间,院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动静,熟悉的木轮椅声,又“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
宫保南顺着仓房门侧身张望,却见江小道推着胡小妍走了进来。
“七叔,我爹让你回家去收拾收拾,这几天,先搬我这边来住!”
“噢!”
宫保南连忙站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地上的残渣,随后便大踏步地朝院子里走过去,跟江、胡二人碰头。
仨人一照面,宫保南便郑重其事地提醒道:“小道,把那小子盯紧了,千万别给他松绑!当初,韩策派去清王三全的人,就是被他插了,你别掉以轻心。别自己瞎做主张,有啥事儿,等你爹安排!”
“啥?”
江小道有点惊讶,没想到昨晚抓来这小子,不仅有可能是前年开枪打伤冯保全的人,竟然还跟去年的王三全侥幸逃脱追杀有关!
看来,赵国砚在陈万堂的手下,类似于自己在周云甫的手下一样,都是暗堂口的黑枪,并且从很早以前,就如同影子一般,开始在暗中活动了。
“那看来,这小子确实还真有两下子啊!”江小道一边感慨,一边冲胡小妍说,“媳妇儿,看着没,我就说那小子不好对付,不还是让我拿下了!”
这小子还惦记着在媳妇儿面前嘴硬,争这一口气。
胡小妍装聋作哑,佯装没听见。
宫保南皱起眉头,也不知道这小两口又在商量什么,只顾着说:“总而言之,你别瞎整事儿,别让他跑了!”
“嗐!磨叽啥呀!放心吧,你看!”
江小道不耐烦地伸出手,却听“哗啦啦”一声响,接着笑道:“我这狗链子都给他准备好了!”
宫保南瞠目结舌:“总之,你加点小心!”
“行啦行啦,快走吧你!我爹让你赶紧把那边收拾好,还得给我四叔停灵呢!”
宫保南走后,江小道招呼了一声小,让其把媳妇儿推回屋里,自己则是直奔仓房而去。
胡小妍连忙在身后叮嘱:“小道,别光来硬的。爹说了,对付这种有能耐的小年轻,要软硬兼施!”
江小道没有搭茬儿,也不知有没有听进耳朵里。
来到仓房,他便依样坐在七叔方才坐过的位置,两只眼睛只管直勾勾地盯着赵国砚,也不说话,让人心里发毛。
昨晚交手时,赵国砚本就不甚佩服江小道的做派,如今更是视若无物,神情冷然道:“别浪费时间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操!谁问你了呀?”江小道撇了撇嘴。
赵国砚登时有点下不来台,嘴上却仍顾着给自己找回面子。
“你问不问我也不会说的!”
“是么?”江小道咧咧嘴,笑道,“告诉你,我可知道陈万堂的情况!”
闻言,赵国砚立马瞪大了双眼,忙问:“二哥咋样了?”
没想到,江小道却学起了他方才的神情,小脖一耿,撇嘴道:“别浪费时间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你!”
赵国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纠结了一阵,便只好说:“只要你告诉我二哥咋样了,你想知道啥,我都告诉你。”
“是么!”江小道俯下身子,“那好!我问你,陈万堂在我爹身边按的内鬼,到底是谁?”
赵国砚愣了一下,旋即眼珠一转,说:“是老七!就是刚才那个人,叫宫保南对吧?就是他!”
“咣当!”
江小道抄起手边的夜壶,就冲赵国砚的脑袋砸去。
“哎呀?你个小瘪犊子,还他妈会扰乱军心了!真拿我当傻狍子耍啊?”
“我没骗你,真是他!”赵国砚仍试图争辩道。
“咣当!”
“咣当!”
江小道连翻抡臂砸下,直到夜壶都被砸瘪了,方才收手停下,气呼呼地说:“好!那你这辈子也别想知道陈万堂的情况了!”
说罢,小道起身就要离开。
当然,这只是做做样子,即便对方开口就说是沈国良,他也仍会照此去做。
可赵国砚心里却咯噔一声,料定对方应该是觉察出了什么端倪,于是便只好坦诚说:“我不知道!”
江小道停下脚步,回过身,问:“陈万堂这么信任你,你会不知道?”
“真不知道!这种事儿,都是风将去管,我是火将,只负责干脏活儿!”
“我看你还是不老实!吃点苦头,就什么都知道了!”
江小道一边说,一边走到赵国砚的身后,蹲下身子,竟是二话不说,却听“嘎巴”一声,硬是撅折了赵国砚左手的小拇指。
“呃!”
十指连心,没有不疼的!
尽管赵国砚紧咬牙关,却还是忍不住闷哼了几声,脑门子上也霎时间渗出豆大的汗珠,沿着鬓角和眉心,滚滚滑落。
江小道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问:“这回想起来是谁了吗?”
赵国砚喘匀了气,摇摇头,说:“我真不知道。”
“嘎巴!”
“操!”赵国砚反弓起身子,低声咒骂了一句。
江小道咧嘴笑道:“没事儿,慢慢想,你有十根手指头呢!手指头掰没了,还有手指甲,还有耳朵、鼻子、嘴唇、眼皮……我爹,我二叔、三叔、五叔,他们都是胡子出身,折磨票子的手段,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赵国砚反问道,“你爹难道就会把所有事儿都告诉他的弟兄吗?”
“嘎巴!”
又掰折了一根中指。
江小道仍然面不改色,自顾自地说道:“有‘挂甲’、‘压蔓儿’、‘穿’……诶?对了,你知道‘看天’不?就是找个树丫巴,削尖了给你捅里面,再把你弹到半空,让你慢慢出溜下来,等你下来的时候,就成肉串儿了。我从来没看过,一直挺好奇。”
听到这番话,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赵国砚的骨头再硬,也只限于不怕死,面对折磨,身体也不禁微微发颤起来。
他很清楚,就算江小道只是逞口舌之快,可“海老鸮”那帮兄弟,也一定会对他动刑。
眼看着百口莫辩,赵国砚也渐渐心灰意冷,垂下头,只说:“兄弟,我真不知道……算我求你了,你告诉我,二哥到底咋样了?”
说罢,赵国砚俩眼一闭,等着再折一根手指。
可等了好长一阵功夫,仍然没有动静,一抬头,却见江小道不知什么时候,又转到他的面前,坐在小板凳上,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直接了当地挑明了情况。
“陈万堂——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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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
(本章完)
140.第140章 大嫂
第140章 大嫂
二哥死了?
赵国砚闻言,整个人顿时呆在原地。
其实,早在昨晚跟江小道缠斗的空档,看到关伟和宫保南赶来,他心里便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老六、老七还活着,并且大老远跑来支援小道,就已经说明夜袭江宅的计划失败了,赵国砚只是没想到,二哥竟会败得这么彻底,直接把命给丢了。
赖以仰仗的码头倒了,赵国砚如同瞬间失去了主心骨,神情也随之变得茫然无措。
正在这时,江小道却冷不防地突然来了一句:“咱俩干的都是暗堂口的活儿,你愿不愿意跟我?”
可赵国砚却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正在愣神,只是喃喃自语地说道:“昨天晚上,我要是跟二哥一块儿去,就好了!”
“嗬!你可真看得起你自己,比我还能吹!”江小道张嘴泼了一盆冷水,“伱以为,你去了就能改变啥?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打把式,你可能还凑合,论玩儿枪,你还不如我呢!”
赵国砚沉默不语。
江小道又问:“我现在正缺人手,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
“你算啥?”赵国砚冷笑一声,反问道,“我凭啥跟你?”
“就凭你已经走进死胡同里了。”江小道掰着手指头,细数道,“你跟着陈万堂反水,偷袭我爹,虽然你没参与,但我那几个叔叔可不管这些,都打算拿你泄愤呢!”
江小道掰开第二根手指,接着说:“你只是个‘火将’,‘和胜坊’现在是韩策接管,周云甫的手下看场,有没有你,赌坊的生意有没有你都能转,而且你还杀过韩策的手下。”
一边说,他又一边掰开第三根手指,又说:“要是我没猜错,前年裁缝铺的冯掌柜,也是你开枪打伤的,那是我大姑师姐的男人——兄弟,在周家,你已经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遍了啊!”
不细数还好,经江小道这么一说,赵国砚自己都愣了一下。
原来,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海老鸮”、“串儿红”和韩策,在周云甫的这方势力下,已然没有任何立足之地了。
同时,他既是陈万堂的手下,自然也为苏家所不容。
唯一可能的去处,只有白家。
可是,白宝臣已然是鬼子的走狗,难不成,自己还要当走狗的走狗不成?
“而且,陈万堂都已经死了,你这份忠心,还准备给谁看?”江小道继续说,“咱俩先前干的活儿都差不多,如果你愿意跟我,我可以保证,我爹他们会留你一命,咋样?”
赵国砚笑了,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人,没资历、没势力、没蔓儿,要说是拜把子也就算了,对方竟然想让他拜码头?
“那我为啥不直接投奔‘海老鸮’,非得投奔你?”
“你够资格吗?”
这一次,换成是江小道冷笑:“先不说陈万堂反水的事儿,你知道我那几个叔叔都是啥人么,嗯?投奔‘海老鸮’?你知道以前有多少人想投奔我爹吗?就算你够资格,我那几个叔,能容得下你?”
这一番话,赵国砚虽然认同,但并不足以打动他。
“我是没资格投奔‘海老鸮’,可你呢?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投奔你?”
江小道没有辩驳,而且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可以辩驳的。
现如今,他的确没有任何资格去当一个“码头”,招收几个小叫子也就算了,真碰见有点儿能耐的主,都没法让人心悦诚服地为他效力。
“随你便吧!”
江小道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似乎是默认了赵国砚的说法。
然而,当他走到门口时,却又忽地侧过脸。
“兄弟,别忘了,昨天晚上,你这条命还是我给的呢!不知道,这算不算资格。”
说罢,江小道走出仓房,并随手将门锁好。
屋子里的光线骤暗,只有穿过门缝的一线光亮,打在了赵国砚的脸上。
手指骨折的疼痛,让他恍然惊醒——的确,昨天晚上,江小道至少有两次机会杀了他,只需扣动一下扳机即可,算上关伟那一次,便是三次。
如果他现在选择投奔江小道,那就是第四次了……
不管对方救他是出于何种目的,但救了就是救了,这是事实,无法回避,更无法否认。
赵国砚的心思,开始出现一丝动摇。
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投奔,对江小道而言,并不重要。
这其实一直都是胡小妍的主意,是她希望暗堂口能尽快有一个称职的帮手。
否则,以江小道的脾气,从他确认赵国砚并不知晓内鬼的那一刻,赵国砚就已经死了……
……
……
深夜,屋外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木轮声响。
紧接着,是“哐啷啷”门锁卸下的动静。
片刻过后,房门打开,一抹光亮照射进来,有人走到身边,在地上放下两个碗,旋即又快步离开。
两个碗里,分别装着馒头和汤。
光亮虽然不强,但赵国砚逆光睁眼,视线仍然吃紧,只能看见一张模糊的剪影,从形状上看,似乎有个人正端坐在门口。
直到眼睛适应了当下的光线,赵国砚才看清——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模样谈不上漂亮,但却很端庄。
女人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小丫鬟,看上去非常乖巧懂事儿。
“你是谁呀?”
“小道家的。”胡小妍冷冷地应了一句。
“他媳妇儿?”
胡小妍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回答。
赵国砚立马失去了兴趣,仍自顾自地躺在地上,懒懒地说:“东西拿走吧,我不吃。我真的啥也不知道,你让他赶紧给我个痛快算了!”
胡小妍不理这茬儿,径直问道:“为啥不愿意跟着小道?”
“嗯?”
赵国砚一听,不禁失声笑道:“等会儿,我没听错吧?那小子竟然派个娘们儿过来劝降?真没辙了是吧?”
胡小妍并不急于争辩,而是耐心地听着赵国砚的笑。
直到对方自己都笑得索然无味时,她方才开口纠正道:“要劝降你的,是我,不是他。不然,你活不到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跟他卖命就行了。”
问题直接,语气沉稳。
来者不善。
赵国砚愣了一下,忽然正色道:“他有什么资格开山立柜,让我跟他卖命?”
胡小妍不骄不躁,不急不恼,很平静地说:“他会有的。”
可她越是严肃,赵国砚就越是觉得好笑。
“别逗了,凭啥会有?你知道开山立柜是啥意思吗?你跟那小子一样,都他妈活在自己的梦里。”
“你不信?”胡小妍反问。
“我当然不信!”
赵国砚一扬头,继而说出了奉天江湖上,很多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他不过就是命好而已,也不知道在哪撞的大运,碰巧入了‘海老鸮’的眼,被认了儿子。除此以外,他算什么东西?嗯?我跟他可不一样,我是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拼出来的,我凭什么要佩服他这种货色?”
赵国砚越说越激动,似乎是被触动了某个心结。
“离开他爹,他算哪根葱?‘海老鸮’已经老了!信不信,等‘海老鸮’一死,他在奉天,一个月都混不下去,江湖上根本不会有人正眼看他!”
“原来是因为这个?”胡小妍默默地听着,随后问:“说完了?”
“没说完!”赵国砚又继续说道,“我要是有他的靠山,我早就他妈混出来了,还会像他一样,到现在也只能躲在老爹翅膀底下扑腾?咋的,你敢不承认,他能有今天,全都是因为他爹‘海老鸮’吗?”
“这回说完了?”胡小妍点了点头,却语出惊人道,“你说的对,他能有今天,全都是靠‘海老鸮’得来的。所以,你想说什么?继续抱怨吗?”
赵国砚顿时愣住,想要反驳,却又忽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
见他没有动静,胡小妍又说:“要是你想尽管抱怨的,随你的便,我不拦着,只当我是打眼看错了人。”
说罢,她让小把轮椅往前推了推。
直到这时,赵国砚才注意到,胡小妍裙下的一片空空荡荡。
尽管对方并未刻意强调什么,可赵国砚还是顿时感到万分汗颜。
“我是想尽快给他找个帮手,但我也只能给你争取三天时间。”胡小妍淡淡地说道,“三天以后,要是你还不同意,就算他不杀你,我也会杀你。”
原本,赵国砚听得还算认真,可这后半句话,却让他实在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哈!你杀我?一个女人!真不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比一个能吹!”
“是么,你可以试试。”胡小妍的眼神淡漠无光,似乎比江小道还要阴冷。
这时,小俯身上前,毕恭毕敬地轻声说道:“少奶奶,回屋不?”
胡小妍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却仍然盯着赵国砚,一动不动。
木轮椅照例“嘎吱嘎吱”响了起来,两扇门板渐渐靠拢,留下最后一道缝时,那双眼睛仍然钉在赵国砚的身上,并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别忘了,三天!”
(本章完)
141.第141章 挟众叫歇
第141章 挟众叫歇
小西关,和胜坊。
夜袭江宅的风波过后,赌坊的生意片刻不怠,立即开张营业。
远近赌棍迈步进门,只觉得店里的荷官、伙计少了许多,并有几张陌生的面孔掺杂其中,加上街头巷尾传闻不断,心里便有些将信将疑,直到输光了筹码,拿着银两,挑帘去后屋兑换、却不见陈万堂的身影之时,才终于确信,二哥真的死了。
那几个千门八将中的残众,虽然侥幸存活,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吃同住,夜里还要被反锁在屋内,受人监视、看押,已然沦为纯粹的赚钱工具,自是惶惶不可终日,哪还有半点活着的滋味!
韩策坐在陈万堂原来的座位上,每日清点过账目之后,便回去周云甫的秘宅复命。
此番夜袭,老爷子决心暂且保住这几个蓝马銮把点,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韩策去了一趟盛京施医院回来,也是把“海老鸮”众弟兄的反应,如实汇报给了舅舅。
周云甫听闻以后,长叹一声,沉吟道:“这也不怪江城海那几个弟兄不满,换成是谁,也压不住这口气,还得说,是那个老三孙成墨识大局啊!”
“是是是!”韩策寻了条褥子,给躺在藤椅上的老爷子盖上,“要不是他当时发话,我看江城海也未必能镇住老二、老五了。不过,孙成墨也说了,自家的事儿,忍忍也就算了,但对付白家,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这用他说?”周云甫忍不住白了一眼,“问题是,现在这情况,还能维持个体面,就已经相当不易了。”
“他倒是好像有个主意,想让我转告给你。”
“嗯?说出来我听听。”
“嗐!我也没太明白,他就没头没尾地说了俩字儿——叫歇。”
“嘶!”周云甫不由得一怔,似乎猛然被打通了心窍,竟在藤椅上坐直了身子,口中喃喃自语道,“叫歇?”
韩策呆在一旁,正打算接茬儿回话,却被老爷子抬手制止。
“挟众……叫歇……”
从老爷子的神情来看,他似乎早已明白了孙成墨的意思,如今口中反复咀嚼这两个词儿,更像是在掂量着这个计策是否可行。
这一年多以来,周云甫为了了解时事变局,翻阅的报纸新闻何止千万,眼下似乎正在耳目之中,迅速温习。
渐渐地,老爷子脸上的褶子越来越深,笑了。
所谓“叫歇”,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各式手工作坊的劳工,为了争取涨薪、改善劳务环境,合众共事,集体停工歇业,便称作“叫歇”,又称“叫帮”、“齐行”。
早在“康雍乾”这三朝的年月,江南、广粤等地,手工业便已繁盛无比。
可这繁盛,却到底跟劳苦工匠无关,好日子的甜头,只鼓了那些大掌柜的腰包,于是乎,诸如织工、纸工、踹匠、窑工、香工、木工、铁工……各行各业,时常有叫歇发生。
那些劳苦工匠,大多没啥文化,起初的时候,只知道三五成群、骂街、打砸,借此宣泄怒火。
后来时间久了,大伙儿发现不成!
怎么呢?
原来,无论受多大苦、遭多大罪,总有些工贼奴颜怯懦,暗戳戳地唱反调,在大掌柜面前臭显摆、表忠心。
你在这边聚众,他便在那边拆伙;你在这边挑明枪,他便在那边放暗箭。
这还得了?
久而久之,这些劳工便暗立“西家行”,推举一位“先生”,联合众人,纠察内鬼,共举义事!
那位问了,为啥叫“西家行”?
这话说的,大掌柜是“东家”,劳工自然就是“西家”了!
“叫歇”一旦势成,轻则误工误时,重则揭竿起事,官商对其恨之入骨,誓欲除之而后快。
不仅朝廷明令禁止,各地作坊商户也都合谋暗害,苏州地界的掌柜,更是立起石碑,妄图永禁叫歇。
西家行的先生们,也被朝廷安上了一个“挟众叫歇,合党成群,恣行抄殴”的罪名。
白家经营的生意,多为工厂,而“叫歇”,自然便是他们的命门!
“挟众叫歇”固然是天大的罪名,但他们的工厂,却都是跟东洋合资,而朝廷的历任总督,都巴不得这帮鬼子崩盘破产,只要稍微疏通关系,估计是乐得放任不管。
东洋的工厂,对本国人施以优待,每天工钱三四元,本地人去了,每天工钱却只有五六角,还被连打带骂、日夜赶工。
却不想,那白宝臣比鬼子还黑,进他的工厂,活儿干得更多,结果连五六角钱都没有,这便有了叫歇的由头。
此时此刻,关外并非小东洋一家独大,尚有英美毛子在其中制衡,鬼子不敢明目张胆地越界南铁附属地,因此才去扶持白宝臣。
换言之,只要白家管不住手下的工厂,他们对于鬼子,就毫无利用价值。
一旦白宝臣失去靠山,即便是面对半残的周云甫,也没有半分胜算。
凡此种种前提,只要少了一样,“挟众叫歇”的计策就行不通,偏偏这孙成墨已经考虑周全,只待老爷子着手实施。
“不错……可行!”
一年多以来,周云甫的脸上,头一次露出笑意:“这个孙成墨,不愧是年过两天书的人,‘叫歇’这件事儿,不用费什么钱,也不用动什么人,的确可以试试,要是成了,白宝臣就玩不转了。”
韩策听了老爷子的话,有点不以为然。
“舅,我怎么觉得,‘叫歇’对白家来说,其实也不算多大个事儿啊?顶多也就伤伤皮肉,动不了筋骨!大不了,白宝臣使点银子,给他们的工钱涨起来不就得了?”
周云甫斜眼看了看他,忽地冷哼一声,说:“伱啥时候能像苏家那小子一样啊?外甥,拿点事儿吧!合着我天天让你买报纸,你压根没看过?”
韩策难堪地摇了摇头,说:“我都是让手下去买,买好了再给你带回来。舅,这报纸又出啥事儿了?”
“唰啦!”
周云甫从手边拽起一张《盛京时报》,不耐烦地说:“自己看!”
韩策莫名其妙地接过报纸,低头一看,却见头版上写着一条新闻:
“黑省傅家甸鼠疫横行,染疾遇难者,已逾数百人!”
(本章完)
142.第142章 白事大丧
第142章 白事大丧
浑天黑夜,奉天城北。
江宅内外一片死寂,院门口挂着两个白灯笼,胡同的地面上撒着几张纸钱,零零散散。
院内,漆黑的松木棺材停放在西角落,白烛、香炉、火盆等等,丧事应备的一切什物,全由老六关伟一人操办。
江城海和许如清领着一众弟兄,给老四金孝义守灵,除了老三尚在医院修养。
偶尔有几个相识的友人前来吊唁,人数不多,断断续续,没一会儿的功夫,就不再见有人来了。
众人心情沉重,逐一上前,敬拜上香,唯独关伟跪地磕头,哭得大鼻涕长淌。
江城海见他这副模样,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老六,把脸收拾干净了,别让你四哥看笑话。”
关伟点点头,抹了一把脸,给金孝义敬香烧钱,而后站起身,问:“大哥,啥时候去‘和胜坊’插了那几个蓝马,给四哥报仇?”
“再等等吧,大伙儿都带着伤呢!”
“还等啥呀!”关伟急不可耐地说,“大哥,你们先养伤,就那几个玩意儿,我和老七去就给他清了!”
沈国良闻言,立马凑上前,忙说:“老六,报仇的事儿,不叫上我可不行!”
江城海不动声色,只是说:“韩策的手下还在那看场呢!这事儿不能冒险,现在咱们已经伤了三个,决不能再出意外!”
这一次,关伟却没有言听计从,而是轻声说:“大哥,你忘了我本行是干啥的了?主意我都想好了!”
“嗯?是么!”
江城海一把搂住关伟的肩膀,若无其事地把他带离人群,走到牲口棚附近的时候,方才开口问:“跟我说说,伱有什么主意,能确保安全?”
关伟一脸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竟是语出惊人道:“用炸药!”
“啥?”江城海差点儿怀疑耳朵里灌了浆糊。
关伟左右看看,确认身后没人后,这才细说了自己的计划。
“大哥,我是哪家出身?荣家佛爷!我都想好了,等我整两捆炸药,趁夜茑悄摸进‘和胜坊’给它安上,然后躲远了,引信一爆,直接把‘和胜坊’周了,咱们在奉天放个响,给四哥在下面听!”
江城海不禁斜侧过身子,冲关伟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试图重新认识这个六弟——道上说的果然没错,“海老鸮”的弟兄,没一个省油的灯!
什么鬼主意!
“大哥,咋样啊?只要你说话,这事儿我一个人就能办!”
江城海却问:“你能整着多少炸药?”
“这……至少两捆……”关伟抬头往后看了看,“不过要是钱够的话,再多整点儿,应该也能!大哥,这么说,你同意了?”
“杀鸡用牛刀——过了!”
不过,江城海也并未完全否决,而是又低声嘱咐道:“不过,炸药这个事儿,你先去办,能买到多少买多少,缺钱了问我要!”
“行!没问题!”
“老六。”
“大哥?”
江城海悄声细语地说:“这件事儿,你先别声张,偷摸去办!这么多弟兄,其实我最信任的就是你,别让大哥失望!”
关伟愣了一下,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这时,沈国良恰好走了过来,江城海便连忙让老六快步离开。
“大哥,老六跟你说啥呢?有啥难啃的骨头,你让我去办!”
江城海一仰脑袋,用下巴指了指老六,低声说:“那小子要杀周云甫。”
“啥玩意儿?”沈国良差点儿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要杀周云……”
“嘘!”
江城海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旋即一把搂过老五,说:“这件事儿,不要声张!老五,这么多弟兄里面,其实我最信任的,还是你!我要单独交代你点事儿。”
“大哥,你说!”
“张九爷,你还有印象没?”
“有啊,辽阳那个佛爷!”沈国良有点意外,“他咋了?”
江城海仍然小声说:“之前老六说过,张九爷拜了周云甫的码,你这几天帮我盯着他,别问理由,照我说的做就行了。老五,别让我失望!”
“明白,大哥,你放心!”
“行了,快回去吧,你二哥过来了。”
李添威看了看神神秘秘的老五,走上前问:“大哥,你们在这叽叽喳喳的,干啥呢?”
“他要杀韩策。”
“啥玩意儿?”李添威差点儿惊掉了下巴,“那小子还用杀?等周云甫死了那天,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得让人砍死。”
“小点声!”江城海一把搂过李添威,“老二,咱哥俩,三十来年的交情了!从山头到市井,刀山火海咱都一块儿过来了,这话说出来可能让其他弟兄们寒心,但其实,这么多人里头,我最信任的,还是你!”
李添威闻言,不由得感叹一声:“那是!咱们是一块儿打拼出来的,跟他们能一样吗?认你当大哥,我这辈子从没后过悔!”
“老二,我想让你单独帮我办点事儿,单独,别声张,好使不?”
“大哥,你问‘好使不’,那就是挑我的理了,我要是哪做错了,你只管骂我就行,千万别这么寒碜我!”
“那好,算当哥的我说错话了!这几天,你帮我盯着点白宝臣和白国屏的动静,争取把他们家宅子的底细摸清楚,要隐蔽,保住自己放在第一位!”
“没问题!”李添威当即拍了拍胸脯,“二弟还没老到腿脚不利索,这事儿包我身上了!”
“行,老二,千万别让我失望!快走吧,老七过来了!”
宫保南挠着头,扬了二正地走过来,问:“大哥,你们在这干啥呢,一个接一个的!”
江城海背手站在原地,看了看老七,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没你的事儿!”
“啊!”宫保南喜上眉梢,连连笑道,“那挺好,那挺好!”
江城海从他身边经过,走出几步后,忽地又转过身来,却问:“对了,小道咋还没来,你没跟他说?”
“说了呀!今天晌午那小子还跟我保证,今晚一定过来呢!”
宫保南一脸忧心忡忡,生怕江城海要派他去找小道。
却不想,正在担忧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连串细密的脚步声。
院内一众弟兄听见动静,立马侧身拔枪,全神贯注地看向门口。
突然,一张惨白的人脸闪过,众人心头一紧,正要开枪的时候,却听见小道在门外疑惑道:“啥情况,办白事儿咋一点儿动静没有呢!”
江城海等人这才稍稍放松,紧接着,便看见江小道扛着四个纸人,侧身走进院内,“噗噗”几下,把纸人戳在地上,旋即冲门外招手。
“来来来,快进,进啊!怕啥玩意儿,完蛋的货,‘海老鸮’又不吃人!来,那个吹唢呐的,你打个样,进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整明白小道在干啥。
少倾,却见七八个白事乐班和两个唱蹦蹦的艺人,战战兢兢地走进屋内。
宫保南皱着眉头走上前,问:“小道!你瞎整啥呢!”
“唱曲儿哭丧啊!咋,你们不兴这个?”江小道一脸不耐烦地说,“去去去,靠边儿,来大姑、二叔,给乐班腾个地儿!”
众人一时间没回过味,竟任凭江小道从中调度安排。
末了,这小子把那四个纸人往金孝义的棺材旁边一摆,介绍道:“我四叔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头走,我这当侄儿的,得给他安排一下!这位,是咱们奉天的娘们儿!这位是东洋娘们儿,这位是高丽娘们儿!这位,我特意让扎纸的做的黄毛蓝眼睛,洋人娘们儿!”
众人直愣愣地听着。
江小道说完,又冲七叔要了跟孝带,随后来到乐班面前,抬手指挥道:“咱们饭也吃了,酒也喝了,待会儿可得给我好好卖力气,那吹唢呐的,尤其是你,可劲儿吹,听着没?不用怕扰民,有多大声整多大声,没人敢来找茬儿!那俩唱蹦蹦的,过来,哭七关辈调会唱不,行,就这个!”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江小道拿来一摞纸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顷刻间泪如雨下。
“四叔诶!我的四叔啊!你咋就这么没了呀!大侄儿还没响蔓儿,还没给你尽孝,你说你……你说你咋就这么狠心哟!”
他这边刚一哭,乐班立马奏乐,唱戏的也应声哼起了哭七关之类的唱词,原本静谧肃穆的灵堂,突然热闹了起来,却也是老四临走前,最后一次热闹。
众人惊在原地,几乎可以确信,这小子以前肯定受雇干过白事儿!
宫保南见状只觉得丢人,上前想要拉他,却被这小子一把挣开,借题发挥,又是一阵狼嚎。
“你别拦我!你就让我跟我四叔走吧!四叔诶,你等小道一会儿啊,四叔……”
枯草黄的纸钱一片片扔在火盆里,顷刻间燃烧成灰烬,升腾着飘向空中,仿佛变成了一场漆黑的雪……
这场黑雪借着风势,弥漫在黑龙江傅家甸灰白的苍穹之上。
新立的坟头随处可见,昔日繁华的街道上如今一片冷清。
每一扇房门里头,似乎都能隐约听见一声声哽咽、啜泣,间或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声。
有人患病,为了不连累家人,便悄悄地独自离开,在大街上寻一个角落,蜷缩着蹲下身来,靠在那里,次日清晨,便成了一具死尸。
“呜呜——”
京奉铁路上,一列飞驰而过的火车,穿过山海关,一头扎进了雪帘稠密的凛冬之地。
车窗外,黑白相间的土地如过眼云烟般稍纵即逝。
但那张玻璃窗上,却似乎永恒一般,倒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将其深深地嵌刻在这白山黑水之间。
这人很年轻,生得一张圆脸,戴一副厚厚的眼镜,双唇紧闭,目光炯炯有神。
少倾,一个随从打开车厢大门。
“伍连德博士,咱们到东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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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43.第143章 围师必阙
第143章 围师必阙
茫茫夜色下,老四金孝义的守灵仪式还在进行。
城东秘宅这边,却又有了动静。
院子里,两条大黄狗正在狼吞虎咽,各自嚼着一根硕大的棒骨,眯着眼睛,一脸享受。
吃着吃着,两条狗的身形忽然有些摇晃,没一会儿功夫,喉咙里便发出一阵“呜呜”的低吼,紧接着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俄顷,西墙头上有衣衫摆动的猎猎声响起。
“呀!少奶奶,真让你猜着了,好像确实有人。你不是说,咱这地方没人知道吗?”
屋内黢黑一片,小瑟瑟缩缩蹲在炕上,躲在胡小妍身后,神情惊恐。
“嘘!”胡小妍一把捂住小的嘴,轻声呵斥,“别吱声!”
紧接着,就见她一把将小拉倒在炕上,佯装假寐,同时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紧紧地握在掌心,屏气凝神。
门外的脚步声很轻,要不是精神高度紧张,恐怕就算清醒的时候,也很难觉察出来。
“哦!”赵国砚冷哼一声,“原来是让我当招子,看着点江小道和‘海老鸮’,怕他们也跟二哥一样要反水?”
昨夜江宅遇袭,听小道说,陈万堂的残众已经全部被周云甫收编了,而且,他们的这处秘宅,白家至今也没查到。因此,似乎一切都很安全。
一切都似乎是神不知、鬼不觉。
秘宅高墙的墙垛子里头,忽然有沙石作响。
但凡事就怕万一,如今果然应验!
其实,胡小妍的脑袋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可她又碍于不想成为累赘负担,因而从未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更不曾开口劝说小道留下来陪她。
约莫十几分钟后。
惨白的月光下,那人影拿着一根铁丝,在仓房门上的挂锁上捅咕了两下,锁舌一跳,房门“吱呀呀”轻拽而开,迎面便是一股浓郁的酸腐发酵的气味。
“自己人!”来人一边同样小声回应,一边踮脚来到近前,将赵国砚由下至上地打量了一遍,嘴里不禁啧啧称奇,“五大绑捆了两套还不够,竟然连狗链子都拴上了。”
少倾。
“聪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他们要是有什么布置,你提前知会我一声就行,好让老爷子有点儿准备。咱们时间有限,你看……咋样?”
晚风骤然吹起,无数落叶在地面上滑行,发出“刷啦啦”的声响,须臾之间,整个街道便仿佛被人打扫过一般,纤尘不染,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更无人来过。
小吓得紧闭双眼,蜷缩成一团,死死地抓住胡小妍的衣襟,因为太过害怕,她的手指凉得像个冰溜子,隔着衣服都能感到阵阵寒气。
……
张九爷连连摆手,笑道:“不不不,没那么严重!你要是想给‘海老鸮’效力,老爷子绝不拦着,大伙儿都是自己人嘛!你给‘海老鸮’卖命,也就是给老爷子卖命。”
“你果然还活着。”
不过,好在那人影只在窗前晃了一会儿,似乎是为了确认屋子里的人是否睡熟而已,待到确认安全无误时,他便立马快步朝院西而去——仓房的方向!
张九爷连忙摇头,说:“那可不行!老爷子要用你,是要让你待在‘海老鸮’或者江小道身边,而不是待在他身边。”
“什么人?”赵国砚轻声问。
“嚯!伱认识我?”张九爷微微笑道,“那昨晚看来确实是我把你引到江小道这边来了。”
赵国砚看他没有要救自己的意思,便说:“我知道你是给周云甫卖命,来找我干啥?”
要是来人真有歹意,她也不怯于死拼一次。
她也并非未卜先知,而是单纯的小心谨慎。
秘宅的西墙头人影一闪,张九爷落地无声,站定以后,一边朝左右看看,一边将狗啃的两根棒骨揣进怀里。
“所以,你们想让我干啥?”赵国砚警觉地问道,“诈降?”
“我刚来奉天的时候,投靠无门,真没想到,现在竟突然成红人儿了。”赵国砚自嘲一笑,“想让我替周云甫卖命,起码也得先把我放了吧?”
“那你来这是啥意思?”
小道下午去给四叔张罗丧事,这个时辰还没回家,要是放在平常,也不鲜见。
……
“嘿嘿嘿!”张九爷的声音原本就很轻,如今却压得更低,“说实话,老爷子有点儿不放心‘海老鸮’,毕竟陈万堂反水,你以前那几个弟兄,都还被老爷子护着呢!这万一‘海老鸮’咽不下这口气,咱们可不能窝里斗呀!你说是不?”
来人似乎异常警觉,一直静着,直到缓过了一袋烟的功夫,他的人影才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窗口,鬼也似的冲屋内张望了两眼。
“也没什么别的事儿,无非是来问问你,愿不愿意给老爷子卖命?”张九爷笑着说,“‘和胜坊’的生意现在归了韩策,那几个蓝马对你可是赞不绝口,陈万堂死了,江城海损兵折将,老爷子现在急缺好手。”
但见来人的长相颇具特点,堪称过目不忘,乍一看,竟是一颗卤蛋,后脑的辫子极其寒酸,大概只有筷子粗细。
眼见着四下无人,这老荣嘴里嘟囔了一声,这才迈开步子,朝胡同口的幽深方向遁去远走。
仓房里,赵国砚当然也听见了动静,只是身体受缚,没有应对的手段,便只好跪坐在草席上,靠在墙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外。
“张九爷?”赵国砚眯缝起眼睛。
“就凭你现在还活着,而且身上连大刑都没受过。”张九爷自信地回道。
赵国砚听得一愣,忙问:“你咋知道江小道想要收我?”
他说话时,赵国砚同样也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胡小妍虽然紧张,但并不害怕,半眯着眼睛,将枪口对准窗外,伺机而动。
江小道侧身露面,整个人如同鬼魅一般,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街心,歪起脑袋,朝着张九爷方才远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
旋即,他缓缓地收起手中的匣子炮,眼里却已然露出一丝杀意。
感谢麦迪时刻、航爸爸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
(本章完)
144.第144章 以死求生
第144章 以死求生
老四金孝义的守灵仪式要持续三天。
江城海毕竟已经老了,而且身上又有枪伤,一晚过后,就有点顶不住,于是次日清晨,就在老七的陪护下,回到城东秘宅休息。
四人简单吃了一顿早饭,宫保南随后便要回去继续守灵。
七叔走后,江、胡二人便跟老爹讨论起如何处置赵国砚的问题。
江小道当即表态道:“要我说,干脆插了得了,省得一大堆破事儿!”
胡小妍却不认同,说:“杀了他,当然省事儿,可你也说了,他身手不错,要是能给咱们卖命,不是更好吗?”
“我用不着他给我卖命!”江小道兀自反驳,“插了,我心里才舒坦!”
“你这暗堂口,要真想成事儿,给咱爹分忧,就不能啥都靠你自己。”胡小妍争辩道,“老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就算是咱爹,也有几个叔叔帮忙呢!”
“嘁!”江小道冷笑一声,“他们可不光是帮忙,还在背后捅刀子呢!”
“爹!”
江城海清了清嗓子,有点难为情地说道:“这……这可不行!你要拜,只能拜小道的码头,他这边现在正缺人手,也愿意收你……嗯,你拜他跟拜我,其实都一样。”
“那倒无所谓,其实也正好可以借机试试他。”江城海问,“关键是那小子是啥想法?”
“不知道,真不知道!”面对江湖大蔓儿,赵国砚跟之前相比,老实了不少,“二哥都已经死了,我要是知道的话,没必要再瞒着你们。”
江城海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叫什么名?”
江城海点了点头,又说:“刚才,小妍跟我说,她给了你三天时间,让你好好考虑,要不要给小道卖命,你想的咋样了?提醒你一下,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赵国砚低下头,闷不做声地想了一会儿,竟突然跪地磕起了响头,一张嘴,却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哎呀?我操你个小瘪犊子,我要收你当小弟,你他妈还憋着坏要当我叔?”
其实,这三天以来,赵国砚早已把自己的情况想清楚了。
“好!哈哈哈哈哈!”
江城海也是面露尴尬,本来是想着帮儿子撑撑场面,结果一不小心喧宾夺主,把小道的风头全抢光了。
江小道急得干瞪眼,最后还是无奈听从了老爹的吩咐,给赵国砚松了绑。
只见他身上五大绑捆了两道,脚踝上还拴着狗链子,尽管只被关了三天,可脸上的胡茬冒出尖儿来,整个人便因此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倔萝卜头子一个!”江小道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我没资格当码头,留他一命,他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江小道抱着一副架,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捅开门上的挂锁。
而江小道则是一脸戒备,悄无声息地把手伸进怀中,打开手枪的保险。
“嗐!”江小道叹了口气,“可问题是,他是仇家啊!前天晚上的事儿,他虽然没参加,但也是给陈万堂卖命的,而且——”
“知不知道你二哥在我身边安排的线人是谁?”
赵国砚不明所以,心里面不免狂跳不止,以为今天又要遭受什么大刑,结果一进屋,却见炕上端坐着肩缠绷带的“海老鸮”,除他以外,屋里就只有胡小妍一人。
“不一样!”头一回,胡小妍打断了老爹的话,“要拜,就只能拜江小道!”
正如江小道和胡小妍所说,他这几年,已经把周云甫的堂口得罪了一个遍,眼下奉天根本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只不过,要让他屈从于江小道麾下,自己多少还有点儿不服气。
江城海转过头,看向一脸诧异的赵国砚,重新清了清嗓子。
赵国砚闻言,思忖了一会儿,转过身,瞅了一眼身后那张驴脸,最后一咬牙、一跺脚,给小道磕了一个头,相当不甘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道哥!”
“啥?”江小道气得直翻白眼,“爹,你咋跟小妍一样,胳膊肘老往外拐呢!”
“昨天晚上……张九爷来找过我!”
赵国砚清楚,今天是他最后的期限,必须得决定要不要给江小道卖命,没法再拖。
说到此处,赵国砚突然顿了一下,乜斜了一眼江小道,这才接着说:“至于他的话——求海哥你给我一次机会!”
三人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忙问:“啥事儿?”
他在等,等着赵国砚主动开口。
江小道在其身后猛踹了一脚膝盖窝,赵国砚应声跪在地上。
赵国砚面露尴尬,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跌份,尤其是在这个小子面前。
他心里明白儿媳的意思,拜江小道和拜江城海,虽然实际上是同一件事,但如果这个名分不能确定的话,往后也许会牵扯出无穷无尽的麻烦。
赵国砚身上的皮肉早已被勒得黢紫,如今突然松绑,血液回流,顿时麻了,便瘫坐在地上龇牙咧嘴。
屋里的赵国砚早就听见了外头的脚步声,房门刚一打开,他便强撑着靠在墙壁上,双眼紧盯着江小道。
没想到,江城海只是愣了一会儿,不仅没有很介意,反而还略感欣慰地点了点头。
江小道压低了声音,又说:“爹,刚才我也跟你说过了,昨天晚上,张九爷来找过他,这种人,咋能信得过?”
“赵国砚。”
江小道打开狗链子,随后一把卡在他的后脖颈上,将其押解回屋。
江小道迈步进屋,来到近前,低头却先看见两个空碗,旋即一咧嘴,笑道:“嗬!没少造啊!我还以为你真是钢筋铁骨,不吃不喝也没事儿呢!”
“小道!”江城海厉声打断道,“别说了,他既给你磕了头,叫了哥,那就是你以后的兄弟,给他松绑吧!”
江城海想了想,沉吟一声,说:“小道,小妍说的没毛病,伱要想在江湖上混,不能光有仇家,更得有弟兄,大老爷们儿的,不打不相识么!”
赵国砚在地上瘫了一会儿,看看江城海三人,想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海哥……不,海叔、道哥,我想跟你们说个事儿!”
胡小妍见说服不了江小道,便将目光看向老爹。
没想到,老爹想了一会儿,却说:“人家说的也没错。”
时下屋外的气温已经很冷,院子里到处都是枯草落叶,不是因为懒得打扫,而是刻意营造出一种荒宅的假象。
江城海闻言,顿时放声大笑,旋即猛地站起身,将赵国砚拉到院子里,二话不说,一把掏出匣子炮,朝天猛开了一枪。
见过驴脸吗?
江小道的一张脸,现如今就是那副模样。
江城海爷俩儿都有点意外,情不自禁地同时扭头看向胡小妍,却听她说:“爹,我……”
…………
“听到了么?小妍的话,就是我的话!不过,你要是拜了小道,以后当然也可以叫我一声叔。”
江小道顿时炸毛,张嘴骂道:“哎呀我操!你别他妈给我整那死出,你以为我爱收你还是咋的?你有种就……”
“嗯,那倒也是。”
江城海没理这茬儿,把屁股挪到炕沿儿上,抬头吩咐道:“去把他带过来让我瞅瞅,待会儿做个局,试试他!”
“我!他!”
“如果海哥能不计前嫌,看得起我的话,我赵国砚愿意为你效力卖命!”
老爹发话,江小道不敢再有怨言,立马翻身下炕,趿拉着板儿鞋来到仓房门口。
如果只是冲着“海老鸮”的名号才来拜码,一旦老爹出现什么意外,江小道之于赵国砚的大哥名分,便会荡然无存。
“砰”的一声枪响!
赵国砚应声一惊,本能地缩了一下脑袋,没闹明白“海老鸮”到底在唱哪一出,再回头看,却见江小道也收起了驴脸,换上一丝笑意。
江城海猛地拍了拍赵国砚的肩膀,低声道:“国砚!从今天开始,你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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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
(本章完)
145.第145章 六爷武库
第145章 六爷武库
冬日暖阳,奉天小西关。
过了小西边门,便是华洋公用商埠地,英美法德日等国的领事馆咸聚于此,因而时常能在这附近,看见各国洋人往来的身影。
鱼龙混杂地,必有暗生意。
小西边门附近,便有一家洋货行,招牌上写着“范记西洋钟表店”,实际上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均有售卖。
店铺的门脸不大,又窄又小,却仿照着洋人,全都换上了玻璃橱窗,将商品摆得满满当当,倒显得新鲜了。
柜上只有两个三十几岁的壮年,都是掌柜,是一对双棒,哥叫范文,弟叫范武。
“叮铃铃!”
门口的风铃一响,又有客人来了。
“来!客官,看点儿啥?”
范文连忙合上账本,放下手中的笔,抬头一看竟是熟人,喜道:“嗬!六爷!老日子没见了,快快快,坐!”
关伟一脸狐疑,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子,却见里面规整地放着两根擀面杖似的物件儿。
“咚咚咚”——一连串儿脚步声响起。
关伟没有在意——黑龙江离奉天远着呢,怕什么!
直到进了城,在小西门张贴告示的地方,看见了官府公文,方才心头一惊!
原来,不知不觉间,奉天已然发现了数起鼠疫病患,省城拟定效仿哈尔滨,实施限制管理。据伍连德博士号召,佩戴面罩可有效防护,奉天各大医馆均有销售。
关伟问:“我搁你这买这么多,你不送点儿?”
关伟点了点头,一边打量着货架上的商品,一边回道:“整点带响的玩意儿!”
范武也是面露难色,说:“六爷,你别怪我多嘴,现在世道乱呐!南边儿那帮倒清的会党,天天净他妈忽悠一帮愣头青搞暗杀,那帮小子,连枪都玩儿不明白,一梭子打出去,人啥事儿没有!后来就开始整炸药!”
“了然!了然!”
“六爷,打开瞅瞅!”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范武在一旁察言观色,立马将手上的“金钩步枪”扔进箱子里,抬起手,猛扇了自己一嘴巴。
大木箱里,一条条步枪用油布包裹着,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大约十几条之多。
“对对对!六爷好眼力,你找我弟?”范文笑着问。
“赶巧你过来了,我这边刚收一批新货!”
“你有多少?”关伟反问。
“哎!六爷,你稍等!”
“六爷!不是我说你们,别老盯着‘盒子炮’用,小件儿你还得看老美的玩意儿,‘马牌撸子’要不要,我正好有几把,‘瓤儿’(子弹)多!”
“两捆,最多能整到四捆!”
“你是倒腾这个的,规矩就不用我再强调了吧?”
正说着,他便立马拉着关伟的手,又朝着仓库的东角落那边走去。
“我操!”
关伟不禁驻足兴叹:“多好的做生意的机会啊!可惜了!”
俩人明明都跟“倒清”一派无关,可似乎只要谈论起来,自己就已经有了天大的罪过,竟莫名其妙地担惊受怕起来。
关伟一脸不屑道:“前几年‘五大臣’那老吴,把自己炸稀碎,结果五大臣屁事儿没有,还有炸摄政王那愣头青……什么水平啊,老实活着不好么?”
“别叫爷,担不起,寒碜!”关伟臊得连忙摆手,“你是……大掌柜?是吧?”
“必须的!现在洋人都开始鼓捣这玩意儿了!”
关伟接触军火不多,但听名字也能猜出个大概,当下便撇着一张大嘴,说:“嗐!这不就以前的‘震天雷’么!老祖宗都不用的破玩意儿了,你还拿出来现?”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便发现,毛子用手榴弹把鬼子炸得够呛,随后鬼子也现场改装,反制毛子。
关伟见此情形,不由得心里纳闷儿,沿着小西关大街,往城内走去,不时朝过路的行人询问:“爷们儿,这是咋了?哪儿又闹灾了?”
关伟摆摆手,说:“用不着那么多,我们又不是要造反打仗,按正常安排就行!”
“去去去,别抢!别抢!不卖了!剩这点儿,还留着自己家吃呢!”
没想到,城东的米铺粮店也都人满为患,老头老太接踵而至,骂骂咧咧地互相推搡。
“操!什么人呀!不卖你早说啊,白在你这排半天队!”
“这他妈啥玩意儿?”关伟大大咧咧地拿起一个,放在手里掂量,“铁榔头?这咋还带个环儿?”
“嘿!”关伟一瞪眼,“你是头一天干这买卖,还是咋的?规矩还用我教你?咱俩是买卖,其他事儿跟你没关系,少打听!”
“哎!哎我操!大哥,大哥!”
可看着一条条长枪,关伟却不禁皱起了眉头。
范武抱起双拳:“六爷放心,咱也不是头一回做买卖了!劳烦你代我跟‘海老鸮’问声好,祝他旗开得胜!”
“马掌柜!给我来二斤猪肉!嗐!啥地方都行!”
甭管什么来路,总而言之,在这乱世当中,枪炮都堪称硬通货。
“嗐!我也真是的,净拿这些过时的玩意儿臭显摆!六爷,你别介意,看看这条!前几年,小鬼子跟毛子打仗,这破‘金钩子’不带防尘盖,吃老亏了!这是他们新换的喷子,加了防尘盖——‘三八大盖’!你了解一下,这把枪……”
范武连忙按住关伟的手,吓得一身冷汗。
“嗐!六爷,实不相瞒,四爷的事儿,咱们这边也都听说了,您节哀顺便。白宝臣那帮狗汉奸,是乌龟王八蛋!前两天早上,我还跟我哥说,伱肯定得来上‘喷子’,这仇要是不报,根本不是六爷你的性格呀!”
范武闻言,讳莫如深地笑道:“六爷,这你可就不懂了!那‘震天雷’跟这手榴弹,完全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没法比!一点儿不夸张,这手榴弹,就是门小号山炮!当年,毛子就用这玩意儿,让鬼子吃了不少亏呢!”
关伟固然失望,可也只能无奈地说道:“行吧!那四捆你先给我办着,要是不够,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范武的眼睛立即眯成一条缝,连声应道:“好!好!六爷,‘瓤子’你要多少?”
刚跑出没几步,关伟突然又停了下来,转念一想,小西关临近商埠地,跟南满铁路之间,又有马拉铁连通,人流最为稠密,于是便调转方向,直奔城东跑去。
“粉条子咋这么贵?现涨价是吧?真他妈缺德!”
范武跟他哥不一样,此人比关伟还要话唠,那张嘴好像是租来的,消停一会儿都觉得亏。
如今天下动荡,民间各式军火泛滥,有些来自洋人军火商,有些则来自战败的溃军、失势的胡子。
关伟按照大哥的吩咐,能买到多少,就买多少——预计会有一场恶战!
“那可就有点儿难了!”范武为难地摇了摇头,“现在北边儿闹鼠疫,不少地方都不让走动了,这时候,能有四捆就不错了!”
“活着当然好啊!”范武接过话茬儿,“所以,我得问问你到底要干啥,别万一你没成,再把我供出来,我这一家老小就全搭进去了!”
范武一愣,旋即立马丢下步枪,说:“也对!怪我没眼力见了!这玩意儿,都是那帮地主老爷看家护院用的,不适合你们!那咱们——看看小件儿?”
关伟咂咂嘴,跟着范武来到后屋的小仓库里。
“行行行,别在这硬捧了!”关伟不耐烦地说道。
“有这么好用?”关伟边问,边用双手轻轻地把手榴弹放回木匣子里去。
“行行行!六爷,这就咱们俩,你用不着这样!”
“六爷,你这是要带我走啊!这玩意儿叫手榴弹,正儿八经的新东西!”
要是他们两兄弟都没法弄到更多,其他人恐怕更没什么戏了。
“哎!米铺那伙计,给我留五十斤大米,我出双倍钱!”
关伟极其不耐烦地打断道:“我在城里,扛这么个玩意儿,算咋回事儿啊?没等出门,就让臭巡街的给我抓了!”
“有没有炸药?炸!药!”
几个老汉没好气地回道:“还不都是北边闹腾的!小伙儿,别往城里去啦,里边儿都快空了,赶紧回去抢点儿粮食吧!”
“就这么点儿?”
但鬼子和毛子在关外打仗,各国纷纷组团卖呆儿,过来看这如今的战争该怎么打。
订购完炸药,关伟走出店铺,忽然发现街上的行人多了不少,尤其是菜摊、肉铺、粮店等处,简直堪称人满为患。
“拉倒拉倒!别叭叭了!”
范文扭头冲后屋嚎了一嗓子:“小武!来生意啦!快点儿的,六爷等着呢!”
范武一边说,一边走到仓库的西角落,蹲下身子,掀开一块毡布,露出一扇暗门,抠着铁环拽开,下面便是一口大号木箱子。
“炸药他们也没玩儿明白呀!”
“六爷,你上眼!货虽然不多,但绝对全乎,啥样儿式的都有!国产汉阳造八八,巡防营都用这玩意儿!这条咋样,东洋货,‘金钩子’;你再看这条,毛子货,‘水连珠’!前两年,鬼子和毛子打仗,就用这俩!还有这条,德国毛瑟……”
……
“四捆炸药,这俩手榴弹,还有你那几把‘撸子’,我包圆儿了!过两天,我亲自过来拿货!”
有个小男孩儿从米铺里抱走一袋小米儿,转身就跑,结果脚下一绊,突然扑倒在地,一袋小米瞬间撒落一地,引得众人哄抢。
关伟看见这新鲜玩意儿,脑子里第一个便想到了老七,思忖了片刻,便拍板付了订金。
“啊,六爷,那你要啥?”
“棒子面儿还有没?”
有道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啥玩意儿?”范武瞪大了眼睛。
范武神色一凛,刚想开口,却先“咚咚咚”地跑到门口,把房门锁上,再“咚咚咚”地跑了回来,贼似的压低了声音,问:“咋的,六爷,你也要干革命啊?”
各国看客一瞅,手榴弹对付堑壕极其有效,于是纷纷回国效仿研发,反倒是东道主清廷,真就光在那卖呆儿,没多大反应。
“你可消停一会儿吧!你知道我要啥?”关伟甩开手道。
范武连忙岔开话题,“那你——要多少?”
“哎!来了来了!”
关伟心里咯噔一声,神情立时严肃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说:“范武!你巴不得我死,是吧?我可警告你,少给我扣帽子!”
关伟砸了砸嘴,问:“有没有炸药?”
佛爷见此情形,顿时手痒。
“我操!谁他妈扒我裤子!”
“省得你不放心啊!”关伟嘟囔着骂了一句,“他妈的,让你说的,我都冒汗了!”
“不是,那你要炸药干啥呀?”
“哎!那他妈谁家小子?你还没给钱呢!”
范武不愿放过任何一门生意,当下眼珠子一转,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领着关伟来到另一处暗门,从里面抽出一个不大的小匣子,递给关伟面前,随后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给我来十斤大米!后面的别推!别推!”
其实,投掷弹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只不过随着各式远程火炮出现以后,在战场上一度遇冷。
关伟立马正色道:“我最后再警告你一遍啊!我!关伟,跟倒清,不共戴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的妈!六爷,你要炸皇陵还是咋的?四捆还不够?”
“多多益善吧!”
关伟立马弯腰,当街先把两只袜子脱下来,系成一个扣,绑在嘴巴子上,再从怀里掏出两张大额奉票,转身就要往回跑!
“明白!这两天就给你准备好!”
老百姓们聚拢在一块儿,手里高高地举着奉票,面额大小不一,纷纷扯着嗓门,呜嗷大叫。
……
片刻过后,后屋的门帘一挑,二掌柜范武露出脑袋,眯眼笑道:“哎呀!六爷,可把你盼来了!快快快,里边儿上眼!”
“送肯定要送,我这不是怕你们不够用么!”范武搓着手说。
“我也觉得有点儿瘆得慌!”
仓库里摆着两排货架,格子窗把阳光切成几道蒙尘的光柱,斜刺着横在屋内。
说罢,却见他一头扎进人堆里,甩开膀子横拦竖推,艰难地朝着柜台挤过去。
及至此时此刻再去看他,方才明白,什么江湖儿女,什么绿林好汉,说到底不过是争食苟活的众生,没什么不同。
今天有点事,大家不用再等了!
(本章完)
146.第146章 牢笼
第146章 牢笼
几天以后,商埠地东北角。
宝国纺织厂虽然以女工为主,但搬运物料、仓储管理、维修设备等伙计,到底需要男人去做。
最近,厂里新来了几个小年轻,有男有女。
几个人来到工厂,在东家和工头面前,眼里有活,表现得异常勤奋,为人也大方好交,没过多久,就成功跟工友们打成一片。
不过,等东家和工头不在的时候,他们便三五成群、各聚一处,边干活儿,边跟活儿聊闲天儿。
一会儿嫌弃伙食不好,一会儿抱怨工时太长;昨天说别家工厂薪资更高,今天便说白家人从他们身上赚了多少钱。
话里话外,似有若无,总是把话头往“叫歇”上勾搭。
大伙儿虽然认同他们几个的话,可一谈到“叫歇”,却都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
一天三四角的工钱,不多,但一月下来,也有近十元的工钱,城里销大,要是省吃俭用的话,月底咋说也能攒下一元左右。
而那些农村的佃户老汉,一年到头,恐怕也挣不到十元,扣除吃穿家用,到年根底下的时候,能不欠饥荒,就已经是万幸了。
苏家不可能容他;白家又是汉奸。
郑班头见状,臊眉耷眼地咂了咂嘴,倒也没有其他过激的举动,只是冷笑了一声,说:“行吧!那你先回去,我帮你打听打听,要是有合适的机会,你再过来。”
张九爷来找他时,他的确动摇过,也确实答应了对方。
“王三全这小子,艳福不浅啊!”郑班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娟子,“他现在干啥呢?以前还老跟他在一块儿玩牌呢,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
众人所言不虚,即便条件如此艰苦,负责招工的郑班头那边,每天前来应聘的小年轻,仍然络绎不绝。
老兵抬手就是一嘴巴,骂道:“耳朵聋了是吧?朝廷有令,停工歇业,各国都支持,你鬼子多个几把?英美烟草都停了,毛子和鬼子的铁路也马上停运,你在这叫唤什么玩意儿!滚几把蛋!”
闻声,赵国砚微微侧过头,看见沈国良背着一副行囊,悄无声息地从屋内走了出来。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接到的第一个活儿,竟然是在这里盯梢疑似二哥的线人——沈国良。
李树娟站在房门口,正是将走未走、满腹纠结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嚣。
“不确定他要出城之前,先别动手!”
众人一听这情况,便不敢再有丝毫怠慢,连忙战战兢兢地离开工厂。
李树娟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把腿别过去,满脸通红。
“那……那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郑班头肥头大耳,芝麻大小的权力,愣是让他抖出了通天的威风。
“哎哟!我认识你,你不是王三全家里的么!是叫娟子吧?”
但是,当他看见“海老鸮”的时候,却立马改变了想法:其一,自己这条命,的确是江小道给保住的;其二,周云甫时日无多,韩策难堪重用;其三,江城海遭遇如此大劫,一众弟兄却只死了一个,足见其实力不减当年。
郑班头此刻也听见了动静,于是连忙起身,推门而出。
郑班头见此情形,赶忙凑上前,赔着笑脸敬上一支烟,说:“军爷,这里面肯定有啥误会!咱们跟别人不一样,这家工厂可有东洋人的股份呐!”
“是么?”
死亡,便是最好的掩护。
赵国砚悄悄从怀里掏出那把勃朗宁。
起初,他只知道街面上有几个小叫子反复出现,以为那是“海老鸮”派来盯他的眼线,完全不知道宫保南其实也一直藏在这附近。
正要起身跟过去,眼前突然有人影闪过,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
“去你妈的!”
侧身一看,却发现不知为啥,厂房里突然来了一队军警,巡防营和巡警混杂在一起,脸上还都戴着一层白纱布。
天色已近黄昏,没一会儿的功夫,斜后方的一家宅门突然“吱呀”一声响。
赵国砚神情诧异。
“是呀!”郑班头连忙应声道,“要不您稍等一会儿,我去找我们少东家过来跟你说?军爷,您放心,该有的孝敬,一分钱不会少!”
“海老鸮”此举到底是何用意,是另一轮考验;还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赵国砚实在难以分辨。
如此看来,老七一直都知道大哥身边有卧底存在。
毋庸置疑,她需要一份工作,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正如江城海安排的一样——他已经死了。
女工们放下手头上的活儿,神情茫然地看了看军警,又看了看郑班头。
李树娟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走到门前,眉头紧蹙,一手把着房门,一时间不知是该关上,还是该就此离开。
李树娟听过不少传言,如今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她早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只当三全已经死了。
“这……我也不知道。”
“大哥,你要是认识三全的话,能不能帮我在这找个活儿?都一年多了,他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家里实在缺钱用!”
赵国砚并不确定“海老鸮”是否信任自己。
因此,工友们常说:“唉!这年头,能在厂里做工,多少人求之不得,知足吧!这是福报!”
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宫保南!
李树娟看着众人远去,心里不禁哀叹,本以为能来找个饭碗,不巧却赶上如今的情况,万般无奈下,便也只好随着大流,再往别处去讨生活……
奉天城北,小北关大街。
……
赵国砚别无他路,投奔江城海是他唯一的出路。
领头的是个巡防营的老兵,一脸不耐烦地推开郑班头,冲着厂内大声喝道:“朝廷有令,为防鼠疫扩散,奉天各家工厂,暂停歇业!”
“哎!军爷!军爷!你们这是啥意思啊?”
当初那一枪,为的就是让远近周围听见一个响,让人误以为他已经死了。
“嗐!我跟三全可是铁哥们儿!伱来求我办事儿,于情于理,我也得拉你一把。可但是、但可是,厂里也有厂里的规矩,你说你也没啥经验,又是头一回出来做工,想在这谋个差事,难呀!”
“啊,对,我是!”李树娟抱着一个蓝色包裹,战战兢兢地回道。
年纪大的不要,长得磕碜的不要,不会溜须拍马的也不要,直到谁家的俊俏小媳妇儿来到面前,他的眼里才迸出一道精光。
郑班头面露悲悯,若无其事地把手搭在李树娟腿上,一时间感慨万千。
……
赵国砚换上了一身破烂衣衫,头上戴了一顶卷边儿、漏洞的草帽,肩挑扁担,佝偻着后背,在街上来回溜达,最后找了个热水摊,坐了下来,远远地看去,活像一个刚进城的大老赶。
“还愣着干啥?”那老兵左右看看,又骂道,“赶紧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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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害厉害!
(本章完)
147.第147章 江胡表里
第147章 江胡表里
奉天,城东秘宅。
日落西山,像是一颗被捅破的蛋黄,残阳余晖流得到处都是。
院子里满地黄昏,似乎很暖,其实很冷。
“咔——哐啷!”
江城海坐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单手劈着柴火。
身后的厨房传来“滋啦”一声响,小正在努力学习做菜,香喷喷的肉香很快便飘到门外。
院里的两条大黄狗垂涎欲滴,似乎比以前更傻了,不过好在没死,还能叫唤。
无论怎么看,这里都是一处寻常的农家小院,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江小道去施医院接三叔去了。
孙成墨的伤势还未痊愈,可时下鼠疫大有蔓延的趋势,继续待下去太过危险,只好尽早出院。
“我?”胡小妍连忙摇头,“我只是个女的,还是个残废。”
“那又怎么?成败浮沉,本来就是无常。”
“就是南边儿那两个江相派。”胡小妍解释道,“爹,你不是说他们跟倒清有关么,小道的暗堂口平时没什么事儿,我就让他们看着那俩人,看看都见过什么人,再让小道记下来。”
“唔,好。”
“我出来跑,也四十来年了,山头绿林,市井江湖,大小头目也见过不少,直到最后我才相信,或者说承认——”
江城海并未不悦,家里有规矩是好事儿。
其实,这一套准则,何止于江湖。
“神不知,鬼不觉。”
“爹,可‘海老鸮’的蔓儿很大啊!连那帮小靠扇的都听过。”
“杀了他。”胡小妍没有丝毫犹豫,这也是为了小道的安全。
江城海可不是江小道,打眼一瞅,立时明白了儿媳的心思和顾虑。
“我最信任的,就是老四和老七。可惜了,要是老四还在的话,倒是可以给你俩帮衬着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江城海喟然叹息道:“有的人,只要他在,就能把大家拧成一股绳!他也未必有钱有势,但身上总是有股劲儿,让人忍不住想要追随。如果小道能看到周云甫年轻的时候,他也会服!”
“小道也有优点,勤快,吐口唾沫就是个钉,要是能把嘴上的毛病板正板正,倒适合当个面子。小妍,你更适合当里子,你要更狠,心要更硬。唉,也许老六当年说得对,小道跟了我,即是靠山,也是贼船。”
江城海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颓然道:“这东西学不来,有些人,天生就是瓢把子!”
小这才回过神,连忙站起身,说:“啊,谢谢老爷!”
“小妍,其实,你用不着这样。”
“哦,呵呵,乱炖挺好,啥都有,吃着方便。”
“天生的?”胡小妍思忖了片刻,“那周云甫算吗?”
胡小妍则是推着木轮椅跟在后头,爬上炕,在炕桌上给老爹倒了杯水,随后又拄着胳膊,在炕上挪动屁股,说是要给老爹找条褥子。
小正在全神贯注地吹火做饭,全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便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瞥向残疾的双腿。
江城海看着锅里的菜汤,白菜帮子、土豆块、冻豆腐、粉条子、还有几片雪白的大肥肉,眼里没有半分挑剔。
人也长得愈发秀气,只是一看那双手,到底是天生的苦命。
胡小妍点头道:“爹,我懂了。”
“名单?”江城海一脸疑惑,“什么名单?”
胡小妍点了点头。
“为啥这么说?”江城海反问道,“也许,你自己就是这种人。”
窗外的夕阳,在她的脸上勾出一道毛茸茸的金边儿。
江城海沉吟一声,忽然又道:“人都说,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不是当瓢把子的料,很多人也一样,只不过他们不愿意承认罢了。”
小不敢拿,踮着脚往里屋瞄。
“爹?”
江城海默认道:“小妍,所谓江湖,其实说穿了,就是说一套、做一套。面子和里子,都不能少。”
胡小妍垂下眼睛,似乎有点儿受打击,小声喃喃道:“先前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就顺便让他们盯着去了,合计着万一哪天有用……我就想帮帮小道,也不知道该咋帮。”
“而且,我听小道说,你不是把那帮小靠扇的,管教得挺明白么!”江城海又说,“别觉得他们是帮孩崽子,就好管教,这世上最难管的就是人。想让别人服你,光有枪,不行;光有钱,也不行;甚至又有枪、又有钱,也不一定能行。”
江城海点点头,说:“也许吧!毕竟,那帮小靠扇的,不算什么硬茬儿,你从小耳濡目染,用冯老太太那一套,也许还能应付,但以后就不一定了。就拿那个赵国砚来说,如果我不在,你咋办?”
胡小妍不知该怎么接话。
江城海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说:“那个谭仁钧啊!先前,我让老四和老七盯过他们一阵子,那俩人应该干净,没想搅混水,净在那到处撺掇倒清而已。你整这些东西干啥?”
江城海解释道:“小妍,我刚拜码的时候,专门给老爷子干一种活儿。虽然老爷子那时候点式压人,但也做不到人人归服,不然他就成皇上了。总有些硬骨头,明明输了,也不愿拜码。这时候,老爷子就会请他吃一顿酒,当着所有弟兄的面,把那硬骨头放了。”
给完了钱,刚回到外屋地,胡小妍便打开房门,说:“爹,小道马上就要回来了,伱进屋坐一会儿吧,炕上可热乎了。”
“过年就十七了。”小如实答道。
“呃……乱炖。”小有点难为情,“暂时还不会做别的,不过正在跟少爷学呢!”
柜门一开,江城海忽然瞥见被褥上面,摞着一沓纸,便问:“那是啥玩意儿?”
“爹?”
“想听实话么?”
片刻过后,小编筐里已经积满了柴禾,江城海拄着膝盖站起身,拎上柴火和板凳,转身走进厨房。
说罢,他又看了看小,发现不过两年光景,这小丫头的个头已经窜起了不少,不再扎着两根朝天揪,而是编了一条大辫子梳在脑后,身上却仍穿着破面烂袄。
“你也不需要再去证明,你不是个累赘。”江城海接着说,“自从那次,你凭着一根蜡烛,就猜测我没有大碍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累赘!”
俄顷,胡小妍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小,赶紧谢谢老爷啊!”
“当然!”江城海毫不犹豫地回道,“只不过他现在老了,又没有儿孙倚仗,所以才变得疑神疑鬼,越来越刻薄、狠毒,但他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你们没见过——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心甘情愿的给他当头马!”
“杀!肯定是要杀!问题是怎么杀?”
“这我倒也知道。”
“嗐!江湖不问出身,也不问男女,只要你有手腕,大伙儿就认你的蔓儿!你看你大姑,也是个女人,不是照样混得风生水起?”
“这个?”胡小妍把那几张纸放在炕桌上,“这是名单。”
“我了解小道!”江城海宽慰道,“这小子,虽然毛病不老少,但也有可取之处。倔是倔了点儿,但就因为这股劲头,我敢说,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把你扔下不管。”
“给,坐着!”江城海把小板凳递过去,“柴禾给你劈好了。”
“可他现在败了。”
“那要咋样才行?”胡小妍问。
“蔓儿大有啥用?”江城海自嘲道,“我手上才几个人?六个!六个人都能出来内鬼,我何必自欺欺人?我有一个弟兄,还在山头上混,前几年已经有两百来号人了,换做是我,我可带不了!”
胡小妍从未怀疑过江小道会出尔反尔、始乱终弃。
“怎么杀?”
胡小妍默默地低下头,说实话,心里挺高兴。
江城海则接着说:“我不是当瓢把子的料,小道目前看来,也不太像,但如果小道和你在一块儿,也许——只能说也许——你们俩,能混出点模样。”
“别叫老爷了,又不是啥大户人家。再说了,谁家老爷自己劈柴啊!”江城海笑着往锅里瞟了一眼,没看明白,问:“你这做的是啥?”
“爹。”
“爹,你太夸我了。”
胡小妍无法感同身受:“这……可能是我还没遇见过这种人吧。”
胡小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老爹肯定不是在问杀人的方法。
江城海倒不是苛责小妍的无用功,只是担心她整不好,反倒容易引火烧身。
“噢,也是大姑娘了!”江城海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元奉票,“平常有零么,拿着,要过年了,去买两件新衣裳。小妍就你这么一个丫鬟,也不能穿得太寒碜了。”
“嗯!”
胡小妍一点就透,连忙说:“然后,爹你就会把那人杀了?”
小这才连声道谢地收下钱。
这一点,从她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便坚信不疑。
可是——
江城海有点不自在地走到里屋,在炕沿儿上坐了下来。
“多大了?”江城海问。
“爹?”胡小妍听出了不对劲,当即神色慌张地问,“你……你到底要干啥?”
正在这时,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北风来信——沈国良要跑!
求章评嘞~
(本章完)
148.第148章 恩寡情淡,杀人如麻
第148章 恩寡情淡,杀人如麻
听闻消息,胡小妍顿时神情一凛,连忙冲小北风下达吩咐。
“快!往施医院那边去,迎迎小道,让他快点回来。”
“唔,好!”
小北风点了点头,正要动身,却被江城海拦了下来。
“不用着急,我早派老七去盯着了,他跑不了。”江城海朝院门口张望一眼,“而且,小道这会儿也快回来了。”
果然,没一会儿的功夫,院门外便传来一阵串儿铃声响。
江小道尚且不知情况,赶着马车走进院子里,一把扯下医院的口罩,喊道:“小,饭好了没?饿死我了!”
这时,江城海才起身走出屋外,问:“你三叔呢?”
“噢!三叔说,这几天都在医院待着,怕身上不干净,来了给咱们添麻烦,就让我给他送回家去了。”
“爹,你稍等,我快去快回!驾!”
“小……小道?”沈国良强忍着大腿上的剧痛,一脸诧异地看向昔日的大侄儿。
沈国良支起挂着绷带的左臂,笑道:“军爷,胳膊伤了,进城来看大夫,看着好差不多了,要回乡下去呢!”
“呃——”小北风偷瞄了一眼江城海,欲言又止。
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那必定是夸张了。不过,寒风一起,街上的人影便总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一般,飘忽不定,若隐若现。
他们不是已经相识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吗?
甚至,沈国良还曾教导过他很多江湖规矩和绿林法则。
当然,同样瞠目结舌的,还有站在小道身后不远处的赵国砚,这个曾经效力于陈万堂的年轻火将。
宫保南的话在耳边响起。
江小道喝一盅,便往地上倒一盅,给四叔送行。
“懂了,我去办!”江小道面不改色,言简意赅。
“啊?呃……是!”
小给江小道和赵国砚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又端上一锅不太像样的乱炖。
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接下方才的话头。
“唔!知、知道了。”赵国砚丧魂失魄地点点头。
沈国良有点纳闷,问:“这……昨天不还允许出城,不许进城吗?今天咋就变了?”
“若逢知己心欢喜,话不投机皱双眉。”
“哎,谢谢道哥,吃着呢!吃着呢!”
沈国良不敢妄动——没有意义,如果说连老七都起了杀心,此事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沈国良有点意外,不由得朝身旁的老马瞥了一眼,喟然叹息道:“老七,给五哥留个全乎的,好使不?”
胡小妍很有眼力见,立马凑过去,给赵国砚倒了一盅酒。
这场鼠疫,似乎霎时间将省城变成了一座炼蛊场,所有人都变成了笼中困兽,插翅难飞。
眼前的人,还是那晚跟他插科打诨、阴招频出的江小道吗?
“呃啊——”
“我得拿钥匙。”沈国良头也不回地问,“你放心吗?”
宫保南一时语塞,他没有资格说算了。
“火主性烈无转回,一条路儿跑到黑。”
江小道转过身,冲门口喊了一声,却发现宫保南已经头也不回地朝院门外走去。
“没有没有,多谢军爷高抬贵手,我这就回去!”
斜抬起头,刚才还残阳晚照、满眼金光的天色,此刻却已倏然晦暗了下来……
“往哪走?”新军士兵吹胡子瞪眼,竖起大拇哥朝身后指了指,“城门上贴着告示,你不认字儿还是咋的?兹事体大!任何人都没有例外,洋人来了,也不能出城!”
宫保南犹豫了一下,几番纠结,最后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开门吧。”
“待会儿吃完饭,你去东厢房住着,那边有地方,就是冷点,你自己烧炕吧!”江小道一边扒拉着饭碗,一边冲赵国砚说道。
总而言之,不能回家!
事毕,江小道把沈国良的辫子卷在掌心,直接将人头提起来,转过身,看了看正在干呕的赵国砚,不禁皱起眉头。
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开始。
“咋了?”赵国砚问。
“小……小道,至于么?”沈国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来一枪,给五叔留个全乎,行不?”
“老七,大哥那么看重你,要是你能别那么颓,支棱起来,争一口气……咱们大伙儿,可能也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早就自立门户了,何必还给别人当崽子?”
新军士兵抽了一口烟,肆无忌惮地喷在沈国良的脸上,随后歪起脑袋,打量了一眼老马驮着的行李。
……
放眼望去,只见城门楼子的灯影之下,竟站着不下三十几号人,一个个头戴大盖帽、脚踩长筒皮靴、肩扛汉阳造八八步枪,或是三五成群地来回溜达,或是倚靠在墙根底下,抽烟唠嗑。
宫保南没有吱声。
沈国良愣在原地,求助似的往身后看了一眼。
万般无奈下,沈国良只好牵着老马,朝家那边往回走。
新军士兵将烟蒂扔在地上,摔出几点火星,随后用脚碾灭。
沈国良听见老四金孝义,大概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的缘故,竟也流下泪来,说:“其实……其实我看到老四的时候……我就后悔了!”
宫保南垂下眼睛。
“开门!”
“砰!”
“噢!”
宫保南有点看不下去了,当即上前一步,说:“小道,给他一枪算了!”
“五哥,开门吧!家丑不可外扬,关起门来,七弟给你一个体面。”
新军士兵接过奉票,左右看了几眼,便若无其事地将其揣进兜里。
“你管我是不是?有屁快放!”新军士兵不耐烦道。
“大晚上的,上哪去啊?”
直到临近城门口时,方才看见十几个灯笼、火把连成一线,在灰冷色的街面上,照出丈余暖光,似乎却是一条生路。
江小道一脸厌恶:“有啥话,去跟我四叔说去吧!”
江小道一抬手,甩出一把匣子炮——正是方才眨眼间从沈国良身上卸下的配枪。
然而,沈国良心里却咯噔一声,不禁停下了脚步。
外屋地的灶台旁边,支起了一张餐桌。
江城海转过身,笼起袖管,却是始终一言不发。
说罢,只见他片刻不歇,嘁哩喀喳地卸下马身上的车套,旋即单脚踩上马镫,飞身上马,走到门口时,还不忘跟小北风叮嘱一句。
然而,江小道并无意让时间凝固,当即便又扣动扳机,却听“砰砰砰”三枪连响——沈国良的四肢俱已中弹,再无半点威胁可言。
枪声令人猝不及防,就连宫保南也吓了一跳——这一枪,不是他开的!
沈国良惨叫一声,整个人顿时侧身栽倒在地。
那一幕,宫保南记忆犹新。
江小道猛然回头,盯着七叔,却问:“你替四叔算了?”
……
沈国良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突然慌张地说道:“小道,我……我还有话……要跟你爹说,你帮……”
赵国砚连忙双手拿起酒盅:“好,道哥,那我干了!”
反水的叛徒,固然死不足惜,但杀人和虐杀,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柴刀砍断皮肉,嵌进颈椎,卡住了!
沈国良啷当着脑袋,整个人因失血过多而蠕动起来,完全出自于神经反射。
然而,偏偏是这一阵看似不经意的声响,却让沈国良伸向门环的手,毫无预兆地停在了半空。
深夜,城东秘宅。
江城海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
宫保南将枪口往前推了一下,发出最后通牒。
沈国良喘了一会儿,淬出一口裹着粘稠血液的牙齿,忽然间“咯咯”大笑起来,龇开血盆大口,道:“小道,大哥果然没看错你,是个人物!是个人物啊!哈哈哈哈哈!”
“看来你不想要痛快的,那你慢慢说,我听着呢。”江小道冷声说。
江小道把手洗净,随即便在桌上狼吞虎咽起来,胡小妍在轮椅上作陪,给两人倒酒驱寒。
“军爷,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今晚要是出不去,就不一定要等到啥时候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赵国砚完全跟不上江小道的思路。
那是江小道第一次主动杀人,钩子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毫无生气,可小道的手里仍然紧攥着鞭子,一下,一下,机械式的反复鞭笞那具已死的躯壳。
沈国良突然改变了主意,今晚不回家了。去老式的客栈、去新式的宾馆、哪怕是去窑子里对付一宿……
临要走出院门,江小道又想起了什么,便说:“再等一会儿!”
“噢,谢谢大嫂!”
“你是谁的五叔?招,还是不招?”
宫保南见过类似的场景。
……
江小道一边说,一边牵马进厩,忽然间余光一扫,瞥见小北风神色慌张地从屋里跟了出来,心里便不由得沉了下去。
沈国良应声狼狈不堪地哀嚎起来。
他并非惊讶于小道的枪法,而是惊讶于小道的果决!
从服装的形制来看,不是巡防营的旧军,而是从北大营借调来的新军士兵。
沈国良浑身一怔,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窟,过了很久,他才像是从冰河里爬上岸的落难者一般,颓然而又无力地说道:“老七,还得是你啊!也只有你,才有这么好的身手。”
沈国良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几张奉票,茑悄地塞进那士兵的手里。
“来!你能喝不?别老滋溜滋溜的,一口闷了嗷!”江小道跟他碰了个杯,“干了!”
回去的路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行人,每一处墙角,似乎都藏着冷箭;每一条胡同,似乎都架着枪口——果然,夜路,不是什么人都能走得了。
“吃饭呐!干喝啊?”江小道敲敲饭碗,似乎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江小道面不改色,手起刀落,“铛”的一声,剁下老五的左手。
他的声音很低沉,或者说,有点儿沙哑。
“反水倒戈,临阵脱逃!”江小道故意把人头拿到他面前,“枭首——这已经是绿林里最轻的惩罚了!他是胡子,懂得规矩,从反水那天开始,就应该知道有这么一天!”
“别回头啦!就是你!”那新军士兵扯着嗓子,吆五喝六,“过来!”
从嘴巴里呼出的哈气,在朱漆门板上迅速凝结出一层细密的水珠。
“七叔,接着!”
想罢,沈国良立马便要转身离开,可就在这一瞬间,身后突然传来“咔哒”一声响,未及扭头,一根冰凉透骨的枪管,便抵在了他的后脑。
赵国砚点了点头,看着一锅乱炖,脑子里净是鲜血淋漓,全然没有半点胃口。
真是不可思议,奉天城几十年来,哪怕是打仗的时候,城内戒严都没到这种程度。
没想到,这老哥收了钱以后,仍然横在道中间,竟在那装傻充愣、一言不发,仿佛刚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般。
江小道立马收敛起平常戏谑的神态,一脸严肃地看向老爹,问:“是五叔?”
时辰尚早,但北国的冬夜来得很快。
“告诉小,菜先热着,等我回来一块儿吃,再去打二斤酒,挑贵的!”
“其实,我对大哥——”
内鬼现形,但他却阴沉着脸,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军爷?”沈国良皱起眉头,问,“我这边,可以走了吗?”
“军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沈国良越过对方的肩膀,往后看了两眼,又问,“您——是这一片管事儿的?”
赵国砚确信,此时的沈国良,已经死了。
沈国良的脸色顿时铁青。
“嘿!你咋还不走?在这愣着干啥?”新军士兵没好气地骂道,“今天哥们儿心情好,没抓你就不错了,赶紧滚,别他妈在我这晃悠碍眼!你拿那眼神瞅我是啥意思?啊?”
沈国良别无他法,只好老老实实地转身回去,本想着去其他城门那边碰碰运气,却发现城内的各个交通咽喉、城门楼子、甚至是马拉铁道,都有灯火掩映,不是新军、就是巡防营;不是巡防营,就是巡警。
赵国砚一脸空茫地点了点头:“会!”
沈国良闻言,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伸出手抵住门板,却听“吱呀呀”一声响,院门大开,里面漆黑一片,也不知谁在里面等着。
迟疑了片刻,他最终还是朝院内迈出了步子。
兜兜转转小半天,沈国良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家的宅院门口。
“有人对了胸中意,能让人来能吃亏。”
“沈国良,你知道规矩,自己招,可以给个痛快。”江小道不再称呼五叔。
沈国良手牵一匹老马,肩上斜跨着黑布行囊,闷不吭声地赶路,不时回头张望两眼,也不知是不舍,还是害怕。
“不不不!”沈国良慌忙摇头,“我认!我认了!是我!我对不住大哥!但是!但是陈万堂骗我!他没跟我说过那晚会出事!我要是知道……知道的话,我肯定会告诉你爹!真的!小道,算我求你,给五叔……不,就给我留个全乎吧!”
“呼——”
“啊!啊!啊!”
沈国良有些踌躇,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否应该走过去问问。
沈国良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牵马上前,换上一副连自己也觉得腻歪的笑脸。
起初,对于沈国良的怀疑,仅仅是猜测,但如今他心虚要跑,哪怕他没有反水,畏敌于先、临阵脱逃,那也一样是江湖大忌,理应遭受重罚。
“你会骑马吗?”
宫保南仍然不响。
说不出任何缘由,只是单纯有种不祥的预感。
“嚯!爷们儿,你还挺上道!”
“军爷,呵呵,伱叫我?”
“七叔!回家吃饭吧!”
拿钱不办事儿,这新军看起来还不如巡防营讲究呢!
可兵就是兵,蔓儿再大的江湖老合,倘若无权无势,也只能任由官兵宰割。
“呵呵,也没别的什么事儿,就是看你们值夜辛苦,身为百姓,想表示表示,慰劳一下兄弟们。”
小北风连忙应声点头:“好,道哥,我知道了!”
江小道如同鬼魅一般,从门后斜杀冲出,一把薅住老五的脖领子,将其拖到院墙的角落,随后一记窝心脚,把沈国良踹到墙根底下。
江小道往嘴里送了一块冻豆腐,接着说:“今天给四叔报仇,也算你一份功劳,先前咱俩的帐,就算一笔勾了,但你得跟我媳妇儿说说,那天晚上,咱俩打架,是不我赢了?”
那是将近十年以前的事儿了,在辽阳,在冯老太太的江湖客栈。
“嗯!”
“那行,你骑沈国良的马,让七叔自己走回去吧!”
江小道拽了两下柴刀,没拔出来,竟踏出一脚,踩在沈国良的脑袋上,再硬生生地拔出来,刀不够快,再砍,再拔——直到人头坠地!
宫保南别过脸去。
……
确认了沈国良无法再做反抗后,江小道关上保险,收起匣子炮,转而从屋里拎出一把柴刀,默不作声地走到近前,蹲下身子。
江相派谭仁钧的“恩寡情淡”之说,似乎应验了。
“昨天?”新军士兵冷哼一声,“昨天晚上我还没吃饭呢!关昨天啥事儿?赶紧滚蛋,再磨叽,我抓你去隔离了啊!”
滚烫且粘稠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迸溅得江小道满脸都是。
这时,胡小妍突然插话说:“小道,最近鼠疫闹得厉害,我合计让那几个风口别在外面吓跑了,而且也要过年了,让他们在这住着吧!”
老奉天内城外郭,沿着小西关大街一路北上,便是外郭门,小北边城门。
“什么情况?”江小道问。
“回去吧!总督大人有令,奉天全城戒严,不得出入,走吧走吧!”
沈国良其实早已感觉不到疼,只是单纯因恐惧而吼叫。
小道开枪,他们并不意外,真正让他们意外的是,这四枪开得太稳、太准——那不是怒火中烧后的狂乱;而是恩消怨泯后的冷血。
身后的赵国砚则是惊得肝胆俱颤——这个沈国良,不是他的五叔吗?
说罢,就见他抡圆了胳膊,一把生锈的柴刀劈空挥下,径直砍在了沈国良的脖颈上!
“咔——噗嗤!”
电光石火之间,宫保南甚至有点没反应过来,只是愣在原地,近乎于目瞪口呆。
宫保南连忙小心翼翼地接住配枪。
门外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只不过,这一番折腾下来,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了下来。
走上前去,正要开门的时候,身后的老马见此情形,突然打了一个鼻响,似乎是在对这一趟毫无意义的旅途表达不满。
江城海先在西屋睡下了,宫保南没有胃口,也跟着去了大哥所在的房间,不一会儿,那屋里也亮起了烛光,老哥俩似乎在说些什么。
鲜血“咕咚咕咚”顺着脖腔潺潺流进,渗透在泥土里,最后一丝皮肉也断裂了。
赵国砚则忍不住干呕起来——终日混迹于市井江湖的他,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胡子做派!
沈国良杀心顿起,可看了看对面的三十几号兵丁,最终也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
江小道转过头,站起身,一脸漠然地看向老五。
俩人正没话找话,你一言我一语地对付着,小却突然笑着推门进屋,只见她脸上冻得红扑扑的,却始终难掩兴奋之情。
于是,心情便跟着愈发沉重起来。
江小道抡起柴刀,当即朝沈国良的面门劈去,虽然用的是刀背,可老五的腮帮子上,仍然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嘴里稀松乱晃的臼齿。
“门没锁,直接推开吧。”宫保南冷冷地回道。
“千日交心千日好,一日恩消义成灰!”
江小道并不解释,只是自顾自地走到沈国良的尸身旁边,蹲下身子,去翻腾他怀里的钱财。
正在迟疑的功夫,对面的那队人马中,却有一名新军士兵注意到了他,于是便右手勒着肩上的枪带,左手夹着半支香烟,冲他招了招手。
“嗐!你问我干啥?”江小道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听你的,你说话比我好使!诶?赵国砚,你吃啊,咋娘们儿家家的,还挑食咋的?来,整一口!”
“好!”
四下里阴沉黑暗,只有这家看似荒废许久的宅院里,有一阵灯火闪烁。
“少爷!少奶奶!外面下雪啦!好大一场雪!”
单更六千字,没有第二更,这不过分吧?
感谢沉默的羔羔、大大大康王的打赏支持,老板大气!
(本章完)
149.第149章 年关
第149章 年关
旧历年关将近,马上就是辛亥年了。
国士伍连德亲赴关外傅家甸,主持大局,防范鼠疫。分级治疗、区域管制、借调上百节火车车厢用作隔离病房。
一时间,西医固然乘风而上,受人礼赞。
不过,那些手摇串儿铃,肩挎医箱的旧式郎中、赤脚大夫,虽有愚昧之处,却在抗击鼠疫中,前赴后继,万山无阻,亦不负“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之祖训!
此心此志,无异于愚公撼天。
无奈鼠疫迅猛,凭借铁路纵横,不过两三月的光景,便已掳走成千上万条人命,且每日仍以数百人染疾遇难的速度,如水泻地般蔓延开来。
关外凛冬,却常以黑雪点缀。
临近年关时节,京奉铁路停运,清廷调兵前往山海关驻防,严守往来入关之人,哪怕是钦差大臣来了,也要照例在此留观数日,才能放行。
很快,鬼子手中的南满铁路,毛子手中的东清铁路,也相继宣布停运。
整个关外的白山黑水,顿时如同一潭死水,完全凝结冰封。
江城海抬手指了指窗外的厢房,说:“小道手底下有四个崽子你知道不?都十几岁了,也该闯荡闯荡了,从明天开始,你练练他们。”
说罢,江城海便笼起袖管,自顾自地回屋去了。
江城海看了看宫保南,有点无奈。
宫保南躺卧在炕梢,冲着墙,一动没动。
城东秘宅这边,江、胡二人和老爹、七叔、赵国砚、四风口等人生活在一处,多少有点儿挤得慌,却也难得热闹。
他清楚地记得,老爹曾经说过,既要跑江湖,就不能有太多牵绊。
心有挂碍,志向顿消。
“没有!没有!”
“我知道你没睡,别他妈装了!”江城海怒骂一声,“再装,当心我手里的烟袋锅子!”
……
江城海回到西屋,拖鞋上炕,在炕桌前给自己装了一袋烟,点着,深吸了一口,眯缝着眼睛,喊了一声:“老七。”
枭首虽然残忍,但江小道说的没错,在绿林世界里,这已经是对待叛徒最轻的惩罚了,无论放在哪个山头上,都得冲小道夸一句——“仁义”。
宫保南单睁开一只眼睛,一听这话,立时从炕上坐起身来,扭腰抻胳膊,神情万分惊喜地说:“嘿!大哥,巧了!刚才眯这一会儿,现在感觉强多了,好像也没啥事儿!”
江城海盘着双腿,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边欣赏老七拙劣的演技。
某日,江城海竟神秘兮兮地把小道拽到一旁,有点小期待地问:“儿子,爹啥时候能抱上孙子啊?”
江城海终日跟这些年轻的崽子们待在一起,心里虽然乐呵,但也愈发觉得,自己已经垂垂老朽了。
只留下江小道怔在原地,莫名其妙。
“唉!大哥,我现在也不知道咋地了,一天天四肢无力、胸闷气短,有时候睡觉起猛了,眼前‘唰’的一下,黢黑一片,这心脏‘咣咣’乱跳,老吓人了!你瞅瞅!”
……
一听说不是跑腿,宫保南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问:“那就行,让我干啥?”
周云甫眼下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活着,当心别被这“良机”带走,就算是成功!
苏家的钱庄生意,倒是影响不大,只是按关外来说,每到寒冬来临,即便没有鼠疫,那也是阎王点卯的时节,一入冬,苏元盛老爷子的身体,似乎突然不灵了。
“那我给伱派个活儿?”江城海问。
江小道还没闯出名堂,当然没有要为人父的想法——儿子还没当够呢!
鼠疫戒严,“会芳里”和“和胜坊”的生意虽然也没法开张,但对老爷子而言,破点财、喘口气,这就已经是天赐的良机了。
胡小妍坐在窗口,听不见动静,但每每看着这对父子俩,总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刚想要出言反问老爹,却见江城海自己先摇了摇头,嘴里嘟囔着说:“算了算了,江湖债,都是儿女债,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啊!可不是么!”宫保南连忙借机重新躺下,裹上被褥,哀哀自怜道,“大哥,七弟……怕是不中用了,以后,还得让关伟多多出力唉!”
宫保南一脸无奈,说:“大哥,夹磨小道的时候,他才十四,这几个都多大了,再练也练不出来啊!又不能一口吃个胖子。”
“啊?”宫保南立马萎了,颇有些为难道,“大哥,外头正闹鼠疫呢!”
宫保南眼下一口唾沫,眼皮瞬间耷拉了下来,似乎有些不忍地问:“大哥,真就非得让他们也走咱们这条老路吗?”
江小道瞪大了眼睛看向老爹,一脸诧异。
宫保南这才翻过身,强睁开眼睛,抻了个懒腰,咂咂嘴——还在那演呢!
“是么?”江城海透过烟幕,眯缝着眼睛问道。
“又没说让你出去!”
“嗯?大哥,你啥时候进来的?哎呀,刚才睡着了。咋了,这么快就到饭点了?”
宫保南一时语塞。
道理他都明白,这帮孩崽子,从小没爹没娘,无依无靠,在街头上混迹上大,忍饥挨饿,遭人冷眼,虽然没有表露,但性格早已扭曲,除去那些命运极好的以外,除了江湖,还能指望他们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一个人的衰老,往往体现在对隔代的期盼上,大名鼎鼎的“海老鸮”也未能免俗。
财路受阻倒不是白家人最担心的事儿,真正让父子俩倍感沮丧的是,没能趁着陈万堂反水的契机,一口气铲掉“海老鸮”众弟兄,并直接生吞了周云甫。
“不用多,会开枪就行。”
江城海却摇了摇头:“既然要学,当然是跟着好手学。”
这也是江湖老合为什么往往晚婚晚育,甚至光杆儿一辈子,全靠徒弟、义子养老送终,偶有几个早婚早育的,往往也是始乱终弃,不一而终。
白宝臣的纺织厂歇业多日,原本要复建的火柴厂也只能被迫就此搁置下来。
“真没啥事儿?”
“噢!那恐怕是得了鼠疫了,赶紧滚吧!”江城海在痰盂儿里敲了敲烟袋锅子,接着说,“别把这一大家子连累了!”
铁路停运,省城戒严,各行各业都受影响。
“啥?”
江城海看了一眼窗外,忽然叹息一声,反问道:“你觉得是你、我或者小道,让他们走这条路的?”
自从小道铲了沈国良以后,老爹似乎就变了一个人,经常说些没头没尾的怪话,唯独从来没有过问过老五的事情。
“那……小道不是也能教么?”
人都说戏子无情,没响蔓儿的时候,妻儿常在左右,不离不弃,可有朝一日,火穴大转,多的是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其实负心之人,又何止于戏子?
说实话,老七,挺让他失望的。
感谢梦验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
(本章完)
150.第150章 权欲
第150章 权欲
奉天,城东秘宅。
旧历小年,一大清早,天还蒙蒙未亮,老七宫保南就裹着厚实的袄,缩脖端腔,哆哆嗦嗦地走出房门,朝厢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刚走出没两步,却见厢房门口,影影绰绰地站着四个人影。
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小道手下的东南西北四个风口。
听说七叔要教他们开枪,几个人不叫苦、不叫累,反而是极其亢奋,一个个跃跃欲试,一大清早就穿好衣服,在外面候着,生怕屈居人后。
枪——那可是杀人的家伙!
半大的小小子没有不爱的,只要有了这东西傍身,就不怕再受人欺负!
宫保南看着这帮兴致冲冲的崽子,却只觉得厌烦。
这也难怪,当年夹磨小道的时候,老七都尚且出工不出力,能偷懒就绝不勤快,如今又让他教,心里自然不爽,教起来便也只是按部就班,并不多费心力。
“那个……”宫保南咂了咂嘴,“都报报迎头吧,从你开始!对,就你!”
“李正西,马上十七了!”
四人闻言一愣,互相看了两眼,没整明白,于是便怂恿着年龄最小的小北风,走到宫保南面前。
她担心再要多说什么,就真变成是自己不懂事儿,瞎挑拨离间了。
可是,胡小妍却皱起眉头,费力挣脱着问:“七叔夹磨他们?这事儿我咋不知道?”
“当然不会!”胡小妍十分坚定地说,“小道,别那么想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被点中的小子一脸兴奋,连忙中气十足地喊道:“七叔,道哥给我的名儿,叫张正东,今年十八!”
“你为啥不告诉我呀?”胡小妍仍然揪着不放,语气明显带着埋怨。
这番话说的当然没毛病,可胡小妍却还是觉得不妥。
小北风不由得转过身求助,见其他人叽叽喳喳地催他快问。
正是这一阵细密的声响,把正在炕头浅睡的胡小妍给惊醒了。
尽管彼时的情况与眼下不尽相同,无法生搬硬套,但驭人之道,自在其中。
…………
此话情真意切,小妍的确没有丝毫挑拨叔侄关系的想法。
“哪有上来就练枪的?”宫保南不耐烦地说,“瞅伱们这小胳膊细腿儿的,枪给你们,别一不小心走了火,先把我给崩了。”
“赵正北,今年十六!”
人数虽然不多,但鞋底踩在院内的积雪上,还是不免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说着说着,江小道便收起匣子炮,重新又一头栽倒在炕上,顺便也把胡小妍搂了过来。
“哦!应该是我七叔在夹磨张正东他们呢!没事儿,不用害怕!”
碍于学识,胡小妍并未能够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
尽管媳妇儿说的云山雾罩,可毕竟也是夫妻一场,江小道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你为啥不教他们?”胡小妍又问。
“手枪啊!”小北风扭捏地问,“七叔,你不是教咱们学开枪么?”
江小道仿佛触电一般,顿时警觉起来,反手抽出枕头下面的匣子炮,蹲在炕上,侧耳细听,发觉外头的确有脚步声响,正要下地时,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便又松懈了下来。
“那……那不一样!他们是最早跟咱们的人,从十来岁,到正式拜你,再到现在……”
宫保南先是站在众人面前演练一遍,随后便回到门口,寻个小板凳坐下来,生了个火盆取暖,随后冲他们一扬下巴,吩咐道:“练吧!好好练!”
众人一听这话,当即蔫头耷脑起来,兴致少了一大半。
江小道打了个哈欠,说:“你别看我七叔平时吊儿郎当的,但不管咋说,他也是正儿八经当过兵的人,让他教就教呗!大早上的,我还不乐意动弹呢!”
“不是,你听,外头这是啥声?”
“嗯?”
胡小妍是在人牲房里长大的,因为较为年长,她几乎亲眼见证了冯老太太是如何立威,如何使人沦为奴隶。
“小道,小道!”
胡小妍没有吭声。
“嘶!小妍,你是不是觉得七叔会挖我墙角,把这帮小靠扇的撬走啊?不至于,不至于,他才没那么闲呢!再者说,爹和七叔,还能害咱俩不成?”
“我知道啊,那又咋了?”江小道解释道,“就算是在山头上,新挂柱的崽子,也有专门的教师爷夹磨,总不能啥事儿都让大哥上吧。”
“七叔,我王正南,十七!”
“我不说忘了么!”江小道有点不耐烦地说,“再者说,这又不是啥大事儿!而且,你不也说过,希望我尽快有几个好帮手么!”
胡小妍从小耳濡目染,意会颇多,嘴上说不出个一二三,心里却似有所悟。
“嗯?我没告诉你么?”江小道挠挠头,满不在意地说,“可能是昨天晚上吃完饭就忘了。咱爹说,那几个小靠扇的,老在外头打探风声,不学点防身的能耐不行,早点练练,早点拿事儿!”
江小道苦着一张脸,赖声赖气的问:“干啥呀?要上厕所还是咋的?”
“什么枪?”宫保南明知故问。
“小道,他们是你的人!”
但她的担忧,却并未因此而消除。
“那你大惊小怪的干啥?”江小道不禁皱眉反问,“那帮小靠扇的,多听你的话呀!放心吧!你是他们的大嫂!”
几个人没有办法,便按照吩咐,先在院子里绕圈儿跑步,跑得越久,呼出的哈气便越是浓重,仿佛在眼前凝成一层淡淡的薄雾。
宫保南只是随口一问,其实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老七也是混过军营的人,操练新兵的事儿,他自己就曾亲身体验,当然记忆犹新,于是便依照记忆中的情形,先派下各种基础的体能训练。
其实,她想说的很简单——这帮小靠扇的,是江小道,或者说,是她自己的“嫡系”。
胡小妍猛地坐起身,朝窗口的方向挪了挪,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随后便去扒拉鼾声如雷的江小道。
“赶紧去练!不然我告诉你们大哥了啊!”宫保南催促道,“我先眯一会儿,你们小点动静啊!”
“嘿嘿,七叔。”小北风抽了抽鼻涕,笑着问,“那个……枪呢?”
一伙儿人之中,只能有一个说了算的,但凡再多出一个,就必定会乱套崩溃。
窗外的训练声仍在断断续续,宫保南似乎又在叫四风口新的操练动作。
胡小妍忍不住叹息一声,江小道却只管搂着她,迷迷糊糊地说:“行啦行啦!别瞎想了,赶紧再睡一会儿吧,今儿小年,等起来了,害得剁馅儿包饺子呢!”
(本章完)
151.第151章 丧钟敲响
第151章 丧钟敲响
旧历,辛亥年。
这一年,关外的烟爆竹,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热闹,却也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冷清。
因爆竹中的硫磺亦有杀菌灭毒的功效,伍连德博士倡议多多燃放,并以传单的形式,分发到关东各省。
于是,大年三十那一夜,家家户户,凡有余力的,尽皆燃放烟。
一时间,关外百姓,无论是富户士绅,还是劳苦大众,无有分别,全都一齐仰望夜空。
漫天火,唯独照不亮这人间凄苦,更没有半分喜庆。
死难者,已逾数万人之巨!
各地都在集中焚烧尸体……
关外酷寒,由于担心鼠疫冬眠于地下,便将许多原本已经入土为安的尸体重新扒出来,丢弃在土坑里,淋上煤油,付之一炬,归于尘土。
万幸的是,在伍连德的雷霆手段下,等到开春时节,鼠疫终于渐渐平复了下去。
二三月时,铁路逐一复通,鼠疫已近绝迹。
人间四月,盟会在南国已经接连起事,大有愈挫愈勇的架势;然而,关外却刚刚经历一场天灾劫数,清廷主持召开“万国鼠疫研究会”。
奉天治安,再度收紧。
然而,“海老鸮”已经嗅到了复仇的时机……
……
……
是日,城东秘宅。
江小道手下的四风口,正站在院子里,侧身,平举着胳膊,手上拿着一根木棍,木棍上用绳子坠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
宫保南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掂量着一把碎石子儿,时不时地朝前面丢出一颗。
“赵正北!胳膊抬高点儿!你是要打别人脚丫子,还是打别人脑袋瓜子啊?”
石子儿正中在小北风的手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七叔……还没到时候啊?真举不动了!”
“别废话!”宫保南不耐烦地喝道,“胳膊没劲儿还玩什么枪?举着!”
“咚咚咚!”
说话间,宅子外头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四风口借机垂下胳膊,一齐扭头看向七叔。
宫保南微微皱眉,把石子儿倒在地上,随后拍了拍手,一脸狐疑地站起身来,冲那几个靠扇的说:“你们往后退点,啧,谁让你们把胳膊放下了?抬起来!”
紧接着,江小道和赵国砚也分别从正屋和厢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枪,互相对视了一眼。
宫保南盯着院门,也缓缓地把手伸进怀中,头也不回地冲两人吩咐道:“伱俩守着正屋,我过去看看。”
没想到,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道,开门呐!我!”
“嗐!是六叔!”
江小道不禁松了一口气,收起匣子炮,径直穿过院子去开大门。
院门敞开,却见老六关伟牵着一头驴车,车上放着两口薄皮货箱,上面盖着两层黑布、摞着几棵大白菜。
江小道看见那头老驴,顿时倍感亲切地问:“六叔,这不我那头驴么!”
“你还知道呐!”关伟语带责备地说,“我说你们也真是的,搬到这边来,好歹也把老宅的驴给牵过来啊,得亏戒严以前,我去了趟老宅,要不然这驴早就他妈饿嗝屁了!”
“你回老宅干啥?”江小道问。
“找个车拉货啊!先前城里马车太难雇了,这么多东西,总不能让我抬着吧!”
关伟一边说,一边牵着驴车进院,余光扫过,看见四风口,便惊讶地问:“嚯!你们这够热闹的,这都谁啊?”
江小道并不解释,只是冲四风口摆摆手,说:“叫六叔!”
“六叔!”
关伟回过味来,猛拍了一把小道的肩膀,朗声笑道:“行啊!大侄儿,你都有自己的崽子了?以后成了大蔓儿,可得照着点你六叔啊!”
“哈哈,六叔,你埋汰我!”
“哪能啊!我是真格替你高兴,快跟六叔说说,你啥时候自己还整上堂口了?”
叔侄二人正是嬉闹玩笑的时候,关伟猛抬头,忽地瞥见赵国砚的身影,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神情也迅速变得冷峻起来。
“小道,他怎么还活着?”
“噢,六叔,他现在也是我的人。”
关伟仍然目不转睛,只是微微把头歪向小道,低声问:“他以前可是陈万堂的人,能信得过么?”
“六叔,火并收编,江湖绿林,不都是这个路数么!而且,那晚也没他的事儿,我爹也同意了。”
赵国砚的身份受人猜疑,自是情理之中,无可辩驳,只好低头示好,叫了一声“六叔”。
赵国砚先前拜码江小道,其实更多是因为“海老鸮”的缘故。
但自从亲眼目睹小道手刃沈国良以后,他就服了,或者说,是怕了。
赵国砚也由此看清了江小道的脾性。
这小子,平日里闲来无事的时候,满嘴啷当,没个正形,不说没脑子吧,反正多少有点儿彪呼呼的;可一旦他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儿的时候,就立马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寡言少语,而且极其果敢。
赵国砚想不明白,如此极端的两幅面孔,怎么会融汇在这一人身上。
但他猜测,这必定跟“海老鸮”言传身授有关。
而且,鼠疫戒严的这段时间,他跟江小道等人一同生活了小半年,大嫂胡小妍对他格外照顾,江城海对他用人不疑,整个氛围,如同家人,完全不同于“和胜坊”那帮蓝马銮把点因财聚义,于是,心里也就渐渐认可了这帮人。
不过,说到底,新人挂柱,投名状还没纳,怨不得别人轻慢。
关伟在“海老鸮”众弟兄里,是最平易近人的一个,此时却没给半点好脸,听见赵国砚叫他“六叔”,竟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别过脸去。
这时,江城海和胡小妍也分别从屋里出来。
“六叔来啦,快进屋坐。”胡小妍坐在木轮椅上,招呼一声。
关伟呵呵应道:“这家伙,侄媳妇儿,过了一年,越长越带劲了啊!有女人味儿了,你可悠着点,别把我大侄儿掏成柿饼子了!”
众人哄笑一声。
江城海迈步走下台阶,看了看驴车上的货箱,问:“东西都弄到了?”
“嗐!大哥,早就弄到了,就因为这戒严,一直没法给你拿回来。”
关伟把车上的白菜卸下来,递给老七,随后掀开货箱,一摆手:“大哥,你上眼!”
江城海走到近前,院子里的其他人,也都好奇巴望。
两个货箱,各放了两捆炸药,表面还铺着十来把手枪,匣子炮、撸子,各式各样,并配有整盒整盒的子弹。
“我操!枪!”
四风口一见这满箱杀器,顿时兴奋得眼冒精光。
“谁让你们过来的?”宫保南厉声斥责道,“去那边站着去,继续举着,还没到时间呢!”
四风口闻言,只好恋恋不舍地回到原处,继续苦哈哈地锤炼臂力。
江小道早已过了一见枪械就跃跃欲试的年纪,眼里只盯着满箱炸药,问:“爹,咱们……玩儿这么大?”
“咋,怕了?”江城海问。
“那倒不是,但我也不会整炸药啊!”江小道随手拿起一个小木匣子,“六叔,这啥玩意儿?”
“哎哎哎!祖宗,祖宗!你可别鼓捣这个!”
关伟立马将其夺回手中,打开匣子,小心翼翼地跟大哥介绍手榴弹的威力和作用。
江城海听了,将信将疑地问:“这玩意儿,真有那么灵?”
“这……我也没试过。不过没事儿,大不了,咱们把这俩东西,跟炸药一块儿用,把‘和胜坊’那几个,都他妈炸死!”
说完,关伟刻意看了一眼赵国砚,说:“到时候,引信起爆的活儿,就让他来干!”
赵国砚咽了一口唾沫,无论怎么说,现在“和胜坊”的那帮蓝马,当初也跟着自己称兄道弟,真要让他动手,怎么可能没有半点为难?
江城海却接过话茬儿,说:“‘和胜坊’的事儿,以后再说。”
“还以后?”关伟忿忿不平地说,“这都已经让他们多活小半年了!”
“我知道,老六,现在外头已经彻底解禁了?”
“是啊,朝廷都说鼠疫结束了。现在月底,来开会的那帮洋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嗯!”江城海点了点头,“老六,你跟我过来一下。”
“来了。”关伟和其他人一样,满脸疑惑。
江城海把老六带到院子的一个角落,低声嘱咐道:“老六,今晚去老宅碰头。另外,我再交代你一件事儿。”
“大哥,你只管说。”
“弟兄们当中,就属你踩盘子的能耐大,从明天开始,你帮大哥摸清楚白宝臣家里的布防,这件事,单独交给你,不要声张,听明白了没?”
关伟连忙点头,又问:“大哥,那老七和小道呢?”
“也不能说!”
“懂!我这就去办!把他们全都周了,给四哥报仇!”
“那就快点儿回去准备吧!”江城海重重地拍了拍老六的肩膀。
关伟应声点头,跟老七、小道等人知会一声后,便快步离开。
紧接着,江城海又把老七叫到身边,嘱咐道:“你去通知老二、老三,让他们今晚在老宅碰头——先去找老二,让他先去找我!”
“懂!我这就去办!”
“小道!”江城海又招呼了一声。
江小道应声走到跟前:“爹,有事儿你说话!”
“手里有没有钱?有?”江城海继续吩咐道,“那你现在出门,骑着马,去城里各大西医馆,买好纱布,还有止血药、止疼药;去中医馆买金疮药;还有……找地方买点儿烟土!”
“爹,那玩意儿可不兴碰啊!”
“臭小子!”江城海随手扇了他一脑瓢,“让你去你就去,别废话!”
“好!”江小道赶忙走进马棚,牵马出门。
最后,江城海又走到胡小妍身边,低声说:“让这几个小靠扇的,还像往常一样,出去探风,试一试,能不能查到周云甫的秘宅。”
虽然四风口就在身边,但老爹还是执意让胡小妍发号施令。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赵国砚有点惴惴不安地问:“海叔,那……我呢?”
“你?”江城海抚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你先留在我和小妍身边吧,这边,也得有个好手,小子,好好干,别让我……别让你大嫂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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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当然还有!
(本章完)
152.第152章 歃血为盟
第152章 歃血为盟
浑天黑夜,月晕将风。
老七宫保南按照吩咐,联络了二哥、三哥,随后回到城东江小道的住处,护送大哥江城海回到老宅。
外屋地里,供奉着老四金孝义的灵位。
江城海照例坐在炕沿儿上,点起一袋旱烟,心里不禁感慨:嗐!还得是自家待着自在!
去年的那场夜袭过后,在许如清的安排下,门窗都已换了新的,但碍于鼠疫戒严,屋子里的家具却迟迟没有更换。
如今,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残破的箱柜、墙上的弹痕,仍然都清晰可见。
老宅的房子将颓未颓,将倾未倾,似这残生,似这朝廷,似这天下。
老二李添威第一个回来。
“大哥!呵呵,咋感觉老长时间没见了呢!”
“让这鼠疫闹腾的,可不就小半年没见了么,明明都在奉天。”江城海笑着吧嗒吧嗒烟袋锅子。
“大哥,你肩膀上的伤,咋样了?”李添威也照例坐在炕沿儿上,等着其他人过来。
“差不多了。还行,这把老骨头,还能祸害两年!”
“那就好,那就好!”
“老二?”江城海忽然歪过脑袋,“年前,没戒严的时候,我让你去踩白家的盘子,咋样了?摸清楚了没?”
李添威点了点头。
他记得,这是大哥单独交给他的秘密任务,于是并未直说,而是扭头瞅了一眼躺在炕头上、似睡非睡的宫保南。
江城海随他的眼神看过去,低声说:“没事儿,有啥情况,你就直说吧!”
“噢,好!”
李添威捋了捋头绪,介绍说:“白家大宅,前后一共俩门儿,白宝臣应该住二楼,每天下午会在阳台上坐一会儿,白国屏有自己外宅,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大概也在二楼。宅子里,不算仆从下人的话,常住的支杆挂子有六个,一楼四个,二楼两个。”
“还有轮班的?”江城海有点意外。
“有!”李添威点了点头,“院子外头有个门房,每天晚上会有人绕着宅子巡夜,二更天换班,人数不定,有时四个,有时六个。”
江城海冷笑一声:“这老登够惜命的啊!”
李添威也跟着轻蔑地笑道:“大哥,只要咱们还在一天,那老小子就不敢安生,尤其上次夜袭以后,一直担惊受怕。不过——我这情况,是戒严以前,白家宅子布防的情况,现在还是不是这样,就不好说了。要不,我再去探探?”
“不用。”江城海敲了敲烟袋锅子,“我再派伱一个别的活儿,老规矩,别声张!”
“行倒是行,但是——”李添威又瞄了一眼宫保南,也不知他到底睡没睡。
江城海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说:“没事儿,他不算!”
“那行,大哥,你说!”
“从明天开始,你给我盯着点韩策。最近‘和胜坊’也开张了吧?他管账,早晚都得去跟老爷子碰头,你试试,能不能摸到老爷子的秘宅。记住!能不能探不到,不要紧,事儿千万别明了,先把自己藏好!”
李添威神色一凛,他的确早就看不惯周云甫对弟兄们的态度,但最多也只是想回山上去当胡子。
“大哥,别闹,你不会是要——”
李添威没敢接着往下说,用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江城海抬手打断:“别问,别猜,别说,照做就是了。”
李添威心里忐忑,但还是点了点头。
少倾,老三孙成墨也回来了。
夜袭那晚,除了老四金孝义,他的伤势最重,如今看上去虽然已无大碍,但行走举止仍是小心翼翼,略显迟缓。
孙成墨给两位哥哥抱拳问安,随后走到炕沿儿边上,把随身携带的报纸摊在炕桌上。
“老三,天天看这破玩意儿,看出啥来没啊?”李添威哈哈大笑着问。
越是老粗,越爱逗弄读书人。
孙成墨已经习惯了,不急不恼,只是轻轻点头:“看出来了。”
“看出来啥了呀?”李添威又问。
没人想到,老三孙成墨竟然语出惊人:“咱大清,要完犊子了。”
于无声处听惊雷!
老七宫保南直接“诈尸”,坐起身来,瞪大两只眼睛,问:“啥玩意儿?”
这下,就连江城海也被勾走了兴趣。
反倒是李添威,平日里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眼下却立马神经兮兮地小声说:“老三,这可不兴瞎说啊!咱们现在还在城里,又不是在山上!”
孙成墨则毫不在意,抬手敲了敲炕桌上的一摞报纸,说:“盟会到处搞暗杀,广粤将军都被毙了,七十二岗又起事,整个内阁,吭哧瘪肚的好几年,最后听说还是宗亲权贵;现在又要回收铁路,各地保路已经快闹翻了,朝廷重兵都在老方头上。”
“嘶!”江城海不禁问,“老三,那你的意思,倒清盟会他们,能成?”
他还记得,当年自己跟苏文棋做“林李之辩”时,曾预言倒清不会成功。
“大哥,你高看他们了。让我说,就算没有盟会,他们自己也能把自己玩儿死。”
孙成墨原本心想,新帝登基,朝廷这回总算是爷们儿当家,总该支棱起来了。
没想到,这么一看,这摄政王不仅不如老佛爷,甚至就连隆裕太后,也未必赶得上。
李添威大手一挥,说:“嗐!管他呢!南边闹南边的,大不了山海一关门,不乱到咱们这就行!”
“那也未必。”孙成墨说,“盟会这几年,也没少在关外运作,新军混成协的魏天青,都传是倒清一派,他要起事,咱们这不可能太平!”
李添威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忙说:“大哥,要不,咱们趁乱搅局,直接把陈万堂剩的几个蓝马,还有白家一锅端了?”
江城海沉吟一声,却问:“老三,你个当军师的,得多说几句。”
孙成墨掂量了片刻,觉得在理,但又有些顾虑。
“要是能浑水摸鱼,那当然最好。不过,就怕这水浑不起来。这届总督马上期满卸任,现在坊间都在传言,说赵将军要回来了。”
众人闻言,微微色变。
赵将军可是个能人,几年前从关外卸任盛京将军,如今要是回来,肯定是总督大员,有他坐镇,周云甫只会雪上加霜。
“如果要等,那就得等到乱局出现。”孙成墨继续说,“但要是没有乱局,咱们就不能再等了,最好的时机,就是在这两任总督交接的空档,对白家动手!”
说话间,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老六回来了。
“哟!大哥、二哥、三哥,都在呐!”关伟气喘吁吁地环顾四周,笑道,“这回,我总不是最后一个了吧!五哥还没来呢!”
李添威翘首以盼,也是自顾自地嘟囔着说:“可不是呢!老五咋还没来,他平常都来得挺早啊!”
孙成墨捋着胡须,忧心道:“别不是感上鼠疫了吧?”
江城海和宫保南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江城海才忽然开口道:“不用等了,老五反水,插了。”
三人闻言,顿时惊诧万分。
“啥?”关伟难以置信地说,“五哥反水?大哥,别闹了,他反水谁啊?白宝臣?”
江城海又点了一袋烟,沉声道:“他是陈万堂的线子,陈万堂和黑瞎子夜袭那晚,是他通的风,害死了老四!”
众人对这番说法,心里面毫无准备,他们甚至不清楚弟兄们之间还出过内鬼,于是便将满肚子疑问,顷刻间一股脑地倒在大哥耳边。
可是,江城海对此却不愿多谈,只是回身冲老七说:“沈国良临死前,认没认?”
宫保南看着三位哥哥,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才默默地点了点头:“认了。”
李添威等人一听老七都这么说了,便瞬间安静下来,屋子里顿时一片死寂。
三个人的脸上有失望、有愤懑、有疑惑,唯独没有想要一问究竟的欲望。
当然,他们也都没有责备大哥的意思。
毕竟,大伙儿都知道,抓内鬼,最忌讳声张,不仅容易伤了弟兄和睦,反而还会打草惊蛇。
此事翻篇不论,江城海挺了挺腰板,换做一副严肃神情。
“各位,现在就剩咱们五个了,其中还有三个老骨头。但老四这个仇,我非报不可!我现在掰着手指头数,也没有多少年头了,得尽早给老四一个交代。各位没意见吧?”
“没有!”众人齐声应答。
“那好!”江城海朗声道,“大伙儿也不是头一回砸窑了,规矩你们都懂,少问多做,各司其职,不能感情用事,就算有弟兄在你们面前死了,也不能心软,先把自己的活儿干利索了,懂了?”
“懂!”
江城海点点头,从炕上下来,走到柜子前,取出一坛老酒,往桌子上码五个海碗,逐一倒满之后,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轮番递给每位弟兄。
歃血为盟!
众人端着酒碗,来到外屋地金孝义的牌位前。
江城海站在当间,先回过身,看了看仅剩的四个弟兄,其中两个的头发业已白。
“弟兄们,咱们跟白家的梁子,该了断了!这趟活儿,一旦成了,免不了血流成河,闹得动静太大,谁也保不了咱们,今后奉天城,恐怕也就再没咱们的容身之处,只能找个山头,了此残生了。”
众人一齐看向老六。
关伟急了,忙说:“哎,都看我干啥呀?大不了荣家饭我不吃了!给四哥报仇,不后悔!”
江城海点点头,又说:“要是我出了什么意外——”
“大哥,没意外!”众人连忙打断,“白宝臣区区鼠辈,插他,手拿把掐!”
江城海笑了笑,却仍然固执地继续说道:“要是我出了什么意外,希望哥几个,还能把小道当侄子,帮衬着点!”
几人互相看了看,郑重其事道:“大哥放心!叔侄一场,自有恩情!”
“好!那就辛苦各位了!”
说罢,江城海直接转过身子,领着一众弟兄齐刷刷地跪在金孝义的牌位前。
“四爷!瞪大了眼睛,瞅好喽!哥几个给你捎几个人下去,陪你乐呵!”
“干了!”
众人仰头,饮下血酒。
紧接着便听见“噼啪”几声连响,手中的海碗被逐一掷在地上,原本完整的器皿,顷刻间便四分五裂,变成无数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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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佬,你推荐票为什么这么多???
(本章完)
153.第153章 步步为营
第153章 步步为营
接下来一连数日,“海老鸮”众弟兄各司其职,随聚随议。
只不过,碰头的地点,不再局限于江宅。
酒楼、客栈、土窑,甚至行进中的马车,都有可能成为碰头接洽的场所。
碰头的人数也并不固定,一切全凭大哥心意,随叫随到。
弟兄们规矩门清,只有老三孙成墨身份特殊,被允许及时发表意见和建议,其余人等,事无大小,既不问缘由,也不问计划,从而保障行动效率奇高。
这段时间,江城海已改往日深居简出的习惯,经常在城里四处走动,江小道和宫保南便轮流给他充当车夫。
老七懂规矩,从不多问。
江小道当然也懂规矩,但身为义子,眼瞅着老爹又是弄炸药,又是预备医药物品,他实在做不到不闻不问,于是,便经常借着赶车的功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试探询问。
…………
马车车轮在柏油路面上极其平稳,人坐得舒坦,马跑得省力。
时令行将入夏,草长莺飞,惠风和畅,最是舒爽养人的季节。
江小道坐在车板上,带着老爹,一路走街串巷,不时回头冲车子里头问道:“爹,你这是要整多大动静,不过了啊?”
江城海在车里摇晃着脑袋,却问:“小道,我先前怎么教你的?”
真正要干的事儿,连死人都不能说。
江小道当然记得这条家训,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怨言。
“爹,你连我也信不过?”
这话只说了一半,还有后半句话,他没忍心开口——老爹的做法,让他多少有点心寒。
这时,一只宽厚的大手穿过门帘,重重地搭在江小道的肩膀上。
身后传来了老爹的声音。
“小道,这跟信不信得过伱,没有关系。有句话说得好,关心则乱!集体行动,各司其职,最忌讳意气用事。有时候,你救了一个兄弟,就会害死另一个兄弟,最后只会一团乱麻,误了大局。你还欠练,慢慢来,该是你知道的,你都会知道。”
江小道点点头:“这一趟,让我也出点力!”
“那当然,你想偷懒也不行啊!”
江城海笑了笑,脸上却掠过一丝无奈。
眼下的布置虽说紧锣密鼓,但少了老四、老五这两个壮年老合,人手难免有点吃紧。
“对了,小道,我让你那帮小靠扇的去打探老爷子的秘宅,有啥进展没?”
“哦!南风来的信儿,说是韩策那老小子,每隔三两天,就会往城南那边去一趟,但是到了那边的地界,每个路口都有几个人盯岗放哨,那几个小叫子过不去,只知道一个大概的位置。”
“嗯,有个大概的位置就行,最重要的是别明了。”
说话间,马车突然停下。
江小道转身挑开门帘子,说:“爹,悦来客栈到了,用不用我陪你进去?”
“不用!”江城海随手拿起座位旁的一个包裹,走下马车,“你在这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老爹进店以后,江小道便斜靠在马上上,歪着脑袋,上下打量起这座十分洋气的新式建筑。
悦来客栈,坐落于南满铁路奉天站附近,商政军洋各界人士往来穿梭、人流汹涌,鱼龙混杂。
客栈门口,时常能看到操着各地方言的旅客。
他们总是三五成群,按照当下最时髦的装扮,剪了辫子,穿一身洋装,戴一顶礼帽,上嘴唇上蓄着一撮大胡子,看上去明明是华人,可嘴里动不动总是迸出几句东洋话。
让人闹心的是,总有些刚下火车的旅客把他当成了租车的车夫,张嘴就问:“老弟,去小西关多少钱?”
江小道心里窝火,便一脸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一百块!”
“什么?”旅客们顿时目瞪口呆,“一百块!土匪进城了吧?奉天人真黑,快走快走!”
江小道也不多解释,抬眼见老爹进门时,正巧有个小年轻跟他擦肩而过,走出客栈。
欠身去看,只见这小年轻岁数不大,排场倒是不小,一走一过,前呼后拥,似乎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正在好奇的时候,耳边却冷不防传来一声问候。
“连横兄,你好啊!”
江小道一愣神,应声回头,却见一个面相老实、年岁和他放上放下的小年轻。
“诶?是你!你叫啥来着?别动,我能想起来,姓刘,是不是?”
来人点点头,笑呵呵地鞠躬施礼,道:“刘雁声呀!”
“啊,对对对!想起来了!雷猴,雷猴!”
刘雁声听着他蹩脚的粤语,也不见怪,只是问:“连横兄在这做什么?”
江小道喟叹一声,说:“嗐!落魄了,合计搁火车站附近拉点活儿。你咋在这?”
刘雁声当然知道他在玩笑,便伸手指了指客栈,说:“我现在住在这边。”
“是么!”江小道有点意外,又问,“那你认不认识那小子是谁啊?排场这么大?”
刘雁声踮脚往那边张望一眼,笑着回道:“哦,那是张龙嘛!”
“张龙?没听过,蔓儿很大么?”
“他不是跑江湖的。”
“嘶!”江小道往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说,“咋的,跟你们干革命的啊?”
刘雁声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说的太多,于是连忙岔开话题道:“我们只是过来交交朋友。”
江小道把嘴一撇:“嗐!你瞅你,不用那么紧张,我又不掺和你们那些破事儿。对了,你师父呢?”
闻言,刘雁声眼里掠过一丝悲戚,提起手中的一包药,说:“我大师爸最近身体不太好,刚去给他买药回来。”
“我操!”江小道赶忙把身子往后一仰,“不是鼠疫吧?”
……
……
悦来客栈,客房内。
江城海和老二李添威碰头,将手里拿着的包裹递过去。
“这里头有止血药、止疼药,还有纱布和两块烟膏子,你自己随身带着。”
“好!”李添威二话不说,赶忙伸手接过包裹。
说实话,要是真出现什么意外,这些东西恐怕根本无济于事,甚至可能都来不及用。即便如此,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
江城海坐在椅子上,摆弄着桌上的茶碗,问:“老爷子的秘宅,打探得咋样了?”
李添威放下包裹,连忙答道:“这几天跟着韩策,他每隔三两天都会去城南那边跑一趟,不过,那地界盯梢的人太多,我怕明了……”
老二的说法,跟小道手下探查的情况一样。
江城海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待会儿,我走以后,你去车站买七张月底的车票……买八张、不,九张吧。去哪儿都行,优先买京奉线的。不一定能用到,总之,先买着,不行再改。”
“好!”李添威重重点头,除此以外,并不多问。
“钱够不够用?”江城海继续吩咐道,“再想办法打听一下,现在是哪路巡防营在守城门。”
显然,这是在为事成以后的跑路做准备,火车和野路,双重保险。
李添威连忙应声道:“明白。”
“嗯,下次碰头的时间、地点,等老七通知,还是那句话,把自己藏好喽!”
说罢,江城海霍然起身,言简意赅地说:“就这样,走了!”
……
……
离开越来客栈,江城海快步上了马车,又让江小道载他去小西关附近。
路上,江小道跟老爹谈起方才遇见刘雁声的事。
原来,谭仁钧来到奉天之后,便一直水土不服,尤其是北方酷寒,再经历鼠疫戒严,这老登已然是久病在床,奄奄一息。
江城海有点意外,但也没有多想,只是将其视作路上的谈资罢了。
临近下午时分,父子二人来到小西关附近的一处胡同口。
马车刚刚停稳,就见街对面一家热闹的茶楼里,关伟低着脑袋,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跟小道打了声招呼后,便一头钻进车子里。
江城海照例把老六的药品递过去,问:“白家的盘子踩得咋样了?”
关伟信心满满地点了点头。
“白家大宅,前后一共俩门儿,白宝臣应该住二楼,常住的支杆挂子有六个……”
老六的说法跟老二的一致。
江城海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事儿办得不错!有没有机会摸进去?”
这一回,关伟咂了咂嘴,没敢夸下海口:“大哥,你要说进去荣点儿啥,那不成问题,可要说进去杀个人,再一声没有地出来,这恐怕有点难办。”
“哈哈哈!”江城海笑道,“放心,大哥没那么彪,把你一个人扔进去。”
关伟闻言,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大哥,那……还有啥别的事儿吗?”
“有!你现在,钱够不够用?”
关伟立马拍了拍腰包,低声说:“放心,相当有钱了!”
“那好!这几天,你在奉天周围,去买几匹好马,最少七匹。你先破费一下,这笔账往后再算。”
“啧!大哥,你又埋汰我!”
江城海笑了笑,说:“行,就这样了,走吧!等你回来了,先去老宅找我,我要是不在,你就去小道那边,小道那边要是也不在,就去‘会芳里’。”
“那要是‘会芳里’也不在呢?”关伟问。
“那你就跑路吧!”江城海压低了声音,“记得带上小道和小妍。”
“大哥,又闹!”
“哈哈哈!去吧,早去早回!”
关伟应声挑开车门帘,冲小道的后脑勺弹了个脑瓜崩,笑道:“小子,走了啊!”
江小道骂骂咧咧地转过身,问:“爹,还去哪?”
“把我拉到你大姑那去,然后去找你七叔,让他过来换班。”
“嗐!爹,没事儿,我又不累,你想去哪就说呗!”
“不行!”江城海一口回绝道,“你得回去守着点你媳妇儿。”
江小道拗不过老爹,只好扬鞭驱车,去找大姑许如清。
因为同在小西关,这一趟,倒是十分快捷,没一会儿的功夫,马车就停在了“会芳里”门口。
江城海一下车,大茶壶福龙就立马走下台阶,迎了过来。
“哎唷!海哥,可老日子没见了,你那伤好得咋样了?”
“早就没啥事儿了,一点儿皮外伤,用不着矫情。”江城海随口附和一声,“我三妹在不?”
“在,在!”福龙连声答应,“这鼠疫闹腾的,店里最近刚复业,忙得脚打后脑勺,要不然,我们掌柜的还说要亲自去看你呢,结果今天正巧三哥来了,说是你待会儿就到,掌柜的这才在这等着你呢。”
说罢,福龙也不忘招呼一声小道,说:“诶,少爷,你也进来坐一会儿啊!急啥,进来喝口茶呗!”
江小道也觉得口渴难耐,便跟老爹知会一声,在大堂里喝口茶,再去找七叔过来换班。
江城海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旋即跨过门槛,走进店内。
刚进门没走两步,赵灵春便迎面走了过来。
“海哥,你来啦!红姐他们正在二楼雅间等你呢!我带你过去。”
“嗯。”江城海点了点头,没有在意。
赵灵春说完话,又拦住跟过来的福龙,从他手中接过茶壶,说:“我过去给他们倒茶吧,你过去招待一下海哥的儿子。”
“好嘞!”福龙同样没有多想。
赵灵春就领着海老鸮,来到雅间门口,轻声冲门内说:“红姐,海哥来了。”
很快,房门从里面被应声拉开。
许如清穿着一身淡蓝色旗袍,她本是风姿绰约、韵味十足的女人,可如今看上去也有点见老,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上已经能看到清晰而又细密的皱纹。
“哥,你可来了,胳膊没事儿了吧?”
江城海没有回话,而是侧身冲屋里看了一眼。
茶桌上,老三孙成墨十分默契地冲大哥摇了摇头,表示他什么都没说,许如清自然也就什么都不知道。
江城海走进雅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开门见山道:“三妹,我这次过来,不扯家常,而是正经要跟你商量点事儿。”
许如清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但又很快震惊了下来,在江城海身边坐下,轻声问:“哥,是不是……”
没想到,江城海立马抬手打断,歪起脑袋,默不作声地看了看正给三人倒茶的赵灵春。
她倒茶很仔细,或者说很慢,可一听见“海老鸮”的话,便不自觉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许如清看出江城海的意思,便笑着接过茶壶,说:“灵春儿,你来了月事,按理来说,可以休两天假的,别总在店里闷着了,天儿这么好,有空也出去溜达溜达。”
“啊?那好吧,红姐,你们先聊,我退下了。”
赵灵春对“海老鸮”的印象很深,根本不敢在这几个老江湖的面前,耍半点招,于是立马行了一礼,没有丝毫留恋的快步走出房门。
江城海皱了皱眉,问:“这丫头,好像是跟小道差不多一块儿来的奉天吧?”
“比小道来得早点。”许如清解释道,“哥,先前你们在‘卧云楼’门口,跟黑瞎子他们对峙的时候,还是我派这丫头去巡防营找的王延宗呢。”
“哦,是她呀。”
“对了,哥,你说找我要跟我商量的事儿……”
…………
赵灵春关上房门的一刹那,心脏立马狂跳起来。
尽管听不见雅间里面的动静,但她还是有很强的预感——“海老鸮”这一伙人,好像要有什么行动。
毕竟,江城海这伙人,来“会芳里”这么多次,从来都没有刻意回避过谁。
赵灵春眉头紧锁,怔怔出神地走下楼梯,忽然间一抬头,正巧看见喝完茶水,准备离开的江小道,于是便快步走到近前,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哥!”
江小道听见动静,停下脚步,转过身时,嘴里尚在咀嚼一块点心。
“噢!灵春儿啊,最近咋样?诶,对了,我之前还答应过要好好谢谢你呢!你想好要啥没啊?”
赵灵春笑着摇了摇头:“哥,算了吧!干嘛算那么清楚。”
“那咋行?我都答应你了!”
赵灵春故作思考:“那你让我再想想吧。”
“嗐!至于这么磨叽么,你真是要把我往死里宰啊?”江小道摆了摆手,“行,那你慢慢想吧,我走了啊!”
“哎!哥!”赵灵春赶忙快步走到门口,叫住了他。
“又咋了?”江小道拍了拍手指上点心的残渣,“我还有事儿呢!”
“你们最近都在忙啥呢?”赵灵春佯装随口问道,“以前总来,戒严都解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今天才想着过来?”
“噢!最近忙着拓展业务!”
“拓……拓展业务?”
“可不是么!”江小道指了指门口的马车,“现在行行都不景气,我现在没事儿都得去火车站附近拉活,挣点外快。”
得!赵灵春心想,这算白问了。
然而,这句“不经意”的问话,却引起了江小道的注意。
只见他一脸狐疑的看了看赵灵春,随后顺着门口的台阶,又走了上来,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神情,眼神里忽然冒出一阵精光——神似“海老鸮”的模样。
“你闲着没事儿,问这干啥?”
“呃……”赵灵春顿时急红了脸,“也、也没啥,就是,你老也不来,有点儿想你。”
没想到,正是这一抹因心急而涨红的脸,配合这套谎话,反倒显得天衣无缝。
江小道听后,只管哈哈一笑:“行啊,老妹儿,生意都做我身上来了?我知道鼠疫对你们这行影响挺大,你也不能拿你哥我当臭点子忽悠啊!得啦!哥有媳妇儿,走了啊!”
赵灵春闻言,刚想长舒一口气,却又猛地听见了小道的叫声。
“灵春儿!”
江小道突然转过身:“不该打听的事儿,少打听!别问、别看、别听!我小时候,就因为欠欠儿的,吃过一次大亏,好在你哥我命大,挺过来了,你呢?你能挺过来吗?”
(本章完)
154.第154章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第154章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入夜,会芳里亮起灯火。
玻璃大吊灯一经通电,整个大堂的门窗顿时亮堂起来。
姑娘们笑得枝乱颤,老爷们迷得神魂颠倒,大鼓曲评的是才子佳人、风流韵事。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
“七哥,好久不见呐!”
“七哥来啦,快楼上请,海哥和红姐都等你半天了。”
宫保南抱起双拳,跟几个常来的熟客简单打了声招呼,随后便在福龙的带领下,来到二楼雅间门口。
刚想敲门,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叫喊——“不行!”
听声音,应该是“串儿红”许如清。
大茶壶福龙浑身打了个激灵,伸出去的手也忽地停在半空,扭脸冲宫保南讪笑道:“那个……嘿嘿嘿,七哥,要不你还是自个儿进去吧,我楼下还得招呼客人呢!”
“理解,理解!”
宫保南酝酿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推开门,雅间里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桌子上有一沓厚厚的银票。
许如清抬头见是老七,方才继续刚才的话头,但语气却因这次打断,而明显和缓了不少。
“哥,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伱这一辈子,替周云甫干了那么多脏活儿,能全须全尾地活到这把岁数,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你要从奉天退出来,我绝对支持;你想给老四报仇,我帮你出人;但你总得给我交个底,你到底要干啥呀?”
任凭许如清磨破了嘴皮子,江城海也不肯吐露半点计划。
理由跟江小道一样,关心则乱!
“三妹,这么多年咋混的,规矩都忘了?别的堂口的事儿,不能过问。”
“去他妈的规矩!”许如清猛地一拍桌子,“哥,你现在还跟我论上堂口了?”
老七后退了半步,老三孙成墨连忙把凳子往旁边挪了挪。
“三妹,别怪我添乱,照我说的做就完了!”江城海突然阴沉着脸,把桌上的银票往前一推,接着说,“我只让你帮我个忙,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你把这些钱交给小道和小妍,给他俩送出奉天。”
许如清气笑了,问:“哥,说这话,你自己信吗?就小道那脾气,你但凡出半点意外,我能拦得住他给你报仇?”
没想到,江城海却一脸困惑地看了看她。
“我啥时候说让你拦着他给我报仇了?”
“呃……啊?”
这一番话,连老三和老七都倍感意外。
难道不应该是让这小两口放下江湖恩怨,从此开启崭新人生吗?
江城海冷笑一声,说:“我承认,一开始,我也这么想过。可我后来觉得小道说的没错,老鹞鹰孵不出会唱歌的鸟,那小两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不给我报仇,我这儿子不是白养了么!”
许如清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江城海抬手打断。
“三妹,不光是你,道上很多人总说,我给老爷子干脏活儿,是憋屈,是把路给走窄了。你们说着说着,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迷糊了,好像真成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难道——不是么?
江城海站起身,又一次把银票往许如清面前推了推。
“其实,直到活到这把岁数,我才算看清我自己。三妹,至少对于咱俩来说,没有人逼咱们。一切——都是咱们自己选的!”
众人鸦雀无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掀开、撕碎、丢弃,露出一张张狰狞的面孔。
“老四的仇,我非报不可!谁要拦我,我就杀谁!”
“扑棱棱!”
窗外突然响起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似乎有一只猛禽从空中掠过。
三人的注意力被短暂地吸引。
江城海却已自顾自地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招呼道:“老七,跟我来!”
……
……
夜色渐浓,月上中天。
街上的店铺,陆续上板打烊,除了远处若有若无的犬吠,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和胜坊”内,韩策清点好了账目,吹灯拔蜡,走到店铺外头,转身冲里面的人低声嘱咐道:“你们几个,把那几个蓝马拴住喽,听见没有?”
“放心吧,韩哥!”屋里的手下应声答道。
韩策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带上另外四个手下,朝着停在附近的马车方向走去。
车夫脸色煞白地挑开门帘,怯生生地说:“韩哥,那个……有熟人找你。”
“啊?”韩策皱起眉头,“谁找我?在哪呢?”
话音刚落,马车里猛地探出一只手,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拎鸡崽儿似的,将其拽进车内。
韩策“哇呀”一声惨叫。
四个手下立马掏枪冲到马车前面,掀开帘子往里一瞅,却见江城海和宫保南一左一右,把韩策夹在正当间,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们。
“哥几个,挺好的?”
“呃……海哥,七哥……你们这是……”
“没啥事儿,带咱们去见老爷子。”江城海笑呵呵地说道,“放心,规矩都懂!”
说罢,就见这俩人异常默契地从袖口里掏出黑色的面罩,套在脑袋上,闷声说道:“走吧!”
四个手下不敢轻举妄动,纷纷将目光投向韩策。
韩策脸色铁青,冲几人怒骂一声:“还他妈瞅啥?出发呀!”
“好好好!老董,上道,去老爷子那边!”
紧接着,串儿铃声响,马车在茫茫夜色下,开始朝着城南方向进发。
一路上七拐八拐,从柏油路面,到沙石路面,再到坑坑洼洼的土路,三个人挤在车上,像在私塾里念经的小孩子一般摇头晃脑。
韩策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无奈地埋怨道:“海哥,你想见老爷子,你就直说呗!瞅这家伙,给我吓一老跳!你说,老爷子还能不见你咋的?”
“兄弟,情况紧急啊!”江城海一把搂过韩策,愧疚道,“多多包涵!”
他知道周云甫会同意跟自己见面,但要是等老爷子安排,这场会面就不会在秘宅发生,而是会像上次一样,被安排在自己的老宅。
如此折腾了小半天的时间,行进中的马车,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吁——”
“到了?”江城海闷声问道。
“嗯!”韩策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行啦,海哥,把头套摘了吧!”
“呼——”
宫保南一听,连忙摘下了面罩,深吸了一口气,叫苦不迭:“操了!再不到地方,就可以直接把我拉到乱葬岗去了,差点儿没闷死我!”
三人一齐下车,脚落地时,便已经是青砖地面。
环顾四周,却见院子里有树有,绿意盎然,跟周云甫的气质完全不搭。
宫保南一下车,便佯装随意地左右顾盼,看了一圈儿,也没发现任何与众不同的标志,直到仰头去看身前的正屋,才忽然发现幽暗的天边有一点暗红色的光亮。
那是一盏停在半空的孔明灯,似乎经过特殊处理,光线极其黯淡,要是不刻意寻找,实在难以发觉。
宫保南默默记下了方位。
这时,屋子里传来一个熟悉声音,异常沙哑,似乎喉咙里总是挂着一口浓痰。
“韩策,谁来了?”
“噢,老爷子,是——”
话还没说完,猛听见院子里“扑棱棱”一声响!
众人回头看去,却见一只猫头鹰飞过高墙,从院子里低空掠过,随后又极速上升,最后落在了东南角的那株石榴树上,猛回过头,却似是一张人脸!
“喈喈——喈喈!”
夜猫子单睁着独眼,发出极其诡异、刺耳的嘶鸣!
“老爷子,‘海老鸮’来了!”
(本章完)
155.第155章 老爷子,我要杀人
第155章 老爷子,我要杀人
庭院里、游廊里、客厅里,随处可见身穿黑衣黑裤的看家打手,个个身形匀称、结实,如刀砍斧剁一般齐整,绝无那种膀大腰圆的愣汉。
众人虽然对“海老鸮”很客气,但说到底仍然是周云甫的嫡系。
韩策先行进去通报,片刻过后,屋内传来老爷子的声音。
“城海,进屋坐。”
江城海应声挑帘进屋,宫保南紧随其后。
屋子里装有电灯泡,周云甫嫌吵,没开,仍然固执地点着蜡烛。
老爷子的气色不错,跟以往相比,甚至可以说是精神矍铄。
这场突如其来的鼠疫,让他喘息、休养了将近半年的时间。
大概是春末夏初、气温转暖的缘故,周云甫十分罕见地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身前有老妈子给他洗脚,身后则是立着丫鬟给他揉肩。
“大晚上的,咋这么急啊?也没提前通知一声。”
周云甫端起手边的茶碗儿,不慌不忙地嘬了一口。
“嗯。”
江城海不明不白地应了一声,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角落里,而是径直走到老爷子身边坐了下来。
老妈子和丫鬟见状,无需吩咐,便立马乖乖地快步离开。
周云甫的眼神越过碗沿儿,瞄了一下他,笑着问道:“城海,肩上的伤咋样了?我身子骨差,又赶上这鼠疫,一直没去看你,没挑我礼吧?”
“呵呵呵呵。”
江城海光笑不接茬儿,话锋却是陡然一转:“老爷子,我来问你拿人!”
拿什么人,双方心知肚明。
韩策也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海老鸮”竟然说得这么生硬。
“应该,应该!”
周云甫缓缓地点了点头,沉吟一声,却问:“不过,现在鼠疫刚过去不久,‘和胜坊’才开始复业不久,还没招到合适的銮把点接手。城海——能不能再缓缓?”
江城海深吸了一口气,胳膊肘拄在扶手上,微微欠身,摇了摇头:“不能。”
周云甫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手上的茶碗儿却仍然稳稳地落在桌面上。
“江城海!你这是什么态度?”韩策忍不住起身斥责道,“这几十年,周家对伱咋样,你心里没数?而且,老爷子也说了,那几个銮把点,早晚归你处置,你就非得这么急?”
宫保南见他这副反应,抿嘴偷笑,默默摇头。
这老小子,刚才在车上有多怂,现在在舅舅面前就有多横。
韩策只是个唱红脸的,替舅舅把难听的话讲出来:“咋的?江城海,你要‘逼宫’?懂不懂大局为重啊?我们周家要是倒了,白宝臣能放过你?跑你都来不及跑!”
可江城海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仍旧盯着老爷子,分毫不让。
沉默了片刻,周云甫无奈地抬起手,说:“城海,韩策气盛,都是我惯出来的毛病,让你看笑话了。”
韩策应声坐下,佯装忿忿不平。
其实,他当初去施医院劝说的时候,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于情,江城海替死去的弟兄报仇,天经地义,老爷子硬要庇护,便是有失公允,内部必定分崩离析。
于理,甭管是出于主观还是客观,江城海都已经让那几个銮把点多活半年了,其间从未搞过暗杀,如今也是堂堂正正地过来要人。
老爷子实在无法回绝“海老鸮”的要求。
“你要杀他们,也行!可问题是,再断一条财路,咱们拿什么跟白宝臣拼?”
“老爷子,说实话——”江城海掸了掸衣襟,终于收回了咄咄逼人的目光,“我这把岁数,当不了头马,早就该退了。”
“啥?”韩策霍然起身。
这一次,他没有故意唱红脸,而是真急了。
“江城海,亏你还是老江湖!临阵拔香头子,有你这样的么,我都替你寒碜!还有你——”韩策突然又指了指老七,“你他妈在这闷闷笑个几把?你以前那点逼事儿,还用我在道上给你宣传宣传不?”
宫保南顿时收起笑容,十分罕见地撂下一张冷脸,低声警告道:“哎,你说话注意点!”
闻声,周云甫和江城海同时抬手制止二人。
“城海,这可不像你啊。”
老爷子看了看眼前这位熟悉的爱将。
两人之间,毕竟几十年的交情,一起趟过江湖,彼此心里总有几分默契。
沉吟了半响,周云甫突然哈哈一笑,却问:“白家呢?你有什么计划?”
“也没啥计划。”江城海回道,“无非是,杀几个人。”
“几个?”
“几个,十几个,几十个,没法保准,要看情况。”
周云甫微微愣神,看出了江城海的决心,宁肯自己不过了,也要在奉天把白家铲掉。
只是为了给老四金孝义报仇?
的确说得通,但还欠缺一点说服力。
想当年,周家跟白家火拼的时候,江城海也死过其他弟兄,也没见他如此背水一战。
难不成是因为那时年轻,贪图富贵,所以狠不下“对子”的决心?
周云甫情不自禁地瞄了一眼外甥,旋即叹了一口气,问:“是因为你那个儿子?”
“老爷子。”江城海笼起袖管,沉声说,“我觉得,咱俩的想法应该一样,趁着还有一口气儿,恩怨情仇,该清就清,尽量给小辈少留点烂摊子吧。”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了大半;台上的蜡烛,也行将燃尽。
周云甫的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问:“需要人手不?”
“我不能把话说得太满,可能会需要额外的人手,也可能不会。我尽量不用,但事儿要办得干净,老爷子你还得答应我两件事。”
“说!”
江城海伸出一根手指:“先是巡防营。老爷子,这得靠你的人脉,帮我清道。”
“第二件呢?”
江城海接着说:“事成以后,我要是没死,这就算是我拔香头子的条件。”
“当然,这是你应得的。”周云甫应声允诺,“那——‘和胜坊’那几条命,就交给你处置了。”
没想到,老爷子松口,江城海反倒不急了。
“那几个銮把点,我想杀的时候,自会派人去杀,这次过来,只是先来知会你一声。”
……
……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江城海和宫保南走出屋子,上了马车,按照规矩用黑绸带绑上双眼,由专人驱车,送到小西关附近。
天边的那盏暗淡的孔明灯,早已不见踪影。
城南附近,某处阴暗的胡同里,老三孙成墨扥着风筝线,将孔明灯收下来,忧心忡忡地奔城北江宅附近走去。
然而,江城海和宫保南走后,周云甫又把韩策叫到身边,没来由地低声嘱咐道:“安排人去乡下给我找个宅子,小点儿、破点儿都无所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本章完)
156.第156章 活吃
第156章 活吃
夜幕之下,奉天小西关仍旧热闹。
天灾过后,商户们刚刚复业,便都不约而同地延长了营业时间,官府自然是大力支持,加上气温转暖,街面上随处可见坐着洋车找乐的阔少、太太和小姐。
临近商埠地附近,很多新式店铺的门脸,已经换上了时髦的霓虹灯牌,借以招揽客人。
拉洋车的车夫肩膀上披着一条白手巾,不时拨一下铃,擦一下脸,卖的是一膀子力气,挣多挣少的,心里踏实。
“师傅,在前面的路口停下就行了。”
“啊?”
车夫闻言,缓缓放慢了脚步,扭头看了看后座上身穿藏青色旗袍的姑娘,问:“小姐,你不说去戏院吗?”
“改主意了,在前面停下就行。放心,该是多少钱,我照样给你。”
赵灵春打开手上的小洋包——天蓝色的皮包,真漂亮,越看越喜欢。
按照“会芳里”的规矩,姑娘来了月事,可以休假三两天,任意娱乐,许如清并不多问。
车夫一听,半道的路程,全额车钱,当然不再犹豫,立马便把洋车停下,扶着姑娘下车。
赵灵春付过了钱,侧身看向小西关岔路口里那条幽深的胡同,心里不由得有点害怕。
“小姐,你要去哪呀?”车夫憨憨地好心说道,“这条道黑,要是没多远,我直接送伱过去呗!”
“噢,谢谢,不用了。我哥在对面胡同等我呢!”
赵灵春随口撒了个谎,说罢,便鼓起勇气,朝那阴暗肮脏的胡同里走去。
车夫站在原地,用手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摸了摸后座凹陷中的余温,嘴角旋即泛起一抹淫笑,两只眼睛贼似地盯着灵春儿的臀部,嘴里忍不住小声嘟囔了几句。
“嘿嘿嘿!骚婊子,等爷有了钱,看我不操死你!”
赵灵春没听见这番污言秽语,就算听见了,当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发狠,终于鼓起勇气,迈步踏入眼前的这片深渊。
“喵呜——”
流浪猫的一声叫唤,就足以让赵灵春心惊肉跳,忍不住回头去看,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走多远。
“别自己吓自己!家仇不报,我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赵灵春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抓紧了手中的小洋包,快步小跑着朝胡同尽头冲去。
只要行动得够快,恐惧就追不上来!
“啪嗒!”
哎呀!不小心踩到了一处水坑!
“真讨厌!”
赵灵春赶忙抽出胸前的手帕,俯下身子,试图将鞋上的污秽擦净,结果当然只能是徒劳。
正当她要站起身时,头顶上突然有翅膀扇动的声音!
“扑棱棱!”
一只猫头鹰从胡同里低空掠过,落在了某户宅院里探出的树杈上。
夜猫子的个头很小,长相憨态可掬,时常让人容易忘却它猛禽的身份。
“吱吱——吱吱——”
有老鼠的叫声——凄厉、悲惨、刺耳!
赵灵春心头一惊,连忙抬头去看,却见那只褐色猫头鹰的利爪下面,竟擒着一只正在疯狂扭动、挣扎的小耗子。
老鼠还没有死,但尖锐的鸟喙已经刺向它的身体。
啄一口,叼下一嘴毛;再啄一口,皮开肉绽!
紧接着,老鼠的脏器被渐渐掏空。
猫头鹰的进食速度很慢,不时还要啄几粒碎石吞入腹中,用以碾磨食物,而那只小耗子,虽然如此活生生地目睹自身被渐渐吞食,却始终没有放弃求生的希望。
赵灵春厌恶地后退了半步,脚下发出的声响,引起了夜猫子的警觉,立马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喈喈——喈喈——”
赵灵春连忙快步跑开。
这一次,她不管不顾,径直闷头疯跑,不消片刻功夫,眼前终于重新现出了光亮。
赵灵春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这条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长。
抬头看去,街对面是一座私家宅院,没有高墙,却是由一排铁栏杆围成的院子。
草坪、灌木修剪的整整齐齐,石子小路蜿蜒曲折,直通是一座新式二层小楼。青砖蓝瓦,拱门阔窗,地道的巴洛克风格建筑。
终于到了——白家大宅!
赵灵春左右看看,确认四周没人以后,便赶忙冲了过去。
门房的护院们把她拦住,由于距离太远,只能模糊地看到她在橘红色的路灯下,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
少倾,护院们给赵灵春搜身,紧接着侧身探出脑袋,朝附近的胡同口里张望了两眼,随后便将其护送进了白家大宅。
眼前发生的一切,全都悄无声息,如同一部默片电影,只能凭借抖动的画面和一闪而过的字幕,去推测其中的细节。
一个时辰后,宅院的大门再次开启。
白家大少白国屏亲自将赵灵春送到院门口,两人低语几句,随后分别。
赵灵春神经兮兮地穿过马路,随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近,原本无声的画面,也终于渐渐有了声响。
“嗒嗒嗒……”
首先响起的是脚步声,然后是急促而沉重的呼吸,最后是剧烈的心跳。
赵灵春三步两回头,没有人发现!
绝对没有!
“小姐,可怜可怜我吧!”
拐角处冷不防冒出一个稚嫩的声音,让心虚不已的赵灵春顿时“呀”的一声,惊叫起来,直到定睛细看,她方才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
地上坐着一个埋汰吧啦的小叫子,看样子不过十岁出头,泪光点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小姐,可怜可怜我吧!我爹妈得鼠疫死了,我都三天没吃饭了,求求你赏我俩大子儿吧!”
赵灵春本不想理会,只想着快点离开这里,可刚要往前迈步,小叫子的啜泣声又勾住了她的心弦。
思忖了片刻,她突然后退了两步,迟疑着从小洋包里摸出一枚银元,弯腰塞进小叫子的掌心。
银洋落地,“叮铛”一声响,小叫子震惊得说不出话,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磕头,哽咽着连声道谢,一看就是没入门的野路子。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你大富大贵,好人一生平安!我以后天天求神仙,让他们保佑你长命百岁!”
赵灵春忽然神情一软,忍不住问:“你叫什么?”
“我?”小叫子抬手抹了一把鼻涕,“我、我叫小石头!”
赵灵春怔怔出神地点了点头:“谢谢你。”
“谢我?”
这是唱得哪一出?
小石头实在没闹明白,但既然对方是好心,他便也只顾陪笑道:“小姐,你人真好,你给我钱,还谢谢我,这让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呀!”
赵灵春的脸上露出微笑,有点苦涩,但很有力量。
“小石头,我爹妈也很早就死了。别伤心,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呀。咱们的爹妈,还在天上看着咱们呢!”
小石头怔了一下,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我走啦!”赵灵春冲他摆了摆手。
“小姐你慢走,谢谢你啊!真的谢谢!”
看着赵灵春被旗袍包裹的曼妙身姿渐渐消失于茫茫夜色,小石头的心里忽然动了一下,继而萌生出一种懵懂的情感,有点失落,有点不是滋味。
他涉世未深,自然不懂这情感的来由,亦不知这份情感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本章完)
157.第157章 再探再报,果现端倪
第157章 再探再报,果现端倪
城北江宅,天色将明未明。
烛光如豆,炕桌上摊开一张奉天城地图,老三孙成墨提起毛笔,在城南地界附近,勾出一个圆圈。
墨迹未干,窗外的院门便响起了动静。
江城海领着宫保南走进屋内,倒了两碗水,随后便在炕沿儿上坐下。
孙成墨有点迫不及待,忙问:“老七,看见孔明灯了没?”
宫保南点点头,却忍不住抱怨道:“三哥,你那灯整得也太暗了,差点儿没瞅着!”
“太亮了,还用你看?”孙成墨从炕桌前挪开,“别废话了,赶紧过来指一下。”
稍微讲究点的宅院,必定坐北朝南,估算好时辰,再借助月亮的位置、孔明灯的远近,便可大致推测出周云甫秘宅所在。
宫保南伸出食指,落在三哥画的圆圈上,再朝东南方向轻轻一划。
“大概就在这条线上。”
秘宅所在的范围,进一步被缩小,只要再稍微探探路,就能确定位置。
江城海看起来很满意,说:“这事儿,等老六回来再办吧。”
二人略微点头,其实并不知道关伟如今身在何处,包括今晚的行动,大哥到底意欲何为,他们俩也并不多问。
“老三,官府那边有啥动静没有?”江城海呷了一口水。
孙成墨应声回答:“基本已经确定了,锡良总督会在月底离开奉天,赵将军还不确定啥时候回来接任,但现在官场上到处都有传闻,说南边闹得越来越厉害,朝廷怕关外乱套,赵将军最快一个月到奉天,最慢入秋以后。”
“看来,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时间了,你俩都机灵着点!”
“嗯!对了,大哥!”
孙成墨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我听说,赵将军到任之前,奉天商会还要开一次大会,听说这一次,苏家的小少爷准备竞选,白宝臣还不打算让位。”
新官到任之前,地方商会联合商户议事决策,这也是惯例了,算不得什么新闻。
孙成墨也只是秉着知无不言的原则,顺嘴知会了一声。
“嗯,我知道了。”江城海应道,“老三,你这一晚也够忙活的,就别折腾了,在老四那屋先对付一觉再走吧。”
孙成墨点点头,收起炕桌上的地图后,便二话不说,迅速离开。
宫保南见状,也立马打了个哈欠,一边趿拉着鞋,一边往外屋地走:“大哥,你也早点歇着,我先回去了嗷!”
“站住!”江城海厉声喝止。
“不是,大哥,我也忙一晚上了,你咋不知道心疼人呢?”
“又没让你现在去干活!”
“啊,那就行!”宫保南闻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让我干啥?”
“明天开始,你去白家的宅子附近踩踩盘子,摸个底,查查他们看家的人手。不用急,多盯几天,到时候告诉我情况。”
“等会儿,大哥,踩白家盘子这事儿,二哥不是已经办过了么!”
看来,歃血为盟的那晚,宫保南的确没睡。
江城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七,一言不发。
宫保南无可奈何,苦笑着微微举起双手:“我懂我懂,不多问。”
……
……
闲言少叙,接下来一连数日,无事发生。
老二李添威买好了火车票,老六关伟备好了宝马,复仇计划,只等大哥一声令下。
可江城海却始终按兵不动,稳如泰山,反倒是经常前往城东秘宅,比以往更多的时间,待在小道和小妍身边。
午饭刚过,众人难免有点食困。
小妍和小在东屋炕上休息午睡,小道和老爹在西屋炕上,用油布擦拭枪管、清点子弹,炸药则是早已运到了老宅那边。
“小道。”
“嗯?咋了?”
江小道把擦拭好的枪管摆在炕桌上,江城海则是将其重新组装起来。
两人神色轻松,手里明明拿的是杀人的利器,却仿佛是坐在炕上摘菜一般。
“有个事儿,我一直没问过你。”
“那你就问呗!”
“你——”江城海抬头瞄了一眼儿子,“被你几个叔叔夹磨了五六年,到底练咋样了,能不能独挑大梁啊?”
江小道仍旧认真地擦着枪管:“指哪方面啊?你得具体点,这几年,我这手艺都学杂了。”
“你六叔的荣家饭,练得咋样?能不能赶上他?”
“嗐!爹,瞅你这话问的!”江小道放下油布,“这让我咋说?我要说比他强,显得我好像吹了;要说赶不上他,我还有点儿不忿。反正六叔说了,我天分不错。总之,翻个墙、溜个门,那不在话下!”
江城海点点头,将最后一把枪装好,又问:“靠扇的手艺,没扔下吧?”
“啥?要饭呐?”江小道犹豫了一下,“这手艺我自打来奉天就没练过了,要不,我哪天再出去试试?爹,别说,你一提这茬儿,我还真有点心痒了。”
江城海笑了笑:“那倒不用,你还记得在辽阳的时候,我为啥一开始让你跟着老崔不?”
“记得,那能不记得么!要门,是讲究落魄的手艺,是条退路。”
“嗯,记住就好,有备无患!”
江小道并未在意,只是问:“爹,咱啥时候动手啊?”
江城海沉吟片刻,说:“再等等,看看你七叔那边的情况。”
“咚咚咚!”
说话间,忽然有人敲响房门。
“进!”江小道喊了一声。
“道哥,海叔!”赵国砚若有所思地走进屋内。
“傻站着干啥?坐啊!”江小道把屁股往里挪了挪,“咋了,有事儿啊?”
赵国砚看了看炕桌上的枪支弹药,起初还有点犹豫,最后干脆把心一横——反正二哥已经死了,没必要再为一个死人尽忠。
“海叔,有件事儿,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
“嗯?”江城海察觉出异样,便立马停下手头上的活儿,“说!”
“当初,我跟二哥……不,跟陈万堂……”
江城海抬手打断:“国砚,你不用这样。夜袭那晚,你没参与,现在虽然跟了小道,也用不着用这种方式表忠心。一切都在事儿上见!陈万堂是我仇人不假,但各为其主,人之常情,他该是你二哥,还是你二哥。”
听了这一番话,赵国砚也算略微放宽了心。
“当初,我跟二哥去投奔白家,他在白国屏面前,曾经说过一句话。大致意思是……他在你身后安了一把还没开刃的刀。”
江小道脸色顿时一僵。
“没开刃的刀?这是啥意思?”
“具体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赵国砚又看了看桌上的枪械,“我就是觉得,应该有必要把这事儿告诉你们。”
“不知道?”江小道面露狐疑,“你在陈万堂手底下做事,大概是啥意思,不能猜一猜么?”
“这……道哥,我总不能瞎说吧。”
江城海则显得较为冷静,这种事,赵国砚没必要说一半藏一半。
消息阻断,手下的小弟只管办事,只有极少数、甚至只有领头的,才能知道计划的全貌,从而保证不会泄密。
不仅陈万堂会这么做,他如今也是这么做的。
江城海本以为万事俱备,可如今突然听说自己身后还有一把刀子,便不免皱起了眉头。
“他这话,是啥时候说的?”
赵国砚回忆了一下,说:“大概就在那次夜袭之前不久。”
“嘶!”
江城海心道,那就已经是大半年以前的事了。
“在这之前,他有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赵国砚摇了摇头:“这倒没有,海叔你应该知道,二哥平时话很少。”
“诶?”江小道余光瞥了一眼窗外,突然插话道,“爹,七叔回来了!”
江城海连忙下炕穿鞋,嘱咐二人在屋内等候,自己则是走到院子里去迎宫保南。
“老七,白家那边的情况咋样了?”
“大哥,情况跟二哥说的不一样啊!”
宫保南神情严肃,难得有了点正形。
“光常驻的支杆挂子就有十个,这还不算门房换班巡夜的人。而且,我都盯了好几天了,也没看见白宝臣下午在阳台上坐着。”
在第三次踩点的时候,白家有了反应!
漏风了!
江城海的沉稳,体现出了价值。
宫保南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问:“大哥,二哥他会不会……”
江城海立马打断:“别瞎想,他跟白家的过节不小,你二哥要是能投白家,我都能投了!”
宫保南很识趣,不再多言。
江城海思忖了片刻,不仅没有过分担忧,脸上反而还浮现出久违的亢奋。
“有点儿意思,呵呵,有点儿意思!老七,我可能得再联系一下苏家了。”
“还联系他们?”宫保南难以置信。
上次夜袭,就因为苏家背信,没有告知他们,而是直接跟周云甫联手,导致老四金孝义遇难,再找他们,实在说不过去。
江城海无奈道:“没办法,情况太复杂,能多一份力就多一份力。而且,严格来说,苏家也没对不起咱们,上一次,应该是苏元盛的主意。”
“那我去找苏文棋吧。”
宫保南难得一次自告奋勇,却被江城海回绝了。
“不用,我自己去!”
“大哥,太危险了吧?”宫保南连忙摇头,“至少也得让我陪你去啊!”
江城海冷笑一声:“你藏起来,效果更好!”
正说着,江小道忍不住从屋里走了出来。
“爹,是不出啥事儿了?”
“小道,过来!”江城海招呼一声,“待会儿,你去一趟‘和胜坊’,问韩策要几个人手,越多越好,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江小道听了直皱眉:“韩策手底下的人办事儿,能靠得住吗?”
“小道,懂点规矩,按照我说得做就行了!”
江城海并没有解释太多,但心里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将计就计!
感谢四言仓鼠爸爸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
(本章完)
158.第158章 最后拼图
第158章 最后拼图
是夜,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远近皆知,苏家老爷去年冬天病得不轻,大家都以为是鼠疫闹的;其实,老头子的病,纯粹是被幼子苏文棋气出来的。
苏元盛弄不明白。
救亡图存,救亡图存,连家人的安危都无法保证,何谈救国?
这帮倒清会党,成天就知道忽悠年轻人抛头颅洒热血,把老头子气得咬牙切齿。
在苏元盛看来,儿子已经完全魔怔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送他出去留洋!
老头子见劝不动苏文棋,就干脆不让他进家门,看见就烦,看不见就想,闹心巴拉!
苏文棋只好远离家人,继续独自待在城北分号。
他承认自己任性,但绝不认为自己错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如今国不将国,难道保全家业只为做亡国奴不成?
他想竞选商会会长,也不为别的,只想借此职位在商界宣传倒清理想,为新军中的党人头目魏天青争取盟友。
可惜家人不解,同志寥寥,苏文棋难免郁郁寡欢,每日处理完柜上的账目,便闷在书房里,在满屋绿植的簇拥下,写字拓碑,借此消闲。
敲门声响,钱伯顺踮着脚走到书桌旁。
“少爷,‘海老鸮’来了。”
笔下凌乱,苏文棋抬起头,倍感惊讶地问:“什么?他们来了多少人?”
上次夜袭的事,苏文棋心中有愧,因此时常担心“海老鸮”心存不满,甚至是伺机报复,尤其是那个老七宫保南,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王三全的性命,怎么能让人不忌惮?
按洋人的说法——苏家有违契约精神!
钱伯顺的话,说出来连自己都有点不信:“呃……没多少人,就江城海自己。”
苏文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既然是自己一个人来的,那就说明还有的谈。请进来吧,让院里的人都机灵点。”
“那当然,那当然。”
钱伯顺应声退下,少倾,又把江城海领进了书房。
俩人一照面,苏文棋就心虚地低下头:“海哥,好久不见,听说你……”
话还没说完,江城海就抢答道:“嗯,我受伤了,在肩膀上,现在好得差不多了。”
苏文棋有点尴尬:“那,海哥,请坐。上次陈万堂的事……”
江城海又一次打断道:“苏少爷,我没那么矫情,这次来找你,也不是为了翻旧账。你对我来说,毕竟是个外人。上次陈万堂反水,你虽然没通知我,也是为了给你哥报仇,我理解。何况,你之前还救过老六、老七。所以,那事儿,就翻篇吧!”
那次夜袭,江城海等人之所以能幸免于难,是因为许如清及时赶到;而许如清之所以能及时赶到,说到底还是因为苏家给周云甫通风报信。
事儿虽然办得不咋讲究,但严格来说,还是苏家救了“海老鸮”。
江城海越是拎得清,苏文棋就越是汗颜。
“海哥,那你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江城海没急着说话,而是扭头看了一眼钱伯顺,对方连忙识趣地关门离开。
“我这次过来,也没别的,就是还想跟你谈谈合作。”
苏文棋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海哥,不是我驳你的面子。你也知道,我一直想把苏家洗干净,现在陈万堂已经死了,家仇得报,我们已经不想咱蹚浑水,只想退出江湖。”
“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
江城海笑笑说:“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咱俩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的‘改天换地、救亡图存’之类的话。”
“这有什么有意思的?”苏文棋微微皱眉,觉得自己的理想被轻蔑了,“海哥,你难道没看报纸,南边倒清大势已成,天下马上就要变革了!”
“变不变革,我不知道,但我倒是听说过孙大炮。”
听见这两个名字,苏文棋眼神里顿时生出崇敬之意。
江城海却接着说:“苏少爷,我听你话里话外,好像一直很看不起、或者说嫌弃江湖。那我问你,孙大炮是不是江湖中人?”
他怎么能算是江湖中人?
苏文棋差点儿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孙先生的确在老洪门记名,而且职位不低。
前不久,盟会成员更是集体并入了老洪门的一个分支。
苏文棋不得不承认,江湖会党,本来就是倒清一派的重要力量,且经常活跃在暗杀活动之中。
江城海继续说:“连孙大炮都知道要借用江湖会党,你何必这么固执?”
苏文棋听出他话里有话,便问:“海哥,你也要一起倒清?”
“不不不,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我可以帮你一个忙。”江城海压低了声音,提议道,“听说你想竞选下一届商会会长,我可以帮你。”
苏文棋当然明白“海老鸮”所谓的“帮”是什么意思,但他有点犹豫,怕给苏家牵扯出更大的麻烦,但如果真能除掉白宝臣,便不仅能杀了一个汉奸,更能让他顺利当上商会会长。
“海哥,你需要多少人手?”
江城海摇了摇头,却说:“不需要你出人手,我干活儿,从来不讲究人多势众。”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苏文棋问。
“帮我做两件事。”江城海解释道,“第一,需要你帮忙动用一下巡警局的关系,我动手的时候,让他们配合点,让一条路,事成之后,我马上离开奉天,不会让他们为难。”
苏文棋不禁怔住:“看来,海哥真是下了决心的,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还是之前那点事儿!”江城海淡淡地说,“要是我出了意外,希望你能想办法,帮小道谋个跑路的机会!”
“我尽力而为。不过,海哥,你还能信得过我么?”
“呵呵,信不信得过,我也得这么安排,总不能不说吧?”
苏文棋摇头苦笑:“那倒也是。”
江城海无意久留,起身抱拳,简单交代了两句后,便迅速离开书房,走出宅院。
…………
离开广源钱庄,拐了几个弯,迎面就撞见了宫保南。
“大哥,这么快就说完了?”
“各取所需,当然聊得快了。”江城海没有停下脚步,“老六回来了没?”
宫保南快步跟在后头,说:“回来了,正在老宅等你呢!”
“嗯!老七,这两天,你晚上的时候,继续去盯着白家的情况,晚上回小道那边,让他把枪分给那几个小靠扇的,你赶紧教一教。”
“大哥,要动手了?”
江城海点了点头,枪支弹药、医疗物品、备选方案、跑路安排,几乎都已经做到了。
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计策,只要开始行动,到底能不能行,最后归根结底还是尽人事、听天命。
“老七,就这几天,把家伙事儿都备齐全了!”
(本章完)
159.请假一天
请假一天
请假一天,四千字其实已经写好了,但实在不满意,不想糊弄,明儿补上!
(本章完)
160.第159章 智将出山
第159章 智将出山
月上中天,城北江宅。
关伟盯着炕桌上的奉天城图,不禁皱起眉头:为啥要踩老爷子的盘子?
心里疑惑,嘴上却不敢多问。
江城海盘腿坐在炕头,擦着洋火烧了一袋烟,吧嗒了两口,便问:“老六,马备好了没?”
关伟连忙回话:“备好了,但一共就只有七匹,再要多,实在是弄不到了。”
江城海并未苛责。毕竟,良马可是战略物资,能在短时间内弄到七匹,已经实属不易,还得亏得老六门道广泛。
因为马匹太多,容易扎眼且惹人怀疑,关伟就先在城东地界,找了个熟人店家寄存下来,准备稍后再想办法,挨个拉到江小道的住处。
交代完情况以后,关伟便忍不住问:“大哥,还有没有别的安排?”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么!让你去踩老爷子的盘子,你越早摸清他的秘宅在哪,咱们就越早能动手!”
关伟刚回来不久,难免有点疲累。
如今看看窗外的天色,这个时辰动身出发,等到了城南地界,再去踩点,估计天都快亮了。
不过,以他多年溜门撬锁的经验来说,这破晓以前,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最是人困马乏、松懈大意之时,的确是踩点的好时候。
该是自己的活儿,说啥也推不掉。
“那我现在就去?”
关伟见大哥和老七没人搭茬儿,自己也挺臊得慌,只好站起身,走到房门口时,又故意放慢了脚步,心说:没人心疼一下我,让我明儿再去吗?
宫保南在炕上用脚丫子指了指他,叮嘱道:“别忘了把大门带上!”
“砰!”
关伟走后,江城海忽然往炕梢处挪了挪身子,将大衣箱打开,翻腾了一会儿,竟然从里面掏出一杆“水连珠”步枪!
“老七,这条枪给你。”
宫保南凌空接住丢过来的“水连珠”,熟练地拉开枪栓,检查膛管、弹夹——没毛病,枪支保养得相当不错——毕竟都是正儿八经当过兵的人。
“水连珠”是毛子的装备,枪声清脆悦耳,学名叫莫辛纳甘,自庚子年以后,就有不少流落到关外民间,日俄战争后,更是越来越常见。
这家伙射程极远,威力了得,可以远距离狙击。
宫保南很稀罕,不由得信心倍增,说:“大哥,有这玩意儿,再加上炸药、手榴弹,去白家砸窑,应该没啥问题。”
“你当是山头打野战呢?步枪咱也不是没有,可这玩意儿,白天拿出去太扎眼,晚上视线不好又打不准,咱们人手不够,最多也就是辅助一下。真要劲儿的时候,还是得硬碰硬。”
宫保南一想也对,白宝臣最近明显察觉到了风声,而且步枪射速慢,要打巷战,不如手枪好用。
“大哥,那你给我这个,是啥意思?”
江城海又从大衣箱里翻出子弹,接着说:“老七,我和你二哥岁数大了,你三哥念书人出身,又大伤刚好,老六玩儿枪不在行,现在就属你身手最好。”
宫保南咂咂嘴,心里清楚,大哥这是拿话抬他,接下来又要派活儿了。
“大哥,要不你直接说正事儿吧!”
“嗯!”
江城海把手上的子弹递过去,又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
“简单说吧!要是我出了意外,事儿还没办成,老爷子那边一定会有动作,到时候,你就尽快把他清了,用这把枪,躲远点儿动手。事成以后,你拿着这笔钱,尽管跑路,离开奉天,再也别回来!”
杀老爷子?
宫保南接过银票,放在手里拈了拈,问:“大哥,你是不是担心周云甫会……”
“别问那么多,其他几个人,我也会这么交代。总之,这些钱,足够你们过完后半辈子了,有没有命,就看情况了。”
宫保南并不感到意外。
事实上,自从上次看到关伟带来的四捆炸药,他就很清楚,这次给四哥报仇的动静,绝不会小,无论成与不成,都得跑路,因为届时,奉天必定不会再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想罢,老七也就点了点头:“放心,我知道了!”
……
……
翌日清晨,江城海在宫保南的护送下,来到城东秘宅。
院子里还挺热闹,江、胡二人,赵国砚、小和四风口都在。
江城海一下车,就让老七给众人发枪。
四个小靠扇的头一次摸到真枪,当然无比亢奋,宫保南给他们简要讲了讲使用方法。
这么短的时间内,想要让他们变成用枪的高手,无异于天方夜谭,眼下也只能满足于他们会开枪就够了。
赵国砚虽然有一把勃朗宁,但子弹不多,江城海还是亲自给了他一把匣子炮,并低声嘱咐:“小道不在的时候,千万保护好小妍!”
赵国砚不敢怠慢,连声承诺赴汤蹈火。
一来,他之所以还能留下这条小命,还得多亏胡小妍竭力争取的结果。
二来,在亲眼目睹沈国良惨死以后,除非江小道死了,他是万不敢再有二心。
简单交代了几句后,江城海又把小道叫过来,问:“昨天让你去‘和胜坊’找韩策提人,他给了你多少?”
江小道一听就忍不住撇嘴:“嗐!别提了,那老小子就给我四个人,还得去‘和胜坊’现用现叫,明显出工不出力呀!”
江城海的脸色略显阴沉。
看来,周云甫和韩策并不十分看好他们的计划。
“四个人就四个人吧,总比没有强!”江城海似乎有意支开小道,便说,“待会儿你跟你七叔去联系其他几个人,让他们今晚去老宅等我,我有安排!”
江小道神情凛然,连忙点头答应下来。
江城海却不忘叮嘱道:“马车给我留下,等人齐的时候,你再过来接我,我要跟小妍说几句话!”
说罢,江城海就走到东屋门口,先敲了敲门,等里面有了回应,方才挑开门帘。
胡小妍在炕上正襟危坐,脸色微微发白,小声招呼了一句:“爹,进屋坐。”
“嗯!”江城海大踏步地走到炕沿儿边上,张嘴便问,“小妍,害怕不?”
“没有!”胡小妍的语气有几分固执。
害怕归害怕,但她并不畏缩。
其实,早在辽阳的时候,当她决定跟小道走的那天开始,就预想过也许有一天会遇到这种情况。
“爹,我是不是给你们当累赘了?”
“累赘?”江城立马摇头否认,“小妍,我要是真把你当累赘,早就让小道或老七先把你送出去避风头了。”
胡小妍松了一口气,忙说:“其实你们不用管我,该咋办就咋办,反正这种时候,我也干不了啥。”
江城海哈哈一笑,安慰着说:“怎么能不管你,咱都是家人么!而且,我还要让你帮忙呢!”
“用我帮忙?”
“当然!小妍,你手底下,现在到底有多少靠扇的可以用?”
胡小妍眼睛顿时亮了几分,看来老爹并不只是为了安慰她,而是确实有任务安排。
当初,她还在老崔住处的时候,每天常有十来个小叫子,为了讨几个小钱儿,过来给她讲奉天的大事小情。
后来,小道在周云甫的资助下,成立了暗堂口,从中挑选出年龄较大的四风口和小、加上搬进这处秘宅以后,她就很少再亲自见这些小叫子了。
如今略微想了片刻,胡小妍喃喃道:“真要细算的话,城里有二十六个小叫子,给四风口提供消息。”
二十六个!
有零有整,记得清清楚楚。
即便是江城海,在听到这个数字以后,惊诧之情也溢于言表。
然而,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这么多小叫子,胡小妍竟能精准无误地说出每个人的名字、年龄,甚至是简要的身世背景,足以说明她不仅仅是把这些小靠扇的当成工具,而是处处关心,时时留意。
“有这么多人?”
胡小妍点点头,脸上却没看出多少高兴。
“多是多,但岁数都太小,很多人也就十岁上下,不拿事儿,只是觉得打探消息挺有意思,像过家家一样。”
“不能这么说。老话讲,小卒过河赛大车,这些小靠扇的,还没真正发挥作用。而且,他们总有长大的一天。”
说到此处,江城海不禁叹息一声,眼神里闪出些许悔意。
也许,他应该再早点开始夹磨眼前这个儿媳。
胡小妍心细如发,有股聪明劲,但到目前为止,毕竟还只是凭借天生的灵性行事,从小在冯老太太身边耳濡目染,学到的那些手段,小打小闹或许还可以,真要是碰见了纷争乱局,就未必够用了。
如今,江城海也只能尽量简短地把过往的江湖经验,传授给她。
“小妍,今天让那四个小子出去,把所有你能叫动的小叫子挨个找回来,接下来这几天,我要放几个幌子,借你的耳目看看情况。另外,门口的马车上,我给你带了样东西,这个待会儿我再告诉你。”
“别急。”
江城海忽然从袖口里抽出奉天城图,在炕上摊开,说:“你先把那些小叫子经常活动的位置告诉我。”
胡小妍也没丢脸,当即在城图上指点起来。
“小北风他们经常在这附近……小东风他们离咱们这不远……”
江城海看着散乱的位置,不禁暗自摇头:“这样太分散,而且没有重点,这几天,你让他们尽量在火车站、小西关、还有这里……这里……”
这一天,老爹跟儿媳说了很多话,交代了很多事儿,传授了很多经验。
从清晨到黄昏,甚至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一老一少,自打在辽阳相识以来,这么多年说过的话加起来,似乎都不如今天这么多。
江城海自是倾囊相授,虽然时间仓促,但胡小妍凭借聪慧天资,仍然是获益良多,至于这些经验之谈,之于她而言,究竟是幸或不幸,则又另当别论了。
熬夜先补一更
(本章完)
161.第160章 迷魂阵
第160章 迷魂阵
奉天夜半,白家大宅。
柏油路面上行人寥寥,夏末秋初的蚊虫格外聒噪。
街灯的光影下,小咬、飞蛾,密密麻麻,极度亢奋;草窠里,蛐蛐叫得让人心慌,不时还能听见些许翅膀微微震动的声音。
“啪!”
大宅门口,年轻的护院狠拍了一把脖颈子,低声咒骂道:“妈了个逼的,一天天净站这喂蚊子了!”
“行啦!别像个娘们儿似的!”旁边的人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整一根儿,熏熏就好了。”
“滋啦”——划着洋火,年轻的护院深吸了一口烟。
“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啊!要打就打,天天绷着一根弦,这他妈是人过的日子么!”
有人打趣道:“要不咋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呢!”
眨眼间的功夫,宅门口便多出十几个壮汉,携枪带刀,怒目圆睁着立成一排。
“少他妈放屁,拿我当空子呐?我又不是头一天出来混!”
宫保南一把将其搂到身边,低声问:“我问你,要是咱们在正面佯攻,你能不能趁乱从宅子后面翻进去,把炸药安上?”
刺耳的警哨声,突然从街面的另一个方向传来。
“哎哎哎,哥几个,那边好像来人了!”
如此三番两次的折腾,虽然有伤士气,但江城海也总算可以断定,行动漏风的事,跟自家弟兄无关。
“老哥们,待会儿我还有事儿,下次再聚,下次再聚!”
钟遇山连忙摆手,说:“老弟,饭就先别吃了,你给咱们个准信,到底啥时候动手啊?这隔三差五就去晃悠一趟,把哥几个都整懵了。”
江小道无奈地转过头,冲身后干笑两声:“哎呀,大姑!你咋出来了?店里不忙么?你快过去,那边好像有人叫你呢!”
“他们是不是合伙忽悠咱们呢?”
“放屁!你能耐大,你去!”关伟又拿起望远镜看了看,“要说让我趁乱进去,荣个小玩意儿,也许还能试试,让我扛俩炸药包?你他妈干脆拉门山炮,把我崩进去得了!”
起初,几个人待在一块儿,难免有些生分,连出了几趟活儿,这才算渐渐熟络了起来。
“我怎么感觉,今天要不是那几个臭巡街的过来,他们可能就要开干了?”
想罢,江小道便不觉加快了脚步,沿着小西关大街,直奔城北老宅的方向走去,行至“会芳里”门口,耳边突然有人叫他。
其中领头的那个,名叫钟遇山,最为年长,生得一张黑脸,体格敦实,眼瞅着要奔三十了,半点名堂也没闯出来,急得脑门子油光锃亮。
“要我说……”
“谁知道呢!前几天有一回,正好赶上巡防营经过,也没打起来。”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众人口干舌燥,跃跃欲试!
散肯定是不会散,阳奉阴违罢了。
“放心,待会儿大哥应该会去通知,咱们走咱们的!”
“那二哥、三哥那边?”
“要我说,咱们东家干脆主动点,直接把‘海老鸮’他们端了得了。”
“什么辽阳王宅?”
正因如此,他才主动揽下去白家砸窑这种九死一生的活计。
“小道!臭小子,喊你半天了,你没听见啊?”
远处的五个人影往后退了两步,见巡警越走越近,最后干脆撒腿开撩。
“再忍忍吧,过几天,等赵将军来上任就好了,什么狗屁‘海老鸮’,见着大官儿,他也得老实。”
“嗐!老弟,咱们也不是着急,主要是你们这边,总没个准信儿,我怕万一哪天喝大了,误事儿啊!”
江小道尴尬地笑了笑:“这种事儿,你问我,我哪知道?该动手时就动了,你们不用着急!”
另一边,江小道带着韩策拨给他的四个帮手,在白家大宅门前晃悠了一圈儿后,便径直回到小西关大街。
巡警不耐烦道:“行行行,别对付了,都出来混的,谁还没点门路。谁不知道你们白家有点关系,要是没有,早把你们逮起来了。赶紧散了吧!”
几个巡警走到街心,看他们拐进阴暗的胡同里,也没敢冒然追击,反倒是走到白家宅院门口,厉声质问道:“哎,大晚上的,干啥玩意儿聚这么多人,又拿枪、又拿刀的,要反天啊?”
“嚯!你还真敢想!”关伟收起望远镜,“那咱们现在咋整?”
“喂!那几个人!对,就是你们,干什么的!”
“不像,最近城里管得本来就严,南边已经乱成一锅粥啦!”
陈万堂的那把“刀”,应该是个局外人,可究竟是谁,短时间内,实在难以确定。
“至少也得有个三四回了吧!”
“那不行!”宫保南十分认真地回道,“肯定炸膛!”
几个看门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闲话不断。
几人在院门口,朝街面上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却见打东边走来五个人影,头戴西洋礼帽,肩并着肩,站成一排,尽管看不清模样相貌,但个个都把右手伸进怀里。
小道出手也大方,每次办完了活儿,只要还有闲工夫,就请这几人吃喝一顿,算作谢礼,毕竟是求人办事。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老爹就将敲定最终计划。
每一次计划都不尽相同,人员配置也时常调整,有时甚至会在行动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取消原定安排,再借用胡小妍手底下的小叫子探风,观察白家的反应。
“那谁知道?没准是你手潮,置办家伙的时候,或者买马的时候,走漏的消息呢!”
领头的护院连忙陪笑说:“官爷,咱们可都是老实人,看家护院,保个太平而已。这件事儿,咱们家少爷,应该跟巡警局里知会过才对。”
东边来的那五个模糊的人影,也立马从怀里掏出手枪。
“长风镖局。”
宫保南伸手驱赶身边的蚊虫,说:“你问我,我问谁?”
“小道!”
自从江城海从赵国砚那里听说,陈万堂在他身后按了一把刀,他就常常虚实结合,始终处于试探阶段。
“嘀——嘀——”
“嘶!不对啊!”
江小道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老爹真实计划的人。
多出来的护院纷纷回到门房里歇着,不出来露脸,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算完了。
“用不着,你们该喝喝你们的,先走了啊!”
而且,时下已经入秋,赵总督行将到任,奉天商会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备新官到任的相关事宜。
来者不善!
有人连忙转身去通知门房。
“伱说的倒容易!自打上回,黑哥去砸他们的窑,那哥几个就化整为零,根本找不着人,今天在城北老宅,明儿可能就在客栈,哪像咱们老爷,这么大的宅子,他舍不得扔呀……”
这四个帮手,当然也没什么蔓儿,一个个二十多岁,正是郁郁而不得志的年纪,平常主要是给韩策撑撑场面。
今天出活儿较晚,回到小西关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江小道把众人带回“和胜坊”后,便就此别过。
“老七,咱们是不是漏风了?”关伟忍不住问。
听见动静,双方俱是一怔,却见街对面走来几个巡警,肩扛步枪,战战兢兢地朝这边逼近。
关伟这才回想起来:“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这白宝臣门口就有十几个人,谁知道里面什么情况?再者说,当年王宅那边,也没这么多‘喷子’啊!”
江小道那满嘴啷当的性格,知书达理的讲究人看不惯,可在这帮糙汉眼里,却觉得他不装犊子,反倒容易相处,加上明知他是“海老鸮”的义子,更不敢轻易得罪。
说罢,二人侧身一闪,当即在阴暗的胡同里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关伟立马跟他拉开身位,骂道:“玩儿呐?我是佛爷,不是他妈的神仙!你没看见那有多少人吗?”
巡警走后,几个门外站岗的护院又忍不住抱怨起来。
关伟放下手中的双筒望远镜,神情有些疑惑:“这白家宅子,咋突然多出来这么多人?我之前过来踩点的时候,还没这么多呢!”
…………
“还赵将军呐!这回再来,就得叫赵总督了!”
“不止!没事儿就来门口晃荡,我还以为‘海老鸮’他们多猛呢,结果呢,光龇牙,也没见着咬人呐!”
宫保南撇撇嘴:“能耐还是不够。”
却不知,在马路斜对面的一条黑咕隆咚的小胡同里,另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江小道浑身一怔,连忙加快脚步,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无奈没走多远,后脖领子就被人一把薅住。
给老四金孝义报仇的安排,断然不能再拖。
“回去呗!大哥说了,小道不动手,计划就取消。”
“哎,我说,像今儿晚上这一出,都第几回了?”
“看见了,十来个吧!当年辽阳王宅你不也翻进去了?”
许如清面露不悦:“别在我这打马虎眼!你和你爹他们,最近总躲着我,这是把我当外人了?”
“没没没,哪能啊,我爹他们最近就是有点儿忙。”
“少废话,这回你别想跑,走,带我去见你爹!”
(本章完)
162.第161章 亥时死水起微澜
第161章 亥时·死水起微澜
烛光如豆,却只在众人的瞳孔里闪烁。
炕桌上仍旧是熟悉的奉天城图。
江城海等人围坐在炕上,身前被烛光照映得亮亮堂堂,可身后却在布满弹痕的墙壁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张牙舞爪,宛如魑魅魍魉。
直至今天夜里,众人才对大哥的计划,有了一个较为全面的了解,但对于各自具体的任务,还在商讨之中。
“弟兄们,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别意气用事。”江城海再三叮嘱道,“万一有人出了意外,能救则救,救不了,别耽误自己。千万别给我整那些为救一个人,坑死一帮人的事儿!”
众人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白家大宅戒备森严的情况,大家已经知道了,单凭他们这几个人,要想成功刺杀且全身而退,实在过于凶险。
最终,还是李添威率先开口:“大哥,照你这个计划动手,只能说有机会,可是一点儿失误都不能有啊!”
关伟接茬儿说:“主要还是咱们的人手太少,要是有十几个人,绝对手拿把掐,问题是,老爷子给咱们派来那四个帮手,能不能靠得住啊?”
江小道听见车里的动静,便也跟着插话道:“媳妇儿,待会儿去了火车站,你可得听大姑的话,给我省点儿心,知道不?”
红姐平日里也是爱美之人,今晚怎么穿了一条裤子?
正在纳闷的时候,江小道却不等他,直接扬鞭策马,随口说了一句:“灵春儿,走了啊!”
赵灵春本来就有点心虚,当然不敢再去多问什么,可眼瞅着许如清钻进马车后,她又突然蓦地怔住,发现了一丝端倪。
赵灵春当然知道这只是一句客套,她很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于是便识相地摇了摇头,笑道:“我就不去了,要是有啥好吃的,你给我带点儿就行了。”
“我出去吃个饭,待会儿就回来。”许如清一边上车,一边不耐烦地回道。
马车穿过闹市区以后,行进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江小道仍然频分挥鞭,生怕误了时辰。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点头,“大哥,而且咱们要砸白家的窑,也确实缺人手啊!”
赵灵春不知其中缘由,应声被吓了一跳,忙问:“哥,你咋了?”
果然,马车走出去没一会儿,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便挑开门帘,冲外头那头顺毛驴嘱咐了一声。
马车摇摇晃晃地沿着小西关大街,一路远去,车窗上窗帘的一角,随之落下。
以前那叫玩儿命,现在只能叫做拼命。
许如清跟两个小姑娘挤在马车里,也关切地问道:“小妍,咋了?别害怕,有大姑在呢,啥事儿也没有!”
“那必须放心啊!”江小道连忙点头。
“那就行!”许如清笑了笑,“你大姑我也有点儿人脉,肯定不会让小妍出事儿就是了。”
许如清一进屋,就直奔江城海身边坐下,语气当中,掺杂了些许埋怨。
胡小妍没怎么出过门儿,一听动静,便忍不住悄悄掀起窗帘上的一角,冲外面巴望。
自古以来,都是锦上添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哥几个的好意,我心领了,老四在那边儿,肯定也很欣慰。但要说报仇,你们就别参与了,动静太大,你们蹚这趟浑水,以后在奉天就没法混了。”
“没事儿没事儿!”江小道皱眉苦笑,“刚才被虫子咬了一口。”
胡小妍心思细腻,总是眉头紧锁的模样,也不知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家要是没了,人间滋味还剩几许?
江小道突然大叫一声——胡小妍在车座后面,朝他的腋下狠掐了他一把。
“小道,快点赶路。待会儿回来的时候,要是时间赶趟,你就去‘聚香楼’点两道菜。”
“会芳里”门口,大茶壶福龙跟在许如清身后,将其护送到马车近前。
跟这姑侄俩人一同进来的,还有五个年轻的打手。
“海老鸮”的蔓儿还在,有蔓儿,就有号,有号,就有人愿意追随。
“不用,红姐,我说着玩儿呢!你们快走吧,我还得回去招呼客人呢!”
“哥,你们几个,还打算躲着我到啥时候啊?”
可江城海听后却是连连摆手,不是信不过他们,而是不想断送他们的前程。
“小道,放不放心把你媳妇儿交给我?”许如清问。
宫保南不禁嗤笑一声,反问道:“老哥们,咱们这么多年,啥时候打过富裕仗啊?一直不都是这样么!”
“哥,这种时候,你还说这种话,也不怕大伙儿心寒?”许如清代替手下表态,“他们可都是自愿过来的!”
兄妹两人关系好,手底下的小弟,自然也就走得亲近,彼此之间,都很熟络。
话音刚落,门口处又忽然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小道喊了一声:“哥,你们干啥去呀?”
摊上个这么臭不自觉的主,车里的三个人也只有无奈摇头的份儿。
“嘎吱嘎吱……”
“哥,你真是不了解我!”许如清摇头苦笑,“我压根也没打算在你们几个面前逞能,这趟过来,是给你们带帮手来了。”
江小道听得感同身受,也当即改变了看法,劝说道:“爹,大姑说的没毛病,要是你们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人,我也不乐意!”
“少奶奶,你刚才说啥?”
“哎我操!”
…………
“会芳里”门口人多眼杂,许如清当然不想耽搁太久,便笑着回头说:“灵春儿,放心吧,有好吃的我给你带回来!”
“没事儿,别怕,咱们等着就行了。”胡小妍耐心安慰道。
说话间,院子里的大门突然响了一声。
平时没事儿喝个酒,有事儿了,两个堂口互相帮忙,也不鲜见。
众人回头去看。
“那好吧!趁着今天人齐,大伙儿一块儿去给老四上柱香,然后咱们重新商量一下计划!”
眼瞅着众人一心,江城海也只好顺应大家的心意,答应了下来。
许如清说的不尽兴,继续说:“哥呀,我也都四十多了,还当我年轻呐?你说咱们这一大家子,都认识几十年了,不说别人,就说小道,他认我当大姑,都快十年了。你们赶明儿一走,奉天就剩我自己个儿,那还待着有什么劲?”
“哦!”赵灵春回过神,连忙应声道,“哥,路上小心。”
因为人手紧缺,小妍那边的情况,一直交给赵国砚保护,要是有许如清护着,不仅可以更稳妥些,也能让赵国砚这枚棋子更灵活些。
江城海心疼三妹,迟迟不下决心,一个劲儿地在那“但是……但是……”
众人听罢,默默点头。
许如清到底也是老江湖,骨子里带着飒爽,立刻拍板钉钉说:“放心,我不去给你们添乱,但你们跑路的时候,总得先把小妍带出去吧?我带着她,小道也就不用担心了。”
少倾,马车外头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诶?掌柜的,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
江小道一愣神,循着声音看过去,旋即咧嘴一笑:“噢,灵春儿啊!我三叔过寿,咱们下馆子去,你来不?”
江城海顿时头大,瞪了一眼江小道后,也只能无奈地回道:“三妹,早跟你说了,砸窑的活儿,伱干不了。”
人在江湖,兄弟就是家人,也正因如此,背誓之人才会被千刀万剐。
金孝义死后,这五个人也憋着一股劲儿,想要替四哥报仇,时不时就跟红姐打听海哥的动向。
小的精神高度紧张,生怕这一道出了什么意外,听见胡小妍莫名其妙地嘟囔了一句,立马开口询问。
这话倒是深得江城海的心意。
众人闻言,立马起身准备。
说罢,她便跟手下招了招手,众人立马齐声道:“海哥!”
理是这么个理,不同的是,如今江城海、李添威和孙成墨已经老了。
“就算靠得住,也不能指望他们,关键时刻,还是得靠咱们自己。”
车内,小紧紧地搂着胡小妍的胳膊,不知是冷还是咋的,脸色发白,浑身微微发颤。
胡小妍忍不住微微蹙眉,喃喃地嘟囔了一声:“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她?”
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过后,空气清新舒爽,地面上潮乎乎的,灯火一晃,便是满地碎光。
是夜,亥时。
许如清带来的这几个人,江城海都认识,的确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先前弟兄们遭遇夜袭的时候,这五个人就来帮过忙。
“应该是小道回来了吧?”关伟嘟囔了一句。
孙成墨参与了制定计划,他也觉得不甚稳妥,但要想给老四报仇,就只能拼死一搏,否则再拖下去,也只会被白家人钝刀子割肉,被灭只是或早或晚的事儿。
江城海却一把拽住小道,又低声耳语了几句,方才让他去给四叔上香。
“别但是啦!”
李添威等人一听这话,心里登时便有了底气,再加上韩策那边的帮手,这就已经十几个人手了。
转眼,中秋节后第三天,时令寒露。
江小道脱下长衫,换上一身短褂、灯笼裤,赶着马车来到“会芳里”门口,静静等候。
“嘶!”
推门进屋的人,果然是江小道,但让江城海惊讶的是,许如清也跟着过来了。
胡小妍不想让人误以为自己胆小怯懦,而且,眼下也没时间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便笑着摇了摇头:“大姑,没事儿,我不害怕。”
“咋,你饿了啊?不刚吃完饭么!”
胡小妍本来就生怕自己是个累赘,一听这话,便赶紧摇了摇头。
“不是给我,是给刚才那个姑娘带过去!”
知道还欠一更,明儿再补!今天三更,求原谅!
(本章完)
163.第162章 子夜痛饮仇人血
第162章 子夜·痛饮仇人血
小西关,会芳里。
亮堂堂的大门口难得热闹,嬉笑声不绝于耳,只不过送客的多,迎客的少。
“杜老爷,有空再来呀!”
“二爷,你瞅你,丢三落四的,扇子还没拿呢!”
“来来来,小桃,再给爷香一口。”
夜色渐浓,留宿的客人,早已在雅间里头揽人入梦;消闲的阔少,自然也该到了陆续离场的时候……
…………
亥正三刻,西街口晃晃悠悠地来了一辆蓝蓬马车。
“哒哒哒!”
“嘎吱嘎吱……”
马颈上的串儿铃已被卸下,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转动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靠在“会芳里”门前。
“哟,少爷,这么快就回来啦?”大茶壶福龙连忙走下台阶,迎上前问,“掌柜的呢?咋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他们正喝着呢!我大姑让我先回来给灵春儿送饭。”江小道拎着两屉饭盒,从马车上跳下来问,“她没接客吧?”
“没有,没有!”福龙应声笑道,“嗬!灵春儿真是好福气啊,不光掌柜的疼她,连少爷伱也惦记她!”
“嗐!无论咋说,她之前也帮过我爹么,送个饭也是应该的。”
江小道不再跟福龙多废话,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接着立马顶着一群姑娘,自顾自地跑上楼梯。
心里头不禁暗自感慨:“唉!撒谎容易,圆谎难!做戏还得做全,费劲巴拉的!”
说巧不巧,一步三台阶,正往楼上走着,迎面便撞见了正要下来的赵灵春。
“呀!哥,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江小道正赶时间,于是立马递上饭盒,笑道:“你还问我?不是你蹦高说要让我给你带吃的么!”
“嗐!我跟你们开玩笑呢!”
“别开玩笑啊,都给你带来了,拿着!”
赵灵春倍感意外,有点惊讶地接过饭盒,将盖子掀开一角——是一盘香气扑鼻的熘肝尖,下面则是凉拌菜和两个馒头。
真是下馆子去了?
赵灵春神情犹疑,难不成自己刚才报错了消息?
江小道不禁皱起眉头,问:“诶?你这是啥表情,咋了,不爱吃啊?”
“没有,没有。”赵灵春慌忙回过神,“就是有点儿惊讶,谢谢哥啦,那我……”
赵灵春冲楼上指了指。
“噢,没事儿,你忙你的,我这还得回去呢!”
两个人都无意逗留、闲聊,于是照面过后,就此匆匆作别。
赵灵春神情茫然,一手拎着饭盒,一手提起裙摆,快步跑上楼梯。
她有点儿糊涂了。
原本,当她无意间发现许如清换上裤子出门,心里已经笃定,“海老鸮”他们今晚必定有所行动。
可江小道突然出现,反倒让她困惑了。
真有行动的话,还会想着给她这么个窑姐儿送饭?
回到屋里,赵灵春立马将房门反锁,走到阳台边上,推开窗户。
玻璃窗外,是一条狭窄的胡同,由于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因而显得分外冷清,空无一人。
晚了,负责通风报信的人已经走了。
赵灵春心下犹豫,纠结着到底要不要亲自去一趟白家,告诉他们刚才的消息有误。
可转念一想,白国屏曾经告诉过她,宁杀错,不放过!
哪怕是叫不准的消息,也要及时通报。
毕竟性命攸关,宁肯多疑,不可大意!
想到此处,赵灵春便也释然了,将要关上窗户的时候,忽然间余光一扫,正巧看见胡同口的小西关大街上,江小道的马车一闪而过。
…………
内城钟鼓楼,敲更的声响极其清脆,因而传得十分广远。
小西门附近,孙成墨和关伟默不作声,并肩藏匿在老城墙的阴影之下。
子时刚到,蓝蓬马车应声而至。
“吁——”
收紧缰绳,紧促的马蹄声终于渐渐舒缓下来。
老马站定,打了个鼻响,似乎是有点累了。
江小道立刻跳下马车,冲老城墙的阴暗处,吹了一声口哨。
少倾,路口两侧分别有人影晃动:三叔和六叔从南边的路口,一路小跑着冲出阴影;小西风则从另一边风风火火地赶过来。
“道哥!”李正西轻声招呼。
江小道点了点头,二话不说,直接把缰绳交到小西风的手上。
紧接着,叔侄相聚,仍是无话。
直至江小道从马车里抽出三把斧头,分给他们俩的时候,关伟才忍不住拧起眉毛,开口问:“小道,拿这玩意儿干啥?”
“四叔身上,不光挨了枪子儿。”
江小道板着一张脸,冷声说罢,便拎着斧头,转过身,径直而去。
他的神情与往日不同,不仅少了点儿戏谑,甚至还少了点儿穷横。
关伟不由得心头一沉,他曾经见过那副面孔。
虽然彼时的小道,还只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年,但那暴虐的心性,却足以让关伟记忆犹新。
三叔孙成墨不知其中缘由,当即皱起眉头,问:“老六,这小子,不会又闹什么脾气了吧?咱们今晚动手,可千万别误了事儿!”
关伟看着小道的背影,摇了摇头,情不自禁地苦笑一声。
“三哥,你还是不了解你这个大侄儿啊!”
……
……
小西关,和胜坊。
匾额下的大门紧闭,暖黄色的灯光从缝隙里挤出来,从外面看去,仿佛是给两扇漆黑的门板描了一道金边儿。
屋子里传出一阵哄笑,声音发闷;有杯盘碰撞的声音,断断续续。
悬挂在房梁上的电灯泡“嗡嗡”作响。
熟悉的赌桌上,却没有熟悉的牌九、骰子、叶签之类的赌具,而是摆满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钟遇山等人频频给那几个銮把点敬酒、夹菜,时不时还说几个荤段子给大伙儿助兴。
“哎,钟大哥,别净顾着给咱们夹菜呀!你们也吃,你们也吃!”
一个姓周的火将提起酒杯,招呼着其他七个弟兄说:“来!哥几个,咱们一块儿敬钟大哥一杯,咋样?”
“应该,应该!”
“来来来,钟大哥,这次真得谢谢你,走一个,老弟先干为敬!”
钟遇山等人也不推辞,应承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忙说:“哎,哥几个可别谢咱们,要谢,你们就谢老爷子吧。你们尽管吃,咱们只是奉命行事,老爷子特意嘱咐过,头走前,一定得好好招待你们一顿。对了,哥几个火车票都揣好了吧?”
“放心,揣着呢,丢不了!”
老周喝得有点微醺,低下脑袋,一边用手敲打着桌面,一边感慨道:“钟大哥,跟你说实话,自打我被陈万堂那狗东西骗去反水,我就以为我死定了。”
钟遇山笑道:“兄弟,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和胜坊’的生意,要是少了你们,根本玩儿不转,老爷子还指望着你们呢,怎么会杀你?”
“嗐!老哥,老爷子能不计前嫌,那‘海老鸮’能吗?他四弟可是被咱们几个砍死的,这大半年以来,老弟我活得真叫一个提心吊胆啊!”
旁边有脱将随声附和道:“可不是么!我原来还以为,咱们几个早晚都是起子呢!钟大哥,不怕你笑话,我遗书都写好了。没想到,老爷子竟然愿意放咱们一马。”
“那怎么可能。”钟遇山连忙安慰着说,“你们几个,这多半年以来,一直拼命给老爷子挣钱,他心里都记着,不会不管你们!”
“钟大哥,不多说了,都在酒里。”
“好!今儿晚上,哥几个只管尽兴,明天一早,赶紧去火车站跑路。”
“干了!来,干!”
众人仰头酒尽,龇牙咧嘴。
“咚咚咚……”
“什么声儿?”老周放下酒杯,歪过脑袋看向门口,“是不是有人敲门?”
“咚咚咚……”
“还真是,兄弟耳朵挺灵。”钟遇山笑呵呵地站起身,“我去开门看看。”
“嗐!钟大哥,不用管他,让他敲去!”老周伸手按住钟遇山的胳膊,冲门口厉声骂道,“别他妈敲啦,打烊了都,没听见喝酒么!”
“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比刚才更重。
“嘿!我操他妈的,他还来劲了!”
钟遇山放下酒杯,笑着说:“我还是去看看吧,省得敲得心烦。”
“不!钟大哥,你坐着,我过去瞅瞅。”
老周压着桌面刚要起身,却突然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众人笑他喝多了,他还不乐意,强撑着左脚画圆、右脚画方,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嘴里的脏话就没停过。
“别他妈敲啦!你妈了个逼的,家里死人,跑这来报丧呐?”
老周皱起眉头,相当不耐烦地抽出门栓,双手抠住把手,却听“吱呀”一声,漆黑的两扇门板,被拉开脑袋大小的缝隙。
刚要张嘴开骂,猛惊觉一股恶风直扑面门,只见屋外的黑夜里,寒光一闪,还没看清来的是什么东西,便觉得脸堂仿佛炸开一般,“噗嗤”一道闷响,整个人顿时应声倒地。
老周栽楞着瘫倒在地,脸上发麻,火辣辣的,却没感觉到疼,只是眼前好像被蒙了半尺红布,目之所及,一片鲜红。
屋内众人失声惊叫,一个个顿时被吓得面无血色。
紧接着,又是“哐啷”一声巨响!
抬头看去,却见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一脚便踹烂了一扇门板,斜刺着冲进屋内,二话不说,左手抬起匣子炮,冲地上的老周,举枪便开。
“砰!”
枪声刺耳,几个銮把点没有家伙,急着往后屋跑,可刚要站起身,顿时觉得头晕腿软,完全使不上力气,于是便纷纷圆睁怒目,看向钟遇山。
钟遇山等人根本懒得解释,一见江小道进来,立马火速起身,急匆匆地站到门口旁边。
“钟遇山!你——”
那脱将还想再骂,江小道哪里肯等,眨眼间,便已杀到近前,右手紧握斧柄,扭身抡臂,力道劲头,端的是势不可挡!
“噗嗤!”
斧刃应声横批在那脱将脸上,顿时将其下巴、连带着几颗门牙削掉!
霎时间,鲜血飞溅如雨!
粘稠的鲜血尚在半空,未及落下,江小道便又抬起左手。
“砰!”
又是一枪,虽未打中要害,却足以令其再难行动。
其余几个蓝马銮把点,见此情形,早已全无斗志,连忙跌跌撞撞地朝房门口跑去。
然而,刚跑出两步,却见门口处又闪出两个人影!
孙成墨和关伟一齐抬手,“砰砰”连开两枪,将众人逼退。
不是他们心慈手软,不忍再去开枪,而是江小道这小子宛如杀神降世,不管不顾地从后面又冲了过来。
看着架势,再要开枪,担心误伤了小道,便只好立在门口,想要上前帮忙,可那小子斧刃狂飞乱舞,杀得正酣,如何插得了手?
几个蓝马銮把点跑又跑不掉,打又无力反击,便呜嗷乱叫着四处逃窜。
怎奈江小道脚力了得,左脚一蹬地,箭步上前,抡斧就劈,一劈一个准,劈完就开枪,却枪枪不中要害!
没过多少功夫,几个蓝马銮把点便逐一挨个倒下。
砍到最后,只剩下最后一个銮把点,早已吓得瘫坐在地上,裤管里渗出一片黄汤,哭嚎着哀求道:“大哥,大哥我错了,你放我一回!”
江小道面无表情,眼神里看不出丝毫波澜,手起斧落,登时劈在那銮把点的大腿上,腿虽然没断,可骨头却已折了。
此情此景,孙成墨和钟遇山等人看得是目瞪口呆。
砍人,他们不是没见过,但让他们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江小道砍人时,从来都是一言不发,不仅没有脏话喷出口,甚至就连嘶吼呐喊的动静,也根本听不到。
整个房间里,除了陈万堂残余旧部的哀嚎声意外,就只有“噗嗤”、“咔嚓”的劈砍声响!
关伟看起来略微有点不爽,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本想着替四哥金孝义报仇,结果跟过来一看,根本没有自己动手的机会。
对于小道的表现,他倒是并没有很意外,自从见过江小道杀钩子的时候,他就看到了这小子心里残忍暴虐的一面。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竟让他也忍不住脊背发寒。
江小道终于停手了,可从他的神情看起来,一切似乎又只是刚刚开始。
屋子里的呻吟声不绝于耳,听得让人心里发毛。
江小道微微抬起斧头,指了指捂着大腿哀嚎的銮把点,终于开口说话了。
“别叫。”他的声音很平和,“看好了,你们在我四叔身上干过的事儿,我都会还回来。”
“啊……啊?”
瘫坐在地上的銮把点神情惶恐,忍不住朝关伟等人投去求助的目光:“什……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孙成墨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刚想开口去问,江小道就已经行动了起来。
却见他先是走到门口,用脚踹了一下躺在地上的老周,对方已经不省人事,但胸脯仍在微微起伏——还活着,没死透。
紧接着,江小道收回匣子炮,改成双手持斧,将其举过头顶。
孙成墨登时心头一凛,纷纷朝小道看去,眼神里甚至莫名多出几分恐惧。
“呼——”
斧刃破空而下,精准无误地正好劈在老周的胸膛上!
“咔嚓!”
如同劈柴一般,老周胸前的肋骨顿时断裂,心肺受击,鲜血近乎于迸射出来——当然,这种盛况,只有短短的一瞬。
很快,老周胸前的血窟窿,就变成了一汪血泉,滚滚上涌——当然,仍旧只有短短的一瞬。
他已经没有多少血可流了。
断人筋骨,斧头果然比刀好用!
江小道一脚踩住老周的肚子,将斧柄活动了两下,这才将其从断裂的肋骨中拔出来。
确认对方已经气绝身亡,江小道这才拎着斧头,慢悠悠地走到另一个将死未死的人身边,送他上路。
“我见过四叔的尸体,身上挨了枪子儿,又被你们活活砍死。”江小道歪着脑袋,看向那个瘫坐在地上的銮把点,“我这只是原样还回来,没有别的意思。”
“呼——”
“咔嚓!”
又一个!
江小道用袖口擦去脸上的血迹,继续走向下一个等待解脱之人。
钟遇山等人不禁汗毛倒竖,嘴里发干,有种干呕的冲动,甚至在恍惚中生出一种错觉——下一个,会是他们!
这小子是怎么回事儿?
平时见他没个正经,无论怎么看,也不像这种凶暴至极的人呐!
这也不怪他们,就连眼看着小道长大的孙成墨,此刻竟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身边的关伟也没强多少。
江小道不予理睬。
在他眼里,自己并非暴虐,而是报仇就该这么报,一来一去,“有借有还”。
否则,那就不叫报仇。
不消一袋烟的功夫,江小道便悉数结果了几个銮把点的性命,只剩下瘫坐在地上的那一个。
此时此刻的“和胜坊”,尸横遍地,血腥味直冲入鼻,无论地上,还是墙上,随处可见粘稠的鲜血,甚至就连头顶的房梁上,都能清晰的看见几处血滴。
江小道闷头走向最后一个。
那銮把点目睹弟兄惨死,如今早已濒临崩溃,匍匐在地上涕泗横流,自知在劫难逃,便只好冲孙成墨等人哀声乞求。
“大哥,大哥们!三哥……六哥……老弟求你们了,给我来一枪!给我来一枪啊,大哥!”
可惜,任凭他如何哀求,也没有人敢上前帮忙。
“呼——”
“咔嚓!”
“啊!唔,嗬——嗬——”
銮把点凄然惨叫,脊柱应声被劈断,他的哀嚎因此并未持续多久,但还没完全死透。
江小道便最后一次将利斧举过头顶,奋力劈在那人的后脑上,再拔出来,站在屋子当间,环顾四周,不时用脚尖踢一踢某具尸体。
“呼——”
江小道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连劈这么多人,实在是个力气活儿,难免虎口阵痛,小臂微微发抖。
如今右手一松,杀人的斧头便顷刻间“铿啷”一声滑落在地上。
“钟大哥,屋里有水没?”
江小道满身、满手、满脸都是胶黏的鲜血,眼睛有点睁不开,看样子似乎也迸进去了一点儿。
“呃……啊?”
钟遇山一直都在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并未听清江小道的话。
“有没有水?赌坊里没水吗?”
“哦,哦!”钟遇山等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应声答道,“有!有有有,在后屋,有一口水缸,昨天刚打的水。”
江小道一边自顾自地往后屋的方向走去,一边头也不回的说:“帮我拿条手巾呗!真他妈臭,恶心死了!”
杀戮过后,他似乎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说话好带啷当,总是没个正经。
“哦,好好!”钟遇山连忙应声回道,“稍等,我马上就去拿,我看看,账房那边应该有。”
“算啦,实在没有,就把那门帘子卸下来吧!”江小道喊了一声。
紧接着,后屋响起了一片“哗啦啦”的水声。
江小道干脆直接把脑袋伸进了水缸里头,嘁哩喀嚓地清洗着脸上的血污,不是矫情怕脏,更不是瞎讲究,而是待会儿还要出门,觍着一张血脸,实在不便出行。
鲜血粘稠,不易清洗,江小道费了不少劲,才勉强露出原本的肤色。
刚抬起头,就听见身旁有人轻声问候。
“道哥,手巾。”
江小道直起身子,微微一愣,从钟遇山的手里接过手巾,不禁笑了笑:“钟大哥,你岁数比我大呢,别叫我哥呀,成心寒碜我?”
“别别别,我可真没有这意思。”钟遇山连忙摇头,“按道上的规矩,是不是当哥的,不看岁数。”
江小道把整张脸埋在手巾里,擦了半天,随后还给钟遇山,咧了咧嘴,美了。
“不是寒碜我啊?那就行!”
说罢,江小道便从钟遇山身边经过,挑开门帘,从后屋里走出来,直奔门口。
“三叔、六叔,出工不出力啊!当心我回去告状!”
关伟略显无奈,干笑了两声,说:“我倒是想出力,我怕你一不小心,把我给劈了。”
闻言,江小道伸出胳膊,在关伟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嘿嘿,六叔,那你可千万别对不起我啊!”
————
p.s.错别字先发后改。
六千大章应该能顶今天两更吧?还欠一更,极限了,肯定还!
不是爆更选手,实在尽力了。
(本章完)
164.第163章 丑时报号海老鸮
第163章 丑时·报号海老鸮
小西关,子正初刻。
饮罢仇人血,江小道一马当先,迈步跨过门槛,走出“和胜坊”,其余人等,自是紧随其后。
屋外夜凉如水,小风一吹,挺得劲儿,身上原本浓重的血腥味儿,顿时少了大半。
不知不觉间,小道已然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无论是钟遇山等四个弟兄,还是孙成墨、关伟这两个叔叔,都十分默契地跟着他的步调。
这种细微而又无声的变化,是如此自然而然,以至于所有人在觉察之前,就已经置身于事实之中了。
走出不多时,江小道停下脚步,朝巷子口的阴暗处,吹了一声口哨。
俄顷,“嘎吱嘎吱”的车轮声响由远及近。
小西风牵着蓝蓬马车,一路小跑着来到近前,生怕自己误了事儿,连忙把手上的缰绳递过去:“道哥,给你!”
“嗯。”
江小道点了点头,旋即脚尖点地,一屁股坐在马车横板上,扭头吩咐道:“老钟,你们跟着我三叔、六叔他们走。”
钟遇山等人不知道“海老鸮”众弟兄的计划,也不敢多问,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眼下,众人当中,就数孙成墨岁数最大。
尽管刚才小道的行为,让他倍感震惊,但身为三叔,他还是忍不住上前提醒一声。
“小道,别嫌我烦,千万要记住,不要意气用事,不论发生啥事儿,先把自己的任务做完。还有,别动不动就上头拼命,记住了没?”
江小道皱眉撇嘴,不耐烦道:“哎呀,行了,别磨叽了!天天嘟囔,整的我脑瓜子嗡嗡的,走吧走吧!”
孙成墨咂咂嘴,早料到这小子会是这种反应。
反倒是六叔关伟最懂小道的脾气,笑着叮嘱道:“小道,头一回拿事儿挑大梁,可别手潮整秃噜扣了!”
江小道也笑了笑,打趣道:“得了吧,你们这帮老登才赶紧把招子放亮点儿吧!”
说罢,小道便抬手挥鞭,赶着马车朝东边远去,看那方向,似乎是要去商埠地附近。
眼瞅着马车渐行渐远,孙成墨这才忍不住说:“老六,真让你说对了,我确实不了解小道啊。”
关伟耸耸肩,无奈道:“别说你了,我估计连大哥都不知道,这小子到底会成什么样!”
“就看能不能挺过这一劫了。”
“嗯,三哥,咱们也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哥几个,咱们走吧。”
…………
子正三刻,夜深人寂。
“咚咚咚!咚咚咚!”
“孩儿他爹,孩儿他爹!”妇人抹黑推了推在身旁熟睡的男人,“你听见动静没?好像有人在敲门。”
当家的爷们儿骂骂咧咧地翻了个身,嘴里哼唧着说:“这深更半夜的,谁敲门呐!风刮的吧,赶紧睡吧,明儿我还得上工呢!”
“咚咚咚!”
话音刚落,敲门声再次响起,当家的男人脸色一变,立马坐起身子。
“诶?好像真有人敲门!”
妇人连忙抱起孩子,躲在男人身后,战战兢兢地说:“而且,这敲门声,不是院子里的大门,咋好像咱们房子的门啊?”
“咚咚咚!”
“谁呀?”男人壮着胆子,大喊了一声,“谁?是顺子不?我和你嫂子都睡了,有啥事儿明天再说吧!”
“咚咚咚!”
“他妈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从炕上跳起来,在夜壶旁边寻来一把柴刀,“媳妇儿,你看着点孩子,我去看看。”
“妈呀,孩儿他爹,你可千万别去,万一是贼咋整!”
“扯淡,谁家贼偷东西还带敲门的啊?”
男人拎着柴刀,提上板儿鞋,壮胆来到门口,又问了一声:“谁呀?”
然而,对方只顾敲门,毫无回应。
怕到极致起杀心,男人看了看自家的老木头门,心想要是一直这么耗下去,对方八成是要破门而入,不如干脆先下手看看。
想罢,他低声咒骂一句,旋即打开房门,大骂一声:“操你妈的,要干啥?”
无奈的是,男人的柴刀还没来得及举起,黑漆漆的枪口就已经怼在了他的面门之上。
来人身穿一袭夜行黑衣,黑布蒙面,体格匀称,臂膀结实,肩上似乎还挑着一个扁担。
“别动!”蒙面人轻声喝道,“别叫!”
“哐啷!”
柴刀落在地面上,男人相当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可屋里的女人侧脸一看,立马吓得呜嗷乱叫。
“啊!救命啊!抢劫啊!”
当妈的一叫,怀里的孩子也立马哭出了声。
“啧!”
蒙面人眉头紧锁,一脸不耐烦地朝里屋看了一眼。
好在这当家的男人经过世面,于是连忙起身,先一步冲进屋内,翻身上炕,冲着媳妇儿的脸,“啪”的就是一记嘴巴,当即骂道:“别他妈叫了!你不要命了?”
男人一边斥责媳妇儿,一边安抚蒙面人,央求道:“大哥,你放心,放心!咱们啥都听你安排!别他妈叫了,闭嘴!”
既然对方没露脸,那就说明还不想灭口,多半只是过来行个方便。
男人心里门儿清,无奈媳妇儿不知道这里的门道,一时间惊慌失措,费了老大的功夫,才算勉强安稳了下来,哆哆嗦嗦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蒙面人不多说话,抬手一指夫人怀里抱着的三四岁的孩子,冷声说:“把他哄好,别出动静。”
好在这孩子也算到了要开蒙懂事儿的年纪,爹妈这么一劝,虽然眼泪仍是止不住,但已然从嚎啕变成啜泣。
蒙面人对此很满意,便从兜里掏出几个大钱儿,扔在炕上,随后又从肩上的包裹里抽出几条麻绳,低声说:“委屈一会儿,别吱声!”
两口子担惊受怕地点了点头。
盏茶的功夫,蒙面人重新回到院子里,猛然间垫步凌腰,双手扣住房檐,收臂夹紧,紧接着身子一横,眨眼间便翻上了屋顶。
蒙面人小心翼翼地踩过一片片房瓦,最后两脚分叉,整个人骑在屋脊之上。
举目远眺,由此处向西北角方向看去,不过两条胡同的距离,却如同是两个世界一般。
这边的街道上,乌漆墨黑,到处都是老旧的屋舍;可那边的街道上,却已经换上了街灯,白色的宅邸,宛如一座庞大的宫殿——白家大宅。
宅子门口,照例站着几个护院的打手,瑟瑟缩缩地抱着夹,一边抽烟,一边来回溜达。
恰在此时,耳听得城内的钟鼓楼上,有鼓点儿声敲响。
“快到丑时了。”
蒙面人拉下面罩——是老七宫保南——随后十分别扭地趴在屋脊上,掏出一副望远镜,朝白家大宅的方向远远看去。
随着钟鼓楼的那边的声响越传越广,白家大宅的门房里,黑瞎子壮硕的身躯从里面走了出来。
“别偷懒啊!都给我机灵着点!”黑瞎子来到宅院门口,大声训斥道,“别老扬了二正的,听着没?有什么事儿,马上通知我!”
护院的小弟答应之余,从来不忘奉承。
“黑哥,你放心!有你在这,咱们心里也有底,肯定啥事儿都不会有!”
黑瞎子哼哼一声,厉声喝道:“我是怕你们几个,傻不拉叽的,别拖我后腿啊!”
这老哥的大嗓门,像是一口洪钟一般,震得大伙儿耳膜嗡嗡作响。
“黑哥,嗓门太大了,别惊动了老爷和少爷。”
黑瞎子脸色一变,声音丝毫不减,还继续骂道:“妈了个巴子的,你他妈还教训起我来了,用得着你们操心么!”
众人连忙陪上笑脸:“黑哥说的对,黑哥说的对!”
正在闲话的功夫,忽听见头顶上“扑棱棱”一声响,却见一只猫头鹰落在了院门口的树梢上。
“喈喈——喈喈——”
猫头鹰猛地转过脸,嘶哑着怪叫了两声——或者,不如说是笑了两声——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这猛禽的脑袋已经不仅仅是歪着那么简单,而是近乎完全调个儿了,嘴在上面,眼睛在下面,让人看了直呼毛骨悚然。
民间传闻,猫头鹰能闻到死人味儿,是为报丧之鸟。
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
深更半夜的,突然碰见这么一出,即便是黑瞎子,也觉得晦气。
“他妈的,哪来的夜猫子,赶紧给我哄走!撒冷的,快点!”
众人听命,或是拿着竹竿捅咕,或是用脚去踹树干,可如此七上八下,忙活了老半天的功夫,那夜猫子反而“笑”得更甚。
“喈喈——喈喈——”
嘶鸣声叫得让人心里发慌。
直至最后,也不知这些人的骚扰终于起了作用,还是那夜猫子纯粹只是玩儿腻了,竟突然之间,“扑棱棱”腾空而起!
这一次,不再是低空掠过,而是振翅高飞。
只在眨眼间的功夫,那夜猫子便已飞远,整座奉天城,顿时被它尽收眼底。
翅膀扇动,俯瞰下去,锐利的鹰眼看见了街对面的两条胡同口里,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聚集了十来个人。
紧接着,夜猫子再往前飞,忽然间把头一歪,惊奇地发现一座老房子的屋脊上,竟然蹲着一个三十啷当岁的男人,手里还拿着一杆长长的物件。
“喈喈——喈喈——”
“扑棱棱!”
夜猫子调整方向,继续向远处飞去,身下是灯火通明,但又有些空旷的商埠地。
它看见一辆蓝蓬马车,在柏油路面上孤零零地穿行。
紧接着,夜猫子扶摇直上,在南铁奉天站的门口,看见了一个坐在木轮椅上的大姑娘,正被人推着走进车站。
但眼下发生的一切,全都没有引不起夜猫子的兴趣。
最后,它干脆直接振翅飞到内城城北附近。
终于,夜猫子似乎发现了什么,于是立刻俯冲下去,“扑棱棱”一声,落在了丁字路口的一棵老榆树的树杈上。
夜猫子低下头,歪着脑袋,好奇地看向站在路口处的老头儿。
这老登上穿短褂、下系绑腿,正站在老榆树旁边,整理着身上的行动,紧了紧腰间的裤带,随后笼起袖管。
人看着鹰;鹰也看着人。
“咋了,你来给我报丧啊?”江城海轻声问。
“咕咕——咕咕——”
夜猫子歪起脑袋,没听懂,看样子十分警觉。
江城海也不去深究,冷笑了一声,旋即朝前迈开脚步。
这一步,方才踏出一半,岔路口上,突然间阴风乍起!
树梢上的夜猫子如同触电一般,“唰啦”一声,疾飞远遁,只留下两片羽毛。
原本寂静无声的街道两旁,毫无征兆地,忽然响起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不止一家,不止一人。
当妈的连忙从炕上坐起身,怀抱起婴儿,轻摇慢哄。
街面上,不时能隐约听见几声母亲的安慰:“唔,摸摸毛,吓不着,是不是做噩梦啦?妈在呢,妈在呢,唔,睡吧睡吧。”
婴儿的啼哭声,很快便引起了犬吠,犬吠又很快沿连成片,“汪汪,汪汪”地叫个不停。
江城海则是照例笼起袖管,慢悠悠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行进。
转过一个拐角,狂烈的犬吠,立马变成一阵“呜呜”的悲鸣。
恰在此时,内城钟鼓楼上,敲更的鼓点准时响起——四更天,丑时!
江城海并未因此而加快步伐,仍然不紧不慢地朝着小西关附近的胡同走去。
临别之前,他想自己一个人再好好看看这座城。
可惜,只能在夜里。
七拐八拐,穿过一条条幽暗的胡同,江城海总算来到了汇合的地点。
脚步声一响起,胡同里的众人立马拥上前去,有孙成墨、关伟,还有钟遇山等四个弟兄。
“大哥,来啦!”关伟招呼道。
江城海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去问:“白家有什么动静没?”
“瞅着跟平时好像差不多,就是刚才过去个小叫子,被人撵走了。”关伟嘟囔了一声,“不过,好像黑瞎子今晚在。”
“他在不在,今晚也得打!”江城海转头看向老三,“老二他们呢?”
孙成墨应声答道:“在东边儿那条胡同呢,带着红姐那五个人。”
“好,那就按原定计划,等小道那边结束以后,咱们就动手!”
众人纷纷掏出手枪,齐声回应道:“好!”
在这伙人当中,有砸窑经验的,只有江城海、李添威和孙成墨,但那经验,归根结底是当胡子的时候积攒的。
砸地主家的火窑,单凭一股狠劲儿就够了,但在省城里头砸窑,变数实在太多,巡警、巡防营、还有鬼子的黑帽子,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左右战局。
简而言之,不能拖,必须速战速决。
众人在胡同里又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身后突然风风火火出一个小叫子,气喘吁吁地跑上前,也不认识眼前的人都是谁,只顾报信道:“道、道哥那边,弄好了!”
江城海的眼角里露出一抹欣慰,不愧是“海老鸮”的儿子!
“哥几个,传信儿,开张砸窑了!”
老爷们,感冒了,单更四千,欠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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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
(本章完)
165.第164章 寅时怒砸白家窑
第164章 寅时·怒砸白家窑
白家宅院的铁栅大门紧闭不开,只留一个小门,紧挨着门房,供护院们轮班时行走。
借着路灯的光晕,透过一根根铁栏杆,可以看见院子里修剪整齐的草坪。
再往里看,大宅的轮廓就显得较为模糊了。
丑正初刻,最是人寂无声的时候。
白家门口站岗的护院,此刻也都有点儿困乏,彼此交谈的越来越少,只顾默默抽烟提神。
少倾,安静空旷的街面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脚步声。
看门的护院顿时心头一凛,连忙侧身张望,却发现一切都跟先前一样。
橘红色路灯的映照下,几个面容模糊的人影,肩并着肩,一个个都把右手伸进怀里,不紧不慢地缓步朝这边走来。
“又来了?”
护院们纷纷掏出手枪,警觉的同时,也有一点厌烦。
正要差人去门房通报的时候,熟悉的一幕再次发生——街西面又响起了警哨!
“我操,又整这一出,没完没了了?”
护院们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去,相似的情形,他们已经经历了好几次,因此近乎于成为一种思维惯性。
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当他们转过身时,街面上却没看见任何巡警的身影。
恰在此时,方才那一伙人的脚步声骤然紧促起来。
“坏了,不好!”
几个护院顿时觉察出异样,赶忙转身举枪,可生死时刻,电光石火,哪容得下片刻愣神的功夫。
这一边话音刚落,那一边枪声顿起。
老二李添威带着许如清的五个心腹,六杆枪口,齐声发射,迸出数道火光。
杀心已决,便不再有丝毫保留。
转瞬之间,看门的三五个护院当场毙命,也无需再强求他们通风报信,因为刺耳的枪声,早已惊醒了门房和宅子里的其他打手。
宅院里顿时一阵骚动,黑瞎子领着将近二十人携枪带棒,从宅子里冲了出来。
草坪周围的沙石小路周围,似乎安了不少灯泡,在屋内的骚乱下,也被纷纷点亮。
李天威等人并未急于冲杀进去,而是凭借铁栅门的砖石门垛做掩体,稳固小门,同时朝门房拼力射击,维持火力压制。
霎时间,只听得“噼里啪啦”,果真是枪林弹雨。
门房的玻璃如暴雨一般,碎裂一地。
有人尚在梦中便已毙命,有人狼狈着爬出门房,朝大宅的方向仓皇跑去。
于此同时,白家大宅街对面的另一条胡同里,江城海、孙成墨和关伟,带着钟遇山等四人,火速穿过街心,斜插过来。
几十年过命的交情,自有一份默契。
江城海等人赶来的那一刻,恰好是李添威等人退膛装弹之时。
其火力衔接,几近于天衣无缝。
即便如此,白家大宅仗着人多势众,场面上仍旧占优。
最重要的是,江城海等人聚在门口,虽有砖墙门垛做掩护,但毕竟背靠街面,路灯光线充足,而白家大宅,却是影影绰绰,不见分明。
“我操,大哥,白宝臣是不是听到风声了?”关伟蹲着靠在不远处的墙壁上,不时有子弹打落的碎石落在头上,“他们这得多少人,往少说也得三十了,啃不动啊!”
“啃不动,硬啃!今儿个就是把牙咬碎了,也得生吃了他们!”
江城海怒骂一句,旋即举起枪口,冲着街面上的路灯,“砰砰砰”便是三枪,只听“唰啦”几声,四周应声归于昏暗。
“杀进去!撒冷痛快点!”
江城海命令一出,众人立马沿着铁栅栏小门,鱼贯着冲进院子里。
冲阵即是冒死,大伙儿刚一探头,猛地听见“啪啪”两声怪响,比刚才的枪声更加刺耳,钟遇山的两个弟兄,应声倒下。
临阵当头,怪不得兄弟无情,没有人稍作停留,只管拼命冲到院子里,寻找树干、灌木以做掩体。
“海老鸮”众弟兄对枪械很敏感,一听刚才的枪声,心中便已有了个大概。
“大哥,二楼阳台上有步枪!”
李添威刚喊了两声,便有子弹从头顶飞过,吓得他连忙爬下身子,藏在灌木丛里。
江城海靠在树干上,点了点头,并未因此而慌乱。
“老三、老六,你们带两个人,按计划行事,我跟老二掩护你们!”
“啊,啊?”关伟蜷缩在阴暗处,面露难色,“大哥,这情况,有点难啊,冲不过去!”
说话间,又是“啪”的一声巨响,许如清的一个心腹,倒下了。
宅子门口,传来了黑瞎子的声音。
“哥几个,别他妈白费功夫啦!白老爷这座宅子,固若金汤,你们进不来!跟白家有仇的是‘海老鸮’,其他人尽管走,咱们不会难为你们。”
“叫你妈了个逼!”
李添威痛骂一声,旋即猛然起身,冲宅门口开了两枪,紧接着又迅速被白家的枪火打压下去。
“老六!”江城海厉声呵斥,疾声催促道,“还不快去!”
这时,孙成墨赶忙冲到关伟身边,狠拍了一把,怒道:“老六,你要是怂了,最后大家都得玩儿完!想想你四哥!”
关伟毕竟只是个佛爷,没正儿八经经历过砸窑,眼下非得激他一把不可。
听见书生出身的三哥都这么说了,他终于点了点头,发狠道:“三哥,你跟其他人都留下给我打掩护,我自个儿过去!”
“那不行——喂!”
孙成墨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连串儿的枪声压下了身子。
再抬头时,却见关伟早已猛然起身,不要命似的,冲向白家大宅的西墙角。
江城海见此情形,悬着的心也总算落地:“好小子!老二、老三,哥几个!给六爷开道!”
一声令下,众人同时起身,举枪朝着大宅门口猛烈射击。
黑瞎子等人尽管人多,可宅子的大门却只有一个,面对“海老鸮”众人突如其来的火力压制,一时间竟也冲不出去,只靠着二楼阳台,躲在暗处的步枪手反击射杀。
“到西屋去!别让那小子冲进来!”
既然冲不出去,黑瞎子便火速命人去西屋设防,可如此一来,大门口的火力,便又减去了一半,加上“海老鸮”三个弟兄当过胡子,有砸窑经验,来回游走射击,场面倒也能堪堪僵持下来,只可惜其他几个来帮忙的弟兄,多是市井之徒,少有枪战经验,原本九个人前来助阵,眨眼之间便只剩下三个。
却说关伟那边,仗着身手矫健,冒着枪林弹雨,在草坪上连滚带爬,沿着没光的黑路,总算冲到了大宅西侧。
不过,他冲到了,白家的打手护院身在屋内,自然来得比他更早。
关伟刚一露头,霎时间仿佛万弹齐发,整面玻璃窗顷刻间如同瀑布一般,直接碎成了渣滓。
哪怕他反应神速,且早有预料,右肩膀上,仍不免中了一枪。
关伟片刻不待,靠在墙上,立马从怀里摸出毛子的手榴弹,用牙拉开引信,左手抡臂,径直将其扔进屋内。
如今暗杀时代,炸弹炸药,人人都见得多了,可手榴弹却是个新鲜玩意儿,加上屋内光线昏暗,白家护院,慌乱之间,只觉得屋子里有股硝烟味儿,不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甚至还有人要越窗去擒关伟。
却不想,人刚跳上窗棂,手榴弹已然引爆。
“嘣——轰隆隆!”
这一炸,劲头不小,就连隔在墙外的关伟,都感受到了明显的冲击。
方才正要越窗之人,瞬间被崩出丈余,关伟便连忙对其补枪射杀。
巨大的爆炸虽然没能让西屋内的所有人当场毙命,但也足以令其瞬间失去抵抗。
更为重要的是,这突如其来的爆炸,让黑瞎子等人始料未及。
没人能确定“海老鸮”等人只有这一颗手榴弹,因此难免慌乱了心神。
军心乱,阵必散!
江城海瞅准时机,霍然起身,振臂高呼:“弟兄们!开窑取财,跟我冲!”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从前,仍是那占山为王、烧杀抢掠的绿林胡子,而身边的弟兄们,也个个如狼似虎,势如吞天。
无奈的是,纵使气势如虹,可刚冲出去没几步,脚下便已然觉出沉重,呼吸声也骤然急促起来。
唉!年华迟暮,到底是老了!
不只是他,还有他身边的弟兄,老二、老三也早已两鬓斑白。
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恰恰是因为江城海老了,双腿忽地一沉,行进的速度猛地慢下来,一颗从二楼阳台射下的步枪子弹,正好击中他身前的草地。
要不是慢了这一拍,“海老鸮”恐怕早已当场毙命。
老三孙成墨就没那么幸运了,冲杀刚到一半,也不知哪里中了子弹,整个人瞬间扑倒在地。
江城海和李添威只是略微顿了一下,便不再犹豫,继续朝大宅门口冲过去。
等杀到门口时,众人便只剩下江城海、李添威、钟遇山等五个弟兄,折损过半。
此时此刻,关伟也没闲着。
手榴弹爆炸以后,屋子里燃起了不少处火苗,他先是翻过窗棂,换左手持枪,借着微弱的火光,逐一结果了受爆炸震荡而瘫在地上的白家打手。
紧接着,他又趁着门口混乱之际,溜到其他房间,沿着墙壁四处摸索。
关伟本就是吃荣家饭出身,踩了白家这么久的盘子,再加上以往溜门撬锁的经验,很快便摸到了隔壁房间里的电闸。
用力一扳,就听见“啪嚓”一声,棚顶上的吊灯闪了两下,总算争气地亮了起来,尽管没有直接照到门口的护院,但强光闪过,仍是给“海老鸮”等人指明了方向。
黑瞎子等人的身影轮廓,霍然清晰起来。
恰在此时,白家大宅的街对面,猛地传来一声巨响。
“啪!”
二楼阳台上的步枪手,身形一晃,应声扑在栏杆上,翻身坠楼。
“叮咚!”
弹壳儿蹦出的声响,如同在深井里扔下一颗石子儿,清脆、悦耳、动听。
“一个!”
距离白家大宅两条胡同的小院儿,老七宫保南卧在屋脊上,再次拉动枪栓。
“咔嚓!”
“啪!”
“两个!”
院子里,那一家三口被反绑在门柱上,嘴巴也被勒紧绑着,正在支支吾吾,满脸惊恐地看着房屋上的人。
宫保南全神贯注,眼睛死死地盯着白家大宅。
很快,宅子的二楼也亮起了灯火,情况更加清晰可见!
“啪!”
“水连珠”的枪口里喷出一道火舌,子弹快速划过夜空,再次命中目标。
白家大宅二楼最后一个步枪手,胸膛炸开,整个人正好摔倒在“海老鸮”的脚边。
江城海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尸体,大步跨过。
宅子里一搂的护卫,近乎全部被击毙,少有几个尚在挣扎的,死亡也只在须臾之间。
不过,也有一批护卫,见方才的形势不妙,便先一步从宅子的后窗逃走。
横陈的尸体当中,没看见黑瞎子的身影。
江城海身边,也只剩下了李添威、关伟、钟遇山和许如清的一个弟兄。
来时十三个,如今只剩五个。
此时,钟鼓楼上的敲更声响起——寅时。
尽管硬砸下了白家窑,但那清脆的更点声,却让江城海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翻遍地上的死尸,都没有看见白家本家之人。
江城海见状,立马先吩咐两个“外家”弟兄,先一步跑路,随后又叫来老二、老六,跟他一道去上二楼。
钟遇山这两人,刚刚历经一场血战,虽然心有余悸,但有道是帮人帮到底,却也不愿轻易离开,只说先去屋外看看三哥孙成墨的情况。
李添威和关伟没有怨言,毕竟“外家”弟兄只是过来帮忙,如今白家既破,再强留人家,也不是办法,于是便跟着大哥爬上楼梯,挨个房间搜查。
可找了半天,却始终没有看到白家父子的身影。
李添威忍不住问:“老六,你不是说,白宝臣没离开过宅子么!”
关伟心里也愈发惶恐,捂着右肩上的伤口,连忙争辩道:“是啊,不光是我一个人盯梢,那老登确实没走啊!我有啥必要撒谎?”
闻言,江城海心里咯噔一声,说:“坏了,这宅子里头可能有密道。”
此话一出,李添威也猛然惊醒,当胡子砸窑的时候,有些地主家便常常挖通密道,如果关伟没撒谎,那白家父子就一定是暗度陈仓了。
“大哥,那咱们咋整?”李添威问。
江城海不慌不忙,应声道:“老六挂彩,只能走野路,你去火车站,跟三妹汇合,先走一步,这边有我呢!”
关伟忍不住问:“大哥,那……咱们这不白忙活了么!”
“杀了这么多白家的崽子,不算白忙活!”江城海没有丝毫灰心丧气,而是立马吩咐道,“老六,去阳台上给老七发个信号,按备案来!”
关伟闻言,应声走到二楼的阳台上,打开灯光,不明方向地朝远处摆了摆手。
他滑稽的举动,被老七尽收眼底。
宫保南举着望远镜,不禁皱起眉头,忍不住恨恨地嘟囔道:“啥玩意儿?空窑?”
没办法,只能去执行备选方案。
宫保南重新戴上面罩,正打算放下望远镜时,突然间镜筒一晃,整个人顿时愣住,立马重新拉栓,二话不说,直接开枪射击。
子弹飞出的方向,直奔大街东面,尚有路灯映照的地界。
那里,白国屏正带着另一群白家打手,还有鬼子的“黑帽子”,共计二三十人,一路狂奔,杀向白家大宅!
子弹没有击中白国屏,只是放倒了他身边跟着的一个随从。
众人一阵惊呼,连忙将大少爷团团护住。
“有黑枪!有黑枪!在南边儿!”
白国屏虽然惊恐,却也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当即分拨几人护送到隐蔽处,其余人等,迅速分散,继续火速杀向自家大宅。
宫保南有心杀敌,无奈那伙人很快便冲到了被江城海击碎的路灯下面,光线昏暗,只能凭感觉开枪,试试运气。
轰隆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院子里原本正要查看孙成墨伤势的钟遇山两人,连忙大喊一声:“海哥,白家还有人!”
事实上,不用他们来提醒,站在二楼阳台的关伟,早已把外面的情况转告给了大哥、二哥。
江城海等人心中暗叫不好,连忙冲下楼梯,想要趁机逃走。
可是,白家的人虽然没到,但子弹却已先一步射杀过来!
一瞬之间,攻守易势!
江城海等人虽然有宫保南在远处支援,但毕竟人寡枪少,而且方才砸窑的时候,子弹已经将近打光,凭借门窗掩体,简单对射了几合,便已渐渐招架不住。
同时,宫保南接连放枪,也让白家人察觉出他大致的方位,正火速派人往这边追查。
宅子外面的白家人,正凭借火力压制,不断朝门口逼近。
江城海忽然问:“刚才敲更了,我没听错吧?”
“敲了!”关伟躲在一个柜子后面,应声道,“寅时!差不多寅时初刻了!”
“快了!快了!”江城海莫名其妙地说道。
“大哥,别等啦,赶紧从后窗跑吧!”
李添威疾声大叫,一边冲到后窗跟前,冲二人喊道:“大哥、老六,快撤!我掩护你们!”
“大哥,走吧!”
关伟急切地催促了一声,旋即起身冲后窗口冲去。
没想到,刚跑出两步,却见后窗口猛地浮现出一张铁青的黑脸。
“操!二哥,后头有人!”
李添威一时没反应过来,刚要扭头蹲身,余光却已扫到了黑瞎子的枪口。
“砰!”
枪口对准李添威的半边脸,没有丝毫犹豫,一枪毙命。
二哥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有,脑袋一仰,眼珠爆开,后脑崩出一个血窟窿,随后便瘫软在地上,死得极其干脆,更毫无光彩可言。
“我操你妈的!”
关伟怒骂一声,连忙举起手枪,冲着后窗口,一口气把所有子弹全部打光。
可惜,黑瞎子等人早有预料,只需稍稍侧身,躲开窗口,便足以躲开关伟的全部子弹。
方才逃窜出去的看家护院,又杀回来了,如今前后夹击,江城海和关伟已如笼中之鸟,果真是插翅难飞。
江城海见关伟打光了子弹,于是立马飞扑上去,拽着他狂奔到二楼的一间书房,把他护在身后。
“老六!放心,大哥一定让你活着出去!”
可是,关伟却早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大哥,还出去什么呀!我冲出去捡一把枪,咱一块儿死得了!大哥,我不怂!能多杀一个,是一个!”
江城海气息沉重,似乎已经濒临体能的极限,只能勉强苦笑道:“杀这些臭鱼烂虾算什么本事,我告诉你,就算我死了,白家也一定死!”
“大哥,你、你还有后手?”关伟急切地问道,“要不,咱看看能不能找到密道?”
“什么脑袋!钻人家密道,跟找死有什么两样!”江城海立马否决道,“听我的,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外头我来摆平,能不能趁机逃出去,还得看你自己。”
一边说,江城海一边不忘朝窗外放两枪示警。
白家的先遣打手,已经进入宅子内部,听声音,似乎是在跟后窗的黑瞎子汇合。
进了室内,这帮打手一改方才穷凶极恶的劲头,因为叫不准“海老鸮”身在何处,因而行进得愈发小心。
激烈的枪战声,也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
关伟万念俱灰,直说:“大哥,你到底有啥招啊?”
江城海当然也知道情况危急,但脸上却总浮现出一丝亢奋的神情。
“老六,我这还有一枚手榴弹呢!”
关伟连忙摇了摇头,说:“那玩意儿炸不死他们,一个两个还凑合,大哥,你要真有别的招,跟我一块儿跑吧!”
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大哥的气息相当急促,已经喘了很久了,依旧没有喘匀。
关伟意识到,即便还有逃走的办法,江城海也跑不了了!
看着大哥这副狼狈的模样,这让他不禁怀疑,“海老鸮”是否从一开始就是抱着必死决心而来。
正在犹疑的功夫,窗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警哨。
方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又是枪声、又是爆炸,即便有周云甫和苏文棋暗中相助、拖延,奉天的巡警局和巡防营也终于坐不住了!
这帮胡子!你们是要反了天了!
然而,听见一连串儿的警哨声,江城海却突然如释重负,连忙拍了拍关伟的肩膀。
“快,赶紧藏起来!”
“我、我藏哪儿去啊?”
江城海没空给出建议,径直道:“记住,待会儿一刻钟以内,你有一线生机,能不能逃出生天,看你自己!”
感谢大大大康王、雪街、铁口神算杜半仙、北痴玄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感谢感谢!
(本章完)
166.第165章 卯时破晓天未明
第165章 卯时·破晓天未明
警哨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
巡警局和巡防营几乎同时出动大队人马,从白家大宅东西两侧街道,一同夹击过来。
方才密集的枪声,剧烈的爆炸,几乎惊动了奉天的各个衙署。
这是暗杀的时代,倒清会党对恐怖刺杀活动,有种近乎痴迷的执念,老爷们唯恐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查出个究竟,必定不能安生。
尽管有周云甫在巡防营的人脉,苏文棋在巡警局的人脉,也只能为“海老鸮”众弟兄拖延至此了。
“不许动!不许动!”
两方人马分别架起步枪,冲着白家人大声叫嚷,鬼子的“黑帽子”叽里呱啦,白话个没完没了,但看对方人多势众,且身在之处并非附属地,也只得先压下火气。
白国屏不敢示弱,怒骂道:“你们巡警要干啥?我家都要被人炸了,你们跑来让我不许动?还有王法么!”
可巡警局和巡防营的人,分别收到了各自上峰的死命令,坚决不肯退让。
“白国屏!别他妈叽歪,就是出了天大的事儿,也得由官府出面,哪轮得着你们自己解决?”巡防营的常统领厉声呵斥道。
“伱们赶紧把手上的武器放下!咋?还要在省城里搞大规模械斗?反了天了你!”巡警局的领头接过话茬儿,又朝巡防营那边赔笑道,“常统领,我看今晚的事,多半只是江湖仇杀,刁民碍眼,咱们巡警局打个下手,何必劳烦你们!”
这巡防营的常统领,本来就跟周云甫往来密切,自然知道其中缘由,只不过没想到动静会闹得这么大,眼下也懒得配合演戏,便随口应和了几声。
“不用客气,巡防营在这帮忙压场,你们巡警局只管查案,完事拉倒!”
白国屏见这两伙人,夫唱妇随,心里便已猜出了一个大概,想必他们这两个领头的人,大概知道今晚发生的事儿。
白家人虽然在巡警局也有点儿关系,但似乎并不是很牢靠,没有提前给他们报信。
想到此处,白国屏干脆吊起嗓门,冲宅子里喊道:“江城海!我知道你在里头,官府已经来了,撒逼冷出来吧你!”
这话当然不是说给江城海听的。
大宅里,黑瞎子领着七八个先一步进屋的弟兄,正准备迈向二楼搜寻。
听见白国屏的喊话,黑瞎子立马催促手下:“动作快点儿!趁大盖帽还没进来,赶紧把‘海老鸮’插了!”
话虽如此,可那楼梯拐角的地方,最容易藏有冷枪暗箭,谁敢轻易探头?
一个个举着枪口,冲向二楼楼梯口,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
“他妈的!一帮废物,怂个屁!”黑瞎子只管在人群中间不断推搡,“上去啊,他们连子弹都没剩多少了!”
小弟们迫于无奈,半推半就着侧身探头。
没想到,这一探头不要紧,正巧迎面碰见江城海坐在二楼的楼梯上,双手拄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明明已经入秋,脑门上却渗满了汗珠。
“我操!快跑!”
头一个探头的小弟,竟连枪都没开,直接扭头就往楼下冲。
后头的人站在楼梯上不明所以,被猛冲一下,顿时倒下两个,其他几人,神经本来就高度紧绷,此刻更是乱了阵脚。
黑瞎子见状,一边往楼梯下面退,一边厉声问道:“跑啥!我问你跑啥跑?”
那小弟也不管你是黑瞎子,还是白瞎子,生死攸关,只顾拼命大喊:“炸、炸、炸药!有炸弹!”
众人还清楚记得,方才关伟在大宅西屋引发的爆炸,闻听此言,当即斗志全无,四散逃窜。
与此同时,江城海则再次拼力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冲着混乱的白家打手,接连开枪。
慌乱之中,黑瞎子猛一回头,只见江城海不知何时,脱下了短褂外套,身上捆绑了三道炸药。
没有明显的引信,看那样式,似乎是由撞针引爆。
这种炸弹,一旦卸下保险,灵敏度极高,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想当年,吴壮士意图刺杀五大臣时,就是用的这种引爆装置,结果没炸到五大臣,只把自己当场炸死。
黑瞎子怎么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海老鸮”竟然也整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江城海却不管那么多,拐过楼梯口,继续举枪射击,眨眼间便将三四人当场击毙。
弹夹里的子弹所剩无几,江城海吃力地瞄准黑瞎子的脑袋,正要开枪,突然脚下一空,子弹偏离,只击中了黑瞎子的后背,整个人却不小心直接从楼梯上扑将下去,手上一抖,枪支走火,最后一颗子弹,射在对方的右腿,紧接着整个人便压在了黑瞎子身上,一齐滚落到一楼,瞬间扭打起来。
江城海自是拼死一战,毫不留情,白家幸存的两三打手,早已趁机冲到宅子外头,再没人去管什么黑哥。
那黑瞎子虽是身中两枪,但仗着人高马大,体格魁梧,加之江城海年老力衰,地面缠斗之中,竟也能勉强抗衡。
只不过,求生欲切,他总急着摆脱江城海的束缚,反而总是陷于被动。
两人扭打缠斗,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后窗跟前,李添威尸体身边。
有道是,力从地起,黑瞎子腿部中弹,恶斗了三两回合,到底渐渐落入了下风,整个人被“海老鸮”骑在身下。
江城海卯着全身的力气,用手枪枪把子,用力锤击黑瞎子的脸。
黑瞎子支起右臂,卡住江城海的脖子,另一只手胡乱阻挡。
如此僵持了片刻,黑瞎子猛地发觉了什么——江城海何以如此肆无忌惮?
很快,他心里有了个猜想,于是便挣扎着去抠“海老鸮”身上的炸药——情况果真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炸药是空的!
“老、老登!耍诈!”黑瞎子咬牙切齿,忿忿地说道。
江城海且不管那些,趁着对方用手抠他身上的空芯儿“炸药”时,直接抄起枪把子,举过头顶,连带着一身的惯性,径直砸向黑瞎子的面门。
黑瞎子顿时口鼻窜血,几颗门齿瞬间断裂,卡住“海老鸮”脖子的手,也瞬间颓然落下。
江城海岂肯罢休,片刻不停,只管猛攻,等那黑瞎子面目全非,看不清人样的时候,他才俯下身子,在对方的耳边低语了一句。
“什……什么狗东西,也、也配跟我换命?”
今日硬砸白家窑,江城海知道一定会遇到很多阻力。
老江湖过手,所有阴谋,最后都是阳谋,白家人不可能毫无准备。
江城海只需确认,漏风的不是自己弟兄,就足够了。
想要完全神不知、鬼不觉,那就只能单枪匹马。
可白家父子,所到之处,护卫齐全,只能硬吃,没法取巧,况且赵将军行将上任,想要报仇,就只能趁现在,不能再拖。
白家大宅,装有密道,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这也只有砸窑之后,才能知道的结果。
时方才,白家大宅护院齐聚,任谁去想,也会以为白家父子必在其中。
如今白家反守为攻,江城海虽有备案,但也只能兵行险招,先把自己交代给官府,以退为进,替小道争取时间。
只要不是落在白家人手上,一切就都还有缓。
而且,也只有他这个当大哥的进了衙门,白家人才会相信,“海老鸮”众弟兄的复仇计划已然失败。
这报仇计划虽然损失惨重,但如若斤斤计较所谓的得失、所谓的划算,那又何必去谈什么兄弟情谊。
想到此处,江城海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躺在不远处的老二李添威。
人命如草芥,就是人命如草芥。
死了就是死了,没工夫煽情,谁也不多什么!
活人能做的,只有一个——报仇!
想罢,江城海再低头,怒目而视,见黑瞎子嘴角净是血沫,裸露的牙床几乎没剩几颗牙齿,下巴被捶掉了环,啷当着,张开大嘴,正躺在他身下,“嗝喽嗝喽”地呻吟,垂危将死。
“害我三个弟兄,别想好死了!”
枪里没有子弹,江城海突然从怀里掏出剩下的一颗毛子的手榴弹,先给黑瞎子补上一拳,随后用牙齿咬下保险,触发引信,竟直接捶进黑瞎子嘴里。
“老二,仇给你报了,等着听响儿!”
说罢,江城海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连忙起身,跑到门口。
就在此时,巡警局的人马,也来到了宅门口,纷纷举起步枪,疾声示警。
“屋里的人不许动!别他妈动!”
江城海气喘吁吁地举起手,累得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妈的,告诉你别动!再动开枪了!”
巡警仍然不停地叫嚣示警。
及至此时,江城海才恍然大悟,对方叫的不是他!
猛然回头,这才震惊地发现,黑瞎子背部、腿部皆中子弹,又被“海老鸮”用枪把子打了半天,竟然还能强撑着行动。
想来是江城海年老力衰,心在当年,身体却早已不复当年。
再看那黑瞎子,拖着一条残腿,也不知从哪吊来了一口绝命气,强睁着眼睛,手持方才那颗手榴弹,近乎全凭一股子惯性冲到门口。
他是自知命不久矣,弃生而奔死,不为别的,端的是不服江城海方才的那句话!
“你‘海老鸮’多几把,皇上来了,也他妈是一命换一命!”
黑瞎子暴怒一声,如猛虎扑食,直奔江城海而去。
“砰——轰隆隆!”
刺耳的爆炸声再次响起!
匹夫玩命,神仙难逃!
白家大宅门口,霎时间火光冲天,宅子里那颗标志性的鹿头标本,也在震荡下轰然坠地,几个巡警被掀翻在地,有人灼伤,疼得呜嗷乱叫。
其余巡警和巡防营兵丁,见此情形,愣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满脸戒备地走上前去。
待烟幕缓缓散去,余烬之中,只剩下残缺如炭的两具躯体。
…………
在这爆炸的同时,白家大宅二楼的后窗突然碎裂。
关伟抱着右手,从窗棂上跨过,也来不及多想,直接踩住楼下的窗框,再跳下来。
这点高度,于他而言,本是微不足道,可眼下胳膊受伤,又历经血战,仓皇跳下,脚刚落在草坪上,身体便一个没站稳,向后仰倒。
如此滚了两圈,终于稳定下来。
却没想到,刚抬起头,迎面就看见一双油光锃亮的大皮靴。
再往上看,傻了——是巡警局的人!
好在领头的是一个旧相识。
“啧!”
赵永才赵队长低头乜了一眼关伟,极不情愿地努了努嘴。
什么意思?
关伟脑袋木呵呵的,一时间没转过弯儿。
“啧!”赵永才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对着口型,“走啊!走啊!”
关伟终于如梦初醒,也无暇去看眼前的巡警到底有几个人,只顾闷头逃窜,翻过宅院的围栏,快速消失在众人的视野当中。
“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动静?你们看到啥没有?”赵永才向手下询问。
其余几个巡警,当即厉声回应:“报告长官!我们,啥都没瞅着!”
“嗯!”赵永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嫌犯果然狡猾!”
…………
白家大宅惊动奉天,巡警局和巡防营如何收拾残局,暂且不在话下。
关伟九死一生,捞得一线生机,拼命跑向北边儿不远处的一条胡同里头,断断续续,吹了老半天,总算响了哨声。
紧接着,忽听见幽深的胡同里,忽然响起了一连串儿的马蹄声。
俄顷,四个十几岁的小叫子,各牵着一匹马,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了过来,一看只有关伟自己个儿在,不免有点儿困惑。
小靠扇的并不知晓事情的全貌,他们只是按照大嫂胡小妍和江城海的吩咐,在此等候。
关伟也懒得解释,接过其中一条缰绳,跨马就想离开。
几个小叫子忙问:“咋就你自己?不是四个人吗?剩这三匹马咋整啊?”
“从哪儿牵来的,就牵回哪儿去!快走吧!”
说完,关伟片刻不停,扬鞭策马,立时朝北边飞奔而去。
颠簸的马背上,关伟从怀中取出先前大哥分发的止血药、止痛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先用上,还吃了两小口烟膏子,再用绷带把肩膀胡乱一缠,差点儿没被颠下马去。
这一趟可不近乎,关伟不敢冒险走大道,只好沿着蜿蜒曲折、乌漆墨黑的小路迂回行进。
拐弯抹角,抹角拐弯,如此走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较为荒凉的北塔地界。
这时候,天边已经微微现出了鱼肚白。
关伟夜路狂奔,视线已经习惯了黑暗,如今刚有一点亮光,眼前立马景物分明。
却见不远处的北塔附近,正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执缰立马,岿然不动。
“小道!坏了,出事儿了!”
江小道微微皱眉,只是问:“白宝臣和白国屏死没死?”
“小道!”关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中套了,白家人的布防太强,你二叔、三叔……你爹他为了掩护我逃走,现在也不知道是啥情况。小道,你千万别冲动!”
“我不冲动。”
江小道的神情有点儿模糊,胯下的良马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气息,方才还很安稳,眼下却已经开始显出一丝焦躁。
关伟则继续安抚道:“小道,听六叔的话,千万别冲动!你爹想用备案,但我觉得不行了,人手都打没了,现在就剩你和我,老七怎么回事儿还不知道,咱们最好先逃走,至少先把你大姑和小妍安顿好再说。”
“我问你,白宝臣和白国屏到底死没死!”
这一次,江小道的语气中,多了一丝命令的意味。
关伟顿时怔了一下,甚至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年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只会“六叔长、六叔短”的小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离开的?
“没、没死,连看都没看见。”
不知为什么,关伟说话时,甚至有点畏缩,那是只有他在大哥面前时,才有的表现。
“空窑也砸得这么费劲?”江小道不解。
关伟无奈地摇了摇头:“装得太像,估计连他们的手下都不太清楚,要是轻而易举就攻进去,咱们也就察觉出不对劲儿了。”
“我知道了。”
江小道左手猛地一拉缰绳,将胯下烈马调转方向,看样子,丝毫没有要等关伟的意思。
“六叔,你挂彩了,去新民或者辽阳,随便哪里,避避风头,这边的事儿,你不用再管了。跑吧!”
说罢,江小道踩紧马镫,二话不说,孤身一人,扬鞭南下,留下关伟杵在原地,愣愣发呆。
恰在此时,内城钟鼓楼上,敲更声响。
“卯时了!”关伟忧心忡忡地看着小道的背影,“还来得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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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
感冒还没好,我争取再来一章,肠胃感冒真要命呀!
其实,关于砸窑白家有密道,在99章是有个伏笔的,就是黑瞎子在院子里大声叫唤,手下劝他小点声,以免吵到老爷、少爷,但黑瞎子毫无忌惮,仍然大声叫唤,他是心腹大将,知道宅子的情况,所以并未死守。
(本章完)
167.第166章 辰时同门永相济
第166章 辰时·同门永相济
开两朵,各表一枝。
说回白家大宅再起爆炸,街对面,隔着两条胡同,盘踞在屋脊之上的宫保南,用望远镜只看出个模糊的大概,具体如何,尚不可知。
宫保南见此情形,连忙拉开枪栓,四处寻摸白国屏的身影。
无奈此时间,光线昏暗,方才之所以能开枪狙杀白家的步枪手,全赖关伟潜入白家,亮了灯,才能看清一二。
先前街面上的路灯被江城海打破,宅子附近,一时间竟认不准白国屏的身影。
试探性地开了两枪,周围的胡同里,立马传出一阵骚动。
“听见动静了么!在那边,在那边!往屋顶上瞅,看准点儿!”
白家人方才派出来的探子,已经摸到了附近。
宫保南暗骂一声,有心杀敌,但先前曾经答应过大哥,一旦出现意外,尚有另一件事要做,决不能因意气用事,继而打乱原定计划。
想罢,宫保南拉上面罩,翻过身,径直从屋檐上出溜下来,紧接着身形一跃,安稳落地。
院子里的一家三口,满脸哀求地看着他。
老七正要离开,忽听见他们吭吭唧唧,不由得咂了咂嘴,在那识相的男人身后,用匕首勾断一根绳子,疾声道:“挣一会儿就能挣开了,懂事儿就别声张!”
那当家的男人连忙默默点头,想表态也没辙,嘴巴堵着呢!
随后,宫保南快步冲出院门,拐过一个墙角,冲幽暗处吹了一声口哨。
与众人相同,早有一个小叫子被先一步安排在了附近。
须臾片刻,那小靠扇的就牵着一匹马,跑到跟前儿,把缰绳递给宫保南,一脸崇拜地问:“你是七叔吧?”
“是!”宫保南翻身上马,叮嘱道,“这边儿不安全,你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吧!”
“哦,好!”
小叫子眼睛冒光似的,盯着宫保南手中的“水连珠”,连声应道:“七叔,你也小心!”
宫保南不多废话,当即驾马狂奔。
看他所去的方向,正是南城地界,不必多说,自是奉大哥江城海当初的命令,一旦出了意外,无需多问缘由,径直去杀周云甫!
而且必须要快,趁着天色未明,赶紧行动。
老七身边虽有一杆“水连珠”,但这家伙事儿,只能在夜里用,光天化日之下,拎着这么显眼的东西,只怕没等走出多远,就先被人拦下了。
如今的奉天,最高的建筑也不过三四层,其余大部分都是平砖瓦房,骑在屋脊上借地势狙击,也只能在晚上,否则,大白天的,没等开枪,隔壁出来个寡妇倒水,抬眼都能瞅见。
眼下,老七宫保南身手最好,论能耐,足以独挑大梁,能为众人所不能为。
但也正因如此,江城海才把宫保南远远地支开,做火力辅助。
砸窑是个苦差事,也是个“笨活儿”。
莫说是白家父子提前逃走,就算是没提前逃走,这趟砸窑,也必定损兵折将。
这是一众弟兄心知肚明的事。
如果把这种“笨活儿”交给老七,那么一旦砸窑出现意外,后续调整的余地,就会大大减少,反倒是老二、老三这样的老骨头,才适合去干拼命的活儿。
若是在行军打仗时,这便是所谓的奇兵、快速应变部队,那时候,就需要仰仗这群年轻人了。
…………
另一边,江小道辞别六叔关伟的时候,已至卯时,天色蒙蒙微亮。
关伟不敢走大道,绕小路来报信,因此耽搁了不少时间,江小道想要顺利执行备案,时间所剩无几,只能快马加鞭,不敢有任何停留。
由北塔南下,向西拐入小西关大街,片刻不停,只管鞭马。
临近小西边门时,有几个巡防营守备,他也只是稍稍蒙面,便径直冲了过去。
巡防营守备虽然已被李添威买通了关系,尽管放行,却也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急成这样,径直冲关。
出了外郭门,沿商埠地区域,再往北走,道路两旁,尽是各式各样的工厂,有米国人开办的,也有东洋人开办的,当然也有国人的工厂,只不过看上去稍显寒酸破旧。
工厂附近,虽然道路规划的也极其规整,但毕竟远离居住区,看上去难免有些荒凉,各个工厂之间的空地,有时还能看见及膝的野草。
来到宝国纺织厂后面,江小道终于勒马叫停。
刚一下马,赵国砚就从旁边的草丛里窜了出来,走到近前,惊讶地问:“道哥,你咋回来了?”
“备案!”
江小道话不多说,径直朝工厂的方向走去。
赵国砚倍感惊讶,他虽然不是报复白家的核心成员,不知道具体情况,只负责自己这一摊活儿,但按照方才跟江小道的商定,如果情况发生意外,江小道本应在卯时以前回到这边。
现在,已经至少卯初三刻了。
“道哥,还来得及么?”赵国砚连忙跟上前,“天都快亮了。”
“那也必须试试!”江小道执拗地说,“对了,待会儿辰时动手,宁肯晚了,也别早了,免得他们有人察觉,你盯着点!”
“那你待会儿还能走了么?”
江小道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自己一个人,就算走不了,藏起来也省事儿!要是有情况,就去北塔附近找我!”
赵国砚自知劝不了江小道,便只好默默点头应允。
……
……
奉天火车站,候车室大厅。
墙壁上悬挂的巨型西洋钟,指向的时间是早晨六点三十分。
火车行将出发,但是候车室里,却仍然只有许如清、胡小妍和小。
小的神情依然恐慌,与之相比,许如清和胡小妍则更显出几分焦虑。
按照原定的计划,其他人至少要在六点以前,就该赶到火车站才对。
虽然江城海事先曾经说过,要是有弟兄挂了彩,坐火车太过扎眼,就去走野道跑路,没挂彩的弟兄,便跟着过来坐火车。
总而言之,根据老二李添威事先备好的火车票,众人最后应该在辽南大连碰头,之后是走水路,还是做其他打算,暂且还没有定论。
可眼下,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一个弟兄也没来!
许如清宁愿相信他们全都挂了彩,也不愿相信全军覆没。
至少,老七和小道应该会来!
现实却是,这两个人也不见踪影。
“小妍。”许如清低声招呼道,“看来,他们应该是出了点儿状况,要去执行备案了。”
胡小妍点了点头,心里担心小道,可自己这副样子,嘴上却只能说:“那咱们按正常的步调来?”
“对,不能意气用事,咱们过去也是添乱,还是按照先前说的,先去辽南,再打听这边的情况,实在不行,还可以发电报呢!”
胡小妍没有吭声。
说实话,没有江小道在身边,她总觉得心里没底,不那么想走了。
好在她识大体,知道不该添乱,也只能默默点头。
许如清当然明白她的心思,连忙出声安慰道:“放心,有大姑在呢!肯定不能把你扔下不管,再说,咱们娘们儿带的钱,足够过活了。没事儿,不用担心!”
“姑奶奶!”
话音刚落,小突然出声打断,指了指火车站的进站门口,说:“好像……好像有情况啊!”
许如清皱起眉头,从长椅上转身一看,却见十几个鬼子“黑帽子”和不少白家打手冲进车站,冲着候车室呜嗷乱叫。
“黑帽子”哇里哇啦白活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由白家的一个翻译,冲旅客们传达消息。
“听着!方才,城里发生暴乱,现在我们怀疑,火车站有他们的同伙!现在,凡是国人,都要务必配合调查,调查结束之前,不得上车!当然了,东洋的客人排除在外!”
话音刚落,候车室里此时的旅客人数虽然不多,但顿时仍是一片嘘声。
许如清见状,心里咯噔一声,白家人竟然还有功夫杀到火车站来?
这足以说明白家父子必定安然无恙!
其实,白家人能查到火车站,也不算意外,真正让许如清费解的是,白家人来得也太及时了!
就算他们真的挺过了江城海等人的攻势,可要在深更半夜,丑时、寅时交替的时节,猛然惊醒,然后迅速组织起一批人,领着十几个“黑帽子”及时赶到火车站展开搜查,也很难办到。
只有一种情况能解释眼前发生的情况——白家人提前知道了“海老鸮”众弟兄今晚行动,并且提前做好了布置。
等到江城海那边的情况解决,白家人就迅速分出人手,领着“黑帽子”杀到火车站。
一来师出有名,二来只有先解决掉白家大宅的危机,他们才有空余的人手,方便帮鬼子指认“同伙”。
许如清名声在外,平日里也是抛头露面,自然少不了人认识她,如今眼看着白家人带着“黑帽子”挨个盘查追问,自知再拖下去,只会连累胡小妍。
不过,许如清既然主动承应了照顾侄媳妇儿的重任,自然也有后手。
见此情形,忽然间一抬头,跟坐在斜对面的一个妇人只相视一眼,便无需多言。
许如清拍了拍胡小妍的胳膊,轻声说:“小妍,待会儿你跟对面那个夫人走,就装作不认识我!”
胡小妍面露惊诧,忙问:“大姑,那你咋整?”
“我?”许如清笑着安慰道,“咱们俩一直待在火车站,又没参与什么,他们顶多也就是盘问、吓吓我而已,不用担心。”
说罢,许如清便迅速起身,走到另一条长椅旁边坐下。
与此同时,对面的妇人也走到胡小妍的身边,叹了一口气,轻声说:“跟我来吧。”
胡小妍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七点钟。
(本章完)
168.第167章 巳时业火焚冤魂
第167章 巳时·业火焚冤魂
“哐啷!”
奉天城南,天光微熹。
老七宫保南提着“水连珠”,一脚踹开稀松的门板。
冲进院内,左右顾盼,但见游廊影壁、院墙屋舍,除了草木略显枯黄以外,一切景物都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这里的确是周云甫的秘宅,可如今却已人去楼空。
过堂风一吹,院子里早衰的枯叶,便“刷啦啦”响成一片,似有几分荒凉。
宫保南自打飞奔到城南地界,心里就隐隐觉出些许异样。
原本还想着如何避人耳目,趁天色还未大亮,尽早完成大哥的嘱托,狙杀周云甫。可一到这附近便发现,太安静了,静得出奇,各个关键的岔路口,都没人站岗放哨。
挨个房间搜查下来,竟连个看宅的崽子都没留下,根本无从打探那老狐狸跑去了哪里。
宫保南不禁低声咒骂:怎么就他妈的挪窝了?
自然而然,他怀疑到了负责踩点的关伟头上,眼神陡然一冷,当即转过身,提着步枪走出宅子。
在街面上携枪跨马晃荡,初时还好,可等到天光渐亮,支棚摆摊的货郎、匆匆赶路的工人走上街头时,便显出招摇,引人侧目。
宫保南暗自叫苦,只好急着先寻个地方,把“水连珠”藏起来,再继续赶路。
行人好奇,也只是随口闲话几句,朝阳初升,马上就要到辰时了,各自还有生计需要奔波,哪有功夫驻足闲谈。
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活计。
其中,那些年富力强,有股子聪明劲儿的青壮年,点儿兴、混得好的,自然是奔向西边,出城门,去商埠地附近的工厂去做活。
众人行色匆匆,手头宽裕的人,便直接坐着马拉铁道去上班,要是碰见熟人,为了解闷,当然边走边聊。
住在城北、城西附近的百姓,话里话外,都跟昨晚的事情有关。
“二驴,昨天晚上你听着动静没?叮咣五四的,干啥玩意儿啊?我还合计鬼子和毛子都他妈干起来了呢!”
“不知道,反正动静不小,有两声特别大,好像巡警都来了,那警哨吹的,贼响,给我家鸡都干蒙了。”
“可不是咋的,我还以为……你们懂吧,我还以为要变天了呢!老康,你离得最近,昨儿晚上咋回事儿,伱知道不?哎,你这胳膊咋全是血檩子,昨儿晚上让你媳妇儿绑上啦?玩儿得挺呀!”
众人哄笑,唯独老康眉头紧锁,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心有余悸。
大伙儿看他没反应,觉得索然无味,便不再多说,偶然间又瞥见道对面并排走着一对男女,又开始插科打诨起来。
“诶?你们看,那不是纺织厂的老郑么!”
众人隔街望去,看那肥头大耳的模样,果然是老郑,更让人气愤的是,这老色迷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
“老郑!嘎哈呢!又借着职权骗钱骗色是不?”
郑班头充耳不闻,看那神情,甚至还挺得意。
他没皮没脸不要紧,跟在旁边的李树娟听了这些“风言风语”,脸蛋“唰”就红了,连忙加快脚步,装作不相干的过路人。
“哎!往哪儿走呢!这边!”郑班头疾声叫住她,“咱俩之间啥事儿没有,你怕啥?”
要说男女之事,俩人的确没啥,可李树娟为了从他这里讨份工作,的确走了点邪门歪道——把能当的首饰都当了,换了钱来疏通关系。
嗐!原来好工作不光得有门路,还得钱去买。
拐弯抹角以后,就不用抹角拐弯了。
李树娟跟着郑班头,没走多一会儿,辰时将至未至,就到了宝国纺织厂。
这厂房远不如洋人的气派,土砖垒成的大通房,里面摆几架从东洋进口的机器,虽是跟鬼子“合资”,也被冠以民族实业之类的噱头。
别看白家人抠抠搜搜,工人薪资菲薄,可大清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撺掇叫歇的事儿,忙活了这么久,仍然不见效果。
厂门还没开,二十来个白班的女织工、男力工不敢有丝毫怠慢,早就在这候着了。
等着开工,嘴也不闲着,不少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了昨晚白家的事情,叽叽喳喳地议论,有幸灾乐祸,也有杞人忧天。
“要我说,就是该!他妈的,老白家挣那么多钱,宅子那么大,就给咱们这么点儿工钱,活该遭报应!”
“哎呀,年轻人,你咋这么说话呢!老白家可是咱们的恩人,他要是出事儿了,厂子黄了,咱们到时候没活干,那可咋整?”
“先吃萝卜淡操心!咋没他白家咱就活不了啦?”
郑班头穿过人群,照例摆谱,厉声呵斥道:“吵吵啥呢!赶紧闭嘴,要上工了啊,都精神点!外头发生啥事儿,跟你们也没关系,好好干就完了。”
众人当即哑巴。
郑班头又冲一个女工招招手,说:“小高,你过来一下。”
“哎,郑哥,有啥事儿?”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李树娟,娟子,厂里新来的女工,这两天你带着点!”
“哎,行行行,郑哥你放心吧。”
郑班头看了一眼李树娟,神情得意,似乎是在说:瞅着没,哥说话好使!
李树娟也没做过工,见谁都客气,只顾点头哈腰。
郑班头又交代了几句,旋即掏出厂房的钥匙,拉开大门,让女工进去,男工则去负责搬运、卸货一类的工作。
小高带着李树娟走进厂房,走到纺织机旁边,给她讲解注意事项。
语速很快,李树娟听得发懵。
小高见状,便安慰她说:“其实没啥难的,就那么回事儿,你干一天,就啥都会了。”
“我可不行,得求你费心多教教我。”
李树娟看着唬人的机器,滚筒上连着丝线的布匹,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齿轮,心里有点没底。
正边学边看,她突然有点好奇,指了指纺织机下面,问:“这里面装的是线,还是别的什么物料?”
“啥呀?”
小高眉头一皱,蹲下身子,却见纺织机下面,有一捆二尺见方、草黄色的麻面纸包,斜对面的机器下面,好像也有一捆。
小高有点儿懵,站起身冲厂房外头喊:“郑哥!郑哥?”
李树娟见状,身为新人,连忙自告奋勇,说:“没事儿,我去叫他过来看一下吧。”
说罢,她便快步离开。
刚走到厂房门口,恰好碰见郑班头进来,冲着厂房里吆五喝六。
“都他妈愣着干啥呢?赶紧把电闸打开,动工啊!一个个的,还他妈能不能干,不爱干,赶紧滚蛋!”
……
……
辰正时分,小西关大街。
一辆马车在靠近内城小西门附近,缓缓停了下来。
两匹马通体雪白,串儿铃清脆,车辆上雕纹精美,车身上绸缎包裹,极尽奢华。周围还有七八个壮小伙儿负责看护。
少倾,有个身穿褐色长衫、书生模样的中年,从内城里跑出来,直奔马车而来。
“老爷,是我,储良生。”
这是白家新提拔上来的管家,同样带着眼镜,蓄着山羊胡,看着像个算命先生。
听见动静,车上的白宝臣挑开门帘,问:“什么情况?”
“没啥事儿了。”储良生连忙回道,“少爷正在巡警局里配合调查,打听了一下,不出意外的话,下午就能放出来。”
白宝臣沉吟一声,又问:“‘海老鸮’剩下那俩兄弟,老六和老七吧?他俩找着没?”
“还没,正找着呢。不过,听火车站那边的消息,许如清倒是找着了,有她这条线,不愁找不到老六和老七。”
“嗯,要抓紧!”
“当然!老爷请放心,‘海老鸮’他们这回彻底完犊子了。”
白宝臣紧绷的神情,终于稍显舒缓,紧接着又问:“商会那边的情况呢?”
“老爷放心!”储良生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苏文棋那小子没戏,绝对当不了会长。这几天,其他买卖的掌柜,咱们都‘照顾’到了,听话的,都发了甜头;不听话的,都吃了苦头。再加上‘海老鸮’的事儿,你要继续当这个会长,没人敢不选你。”
白宝臣高兴不起来,毕竟是惨胜。
“商会那边,都检查过了?”
储良生仍旧点头,似乎早已把一切安排妥当。
“老爷,商会和周边的地界,早就已经派人搜查过了,根本没见过老六、老七,他那个儿子也没见着。”
“刚才我来的时候,好像听着点儿动静,在马车上太吵,我现在也有点儿耳背,没听清楚,你听见没?”
“哟,老爷,我在城里头,没听着啥动静啊。”
说话间,就见前面的一匹白马,突然间尾巴一甩,“噗”地放了个屁,旋即挤出两颗粪蛋子。
“死畜生!”白宝臣不禁皱起眉头,恨恨地说,“这马车不舒服,还一股子臭味儿,等我买的那台德国汽车运回来,早晚换了!”
“老爷说的是,老爷说的是!”
奉承过后,储良生不禁催促道:“老爷,时辰差不多了,商会那边,已经去了不少掌柜了,咱们——也赶紧出发吧?”
“嗯。”白宝臣这才放下心来,“走吧。”
一声令下,车夫立马挥鞭进城,储良生便跟着其他打手,一路小跑着护送老爷前往商会开会。
昨晚动静虽大,白家也死了不少崽子,但时不可待,世事不会因一人、一家之变,而驻足等待。
白宝臣想要继续巩固白家的地位,商会会长的位置,必须要争,而且本就是势在必得,更没必要放过。
马蹄轻快,进入小西门后,在内城里左拐右拐,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到了奉天联合商务总会的大楼门前。
明明是公共场所,周围竟也站着几个白家的崽子。
白宝臣挑开门帘,被储良生搀扶着下了马车,点了两个手下,说:“你们俩,跟我一块儿进去,其他人在门口等着,要是少爷那边有消息,就直接进去通知我。”
众人应声领命。
直到白宝臣的身影走进商会大楼,大伙儿紧绷的神情,才终于松弛了下来,便在一处抽烟闲谈,说着一些“幸好昨天晚上没让我去看大宅”、“可算是躲过一场劫”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如此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忽见不远处有个爷们儿冲这边猛冲过来。
却见此人,蓬头垢面,似是一个亡命之徒,破衣烂衫,跌跌撞撞,端的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众打手神情戒备,连忙并肩成排,厉声质问:“站住!干啥的,跑什么跑!”
没想到,那人开口就喊:“老爷呢!我要见白老爷,出事儿啦!”
储良生皱起眉头,定睛细看:“诶?你不是纺织厂的老郑么?”
…………
奉天联合商务总会,大楼会议室内。
熟悉的红漆长桌横亘在屋子中央,各行各业,有点名望、且愿意为白家马首是瞻的掌柜都在,大约十几人,只是不见裁缝铺的冯保全,还有广源钱庄的苏文棋。
白宝臣志得意满,坐在主位,身后有手下护卫,心中料想苏家必定是自知不敌,羞于参会。
“各位,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白宝臣清了清嗓子,手里依旧转动着两颗铁球。
“想必,你们当中,很多人已经知道昨晚的事了。‘海老鸮’想要搬倒我,让周云甫东山再起,扰乱咱们奉天商界的清朗局面!”
众掌柜默默听着——不然咋整,你说是就是呗!
“但是,结果呢?你们也看到了,我白宝臣还坐在这,他周云甫呢?吓得连影儿都找不着!‘海老鸮’呢?熟了!”
没人敢搭话,有的得了好处,有的受了威胁。
“当然,不得不说,我们白家这次也受了点损失。”白宝臣开始起高调,“不过这不重要,为了奉天商界的繁荣,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今天咱们要在新任总督上任以前,决定好下一任商会主席的人选,各位……”
话还没说完,这回终于有人接茬儿了。
“白会长劳苦功高,理应继续连任!”
“对对对,要不是白会长坐镇,咱们哪有今天呀!”
“我不管别人说啥,我这一票,早就准备好了,那就是白会长!我凭的不是自愿!我凭的是俩字儿——良!心!”
耳听着众掌柜的反应,白宝臣心里美完了,可按传统礼数,还需“三辞三让”,便又故作矫情地磨叽了一会儿。
直到“逼不得已”,白宝臣才终于叹息一声,呵呵笑道:“承蒙各位抬爱,实在惭愧,既然如此,那我白某,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老逼登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翘起了二郎腿。
未曾想,刚一抬腿,却不小心踢到了桌下的什么东西。
忍不住低头去看,竟一捆二尺见方、草黄色的麻面纸包?
“这是什么玩意儿?”
白宝臣喃喃低语,旋即猛然惊醒,顿时只觉得头皮发麻,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疾声尖叫!
“有炸弹!”
话音刚落,瞳仁中炸开一点火光,耳听得震天巨响!
“砰——轰隆隆!”
红漆长桌顷刻间四分五裂,在座的掌柜近乎同时被冲击倒地。
白宝臣身后那两个护卫,纵使身手再好,也被震得耳鼻喷血,栽倒在地上,强忍着剧痛,睁开眼睛,却见整间会议室里,霎时间烟尘四起。
紧接着,就听窗口“砰砰”两声,无数玻璃碎片“刷啦啦”散落一地。
江小道身着黑衣黑裤,翻窗跃下,就地一滚,随后站起身,二话不说,掏出手枪,当即将两名白家打手击毙。
来到白宝臣近前,却见那老东西双腿已然被炸碎,腹部开裂,脏器流了一地,却还未死透。
“老登,记住我的脸,要是还有下辈子,我再杀你一遍!”
言罢,江小道径直将枪口抵住那老东西的眉心正中。
白宝臣奋力挣扎,似乎不甘心,还想说点啥。
“砰!”
一枪毙命。
江小道还不算完,枪不离手,冲着瘫倒在地上的其余掌柜,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接连开枪,枪枪爆头。
冷血无情,犹如厉鬼索命!
连毙了十个将死未死之人,弹夹空了,却还剩一个人。
典当行的严掌柜座位最末,受到的波及最轻,几乎没受多大伤,起码脏器没有外露,只是被震得头晕目眩,双腿瘫软。
“少侠……少侠饶命,少侠饶命啊!我、你……这里面没我的事儿啊!你放过我,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
江小道换上弹夹:“你出去,昭告全城——杀人者,江小道!”
严掌柜幸遇大赦,先是愣神,旋即连忙磕头如捣蒜。
“多谢少侠不杀之恩!多谢少侠,多谢少侠!我一定照做!”
严掌柜一边说,一边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
他是万万没想到,刚一转过身,就听“砰”的一声,子弹便从后脑贯穿他的头颅。
江小道在窗边放下冒着硝烟的枪口。
烟尘弥漫的屋子里,秋日的阳光从窗口照下,变成一道道光柱,把他的身形、面貌笼罩起来,仿佛剪影。
“傻逼,说了你就信。”
单更,稍后说下下月更新计划
(本章完)
169.十一月更新计划
十一月更新计划
各位兄弟姊妹,辛苦了。
经过一个月的努力尝试,老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我真不是触手怪的料。
作为新人,多、快、好,在老弟这里,实在无法得以兼顾。
老弟最擅长的,还得是慢工出细活,像刚开始那样,每天四千,写得还能比较满意。
所谓“量大管饱”的活儿,实在是整不明白,写着写着,就写飞了。
那位说了,你这不搞笑么,我也没看见你“量大”呀!
谁说不是呢,量不大都容易写飞,再大就直接飞火星去了。
其实,上个月是有两天“爆更”的,码字日历上说的,可不是咱自己瞎掰~
那位又说了,你上个月还欠两更呢!
这咋说呢,嗯……因为最近的一个大的桥段,几乎都是大章,而我又实在不愿意强行分成“上中下”那种做法——那没啥意义嘛!纯粹是为了补更而补更,对不?
如果按字数算,三千一章,那两更我早就补完了,但我实在不想把原本连贯的一个章节,强行切割,所以,可以不可以算补完了(捂脸)?
各位大佬,咱们别老纠结章节数量,咱得看字数呀,三章两千字,跟一章六千字,只要不是水,就没啥不同吧?
每一章都在推进剧情,每章的字数,都根据剧情决定。
当然,要是一点激励计划都没有,也不像话,毕竟数据惨淡。
状态好的时候,肯定会多写。
同时,所谓加更,那就是真切的加更,不会故意写两千充数,都跟剧情走。
【考虑到我上个月月票一共将将过千,那就累计500月票加一更,打赏的话,累计20000加一更,应该不算过分吧,符合本书目前的数据趋势,还好。
也就是说,剧情到了,加更可能是2000字,也可能是6000字。】
如果是短章节,2000-3000,那就两更,如果是大章节4000-10000,那就单更。
因此,十一月份的更新计划,将以四千字打底,求质不求量。
这就是舍本逐末,丢掉了本该属于这本书的最大优势。
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同时作为新人,想积累一点口碑——
【叮!+1】——这种六个字儿,可太容易了。
这是老弟目前能想到的比较好的方式。
很多神态、细节、动作描写,就变得重复且庸俗。
强行写快,剧情倒没什么,依然在跟大纲走,但问题是,【行文】质量会出现滑坡,不像以前那么精炼、紧凑了。
这样我觉得很好,伱们说是不?
至于大家偶尔会发现,有段落重复,这个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会修改,有时候看窜行了,就忘了删了,一个段落没几个字,老弟不至于那么卑劣,就为骗两分钱。
所以,以后我会在每章末尾,加上累计情况。
写不快的原因很简单,先前也说过,跟这书的题材和写法有关。
不会为了补更而故意写小章,也不会为了水文而故意写大章。
还请大家多多理解,多多支持,养书不要紧,可不可以整个自动订阅(笑),不自动订阅的话,老弟上推时,能不能帮忙划到下面,整个追读(再笑)?
十一月,力图回到以往的行文水准,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其他的,留在本卷结束后再唠!
拜谢!
年关将近,征子有利预祝大伙儿官子无敌!
(本章完)
170.第168章 午时国仇必家恨
第168章 午时·国仇必家恨
巳时刚到,奉天联合商务总会。
“你说啥?”储良生瞠目结舌,“纺织厂炸了是啥意思?”
郑班头面堂黢黑,抹了一把人中上的血污,急道:“炸了!炸了就是炸了呗!一多半的机器全毁了,工人也有死有伤!”
“啥时候的事儿?”储良生眉头紧锁,“你他妈咋才过来通知?”
“哎我的天呐!储先生,炸成那样,我连个人都找不着,还能有口气儿赶过来,就不错了!本来都好好的,结果刚一拉电闸,就他妈炸了!”
储良生愣住——怪不得刚才老爷问他,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宝国纺纱厂,位于城外商埠地偏僻角落,本来就远,又隔着外郭墙、内城墙,如今又不是夜深人寂的时候,声音传到这边时,当然业已微弱难辨。
按说,自从三年前,宝国火柴厂被烧以后,白家吃一堑、长一智,平常总会派几个机灵的崽子,轮流看守厂房安全。
但昨晚情况特殊,人手都被调走。
“别开枪!”钱伯顺连声大喊,“江少侠,别开枪!喂!伱们几个,还不往后稍一稍!”
声音在候车室内层层荡开,让人胆战心惊。
说时迟、那时快,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来人中一声大喊:“慢!江少侠且慢!”
“这里人多眼杂,实在开不了口。”钱伯顺连忙解释,“这事儿非同小可,请江少侠务必跟我家少爷,当面详谈。”
经过商埠地时,却见东北角的天边冒出滚滚浓烟,老李好奇,但也不敢停下,只得继续赶路,待到进了外郭门,五转六转、七拐八拐,等到了冯家大宅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
围观看客当中,也不乏一些有修养的“新人”,穿着风衣、戴着礼帽,围在一起,指指点点。
许如清很想啐他一口,但她已经没了刚才的锐气,满脸血污难辨神情,鼻青眼肿容貌破碎,一双苍白的手臂,只管胡乱扑腾,想护住自己的头发,免去些许苦痛。
胡小妍坐在木轮椅上,眼神始终盯着大姑那边,直到被汹涌的人潮吞没了视线,才缓缓转过头,垂下眼睛,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空荡荡的裙摆上,晕开,渗透,风干。
董绍德冷笑:“许如清,你说你好歹也是个蔓儿,来这么一出,有劲吗?奉天道上谁不知道,你跟‘海老鸮’论兄妹,还在这叭叭什么!”
“你们几个,赶紧跟我一块儿进去,通报老爷!”储良生厉声喊道。
“好了好了,快上车吧!”
“行行行,夫人,你只要有安排就行,我的口风,你放心。”
后街背阳,冷清少人。
“就说是你乡下的亲戚,来投奔你,过来住两天,到时候我把她们俩安排到小房去住下,让下人们少去。”
国土沦丧,妻女受辱,堂堂须眉,悲不如怒!
在那匆匆而散的人群中,刘玉清带着胡小妍和小,随着大流,从候车室里偷偷溜走。
三人心头俱是一紧,连忙扭过身,循声看去,但见白家人和“黑帽子”已经纷纷聚拢到许如清身前。
“少奶奶,别哭了,擦一擦吧。”
刘玉清没打算把她俩送去辽南。
江小道调整身位,一甩手,又一把匣子炮,旋即落入掌心,不等举枪,借着烈马转身的势头,便要扣动扳机。
钱伯顺见状,干脆上前一步,迎着枪口走过去,说:“江少侠,你们这次帮了苏家大忙,我家少爷知恩图报。你要是不信,就拿我当人质,要是有半句假话,项上人头,随你拿去,只不过千万不能再有耽搁,一定快随我来!”
“这老妹儿好像一直在这等车,你们是不是整岔劈啦?”
没等进门,屋子里就传来冯保全的叫嚷声。
小连忙应声:“记、记住了。”
“嗐!不出去就不出去呗!今儿个城里乱套啦,你还不知道么,听说……”
刘玉清接着说:“待会儿,他们要是先问到如清,咱们就不用这么费劲,趁着人多就能走了。”
“呀!老爷,这是跟谁生气呐!这个家当然是你说了算。”
再抬头时,却见“串儿红”一头乱发,口鼻流血,脸上紫了大片。
江小道心头一凛,陡然勒紧缰绳,胯下烈马猛抬双蹄,挺起上身,发出“呜哼哼”的嘶鸣。
江小道面露狐疑:“这时候,我可没功夫去你们广源钱庄。”
考虑到胡小妍身份隐蔽,与其独走,还不如留在奉天安全。
“海老鸮”众弟兄砸窑越狠,白家越无暇他顾。
“死犟!凶案现场发现你‘会芳里’的人,你敢说跟你没关系?”
车夫猛然惊醒,一脸诧异地问:“夫人,你出来啦?呃,这两位是……”
“哭又能说明啥?我这人心软,死个鸟我都心疼呢!再者说,我这也不是哭,眼睛冒汗罢了。”
不消盏茶的功夫,江小道便已远离了商会附近,甩开周遭看客,紧接着拐进胡同后,便有意让马放缓步调,摘下面罩,以免仓皇惹人猜疑。
原本坐在许如清周围的旅客,立刻如同躲避瘟神一般,纷纷起身远离。
胡小妍和小,在大姑的安排下,被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带到远处的长椅上坐下,而许如清自己,则是孤身一人,坐在远处,看起来神情自若,有恃无恐。
江小道仍然不肯轻信。
许如清怔住,只是短短一瞬,便又恢复原状。
“哟呵!这不许掌柜、许大老板、红姐么!搁这猫着呐?想跑,没跑了?哈哈哈哈哈!”
三人陆续上了马车,挥鞭赶路。
领头那人,三十多岁,死鱼眼睛、猴腮嘴,乃是白家的翻译董绍德。
“你这话说得更没道理,照你这么说,天底下做工的伙计犯了事儿,还都得把掌柜的抓了?”
“海老鸮”料敌于先,江小道昼夜奔驰,调白家之耳目,戏巡警之爪牙。
“我说了算?这些下人都要反天了,非不让我出去,这是要干啥!对了,你、你昨天晚上后半夜,干啥去了,嗯?还懂不懂点妇道了?”
这时节,奉天巡警,一部分正在白家大宅收拾烂摊子;一部分正在局里盘问白国屏;其余人等,又都被方才宝国纺织厂的爆炸吸引过去,如何还有多余警力在此处巡街?
谁又能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再要派人赶来,又得等些时辰。
刘玉清坐在车上,摇头蹙眉,转而对胡小妍说:“你们两个现在车上等等,待会儿老李会带你们进去,别怕,我是你大姑的师姐,只不过,这段时间你们可能得委屈一下了。”
及至此时,储良生方才明白,“海老鸮”不只是要杀人,而是要彻底铲掉白家根基。
紧接着,商会大楼里,又响起“噼里啪啦”十数响枪声,围观百姓这才仓皇逃窜。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董绍德背过手,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一脸狞笑。
刘玉清却异常镇定,低声问:“刚才我教你的那套说辞,你都记住没?”
“等等!”许如清反驳道,“你说我是帮凶?有啥证据?我这一晚上都待在火车站,门儿都没出去过,咋帮?你是看着我了,还是咋的?”
胡小妍却仍是目视前方,不为所动:“我了解小道,他一定会还回来的!”
说话间,候车室里突然有人喊道:“找到啦!德哥,‘串儿红’搁这猫着呢!”
少倾,就听见院子里响起一阵陪笑声。
“装!继续装!”董绍德讪笑道,“你累不累呀?我告诉你,‘海老鸮’都被炸了,你还搁这装啥?”
“这里,是南铁,你的懂吗?”
她既然决心照看胡小妍,便也预备了应变之策,一旦遭遇意外,就由师姐代为庇护。
……
不分对错,无论是非,为报血仇,殃及无辜——端的是一场积恶业火!
他孤身一人,并不逞强斗狠,杀尽了目击者后,把匣子炮揣进怀中,取出一个面罩,戴在脸上,随即翻身越窗,右手扣住后窗窗台,悬于半空,左脚踩住一楼窗框,横跳下来,在草坪上就地一滚,自是毫发无伤!
小也哭,但多是被吓的,听见小妍嘟囔,还以为是要手帕,于是便随手递上前去,小妍却没伸手去接。
未曾想,众人刚转过身,就听“轰”的一声巨响。
马车内,小看小妍哭得伤心,便又从怀里抽出手帕,递上前去。
白家几个崽子,正伙同鬼子的“黑帽子”在候车室里,对本国旅客逐一盘查。
许如清决意远离奉天,临别之际,如有半点不舍,也只因这师姐一人而已。
“江少侠,我家少爷苏文棋,有要紧事儿,急需见你!”
“哪儿也不去,先到我那待几天,看看情况再说。”
许如清不甘示弱,仍说:“别说我跟‘海老鸮’论兄妹,就算是亲兄妹,他杀不杀人,跟我有啥关系?朝廷都废除连坐了,咋的,你们这些东洋人还要整株连九族,还文明国家呢,装什么大尾巴狼!大伙儿都看着呢,我说的有毛病吗?”
胡小妍默然点头,只是眼神总时不时地瞥向坐在远处的许如清。
“哎,我说你们拦着我干啥!为啥不让我去开会?这要是让白家知道我不去捧场,那还得了?什么?夫人不让我去,放肆!这个家里谁说了算?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得赶紧去给白老爷赔罪去!”
时方才,那些替“串儿红”鸣不平、讲道理的男人们,此刻全都成了哑巴。
“没毛病,没毛病。”
江小道安抚受惊的马,却说:“真有啥要紧事儿,你就痛快说,还用得着非得见面?召之即来,拿我当啥呢?”
早上七点半,奉天火车站。
胡小妍忍不住问:“咱们去哪?”
此时此刻。
她是孤苦伶仃地长大,看尽了世态炎凉,只在小道、老爹和大姑身上,感受过一抹人间温情。
唯独她这个当事人,面对十几个爷们儿团团围堵,却仍旧面不改色,沉静似水,嘴角上似乎还带着一抹轻蔑的笑意。
这才是江湖不问儿女,裙钗不弱须眉。
江小道一路飞驰,尽管也看见几个循声过来卖呆儿的看客,可一见他冲过来,也都立马侧身回避,相当识趣。
却不想,刚走到胡同拐角处,却见七八个练家子,从斜刺里冲了出来。
许如清头晕目眩,胃里头翻江倒海一般,直想呕吐。
街面上顿时惊叫连连,行人纷纷躲远,驻足观望。
三浦熊介粗通汉语,但学识有限,听不完全,于是就把董绍德叫到身边,让他翻译翻译。
“果然是,会说会道,有很的意思。”
一来,要是护送,她没法跟家里交代;要是不护送,胡小妍和小在那边无人接应,而且一个残废带一个丫头,路上难免遇见歹人。
一部分跟黑瞎子守窑;一部分跟白国屏合围;其余人等,还要负责老爷子的安全。
董绍德撇了撇嘴,不耐烦道:“行行行,死鸭子嘴硬,你爱咋犟咋犟!现在我们怀疑,你跟昨天晚上‘海老鸮’罪行相关,是帮凶,赶紧跟着走一趟拉倒,赶紧把老六、老七供出来才算你识相。”
“少奶奶,你是说姑奶奶的事儿?快小点声吧,别让人听见了。”小胆战心惊地提醒道。
眼下,白宝臣在商会主持大局;白国屏在巡警局配合调查;黑瞎子战死,厂房更无手下照看。
胡小妍不明所以,心里难免慌张。
三浦熊介薅起许如清的长发,指着她血迹斑驳的脸,一字一顿地说:“这里,是附属地,是天皇的领土,你的懂吗?我说,你的有罪,你就有罪!我们想杀你,就可以杀你,不需要理由!”
江小道在会议室里,心硬如铁,杀人如麻。
时间回溯,辰初二刻。
俩人站着叽里呱啦白话了一通,三浦熊介边听边点头,最后终于了然。
许如清强撑笑颜,怎奈眼眶不争气,盛不下许多情,一眨眼,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记住了。”
一有动静,候车室里男女老少,齐刷刷地侧目张望。
“哎呀,这位兄弟,你认识我?”许如清不急不恼,笑着反问,“就是你这话,我没听明白,好端端的我要坐趟火车,咋在你嘴里,变成贼了似的,什么猫着、狗着的,给我说糊涂了。”
如今眼见至亲遭难,心头更如千刀万剐,血淋淋痛彻心扉!
“八嘎呀路!”
“老弟,你咋净唠那我听不明白的话?‘海老鸮’被炸,跟我有啥关系?”
刘玉清旋即下车,风尘仆仆地赶到院子里去。
但见商会大楼浑身震颤,犹如懒龙抖甲,“哗啦啦”,玻璃碴子碎裂一地,浓重的灰白烟尘,从门窗里,翻涌奔腾,冲出室外,将众人掀翻在地。
“别问那么多,痛快赶车回家!”刘玉清提醒道,“老李,别忘了,这事儿跟谁都不许说。”
“放心,当然不是广源钱庄,我家少爷另外安排了别的地方。”
这一嘴巴,极其突然,许如清毫无防备,脸一扭,身一歪,应声栽倒在长椅上。
还未等她缓过劲儿来,三浦熊介便一把薅住她凌乱的头发,劈头盖脸,又狠抽了几下。
老李也不傻,家里谁说了算,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不虚着老爷,顶多挨顿臭骂;不蓄着夫人,那就是趁早回家了。
“是你?”江小道眯起眼睛,“找我干啥?”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兵行诡道,以小见大,概莫如是。
众人哄笑。
刘玉清又说:“你们俩没露过相,害怕、磕巴、哆嗦,都不要紧,这是正常反应,问题不大,别记错词儿就行。”
刘玉清退隐江湖不容易,无奈师妹央求,同门一场,实在不忍心袖手旁观,便只好应承下来。
跟在他旁边的,则是南铁株式会社的小职员,也是老熟人——当年在“卧云楼”门前吃过亏的三浦熊介。
钱伯顺的脸上,不见平时笑呵呵的模样,语速极快。
许如清这边用话为自己开脱,周围的看客们听了,也不禁交头接耳,频频点头。
刘玉清胡乱擦擦眼泪,将二人带到火车站外头的广场上,敲了敲一辆墨绿绸缎的马车。
不是别人,正是“串儿红”的同门师姐——刘玉清。
拐弯抹角,抹角拐弯。
刘玉清不忍去看,叹息着流泪。
黑纱蝉翼云纹履——果然好用!
落地以后,江小道片刻不怠,立即翻身上马,从后街扬鞭而去。
三浦熊介又怒吼了一声鬼话,“黑帽子”们便听命将许如清如牲畜般掳走。
这妇人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皮肉虽见松弛,但眉眼之间,尚能一睹当年风华。
胡小妍喃喃嘟囔了一句。
……
储良生等人大惊失色,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扇呼两下眼前的灰尘,便前赴后继着冲了进去。
三浦熊介由衷赞叹,旋即笑呵呵地走上前,猛抬手,大耳刮子扇下去,“啪”的一声,整个候车室都听得真乎,全场顿时雅雀无声。
“黑帽子”们听得稀里糊涂,也不明白咋回事儿,只等着令下抓人。
胡小妍当然不敢挑剔,连忙点头应允。
老李也算夫人的心腹,当然值得信任,眼下却有点为难。
“夫人,我肯定不会说,不过……这突然多出来俩人,要是问我……”
二来,受倒清会党的影响,辽南地界常有人聚众起事,局势动荡混乱。
“嗬!还他妈嘴硬呐?跟你没关系,你哭啥?”
江小道眉心隆起,循声看去,却是熟人。
“嗯。”胡小妍抹了抹眼泪,还给她,说:“小道会还回来的!”
“你呢?”刘玉清又问。
“确实,咱们现在都讲文明了,当哥的犯事儿,不能找妹子的茬儿呀!”
看客们压低了帽檐,咳嗽两声,匆匆作鸟兽散。
————
月票:102/500
打赏:1500/20000
五千大章,单更。
感谢路明love的打赏支持!老板大气!
大家不用担心太监,不会!
(本章完)
171.第169章 未时余波尚未平
第169章 未时·余波尚未平
奉天北郊。
秋风卷得来劲,漫天惊沙,纷纷扬扬。
且说老六关伟辞别江小道以后,吃了大把止痛药和大烟膏子,火燎刀尖,忍痛抠出卡在右肩里的子弹,简单包扎,随后又在北塔附近等了一个时辰,不见人影,这才独自出逃奉天。
十三人硬吃白家窑,如今只剩他一人金蝉脱壳。
按照计划,他应该走野路去辽阳,转乘火车,一路南下,跟许如清和胡小妍碰头。
然而,胯下良马,通晓人性,总是溜溜达达,不忍奔腾。
如此磨磨蹭蹭,走了两个时辰,回头看去,还是能隐约看见奉天城的轮廓。
“就这么走了?”
关伟没法说服自己。
老汉今儿买卖不错,早早卖完,心里正美呢,抬头一看关伟立马,横在路中间,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
老汉习惯成自然,下跪的速度一点儿不含糊,直接开嚎。
储良生回道:“他现在跟三浦他们在东洋警务署呢,少爷放心,许如清已经抓到了。”
“跑一半儿,回来了。”
“现在可没有了,再过一段时间吧,我看看还能不能在哪淘弄一批!”
“放心,待不了多一会儿!”关伟冷哼一声说,“我就是过来买点儿‘瓤子’。”
……
老郑跪地磕头,如实相告:“少爷,纺织厂里的货,都被烧干净了,机器大多也都被炸散,只剩墙角的两三台机器,还能凑合着用。”
老汉面露难色,茫茫然左顾右盼,低声道:“大爷,你看这附近,也没个苞米地……再说,他也冻屁股呀!”
“叮铃铃!”
“等到了辽南,红姐要是问起来,大哥咋回事儿、老七去哪了、小道怎么样……就说自己啥也不知道?”
一进自家宅院,白国屏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急命心腹左右过来盘问。
说话间,同胞兄弟范武也循声从后屋仓库里走了出来。
“我操!六爷,你咋还回来了?现在白家人和巡警、巡防营还有‘黑帽子’,满城抓你们呢!”
白国屏干脆在门口晕厥倒地——装的——被下人搀扶着送去自己的外宅修养。
巡警局要把他请回去,继续配合调查。
“嗬!你这是非得逼我夸你两句啊!”范文掰着手指头,数道,“白家大宅,是你们炸的不?宝国纺织厂,是你们炸的吧?我是真没想到,六爷,你们真生性,连商会大楼都敢炸!白宝臣下半身都被炸烂了,末了还带走一帮人跟着陪葬。”
另一边,奉天商务联合总会爆炸案,最受震惊之人,莫过于白家大少白国屏。
老汉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关伟跟着范武,进到熟悉的“军火库”。
听到白宝臣已死,关伟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又不忘提醒道:“你别老一口一个‘你们’!”
范文抹了抹嘴丫子上的哈喇子,问话全凭本能,等到他揉开了眼睛,看见来人的穿着打扮,方才回过神来,当即露出一脸厌弃。
第二个被叫来的,是纺织厂的郑班头,询问厂内损失。
范武说着,便蹲下身子,照例拉开暗门,抬出箱子。
范文、范武搓了搓手,难为情道:“这话咋说呢……嘿嘿嘿……”
“大爷,我都五十三了,你看我这岁数、这衣裳,家里真没什么钱,就靠卖点儿菜凑合维持呢!大爷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我身上这点儿钱,满打满算,你是喝酒喝不上,吃饭不解馋,真是不够伱辛苦的都!”
“去你妈的!老屁眼儿,再逼逼一句,我他妈崩了你,信不?”关伟掏出手枪威胁。
老汉心里估摸着,来者不善,于是连忙低下头,佯装没看见,绕道就奔西边儿走。
白国屏一拍大腿,总算有了个好消息:“让他们严刑拷打,给我往死里整,让那臭婊子把关伟和宫保南,还有那个、那个那个……‘海老鸮’的儿子在哪,都给我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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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更:0
欠更:2
被说书人811大佬狙击了……
“诶?对了,六爷,忘了问你了。”范武一边走到墙角,一边说,“毛子那手榴弹带派不?是不是好使!”
白家大宅一案后,白国屏被带进奉天巡警局配合调查。
关伟哪里肯放他走,脚后跟一磕马肚子,撩起一溜烟,眨眼的功夫,便杀到老汉身前。
范文被点醒,连忙陪笑着改口道:“对对对,案子还没破呢!天知道到底是谁整的,我瞎逼逼,你可往心里去。”
第一个被叫来的,是新提拔上来的管家储良生,询问商会那边的来龙去脉。
“咋的?还要叫歇?让他们叫去!”白国屏厉声骂道,“爱叫叫去,他妈的,工人还不是随便招,我就在这看着,看到时候谁求谁!”
关伟翻身下马,怒目而视:“让你脱你就脱!赶紧的,痛快点!”
“啊?”老汉大惊失色,“大爷,我、我是个男的呀!”
“哎哟!六爷!”范文连忙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刚睡醒,眼了没认出来。你这一身打扮,是要跑路吧?”
“这么说,我过来还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回关伟,老六终究是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
白国屏想不明白,自己只是在巡警局里,无非是说说口供、配合调查,总共也就一个多时辰,出来时却恍如隔世,脑海里先前的鼎盛幻象,顷刻间烟消云散。
一进城门,关伟便佝偻起身子,压低草帽,牵着马匹,朝西南方向,斜着穿过街区。
范文连忙起身,绕过柜台,走到关伟身边,朝橱窗外张望两眼,随后把橱窗的帘子拉上,将其引到后屋的库房门口,低声问:“六爷,你胆儿也忒肥了!闹这么大动静,你还回来干啥?”
推开大门,撞在门口的风铃,清脆的声响,把趴在柜台上酣睡的范文惊醒。
“有多大动静?”关伟反问。
老汉哪里知道他枪里根本没有子弹,吓得连忙全心配合:“脱脱脱!大爷息怒,我脱!”
“对了,那个董绍德呢?”白国屏又问。
马匹在道当间打转,像在拉磨。
一听这话,范武顿时来了精神。
“哟,客官,来啦!看点儿什么?”
“嗐!你得说,人家那玩意儿才多大呀!那么小的玩意儿,能把人炸躺下、炸蒙圈,再补两枪,那就不错了!毕竟不是山炮。”范武解释道,“不过,也不好说,现在各国都在研究这玩意儿,估计再过个几年,这玩意儿的威力能更大,到时候肯定是抢手货!”
白家老小,上上下下齐聚在门口哭天抹泪,一见少爷出来,便急慌慌地上前通报——老爷遇刺身亡,纺织厂遭遇爆炸。
“咋说,还要干呐?你瞅瞅,当时我就说怕你们‘瓤子’不够,还得现补吧!六爷,来!里边儿请!”
关外匪患猖獗,有道是:有钱儿的怕绑,有姑娘的怕抢,走路的怕劫,出门的怕攮!
“还有,你们其他人,也都去!去找剩下那几个人!”白国屏恶狠狠地说,“这回,巡警和巡防营也偏袒不了他们,你们尽管去折腾,找到了人格杀勿论!”
白国屏抬手将桌边的茶碗摔在地上,把后院儿的大小姨太和孩子们吓得呜嗷乱叫。
“确实。”关伟不禁点了点头,“就是威力还小点儿,不能立马把人炸死,炸一两个还行,人要是一多,就不灵了。”
管家储良生见状,战战兢兢地回道:“少爷,这……工人们之前对薪资就有点抱怨,现在出了事儿,要是再不管……我怕……”
“哎呀,大爷饶命!”
“好!”
歃血为盟,兄弟一场,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至少要知道老七怎么样、小道怎么样,否则余生难安,更无颜去见“串儿红”交代,于是便快马加鞭,回到奉天。
未时,下午一点十五分,正是吃饱了食困的时候。
关伟压下草帽沿儿,又把两个编筐抢过来,挂在马身上,调头奔着奉天往回走。
两个人嘁哩喀喳,忙活了小半天,终于将一身行头互换了过来。
关伟反手锁上大门,摘下草帽,问:“范武呢?”
白国屏听得两眼一黑,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去。
先前,因为鼠疫肆虐的缘故,纺织厂就停工了小半年的时间,损失已然不小,如今刚恢复生产,立马就欠下一笔订单不说,连机器都要被炸光了,还谈何东山再起?
本来已经足够头疼,可郑班头没有眼力见,又接着交代说:“少爷,厂里有三个女工被直接炸死,还有十来个受伤的,工人和家属,都……都聚在那边,等着要赔偿呢!”
“六爷,上眼,要多少‘瓤子’?”
…………
恰在此时,打南边来了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一身粗布烂衣,头顶大沿草帽,扛着扁担,一头挂着一只空编筐,里面依稀可以看见零星的菜叶。
“你这里还有没?”
可万万没想到,世事难料,老小子刚一出门,人傻了。
……
少爷既然都这么说了,储良生只好闭嘴。
“别废话!”关伟在马上解开裤带,知会道,“把衣服脱了!”
进去的时候,顾盼自雄、洋洋得意,以为万事胜券在握,白家至此凌绝江湖。
“我的个妈!你还敢回来!”
“少爷息怒,我们这就去办。”
这是城郊的老农,赶早去城里挑筐卖菜,刚刚回来。
“走吧走吧,没闲钱儿给你。”
不过,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倒不是白宝臣被炸身亡。
“赔他妈了个逼!”
“哎!里面的不用脱,就裤袄就行了,还有你那草帽、鞋!”
“刁民!妥妥的刁民!还他妈的想要赔偿,就是欠收拾、欠整!”
老汉自是开心,新换来的衣服虽然有破洞,但毕竟比原先的破袄强上百倍,损失了两只编筐,不如新换的这一双鞋,于是乐呵呵地奔家去了。
这张三千字,所以按理有两更,下一章不算加更。
昨天刚说完,就被说书人大佬教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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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
(本章完)
172.第170章 申时北塔再聚义
第170章 申时·北塔再聚义
奉天,北塔。
宝国纺织厂被炸,赵国砚查清受损情况以后,因无处可去,便依照着江小道的吩咐,徒步来到北塔附近。
明末清初之时,清廷于此地建都,也曾颇费心血。
老盛京外圆内方,东南西北,四正方向,各建庄严宝寺。
每寺有大佛一尊,左右佛二尊,菩萨八尊,四大天王,及浮屠一座,皆为吐蕃佛教样式。
东为慧灯朗照,名曰永光寺;南为普安众庶,名曰广慈寺;西为虔祝圣寿,名曰延寿寺;北为流通正法,名曰法轮寺。
无奈庚子国难、沙俄南下、日俄相争,几多战乱,佛像、经文、法器、壁画,早已破败不堪。
四座佛寺、佛塔,本意威震四方,护国安民。
如今佛寺被毁,国破民乱似乎也成必然。
北塔法轮寺破屋烂瓦,已经没有僧侣,附近百姓,有时候会把无处下葬的死尸、棺材、或骨灰,暂时寄放在这里,当做半个义庄使用,因而即便是在白天,也显得鬼气森森。
佛塔周围,荒草丛生,鲜有人烟靠近。
宝殿内,尚有一尊残缺不全的“六臂大黑天”,相传为观音菩萨感念众生皆为诸魔纠缠,因此化现为玛哈嘎拉伏魔本尊。
内怀大慈大悲,外显愤怒之相!
看来,即便是神佛救世,也是能动手尽量不逼逼。
会不会殃及无辜,也未可知。
“海老鸮”的备案,之所以是备案,便有这一层原因。
倘若砸窑成功,那么宝国纺织厂的炸药,就可以提前引爆,足以把机器全部炸毁。
倘若砸窑失败,就要从中分出一捆炸药,去炸商会,难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而且纺织厂也要炸人,才能给白家带来最大程度的损失。
赵国砚来到此处,感觉阴风阵阵,也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臆想。
如此连等了几个时辰,最先回来的,是老七宫保南。
马蹄卷尘而来,及至近前,宫保南才看清赵国砚的身影,于是连忙勒马叫停。
“吁——”
宫保南翻身下马,径直问道:“小道呢?”
“应该是去商会了吧。”赵国砚答道。
“这我知道。”宫保南来时的路上,已经听到了城里的传言,商会被炸,白宝臣被杀,“都这时候了,他还没回来?”
“那我就不知道了,道哥让我在这等他。”
宫保南心中掂量着又问:“看没看见关伟?”
“没有。”赵国砚如实回道,“我到这边时,刚过辰时不久,没看见他人影。”
宫保南咂咂嘴,皱起眉头,看上去有点儿焦躁。
两人说话间,从南边晃晃悠悠地,又走过来两个人影,离近一看,却是钟遇山和“串儿红”的手下,砸窑时的弟兄。
四人一碰头,彼此介绍各自情况。
钟遇山这两人,砸开白家大窑以后,江城海曾让他们先行跑路,他们没走,而是去了外面查看老三孙成墨的伤势,结果老七宫保南开枪预警,他们俩看见白国屏带人杀过来,便匆匆逃走,算是免于一难。
俩人的消息虽然不灵通,但想也知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城里肯定风声鹤唳,无论是“和胜坊”,还是“会芳里”都不能回去,便只好按先前计划,来到北塔再会。
“三哥那边啥情况?”宫保南问。
钟遇山无奈地摇了摇头,在脖子上比划一下,说:“倒是没中弹,但脖子上被枪子儿擦了一下,血哇哇往外冒,我俩过去的时候,人都渐凉了。”
宫保南低声咒骂,不知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不远处又有脚步声传来。
众人抬头去看,却见一个身穿破烂袄、头顶草帽的货郎,牵着一匹马,试探性地往前迈了两步,随后似乎下定决心一般,赶忙加快脚步。
宫保南眯起眼睛,当即看出那是关伟,于是立马怒气冲冲地迎上前去。
“老七,你在这……”
关伟话还没说完,老七的大手便猛地卡住他的喉头,连拉带拽的将这六哥拖到法轮寺断壁墙边,左手叨住关伟手臂,将其抵在墙上。
“我操……老七……你疯啦?”关伟龇牙咧嘴地说。
虽是六哥,但若纯拼武力,他实在远不如老七。
“周云甫在哪呢?说!”宫保南厉声逼问,“我刚从城南那边回来,秘宅里头根本没有人,盘子是你踩的,是不是你漏的风?”
“我……我漏你妈呀!”关伟呼吸困难。
其他弟兄都知道江城海打探老爷子秘宅,虽然隐隐有些猜想,但并不确切知道意欲何为。
刺杀周云甫,是大哥交给老七的秘密任务,而知道秘宅确切位置的,只有老六关伟。
赵国砚、钟遇山更是不明所以,眼下便出于本能,过去拉架。
“哎哎哎,七哥、七哥别这样!”
“咋回事儿啊?有啥话好好说,咱别先自己乱套了呀!”
“六哥肯定没毛病,没他,咱们白家大窑都砸不开!”
众人纷纷劝说无果,根本整不明白,老七为啥如此激动。
有道是,群龙无首,大哥江城海不在,弟兄之间这股绳子,似乎就拧不起来。
“别拦着,让他们干!”
突然,东南方向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小道乐呵呵地骑着高头大马,来到近前,俯身好奇:“我早就想看看,他俩到底谁是个儿了!”
“小道?”
关伟和宫保南异口同声,连忙松手分开,齐声问道:“你没事儿吧?”
“哈哈哈哈哈!没事儿,没事儿!”江小道的眼睛乐成了一条缝,“心情是相当痛快了,你们俩继续干呀,助助兴!”
两个叔叔面面相觑——这小子啥情况,疯了?
“小道,你咋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宫保南忍不住问,“商会那边全清了?”
“清了呀!白宝臣那老登,肠子流了一地,让我给崩了,不光他,所有人!”江小道略显得意,随后又看向关伟,问,“六叔,不是让你跑路了么,咋又回来了?”
关伟捂着喉咙,猛咳了两声,却道:“我要是就这么走了,也太不仗义了,要走,大伙儿一块儿走!”
宫保南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江小道在马上摇了摇头,笑道:“六叔,那你可就是想瞎了心了,白宝臣虽然死了,纺织厂也炸了,但白国屏可还活着呢!我不走!”
宫保南立马反驳道:“不行,现在城里太危险,再留下来没意义,咱们人数太少。”
“呸!孬种!”关伟还在气头上,当即骂道,“我看你是当逃兵当上瘾了,遇到点事儿,就想着跑!”
江小道从小就听六叔、七叔吵架拌嘴,一时间不以为意。
他却不知,关伟余怒未消,刻意触及老七的禁词,更没想到,宫保南罕见飚怒,竟然直接掏出手枪,抵在关伟脸上。
“有种你再说一遍。”宫保南声如寒冰。
关伟不敢再说,他能感觉到,老七动了杀心。
赵国砚、钟遇山等人见状,也不敢再轻易阻拦,生怕一个不小心,枪支走火,反倒害了关伟性命。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江小道也是见所未见,心头骤然一紧,忙说:“喂!七叔,闹着玩儿不带潮的啊!给大侄儿点面子,拉倒得了!现在正要用人的时候,要不,等这事儿平了,你再杀他?”
僵持了片刻,宫保南心也软了,便咒骂了一声“蟊贼”,随后放下手枪,径直拐到法轮寺内,不再吭声。
关伟虽然明知自己有错在先,可被弟兄拿枪指着,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心寒,便也臊眉耷眼地低下头去。
裂痕一旦出现,便无法再佯装无事发生。
所谓和好如初,这世间到底不曾存在。
或许,就连他们俩自己,也在此时才发觉,“海老鸮”的存在,于众弟兄而言,是何等重要。
江小道见状,便不禁想起大姑许如清。
要是她在,一定又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眼前的尴尬。
可惜,“海老鸮”和“串儿红”都不在这,江小道只能靠自己把众人重新笼络起来。
“六叔,你咋穿这么一身?”
“噢!”关伟回过神,忙去牵马,把编筐上铺的一层柴火拿去,“我刚才去城里又备了点儿弹药,怕有事再用。”
“还是六叔想得周到。”江小道蹩脚地试图宽慰道,“家伙事儿齐全,咱们才能继续行动。”
“道哥,你有啥计划?”赵国砚和钟遇山问。
江小道拍了拍肚子,说:“我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先吃饱饭!嘿!你们这眼神看我干啥?这都几点了?眼瞅着三点了,忙活了一天一宿,你们不饿啊?”
不说还好,这一说,众人的肚子便跟着“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关伟摇了摇头,忙说:“这不行,现在城里到处都在找咱们,我扮成这样,回来的路上都胆战心惊的,可不能冒险!”
“那就让国砚买回来!”江小道戏称道,“反正你也是个‘死人’,本来也没多少人知道你,正好买点东西回来,顺便还能去城里,给我大姑他们发个电报,再过一会儿,他们也差不多该到辽南了吧?”
“应该快了。”关伟低声呢喃道,“不过,小道,你真没事儿?”
“哈哈哈哈哈!六叔你真逗,我这不好好的么,能有啥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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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上一章不满四千,所以这章算常规日更第二章。
加更今晚别等,没准备,明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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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
(本章完)
173.第171章 酉时奉天三大家
第171章 酉时·奉天三大家
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苏文棋在几个随从护卫下,回到此处,身心俱疲。
自从跟老爹苏元盛发生争执,他将近一年没再回苏家大宅,跟家人之间渐行渐远,似乎已成必然,背朝家族,无论悲喜,都难免有点寂寞。
刚进书房,柜上管账的老伙计便敲门而入,走到近前,低声叫道:“少爷。”
“说。”苏文棋胳膊拄在椅子扶手上,按压着太阳穴。
“少爷,刚才你不在,张龙派谭仁钧他们,又过来要钱了。”
“怎么又要钱?”苏文棋皱起眉头问,“上个月,不是刚给过他们五千块么。”
老伙计姓陈名忠,五十多岁,老爷苏元盛管家的时候,在生意上就是左膀右臂,自然忠心耿耿。
“少爷,他们说,最近辽阳那边,银子吃紧,想让咱们再赞助一些。”陈忠面露难色道,“还让我给你带话,说此乃民族大计,切勿在银两上斤斤计较,救亡图……”
还是那套磕!
“行了,行了!”
苏文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最近,魏天青、张龙这些倒清头目,委派商震、徐境心等人,意欲秘密前往辽阳举事,配合辽南动荡局面,对省城奉天,采取合围之势。
苏文棋心向革命,虽然没有正式加入盟会,但作为其背后众多金主之一,当然也了解一二。
理想再丰满,没钱,仍旧是寸步难行。
思忖了片刻,苏文棋问:“他们这回要多少?”
“呃……唉!少爷,没数,只说是多多益善。”
“那就,再给他们拿五千块吧!”
“少爷,少爷!你先别急,容我说句话行不?”
老伙计陈忠连忙借机插话道:“我现在是老糊涂了,看不清什么时局,但这账本我看了一辈子,倒还不至于眼。少爷,他们这帮倒清革命党,根本就是个无底洞啊!今天要三千,明天要五千,就单说去年,咱家搭进去的钱,就不下两万!再这么下去,这国能不能救,我不知道,这家业眼看着就要毁了。”
苏文棋反道:“我看过账本,还不至于扛不住吧!”
“嗐!少爷,这要搁以前,这么个搭法,咱们一年到头,是分文不挣。可鼠疫这半年,不少账目都收不回来,毁家纾难,可使不得!而且,那张龙之辈,拿着钱,住旅店、嫖娼馆、抽大烟,这……这叫什么事儿呀!”
苏文棋不想再听,摆摆手道:“那就先用我自己的钱顶上。”
陈忠闻言一怔,自知劝不住少爷,便只好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退下了。
少倾,钱伯顺又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恭喜少爷!这一回,有‘海老鸮’他们帮忙,白宝臣被杀,纺织厂被炸,白家拥趸扫荡殆尽;周云甫垂垂老矣,损兵折将。如今,奉天江湖,咱们苏家说一不二,等伱选上了商会会长,无论洗白,还是支持倒清,都不在话下了。”
话说得没错,苏文棋却高兴不起来。
他本来是想通过正规的、合理合法的途径,竞选商会会长之位,却无奈发现,会长选举,藏污纳垢,非以非常手段,绝难如愿。
这便已经背离了他想洗白家族的初衷。
一个小小的商会,涉及选举,尚且如此,况乎于国?
钱伯顺看出少爷的心思,便笑着安慰道:“也不必太过心急,只要咱们能站稳脚跟,苏家安然无忧,优势在我,徐徐缓进,必能如愿。”
“你真觉得苏家安然无忧?”苏文棋反问。
钱伯顺愣了一下,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周白两家,大败亏输,当然安然无恙。”
苏文棋顺着窗口,举目远眺,口中喃喃自语。
“我反倒觉得,苏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危险。”
……
……
奉天城西,白国屏外宅。
白宝臣的半拉尸体,已经由巡警局转交给了白家,眼下院子里搭棚设堂,一家老小,哭天抹泪。
白家老爷留下了八个姨太太,还有四个女儿和一个不满六岁的小儿子,加上孙子、孙女,远近亲戚,一大家子几十口人,嚎得昏天黑地。
娘们儿们和小辈儿的,只管去哭,白国屏却没那个闲工夫。
一日之内,乐极生悲。
白国屏身为家族长子,得独挑大梁。
他支开妻儿,谢绝朋友前来吊唁,独自在后院主房里头,跟着一众心腹商讨对策。
储良生和董绍德分列左右,一开口,全是让人头疼的消息。
“少爷,三浦那边,刚才派人来询问纺织厂的情况。”
“东洋人关心,他们今年的分红还能不能拿到。”
“少爷,纺织厂工人那边,已经开始聚众闹事,西家行说是要去衙门报官呢!”
“少爷,营口马掌柜发来电报,问他订的货,还能不能按时交付?”
“少爷,原本支持咱们的各家掌柜,现在都讨要说法呢!”
“东洋人那边说了,要是咱们应付不了这次情况,他们愿意全资收下纺织厂,还挂咱们的名,但所有经营和利润,全归他们所有。”
“放屁!”白国屏怒拍桌板,终于坐不住了,“他们这是趁火打劫!光挂白家的名,那还叫啥合作,我他妈成打工的了!”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明眼人一看便知,鬼子这是要卸磨杀驴。
东洋人扶持白家,本来就不是什么情面,无非是因为英美势力,不愿让日俄任一一家在东北独大。
鬼子不敢明目张胆扩张附属地,便到处寻找代理人,收买土地,商业渗透,一旦羽翼丰满之日,哪里还需要白家这样的代理。
卖国求荣者,一抓一大把,倒了你白家,还有黑家、黄家、蓝家……
“告诉三浦熊介!这点小事儿,咱们白家,扛得住!”白国屏忿忿道,“周云甫这老登,拿‘海老鸮’跟我白家玩儿‘兑子’?我他妈早晚把他宰了,挫骨扬灰!”
说到此处,白国屏不禁又问:“那个老六、老七和‘海老鸮’的儿子,还没找着?”
储良生无奈地摇了摇头。
“‘串儿红’那边,撬不开嘴?”
“那娘们儿嘴太硬!”董绍德似乎心有余悸,“大刑也上了,就是不吭声,少爷,说实话,我都怀疑……她、她可能真不知道。”
“扯淡!”白国屏怒道,“就算不知道具体在哪,肯定也知道他们在哪汇合!给我整她,往死里整,‘黑帽子’那边不是有的是招么!往她身上用啊!”
“好,我、我待会儿就去办。”
“还有,周云甫那老登,现在也不知道在哪?”白国屏又问。
储良生回道:“已经派人去‘和胜坊’和‘会芳里’盯着了,只不过,别说周云甫,就连韩策也没看着。”
“还他妈盯着干屁!”白国屏正愁不够解恨,“黑瞎子死了,去把黄老狗叫过来,让他找几个能打的,去把‘会芳里’给我砸喽!”
话音刚落,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不行!”
循声看去,却见一个相当高挑的中年妇人,生得宽额高鼻、朱唇凤眼,穿着一身素白孝衫,推开房门,大踏步地走进屋内。
众人一看,这是白宝臣的长女,也是白国屏的大姐——白雨晴——于是连忙低下头,齐声道:“姑奶奶。”
白国屏自觉有损权威,连忙起身道:“姐,你不去守灵,跑这来干啥?这是爷们儿之间的事儿,你一个女流之辈,少来掺和!”
“你以为我爱掺和?”
白雨晴毫不退让,自顾自地走到胞弟身边坐下,说:“要是爹还在,我巴不得啥事儿不管,天天在家吃喝玩乐呢!”
白国屏撇了撇嘴,冷哼道:“你能管啥?带孩子都费劲,能有什么主意!”
……
……
下午五点十三分,奉天西南城郊,朱家庄。
黄土垫道,满地鸡屎,从村东头往里走几步,往左拐个弯儿——一户普通得令人乏味的农家小院。
人站在门口,就能听见院子里有猪在哼唧、牛在哞哞、鸡在咕咕。
厨房里有人在做饭,炝锅的“唰啦”声和菜香一同涌出院子。
在这乱哄哄的嘈杂声中,隐约能听见几声交谈。
“白宝臣真死了?”
周云甫瘫靠在热炕上,天气刚刚转凉不久,老爷子熟悉的小火盆就烧起来了。
外甥韩策照例待在身旁,坐在炕边的椅子上,有点儿热,俯下身子说:“城里的眼线说,人都炸成两截了,死的透透的,估计是宫保南干的。”
“了不起呀,了不起!”
周云甫一边听着韩策的汇报,一边美得喜不自禁。
“那他们剩下那几个,都跑路了?”
“这就不知道了,反正城里现在没他们的消息。”韩策解释道,“不过,听说‘串儿红’被鬼子抓走了,他们要是知道了消息,就算走了,应该也会回来。”
周云甫点了点头,说:“按理来说,是应该回来。”
韩策见状,不禁问道:“舅,‘串儿红’在鬼子手上,咱们用不用帮忙疏通一下,想办法把她弄出来?”
“弄出来干啥?”周云甫冷哼一声,“是她自己擅作主张,非得去帮江城海,如今被抓,也是活该!”
“可是,咱们在‘会芳里’的生意,要是没了红姐……”
周云甫抬起手,打断道:“一代新人换旧人,江城海也好,许如清也罢,还有先前的陈万堂,这些都是我从前的崽子。外甥,你以后要接我的班,本来也应该换上自己的人。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儿,也算顺水推舟了。”
韩策若有所思,又问:“舅,那咱们接下来,咋整?白家现在元气大伤,不如一口气都吃了!”
没想到,周云甫却沉吟道:“白家元气大伤,咱们呢?不也一样?”
韩策愣住。
仔细想想,白宝臣虽然死了,但白家人丁依然兴旺,后继有人。
而且,周家自己这边,接连折损陈万堂、江城海和许如清,若论惨烈,也没比白家强多少。
“舅,那你的意思是——”
“不打了,不打啦!”
周云甫把屁股往下挪了挪,直接侧身躺在炕上,又拾起了那杆大烟枪。
韩策十分配合地为舅舅装烟、点火。
周云甫吧嗒了两口,吐出一阵烟,似乎终于回到了原先悠然自得的状态。
“再打,就让苏家那小子捡便宜喽!”
“那咱们也不能总在外头猫着呀!”韩策还是想念奉天城里的日子。
“废话,这用你说?你以为我爱在这破地方待着?”周云甫把手伸向地上的火盆,搓一搓,借着说,“不过,回去以前,咱们要跟白家谈和。”
“啥?谈、谈和?”韩策瞠目结舌,“舅啊!他们家老爷刚死在咱们手上,去谈和?人家能干么!”
周云甫其实也没多少把握,但却仍道:“白家那么多人,总该有那么一两个明事理的,能跟咱们讲和。”
在老爷子看来,如今两家都损失惨重,再打下去,那就纯粹是意气用事,为出一口恶气,置一切于不顾。
周云甫没有子嗣,最亲的人,就只有眼前这么一个外甥,要拼到鱼死网破,他不忌惮。
可白家老小,拖家带口,真要硬拼,挂碍可就多了。
所谓祸不及家人,那只是体面的时候,真要杀红了眼,必定可着对方的痛处下手。
“打打杀杀闹腾过了,也该是时候谈谈人情世故了。”
“我就怕咱们是一厢情愿。”韩策说,“要谈,至少也得有个谈判的筹码吧。”
“咱们不是有筹码么!”周云甫咯咯笑笑,肩膀也跟着抖动起来,“关伟和宫保南,还有那个江小道不是还活着么!”
“把他们卖了?”韩策眼前一亮,但又很快黯淡了下去,“可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呀!”
“他们要是还在奉天,想找到他们还不容易?你那几个手下,都死了?”
“这……也不太清楚,反正昨天晚上,我派人去‘和胜坊’收尸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那个赵国砚呢?”
“他?”韩策更是出乎意料之外,“他不是已经被江城海毙了么?”
周云甫讳莫如深,只是低声嘱咐道:“你去把张九爷找来,谈和的事儿,交给他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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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74.第172章 戌时落难见本行【加更1】
第172章 戌时·落难见本行【加更1】
北塔,法轮寺。
日落西山,残阳晚照,本就残缺破败的寺庙更显荒凉。
深秋时节,天短夜长,北国尤其如此,恍惚间一眨眼,天就黑了下来。
赵国砚牵着关伟的马,去北城附近,买了些熟食、干粮,还有两坛烈酒拉回来,给众人果腹。
江小道等人吃得狼吞虎咽,无奈夜凉如水,又不敢架火取暖,只好捧着坛子,六个人轮流喝酒驱寒,低声闲话。
庙里停放着几口黑漆薄皮棺材,无人在意,甚至还打趣说待会儿要躺在里头睡觉。
屋子里到处可见残砖碎瓦,护法殿的棚顶上,破了两个大洞,初升的月光由彼处斜刺而下。
两道银色光柱横穿屋内,最后照在了仅剩三臂的“大黑天”身上。
江小道从钟遇山手里接过酒坛,喝了一口,随后又传给七叔,眼睛却始终盯着这尊护法。
“大黑天”坦胸漏臂,肤色铁青,头戴骷髅冠、项挂人头念珠,背悬圣火,脚踏群魔,凶神恶煞,狰狞可怖。
据说祂有六个法器,如今还剩三个:三叉戟、降魔杵和人骨碗。
无论怎么看,也难以将其与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联系在一起。
江小道直勾勾地盯着祂,看了老半天,一声不吭,也不知道脑袋瓜子里在想啥玩意儿。
突然,那“大黑天”眼珠一转,竟鬼也似的瞪了他一眼!
“我操!”
江小道怪叫一声,众人连忙询问状况。
“咋的了?”关伟埋怨道,“吓我一跳,什么情况?”
江小道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摸了摸“大黑天”的腿,确认只是一座泥胎雕塑。
“没事儿,没事儿!喝多,眼了!”
众人哄笑。
江小道自己也跟着乐了,“铛铛”敲了两下佛像,自嘲道:“这逼玩意儿整的,还挺唬人!”
“哎哎哎!”关伟赶紧一把捂住小道的嘴,冲着佛像拜了拜,“小道,深更半夜的,可别拿鬼神开玩笑啊!呸呸呸!”
“对对对,这玩笑可不能开,咱们能捞一条命,没准就靠神佛保佑呢!”
其他几个人,也连忙随声附和。
只有老七宫保南“嘁”了一声,直接放挺,躺在一席干草上面,嘟囔道:“与其搁这磨牙,还不如赶紧想想该怎么办吧!这都啥时候了,到底是跑,还是留下去杀白国屏,得赶紧定下来,要不然都在这干啥呢?要当和尚还是咋的?”
“七哥说得有道理。”钟遇山接过话茬儿,“道哥,咱们接下来到底什么安排,你有啥计划没啊?”
江小道听了直挠头,纠结了好一会儿,方才承认道:“我也没啥计划,就先看着呗!”
“嘿!你别没计划呀!”关伟急道,“你光说让大伙儿留下,留下干啥又不知道,那还不如赶紧跑了呢!”
“不行!”江小道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线搭错了地方,说啥就在那扭上了:“要走伱们走吧,反正我是不走。”
关伟听了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小道,你之前表现得一直挺好,可别到这关键时刻,又开始犯你那驴脾气啊!你要留下没关系,可你怎么也得有个说法吧!”
“白国屏还活着,这就是说法,咋了?”江小道反问,“这说法不够充分?”
“充分是充分,问题是,咱们现在怎么打?”关伟抹黑朝众人比划了一下,“咱现在一共就六个人,你横不能再砸一遍白家窑吧?”
钟遇山也连连点头,说:“道哥,北塔这地方,躲一宿可以,时间长了,也不是久留的地方,早晚得被人发现啊!”
江小道咂咂嘴,叹息一声道:“那要不这样,等明天我大姑派电报回来,咱们再做打算。国砚,你刚才去打电报了没?”
“打了。”赵国砚连忙应声道,“都是用的切口,也许明天能有回信。”
这时,“串儿红”的手下顺势问:“那个,红姐他们到底去哪儿了?”
“大连。”江小道忽然想起什么,便问,“对了,哥们儿,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那人也倍显尴尬,合着自己拼死卖命,连个名儿都没留下,于是挠了挠头,自我介绍道:“韩心远。”
这也是个年轻小伙儿,二十三四岁,个头有点儿矮,面相看起来挺清秀,能藏得住狠劲儿。
“噢,远哥远哥,幸会!”江小道笑呵呵地抱拳。
“别别别,太客气了。”
“那就这样吧!等明天,再辛苦国砚一趟,去一趟电报局,然后咱们再做打算!”
众人默默点头,倒不是相信他能想出什么奇谋妙计,而是大伙儿实在精疲力竭。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天一夜,生死疲劳,如今酒足饭饱,困得眼皮直打架,也不管是什么地方,趴下来就昏昏欲睡。
“你们都先睡吧,我守头一班!”
江小道总算松了一口气,当即自告奋勇,心里想的却是能拖一天算一天。
众人入睡很快,没过多久,便鼾声四起。
江小道独自盘踞在草席上,正对着护法“大黑天”,心里隐隐觉得有点发毛,便起身挪到门口,在门槛上蹲坐下来,忽然肩膀一沉,回头看去,竟是七叔宫保南。
“嗬!七叔,你这人是跟别人不一样啊!不让你睡的时候,你蔫头耷脑;这下让你睡了,你又精神了。”
宫保南难得没有抬杠,而是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并低声说:“小道,外头说话。”
江小道稀里糊涂地跟在后头。
直到走出禅门十余步时,宫保南方才停下脚步,转头问:“小道,这回你说吧。”
“我说什么呀?”
“啧!”宫保南皱起眉头,“刚才屋里人多,别看他们先前砸窑、对付白家的时候,都很卖力,但嘴不一定严,你去炸商会,不至于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到底干啥去了?”
江小道思忖了片刻,笑道:“也没干啥,就是溜达溜达。”
宫保南不禁咒骂,心说:你小子就不能动动脑子,编个靠谱点的理由么?
他有所不知,江小道脸不红、气不喘,张嘴就说那没边儿的瞎话,归根结底,正是受了七叔说话没谱的影响。
宫保南也忘了,当年在巡警局里,说出“子弹拐弯”这种扯淡话的时候,也是江小道如今这副神情。
“小道,你不至于连我都信不过吧?”
“嗐!七叔,这跟信不信得过没关。”江小道为难地说,“你换个思路,要是你信我,那就别多问,跟我一块儿留下来就得了。”
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不信。
老爹当年的教诲,犹在耳边——真正要干的事儿,连死人都不能说!
“你!”宫保南欲言又止。
紧接着,叔侄二人近乎同时神情一凛,“唰”的一声,在禅院里同时散开,各奔东西门边,一甩手——姿势都一样——手枪便从袖口里滑落而出,落在掌心。
二人屏气凝神,互相注视,眼神里满是信任,甚至足以生死相托。
约莫半分钟的光景,禅门外面,响起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是马车!
“咔哒!”
江小道弹开保险,目光炯炯,杀心四起。
来的若是歹人,莫怪子弹无眼;来的若是过客,休怨无辜横死。
江小道不会冒任何风险,让一个活人看到他们在这里歇脚。
“沙沙——沙沙——”
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是两个人,一个步履沉重缓慢,一个脚步轻快急切。
“少……少爷?”
年轻姑娘的声音,战战兢兢,听起来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儿耳熟。
“小?”江小道皱起眉头。
“是我!”
小站在门外,看着漆黑的寺院,心里大鼓,缓慢地靠上前,轻声说:“少爷,大姑奶奶出事儿啦!少奶奶让我过来找你。”
“啥?”
江小道心里咯噔一声,连忙侧身从寺庙里探出头来,确认门外只有小和一个陌生的老汉,这才连忙快步上前。
宫保南见状,也紧随其后,跟了过来。
“啥情况啊?”江小道急问,“你们咋没去大连呢?”
一听问话,小的眼泪立马掉了下来,三言两语,尽可能的简要,把上午火车站里发生的事,匆匆复述了一遍。
江小道闻听来龙去脉,只觉得浑身血液,在体内沸腾奔流,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小急道:“少爷,你快跟我回去,把少奶奶接上吧。”
宫保南却不心急,径直走到那老汉身前,问他东家是谁。
老李见来者不善,难免有些支支吾吾:“东家是裁缝铺的冯老爷,啊,不对,是夫人,刘玉清。”
宫保南又问了几处细节,方才确信对方是“串儿红”师姐的人,又在马车上检查了一圈儿,虽然没发现什么异样,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小道,现在城里太乱,你最好别去,万一被人发现……”
“那是我媳妇儿!”江小道断然反驳,“我不管她谁管她?”
话音刚落,就见这小子猛地从地上抠出一块土坷垃,揉碎了往脸上一抹,紧接着左手画七、右手比六,脚下内八,身子佝偻,斜着眼,歪着嘴,哈喇子满地淌,傻乎乎地叫了一声。
“小,走,呃、上车!”
李老汉和小哪见过这场面,不由得吓了一跳,急忙看向宫保南。
老七摇了摇头,颇显无奈,扬起下巴指了指。
“老本行,以前要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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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一更,再慢慢补!
今天没了,大家早点睡!
再次感谢说书人、红毛老怪大佬的支持!
(本章完)
175.第173章 亥时水火重相聚
第173章 亥时·水火重相聚
且说江小道辞别七叔,跟着小、老李,趁夜乘上马车,直奔冯家宅院。
老李人老,马也老,本来走得就不快,又不敢走那些灯火通明的大道,拐弯抹角,抹角拐弯,只顾往那人少巷深的地方钻。
一路上又耗费了许多时间,江小道便在车上问询小上午火车站的诸多细节。
将近亥时,马车总算到了冯家宅院。
三人陆续下车,茑悄地从旁门拐进去,连灯笼都没敢打。
老李转身吩咐道:“你们两个,先去马棚那边的小房等一会儿,我去通报夫人,等她把老爷安顿下来,再去找你们。”
“多谢,多谢!”
江小道抱起双拳拜过,随后便跟上小,贴着墙根溜边儿走,来到牲口棚旁边的小屋门前。
“吱呀——”
推开房门,里面仍是一片黑咕隆咚,不见人影。
小朝里面轻声喊道:“少奶奶,少爷来看你啦!”
“黢几把黑,人在哪呢?”
江小道微微皱眉,撩起裤管,当即大踏步走进屋内,眼睛适应了好长一会儿,方才看清了胡小妍的位置。
这小房子属实逼仄,抬起双臂,仅能供一人通行,墙上挂着串儿铃、马鞍、缰绳、鞭子一类物件,堵头儿堆放着及墙高的草料,胡小妍便在那木轮椅上欠身张望。
因为挨着牲口棚,屋里头又潮又臭。
江小道当即就拉下了脸,面露不悦道:“这什么他妈逼地方!我大姑她师姐,人也不讲究啊!”
挑理挑的不是时候。
他却不管刘玉清冒了多大的风险,危难时刻,施以援手。
他只看到,自个儿的女人遭了罪、受了屈、吃了苦,脸上便觉得火辣辣的热,恨自己没能耐。
胡小妍太懂小道这副操性,怕他上劲儿,忙说:“都这时候了,还挑什么呀!再者说,玉清姑也是为咱们好,冯家宅子里,下人多,嘴杂,冷不防多出来俩人,万一说漏了嘴,咋整?”
“事儿倒是这么个事儿!”江小道何尝不明白其中道理,“但这也太寒酸了。”
胡小妍满不在意:“比这更寒碜的地方,我又不是没待过。先别说这些了,爹和叔他们那边,是什么情况?”
小两口于是叽叽喳喳,把各自一边的情况,交代了一遍。
末了,江小道把小支出去,关上房门,眼含笑意,细着嗓子,又跟媳妇儿低声密语了几句。
胡小妍听罢,端的是又惊又喜,忙说:“这可得好好谢谢苏家!”
江小道却摆了摆手,说:“嗐!大恩不言谢,以后只能在事儿上找补了。”
“那倒也是。”胡小妍点了点头,“对了,小道,周云甫有啥消息吗?”
“伱怎么也问周云甫?”江小道一愣神,“七叔今天也在问,好悬没跟六叔打起来!”
“七叔也问了?”胡小妍眼珠一转,忽然喃喃自语道,“我猜,应该是咱爹先前跟他说过,要是出了什么状况,就把周云甫杀了。”
此话一出,江小道始料未及,倍感惊诧。
“杀周云甫?咋不找我呢!而且,为啥非得等出事儿了才杀那老登?”
胡小妍却道:“爹是怕,刺杀不成,周云甫反手把咱们卖给白家,换取谈和。”
“拉倒吧!净在那扯几把淡!”江小道满脸不信,“咱们去砸窑,可是正儿八经顶着周家的旗号,你知道白宝臣死成什么样了么,想谈和,那他是想瞎了心!我要是白国屏,我不过了,也他妈跟他拼了!”
“你是你!白家不管咋说,也那么大家业呢!一家老小,几十条人命,不会轻易砸锅拼命,就算要报仇,也会暂且隐忍。”
胡小妍见他仍是不信,于是便干脆说:“这些话,可不是我自己瞎说,都是咱爹当初跟我说的。”
“爹说的?”江小道皱起眉头问,“啥时候的事儿?”
“就是给四风口发枪那天,单独跟我说的。”
原来,江城海跟周云甫共事多年,老爷子是什么性格,他心里一清二楚。
“海老鸮”若在,虽已年老,但仍有一丝威慑;可一旦“海老鸮”不在,且白家受损,江小道这一干人等,便只是些零碎的筹码。
韩策以后若想接老爷子的班,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
生意就是生意。
当日里,江城海意欲行动之前,曾跟胡小妍交代了许多事情,这便是其中之一。
江小道闻听此言,胸中怒火早已冲到了天灵盖,新仇旧恨,汇合一处,杀心盛极,却无奈只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份儿。
“可惜那老登现在当了王八,成天缩着脑袋,没机会杀他!”
胡小妍摇了摇头,说:“就算现在能找到他,也太险了,你们只剩六个人,打不下来。”
江小道默然点头,现在的确亟需人手。
胡小妍却说:“不过,人手不够也不要紧,可以再时间去找。另外,周云甫和白家想讲和,咱们也有办法搅局。”
“你又有主意了?”江小道惊讶地问。
胡小妍旋即细了嗓子,低声跟他耳语几句。
说的是什么,暂且不在话下,只是这一回,几番密议下,又换做是江小道又惊又喜,满脸亢奋。
小两口说话间,房门敲响,小探出脑袋,轻声说:“少爷,少奶奶,姑奶奶来了。”
两人抬起头,却见刘玉清立在门口,知会了一声,便款步走进屋内。
“你就是江小道?”
“我就是,这个……大大姑,多谢你这次出手相助,就是这屋吧……”
胡小妍赶忙捅咕了小道一下,让他闭嘴。
刘玉清也不避讳,走进来劈头盖脸,直接了当地说:“小道、小妍,有话我就直说了,今天晚上,你们俩就必须得走,不能再在我这待下去了。”
江小道不乐意,忙说:“让我走行,可我媳妇儿这样,你让她上哪儿去?大大姑,你好歹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呀!等我忙完了这一阵,再来接她走,不行?小妍她又没露过相。”
刘玉清不急不恼,只是说:“我让你们走,不是怕引火烧身。而是我跟你们大姑是同门师姐妹,这层关系,很多人都知道,白家要是想查,早晚都能查到。到时候来我这一盘问,家里莫名多了两个人,下人们要是再多嘴几句,白家人肯定起疑心。”
言之有理,江小道没法反驳,却一时间犯了难。
如今外面动荡,要是把胡小妍带在身边,江小道必然没有时间照顾,要是寄住在别家,又想不出有谁敢于收容,且能躲避白家的耳目。
正在犯难的功夫,胡小妍却是灵光一闪。
“小道,我倒是想起来一个地方,就是……可能有点儿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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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第一更,稍后第二更。
(本章完)
176.第174章 鬼子两张皮
第174章 鬼子两张皮
夜半,月华清冷,洒在奉天城下。
南铁附属地,东洋警务署。
按条约而言,这是个越权机构,如今却堂而皇之地矗立在大清国土之上,因干涉无果,最后成了一笔糊涂账。
鬼子在南铁沿线的警力,正在逐年提升,有陆军预备队混迹其中,换身衣服就是兵。
审讯室内,似乎永远都很阴冷,砖石地面上潮乎乎的,很干净,血污刚被冲走,下一轮酷刑正在准备。
许如清赤条条的,蜷缩在地上,头发一缕一缕的贴在脸颊,浑身上下,尽是鞭痕血凛,蜇得慌,一阵阵刺痛,还有点痒。
她弓着脚背,攥紧拳头,指甲缝豁出一条大口子,正不停地往外渗血。
嗓子都哑了,自然无力再去呻吟。
三浦熊介坐在正对面的椅子上,黑色西装板板正正,头油梳得一丝不苟,指尖里夹着一根烟,翘着二郎腿,这让他自我感觉是个艺术家。
他的身份和职权,本不足以让他能在此喝令左右。
但南铁株式会社,当然不是寻常企业,他的权势,甚至高过某些东洋官员。
深吸了一口烟,三浦熊介朝左右使了个眼色。
负责行刑的“黑帽子”心领神会,一盆冷水浇在脸上,生拉硬拽地拖到邢架旁边,吊起胳膊。
许如清惊醒过来,连哭带嚎,仿佛不再会说话,而全然变成了动物,只凭着本能哀嚎乞怜。
“黑帽子”反手抽了她一嘴巴,旋即拿来漏斗,强塞进许如清的口中,舀起一桶冰凉、混浊的冷水,不由分说的强灌下去。
许如清挣扎反抗,但任凭使尽浑身气力,仍是无济于事。
“黑帽子”捏住其鼻子,许如清呼吸不得,嗓子眼一开,便呛进一肚子凉水,又是窒息、又是疼痛,已然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如此循环往复,就见许如清的肚子,一点点涨了起来。
与此同时,旁边的墙壁上,又拉起一条三指粗的麻绳,另有一个“黑帽子”,正用着小匕首,在麻绳上刮擦,磨出一层层细密的倒刺——绳刑——专门对付女人。
“呕哇——”
许如清呕出一口污浊的浑水,嘴角里渗出血丝。
凉水已经灌不下去了。
“黑帽子”用东洋话说了几句,三浦熊介听罢,点了点头。
于是,却听“噗通”一声,许如清被放了下来,落在地上,捂着肚子,哀哀啜泣。
三浦熊介掐灭了香烟,站起身,皮鞋在石砖地面上“哒哒”作响,越来越近。
许如清如丧魂失魄,整个人立时颤栗起来,忍着腹胀剧痛,沙哑着嗓子,说:“我……我已经都说了,他、他们都走了……不在奉天了……”
其实,她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她请愿相信,江小道他们已经远走高飞,并且安然无恙。
可是,这份供词,根本不是三浦熊介想听的东西。
他神情木讷,仿佛非人,抬起脚,将全身的重量,踩在许如清的腹部,再着力一碾。
“呕哇——”
许如清直感觉肠胃炸开,被自己呕出的血水呛了一下,猛烈地咳嗽起来。
三浦熊介卸力,再踩,又卸力,又踩。
眼泪翻涌,流得多了,甚至让人感觉眼角蜇得慌。
更让许如清崩溃的是,如此反复按压,她的排泄也已失禁,毫无尊严可言。
“啊——哼咳咳——呜呜呜——”
三浦熊介蹲下身子,勾起许如清的下巴,眼里充满蔑视。
“你真觉得我在乎他们跑哪儿去了?呵呵,不不不,你想错了完全,什么白家、周家,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是喜欢看你们这群赤那人痛苦的样子。”
许如清颓然无话。
三浦熊介站起身,转身指向身边那根挂在墙上麻绳,狞笑道:“打起精神,我,还给伱,准备了特别的,游戏!”
许如清拼命摇头。
三浦熊介薅住她的头发,厉声喝道:“你们,当年杀我们的人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不不不,杀你们的,是、是王延宗,是巡防营,不是我们的人!”
许如清业已濒临肉体与精神的极限,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
闻言,三浦熊介呵呵冷笑一声,却毫无来由地说起另一番话。
“哈哈哈!这就是你们在战场上,一定会输的原因!”
他已道清了这个千年帝国的顽疾,无奈民智未开,许如清又神志模糊,如何能够悟出此中真谛。
说罢,三浦熊介直起腰板,拍了几个巴掌,审讯室门外,立马涌进来七八个矮个鬼子,一脸淫邪狞笑,直冲许如清扑将过来,架起来受过“绳刑”以后,又要做些什么,自然可想而知。
凡彼种种禽兽暴行,笔落之处,犹显轻佻。
审讯室大门紧闭,许如清仓皇失措,惨叫声非人似兽,直至力竭方歇……
……
……
翌日清晨,深秋景色,成群的麻雀叫得正欢。
南铁附属地,中村照相馆。
太阳刚升起来没多久,门口就聚集了十几个半大的穷小孩儿,有男有女,大的十二三,小的七八岁,有小叫子,也有食不果腹的穷人家的孩子。
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脸,是小石头。
孩子们争先恐后,高举着双手,翘首以盼。
中村一郎照例戴着瓶底厚的眼镜,弯着腰,笑呵呵地给孩子们发果、饼干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小零食。
“这个是甜的,这个是酸的,你们的要哪个?”他的中文说得依然很烂,像炮崩出来似的。
“都要!都要!”
孩子们相当不客气,看起来似乎不是头一回来了。
“纳尼!这可不行,吃多了,会牙疼!不要抢,不要抢,都会有的!”
中村一郎给每个孩子分发一枚果和一块饼干。
当然,这也不是白给的,另有一番条件。
“喂!给你们果,你们要说什么?嗯?我的,先前教过你们呐!”
孩子们咬着手指头,眼睛往上翻,挠头思索:“阿——阿里——”
“阿里嘎多(谢谢)!”小石头学得最晚,却记得最牢,“是阿里嘎多!”
“哦!还是你最聪明!”中村一郎立马笑着多给了他一块饼干,“你们其他人,要好好学习啊!明天,我的,再教给你们别的话!”
“不用教,我还会一个,八嘎丫路!”
也不知哪个孩子冷不丁冒出这一句,引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中村一郎也跟着笑了笑,但又很快捂住他的嘴,叮嘱道:“不可以在这里乱说,小心会被人打!”
孩子们哪管这些,拿到了果以后,便立马蹦蹦跶跶地跑远了。
中村一郎这才直起腰,看着孩子们远去的身影,露出笑意。
他的笑容迎着阳光,因而看上去很真诚,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教孩子们说东洋话,似乎也只是出于自己的爱好,并不受命于任何官方。
然而,无论他的本意究竟是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与宫田龙二丈量山川地貌殊途同归,于国而言,都是悄无声息的渗透。
严刑拷打也好,发送果也罢,无非是一体两面。
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能称得上是无辜。
中村一郎送走孩子们,转身回到照相馆内,关上房门,反锁,旋即走到二楼住处。
“江君,你放心,我的,一定会照顾好她们的,我们是朋友。”
江小道的半张脸在阴影下面,仍是有些不放心。
“媳妇儿,你真要跟这山炮在这待着?”
胡小妍点了点头:“要是白国屏找‘黑帽子’帮忙,只有躲在这里,才最安全,他们也想不到我会藏在这。”
江小道直嘬牙子。
中村一郎见状,忙说:“江君,你可以相信我,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唯一的朋友。”
这话倒是不假,这时节从东洋搬到关外的人,大多都是在本国混不下去,才远走他乡。
“哎呀我的妈呀!你可打住吧!”江小道也是实在没处去,于是就从怀里掏出一沓奉票,“中村,你可千万别把我卖了,这些钱,你收好。”
“纳尼!”中村连忙推辞,“不不不,只是帮个忙,不用这样。”
“拉倒,你还是收着吧!这样,我心里还能踏实点。”
“江君,真的放心,要是弟妹有半点意外,我剖腹自尽!”
“你放心!我媳妇儿要是少了半根汗毛,我绝对不会让你死得那么轻松!”
中村一郎尴尬地笑了笑,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还是像当年那样想,我们,两国友好,黄皮肤一起打白皮肤,我们一起繁荣,你们应该放下对我们的敌意!”
“行行行,你可别跟我白话了,我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只想让我媳妇儿安全。”江小道不耐烦地把钱塞进中村的手中。
在中村看来,帮江小道也没什么不妥,毕竟都是江湖厮杀,又没对东洋人做什么。
而且,俩人先前就有些交情,只不过事烦累身,走动得才少了。
这虽然谈不上是一步险棋,但胡小妍说得没错,白家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江小道把媳妇儿送到了鬼子的眼皮底下。
小两口彼此话别,江小道不忘叮嘱小,切莫让小妍受了委屈。
胡小妍催促道:“别磨蹭了,依计行事,早去早回。”
江小道见媳妇儿都这么说了,便也点了点头:“等我回来那天,杀他个干干净净!”
离开中村照相馆,江小道低着头,一路飞奔到街对面的路口处,跟七叔宫保南汇合。
“七叔,我爹最信你,所以我也最信你,小妍在这边,还得靠你多多照应了。”
宫保南无奈地点了点头:“把关伟叫上,王贵和现在换了山头,道远难走,你们几个,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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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第二更,明儿加更,上一章忘了感谢,感谢344319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
另,集思广益,有什么酷刑折磨一下三浦熊介这个角色?
(本章完)
177.第175章 一颗糖豆
第175章 一颗豆
江小道辞别胡小妍,伙同六叔关伟一干人等,远出奉天急寻帮手,路途遥远,暂且不在话下。
只说“海老鸮”众弟兄,怒砸白家窑一案,本来不过是一场江湖仇杀,无关痛痒。
却不想,世事暗合,就在这同一天,南国地界,发生了一桩惊动天地的壮举。
旧历八月十九,新历双十,倒清会党起事成功,通电全国。
翌日清晨,关外各大报刊,纷纷报道此事。
正在关外各地考察,尚未回到奉天的赵总督听闻消息,立马星夜兼程,火速回到奉天,坐镇大局。
一时间,省城内人心惶惶。
北大营新军当中,第二混成协将领魏天青,接连召开秘密会议,意图举事,声援南国。
省城里,又有以张龙为首的倒清势力,积极筹备,准备将赵总督挤出奉天。
世事弄人,任谁都没想到,“海老鸮”众弟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过了一天,竟成了无关痛痒的小新闻,根本不值一提。
只有那些不明所以,两眼一抹黑的空子,还以为纺织厂和商会的两场爆炸案,是跟倒清有关。
…………
是日,白国屏的外宅门口,来了一颗卤蛋。
张九爷愁眉苦脸,“舌子”的差事,可不好当,整不好,连自己的小命都得搭进去。
遥想当年,自己大小也是辽阳城里,荣家饭的瓢把子,无奈日俄战争以后,城市被毁,越混越差,只好来奉天混口饭吃。
江湖即是如此,先前的蔓儿再大,一旦挪了窝,就不灵了。
身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张九爷也感慨,眼瞅着四十多岁,奔五的人了,结果还得给人跑马。
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就只能老老实实待在门口候着。
盏茶的功夫,宅院的大门再次开启,方才进屋通报的门房探出脑袋,爱答不理地哼哼了一声。
“瞅啥呢?进来吧!”
“哎,好好好!”
张九爷撩起长衫,跨步门槛,穿过站满打手的院子,直奔宅子里的主房。
“白少爷好,张久业给你请安了。”
白国屏和白雨晴分坐在屋内,左右分别站着管家储良生和翻译董绍德。
“行啦行啦,赶紧起来吧!”
张九爷笑呵呵地应声而起,抬头一愣,试探性地问:“呃,这位是?”
白国屏撇了撇嘴,看起来有些不爽:“这是我姐!”
“噢噢,少姑奶奶好!”张九爷极尽客气。
屋子里,白雨晴的态度最为和缓,连忙让张九爷上座。
与之相比,白国屏便显得极为冷硬,上来便问:“你们周家想讲和,怎么不让韩策那小子过来?”
张九爷满脸堆笑:“白少爷,你太抬举了,韩策是什么样,道上的人都清楚,老爷子也是怕他来这说错了话,惹恼了你们,这才让我过来递话。”
白国屏冷笑道:“我看,那老登是害怕我把他外甥给剁了吧!”
“白少爷,这话说的过了。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令尊的事儿,是‘海老鸮’他们所为,怎么能算到韩策的身上呢。”
“放你妈个屁!”白国屏怒拍桌面,喝道,“咋的,‘海老鸮’不是你们周家的人?”
张九爷不慌不忙,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这‘海老鸮’,以前的确是老爷子的头马,但他擅自做主,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绝不是老爷子的意思。白少爷,想必你也听过‘和胜坊’里的事儿了,那‘海老鸮’不光跟你们上脸,就是跟老爷子,也向来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自打他四弟金孝义折了,他早就反了老爷子了。”
白国屏掏出手枪,摆在桌面上,冷笑道:“拿这套瞎话忽悠我,拿我当傻子呐?”
张九爷一看枪口,怂了。
白雨晴当然也不信这套鬼话,但眼下,周白两家损失惨重,再要拼命,只会两败俱伤。
最主要的是,如今城内草木皆兵,两家要是再不顾大局,轻易火并,谁赢谁输暂且不论,保不齐先让总督大人当成倒清会党,先给抓了去。
这番话,说白了就是个台阶,看白家人愿不愿意下而已。
究竟是图一时痛快,还是从长远考虑,当家的必须拿出立场。
沉默了片刻,这位少姑奶奶终于打破了僵局。
“九爷,我弟说话冲,你别往心里去。其实,家大人杂,难免都有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们家先前那个袁德庸,也是暗中勾结苏家。‘海老鸮’向来是胡子做派,干出这档子事儿,也不意外。”
闻听此言,张九爷忍不住眼前一亮。
白家还有这么一号女人,那凡事就都有的谈。
刚想着应声回话,白雨晴却又将话头接了下去。
“不过,‘海老鸮’毕竟曾经是周家的人,现在砸了我家的厂子,杀了我爹,关伟和宫保南,还有‘海老鸮’的干儿子却还活着——这笔账,总是要还的。”
“那当然,那当然!”
张九爷忙说:“只要你们愿意讲和,老爷子承诺,一定会帮你们铲了那小子,还有老六、老七。”
“你说的倒容易!”白国屏接话道,“现在南边起事,省城里到处都有官兵、巡警盘查,他们几个,现在估计早就跑没影儿了,上哪找人去?”
张九爷神秘兮兮地笑了笑:“白少爷,想必你没跟‘海老鸮’的儿子打过交道吧?”
白国屏撇嘴:“什么臭鱼烂虾,也配跟我打交道?”
白雨晴却问:“九爷,既然想要讲和,不妨有话明说。”
张九爷连连点头,说:“你们二位有所不知,‘海老鸮’的儿子名叫江小道。这小子,天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性,我且说句不中听的话,只要你们白家还没倒,那小子早晚会回奉天!”
“就算他回奉天,我们上哪儿去找?”白国屏皱起眉头,“横不能挨家挨户去搜吧?”
“白少爷,南国起事,照这个势头下去,奉天戒严,那是早晚的事儿,江小道要是回来,根本没处躲藏,‘海老鸮’的宅子,他肯定不敢回去。不过,我倒是知道,他在城东地界,还有一处秘宅,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等我告诉了你们,你们只管守株待兔,抓他,那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儿?”
白国屏跟老姐相视一眼,便给张九爷倒了一杯茶。
…………
小西关,会芳里。
掌灯时分,店内灯火通明,却迟迟不肯营业。
偶尔有过路的客人,走上台阶,想要进门,也都被大茶壶福龙陪笑着请了出去。
“串儿红”的名气不小,被“黑帽子”抓走的消息,没过一天时间,就闹得满城皆知。
掌柜的不在,姑娘们早就已经炸开了锅,但七嘴八舌之间,都是担心各自的运命,无人关心许如清的情况。
“福龙,红姐到底是什么情况啊?还能不能回来了?”
“就是,是死是活,至少也得给个准信儿!”
“要是不行,我看大家赶紧散伙儿得了,早点儿谋个其他的地方安身!”
“哎,我听说,双河胡同那边,新开了一家,咱们不行去那边吧!”
众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福龙急得满头大汗。
“你们急啥呀?这才刚一天,你们就要跑!没准明天掌柜的就回来了呢!”
“拉倒吧!福龙,红姐是被‘黑帽子’抓走了,还能活着回来?”
赵灵春站在姑娘们当中,虽然对昨晚发生的事儿一知半解,但在众人风言风语中,也猜出了一个大概——自己暗中通报给白家的消息,没有错,“海老鸮”众弟兄,已经完犊子了。
然而,她的脸上,竟看不出半点大仇得报的喜悦,反而是一脸迷茫。
将近十年的时间,她已近乎把“会芳里”当成了家,如今这个家没了,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正在茫然的时候,赵灵春余光一扫,忽然瞥见门口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叫子。
她心头一凛,趁着众人正在争论的时候,连忙快步走到门外,来到小叫子身边。
“小石头,你跑这来干什么?”
小石头对赵灵春的复仇计划,一无所知。
那天晚上,他也只是按照赵灵春的吩咐,在白家大宅的门口晃悠了一圈儿,却浑然不知,自己这么一晃,便成了赵灵春给白家发送的信号。
小石头嘿嘿傻笑,从裤兜里翻出一颗球递过去,扭扭捏捏,还挺不好意思。
“姐,这个给你,是东洋的,老好吃了。”
没想到,赵灵春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管冷声呵斥:“谁要这破东西,你自己吃吧!”
“啊?”
小石头垂下眼睛,脸蛋“唰”的一下就红了,原本的殷勤瞬间变作羞耻。
可赵灵春根本无暇顾及这小屁孩儿的心思。
“行了,行了!”她仿佛轰赶苍蝇一样,急切地催促道,“你赶紧走吧!别再过来找我了,你这是在害我!”
说完,赵灵春便径直转过身,带起一阵凉风,直奔“会芳里”而去,头也不回。
小石头孤身站在原地,心里觉得委屈,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啥。
如此直愣愣地呆了好一会儿,方才抽了两下鼻涕,沿街远走。
“叮铛!”
一枚大钱儿落在地上。
来往的行人摇头叹息:“小孩儿真可怜,拿着钱,自己去买点儿吃的吧!”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小石头连忙弯腰捡钱,他已经越来越适应乞讨生活了。
可是,手里攥着一枚大钱儿,小石头仍然郁郁寡欢,始终高兴不起来,脑子里满是赵灵春鄙夷、嫌弃的神情。
转过一条暗巷,眼前突然暗了半分,抬头看去,却是两个三四十岁的老叫子,并排堵在身前。
小石头想要绕道,他们便也跟着堵上前。
“啊,你们……要干啥?”
“嘿!这小瘪犊子,你他妈还问我干啥?”老叫子龇开一口黄牙,骂骂咧咧道,“小子,你他妈懂不懂规矩啊?拿来!”
“拿啥呀?”小石头后退一步,手里紧攥的却是那颗豆。
“我让你装!”老叫子抬手就是一嘴巴,“你说拿啥?拿钱!这地方,是你想开张就能开张的吗?没规矩的东西!刚才是不是有人给了钱了,趁我没发火,痛快拿出来嗷!别逼我动手削你!”
小石头刚入“要门”不久,规矩、门道全都不懂。
原来,像他这样耍单飘着的小靠扇,最容易受人欺负,他又不肯给钱,转身想跑,却被那俩老叫子一把擒住,拉倒在地上,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操你妈的,小逼崽子,给脸不要脸是吧!”
“大哥,跟他废什么话!直接把脚筋挑了,以后拿他做生意不是更好?”
“嗬!老弟,还是你心黑呀!行,这就把他绑了,拉回去!”
小石头闻言,当即吓得哇哇乱叫。
那老叫子听得心烦,蹲下身子,用膝盖压住小石头的后腰,反手掏出一把匕首,威胁道:“叫!再叫,把你舌头割下来,信不?”
僵持之际,胡同口突然传来一声叫嚷。
“操你妈的,大黄牙,放手!”
三人循声看去,却见七八个半大的小叫子,正冲这边杀将过来。
这伙小靠扇的,年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可从小混迹街头,几个人聚在一起,着实有股子凶狠劲头。
他们先前也跟小石头一样,到处受这帮老靠山的欺压、盘剥、甚至拐卖。
久而久之,这些半大的孩子,便自发聚拢起来,团结一心,互相扶持,反抗这些老靠扇的,彼此之间,自有一番侠义精神。
两伙人也算是老冤家、死对头,一照面就满嘴骂娘。
老叫子作势要打,比划着手上的匕首,骂道:“小栓子,行啊,岁数大了,也学会拉帮结派了?一帮小屁孩儿,在这显什么眼!”
要是放在平常,小叫子也顶多是扔几块石头,给同伴争取逃跑的时间,随后便一哄而散。
可今天不同,领头的小叫子看见匕首,不仅不逃,反而上前一步,手上亮起家伙,怒骂一声:“大黄牙,你要是再敢欺负咱们,我他妈一枪崩了你!”
两个老叫子定睛看去,心下顿时凉了半截——没吹牛,还真是一把枪!
“大哥,小屁孩儿下手没轻没重,咱要不拉倒吧。大哥?大哥?”
老叫子一回头,却见同伙早就跑没影儿了,于是急慌慌地撂下一句狠话,便也撒丫子跑远了。
小石头惊魂初定,看着一群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儿走到近前,连忙冲那领头的道谢。
“谢谢,谢谢!”
那领头的收起手枪,也确实像个大哥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们儿,别怕,只要咱们都在一块儿,那些老登就不敢欺负咱们了!”
小石头这算是找到了组织,连忙把兜里的豆翻出来上贡。
“谢谢大哥!刚才吓死我了,这个给你吃!”
领头的也不客气,剥开衣,嗦了两口,美得眯起眼睛,又吐出来,传给其他人去吃。
众人也纷纷称赞:“真甜!真甜!”
领头的说:“你别叫我大哥了,我们大哥只有一个,以后有机会让你见见他!”
“好好好!”小石头连忙点头,“那……你叫啥?小栓子?”
领头的笑了笑,说:“以前叫小栓子,现在你叫我李正西,报号小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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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78.第176章 千山绿林
第176章 千山绿林
大雨初歇,远天彤云尚未完全散去,午后阳光稍显斑驳。
千山,又称千朵莲山,地处辽阳东南,属长白余脉,南邻海城,最是胡匪猖獗的地方。
江小道跟六叔关伟等人,一行五个,连赶了三五天路程,方才来到此处。
当下深秋时节,抬头望去,但见山叶红黄,色彩斑斓,群峰拔地,万仞通天。
当年一别,江城海和王贵和多年没见,但零散书信,常有往来,每次也都是江小道代为通读、回信,但也只是略知一个大概。
日俄战争那几年,王贵和势力做大,挪了窝,来到此处,聚啸山林,想来,大约还是干那些剪径劫道、砸窑取财的勾当。
山高岭峻,江小道等人只知道个大概的方位。
一路上,免不了求问过路的樵夫、猎户、老汉,关外匪患几十年了,乡下人早就习以为常,也不见怪,提起“王贵和”,他们未必认识,但老六关伟一提“王喷子”这号,他们便如梦初醒,指着远处一座山岭,说大寨就在那弹弓岭朝阳山坳里头。
江小道瞄定了方向,从马背上取下葫芦,喝了两口水,便急匆匆地催促众人。
“行啦,行啦!都歇差不多了,也该赶路了嗷!来来来,别磨蹭,撒冷痛快点,一会儿要是晚了,就得在山上挨冻了!”
众人哀怨一声,纷纷上马赶路。
关伟勒马,走在小道身边,忍不住提醒道:“小道,老话说,人心隔肚皮。王贵和跟你爹交情深,要是有事儿求他,他肯定不带含糊。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这情况,人家可未必愿意帮忙。”
江小道并不否认,只是说:“帮不帮的,只有问了才知道,张张嘴而已,又没啥损失!”
“理儿倒是这么个理儿!”关伟又说,“我就是想说,人家要是不帮,你可千万别犯浑。”
“嗐!让你说的,我就那么没六啊?江湖求帮,我又不是要账,我浑啥呀!”
“那就好,那就好。”
关伟心里也是没底,他跟老七这种后入伙的,跟王贵和并没有什么交情,要是二哥、三哥还在,说话的份量还能足一点。
大雨过后,山路潮湿泥泞,五个人走走停停,直到傍晚,终于来到了弹弓岭朝阳山坳。
这时候,天边彤云散尽,残阳余晖,肆意泼洒在山寨门前,金碧辉煌,相当带派。
江小道打眼一瞅,不觉愣住。
小十年以前,王贵和的山寨,还只不过是平地围栅,说是营寨,倒不如说是更像畜栏。
如今看起来,整座山寨倚岭而建,弹弓岭呈“丫”字型,凭借地势,筑起高耸的木质寨门。
大门两边,各有一座箭楼,彼此以栈道相连,门外围着一圈儿削尖的拒马,站岗放哨的崽子,各拢一堆火,抽烟闲话,个个背着一杆步枪,清一水儿的日式装备。
五个人还没等走到门口,就听见一连串儿拉栓声响,大门下、箭楼上,立时有七八杆枪口,瞄准众人。
“什么人!再往前走一步,脑袋搬家!”
五个人同时勒马。
关伟想要上前交涉,却被江小道拦了下来,抱起双拳,笑呵呵地盘道。
“哥几个,辛苦了!来的不是老柴,走亲戚的,求见伱们大当家。”
箭楼上有人抬起枪口,话挺冲:“哪来的亲戚,甩个蔓儿!”
“辣蔓儿,报号‘海老鸮’!”
“‘海老鸮’?”箭楼上的小年轻皱起眉毛,没听过,便又扯着嗓子问,“身上干净不?”
江小道咂咂嘴,喊道:“走山路,兜里哪能没个响儿啊?哥们儿,你进去通报一声,我们几个就在这等着,‘海老鸮’仨字儿要是不灵,我替你挨刀子!”
“嗬!还挺有底气!等着啊!”
箭楼上的小年轻也怕自己误了事儿,便赶忙回身冲楼下寨子里的弟兄嘱咐了两句。
盏茶的功夫,山寨里一阵骚动。
正主还没见着,寨子里先跑出七八个小弟,风风火火地迎出来,又是开山门,又是搬腾拒马。
江小道等人见状,彼此相视一眼,终于放宽了心。
还没等松下一口气,寨子里就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埋怨。
“哎呀我操!海哥,你咋才来呀!”
几人循声看去,只见王贵和满脸堆笑,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地横冲过来。
山里天冷,王贵和早早地换上了皮袄,上嘴唇上仍然蓄着一撮小胡子,只不过多年下来,难免有些斑白,整个人也略微发福,不像以前那么干练,眼袋浮肿,有点憔悴,大约是贪杯所致。
王贵和一边走过来,脸上的笑意一边消减,等走到近前时,就只剩下呆呵呵一片茫然。
江小道抱拳喊人:“王叔。”
王贵和更是摸不着头脑,眼神在这五个人当中一扫,只认得一个老六关伟。
“哎?这不老六么,海哥呐?”王贵和一脸诧异,“这小子又是谁?”
关伟苦笑一声,说:“我大哥碰见点事儿,这是他干儿子,江小道,你还有印象没?”
王贵和定定地看着江小道,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总算想起来了。
“嚯!有印象,有印象!这不当年那横小伙儿么,好家伙,窜这么高了,差点儿没认出来!”
江小道打趣说:“幸好王叔想起来了,要不然,估计我就折这了。”
“哈哈哈哈哈!哪能啊!大侄儿说这话,那是挑我礼了,来来来,快进寨子,外头冷得慌!”王贵和热情招呼大伙儿进寨,“大侄儿,你爹出啥事儿了?”
“嗐!说来话长呀!”
“那就边喝边唠,来,后头那仨小老弟,进来,别客气!”
赵国砚等人闻言,便翻身下马,跟在江小道身后进了寨子。
他们几个,都是混迹在市井江湖里的小辈儿,绿林山头儿第一次见,过了寨门,就好奇地左右顾盼,见这营地里,秧子房、牲口栏、粮仓、屋舍,样样齐全,到处都有篝火,烧得“噼啪”作响。
营地里三五成群,凶神恶煞,或是洒扫、或是劈柴,都不闲着,粗略看去,不下二百多号人。
其中还有十几个娘们儿,围在一栋石屋外头,手里拿着各色皮草,缝缝补补,看起来有点儿不自在,多半是被抢来压寨的女人。
王贵和还是老样子,来到营地,回头就冲箭楼上的弟兄喊:“李正,今儿来且(客人),听几个响儿!”
小弟们知道当家的脾气,立马拉动枪栓,朝天上开了十几枪,响声在山涧回荡,把最后一抹残阳崩下了西山。
寨子里有个山洞,王贵和不带众人过去,只是说:“那破玩意儿,就是吓唬秧子用的,大冷的天儿,谁跑山洞猫着,还是热炕头得劲儿!”
当家的不小气,一声令下,寨子里立马开始杀猪开席。
王贵和把江小道等人带进主屋,不讲排场,只坐炕头儿,这是把他们当成了自己人。
他的山头如今做大,“四梁八柱”配得齐全,比以前热闹许多。
王贵和跟弟兄们交代,要跟亲戚说话,于是把其他人都支开,只留下一个丹凤眼的高个儿瘦子。
“大侄儿、老六,这是我家军师,姓杨,你们叫他‘杨老邪’就成!”
众人互相介绍,各自落座后,王贵和先让手下取来两坛酒,给大伙儿驱寒,随后便打探起“海老鸮”的近况。
三年光景,只言片语说不清楚,关伟和江小道俩人从进屋开讲,一直讲到酒菜备齐,众人喝得半醉,才把事情交代清楚。
王贵和久居山头,向来是胡子做派,烈性,尤其是醉酒以后,说话更是没边儿,一听说江城海遇难,放声嚎啕,直哭了半个小时,而后突然像断电一般戛然而止,抱起骨头啃了两口,忽地转悲为怒,立马摔碎酒碗,暴跳如雷。
“他妈了个逼的!还有这种事儿?大侄儿啊,你说你们,咋早不来找我?不就是个老白家么,装什么瘪犊子,办他!明儿一早我就带人动身,咱两百来号人呢,操他妈的,不给这几个逼养的整死,我‘王’字儿以后就倒着写!”
赵国砚等人听了直皱眉。
关伟立马用手肘捅咕了一下江小道。
江小道会意,连忙开口给王贵和找了个台阶,说:“王叔,那可不行,你是山头上的大当家,山上没你,那不就乱套了么!”
王贵和喝酒上头,也未必是真心实意,但别人越拦他,他就越赛脸。
“乱就乱!怕啥呀!我干这行,本来就是把脑袋别裤腰上混,干啥全凭一口气!我要是怕,我就不干这个了!”
众人赔笑奉承:“那是,那是!”
“大侄儿啊!叔今天喝多了,白话两句,你别往心里去。”
江小道是骨子里横,脸皮上要贱起来,也拉得下去,忙说:“王叔有话就说,你事儿经得多,我这正等着你夹磨夹磨呢!”
王贵和点了点头,说:“你爹呀,当年就是不听我的劝,天天搁那省城里头,夹着尾巴做人,那能痛快么!那市井里头,人太杂、水太深,无论干点啥事儿,都他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没意思!时间长了,身上这点儿匪气,都被磨光了。”
“王叔说得太对了!所以说,这回,我打算跟你借点儿人手,进城里去,跟那帮老登拼了,管他三七二十一的,全都他妈插了!”
“对喽!这才像个爷们儿该说的话!”
谈及城里的流氓混混儿,王贵和满脸不屑道:“就城里那帮小兔崽子,我也见过,一天天瞅着好像牛逼哄哄的,你让他们来山上试试,哼,流氓跟土匪耍横,我话撂在这,有一个算一个,全他妈的得拉裤兜子!”
赵国砚和钟遇山等人默不作声,他们手上也是有人命债的主,能耐本不比胡子差,但确实独缺一股舍我其谁的狠劲儿。
江小道正是身上带着这股劲头,因此才镇住了这两个人。
说话间,旁边的杨老邪忽然眼珠一转,插话问道:“江老弟,你刚才说要借点儿人手,打算借多少?”
“不用多,给我来十个手黑的就够了!”
十个弟兄,不多也不少,再少不够用,再多恐怕就混不进城里去了。
杨老邪微微颔首,笑道:“老弟,你别怪我多嘴,刚才听你说,那老白家现在虽然受损,但还有点儿势力,你……有没有啥具体想法,说来听听?实在不行,我和当家的,还能给你出点儿主意呢!”
军师这话,说得明白——人,可以借你,但你不能拿咱们的人白去送命。
江小道直起腰板,朝身后瞄了两眼,思虑再三,却问:“要不——咱俩出去单唠?”
整得还挺神秘!
王贵和极其看重跟江城海之间的情谊,生怕有半点儿犹疑,让小道寒心,于是连忙摆了摆手,说:“老杨,你用不着多问,只要是给海哥报仇,我肯定是有多大力,使多大力!”
“多谢王叔!”
“大侄儿,不用客气!不就十个人么!明儿一早,我亲自给你点人,保准心狠手黑还听话!”
杨老邪本想细问,可大当家既然已经发话,他便不再吭声。
几个人又喝了一会儿,等到酒足饭饱,王贵和就安排人把他们带出去安排地方休息,再转过身来,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自己和军师俩人。
铁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客人走了,杨老邪便跟着敞开了说话。
“大当家的,这个忙,你真打算帮?”
王贵和脚步虽然踉跄,可说起话来却比方才低调得多。
“海哥跟我,那是过命的交情,他儿子过来求我,当然要帮!而且,海哥以前就跟我商量过,要是这小子以后遇事儿求我,能拉就拉一把。”
杨老邪低声道:“大当家的仁义,这我没话说,派十个帮手也没啥。不过,奉天毕竟是省城,我就怕万一闹大,咱们的崽子让官府抓了,到时候再把咱山头供出来,官兵一来剿匪——”
“嗐!你别老看着风险呀,万一这小子成了呢?”
王贵和“咕咚咕咚”喝了一碗凉水解酒,接着说:“周云甫已经老了,奉天那边,早晚都得变天,这小子要是能趁机爬上去,咱们在省城里不就有人了么!”
山上的胡子,剪径劫道,猎杀山珍,很多东西,在山上不值什么钱,但要是运到城里,价钱就能翻倍。而且,土匪的枪支弹药,虽然有从山头火并抢来的,但要是能在省城里搭上线,买卖也就更容易。
杨老邪不太放心,说:“那小子才多大?二十郎当岁,能成什么事儿?”
“嗐!二十多岁,也不小了!我开山立柜的时候,也就他这么大!那张矮个子扬名立万的时候,不也就他这么大么!而且,你没听他刚才说,省城里的商会都敢炸,炸完了还能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跑出来,他那几个叔叔,估计这几年没少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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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79.第177章 猛虎下山,老张进奉
第177章 猛虎下山,老张进奉
翌日清晨,霜染红叶,朔风渐起,满山响成一片。
王贵和大早起来,一身皮货裹得跟熊一样,站在营地里,亲自给江小道等人点兵。
他决定帮忙,既是出于情分,也是想在江小道身上下注押宝。
简单跟手下交代了情况以后,崽子们一听,下山就有机会去省城里快活,于是立马踊跃自荐。
落草绿林,自然是有肉吃、有酒喝、有娘们儿睡,痛快的确痛快,但山头上的生活,说到顶天儿,也就这老几样了。
小年轻们好玩儿,偶尔去趟周边村镇倒卖山货,都跟过年似的,何况是盛京烟火。
王贵和也担心,这帮崽子进城以后,被繁华迷眼,勾住了魂儿,就再也不回来了,因此在挑选帮手的时候,总是格外小心,只选那些心性老成、底子潮的崽子,跟小道下山。
忙活了一通,择出十个帮手,都是二三十岁的壮小伙儿。
领头那个,正是昨天傍晚在箭楼上盘道的崽子,面色铁黑,说话挺冲,名叫李正。
清点完人数,王贵和又让手下摆了一桌饭菜,给大伙儿践行,末了站起身,叉腰训话。
“你们几个,手脚都麻利点儿,到了奉天,给我长点脸,别他妈跟土包子进城似的。总而言之,遇到啥事儿,都听我大侄儿的,懂不?我这人耳根子软,你们不是不知道。要是我大侄儿回来跟我告状,三刀六洞,你们就别想跑了,听见没?”
“大当家的放心,听见了!”众人齐声应道。
王贵和点点头,挺满意,横着跨出一步,来到江小道身边,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侄儿,想当年,我头一眼看见你,就知道海哥认了个好儿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惜我这边实在走不开,只能在山头上给你遥祝了嗷!”
“得,王叔,我替我爹,谢谢你了!”
关伟也趁机走上前,说:“贵和兄弟,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王贵和摆了摆手:“嗐!老六,说啥呢!我跟海哥可是过命的交情,这点儿小忙都不帮,我还咋腆个大脸带山上的弟兄啊!”
道谢,光动嘴可不行。
江小道不吭声,只顾从怀里掏出几十张十元奉票,这是当年周云甫给他开暗堂口的钱,因为招的都是小靠扇,一直没用了,眼下便一股脑全塞给了王贵和。
江小道平时嘴上没谱,但在这方面上,却从来都不含糊。
“王叔,你招兵买马,也不容易,这些钱你拿着,喷子、瓤子,咱们自己有,你们这些步枪太扎眼,就别带去了。”
王贵和挺意外:“嘿,大侄儿,你啥意思啊,这不成心寒碜我么!”
江小道不多解释,嬉笑着说:“王叔,这钱你要不拿,那就是寒碜我了。”
没人不爱钱,王贵和推辞了几回,磨磨唧唧,最后也就笑着收下了。
“大侄儿,仅此一次嗷,下不为例,听着没!”
江小道心里可乐,嘴上仍是顺着往下说:“行,这趟来的着急,等我把奉天的事儿办完了,再回来搁你这住几天!”
“哈哈哈,那必须的,我可在这等着你们呐!”
王贵和将众人送到寨门外头,像当年一样,仍旧是彼此抱拳拜别,感觉却又完全不同。
当年辞别,是大功告成,意气风发。
如今时过境迁,已经有几个人不在了,心里难免唏嘘感慨。
一声“保重”,一声“留步”,彼此遥遥相望,便是江湖。
江小道一马当先,率领众人行至山下,忽地勒马回头,看向赵国砚、钟遇山、韩心远、李正等人时,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像老爹一样,拉拢了一队人马。
虽说都是一帮二十郎当岁,未满而立,尚未扬名立万的小年轻,无论名号、还是能耐,都比不上“海老鸮”众弟兄,但狼子野心,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取而代之。
这时节,六叔三十多岁,行将奔四,立在人群之中,反倒显得唐突了。
“小道,瞅啥呢?”关伟策马来到近前问,“发什么呆呀?”
江小道回过神来,莫名地笑着摇了摇头,旋即朗声道:“哥几个,不是我催你们,而是这一趟山高路远,大伙儿尽量跑起来,尽早赶回奉天,咋样?”
胡子们以李正为首,哄然大笑。
“兄弟,咋说,赛赛?咱们几个在山上,马就是腿,真撩起来,你们追得上么?”
江小道笑道:“哥们儿,话别太满,真有能耐,跑起来说话,卡掉了门牙,可别埋怨!”
钟遇山也劲劲儿的,不忿:“赛赛就赛赛,光耍嘴皮子没意思,挂点儿啥的,十块大洋,敢不敢接?”
“哈哈哈,笑话!白给的钱,有啥不敢接的?前头有个门头村,村口点钱!”
江小道也不怂,立马接茬儿说:“好!这局算我一个,先走一步了,驾!驾!”
“我操,玩儿阴的,哥几个,撵他!”
小年轻的,争胜斗勇,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抬手鞭马,大喊大叫着冲下山去。
眼瞅着众人风风火火,奔腾远去,关伟独自一人落在后头,却提不起半点兴致。
并非矫情,他确实深感自己游离于群体之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因而生出些许寂寞。
踟蹰了一会儿,关伟没吭声,只是用脚后跟磕了一下马腹,穿过一片枯黄的枫树林,晃晃悠悠地下山去了。
前方不远处,亢奋的叫喊声、狂烈的马蹄声,将山峦震得发颠,路上的枯枝败叶“噼啪”作响,被无情地踏碎,碾进尘埃……
…………
奔腾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犹如黑云里的滚滚闷雷,震耳欲聋。
马蹄践踏之处,掀起大片巴掌大小的泥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势要踏破这白山黑水,关外河山。
在这震天巨响当中,抬头远望,但见数千人马,乌泱泱杀将过来,似是怒潮翻滚,浊浪滔天!
常言道,兵过如梳,匪过如篦。
要是果真如此,那兵匪所到之处,又当何论?
却见这数千马军当中,为首之人,一身戎装,头戴帽,生得三十五六岁模样,身材矮小,虽然上唇蓄着一撮胡子,但仍能见其眉清目秀,端的是北人南相、男生女相。
此人姓张,名半城,号张老疙瘩、张矮个子。
二十出头混迹绿林,当了保险队长,二十七岁受招抚从戎,历经赵将军、徐总督提拔,现为奉天巡防营前路统领,下辖七营军马。
南国诸省光复,张半城在奉天讲武堂安插内应,得知新军魏天青意图举兵,因此不顾调令,擅离职守,挥师南下。
这数千人军马,披星戴月,日夜兼程,马上吃、马上喝,连走了几日,一众将士早已人困马乏,虽然前面不远,就是奉天城,但正所谓“看山跑死马”,真要赶路,至少还有一天路程,当下便有左右将士上前劝阻。
“张统领,连赶了三五天路了,不如安营先歇一歇吧?”
张老疙瘩张嘴便骂:“妈了个巴子的!你懂个鸡毛!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能让那吴大舌头抢了头功?不进奉天,那就永远都是给人打下手!传令下去,今儿就算把马跑死,也必须赶到奉天!”
统领发话,下属顿时不敢再胡乱接茬儿。
张老疙瘩这一队人马,不比奉天其他几路巡防营,连年征战,确有几分血性。
这时节,奉天城内早已是风声鹤唳,北大营新军欲反、张龙等倒清会党又在城内密谋。
赵总督初到奉天,接手的就是个烂摊子,按照总督职位,他无权调动新军,便只好寄希望于巡防营能进城坐镇。
本意是要调其他巡防营过来,但张老疙瘩野心勃勃,自然不肯放弃这次机会,立马擅作主张,来到奉天城下。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且说张老疙瘩快马加鞭,只用六七天时间,便兵临奉天城下,将军马囤在城外,与北大营新军相持,随后自己则带着一众护卫,直奔奉天内城,东三省总督府门前。
不听调令,擅自带兵回到省城,这是兵家大忌。
可是,此时的盛京城内,倒清声势愈演愈烈,赵总督早就黔驴技穷,吓得几乎要逃回关内去了,眼下看到有人带兵来投,天大的罪过,也就都免了。
张老疙瘩要表忠心,一进总督府,见了赵汝风,纳头便拜。
“总督大人受惊了,当下军务紧急,属下擅自调兵,特来保卫总督,甘愿受罚。”
受罚?
罚个屁!
赵总督见了张老疙瘩带兵赶来,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当下连忙把他搀扶起来。
“可别这么说!张将军忠心为国,勇义可嘉,谈什么受罚,赶快把将士们接进城里,好好休养一番才是!”
俩人之间,本就有知遇、提携之恩,如今患难相济,当然分外欣喜。
赵总督有了张老疙瘩这枪杆子在手,腰板儿顿时硬朗了起来,奉天时局又似乎将要陷入动荡。
而乱局之中,巡防营先一步入驻省城,其中最开心的,莫过于先前押宝待势,专心经营巡防营人脉的老登——周云甫!
日常一更
(本章完)
180.第178章 望风踩点
第178章 望风踩点
闲言少叙。
且说江小道从千山绿林搬来救兵。
众人抵达奉天以后,为避人耳目,化整为零,三两个一队,乔装打扮成货郎模样,由东、南两处大门,分批次逐一进城,再去北塔法轮寺荒庙碰头。
这一去一回,转眼就是十数天光景。
谁也没想到,短短半月时间,省城里就再也无人深究白家的三起大案。
市民们口耳相传的,净是天下大势,偶有几个提起纺织厂爆炸案的,竟也都纷纷猜测是倒清会党所为。
城内官署衙门,尽管知道其中缘由,也都没空搭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学生们兴高采烈,天天拉横幅、发传单,赵总督派巡防营镇压、捉拿,鸣枪示警,小年轻们便一哄而散,留下满地革命口号,五颜六色。
士绅工商,各有各的倾向,各有各的主意。
倒清的、保皇的,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台面上吵得唾沫横飞,台下面各自调兵遣将。
一时间,乱纷纷理不出个头绪,闹哄哄看不出个高低。
天下大势将近拐点。
所谓江湖仇杀,根本不值一提!
入夜时分,江小道把众人安顿在法轮寺荒庙后,就跟着七叔,一同前往南铁附属地,去见胡小妍。
关外十一月,天气微寒。
胡小妍在断腿处,裹了几层絮,还是觉得冻得隐隐作痛。
中村一郎关上大门,在屋里烧起火盆,又去楼下烧水沏茶,江、胡二人和老七、小便坐在二楼的榻榻米上寒暄。
江小道一落座,开口便问:“媳妇儿,咋样,那小鬼子没欺负你吧?”
“没有,放心吧!”胡小妍反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江小道一拍胸脯,得意道:“王叔借了我十个人手,足够用了!”
宫保南靠在二楼的顶梁柱上,感慨道:“雪中送炭,不容易啊,真没想到,王贵和还挺够意思。”
“嗐!那你得说,我爹和他的交情摆在那!”江小道急不可耐,“七叔,你之前一直在找周云甫,说实话,是不是我爹让你对他动手?”
事已至此,宫保南眼瞅着没有外人,也就不再隐瞒。
“是有这么回事儿!你爹没明说,但我估计他是担心,一旦白家没铲干净,周云甫会把咱们卖给白家。”
江小道一愣,转而看向胡小妍,说:“媳妇儿,行啊,真让你猜着了!”
胡小妍并不得意。
这半个月时间,她一直猫在照相馆里,但有四风口打探消息,省城里的动向,也算了如指掌——白家和周家没有任何摩擦,看样子的确像是讲和了。
“操!这老登真他妈不仗义!”江小道当即怒骂,“咱们给他卖命,他倒跟白家勾肩搭背了!”
宫保南讪笑一声:“你以为咱们这些跑江湖的,是啥好东西?手下小弟,打得面红耳赤,龙头瓢把子称兄道弟,一直都这逼样。”
“那咱们还等啥?先下手为强,干脆照计划亮青子得了!”
“行啊,你去吧,千万别把我算上。”
“嘿!七叔,这临门一脚,你咋怂了?”江小道略显不满。
宫保南拿起炉钩子,拢了拢火,揶揄道:“你光知道硬碰硬,要不是你爹留下个备案,就你这愣头愣脑的,能杀白宝臣?你知道现在省城里有多少巡防营?”
“多少?”
宫保南伸出巴掌:“少说五千人!”
“我操!咋突然这么多当兵的进城,要造反啊?”
巡防营本属地方武装,平日里只有极少部分,在城内驻扎,帮助巡警维持治安,大多时候,都驻扎在城外。
江小道进城时,也发现巡防营渐多,但没想过多到这种程度。
“你以为呢?”宫保南无奈地摇了摇头,“就现在这情况,你要是敢弄出半点动静,估计立马就全城戒严,想跑都没处跑,一准把你当成反贼抓了,到时候,有八张嘴你也说不清楚。”
“啊?那咋整?人都叫来了,总不能在这干瞪眼吧?”
江小道不由自主地看向媳妇儿。
胡小妍低下头,抠了抠手指头,沉声说:“爹之前跟我说过,咱们这种小打小闹,要想藏住,必须得随着大流,时来天地皆同力,顶风作案,指定没戏,整不好,还容易引火烧身。”
江小道若有所悟。
“懂了,就是要顺风放屁,臭别人,自个儿香喷喷!”
通俗易懂,但无人愿意接茬儿。
宫保南放下炉钩子,又问:“小妍,大哥之前还跟你说过啥?有没有其他安排?”
胡小妍摇摇头,叹息道:“除了秘宅里的事儿,没再安排什么了。不过,爹说过,要是倒清会党起事,奉天必乱,到时候没准可以浑水摸鱼?”
江小道一撇嘴:“这话说的,那要是他们瘪茄子了,咱们就不报仇啦?”
“他们要是失败了,那更好——”
话还没说完,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中村一郎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五杯乌龙茶,来到众人当间,徐徐坐下。
“江君,贵国的革命,一定会成功的。”
“得,你又明白了!”江小道皱起眉头,“中村,咱俩是咱俩,那倒清成不成功,也是咱们这自己的事儿,跟你们有啥关系?”
中村一郎尴尬地笑了笑:“当然有关系,贵国幅员辽阔,清廷倒不倒,跟所有国家,都有关系。而且,你们那些盟会成员,大多,也都去过我的国家。”
“那又咋了?”江小道问。
中村一郎解释道:“你们看不懂东洋报纸,我听说,你们的赵总督,请求用我们的铁路调兵,但被我们拒绝了,清廷的,估计撑不了多久了。除非,你们愿意求我们帮忙出兵。”
“呀嗬!你可打住吧!”江小道立马摆了摆手,“前几年,你们把毛子赶跑了,自己赖着不走,还让你们帮忙,那不知道要拉多少饥荒呢!”
中村一郎还想再说什么,但江小道不愿再听。
其实,当下东洋,也同样面临保皇与革命争论,鬼子的中立面目下,又是何等野心,暂且不在话下。
众人皆是平头百姓,没什么见地。
最后,还是胡小妍开口道:“听说再过两天,赵总督就要跟党人开会,也许,等开完了会,就能知道点动向了。”
江小道点点头:“七叔,那咱们——就先望望风?”
“不然还能咋整?”宫保南懒懒地躺下身子,“反正我听说,张龙那小子,有点儿扬了二正的,太年轻,心不狠,站不稳呀!”
话音刚落,胡小妍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小道,咱们还是得注意点谭仁钧和刘雁声……”
…………
与此同时。
小西关,会芳里。
历经十几天“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今天晚上,姑娘们总算找到了主心骨。
掌灯时分,“会芳里”门口,突然停下一辆马车。
韩策两只脚刚落地,立马就有十几个贴身护卫簇拥上前,排场不小,引来过往的行人纷纷侧目张望。
大茶壶早就在门口候着,一见马车过来,立马快步迎上去,满脸堆笑着说:“哎呀,韩爷,你可算来了,再不来,这生意眼瞅着就要散伙儿了!”
“混账东西!”韩策瞪眼骂道,“咱周家还没倒呢!一个个慌里慌张,像话么!”
说罢,他便大踏步地走进店内。
“会芳里”灯火通明,却没有客人,姑娘们三五成群坐在茶桌上,嗑瓜子、喝茶、扯闲天,看见韩策进来,乌泱一下子冲到门口,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哎呀,韩爷,咱们这生意,到底还能不能干了?”
“就是啊!红姐到现在也没个人影儿,到底咋回事儿也没有准信儿,想要开张,福龙他横七竖八拦着不让!”
“咱们姐们儿就趁着年轻整几个钱呢,你们要是不干了,赶紧给个痛快话呀!”
韩策一脸厌烦:“行啦,行啦!都吵吵什么?事儿都已经摆平了,从今天晚上开始,‘会芳里’照常营业,‘串儿红’不在多啥,以后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那咱们听谁的呀?总不能听大茶壶在那比比划划吧?”
韩策挠了挠头,娼馆的生意,的确不适合爷们儿打理。
况且,跟白家讲和以后,他还要打理“和胜坊”的生意,实在分身乏术。
思忖了一会儿,韩策便把福龙叫过来,低声问:“‘串儿红’在的时候,最得意谁?用不着多能干,先把场子稳下来,过后我再好好挑选一个管事儿的。”
福龙闻言,想也没想,立马高声叫道:“灵春儿,灵春儿!快快快,赶紧下来,韩爷有话吩咐!”
赵灵春一脸蒙圈地从楼梯上走下来,跟着福龙学道:“韩爷,你找我?”
韩策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咂嘴嫌弃道:“咋还是个破盘儿的?”
福龙连忙过来解释:“韩爷,你别看她破盘儿,这姑娘打小没人养,是个天足,你懂,有些客人,专好这一口,虽然不是头牌,但也吃得开。而且,这丫头以前还帮你摆过‘卧云楼’的事儿呢!红姐平常也挺看重。”
“噢,这么回事儿啊!那也算有功!”
韩策没再多想,抬手掐了一把赵灵春的屁股,嬉笑道:“最近闹腾,‘会芳里’这边的生意,先让你打理打理,有不明白的事儿,就跟福龙商量,好使不?”
没等赵灵春回答,其他姑娘先不乐意了。
“呀!她?凭啥是她呀?”
“论年头,我在‘会芳里’待得比她长呢!咋轮也轮不到她呀!”
韩策拍桌子瞪眼:“他妈的,一帮泼妇,叫什么叫?我说让他先打理着,就让她来,不服憋着,等过段时间,我再找人接替‘串儿红’!”
众人还是不服,虽然声音小了点,但背地里仍然小声嘀咕。
“会芳里”局面初定,没人注意到,在街对面的墙根底下,正蹲着两个小叫子,佯装无事地打量着店内的情况。
“哎哎哎,小子,嘎哈呢?你眼珠子别掉下来了!”
小西风玩笑着抬起手,冲身边的小叫子,轻扇了一记脑瓢。
小石头耷拉下脑袋,傻笑两声,还挺不好意思。
“哎呀?啥情况啊?”
小西风看了看新交的小兄弟,又看了看站在“会芳里”门口的赵灵春。
“咋的,看上啦?毛还没长全呢,想得倒挺多!来,让我检查检查!”
小石头立马护住裆部,嬉笑着说:“哥,别闹!别闹!”
“嗐!大老爷们儿,你脸红啥呀!不就是个窑姐儿么,以后你跟着道哥混,攒俩钱儿,等你毛长全了,她还不是随便让你摆弄!”
“哥,你不感觉,她挺好看的么?”
小西风摸了摸小石头的额头,玩笑道:“老弟,你没毛病吧?你没看见她眉毛上有快疤?”
小石头年岁小,尚且沉浸在懵懂之中,眼前蒙了一层纱,瞅啥都撩人。
“有疤也挺好看的,而且我认识她。”
“你认识她?”
小石头点点头:“她人挺好,之前给过我钱,一块大洋呢,老大方了!”
“扯淡!”小西风混得久,对赵灵春也有点印象,“我们其他几个哥们儿,也跟她要过钱,一毛没给,净瞪人了。”
小石头听了,不怒反喜,更觉得自己特殊。
“估计是看我可怜吧,也有可能是那天她心情好。”
小西风越听越觉得离奇,便问:“啥时候的事儿,在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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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第179章 水落石出
第179章 水落石出
在胡小妍的精心调教下,四风口对大嫂,向来是知无不报。
小西风盘踞在小西关,本意是为了打探“会芳里”和“和胜坊”的情况,如今却从小石头的话里听出端倪,于是立刻连夜带着他,去找大嫂汇报情况。
沿街出城门,经商埠地,一路灯火,直奔南铁附属地附近。
来到照相馆,小西风上前敲了敲门。
少倾,中村一郎探出脑袋,不由得皱起眉头。
“有什么事吗?都这么晚了,想要吃,明天早上再来吧!”
“我找我大嫂!”小西风急慌慌地说,“呃,就是住在楼上的胡小妍,还有小,你帮忙叫她下来也行。”
中村一郎还没来得及说话,小的身影就出现在楼梯口处,哈腰往下一瞄,立马喜道:“是小栓哥不?呀,真是你来啦?”
俩人本来就是从小玩儿到大的朋友,只不过拜了江小道以后,各有分工,彼此厮混的时间才渐渐变少。
小西风一见小,也连忙咧开嘴,笑道:“可不是我么!大嫂没睡吧?帮我叫一声,我有事儿找她。”
“才几点就睡,你等一会儿,我这就上去叫她。”
小看他心急火燎的,便立马回身上楼通报。
中村一郎毕竟收过江小道的钱,也挺客气,侧身邀俩人进屋,小西风推辞着不肯答应——这是大嫂特意吩咐过的规矩。
片刻功夫过后,胡小妍趴在小背上,慢慢来到楼下。
“中村,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要打扰你。”
胡小妍先行道歉。
中村也不在意,连忙摆了摆手:“没关系,都说了,我们是朋友。而且,本来这个时间也没睡觉,你们的,慢慢说,我上楼去了。”
胡小妍这才在门槛上坐下来——不问,只管听。
小西风开口先介绍道:“大嫂,这是我新认识的兄弟。”
说罢,他又在小石头的身后推了一把,低声催促道:“哎,完蛋的玩意儿,愣着干啥,刚才咋教你的,叫大嫂呀!”
不是小石头不懂事儿,而是胡小妍一出场,他的心神就被那空荡荡的裙摆吸引了过去——原来所谓的大嫂,竟然是个残疾——直到小西风推了一把,他方才回过神来,低声叫人。
“大、大嫂好,我叫小石头。”
胡小妍也不生气,只是应声笑了笑,打眼一瞅,却立马看出小石头刚进“要门”不久。
“刚出来没多久吧?大冷天的,得多穿点啊!头一次见面,没啥准备,这点零钱给你,让小西风抽空带你去买身厚实点的衣裳。以后要是在外头吃不上饭,随时来找我。”
“谢谢,谢谢!”
见面就给钱。
小石头乐得连忙低头行礼,心里庆幸,自己总算找到了组织。
胡小妍给赏,小西风也觉得自己倍儿有面子,当下便接过话头,把韩策刚才出现在“会芳里”的情况说了一遍。
应尽的差事说完,末了,才补上小石头那边听来关于赵灵春的消息。
胡小妍心思何等敏锐?
起初并不在意,可粗略听下来,神情便跟着陡然一凛。
“小石头,‘会芳里’那姑娘,是什么时候给了你一块大洋?”
“呃……中秋之前吧,具体有点儿记不清了。”
“在什么地方?”
小石头伸手指向城内:“城里西北边儿,有个白色的大宅子,像洋人的房子,就在那附近。”
白家大宅。
胡小妍略微点头,想起砸窑当晚,在“会芳里”见到赵灵春的情形,心里已经猜出了五分。
“从那以后,你跟那姑娘还见过面没?”
“没……没有,再也没见过了。”
小石头突然支支吾吾起来。
不仅是因为先前曾承诺过会保密,更是因为胡小妍咄咄逼问的神态,让他预感,自己的话,也许会对赵灵春不利。
可十来岁的小孩儿,眼里哪能藏事儿?
遮遮掩掩,反而欲盖弥彰。
胡小妍面露狐疑,虽然没再多问,心里却已然猜出了六七分。
但这事儿岂能蒙混过关?
暗堂四风口,各有各的脾气。
西风性烈。
胡小妍看破不说破,小西风却忍不了——自己带来的人,在大嫂面前耍心眼儿,无异于丢他的脸——于是抬手就扇了小石头一脑瓢,破口大骂。
“小石头,我好心帮你出头,带你拜码,你咋还藏心眼子呢?别他妈不识抬举啊!”
小石头岁数小,不禁吓。
况且,他又知道小西风有枪,想来眼前的大嫂也不好惹,于是立马下跪求饶。
“不不不,大嫂,我错了!后来的确还见过,但是……但是也没别的什么事儿,就是给我点小钱儿,让我去给她跑跑腿,买点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而已。”
话虽如此,小石头却不知道,在那条跑腿的路线上,就已经给白家通报了消息。
“最近一次,给她跑腿是什么时候?”胡小妍问。
“这……真记不住了。”
“记不住?那就说明,至少是很长时间以前了?”
“啊,对,那倒是。”
“是不是有枪声的那天晚上?”
小石头浑身一怔,连忙摇了摇头:“不……不是很清楚。”
小西风在旁边瞪眼:“啥叫不是很清楚?想!给我好好想!”
然而,胡小妍却抬手制止,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心里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小石头的反应,就是回答。
“好了,好了,别再吓他了。”
说罢,她又轻轻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笑道:“不用害怕,嫂子还是那句话,以后要是没饭辙了,随时过来找我。”
小石头如释重负,连声回道:“谢谢大嫂,谢谢大嫂!”
胡小妍直起身子,脸上的笑容如同变脸,瞬间荡然无存。
“小西风,去北塔那边,把你大哥叫来。”
“啊?现、现在?这时候?”
“马上。”胡小妍斩钉截铁,“对了,小石头岁数小,你平时得多多照顾,一定要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省得在街上晃荡的时候,挨人欺负。”
小西风当下会意,说:“懂了,大嫂,我这就去找道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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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第180章 江湖债,儿女债
第180章 江湖债,儿女债
半个时辰以后。
夜更深,风更寒。
南铁附属地街面上,空旷无声,行人寥寥。
偶尔有几个东洋女人,身穿和服,扭胯小碎步,瑟瑟缩缩,在路口、拐角走走停停,大约也是窑姐儿。
微弱的路灯下,江小道皮袄裹身,在马背上团成一个球儿,打着哈欠、抽着鼻涕,缓缓而来。
直到看见胡小妍正坐在照相馆门口等他,这才鞭马提速。
马一跑起来,寒风更甚。
行至近前,江小道翻身下马,看胡小妍和小冻得直哆嗦,不禁厉声斥责。
“你俩傻呀?大冷的天儿,不在屋里待着,跑外头来灌风?”
胡小妍无奈道:“寄人篱下,总不能没完没了地倒腾门,省得打扰人家休息。”
“嗐!你一提这个,我也想说,这他妈啥时候是个头啊!”江小道不免抱怨,“我和六叔、七叔在北塔那边,也冻得要死,回来这么多天,啥事儿没干,都快憋死我了。”
“这也没办法,现在城里风声紧,小不忍则乱大谋。”
“又是这套嗑,听腻歪了都!”
胡小妍宽慰道:“咱也不是白等,小西风刚才来送信,韩策回来了,估计再过几天,周云甫也快了。”
江小道懒得听:“你叫我过来,就为了说这事儿啊?”
“当然不是。”胡小妍把小道叫到身边,压低了声音,“小道,我大概知道是谁给白家通风报信了。”
江小道一愣,顿时来了兴致,忙问:“是谁?”
“应该是‘会芳里’那个姑娘。”
“谁?”江小道反应了一下,“你说赵灵春啊?扯淡!你说是那个大茶壶福龙,都比说她靠谱。她当年可帮过我爹,要不是她及时去找王延宗,咱爹估计就被‘黑帽子’抓走了。”
“以前是以前。你忘了?赵国砚之前不是告诉过你,陈万堂在咱爹身后有一把没开刃的刀?也许,她那时候帮咱,只是因为还没开刃而已。”
“你这不都是瞎猜么!”
不怪江小道不信,而是这理由实在太过牵强。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胡小妍接下来的这一番话。
“小道,那个姑娘……我好像认识。”
“你认识?”江小道一时摸不着头脑,“咋,她以前也是靠扇的?要不然,你这一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上哪认识她去?她来奉天可有好多年了。”
“不是奉天,是在咱们老家——辽阳。”胡小妍问,“她左边眉骨上面,是不是有一块疤?”
“是啊!”江小道心里生出一丝不安。
“她来奉天多久了?”
“大概快十年了吧。”江小道忽然忆起往事,“对了,好像是冯老太太卖过来的,但我记得,当年我爹也让我问过你,认不认识一个小名叫春儿的人,你不是说没印象么?”
“你也没说疤的事儿呀!”胡小妍争辩道,“直到大姑带我去火车站那天晚上,我见着她,才想起来,我在冯老太太那见过的姑娘,好像就是她。我还记得,她不是拐来的,而是别人卖来的。”
江小道心里愈发不安:“媳妇儿,你还记不记得,她哪天被卖到冯老太太那边去了?”
胡小妍点了点头。
她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
并不是赵灵春有多特别,而是那天是大年初五,崩穷听响。
当天,广佑寺庙会开市,有血案发生,那时节,江小道和胡小妍还曾经远远地见了一面。
江小道听得怔怔出神,腌臜往事,历历在目。
光绪二十九年,正月初五。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杀人,不论有意或无意,他作为一枚棋子,将死了整个长风镖局。
“不……不能吧?”
长风镖局一案,早已是十年前的旧事,别说是现在,就算是当年,回到奉天以后,也没几个人提起这段往事,不是有意隐瞒,而是这在“海老鸮”众弟兄的江湖生涯中,根本不值一提。
江小道有点迟疑,喃喃自语:“可我记得,四叔当年特意去收尾,没发现有啥毛病啊!而且,这都十年了,她要是真跟长风镖局有关,早干嘛去了?”
“小道,不是所有人都有报仇的胆子。”胡小妍大胆推测,“也有可能,她之前并不知道自己的仇家是谁,我合计,陈万堂所谓开没开刃,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就算你猜的都对,那这事儿陈万堂又是咋知道的?”
说完,江小道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难不成,是沈国良?嘶!也不对啊,照这么说的话,沈国良十年前就反水了?不像,不像!沈国良没理由保着赵灵春,铲长风镖局,他也有份儿!”
胡小妍反问:“会不会是跟你先前找来挖坟偷尸那俩人有关?我没记错的话,他俩也是辽阳的吧?”
江小道猛然惊醒。
老烟炮和铁疙瘩来到奉天以后,的确去过“会芳里”,又被沈国良从里面赶了出来。
沈国良是陈万堂的线子,再由陈万堂转告赵灵春的身世。
果真如此,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可是,这一切又全都止步于猜测,没有确凿证据。
江小道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江湖恩怨,越报越多,旧恨未了,新仇又结;恩义未报,再添人情。
循环往复,真如无间地狱!
虽然从未提起,但江小道对何家,心里确实有几分愧疚,所以——
“媳妇儿,要真像咱俩猜的那样,我得赶紧把她插了,省得她再在暗中坏事儿。”
“可是咱们没有证据。”胡小妍说,“爹在施医院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猜测再怎么合理,也只是猜测,不能妄下定论,得诈她一下。”
江小道连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新仇旧恨,如芒在背!
“要鸡毛证据!她要真跟长风镖局有关,我不整死她,她必整死我!真要杀她,一个怀疑就够了!磨磨唧唧,能成什么事儿!”
胡小妍连忙解释说:“小道,我不是要拦你,如果那姑娘真有问题,她越是想报仇,反而就越容易被咱们利用。”
“利用?”江小道眼珠一转,“怎么讲?”
胡小妍朝街面上左右看看,寻了一个背风的角落,在江小道身边轻声低语,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江小道听得一惊一乍,忙问:“爹当初还留了这么一手?”
胡小妍默默点头,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不再多谈半句。
两人正在说话间,猛听得城北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紧接着,隐约又能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虽然很远,但“轰隆轰隆”的,听起来格外真切。
又过了片刻功夫,抬头眺望商埠地附近,竟能看见几队身穿淡蓝色戎装的新军将士。
碍于视线原因,江小道只能模糊的看个大概,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马。
老小子立马一把抓住媳妇儿冰凉的手,战战兢兢地说:“媳妇儿,听见没,啥情况啊?妈了个逼的,这是又他妈要打仗了?估计是那帮倒清会党吧!”
胡小妍思忖了片刻,忽然想起其中缘由。
“听说,明天咨议局好像要开会了。”
“开什么会?”
“好像是保皇的赵总督和革命的魏天青他们,街面上都传言说,要成立什么奉天国民保安会,大概,就是爹说得倒清吧。”
“新军那个魏天青?”江小道冷哼一声,不屑道,“呵,看来,爹说得没错,他们这帮党人,成不了大事儿。”
“为啥这么说?中村不是说,如果鬼子不借铁路给总督调兵,倒清会党肯定能赢么!”
“扯几把淡!”
江小道看着远处的老旧城墙,左手叉腰,右手凌空一横。
“我要是有这么多兵,还他妈谈个几把,直接开干!皇上就算再操蛋,这天下,也是人家老祖宗打下来的,那是开会开出来的么!”
“这么说,你觉得他们成不了?”
“不是我觉得,是我爹、周云甫都这么觉得,要我说啊,没那股横劲儿,最后都是瞎忙活!嗐!不说了,走,我背你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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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83.第181章 风大辩论
第181章 风·大辩论
冬日初雪。
北大营新军兵临城下,巡防营旧军固守城门——奉天戒严。
即便如此,咨议局召集各界代表开会的消息,仍旧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人人都在观望。
保皇与革命,两派首脑,头一次面对面,相视而谈。
二十几人,一张桌,动动嘴,便要决定奉天乃至整个关外,是战是和,何去何从。
两边都声称为了天下百姓,可与会者,尽皆非富即贵,竟无一个百姓。
苏家作为奉天钱庄生意的代表,自然也在其中。
会议开了一整天,便是吵了一整天……
直至天光渐暗,众人才在一片惊呼声中草草散会,竟相冲出咨议局大楼。
门口台阶上,新雪落了薄薄一层,只眨眼间的功夫,就被踩成一道道乌黑的雪泥。
路面湿滑,代表们前拥后挤,惊慌失措,支开两条胳膊,倒腾着小碎步,趟水踏冰,尽显狼狈。
偶尔有人摔倒,也顾不得疼,只管仓皇着爬起来,奔向停在街对面的各家马车。
家家马车前头,都挂起灯笼,串儿铃声响,便在雪地上碾出无数蜿蜒扭曲的车辙,像烟似的,沿着奉天城大街小巷,带着流言蜚语,四散开来。
不用多说,今晚过后,咨议局方才发生的事儿,必定闹得满城皆知。
苏文棋身穿棕色风衣,硬着一张脸,匆匆走出大楼,和其他人一样,钻进自家马车。
老马喷了个鼻响,踏步朝城北走去。
一路无话,到了广源钱庄城北分号,钱伯顺牵马来接。
“少爷,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会开得咋样啊?”
苏文棋不置可否,但从神情来看,却是不容乐观。
“伯顺,去找老陈,让他带着新账本过来见我。”
说完,他便闷不吭声地穿过院子,推开房门,走进客厅。
屋子里和平常一样,炉火烧得正盛,凭借这点暖意,摆在四处的绿植盆栽,勉强还没败落。
苏文棋捡起地上的炉钩子,挑起两块黑炭,拨进炉内,又添了两根柴,随后搬来一个马扎,坐在火堆旁边烤火搓手,静静等待。
直到新炭燃烧起来,敲门声才终于响起。
“进。”苏文棋说。
老伙计陈忠抱着一摞新账,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低声说:“少爷,你要的账本。”
苏文棋抬手接过账本,小臂长短,足有两指厚,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
“全都拿来了?”
“全都拿来了。”
苏文棋默默点头,看了一会儿眼前的炉火,把心一横,忽地从账本上扯下几页,丢弃在新烧的木炭上。
淡黄色的纸张落在炭火上,先是开了一团黑,随后便“呼”地燃烧起来,化成一缕青烟。
陈忠猛地乱了方寸,忙问:“哎,少爷,你、你这是干啥呀?”
苏文棋继续撕账去烧,淡淡地回道:“祸不及家人,没多少时间了,你赶紧去把老账补一补吧。”
“少爷,是不是刚才开会——”
苏文棋摆了摆手,不愿多谈。
陈忠见状,心下会意,便只好答应一声,扭头出门,回柜上去了。
苏文棋兀自焚烧账本,火势很旺,但倒映在眸子里,却显得有些黯淡。
噼噼啪啪的声响,屋子里腾起白烟,呛鼻辣眼,记忆随之回溯……
…………
拨开眼前烟尘,咨议局会议室里,横亘着一张黑漆长桌,各界团体代表,连同当局大员,分列左右。
首先浮在眼前的,是一张皱纹横生的老脸。
须发皆白的赵总督,宦海多年,稳如泰山,眼神中自有几分老辣,左手边是手握旧军重兵的张老疙瘩,右手边则是智囊袁金铠。
对面是两个年轻人,眼里有光,但稍显浮躁。
魏天青一身戎装,举止干练;张龙则是西式装扮,戴副小眼镜,上唇蓄着一把大胡子。
会场里的声音,渐渐真切起来。
“砰!”
张龙不过二十七八岁,年轻气盛,拍桌瞪眼,手掌下压着的,是“奉天国民保安会”的名单和宗旨。
“赵总督,你这是什么意思?保安会要是像你这么整,干脆叫‘保皇会’得了!光复东北的事儿,在这宗旨上,你只字未提,那还谈什么?”
党人们交头接耳,低声附和。
赵总督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既然叫‘奉天国民保安会’,自然旨在‘保境安民’,至于什么光复不光复的,不是保安会的初衷。”
“荒唐!”张龙朗声道,“保安会旨在呼应南国革命,你这样做,是倒行逆施!这名单上面,各个要职,全都给了你们自己,连各地分会会长,也由现任官员出任,那这保安会,还有什么意义?”
“张龙先生,那依你的意思,应该怎么办?”赵总督明知故问。
张龙就坡下驴:“很简单,各个要职,该由我们党人出任!至少,也应该平分掌权!”
赵总督抬起眼皮,笑了笑,问:“原来如此。那敢问张先生,时至今日,可曾管理过一府、一县、哪怕是一个村子?可有任何为官经验?”
张龙愣住:“这……这倒没有。”
保皇派低声讪笑。
赵总督却忽然严肃起来,语调拔高了不少。
“没有?我猜也是没有!张龙,老夫从政数十年,每到一处,必开新政,兴办实业,时至今日,也不敢说治理有术。以你的资历,凭什么要求身居要职,我凭什么相信你们能把奉天治理好?”
一番话,有理有据,就连党人那边,也不禁汗颜。
张龙被噎得够呛,气势上仍然不服:“你们倒是有经验,也不看看,把这国家治理成了什么样子!丧权辱国的条约,签了多少?”
言罢,党人又群情激奋起来。
赵总督没法否认,却懂得避重就轻,反客为主。
“列强环伺,朝廷用兵不利,条约丧权,也是属实。可老夫倒想问一句,你们要是成功了,这些条约,你们是认,还是不认?”
刚刚起势的党人,瞬间又没了气焰。
没办法,条约,该认还是要认,否则列强必定出兵干预,维护清廷。
张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跟左右商量了几句,方才惊醒过来。
“赵总督,你们不要混淆是非!这些条约,归根结底,是清廷弄出来的烂摊子,罪不在我们!眼下要救国,必须推翻皇权,以新思想,建立民——”
“新思想?”
赵总督冷笑一声,从手边拿起一份报纸,在桌面上摊开,用手指敲了敲。
“你们这些逆党,除了朝廷编练的新军以外,都是些什么人?自己看看!三教九流,江湖帮派,南国谋乱,这些地痞流氓,都进了衙门里作威作福,你们指望他们救国?他们懂什么新思想?只会坑蒙拐骗,鱼肉百姓!”
这话又是不争的事实。
南国光复,哥佬、三合、青、白、洪尽皆出力,仗着些许功勋,原本只能在暗地里活动,如今却堂而皇之、招摇过市,甚至许多地方,上自都督、下至微职、以及军队大小官职,无一不是江湖帮派。
立公口、开山堂,称兄道弟,嚣张跋扈。
历朝历代,江湖帮派,何曾有过这么风光的时候,甚至要改堂口,入仕途?
张龙不甘示弱,说:“唤醒百姓,需要时间,一时混乱,那也是在所难免,只要假以时日,必然——”
“天真!”赵总督勃然大怒,“假以时日,谁会给你们时间?你们这些人,有几个跟洋人打过交道?列强亡我之心不死!他们巴不得我们是一盘散沙!你们这些逆贼,跟东洋人在一块儿眉来眼去,实乃引狼拒虎,亏你们想的出来!”
赵总督年近七十,出身官宦世家,“忠君”二字,早已刻在了骨子里,却也无碍于其强国心愿。
每到一处,必定开辟新政。
正因如此,倒清一派才对其抱有幻想。
十几年总督生涯,可不是盖的,寥寥几句话,就把张龙等人说得哑口无言,唬得革命派连忙轻声商议起来。
“赵总督,你刚才所说的,关于江湖帮派的事儿,据我所知,孙先生不会将大权交给他们。”
保皇派一阵哄笑,纷纷质问:“孙大炮能调几省的兵?又有多大权?恐怕是谁也指挥不动吧?”
赵总督却道:“果真如此,那就是卸磨杀驴,你们日后必乱!”
“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保皇派又嘲弄起来,“南国名义上是光复,可实际上呢?各自为政,连军饷都要凑不出来了,还说不乱?”
张龙太过年轻,耍嘴皮子,怎么可能是这帮老油条的对手,当下心里便愈发焦急,干脆不再讲理。
“随你们怎么说,倒清乃是大势所趋,民国必将成立!”
“只破不立,空谈误国!”
赵总督将桌上的旧报纸推到张龙面前,指着上面一张模糊的照片,说:“我问你,这是什么?”
张龙耿起脖子:“铁血十八星旗!”
“既然你知道这面旗,想必肯定也知道这面旗的含义了?”
张龙哑然。
赵总督旋即扫视会场众人:“我问你们,按他们的说法,这关外河山,可在这十八星里面?嗯?不止是我关外,漠北、西北、吐蕃,可在这十八星里面?难不成,你们要将天下四分五裂,去当外国人?既然悬了十八星旗,又来关外作甚?张龙,你自己也是旗人,对此,你又怎么解释?”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
其中,尤以关外本地倒清一派,最是无法接受。
这一派中,也不少人和张龙一样,本就是旗人,原想着声援南国,却不料自己竟被排除在外,于情于理,实难接受。
新军协统魏天青,一直闷不吭声,到了此时,也终于坐不住了。
“赵总督,你不要挑拨离间,十八星旗,只是一时举措,现在已经改了,四族融汉,归为一体,你这是妖言惑众!”
“哦,原来现在已经改了呀!”
赵总督突然怒拍桌子,高声喝道:“可见你们这帮逆贼,根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朝令夕改,过河拆桥,哪有什么理念?你们要是成功,国家必乱,百姓必苦!”
“我们这是时时革新!”魏天青说,“赵总督,你也算是能臣,操办新政,也有功劳。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要是再让清廷掌权,国家必亡!”
“放肆!魏天青,你也食朝廷俸禄,公派留洋,今不思报效皇恩,反倒跟这些乱臣贼子厮混一处,你也配这一身戎装?”
“魏某只忠于天下,不忠于一人!赵总督,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再倒行逆施,一昧愚忠!”魏天青义正言辞。
“荒唐!”赵总督反唇相讥,“忠,就是忠,何来愚忠之说?忠心必愚!你本是个军人,服从即是天职,还敢在这里狡辩是非,妄论忠心?”
张龙按捺不住,又说:“赵总督,你要是这样说,就没得谈了!奉天百姓,要是遭遇战火,你就是罪魁祸首!”
然而,赵总督眼里,却根本没他这个年轻人。
“魏天青,关外不比关内,日俄两强,俱是狼子野心。在座的各位,难不成都忘了庚子年的事儿了?奉天若起战事,那两国必定趁虚而入,这千古骂名,你们谁能担待?”
不论立场如何,赵总督身居要职,对时局判断,必定高出众人一等。此话一出,倒清一派,便又举棋不定,迟疑起来。
说且说不过,没想到赵总督还有后招。
只见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口里扯出一张电文。
“魏天青,既然你志向远大,关外偏隅一地,也留不住你。幸好,朝廷已经决定,撤销你第二混成协协统之职。”
原来,这赵总督与钦差大臣方大头私交甚好,为稳住关外大局,早已应允撤销了魏天青的军务。
北大营新军,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魏天青跟张龙两个,密谋起事,三番五次被手下告密。
新军各营,净是方、赵二人的心腹,本来就难于调遣,如今魏天青被掳去兵权,更无威信可言。
张龙年轻,一腔热血,却头脑简单。
辩论,辩不过老赵;弄权,更弄不过老赵。
咨议局一场会议下来,保皇派不仅岿然不动,甚至不少倒清派都被当场说服,可谓大败亏输。
眼瞅着形势不利,魏天青与张龙恼羞成怒,霍然起身,看那架势,似乎又拿出舍得一身剐的气势。
可就在此时,坐在赵总督左手边的张老疙瘩,也跟着站起身来。
紧接着,会场的安保人员,顿时应声掏枪,把会场团团围住。
一时间,举座皆惊。
只见那张老疙瘩双手叉腰,卡住腰带,端的是满身匪气。
“都别乱动!嘿嘿,我老张,只是个俗人,你们刚才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我也听不懂。我这人呐,脑袋里就一根筋,只知道领兵打仗,保护大帅安全!在座的,都是朋友,可我手上这家伙,却是天生的王八蛋,六亲不认!”
说完,张老疙瘩便掏出配枪,一把按在桌面上。
“啪!”
……铁炉内,一根老柴烧断。
回忆戛然而止。
苏文棋烧掉最后一页账,屋子里的浓烟,总算散去了不少。
他的容貌,也跟着渐渐清晰起来。
少倾,炉火塌下去半分,漆黑的木炭烧成了苍白的灰烬。
苏文棋叹了一口气,情不自禁。
如今,他有点儿惶惑了。
多年以来,他暗中资助辽东盟会,为了倒清,给张龙等人掏钱无数,不计得失。
本以为,他们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至少也该有所应变,而不至于被赵总督三言两语便噎得喘不过气来。
可今日一见,净是天真烂漫。
没有铁血,没有果决。
苏文棋心明眼亮,心里的失望溢于言表。
他没法自欺欺人,他从张龙等人身上看到的,不止是幼稚和无能,还有软弱和局限,而这些将会使许多鲜血,付诸东流。
救国之道,不在其中。
苏文棋眼下要做的,就是尽快与家族切割,争取不去连累家人。
能否做到,他心里也没底。
正在哀哀苦想的时候,房门声再次敲响,钱伯顺看出少爷心乱,战战兢兢地走上前,轻声说:“少爷,司督阁那边,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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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
(本章完)
184.第182章 惊招摇过市【加更2】
第182章 惊·招摇过市【加更2】
小西关,会芳里。
咨议局大会,已经过去了三五天光景。
剑拔弩张的氛围,也随之烟消云散,平头百姓总算松了一口气,只有那些倒清会党,躲在暗处里,惶惶而不可终日。
娼馆的生意,正在逐渐恢复元气。
赵灵春穿着一身青旗袍,站在大堂里,努力适应着新的角色,尽管远远比不上许如清那般八面玲珑,但毕竟下海多年,有样学样,暂时也能应付。
然而,恐惧却一直如影随形。
逃亡计划,早已在心中酝酿多时。
跑,肯定是要跑,问题是去哪里,自己一个女流之辈,身无一技之长,虽然在风尘里摸爬滚打好些年,但也仅限于“会芳里”这一亩三分地。
见识短浅,则前路渺茫。
因此,赵灵春总是时常走神,怔怔发呆。
大堂里的老少爷们儿,怀里搂着姑娘,嘬着小酒,话里话外,总是咨议局里的那点事儿,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肚里的那点消息。
“嗐!魏天青没了兵权,张龙二虎吧唧,这会呀,革命党是完犊子喽!”
“那是,要不怎么说,这赵总督是个能人呢!”
“拉倒吧!能啥呀能?要不是张老疙瘩带兵回来,他呀,估计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也不怪那帮会党在咱们这闹不起来,那十八星旗,啥意思呀?照他们那么说,合着我成洋人了。”
“嗐!现在改了,变成十九星了。”
“你那是老黄历了,现在又改说法了,换成五色旗了。”
“哎,哥几个还不知道吧?听说,皇上准备回关呢!”
“听说了,我看够呛,辽南都打起来了,宫里那娘俩,就算回来,也坐不住。”
有人关心国家大事,但也有人只顾消闲取乐。
“喂!咋回事儿?爷们儿都搁这坐半天了,咋没人过来吱个声呀?”
大茶壶福龙听见叫嚷,不敢怠慢,连忙高声应道:“哎,来喽!”
福龙一路小跑,来到客人面前,一边麻利地擦着桌面,一边陪笑道:“两位爷,真是不好意思,老弟眼神不济,刚才光顾那头忙活,也没瞅见你俩。有所怠慢,你骂老弟两句,解解恨,只要你二位痛快就成,可有一点,千万别因为这点小事儿,坏了兴致,那老弟可就担待不起了。”
这时节,愿意来“会芳里”捧场的,自然都是熟客。
两个公子哥也懒得矫情挑礼,接过递上来的热茶,呷了一口,便问:“福龙,不是我多嘴,这‘会芳里’的生意,没有红姐,你们可真玩儿不转。她到底咋样了?”
另一个附和道:“就是,红姐咋说也是周老爷子的干女儿,这不帮着通融通融?”
福龙苦笑说:“还是你二位看得透彻,这事儿我也求过,也去打听过,可总是不见回音,我能咋整,也就只能在这干瞪眼了。幸好,我家掌柜的平时人缘不错,这一出了事儿,也有几个好心的,凑了点钱,给鬼子那边打点两回,但愿掌柜的能挺过这一劫吧!”
“你们可赶紧的吧!就那叫灵春儿的丫头,根本接不了红姐的班!”
“那是,那是!”
福龙陪笑着给两人看了盘子,上了酒菜,这才点头哈腰地退下,转头去赵灵春那边。
“灵春儿,我说你老发什么呆呀?做生意的,都是勤行,你老干杵不动地方,光我一个人盯着,那哪行啊?最后,韩爷怪罪下来,还不是咱俩挨骂?”
赵灵春回过神来,干笑了两声,说:“好,我、我知道了。”
福龙仍然不满:“说八百回了,老说你知道了,可你倒是改呀!”
赵灵春委屈巴巴,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却根本控制不住满脑子胡思乱想。
恰在此时,忽地觉得纤腰一暖,低下头,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却见她脚步凌乱,身形一歪,整个人微微踉跄,横着向右倾斜,竟是撞进了他的怀里。
“福龙,我大姑不在,你倒是在这横上了,怎么跟我老妹儿说话呐?”
却见来人,眉目轻淡,唇锋如刀,不是江小道,又是何人?
话音刚落,举座惊呼。
楼上楼下,姑娘们的嬉笑声戛然而止,手中的酒壶停在半空,老少爷们儿停杯侧目,目瞪口呆,弹曲儿的琴师“啪”的一声,勾断了一根胡弦。
全场鸦雀无声,时空仿佛凝固。
当然,最震惊的,莫过于赵灵春。
这是她头一次离江小道这么近,近到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眨眼,以免睫毛会刮蹭到他的下颌。
她面色苍白,却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恐惧。
足足有一分钟时间,众人愣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大茶壶福龙从震惊中回过味来,眨眨眼,高声喜道:“哎呀!少爷,你回来啦!”
“咋?我不能回来?还是说,你觉得我不敢回来?”
江小道拧过身子,又在赵灵春的屁股上掐了一把。
赵灵春脑子里乱成浆糊,也不知道江小道是什么意思,只是不由得“啊”的一声轻叫,往前窜出两步,却又被他拉住臂膊,再次拽回身边。
福龙那边连忙应声:“少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这正担心你呢!”
“用不着,爷们儿我天生命硬,逮谁克谁,把你的担心,留给别人去吧!”
几番对话,大堂里的客人,也都跟着反应了过来。
有道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专有那些心里明镜的人,话里藏锋,净把那莽夫之勇捧到高处,极尽奉承之能事。
方才那两个公子哥就见缝插针,起身抱拳,喝道:“江少爷浑身虎胆,来日必是一方人物呀!”
“江少爷威震奉天,今日便是侠义,哪用得着等到来日!”
有人起哄,就有人架秧子。
一时间,赞叹声不绝于耳,操弦的琴师换了一把,弹得格外卖力,鼓乐声更甚方才。
恍惚之中,“会芳里”仿佛又回到了往昔鼎盛。
再看那赵灵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
江小道脸色一冷,当即嗔怒道:“福龙!你瞅瞅你,这他妈把你能的,瞅把我妹吓成啥样了!”
他嘴上如此说,手上却没闲着,直在那赵灵春的小腹、大腿上来回游走,俨然成了一个臭点子。
“哥,哥!你……你干啥?”
赵灵春叫也不敢叫,只顾用两只手去搪塞、防护。
她也认识江小道许多年了,却从未见过他如此轻佻。
“嘿!灵春儿,咱可都是自家人,以前我大姑在这,老管着我,我也不好意思,今儿难得她不在,你还不让我稀罕稀罕,总不至于让我掏钱吧?”
“不是,哥,你别这样!我有点儿……不习惯……”
“哎呀我的妈!你都干多少年了,还不习惯?”江小道把鼻子凑到赵灵春颈下,深吸了一口,美道,“别说,你身上还真挺香,要不是因为你脸上这块疤,高低也得是个头牌!”
“哥,别介,这么多人呢!”
赵灵春抬手护住胸脯,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江小道愣了一下,旋即无奈地摇了摇头,叹声说:“你之前跟我挺亲呼,我还以为咱俩情投意合呢!啧啧,没想到呀,落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
“不是,哥,你……”
赵灵春努力稳住心绪,佯装好奇道:“你咋才回来?都这么多天了,你们去哪了?”
大茶壶福龙看小道终于腻歪完了,就跟着接茬儿往下说:“少爷,我们掌柜的碰见事儿,让‘黑帽子’抓走了,你看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给她整出来呀?”
“还有这种事!”江小道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有没有疏通关系?你们放心,我尽快想办法去救我大姑!”
“哎呀,要真是这样,那可就太好了!对了,海哥呢?他要是在,那就稳妥了。”
江小道眼神暗淡:“我爹碰见点事儿,走了。”
说完,他又抬起头,瞄了一眼赵灵春,却见她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江小道见状,便又走上前去,一把叨住赵灵春的手,轻声道:“灵春儿,你救过我爹他们,这份恩情,我还记着呢!以后福龙要是再欺负你,随时跟我告状!”
福龙面露尴尬:“少、少爷,这都是生意上的事儿,我也没有意为难她呀!”
“我不管什么生意不生意,欺负我妹,就是不好使!”
“呃……行,我知道了。”
“行啦,今儿没事儿,先回来看看,改天再来!”江小道又转而冲大堂喊道,“各位,吃好、喝好、玩好,我大姑不在,都多担待点儿啊!”
“江少爷慢走!慢走!”
江小道笑呵呵地提起长衫,跨步出门,三拐五拐,却又绕到了“会芳里”黑漆漆的后街。
赵国砚和韩心远两个,早在那里等着了。
人刚到,就听见二楼上,有衣衫猎猎作响。
六叔关伟从窗口处翻身跃下,就地一滚,竟不小心在墙边处磕了下头。
江小道没眼去看,只是“啧啧”两声,便岔开话题,径直问道:“屋里啥情况?”
关伟站直了身子,抹擦了一下脑门儿,佯装无事发生,又掸了掸身上的土,摇头道:“肚兜都翻出来了,啥玩意儿没有啊!”
江小道点了点头,看向二楼窗口,喃喃道:“身上带了一把——匣子炮!”
“那咱们……接下来咋整?”赵国砚问。
江小道思忖了片刻,脑子里回忆胡小妍的计划,问:“七叔他们过去了没?”
韩心远应声回道:“早过去了,带着李正他们。”
“那就行!韩心远,你在这盯着,六叔和国砚,你们俩回北塔去,等我消息。”
“什么消息?”关伟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露一面儿就差不多了,你还要上哪去?二虎吧唧的,你小子真不要命啦?”
江小道跟老爹有样学样,并不将计划的全貌透露给所有人。
“这你们不用管,既然要招摇过市,那就得显摆起来!行啦,都别磨叽,听我的就完了。”
关伟还是不放心:“小道,要不我跟着你吧,万一要是出了啥事儿,也好有个照应。”
“用不着,该安排的,我早就安排好了。”
江小道倔萝卜头的脾气,谁劝也不肯听,关伟无奈,只好带着赵国砚,先走一步,回北塔去了。
二人走后,江小道又跟韩心远嘱咐了几句,旋即转身回到小西关,叫了一辆洋车,大摇大摆地在小西关大街绕了一个遍。
直到走到内城墙根底下,才终于跳下洋车,付了车钱,改为徒步而行。
下了洋车,江小道便不再招摇,只顾着哪儿黑往哪儿钻。
拐弯抹角,抹角拐弯,身后不留尾巴,眼前不见埋伏。
此时节,天色已晚,再踏出一步,抬头看去,但见街对过商铺林立,独有一家,匾额下面,悬着一盏孤灯,在那漆黑冷清的街面上,照出一方光亮。
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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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85.第183章 风枭雄当道
第183章 风·枭雄当道
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书房内,桌案上亮着台灯。
做旧卷边儿的账本堆成一摞,上面扣着松木白珠算盘。
苏文棋和江小道相对而坐,时不时扒拉一下算盘,发出“嗒嗒”的脆响。
手边的茶碗冰凉,空的——看来,两人已经密会了不少时间。
“那可太好了!”江小道难得拽起文词儿,“苏兄,过去的事儿,概不追究。以后,凡是能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苏文棋看向手头的假账,勉强挤出一丝笑,摆摆手说:“举手之劳,不用这么客气。”
“哎?我这一团乱麻,都不当回事儿,你老拉个脸干啥?”江小道好奇地问,“你那个商会会长,咋样了,当上没啊?”
苏文棋摇头苦笑:“现在这么乱,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哪有功夫管什么会长呀!”
江小道知道苏文棋心向革命,自然明白他所谓的乱局是什么意思。
赵总督稳住奉天大局,魏天青失去兵权,被驱除关外,省城里的倒清火种,奄奄将熄。
然而,据江小道所知,魏天青并未就此放弃,而是前往南国,谋划北伐。
同时,张龙等人,也改立“奉天联合急进会”,支援辽南民军,牵制奉天巡防营,使其不敢出关勤王,屏拒皇帝东归。
在江小道看来,胜负还未可知,怎么就突然颓了?
苏文棋颇显无奈:“连横兄,伱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眼下,倒清势头已经进入僵持阶段,列强扣押关税,南边军费吃紧,又各自为政,已经有风声传出来,看情况,大概是要议和了。”
“又是洋人!”江小道忿忿不平。
苏文棋也不得不承认,目前看来,赵总督虽然保皇,但对时局见地,也并非全错。
西洋列强,这时节剑拔弩张,无暇东顾,只能从中制衡、观望。
盟会跟东洋走得太近,的确是引狼拒虎之谋。
眼下,中原将乱,东洋跃跃欲试,要不是英美干涉,恐怕早就要派兵干预了。
小鬼子唱完红脸、唱白脸,其陆军给清廷北洋提供军火,其参谋本部暗中支持南国。
共荣是假,裂土分疆,意图切割大清,使其散沙难聚,才是真实嘴脸。
如今,南国起事,再而衰,三而竭,孙大炮强于煽动、弱于手腕的能力短板,渐渐暴露无遗,各国列强,纷纷青睐于钦差大臣方大头。
救国——到底不能指望外人。
即便如此,江小道仍然不解:“这仗还没打完,你咋就肯定张龙他们会输?”
“因为一个人。”
“张矮个子?”江小道问。
老张在咨议局里拔枪恐吓各方代表的事儿,早已在省城传开。
苏文棋点了点头,说:“这个张老疙瘩,是胡子出身,根本就不讲道理,没有任何原则和底线,再加上赵总督那个老狐狸,张龙年轻气盛,没有半点城府可言,拿什么跟他们斗?”
闻言,江小道随之一怔,两条稀疏的眉毛,越拧越紧,最后干脆“噗嗤”一声,乐了。
苏文棋不明所以,便问:“连横兄,你……你笑什么?”
江小道站起身,缓步走到案前,用双手拄着桌面,笑道:“我爹老说你是个聪明人,咋这时候,又说上胡话了?”
“什么意思?”
“老哥,你们那个张龙,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呀?”
“当然知道!推翻帝制,实现共和!”
“知道个屁!说一千、道一万,你们就是在造反!这是杀头的买卖,你们都造反了,还指望别人跟你们讲道理?一命换一命,掏枪跟他们干呀!说白了,还是怂,不敢!”
江小道不理解。
苏文棋当年计杀陈万堂,他理应知道无毒不丈夫的道理,怎么眼下却糊涂了?
“江湖仇杀,说到底都是下九流的勾当,要是国家也整这一套,那才是一场悲哀。”
苏文棋解释了两句,突然又觉得有点多余,说着说着,自己竟也和张龙一样,滑进了绵软的理想当中。
“连横兄,也许——你说的对!乱世出枭雄,这世道,想要成事儿,就该有三分匪气!没准,到最后,就是方大头和张老疙瘩这样的奸诈之徒,能爬到高位。”
“嘿嘿,承让承让!”
一番夸奖,江小道相当受用,美着美着,却全然忘了,这其实是媳妇儿的原话。
事实上,奉天的明眼人,都看出了张龙的问题。
可胡小妍足不出户,仅凭着探来的风言风语,便推论出跟苏文棋相同的结论,倒也令江小道自愧不如。
说到此处,苏文棋又看了一眼账本,随手拨弄了两下算盘。
“张老疙瘩这人,胡子做派,向来阴损狠毒,眼下手握重兵,万一哪天得势,恐怕会秋后算账。”
苏文棋不怕死,但并不想因自己的决定,而连累整个家族。
恍惚间,老爹苏元盛的怒容,又一次浮现在了眼前。
江小道却突然反问:“为啥光说他阴损狠毒?”
“什么?”
“苏兄,不谈立场,只说手段。张老疙瘩挟持会场,当然不算什么英雄好汉;可倒清会党到处暗杀,听起来,也没多光明磊落吧?他们怎么就成英雄了?”
苏文棋猛地愣住,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说:“连横兄,这种事,不能不谈立场,因为立场才是根本,一个是顺应民意,一个是助纣为虐,怎么能混为一谈?”
“诶?”
江小道挠了挠头,说:“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我也看过你们发的传单,上面写的都是自由和民什么的,人家就想报销朝廷,不行?”
“这……这、这当然不行!”
“那还叫什么自由?看来,你们也只是说一套、做一套罢了。”
“不!不是这样的!”苏文棋忽然显得有些慌乱,“连横兄,你要感兴趣,我可以慢慢跟你说,这要从西洋的启蒙运动讲起。”
江小道一听要上课,吓得连忙躲开。
“嗐!闲唠嗑而已,干啥那么认真呀?其实,我对这些事儿根本没兴趣,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过呗,不耽误吃、不耽误穿,比啥都强。”
苏文棋无法认同,欠起身子,说:“连横兄,人活一世,总要有个信念。”
“谁说我没信念?我的信念就是,吃好、喝好,至于其他,我只听我爹的一句话——不想!”
强扭的瓜不甜。
苏文棋见状,也不好再劝,便又颓然地坐了下去。
“苏兄,时辰也晚了,我还是抓紧说正事儿吧!”
“嗯?正事儿?”苏文棋不解,“你还有别的事儿?”
“那当然!”江小道笑了笑,“我欠了你这么大一个人情,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总想着给你找补回来呢!”
“真不用客气!”苏文棋恍然大悟,“说实话,之前陈万堂那回,我心里还一直有愧呢!而且,我现在除了保护家人以外,别无他求。”
“嘿!你说巧不巧!”
江小道俯下身子,台灯的光束从上照下,眉骨的阴影将其眼神挡住。
“我这次过来,正是要帮你们苏家消灾解难。不过,前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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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86.第184章 彩诱敌
第184章 彩·诱敌
三更天,会芳里上板儿打烊。
赵灵春从床上翻身坐起,走到梳妆台前,点起一盏小灯。
借着昏黄的灯光,她匆匆脱下睡衣,打开立柜,换上一身外出的行头,将黑色风衣的腰带系紧,站在镜子前,简单拢了拢碎发,随后从枕边拿起那把匣子炮。
很沉,滑溜溜的,上面净是手汗。
赵灵春把枪揣进里怀后,手便不再拿出来。
按说她已经穿得足够多,可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江小道的确走了,但他留下的恐惧却并未消散。
整整一个晚上,赵灵春都魂不附体,直愣愣地站在大堂,心脏跳得又快又重,以至于连身形都似乎跟着微微晃动。
她这样呆着,当然没法照看生意,免不了又受大茶壶福龙的冷眼。
不过,有江小道方才替她撑腰,福龙也不敢多说什么,最后实在看不过去,也只能干巴巴的来一句:“灵春儿,你说你,光在这站着,别人叫你也不答应。你要是身子不舒服,还是赶紧上楼歇着去吧!”
赵灵春求之不得,连忙提起裙摆,快步上楼,走到半路,还不小心撞翻了一个伙计,弄得满地残片。
回到闺房里,头一件事,就是检查身上的枪还在不在。
保命的家伙事儿,她不敢有半点含糊。
时方才,江小道突然出现,着实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江小道反常的行为,让她预感不妙;可他言谈举止,又似乎处处维护着她。
“他到底知不知道?”
直觉告诉她——快跑!
可是,往哪儿跑?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如今到处都不太平,倘若自己一个人颠沛流离,怎么活?
而且,她已经习惯了眼前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陪个笑、吃个酒,就有大把大把不完的银子,还有客人送来的首饰。
提起首饰,最近她又得了一枚金簪,那金簪镂空雕蝶,精美可爱……
她想报仇,但同样也迷恋这张温床!
这有什么错?
难道,就不能既报了仇,又继续眼下轻松的生活?
赵灵春心想,也许,她只是在自己吓唬自己。
毕竟,她自认为做得很隐秘,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和证据,就连负责跑腿的小石头,也只是一知半解!
而且,最主要的是,江小道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流里流气、浪荡没谱的人。
简言之——不甚聪明的样子!
话虽如此,赵灵春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江小道回奉天的事儿,必须要告诉白家,再借他们的手,继续报仇!
关掉电灯,赵灵春把心一横,终于将房门推开。
“吱呀呀——”
店内一片漆黑,很安静,隐约可以听见周围客房里传来急促的喘息。
楼下大堂里的桌椅,显得有点诡异,明明空空如也,却又好像坐满了人。
赵灵春暂时接了许如清的班,大门钥匙落在她手,自然方便了许多。
踮着脚,摸黑下楼,磨蹭了老半天,总算将大门推开。
寒风倒灌,赵灵春缩起脖子,直觉得身后空旷的大堂里,似有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
街面上空空荡荡,枯枝败叶贴着地面,“刷啦啦”地响。
赵灵春左右看看,眼睛差点儿没瞪出血来,直到确信四下无人,方才迈开脚步,直冲那阴冷胡同里走去。
茑悄地走出几十步后,这才放心跑了起来。
一路上,赵灵春只觉得身后风紧,三番两次回头去看,却是仍不见人影。
“不要自己吓自己!爹娘在天有灵,肯定会保佑我!”
她是如此安慰自己,却又不想想,倘若爹娘当真在天有灵,又怎么会让她沦为一个娼女?又怎么忍心看她铤而走险?
又怎么能不提醒她——春儿,你身后有人!
韩心远个头不高,有股子灵巧劲儿,身手不算上等,但跟赵灵春这么一个空子,实在是绰绰有余。
江小道——或者说是胡小妍——安排他来跟踪赵灵春,心中也有考量。
韩心远是“串儿红”的心腹。
如今许如清落难,他也心焦,而罪魁祸首,很可能就是赵灵春,由他来盯梢,心头带着一股恨,不易生变。
韩心远如影随形,跟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在一条胡同口处,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赵灵春回身四顾,她的手一直别在里怀,一分一秒都不曾拿出来过。
疑神疑鬼地迟疑了一会儿,赵灵春终于走到宅院门口,敲响了房门。
俄顷,门开。
赵灵春像一条鱼,滋溜一下,侧身闪进宅内。
韩心远放眼看过去——果然是白国屏的外宅!
他既是许如清的亲信,自然也跟赵灵春熟识,但对其身世却是一无所知。
起初跟脚,韩心远心里尚存一丝痴想,觉得红姐平日里待众人不错,想不通灵春儿有什么理由反水。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不信也得信。
韩心远心头火起,鼻子一筋,双拳握得紧绷,指骨节登时“噼啪”作响。
却不想,恰在此时,后脖颈子上竟猛地一凉!
“小子,别动!”身后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你叫——韩心远是吧?”
韩心远浑身一怔,缓缓地举起双手,眼睛盯着墙壁上,身后那人的影子。
“什么人?亮纲,报个号!”
身后那人嘿嘿怪笑了几声,说:“韩老弟,你也不是头一天出来跑了,这时候盘道,你是逼我动手呢?”
拿枪指着别人的头,一旦报了迎头,就必须开枪,否则脑袋指定是有点儿毛病。
韩心远皱起眉头,低声说:“那就多谢老哥高抬贵手了!”
“别急!”身后那人又说,“韩老弟,‘海老鸮’已经死了,江小道孤掌难鸣,就算还有宫保南给他撑腰,他还能蹦跶几天,又能整出啥事儿?为啥还要跟着他混?何必呢?”
韩心远面不改色:“不为什么,就因为他要救红姐,我就跟着他!”
“就因为这个?”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身后那人笑了笑:“凭他?他拿什么救‘串儿红’?”
“老哥不妨有话直说!”
“想救‘串儿红’,我有办法,但前提是,你得把江小道藏在哪里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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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87.第185章 彩织罗布网
第185章 彩·织罗布网
韩心远稍稍往后瞄了一眼,沉吟片刻,说:“江小道在城东那边,有座秘宅——”
话音刚落,后脑的枪口立马怼了上来。
身后那人叹声说:“韩老弟呀韩老弟,我这边跟你推心置腹,可你要是横竖不肯上道,只怕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韩心远默不作声,听着。
“我是真心实意想救‘串儿红’!”身后那人又说,“伱也应该知道,‘会芳里’的生意,离不开她。”
既然说到“会芳里”,这话就已经是在明示了。
“你是老爷子的人?”韩心远惊讶道。
身后那人不置可否,只是说:“无论怎么说,‘串儿红’都是周云甫的干女儿,你也不想想,老爷子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韩心远心里焦急,径直问道:“你们啥时候能救出红姐?”
“那就得看你愿不愿意配合了!你说的城东那处秘宅,早就有人在那盯梢,可江小道从来没出现过,而且今晚盯梢的人还死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身后那人循循善诱:“‘串儿红’是因为得罪了白家,才被鬼子抓走的,白家现在只想要江小道的命,你把他供出来,白国屏解了恨,再要救‘串儿红’,也就简单了。”
“你们真能说到做到?”
“不然呢?你是相信老爷子这么个瓢把子,还是相信那个江小道?”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北塔,他们藏在法轮寺荒庙里头。”
“一共有多少人?”
“十五六个,除了原来那些人以外,江小道又找了不少帮手。”
“我能跟你一次,就能跟你两次。”身后那人又问,“你明白我是啥意思吧?机灵着点,不仅能救‘串儿红’,也能救你自己。”
韩心远点了点头,只说:“希望你们赶紧想办法,把红姐救出来!”
言罢,耳边就只剩下了风声。
眼前的墙壁上,身后的人影正在渐渐变小、变淡,最后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
韩心远试探两下,转过头时,便只剩下了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起码看起来如此。
江小道在小西关招摇过市,人多眼杂,韩策已经回到奉天,自然早就听到了消息。
只不过,等人手赶到的时候,小道已经走远,只剩下了韩心远独自一人。
来人不杀他,是怕打草惊蛇,以免吓跑了江小道。
如今,无意间又看到了“会芳里”的赵灵春跟白家密会,又不知道会作何打算。
韩心远没工夫去想一个窑姐儿的运命。
他仍是呆呆地杵在原地,朝身后的方向看去。
起初,他也不是很相信江小道能救红姐,可刚刚发生的事,反倒让他心里越发坚定、也越发钦佩起来。
任务已经完成,没必要继续久留。
环顾四周,不见半个人影,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很可能已经被盯上了。
韩心远不再迟疑,转身朝北塔远去。
…………
浑天黑夜,有半点光亮都显得格外扎眼。
法轮寺荒庙内,终于燃起了两三处篝火。
庙门口,停着那辆熟悉的蓝蓬马车。
众人各自围坐取暖,身后的影子被拉得老长,金刚佛菩萨的面容,也被火光映衬得格外狰狞,几口无主的棺材停在角落里,黑得发亮。
宫保南身前横着一把短刀,正用一块破布擦拭着锋刃上的血迹。
李正看在眼里,也拄着一把开山刀,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仍不由得称赞道:“七爷真是好身手啊!我还以为得闹腾一下,没想到连声都没有,就清了那俩人!”
宫保南闷不吭声。
城内草木皆兵,能用刀解决的事儿,当然少用喷子。
李正混迹山头,按绿林规矩,强者为尊,对宫保南十分敬佩。
“七爷,你有这身手,不如事成以后,跟咱们回山上去,到哪吃不开?”
宫保南乜了他一眼,提醒道:“挖墙脚,可是江湖大忌啊!”
“嘿嘿,瞅你说的,不至于,不至于!咱们不也算是亲戚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大伙儿都在屋子里猫着取暖,不少人已经睡下,只有关伟站在门口,翘首以盼,嘴里絮絮叨叨。
“老七,这都啥时候了,小道咋还不回来?不能出啥事儿吧?”
“去找他媳妇儿去了呗!”宫保南不耐烦,“磨磨唧唧的,都他妈嘟囔半天了。”
“我这不是担心他么!亏你还是个当叔的呢!”关伟突然好奇地问,“对了,小妍她们到底藏哪儿去了?”
“不知道。”宫保南微微侧过脸,“你问这干啥?”
“关心关心,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没心没肺呐?”
话没说完,关伟忽地一怔,却见不远处有人影走过来,以为是小道回来了,连忙迈步上前细看,却是红姐的手下韩心远。
众人见他回来,都不动声色。
直到韩心远走进屋内,在篝火旁坐下来,宫保南方才开口问:“没遇见啥事儿吧?”
“也没啥,就是差点儿让人一枪崩了。”
关伟闻言,连忙凑过来问:“是不是白家?”
韩心远摇了摇头:“应该是老爷子的人。”
“嘶!”
钟遇山原本效力于韩策,也算是周云甫的嫡系,眼下闻听此言,不禁僵住了脸。
“照你这么说,道哥的担心是对的,老爷子真要把咱们卖了?”
李正坐在一旁,双手拄着开山大刀,当即冷笑一声:“操!真他妈不仗义啊!你们几个,替他卖命砸窑,到最后还被人家给卖了,什么狗东西。老奉天的瓢把子,就这操行?”
骂得虽然痛快,可人总是一时有一时的想法。
若不是因为这副操行,又怎么能当上瓢把子?
张老疙瘩跟杜立三称兄道弟,最后借他项上人头,换取官运亨通。
孙大炮倚仗江湖帮派倒清,功业未半,就不愿再兑现承诺,改堂为党,甚至反手打压。
为公也好,为私也罢,再怎么粉饰,也是背信弃义之举。
钟遇山先前跟“海老鸮”等人砸窑,出力卖命,只是想趁着年轻,赶紧捞个大活儿,响个蔓儿,也不枉混过一番江湖,但其实,他始终都把自己当成老爷子的人。
如今听闻周云甫为跟白家讲和,不惜卖了为他拼命的崽子,心里霎时凉了半截。
赵国砚虽然闷不吭声,但心里也在庆幸,当初张九爷来劝,他没有选择给周云甫卖命。
正如周云甫曾经所言: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在江湖上晃荡,钱财倒在其次,够用就行,唯独心里吊着一口气,想闯出个名堂,受人认可、尊敬,才是心愿所在。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只在心里盘算。
关伟迟疑了一下,在韩心远身边坐下,却问:“你真看清了,是老爷子的人?”
“六爷,你这是咋了,怎么净问这糊涂话?”韩心远反问,“我要是看见了他的脸,还能活着回来?”
“那——会不会是白国屏那小子,找人挑拨离间?”
“这我就不确定了,不过周云甫肯定已经跟白家讲和,不然,以他那护短的德性,肯定不会让韩策在城里露脸。”
“那倒是,那倒是。”
关伟沉静了片刻,忽地发狠道:“要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他妈第一个弄死他!”
钟遇山随声附和道:“六爷,你要动手的时候,千万把我也带上!”
篝火里的枯枝“噼啪”作响,偶尔蹦出几点火星,升腾到半空之中,一闪而逝。
墙壁四周,漫天神佛。
一座座残缺不全的泥胎雕像,金刚怒目,护法天王,尽皆默不作声,只在众人身后默默凝视。
墙角里的几口黑棺,仍旧静静停在那里。
宫保南低头颔首,瞥了一眼关伟,没有说话,只是又随手往篝火里添了三根新柴。
…………
这时节,北塔法轮寺西南方向。
北风呜嚎,中村照相馆门口。
胡小妍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毯子,风这么大,自然不用刻意压低声音。
“太好了,那苏文棋同意咱们的计划了么?”
江小道笑了笑,说:“那老哥,一开始还挺纠结,不像装的,估计是心里迈不过去那道坎儿,可我一跟他说,多为苏家着想,磨叽磨叽,也就同意了。”
胡小妍点点头,又问:“城东宅子里的东西,拿到了么?”
“还不知道,不过这事儿让七叔去办,肯定差不了。”
“嗯。”
胡小妍应了一声,不再多说,只把计划又在脑子里来来回回过了数遍,想想是否有所疏漏,是否忘了老爹当初的哪句嘱托。
“哎哎哎,想啥呢?”江小道打断道,“放心吧,该办的事儿,我早就办完了,担心成这样,至于么?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靠谱?”
要说他唯一顾虑的,就是白家会抢先一步,打到法轮寺去。
胡小妍却并不担心:“要是韩心远放风成功,白家就算知道了信儿,也一定会去踩几天盘子,不会轻易动手。”
江小道把手伸进媳妇儿的裙下捂手。
“要真是那样的话,就没啥了。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没底。”
“什么没底?”
“嗐!媳妇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周云甫自打没了烟土生意以后,一门心思在讲武堂经营巡防营的人脉,结识的都是大官。虽说老张是外人,刚到奉天不久,可他毕竟手上有兵,周云甫要想巴结他,肯定能找人搭上线,能轮得到我么?”
“所以你得尽快啊!”
江小道皱起眉头:“快有啥用?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那哪行?周云甫这两年,在巡防营士官里头,了老鼻子钱了。”
胡小妍不多解释,却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沓纸。
“你要是能把这个给到他手上,比给他多少钱都管用。”
江小道接过来一看,狗扒拉的字迹,显然是出于自己的手笔。
“这啥玩意儿?”
“名单。”
“名单?”
胡小妍淡淡地应声道:“奉天倒清会党的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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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88.第186章 阎王小鬼,俱是靠山
第186章 阎王小鬼,俱是靠山
青天白日,寒风刺骨。
奉天西南城郊不远,朱家庄。
韩策带着几个手下,骑高头大马,沿着乡间土路,风风火火,片刻不停,快马来到周云甫藏身所在。
推开大门,下人仆从纷纷问好。
韩策爱答不理,快步穿过院子,径直走进屋内。
“舅,真让你说对了,江小道那小子回来了!”
周云甫斜躺在炕上,身子蜷缩,冷得邪乎,烟膏子明明已经燃尽了,手上的大烟枪却仍然舍不得放下。
听见外甥的声音,老爷子微微欠起身,咳了一口浓痰,擤擤鼻涕、揉揉眼睛,忙活了好一阵,方才开口问:“哦,那小子现在搁哪猫着呢?”
韩策看出舅舅犯了烟瘾,连忙俯身给老爷子又装了一袋。
“听张九爷说,现在正在被他法轮寺藏着呢!”
“这事儿,没告诉白家?”
“告诉了。”韩策答话道,“不过,白国屏那小子,还挺沉得住气,到现在都没动静。”
周云甫冷笑一声:“他们是怕了。”
韩策不解,反问:“怕江小道?”
周云甫摇摇头,嘬了两口大烟,继续说:“不是怕他,而是怕自家的靠山没了。”
老爷子一句话,韩策也被点醒。
原来,白国屏得知消息,当即便心焦如炭,后经张九爷告知江小道藏身之处,更是恨不能立刻带人杀过去,报仇雪恨。
幸好,大姐白雨晴还算沉稳,按住了白国屏,让他派人先去法轮寺荒庙踩点,再做其他打算。
纺织厂被炸以后,白家不得不收敛锋芒。
工人闹事,虽然被官府以“保境安民”为由头,暂且压了下去,但鬼子那边,却仍然不好交代。
白家上下心知肚明,一旦他们失去了利用价值,鬼子便不会再帮他们。
杀父之仇,当然要报,但不能莽撞,因为他们已经经不起任何失利了。
周云甫倒是乐于看到眼下的局面,心里巴不得江小道和白国屏,再来一次兑子,这样他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韩策忽然想起什么,又说:“舅,还有一件事儿,张九爷昨天晚上偶然发现,‘会芳里’有个窑姐儿,好像是白家的线人。”
“是么?”周云甫有点意外,“那这么说,‘海老鸮’那晚砸窑,是那丫头漏的风?”
“这就不太清楚了,不过,看起来应该是这样。舅,咱们要不要——”
韩策没有直接说出口,而是用手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
周云甫赶忙抽了两口烟,稳住心神,思忖了片刻,竟然摆了摆手,否决了外甥的提议。
韩策颇感意外,问:“舅,反水的都不插,这是啥意思?”
周云甫叹息一声,耐心解释道:“咱们跟白家讲和,只是暂时的,就跟十几二十年前一样,无非是各自都喘了一口气。以后,保不齐还要争,白家在咱们这放了一条线,就说明他们也有这个想法,你留着她,不拆穿,以后有机会,反倒可以乱了他们的耳目。”
韩策若有所悟,连忙点头:“我知道了。”
“外甥,下次要是再争,我可就不一定还在了。”
“又瞎说上了!舅,你这身板儿,至少也得活到一百,什么在不在的,早着呐!”
周云甫不理这茬儿,转而又问:“先前,我一直让你在讲武堂里经营人脉。现在,奉天巡防营,是谁说了算?”
“是张半城,张老疙瘩。”
“嘶!”
人一老,难免犯起糊涂。
老爷子拧着眉毛,挠挠脑门儿,说:“张半城,这名字怎么有点儿耳生呢?”
“嗐!舅,这也不赖你!那张老疙瘩,是巡防营前路统领,前几年一直都驻扎在洮南,不在奉天。现在可了不得了,下面有十五个营的人马,连赵总督都得让他三分。”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周云甫有点懊恼,“怎么最后还来了个外人。”
韩策满不在乎:“那有啥?舅,这两年,我在巡防营里,认识不少士官,各营管带,逢年过节,都有孝敬,让他们帮个忙、搭个线,不就认识了么!”
周云甫微微摇头,说:“人脉关系这种东西,中间隔的人越少,才越牢靠,隔了一个人,就隔了一堵墙,要说中间隔了三五个人,那你这关系,就不算关系了。”
“舅,那你的意思是?”
“最好先备上一份厚礼,直接过去求见,如果实在不行,再想办法找人搭线。”
“好,那我明天就去办!”
老爷子不吭声。
韩策立马起身:“懂了,我现在就去办!”
…………
奉天城南,巡防营司令部。
自从咨议局闹剧以来,张老疙瘩深得器重。
随后,他又拿出了绿林做派,将赵总督拜为义父,堪称平步青云。
如今身兼巡防营两路统领,下辖十五营数千人马,手握重兵,巴结逢迎者甚多,自然不是谁想见就能得见。
不过,张老疙瘩也不是那鼠目寸光的凡类,小小两路统领,岂能满足他的野心?
眼下立功心切,寻常往来一律谢绝,只顾专心打探党人动向。
真金白银,未必扣得动他的房门,可要是有党人消息,甭管出身多低微,这老张也愿意些时间,唠上几句。
饭点刚过,按说时辰尚早,但冬日夜长,天色早早便黑了下来。
苏家的马车停在大门前。
江小道换了一身墨绿袍,头戴六合瓜皮帽,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来之前,特意剃了头,把辫子扎得紧实。
走下马车一看,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刚朝铁大门前走了几步,两边的警卫立马横枪拦下。
“喂!什么人,站那旮旯,别动!”
江小道经过“要门”历练,自打下了车,腰杆就没再直起来。
见面先赔笑脸,说话点头哈腰,纨绔架梁逼杵,老妇抛苏哭丧。
江小道抱起拳头,极尽谄媚,笑着说:“二位军爷辛苦,我跟张统领,有约在先,麻烦二位帮忙通报一声。”
“就你?还有约在先?”警卫满脸鄙夷。
江小道仍然赔笑:“真事儿,事关张统领功业大计,二位到门口问一声就知道了。”
两个警卫相视一眼,便问:“叫啥?”
“苏家的人。”
“广源钱庄?”警卫这才勉强相信,嘴上却仍然厉声喝道,“在这等着,别乱走啊!”
“那当然,那当然。”
言罢,其中一个警卫,转身走到大楼门前,警备森严,楼门口竟然还有两个官差。
“曹九哥,刘三哥,门口有个小子,说是苏家的人,跟张统领有约,我过来问问。”
曹、刘两个官差,本来是总督衙门里的人,因为赵总督跟张老疙瘩较好,因此拨了一批总督府的人,来到这边帮衬。
两人闻言,点了点头,说:“确实有这么回事儿,放他进来吧!对了,记得搜身啊!”
警卫确定了消息,于是便转过身,回到大门口,给江小道搜身完毕,这才侧身放行。
“二位辛苦,多谢多谢!”江小道从怀里掏出两包老刀,“天儿冷,一点儿小意思,收好,收好!”
两个警卫也没多想,接过烟盒,低头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那烟盒里面,根本没有香烟,而是一卷卷奉票。
“兄弟太客气了,快,里边儿请!”
“应该的,应该的。”
江小道连忙应声,走到大楼门口,又照例给了曹、刘两个官差的份子,紧接着就被两人领到了张老疙瘩的办公室。
推开房门,屋内设施精简,桌上亮着台灯。
墙上挂着一幅奉天省图,张老疙瘩背光站在跟前,手里剥开一个橘子,送进嘴里,一边看着那省图上的地貌,一边大肆咀嚼。
那眉清目秀的模样,根本不像绿林出身。
听见门口的动静,张老疙瘩微微侧过身,打量了一眼江小道,开口却问:“听说你有奉天党人的情报?吃橘子不?”
江小道扑通跪地,扣头就喊:“大帅在上,请受小人一拜!”
这小子是装傻充愣,两路巡防营统领,哪里称得上大帅,那是赵总督才担得起的名号。
可这一番话,却又切实说进了老张的心缝里,哄得他哈哈大笑了两声。
江小道则从怀里拿出名单,举过头顶,接着喊:“请大帅过目!”
张老疙瘩扔掉橘子皮,踩着皮靴,绕过书桌走到近前,接过来低头一看,先是皱了皱眉,埋怨字迹凌乱,可再一细看,却见那字里行间,歪歪扭扭,尽是功名利禄。
赵二九、航爸爸、任阿累、老牛、雷霆崖、常老财、三千一色、王大康、苏润……
凡此种种,不是真名,多半是江湖绰号。
张老疙瘩也听说过其中几个,确实跟党人有所来往,其余人等,只需依此稍作打探,顺藤摸瓜,不愁找不到他们。
张老疙瘩如获至宝,忙道:“老弟,快请起来上座!”
江小道不肯起来,仍旧扣头说:“大帅,小人有罪,不敢起身。”
“哈哈哈哈哈!老弟,你这份名册,先不管他全不全,你既然上交了出来,就是天大的罪过,也都免了,我不免你,赵总督知道了,也会免你!”
“大帅,小人骗了你,我不是苏家的人。”
“就这点事儿?”张老疙瘩放声大笑,“这算个鸡毛,起来说话!”
“大帅,容小人无礼一回,斗胆想请大帅帮我两件事,我就起来。”
“他妈了个巴子的!”张老疙瘩大喜过望,当即玩笑道,“什么两件事、八件事的,只管说!”
江小道终于抬起头,抹了一把眼睛,却说:“小人听说,大帅跟东洋人颇有几分交情,实不相瞒,我家大姑因为江湖小事,被鬼子抓了,恳请大帅帮忙说个话,能让他尽快出来。”
别说,张老疙瘩在鬼子那边,的确有几分人脉。
不过,因为不知事情全貌,他也并未立刻答应下来,转而却问:“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事儿?”
“第二件事,倒也不难,只求大帅为我行个方便……”
张老疙瘩皱起眉头:“细说!”
江小道低头颔首,恭敬道:“大帅,小人姓江,名小道,表字连横……”
……
……
屋内说得热火朝天,屋外却寒风不断。
巡防营司令部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竟又停了一辆马车。
韩策苦哈哈地站在街面上,带了满车厚礼,只求能见张统领一面。
可两个警卫见他没有会面之约,便坚决不肯放行。
韩策见状,气得恨不能咬碎牙关,连忙将讲武堂里的关系都搬出来压人。
“你们知道我是谁么?我可认识中路二营的董管带,还有林协统,朱帮带!你们俩叫啥?嗯?”
当兵的没有不带火气的,两个警卫一听这话,态度更加冷硬。
“我们俩就是奉命行事,你爱他妈认识谁认识谁,你现在把董管带叫来,没有统领的命令,他也进不来!滚滚滚!”
韩策被推得后退几步,抬眼望大楼里看,无意间却瞥见两个熟悉的面孔。
“哎!曹大人、刘大人,你们咋来这当差了?我啊,韩策,能不能帮我递个话,我想见张统领一面!哎,听见没啊?是我!我韩策呀!”
然而,门口那曹、刘两位官差,却对韩策的呼喊充耳不闻,只顾窃窃私语。
“老曹,帮那小子吗?”
“帮他?操,帮他干啥?你忘了,三年前,在总督府衙门前,他那抠样了?小子不上道,给他帮忙,他拿你就当打点叫子似的。让他喊去,别管他!”
“不过,他好像确实认识不少巡防营的人啊。”
“认识就认识呗!咋,上头要是真来问话,你就说没听见,能咋的?”
“对对对,我看也是!”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韩策做梦也没想到,三年前,他在总督府门口,只因一次轻慢,便得罪了两位微职官差;更想不到,得罪了他们两个,竟错失了获悉江小道动向的机会。
老话说,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
这韩策却是,偶因一轻慢,就此埋祸根!
可时至今日,他也还没明白这个道理——阎王小鬼,俱是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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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89.第187章 尖月圆之夜,快马弯刀
第187章 尖·月圆之夜,快马弯刀
中天圆月,寒鸦万点。
奉天城北郊,北塔法轮寺荒庙。
灰白色的砖石佛塔,顶着金漆斑驳的塔尖,直指苍天,而月华清冷,又映得塔身微光荧荧。
北风肆虐,刮得万千枯枝左右摇摆,树影森森,在那残垣断壁上来回游走,似乎要伸进荒庙内摸索着什么,却又被墙内的火光逼退。
狂风掩盖了脚步声和呼吸声。
不远处,暗流涌动,约莫二十几人,正朝这边疾步杀来。
行至半路,白国屏突然抬起手臂,待众人停下脚步,他忍不住又向身边那人问道:“老黄,确定江小道那伙人就藏在这里?”
身边那人,四十多、奔五的年纪,面露骨相,眼珠混浊,别看长得瘦溜,可要是把那袄袖子卷上去,小臂上的肌肉,鼓鼓楞楞,跟搓衣板儿没啥两样。
此人绰号“黄老狗”,黑瞎子之前,他本是白家的头马,无奈岁数大了,便由此退居二线,夹磨新人。
有道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怒砸白家窑一案,老白家大伤元气,值此要劲儿的关头,老家伙也得出鞘拼命。
听见少爷问话,黄老狗连忙应声道:“这两天一直盯着这边的动静,张九爷没撒谎,这里确实猫着一伙人。”
话音刚落,身边另有小弟附和道:“少爷,是这,准没有错!今天上午,我在四平大街荣记帽店附近,还看见了那小子,一路跟到北门,就瞅着他往这边来了。”
“少爷,怕啥呀!咱们人多,深更半夜杀过去,谅他们也反应不过来!”
“混账东西!我怕他那个小逼崽子?”白国屏厉声骂道,“我是怕,这是周云甫联合那小子,给咱们下的套!”
他这番话,也是大姐白雨晴所担心的事儿。
“不可能,都踩三天盘子了,除了偶尔有几个叫子经过,这地方压根就没其他人来。”黄老狗忙说,“少爷,我这眼神,你放心!”
白国屏看了看他混浊的眼珠,犹疑了片刻,还是叫来两个身手灵窍的崽子,吩咐道:“你们俩,先过去探探风,看看里面什么情况,记得加点小心!”
两个崽子领了口令,点头应声,随后立马左右分散,朝法轮寺荒庙的东西侧墙跑过去,打算爬墙头,看看里面的动向。
白国屏便领着众人,待在原地等候,只一袋烟的功夫,便觉得心焦如焚。
等到身后的老树上,飞起两只乌鸦,探路的崽子才终于折返回来。
俩人满脸亢奋,争相汇报。
说那法轮寺荒庙护法殿内,篝火将息未息,虽然看不清里头具体情况,但从殿门往里斜着看过去,确实左右横躺着两排人,只在门口站着两个盯梢的,还在那打瞌睡。
白国屏再问:“确定都睡熟了?”
“哎呀我的天,少爷,你都不用进去,光扒墙头就能听见里面的呼噜声,打得那叫一个震天响!”
闻听此言,白国屏又朝远处张望了片刻,见四下无人,终于喜上眉梢。
“弟兄们,都给我听好了,我和老黄,各带一路人,咱们分成两路,绕道过去,在正门口汇合,把家伙事儿都亮出来,拉上枪栓,打开保险,进门以后,直奔护法殿,我带人先毙了那俩看门口,老黄带人直接往里冲,不管是谁,先打他一梭子再说!今天晚上,谁能杀了江小道,少爷我重重有赏,听懂没?”
众弟兄齐刷刷掏出手枪,沉声应道:“杀江小道,给老爷报仇!”
言罢,白国屏猛一挥手,人潮两分,逆着北风,一路小跑,绕到庙门口处汇合,随后又互相点头示意,鱼贯着杀进庙内,换小跑为冲锋,斜刺里奔向护法殿内。
一时间,喊杀声震天!
白国屏和黄老狗冲到护法殿门前,见两侧果然背光立着两个荷枪放哨的崽子。
“上!杀了江小道,给老爷报仇!”
白国屏心头窜起怒火,哪管三七二十一,带着小弟举枪便射!
霎时间,只听得“噼里啪啦”震天连响,恍惚如暴雨倾盆!
门口背光处,那两个盯梢护卫,似乎的确正在瞌睡,根本没时间反应,一息之内,浑身上下,连中数枪,整个人便跟着轰然倒地。
他们两个虽然死了,可白国屏等人枪声不断,子弹“嗖嗖”地贯穿门板,打在地上横卧的几个人手。
眼瞅着木屑横飞,枪火不断,屋子里顿时哀嚎四起!
白国屏等人一梭子弹打尽,黄老狗也正巧带人杀到门口,抬起一脚,踹散那千疮百孔的门扉,冲杀进去,对着躺在地上将死的众人,便又放出枪林弹雨。
屋内篝火将熄,只剩些许余烬,原本绽出红彤彤一抹红光。
可眼下枪声不断,屋子里犹如电闪雷鸣。
每闪一次,便照出一张白家人的狰狞面孔。
见此情形,白国屏自然是喜上心头,可又不敢掉以轻心,于是连忙又分出三五个手下,喝道:“伱们几个,去门口把着,防止有人从外头杀进来救援!”
三五个人领命而去。
正在此时,护法殿内,黄老狗等人也兴奋地冲门外喊道:“少爷,死啦!全死啦!”
“哈哈哈哈哈!”
白国屏放声大笑,连忙带着其余人等,大步冲进护法殿内,边走边喊:“把江小道找出来!把江小道找出来!小逼崽子,装你妈,落在我手上,全尸你也别想留下!”
他这边志得意满,护法殿内,小弟们也争相抢攻,纷纷去拨弄地上的尸体,也不管自己认不认识江小道脸,专去挑那岁数年轻的翻看。
“咋样了?”白国屏笑着骂道,“磨磨唧唧的,找个死人也这么费劲?”
没想到,话音刚落,只听那屋里有个崽子,突然鬼哭狼嚎地叫了一声,吓得众人纷纷顿住脚步,忙问:“叫什么叫,看见鬼啦?”
只见那小弟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前来探路的那个,如今却不知怎么,慌慌张张的,接连三五步,退到篝火旁边,指着地上的尸体,磕磕巴巴地说:“少、少爷……冻上啦!”
“什么他妈冻上了?”
“尸体……尸体冻上啦!”
“瞎说什么玩意儿呢!”
白国屏好奇,连忙挤过人群,让人拢了拢篝火,上前查看。
没想到,不看倒好,一看之下,顿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那殿内干草上,横七竖八躺着的,的的确确是已死之人,可人数不对,只在门口躺着区区几人,余下其他,有的是泥胎佛像,有的竟只是干巴巴一团枯草!
非但如此,就是那几个死人,也不对劲。
篝火拢起来再看,一个个不是老头老太,就是瘦骨嶙峋的病秧子,而且身上冻得黢紫,脖颈的皮肤上,偶有几处溃烂,看那样子,已经死了有些时日了。
只不过,赖于关外严冬酷寒,一个个冻得僵硬,像根冰溜子一样。
白国屏心里咯噔一声,慌忙着又去查看门口那俩盯梢的,果然也是死了很久的老尸,只不过身后插了一根棍子,抵在门槛上,将将没有倒下,中了枪,方才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坏了,偷梁换柱,中计了!”
白国屏连忙高声冲门外喊道:“外头有没有人?”
俄顷,先前派出去那三五个崽子,闻声赶了回来,报道:“少爷,瞅了半天,一个人影儿也没看见啊!咋了?”
黄老狗眨了眨混浊的眼珠子,掏了掏耳朵,也是奇怪道:“不对啊,刚才我明明听见这屋里有人叫喊啊!”
篝火旁的小弟也道:“没错,少爷,死人怎么可能打呼噜?”
白国屏也听见了动静,于是连忙返回屋内,又四处张望了片刻。
借着重燃的篝火,余光一扫,却见那墙角旮旯、背风避门的地方,竟赫然停放着几口黑棺,那棺材板上,似乎有些松动,其中一口,里面竟有一条皮圈线,一条麻绳,绕着爬上墙壁,悬在房梁。
白国屏心里生出一丝不安。
正要喊时,忽听见身边有个崽子,指着棚顶问道:“少爷,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抬头去看,却见那房梁上正悬着一捆干草垛似的东西,外有黄纸包裹,连着一条皮圈线和一根麻绳,可疑可惧。
每一捆炸药,都将爆炸。
六爷带来四捆,两捆炸了纺织厂,一捆炸了商会,这最后一捆,原本被“海老鸮”带去了城东秘宅,托付给了胡小妍。
无奈秘宅暴露,宫保南和李正不得不重回秘宅,用蓝蓬马车拉到此处作饵。
“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
白国屏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可与此同时,梁上炸药也应声着“噗通”落地!
紧接着就听见“轰隆”一声震天巨响!
只见那法轮寺荒庙,护法殿内,“哐啷啷”、“噼啪啪”,门窗崩裂。
木屑如箭,烟尘如瀑!
就连远远靠在墙角里的几口黑棺,也被震得横移了几分。
白国屏连带着七八个弟兄,立时被爆炸的冲击波崩出殿内!
黄老狗等人,虽然也预先着仓皇出逃,可门口就那么大,怎能容得下所有人?
眨眼之间,离炸药近的三五个手下,登时被炸断了双腿,鲜血迸溅一地。
离门口近的那几人,尽管身后有人墙庇护,却也被爆炸震得头晕目眩,耳鼻流血。
夹在前后中间的几个人,冲击波一来,顷刻间,或被掀翻在地,或是扑在墙上,手上的枪支散落一地,虽是各有负伤,但好在并未当场毙命,还能挣扎着朝殿外奔命。
却无奈,此时节,阎王点卯!
三更勾魂,岂能等得到五更天明?
余波散尽,再看那殿内犄角旮旯,几口黑棺被震得松散,顿时被掀起盖子,却见关伟、宫保南、赵国砚等人,犹如厉鬼扒坟,冲出索命。
振一振腾腾杀气,抖一抖凛凛威风!
微微抬手,便取来一条人命;扣扣扳机,当换来阵阵哀嚎!
只可惜,那白家一众精英,早已被“海老鸮”众人夺取性命,如今几个,虽是年轻力壮,却稍显经验不足,时方才打光子弹,光顾着争相立功,却忘了重新填弹,眼下再要翻找弹夹,哪个给你时间?
黄老狗倒是颇有经验,可无奈眼神太差,屋子里又烟尘四起,当下转过身,“砰砰”还了两枪,没打着,却被老七宫保南盯住,抬手一枪,打中太阳穴,横穿了好一颗人头,崩出去二三两脑浆!
再看白家人,当家少爷,只顾夺命跑路,斗志已经先没了一半。
如今又眼瞅着领班教头命丧黄泉,便就只剩下哀嚎乱叫,互相推搡、互相拉扯,背向敌人,怎能不死?
宫保南等人打尽了子弹,见此情形,也无暇再换,翻身从各自身后的黑棺中捞出开山大刀,追上去,照头便劈,横脖就砍!
杀得是昏天黑地,断肢乱飞!
惊得那满屋神佛,尽皆闭眼!
偶有几个仓皇逃脱,冲到殿门之外,跟其余人等汇合一处。
再看那白国屏、白家大少,此刻正领着余下八九个人,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两条腿紧赶慢赶,可劲儿倒腾,只可惜眼下早已吓得骨软筋麻,恨不能四足并用夺门而逃。
白国屏一边跑,一边从怀里掏出子弹,往那弹夹里去塞,想要上膛反击,可两只手哆哆嗦嗦,还没等到拿到枪身上,便已零零散散,叮叮铛铛掉了一地。
想要去捡,身边有人厉声大喊:“少爷,别管他了,赶紧往城里跑,回去,先回去,逃命要紧呀!”
白国屏见形势不妙,也不执拗,握着手枪,便在众人护卫下,冲出法轮寺荒庙。
本以为,仗着余下几个崽子,一路夺命狂奔,总不至于命丧此地。
却不想,刚冲出庙门,便听见东西两侧,各响起“轰隆隆”一阵巨响,似是那决堤洪流,不让那滚滚闷雷!
仓皇见左顾右盼,却见两边不远处,各有星星火把,急速而来!
再一细看,竟然有十来个胡子,身披皮草大氅,头戴旱獭帽,左手擎着火把照路,右手提二尺马刀,嚎叫着肆无忌惮,争朝这边冲杀过来!
骑兵冲阵,打几个市井流氓,岂不是砍瓜切菜一般容易?
这一队胡子,连枪都不曾放,只顾提刀杀头!
白国屏先前派人在门口查看,要说崽子们不够机灵,确实是冤枉了他们,只因这伙胡子,仗着胯下烈马,于夜色之下,在一二里外开设埋伏,只等听到庙内爆炸声响,方才燃起火把,冲杀过来,换做是谁,也看不清楚。
当下那伙胡子左右横冲过来,握紧刀把,只微微侧身哈腰,凭借马匹惯性,忽地横看过去,便如头刀韭菜一半,杀了一个!
白家众人惊慌失措,只觉得对方人马如龙,似在那墨云之中,横贯翻腾,溅起一片血雨,丢下数颗人头。
“少爷!快跑!”
白国屏哪用得着别人提醒,手下的人还没喊出声,他就已先行抱头,往南边狂奔。
谁能料,刚跑出几步距离,猛听见左侧有人厉声怒吼!
“白国屏!拿头来!”
白国屏慌忙转身,却见一只野鬼,策马狂奔,身后溅起一片尘埃!
江小道迎风而来,一手握住缰绳不放,一手弯刀横握,右脚踏住马镫,身形斜侧低下去,左腿膝盖内侧几乎贴着马背鞍头,整个人便横在那马背上,眨眼间,便已杀到近前!
“啊!”
白国屏惨叫一声,明知是徒劳无用,却仍然本能地伸出双手,想要阻挡。
只见那江小道,手背上暴起青筋数条,斜下刀剑,从白国屏身边掠过时,带起一阵风,猛地横刀一挑!
霎时间,白国屏只觉得喉头一凉,整个人似乎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凌在半空之中,颠三倒四,似乎转了七八个圈儿,这才终于落在地上。
而后,他的整张脸,在地上顺势一滚,落定之时,眼前竟看见一具无头尸体,轰然仰倒在地,紧接着满目朦胧,四下里的火光,终于渐渐暗淡下去,那些喊杀声、哀嚎声、枪声、刀声、也终于渐渐远去。
最后的最后,他听见一阵马蹄声走到“身”边,一切方才归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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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
(本章完)
190.第188章 胡子做派
第188章 胡子做派
江小道收紧缰绳,枣红马翻蹄转身,发出几声嘶鸣。
低头去看,白国屏早已身首两处,倒地而亡,脖腔里“嘶嘶”作响,滚出一汪汪粘稠的黑血。
火光映衬下,江小道的脸半明半暗,神情朦胧。
他将马刀夹在腋下,抹净锋刃上的血污,右手虎口隐隐胀痛,原来是刚才冲砍时,震出的两点淤血。
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瞅着仇家身死,江小道却有点怅然,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不够过瘾。
侧身看向法轮寺荒庙门口,李正等一众胡子,也终于渐渐收敛起喊杀声,正竟相狂笑着翻身下马,走到那尸山血海里面,像淘米筛糠似的,在断肢残躯里,去搜寻黄白之物、枪支弹药。
他们跟白家并没有仇怨,可杀起人来,竟也毫不手软。
江小道没有阻拦,也没法阻拦,杀人越货,这是绿林法则。
不多时,关伟和宫保南等人,也逐一从荒庙里走了出来,钟遇山和韩心远拖着一个活口,紧紧地赶在后头。
众人将那白家活口生拉硬拽到了寺庙外,压着他跪在马前。
江小道翻身落地,低头去看那人,发觉对方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年轻,长得面黄肌瘦,双眼空洞无神,显然已经被吓傻了。
“叫什么名?”江小道冷声问他。
小年轻浑身打了个激灵,一张嘴,喉头发紧,先干咽了两口,随后才应声答话。
“几位大哥,小弟姓曲,大伙儿都叫我‘喇叭嘴’。哥、哥,我顶多就算个充数的,真没我什么事儿,白家现在没啥人手了,才逼我过来,在这之前,我……我真啥也没参与过——”
话说一半,喇叭嘴突然闭嘴。
江小道把马刀横在他的脖颈上,皱眉不耐烦:“问你啥,你就说啥!”
“是是是!”喇叭嘴连忙点头,“大哥,你放心,我绝对配合!不管问什么,只要伱开口,我全招。几位大哥,我虽然不在道上混,但也明白一点规矩。只要你们不问,我绝对不多说一句话,不,一个字儿我都不会多说!但是,我真是被赶鸭子上架,强拉过来的,只求你们能放我——”
众人听得脑瓜仁子嗡嗡作响,苦不堪言。
老七宫保南最恨问话时,别人磨磨唧唧整这一出,当即便反手抽了喇叭嘴一耳光,骂道:“你小子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大哥,大哥!别打,别打!我哪里错了,你只管说就行了,小弟绝对能改。我虽然不算什么人物,但在白家待了几年,听着下巴磕,大事小情,多少也都知道一点儿,你们尽管问我……”
江小道蹲下身子,探出手搭在喇叭嘴的肩膀上,问:“你在白家,是管什么事儿的?”
“哥,我在白家真不算什么,主要负责养马、套车、赶车,白老爷,啊呸,白宝臣有两匹白马,平日里就是我照料的,不过小弟命不好,眼瞅着就要没活儿干了,因为白宝臣说要买汽车——”
江小道赶紧摆手,又问:“周云甫是不是跟白家联系过,派的是谁?”
喇叭嘴应声回道:“确实有这么回事儿,但我也不知道他叫啥,老爷死后不久,少爷想要报仇,后来被少姑奶奶拦下了,过了两天,就来了一个外人,长得像个卤蛋,浑身上下也没几根毛——”
江小道抬眼看向钟遇山,再次确认,周云甫的确把他们几个卖给了白家。
“我问你,白家上下,一共有几口人?”
喇叭嘴想了想,反问道:“大哥,你是说白家本家,还是说把所有崽子都算上?要是再加上工厂里的人,那人数可就多了,至少——”
“别废话,就问你白家本家有多少人!”
喇叭嘴歪头细想,喃喃说道:“老爷死后,家里还有夫人和七个姨太太,还有四个女儿和一个不满六岁的小儿子,再加上孙子辈……”
一番絮叨下来,喇叭嘴把白家上上下下,共计三十四口人,挨个叨咕了一遍。
江小道听罢,旋即又问:“现在白国屏死了,白家谁来当家?”
喇叭嘴脱口而出:“那肯定是少姑奶奶白雨晴当家,就算白国屏不死,少姑奶奶在家里说话也有分量,跟周云甫联手,来法轮寺踩点,都是她最后拍板。”
众人闻言,心下料想,这必定也是个人物。
又问了三五回,江小道总算是摸透了白家的底细,当下便笑了笑,说:“多谢兄弟了,往后还有你立功的机会。”
“多谢大哥饶命!多谢大哥饶命!只要能留小弟一命,我绝对赴汤蹈火,你们以后看我表现,要是——”
“啪!”
江小道没有开枪,但却结结实实地扇了他一脑瓢!
喇叭嘴顿觉后脑发麻,两眼一翻,瞬间便晕死过去——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找根麻绳,给他码了!”江小道起身嘱咐道,“千万别忘了把他的嘴给堵上!”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不认同的,钟遇山和韩心远连忙拿麻绳将其捆住,再从他身上扯下半尺碎布,裹上一捧沙石,一股脑地塞进他嘴里。
其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仿佛生怕这小子半道醒过来似的。
忙活了一通,还是有点心有余悸,于是便纠结着问:“道哥,不行把这小子舌头剌了吧!”
江小道摇了摇头,说:“不用,他要再敢逼逼,先把他手指头剁了!”
关伟见状,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说:“小道,这一仗打得漂亮,现在白国屏一死,白家少说也得几年喘不上这口气,大哥的仇也报了,要我说,咱们得安排安排,等红姐出来以后,抓紧跑路了。”
“跑?”江小道横眉立目,“跑什么跑?六叔,你刚才没听见这小子说了啥?周云甫要卖咱们,现在就跑,咱们忙活了半天,最后不是全让那老登渔翁得利了么!”
“话是这么说,可老爷子又没得逞,还有必要继续打打杀杀么?”关伟不解,“重要的是,咱们现在都活着,拼死较劲,要是再出什么意外,这不就得不偿失了么!”
“六叔,这么信不过我?”
“嗐!这叫什么话,都是自家人——”
“那不就得了!”江小道打断道,“六叔,待会儿,你还得陪我跑一趟。”
宫保南左右看看,想劝,却又忍住了。
恰在此时,李正那伙胡子,也从法轮寺荒庙内,乌泱泱地走了出来。
一个个手里掂量着从尸体身上搜出来的几两碎银,彼此之间,说说笑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直至走到江小道等人身边,发现地上有具尸体与众不同,身上穿着蓝绸夹绒坎肩,脚上踩着一双千层底靴。
虽然没有脑袋,可单看这一身行头,打眼一瞅,那就是富家公子哥的派头。
李正微微愣了一下。
紧接着,胡子们立马呐喊着朝地上那具无头尸身冲了过去。
众人蜂拥而上,恍惚间势同野狗争食一般,竟相撕扯白国屏的身躯,这个扒下坎肩夹袄,那个掳走千层靴,薅走了腰间玉佩,又去争胸前怀表。
这边他抽出匕首,切下白国屏的大拇哥,撸下扳指;那边他身无利器,便用牙关咬掉白国屏小指头,褪下金戒。
你要争当畜生,我便不输禽兽。
毁尸取财,心里更无半分忌惮!
看得赵国砚、钟遇山和韩心远几人,心惊肉跳,脊背发寒。
只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众胡子一哄而散,再去看那白国屏,早已被弃之一旁,沦落个赤条条真干净,哪还有半点少爷气派?
原来众生皆刍狗,褪下一层皮,便不再有任何高低贵贱。
众胡子一溜烟四散开来,手里把玩着刚才争抢得来的财物,各自欣喜。
李正从白国屏身上扯下了一双靴,三下五除二就给自己换上,站起身,在地上踩了两下,走动走动,忽然间眉开眼笑,看样子还挺跟脚。
于是,他便吆喝来其他弟兄,甩开膀子,朝江小道等人走过来,开口去问:“兄弟,事儿办完了没?”
江小道咧咧嘴,却反问道:“哥几个这就知足了?”
众胡子放声大笑:“兄弟真会逗乐,什么世道,这天底下,还有知足这一说吗?再说了,这才哪到哪,仨瓜俩枣,还不够哥们儿们塞牙缝的呢!”
江小道回笑道:“那这事儿就还没办完。”
江湖也好,绿林也罢,门门道道,说一千道一万,除却生死之交以外,无非是谁能带大伙儿发财,就跟着谁混。
眼下一听江小道这么说,众人便立马摩拳擦掌,争相问道:“兄弟,还要杀谁,你尽管吱声,哥几个来一趟省城不容易,多少还得给大当家带回去点儿呢!”
江小道抱拳道:“几位兄弟别急,好饭不怕晚,擎等着吧!”
众人哄笑一片。
七叔宫保南收起家伙事儿,起身看向江小道的背影,心里不知怎么,竟渐渐觉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感,以至于回想起当年,竟然有些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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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
(本章完)
191.第189章 杀人不偿命
第189章 杀人不偿命
钟鼓楼上,鼓打四更。
天色将明未明,夜幕朦胧欲开。
西北风卷着一场大雪,簌簌落下,像随意飘散的烟灰。
“咚咚咚……”
白国屏的外宅,早早地响起了敲门声,动静不大,而且断断续续,惹人心烦。
“咚咚咚……”
“谁呀?”
门房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肩上披着一身被磨得发亮的蓝袄,左手擎着灯笼,右手不时拽一下领口,慢慢腾腾地走到门口,嘴里忍不住嘟囔。
“大雪天,这么早,谁呀?说话!”
这几天,白国屏一直在大宅里忙活,修门修床,更换家具,平时很少回来,只想着尽快把大宅修好,以便把老爹留下那几个姨太太接过去住。
他的外宅虽然不小,但冷不防多出这些人,生活起居难免有些不便。
“咚咚咚……”
敲门声依旧在响,门外却无人应声。
老汉心里生疑,随手在门房里抄起一根短棍,又问了一遍。
“谁?是少爷吗?”
“咚咚咚……”
“妈了个巴子的!”
老汉蹲身放下灯笼,又把短棍横在身边,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听见什么可疑的动静,这才犹豫着伸手开门。
没想到,刚拔开门栓,西北寒风便作妖似的,一把推开两扇门板!
老汉猛地侧身躲过,再回头,却见一颗倒悬的人头,如同钟摆一般,迎面砸了过来!
“哎呀我操!”
老汉出于本能,抡起短棍便横抽过去。
只见那人头应声荡出去不远,随后又借着惯性荡了回来。
不过,这一次,老汉却将那门外之物,看得清清楚楚!
“啊呀!”
老汉惊叫一声,身形踉跄着后退两三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仓皇大喊:“来人呐!来人呐!快来人!”
接连几声叫喊,只听那东西两厢房,前中后三进院,顿时传来一阵骚动。
最先冲出来的,自然是那几个家丁仆从,而后嘈杂声越来越大,惊得各房老小纷纷出来查看。
少姑奶奶白雨晴虽然不是反应最快的,但却是行动最快的。
一听见动静,她连袄都来不及换,只穿了一件单衣,趿拉着三寸碎布鞋,便立马冲出闺房,挤过层层人群,慌忙来到宅子门口。
却见白国屏的人头,正被自己的辫子,倒悬在门梁之上,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半闭半开,正随着那西北风晃晃悠悠,片刻不停。
眼瞅着自家胞弟横死,当姐的哪有不心疼的道理?
其余女眷,早已吓得又哭又叫,乱成了没头苍蝇。
白雨晴也想哭、也想叫,可举目四顾,恍然发觉自己要是倒了,这家就再也没人能撑得起来,于是便生生将泪水吞进肚子里,重新振作起精神。
“老马、老高,马上去把中院大门关上,别让老太太出来!剩下几个人,赶紧去东厢房,把少奶奶们稳住!这边的情况,一个字儿都不许说,谁敢多嘴,就打折谁的腿!都听见了没?”
白家已经没剩几个打手了,如今这些下人,看见眼前的景象,只顾怔在原地,仿佛冻僵了一般,叫也叫不住,推也推不动!
白雨晴疾声怒骂:“都愣着干啥?去啊,还不快去!”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轰隆隆地四散而去,稳住各房女眷。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刚才明明已经听见了动静,眼下再要去说些哄人的鬼话,谁能相信?
老夫人吓得脸色煞白,手足并用着推搡前来劝阻的下人,嘴上还骂骂咧咧的吼叫。
“快!快让我出去看看,是不是……是不是国屏出事儿了?别拦我,让我过去看一眼!混账东西,你们要干啥,要反天啊!我、我……看我不打你们几个不听话的东西!让我过去,让我看一眼我的儿呀!”
老夫人心疼,姨太太心慌。
东厢房那边,几个姨太太也如惊弓之鸟一般,哭天抹泪。
“国屏怎么了?国屏怎么了,你们倒是说呀!”
“别骗我!我刚才都听见动静了,不是他出事儿,还能是谁?”
“伱们去跟大姐说,我能受了,不管啥样,你们得让我看一眼呐!”
一时间,纷纷乱乱;真可谓,一地鸡毛。
家族无论大小,下至七八口人的农家小院,上至百十号人的名门望族,饥寒困苦也好,金玉满堂也罢,只要能称之为家族,其实全系于一人之生死。
家族当中,总要有一根顶梁柱,非得有能压服众人的本事,将男女老少,攒成一股绳,只要这人还在,家族就在,一旦这人没了,再大的家族,也会顷刻间四分五裂,土崩瓦解。
白宝臣死后,顶梁柱塌下来,甭管白家还有多少人手,这家,就已经是风雨飘摇了。
在白雨晴和白国屏姐弟二人共同支撑下,这家,还能勉强维系。
如今弟弟死了,白雨晴孤掌难鸣。
别看眼下一家老小哭得稀里哗啦,可她已经在冥冥之中有所预见——丧事过后,老爹的几房姨太太、国屏的几房姨太太、连同她自己的姊妹,必定会吵着拆家散伙,争相去分割家产。
尽管平日里和睦美满,实则反目成仇也只在旦夕之间!
白家——完了!
支开众人以后,白雨晴颓然而立,怔怔地看着弟弟的头颅,只等那四下无人之时,方才流下眼泪。
她身形本就有些瘦弱,打小又缠了足,眼下寒风飞雪中又只穿着一件单衣,更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身后的吵闹声虽然很远,但又很真切。
沉默了许久,白雨晴才叫来一个下人,让他去叫管家储良生和翻译董绍德过来,随后又稍稍酝酿了一下,站在板凳上,将弟弟的人头从房梁上摘下来,捧在怀里,去寻白布。
白家老小,都聚在中庭的院子里,撕扯在一处。
这时候,当然没有人注意到,正房的屋脊上,竟匆匆掠过两个人影,翻墙越窗,堪称如履平地。
…………
这场乱哄哄的闹剧,一直持续到上午才渐渐消停下来。
白雨晴既要忙活着安抚家眷,又要忙活着预备弟弟的后事,间或还要思索白家未来的走向和对策。
这么一通下来,就算是神仙也顶不住。
白雨晴身心俱疲,在屋里枯坐着等待。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方才不小心着凉,竟开始头疼脑热起来,忽地哀思老爹,心中不免感慨:爹呀,这么大的一个家,你是怎么撑起来的?
如今,少姑奶奶身边只剩下三四个能打的崽子,此刻也人心惶惶,总是时不时互相张望,似乎已经出现动摇。
白雨晴见状,只好勉强振作起精神,昧着良心安慰道:“不用担心,往后,咱们白家不会再动手了,你们只管好好干,我爹在时,你们该有的,还会有!”
这点钱,白家还出得起。
“而且,别忘了,‘海老鸮’的三妹,‘串儿红’还在东洋那边,江小道想救他大姑,还得靠咱们说话,只要这一点不变,咱们就还有的谈。”
没想到,话音刚落,院子里便响起一阵脚步声。
董绍德冲进屋内,连门都没关,肩上的雪也没掸一掸,三五步便来到白雨晴座前,低声疾道:“少姑奶奶,有、有个事儿——东洋的‘黑帽子’好像、好像准备把‘串儿红’放了!”
“你说啥?”
白雨晴不顾病体,腾地窜起身来,直问:“为啥?是不是周云甫托人使钱,把‘串儿红’整出去了?你快去跟三浦先生说,无论周云甫出多少钱,我们白家出双倍!”
纺织厂还没复工,但白家这几年攒下的家底,足够跟奉天任何一家叫价。
“少姑奶奶,不是周云甫呀!”
“不然还能是谁?”白雨晴奇怪,“江小道?就算他有钱,他哪来的门路,能比咱家还硬?”
董绍德皱眉兴叹:“嗐!少姑奶奶,东洋人那边不肯说,这……这我也不知道呀!反正,看那意思,东洋人更看重人家。”
“三浦先生怎么说?”
“他说……咱们就算搬座金山过去,人家也不买账。我估摸,要救‘串儿红’的人,不是有钱,而是有权。”
“坏了。”
白雨晴登时瘫坐在椅子上。
她手里唯一能跟江小道谈条件的筹码没了!
可是,她想不通,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物,能不费一分一毛,就能让鬼子心甘情愿地卖他一个人情?
正在此时,又有人一路小跑走进屋内。
管家储良生两耳冻得通红,手里拿着一份《盛京时报》,急匆匆地说:“少姑奶奶,坏了坏了,这回真出事儿了!”
白雨晴慌忙接过报纸,低头一看,却被头版标题惊出一身冷汗!
“昨夜凌晨,奉天巡防营于北塔法轮寺荒庙内,破获党人据点。”
看来,官府不会出面——白国屏白死了!
“少姑奶奶,咱们现在咋整,你别不说话呀!”
“少姑奶奶,少姑奶奶!”
任凭旁人如何叫喊,白雨晴却已然出神。
她的目光,直愣愣地看向门口那一方雪景——白茫茫一片!
“真干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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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92.第190章 童真
第190章 童真
南铁附属地,东洋警务署。
红褐色的三层大楼,在风雪之中岿然不动。
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金绸夹马车,赶车的老李忙着掸去车篷上的积雪。
胡小妍坐在车身前沿,怀里抱着一个手炉,小站在旁边的雪地上搓手、跺脚。
枣红马前头,江小道和刘玉清并肩而立,翘首以盼。
大雪下得正紧,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没过了脚踝,乘着西北风的势头,很快就在墙根底下堆得老高。
人马呼出的哈气,如同薄雾一般。
众人顶风一路赶过来在此等候,身上早已挂满了雪。
尤其是江小道,从北塔那边过来,头上、肩上、眉毛上,一片斑白,再加上寒风透骨,免不了蜷身猫腰,远远地看过去,竟仿佛成了一个耄耋老人。
“不得不说,我确实没想到,你竟然真把白国屏清了。”
刘玉清目不斜视,仍然盯着东洋警务署的门口。
她的话,听起来也很暧昧,辨别不出到底是在赞叹,还是单纯陈述事实。
“嗯,我也没想到。”江小道双手笼起袖管,“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得亏我爹的安排和交情。否则,光靠我和小妍俩人合计,顶多也就能把我大姑救出来,但报不了仇。”
其实,“海老鸮”已经算计得够远,如果他再年轻一点儿,也许就用不着这些晚辈平事儿了。
刘玉清沉吟一声,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江湖纷争,暗八门不比明八门。
能从暗八门里全身而退的人,十不存一。
刘玉清是个幸运儿,而她很清楚,幸运儿的经验之谈,没有任何说服力可言。
她既然不说,江小道自然也就乐得不去搭茬儿。
几个人又在门外等了十几分钟。
终于,东洋警务署的大门有了动静。
众人迈步欠身,却见南铁株式会社的三浦熊介最先从大楼里走出来。
接着,两个身材矮小的“黑帽子”,一左一右,中间架着一个似人似鬼的女子,紧随其后。
江小道等人见状,连忙快步迎上前去,老李也牵着马车,在后头紧赶慢赶。
直到走近门口的台阶,江小道才终于看清大姑的神情模样。
许如清仿佛咿呀学步的孩子一般,慢吞吞地拖曳着两只脚,艰难而又生疏。
她身上仍然穿着那晚的单衣,站在风雪里瑟瑟发抖,茫然无措。
原本乌黑柔顺的长发,如今也变得凌乱干枯,间或夹杂着几缕银丝,让她看起来憔悴了太多太多。
接连月余食不果腹,许如清变得骨瘦如柴,脸上早已露出骨相,到处都是红肿、淤青、血污、黑泥,只有颧骨周围,被眼泪浸出了几道惨白。
众人的心头俱是一紧,仿佛被鬼子的脏手狠狠地握在掌心!
两个“黑帽子”彼此嬉笑了几声,随后便在许如清的后背上猛地推搡了一把。
许如清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本来就有点惶然发懵,加上久经折磨,身子骨早已零散,当下便一个趔趄,差点儿从台阶上直扑下去。
江小道眼疾手快,连忙弓步上前搀扶,刘玉清也紧随其后。
门口的三浦熊介对此颇感不满,立马回身冲两个鬼子骂了一声“八嘎”。
江小道不予理睬,只顾低声关切道:“大姑,慢点儿,瞅着点儿台阶。”
许如清被困在地下审讯室内,长期不见天光,当下门外漫天飞雪,一片空茫,直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等到好不容易适应了户外的光线,看清了江小道的脸,她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的神情,双眼当中,取而代之的,却尽是惶恐与抗拒。
“啊!”
许如清一把推开江小道,拼命摇头:“别碰我,别碰我!我哥会来救我的!”
“大姑,是我呀!”江小道上前一步,试探性地伸出手,“我是小道,你的大侄儿呀!”
“啊!”
许如清抬起没有指甲的手,“啪”的一声,打在江小道的脸上。
“你别过来,伱离我远点儿!离我远点儿!”
许如清战战兢兢、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最后直接撞进了刘玉清的怀里。
“如清,是我,师姐。”
“师姐?”许如清茫然无措地重复道。
“对,是我。”
刘玉清眼里噙着泪,一把将昔日的小师妹搂在怀里,像哄孩子似的低声呢喃。
没有人能说得清,许如清到底有没有认出师姐的脸。
只见许如清杵在原地,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那怀抱中的体温将其浑身冰冷驱散以后,她这才如噩梦惊醒一般嚎啕大哭,却听她喊出的第一个字,竟然是“妈”。
“妈——”
许如清放声哀嚎,哭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妈——我疼!妈,我错了,你别卖我!我以后肯定听话,我能干活,你别卖我了!我真能干活,呜呜呜——”
这一番话,胡小妍、刘玉清和小三人,听得心有戚戚焉,不觉间也跟着动容落泪。
刘玉清将错就错,只顾把师妹的头按在胸前,轻轻拍着,安慰说:“好好好!不卖了,不卖了……如清,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走,咱们回家了。”
刘玉清把自己的袄脱下来,裹在小师妹身上,搀着她走到马车旁边。
“老李,扶他上去。”
“我来吧!”江小道连忙快步跟过去。
然而,无论是江小道,还是老李,只要是男人接近了许如清,她便立马哭喊打闹,谁来劝说也没有用,最后只好由小和刘玉清将其扶上马车。
江小道只能呆呆地站在旁边,孤零零地看着,直到瞥见大姑爬上马车,小腿上露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时,他心中的无力感渐渐化为悲愤。
“小鬼子,我操你妈的!”
江小道咬牙切齿,右手探进怀里,转身就要奔向那警务署冲杀过去。
不过,就在他冲出去的一刹那,胡小妍一把拽住江小道的胳膊。
“去谢谢他们。”
“你说啥?”江小道瞪大了双眼问。
胡小妍用袄袖子擦了擦眼泪,十分笃定地点头重复道:“去谢谢他们。”
“我!”
胡小妍的语气近乎于哀求,急忙道:“小道,我求你了,现在不是莽撞的时候,你听我一句劝,去谢谢他们。”
真真岂有此理!
江小道血灌瞳仁,心头怒火奔腾翻涌,早已破了天灵盖直冲天际,头上、肩上、眉毛上原本挂着的雪,顷刻间融化成水。
他要报仇,并且确信小妍跟他的想法一样。
江小道是横,不是莽,他自己也清楚眼下不是算账的时候,可气血已经攻入心窍,如何能强压下去收场?
思来想去,一着急,竟干脆抡起胳膊,猛抽了自己一嘴巴,打得他后脑的辫子乱晃,打得自己鼻孔喷血,打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啪!”
一声脆响,不仅惊到了胡小妍,就连站在警务署门口的三个鬼子也愣了一下,心里琢磨着,这小子到底在唱哪一出?
正在好奇地冲这边张望的时候,却见江小道用袄袖子抹了一把人中上的血,随后脸上的神情陡然一转,竟堆起满脸嬉笑,眼中尽是讨好,可谓极尽谄媚之能事。
这,便是江湖儿女!
江小道一路小跑,走到台阶前,点头哈腰,冲三浦熊介抱拳施礼。
“多谢恩公高抬贵手,放了我大姑一马,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各位见谅!”
三浦熊介原本正在训斥那两个“黑帽子”不懂礼数,可如今见江小道这副模样,也就不再追究,转而笑道:“江君,你的,客气了。先前,我不知道你是张统领的朋友,变成一场误会,用你们国家的话来说,这叫不打不相识。”
“那是,那是!还请问,恩公尊姓大名?”江小道问。
“嗯?什么意思?”
“哦,就是,你叫什么名字?”
“三浦熊介。”
“了然,了然!”江小道微微抬头,“那这两位是……”
“这位是广濑君,这位是藤真君!”三浦熊介逐一介绍。
江小道继续陪笑道:“好好好,在下记住各位了,改天,改天在下一定登门拜谢!”
两个“黑帽子”看他这副低三下四的神情,便更加肆无忌惮的狂笑,并用鬼话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
江小道还算是一个人,自然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讲什么。
不过,看他们眉飞色舞的神态,大约不是什么好话。
三浦熊介并没参与两人的对话,而是伸手在江小道的肩膀上拍了拍。
“江君,你的,战胜了白家,很年轻,很有能力。我很看好你,如果你愿意跟我们合作,我们可以帮你在奉天立足。我可以帮你引荐宫田先生,我们现在很看重张统领的前途,当然也会很重视他的朋友。”
闻言,江小道嘿嘿一笑,招招手,却将门口三人拢在一处。
“列位,你们平常听书吗?”
“听书?”三浦熊介皱起眉头,“书,不是应该用来看的吗?”
他都听不懂,更何况那两个一脸蒙圈的“黑帽子”?
江小道神秘兮兮,要指着东边奉天老城,笑道:“那一夜,耳听得谯楼上鼓打三更,却是那阎王点卯、厉鬼拍门的时候,你们猜怎么着?”
这话说得太文,三个鬼子都摇了摇头,没听懂。
江小道忽地直起身子:“那时节,我来取诸位项上人头!”
“你的,什么意思?”三浦熊介不解。
“也没什么意思,一段书而已。”
“那合作的事,你怎么想?”
江小道笑着鞠躬行礼:“阿里嘎多,恩公!撒由那拉,恩公!我的,八格牙路!”
自己骂自己?
两个“黑帽子”不明所以,便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江小道陪笑着转身,待到走下台阶时,冯家的马车已然走远了……
…………
另一边,刘玉清将小师妹等人接回冯家大宅。
虽然仍是尽量避开下人的耳目,但眼下没有了白家的威胁,刘玉清也就没必要再过于提心吊胆了。
她安排许如清住进了一间偏房,亲自下厨房蒸了一碗鸡蛋羹,先让小师妹垫垫肚子。
许如清没有抗拒,但整个人已如惊弓之鸟,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立马紧张起来,蜷缩在炕头上,除了师姐以外,就连胡小妍也别想靠近半步。
如此缓到了傍晚,刘玉清才去给她下了一碗面条,配着从外头买来的包子,让师妹果腹。
许如清吃完了面,身子愈发暖和,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此时,刘玉清才敢派人去请大夫,趁着师妹睡觉的功夫,替她包扎上药。
忙忙叨叨,折腾了一天,众人才终于得空睡下。
夜里,胡小妍跟大姑睡在同一个屋子里,但又隔得很远。
许如清噩梦不断,本以为她会梦到鬼子折磨她的情景,可没想到,她低声啜泣了一整晚,嘴里嘟囔的尽是“妈,别卖我,求求你了,别卖我……”
胡小妍半睡半醒,直到清晨醒来,惊讶地发现躺在炕头上的大姑不见了。
她慌忙坐起身,正要推搡身边的小,结果一抬头,却见玻璃窗外的一片雪景中,那对姐妹的身影浮现在窗框上,仿佛是一张画。
画面中,许如清蹲在外面的雪地上,忙活着什么,刘玉清则是站在身后,安静地看着。
“看!”许如清的手指冻得通红,回身拽了拽师姐的裙摆,“你快看,雪人!”
雪地上,两个拳头大小的雪球,摞成一个精致、小巧的雪人。
刘玉清含着笑,耐心道:“嗯,我看见了。”
“这个是我。”许如清一边说,一边另起一捧雪,“我再做个你!”
“嗯,做吧,我看着呢!”
刘玉清微笑着应声回道,就像几十年前,她们还是儿时一样。
“如清,你冷不冷?”
许如清不说话,只顾埋头去堆雪人。
“要不,我进屋给你再拿件袄?”
小师妹极其投入,仍然没有回应。
刘玉清看着师妹专心致志的模样,神色忽然暗淡起来。
暗八门里,腌臜龌龊,许如清自幼被父母卖掉,进了“燕”字门。
一入江湖,便是进了一座大染缸,岂能容得下寻常善心?
许如清凭借一身姿色,招摇撞骗,后来又跟着“海老鸮”厮混一处,贪财害命,最后经营娼馆生意,左右逢源,又怎么会是一个善茬儿?
这些年,亏心之事,做得自然不少。
接收了冯老太太送来的孤女,即便不是逼良为娼,也必定暗中劝诱。
“会芳里”的姑娘卖身卖笑,为她赚了多少钱,许如清今日便也都还回去了。
可怜固然可怜,但也是她命中合该消了这笔旧账。
刘玉清思来想去,直到最后,也只能喟叹一声。
“如清,这都是命!”
许如清不声不响,仍旧专心致志地堆着洁白无瑕的小雪人。
浪荡江湖三十多年后,她竟忽地回到最初的模样,变成了一个孩子。
至此以后,奉天江湖,自然也不再有“串儿红”这个名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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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第191章 南北议和
第191章 南北议和
北塔法轮寺荒庙已经不再适合藏身。
江小道救出大姑许如清以后,再也没有软肋被白家掐在手里,于是便带领众人,接上胡小妍和小,暂且搬回城东宅院。
这里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秘宅,但江小道并不担心。
且不说他先前招摇过市,道上的老合就已经知晓,“海老鸮”的儿子回来了。
单说法轮寺荒庙一案过后,独属于江小道这一伙后生晚辈的威慑力,便已经在江湖上悄然树立起来。
况且,外有四小风口打探消息,内有一帮胡子看家护院,保一家安全,总是不在话下。
如此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奉天的局势忽然有所和缓。
小报童走街串巷,扯着脖子四处大喊。
“号外,号外——南北议和,不打仗啦!”
消息迅速在省城内蔓延开来。
荆楚起义,短短两个月时间,迅速席卷半壁江山,无奈列强只需在谈判桌上动动嘴皮子,就迅速掩杀了这股势头。
风停了,南北陷入僵持。
党人内部混乱的弊端,逐渐展露无遗。
孙大炮曾经联合了多少势力,如今就要面对多少诉求。
地方乡绅、江湖帮派、旧日官僚、倒戈新军、东洋的、西洋的、留洋的、本土的,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分蛋糕,而孙大炮无奈地发现,自己的手上,并没有刀叉。
反倒是北洋一方,愈发稳固。
…………
白家外宅,朗日晴空。
白国屏的丧事低调从简,秘不发丧。
可毕竟纸包不住火,大少爷的死讯,最后还是被一家老小所知,白雨晴费尽心力,也只能勉强瞒住白国屏的死法。
她也曾派人去法轮寺,试图寻找弟弟的尸身,可荒庙里的尸体,在被乌鸦啄食一番后,早就被官府草草掩埋,寻无可寻,只好作罢。
这天上午,白雨晴把管家储良生叫到自己的厢房,商议今后的对策。
“如果南北议和成功,奉天就会解禁,至少不会像现在管得这么严。”白雨晴指着桌上的报纸说,“到时候,咱们这一大家子,应该就能走了。”
储良生愁眉苦脸地问:“少姑奶奶,你真打算就这么离开奉天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白雨晴反问,“母寡子弱,三浦那边,又不愿意再支持咱们,我倒是希望白家东山再起,可谁能给咱们时间?”
“唉!少姑奶奶,不是我故意跟你唱反调,可这一大家子,各房有各房的心思,我也知道你说得在理,可问题是,他们能不能听伱的呀?”
话音刚落,东厢房那边,就传来了大房少奶奶的叫声——
“分家!现在就分!老爷死了,这是国屏留给我的宅子,你们几个当姐的,都是外人了,还在这赖着不走,也不怕人笑话!”
“哟!大房说话就是硬气,张口闭口,这就成你的宅子了,我这二房按理是没资格争,可老太太还在呢,你就嚷嚷要分家,这让别人知道才是笑话呢!”
“二房的!你别仗着老太太稀罕你,就拿这话来压我,怎么说这宅子也轮不到你头上!”
“是轮不到我头上,可你房里就一个丫头,我房里是个儿子,孙子还在呢,没听过谁家祖产还穿外人家去了。”
“你们俩说的什么话?这宅子本来是老爷出钱买的,小少爷虽然岁数小,也轮不到你们隔辈的在这争来争去吧!”
从白国屏死后第二天开始,各房的争吵就愈演愈烈。
白雨晴拧起眉毛,拇指按压着太阳穴,神情尽显疲态。
储良生叹声道:“少姑奶奶,你看,这……”
“不能分家!”白雨晴厉声打断道,“起码不能现在分,这时候要是化整为零,就全完了。”
话虽如此,可她毕竟已经算是外人,如何能够服众。
白宝臣爱女如命,家资甚丰,因此姑爷都是倒插门,尽管白雨晴如今是个寡妇,可各房姨太太,却从不把她当成自家人看待。
正在此时,董绍德又带着老郑来到屋内报信。
“少姑奶奶,这两天,城里稍微宽松了一点儿,先前那些工人又来闹事了,都吵着要赔偿呢!”
“怎么还有脸闹?”白雨晴心烦意乱,当即冷声问道,“之前不是已经给他们一些了么,怎么还要?”
郑班头解释道:“他们嫌太少,有几个工人受了重伤……”
白雨晴怒拍桌面,骂道:“贪得无厌!我爹当年说的对,就不应该惯着这帮贱人,他们只会得寸进尺!想闹,让他们闹去,一个子儿也没有!我宁肯把这些钱送给官府衙门,请他们平事儿,也不把这钱给他们!”
她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已经忘了,白家的缘起。
当年,白宝臣起家,正是在西家行里闯出的名堂。
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就靠着讲义气、敢出头,带着工人跟东家对着干,这才笼络起最初的一帮弟兄。
董绍德为难道:“少姑奶奶,就怕他们越闹越大,最后干脆闹到家门口来了。”
“这也不用担心。”白雨晴不慌不忙,“老郑,你去查一查谁在里面领头,给他们点好处,领头的不闹了,其他人晾他们几天,时间一长,也就都散了。”
老郑连忙点头:“好,我这就去办。”
工厂的事交代完,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保住家族,尽快搬出奉天。
储良生和董绍德都很赞同,但就怕江小道杀红了眼,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白雨晴沉吟一声,说:“这件事儿,我已经想好了。”
两个手下相视一眼,忙问:“想好了什么?”
“我要去跟‘海老鸮’的儿子谈一谈。”
“啥?”储良生连忙摇头劝阻,“少姑奶奶,这可不行啊!那小子就是个活土匪,你要是过去,那不成自投罗网了?”
董绍德随声附和道:“我看也是,有这功夫,我看咱们还不如跟周云甫谈谈呢!毕竟,上次那个张九爷,跟咱们聊得还算不错。”
白雨晴反问:“一个是没几年活头的老东西,一个是年少力强的年轻人,你们说,我找哪个?”
“那也不行啊!愣头青说到底,还是个愣头青,那周云甫这几年一直经营巡防营人脉,势力还在,他以后想要给他外甥铺路,江小道肯定是眼中钉、肉中刺。而且,周云甫也愿意跟咱们联手。”
一帮蠢货!
白雨晴不禁摇头兴叹:“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那个江小道也有巡防营的人脉?”
“他?”
储良生虽然没见过江小道,可知道对方是个小年轻,便忍不住撇了撇嘴。
“他那屁大点儿的岁数,能有什么人脉?”
白雨晴说:“那天晚上,北塔法轮寺荒庙,二十几条人命大案,结果却被认定为捣毁了一处党人据点,这是一般的人脉能做到的?”
奉天城的“讨逆”重任,全都落在了张老疙瘩一人身上。
眼下,除了他,还能有谁给江小道大开方便之门?
白雨晴由此推测,江小道如今的人脉虽然不广,但却足够硬!
“少姑奶奶,就算真是这样,你要直接去见那小子,也太危险了。”
“没办法,危险也得去,总不能一直在这干等着!你们俩去告诉门房,给我备一辆马车,今天下午就跟我一起过去。”
白雨晴起身嘱咐了两句,看样子似乎心意已决,无论是谁也没法劝说。
单刀赴会——这当然是一步险棋。
乍一看,总觉得有些犯蠢,像是头脑发热所作出的冲动之举。
可实际细想,却也不难理解。
她几乎可以确信,江小道肯定在白家外宅附近,安插了许多眼线,冒然出逃,反而并不明智,避而不谈,也只会让对方疑心他们在暗中布局。
事已至此,她需要跟江小道保持沟通。
尽管这可能只是一场徒劳,也值得去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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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第192章 门面
第192章 门面
当天下午,城东宅院。
江小道接到了白家的拜帖,并且同意见面,当下正在炕头上跟媳妇儿商量。
胡小妍低声嘱咐了几句,随后就让小把她推去西屋,不再露面参与。
门面上的事儿,当然要由门面去做。
法轮寺荒庙怒杀白国屏以后,赵国砚等一众小年轻,对江小道愈加敬佩。
如今看他笼起袖管,盘腿坐在炕沿儿上,其言行举止,已经渐渐表露出“海老鸮”当年的神情姿态,就连宫保南和关伟俩人,也时常情不自禁地频频侧目,间或一阵恍惚。
可与此同时,这两位叔叔,身为长辈,又渐渐觉出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与疏离。
“哥几个把鞋穿上,开窗通通气儿,把人请进来吧!”江小道嘿嘿笑了两声。
韩心远闻言,立马应声起身,走出门去迎白家的少姑奶奶。
推开宅门,先是闻到一阵香风。
白雨晴身穿貂皮大衣,虽然年过四十,可毕竟出身富户,从小锦衣玉食,不沾烟火,如今也算是牡丹犹未败,风韵正当时!
宅门一响,白雨晴不觉打了个寒颤——毕竟,弄不好,开门就是一枪!
好在,江小道还算对江湖规矩心存一丝敬畏。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按规矩来说,就算白家只是派来一个“舌子”,江小道也不该动粗。
何况,对方当家之人都亲自到场,尤其是对一个女人下黑手,传出去让人笑话!
除了储良生和董绍德,白雨晴并没有带任何护卫,可谓是尽显诚意。
只不过,这院子实在是过于寒酸,不仅杂草丛生无人打理,而且破败萧条近乎于一座荒宅。
“白家的少姑奶奶是吧?”韩心远侧过身,沉声道,“请进!”
“多谢。”白雨晴微微颔首。
没想到,刚领着身后的两个随从迈步上前,院子里一众胡子顿时亢奋起来,纷纷冲着白雨晴,又是弹舌头、又是掏裤裆,更有甚者,干脆跟在她身后,频频顶胯,极尽下流之能事。
白雨晴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受过这等侮辱,当即脸红得仿佛要渗出血来。
胡子们见状,不由得狂笑不止。
李正垫步来到白雨晴身前,嬉笑道:“姐姐,脸咋红了,是不是刺挠了,老弟给你帮帮忙?”
储良生忠心护主,连忙挡在两人当间,厉声质问:“喂!你们要干啥?”
李正瞬间变脸,一边用手指戳着对方的锁骨,一边咄咄逼人道:“小逼崽子,你他妈跟谁俩吆五喝六呢?再说一句试试?”
韩心远怕起冲突,连声劝道:“李正兄弟,这三位是道哥的客人,伱给点儿面子,别闹了。”
“嘁!”李正撇了撇嘴,“知道,知道,我又没真干她,逗这骚娘们儿万万呗!哥们儿这么认真可就没意思了。”
韩心远点点头,陪笑道:“哥几个不用急,想玩儿女人,道哥有机会肯定给你们安排。”
“得!”李正讪笑两声说,“弟兄们,咱们是来帮忙的,就别添乱了。”
说着,他便让开了路,急匆匆地快步朝屋子里走去,可还是免不了一众胡子跟在后头,闻她身上的香味儿。
而眼下发生的一切,又都通过西屋的窗口,被胡小妍默默地看在眼里。
韩心远把三人领进屋内,自己便在一旁坐下。
白雨晴进屋扫视一眼,无论怎么瞅,都不像是个正经谈事儿的地方。
最后,眼神便落在了坐在炕头的年轻人身上。
“这位,就是‘海老鸮’的儿子,江小道江少爷吧?”
“可别!”江小道抬手打断道,“你瞅我这破地方,哪担得起少爷呀!我就是个臭靠扇的。”
白雨晴沉下心,渐渐适应了屋里的氛围,便继续奉承说:“江少爷谦虚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江少爷正是起家创业的时候,人一旦立得住,钱财名声,那都是顺理成章、早晚的事儿。”
“听不懂。”江小道笑着拍了拍炕桌,“有话上炕说。”
众人憋笑。
白雨晴深吸了一口气,城下之盟,受辱也是应当。
眼下,她的心里早已不在乎什么个人荣辱,只想着竭力保全家族性命,于是便咬紧牙关,翻身坐在了炕桌对面。
眼瞅着白家少姑奶奶波澜不惊,为了保护家人,甘于在后生晚辈面前屈尊逢迎,众人便也渐渐收敛了嘲弄,再看她时,也不再将她当成一个女流之辈。
白雨晴刚一坐下,便从怀里翻出一张银票,搁在桌上,推到江小道面前。
“江少爷能力非凡,日后必定要在奉天开山立柜,草创之初,少不了有用钱的地方,我们白家不求锦上添,只希望能替江少爷尽一份绵薄之力,还请笑纳。”
“你就想用这点儿钱,买我几个叔叔的命?”
江小道义正言辞,可低头一看,又忽然愣住——官银号五千大洋!
“咳咳!”
江小道立马干咳了两声,若无其事地把银票卷进袖子里,招呼道:“那个谁,老钟,帮我给白家少姑奶奶倒杯水啊!”
“江少爷不用客气。”白雨晴连忙推辞道,“老话说,人命千金,这点小钱,当然买不了‘海老鸮’一众弟兄的性命,我也实在没这个意思,只不过人死不能复生。我虽然是个女的,但也知道,江湖纷争,本来就是如此。江少爷痛失亲友,家父和国屏死在你手里,既然都在道上,我便绝无怨言。白家败了,就是败了,如今母寡子弱,还望江少爷能高抬贵手,放我家人一马。”
江小道又笼起袖管:“我要是放了你们,不就跟周云甫一样,等过了几十年,你们缓过这口气,咱们不还是要争么?”
“江少爷请放心,只要你高抬贵手,一旦奉天局势缓解,我们白家立马离开奉天,绝不再回来。”
众人有些意外。
“你们要走?”江小道问。
白雨晴点点头:“实不相瞒,白家如今已难再维系,江少爷要是能放了我们,白家不仅是离开奉天,而是直接离开关外,从此不再染指江湖,只在远处遥祝江少爷扬名立万。”
白雨晴主动示弱,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白家已经不再有任何威胁可言。
江小道有点犹疑:“我听说,你这当家的地位不稳啊!你拿啥跟我保证?”
“拿我这条命,三个月之内,白家如果没有离开奉天,我亲自过来领死!”
闻言,众人纷纷将目光看向江小道。
他需要做出抉择,究竟是赶尽杀绝,当一匹孤狼,还是捞得一份江湖名声。
毋庸置疑的是,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回应,只要他开口,他的话便会被白家在道上散播开来。
到那时,所有的江湖大蔓儿,都将拭目以待,看他究竟是一个阴险狡诈、背信弃义之徒,还是一个懂规矩、遵礼数的新生大蔓儿。
正在犹疑的时候,西屋那边,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江小道思忖了片刻,当即拍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我几个叔叔已经死了,你爹和你弟也把命还回来了,再斗下去,除了图个痛快,也没什么意义,况且你们还愿意出力帮我,那咱们两家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吧!”
白雨晴不为所动,却问:“江少爷,我需要你的保证。”
“我以我六叔的性命保证,今日的话,我决不食言!”
白家三人纷纷看向老六。
关伟浑身一怔,连忙站起身,说:“诶?不是,咋闹了半天,我成保人了啊?”
白雨晴转过身:“江少爷,你这样的话,让我怎么放心?”
“嘿嘿嘿!”江小道连忙摆手,“开玩笑!开玩笑!少姑奶奶是女中豪杰,点式压人,老弟我刚才嘴贱,活跃一下气氛而已。”
“那这件事……”
“少姑奶奶放宽心,我江小道以身家性命发誓,只要你还在白家主事,我就绝不会再动白家一分一毫!”
白雨晴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她赌对了——江小道要的不仅仅是复仇!
“不过——”
还没高兴多久,江小道又开口道:“少姑奶奶,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城下之盟,不得不应。
白雨晴只好点头:“江少爷请讲,只要能放过白家一马,你尽管说。”
“这头一件事,是关于一颗卤蛋,他叫张九爷。”江小道解释道,“我知道他跟你们白家有点联系,希望少姑奶奶能帮我做个扣,我想找个机会,跟那老登交交心。”
外人的生死,白雨晴并不放在心上。
“可以,那第二件呢?”
“稍等!”江小道回身冲赵国砚说道,“去西屋,把小叫过来。”
白家三人皱起眉头,不明所以。
少倾,小独自一人,战战兢兢地来到东屋,小心翼翼地问:“少爷,你找我?”
江小道点了点头,微微扬起下巴,指向白家三人,却说:“小,过来认人。”
“哦。”
小似乎早有准备,立马应声来到炕边,站在白家三人面前,左右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董绍德的身上,当即抬手一指。
“是他!少爷,就是他那天带人把姑奶奶抓走的!”
“啊?”董绍德一愣神。
话音刚落,正在慌张的时候,却见韩心远血灌瞳仁,霍然起身,猛地从斜刺里冲杀出来,一把便将董绍德的胳膊按在炕桌上,反手抽出砍刀,着力劈砍下去!
白雨晴面无血色,苍白如纸。
只听见“哐当”一声,董绍德的右手被应声砍断!
鲜血迸溅在白雨晴的脸上,惊得她顿时打了一个冷颤,连忙欠身想要躲开,结果却被一把扣住手腕,按在原地。
江小道目不斜视,微微咧嘴,狞笑着说:“这个人,你得给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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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第193章 决心
第193章 决心
“噗通!”
昏暗的柴房里,忽地腾起一片灰尘。
董绍德被反绑了手脚,脸朝下,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口鼻处应声窜出鲜血。
韩心远背光站在门口,冷声喝道:“小子,红姐的事儿,还没完呢!你老实点,听话,没准还能少遭点罪,听明白了没?”
董绍德在地上蛄蛹了两下,艰难翻身,口齿含混地冲门口应了一声。
“砰!”
房门随之关闭,震得墙角上落下一根柴,董绍德也不由得跟着打了个激灵。
右手腕上的切口,虽然被上药包扎,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渗出血来。
随着紧绷的神情稍显松懈,断手的痛感也愈发真切,尤其是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一吹,更是疼得钻心刻骨。
“嘶!”
董绍德紧闭双眼,后脊背上渐渐发出冷汗。
恰在此时,柴房的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人影正在朝这边缓缓蠕动。
“我操,董经理,啥情况啊,你也被抓啦?”
“谁?”董绍德神情戒备地问。
那人影同样被反绑了手脚,应声又朝前蛄蛹了几下,说:“董经理,是我呀,在白家喂马那个小曲,忘啦?”
董绍德见对方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得面黄肌瘦,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喇叭嘴?”
“对对对,我是!”喇叭嘴不顾自己身处的情况,立马兴高采烈起来,“哎呀,董经理,真没想到,咱俩竟然还能在这见面!”
“你没死?”
喇叭嘴点了点头,笑道:“托伱的福,这不还凑合着能喘口气儿么!咱们都是福大命大的人呐!不过,话说回来,你咋也在这,是不是出啥事儿了?哎我去,董经理,我才看见,你这手咋了?”
董绍德满脸不可思议,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没咋地,出门儿落家里了。”
喇叭嘴“噗嗤”一声,说:“董经理,你平常看起来,老板着一张脸,没想到你说话还挺逗!不过,这样也好。老话说,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你要是能一直这么乐观,不管遇到啥坎儿,肯定都能过去。诶?董经理,我看你这么淡定,你该不会是个左撇子吧?你要真是,那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嘶!不是,老弟,你还有别的事儿么?”
“有!”喇叭嘴匍匐着靠上前,低声问,“疼不疼?”
“我操!”董绍德气得立马躺在地上,来了招兔子蹬鹰,“我操你个妈的,闭嘴,闭嘴!”
“哎哎哎,你咋说翻脸就翻脸呢?”喇叭嘴连忙躲远,“咱俩现在不说是同病相怜,至少也算半个‘狱友’吧?我要是哪说错了,你就告诉我,老动手干啥呀?咱俩互相还是个伴儿,唉,你是不知道,这两天可把我给憋坏了——”
“不是,江小道为啥不杀你呢?”董绍德无法理解,“这是干啥,折磨我?”
“嗐!那有啥稀奇的,我估摸着他留我有用。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我这人是有点儿能力的,至少不应该只是养马,他们应该是发现了我的潜力,你说呢?”
董绍德根本不相信他这套鬼话,要说有用,自己好歹也是个工厂经理,懂点儿洋文,喇叭嘴一个马夫,能有什么用?
他也是个聪明人,心里清楚,只要能揣摩到自己的利用价值,弄不好就能保存性命。
正在心里掂量着江小道的用意时,门外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董绍德连忙挪蹭身体,扒着门缝往外窥探。
身后那只苍蝇,便又开始自顾自地嘟囔了起来……
…………
于此同时,东屋内,江小道正跟胡小妍坐在炕上低声闲话。
屋子里,除了小以外,再无第二个旁人在场。
胡小妍低声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
“小道,爹当初说的没错,不到万不得已,咱们决不能跟他们上山,当胡子没有好下场。”
“没有好下场?”江小道撇撇嘴,“媳妇儿,你是没亲眼看见,王贵和那山头,现在整得老带派了,山门大寨,二百来号人,光那猪圈里头就得有十几头猪,相当威风了。这才几年?不到十年,看看人家,再看看咱爹他们。”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他心里对山头绿林的向往,也不再像儿时那般强烈了。
城市里灯红酒绿,确实要比山上的生活多姿多彩。
不过,生活是否枯燥,倒不是胡小妍所关注的重点。
“我是没看见王贵和的山寨,但我看见他的人了。”
“他的人咋了?”江小道不由得称赞道,“李正那帮人,可比咱城里那帮人手猛多了,爱谁谁,一般打手跟他们比,根本就不是个儿!”
“但是他们太野了。”
胡小妍回想起方才李正等人对白雨晴所作的下流动作,神情担忧地看了一眼小。
江小道看出了媳妇儿的心思,连忙笑着摆了摆手:“嗐!不能,媳妇儿,你把心放肚子里吧!下山的时候,该说的事儿,王贵和早就已经跟他们交代过了。”
“你小点儿声!”胡小妍仍然不放心,“爹说过,当胡子的人,都是强者为尊,当家的年富力强,能耐大,就能镇住手底下的崽子;可一旦当家的颓了,哪怕只是少条胳膊、瘸条腿,二当家、三当家都可能随时反水,把他插了,取而代之。远的不说,就说以前辽西的杜立三,他爹当年不就让自家人插了么!”
市井江湖,因为有衙门口在,彼此好歹还有周旋的余地;可在山头绿林,那就完全是另一番行事准则了。
“嘶!那你是啥意思?”江小道问。
胡小妍简明扼要道:“除非迫不得已,平常的时候,尽量少用李正他们。”
“这话说的,不用他们,我用谁去啊?”
“我说是少用,又没说不让你用!”胡小妍面露担忧,忍不住喃喃道,“我就是怕,请神容易送神难,李正那帮人,你要是不能满足他们,他们随时都可能擅自行动。”
江小道若有所思,旋即点了点头,说:“我懂了,明儿我就带他们去‘会芳里’泄泄火,先稳一稳呗!”
胡小妍应了一声,随后把小叫过来,说:“这几天,小跟咱俩一块儿睡。”
“啊?还有这种好事儿?”江小道刚一兴起,却又很快龇牙咧嘴起来,“别掐,别掐!疼得慌!不是你自己说的一块儿睡么!”
胡小妍不去看他,转而冲小说:“小,你听话,我这是为你好。”
小脸色通红,直愣愣地点了点头。
在她的认知里,自己既然身为少奶奶的丫鬟,让她陪房,也不足为奇。
说是丫鬟,但在胡小妍眼里,却一直当小是个妹妹,心里也是为了保护她,如今院子里住着十个不知底细的胡子,谁敢保准不会出现意外?
“那白家那边,咱们真要讲和?”江小道又问,“苏家的假账,可都让我换过去了,如果真要讲和,我得赶紧换回来呢!”
胡小妍思忖了片刻,自己也有点犹豫。
白家少姑奶奶的话,听起来不像是在骗人,而是的确有了离开奉天乃至关外的想法,而且近日里,白家嚷嚷着要分家的消息,在省城内早已传开,母寡子弱,确实不像再有威胁。
恰在此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西风带着小石头赶来报信。
“道哥,大嫂,出事儿了,‘会芳里’那边有情况!”
话音刚落,胡小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原本举棋不定的她,浑身上下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不!不行!
万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白家也出了一个赵灵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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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战九旗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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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第194章 沉沦
第194章 沉沦
小西关,会芳里。
夜幕初降,月出东山,刚刚到了掌灯时分。
闹市街心,依旧车水马龙,百姓本来就盼着回归太平日子,南北议和的消息传开以后,省城紧张的局势稍有缓和,商业便又迅速活泛起来。
要是留心观察,甚至能在大街上看见不少党人,一个个剪了辫子,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
尽管议和谈判还没最终敲定,但从他们得意的神情来看,似乎革命已然成功,左右顾盼、举手投足时,便每每流露出救世主的做派,并沉浸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中沾沾自喜。
听说,张龙他们已经回来了,正聚在妓院和烟馆里,大谈救国之道。
墙根底下,三两个小叫子,远没有这么大的志向,他们只在意下顿饭吃什么。
“老爷,可怜可怜吧。”
李正西一边佯装乞讨,一边紧盯着“会芳里”门口的动向。
小石头蹲在身旁,闷闷不乐,时不时用手指抠两下地上的泥沙、碎石。
他就算在不懂事儿,眼下也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正在被迫参与监视赵灵春。
他不明白此举的意义,但仅凭直觉也能猜到,大嫂跟赵灵春有仇,而他先前无意间说起的一段经历,在李正西眼里,成了重要的口供。
对此,小石头有点儿愧疚,有点儿自责,尽管他连赵灵春叫什么都不知道。
但不知者无罪,这也不能怪他。
事实上,如果赵灵春足够机敏,她就理应发现,“会芳里”街对面永远坐着几个小叫子。
要是她肯再点儿心思,哪怕多留意一眼,她就更应该发现,小石头也在其中,只要多嘴问一句,便能从中发现端倪。
可是,赵灵春的眼里,只有来来往往的嫖客,以及他们手中的钱财、首饰。
那天晚上,她之所以给了小石头一块大洋,其实只是在告密过后,临时行善,以求神佛保佑。
除此以外,她从未对叫子施舍过一分一毫,更没有过半点关心之举。
小石头这边却忧心忡忡,生怕自己害了赵灵春。
“啪!”
李正西打了个响指,中断了小石头的痴想。
“小石头,你别老拉了个脸行不行?你不是稀罕那窑姐儿么,让你天天在这看,伱还不高兴啊?”
“高兴,高兴。”小石头苦笑了两声。
话虽如此,可自从见过大嫂以后,他就被小西风时刻带在身边,说是要保护、照顾,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人身自由,想去暗中通告赵灵春都没有机会。
眼下,小石头魂不守舍。
“会芳里”门口的赵灵春也同样如此。
她开始热衷于迎宾送客,因为大堂里的人越多、越热闹,她就越有安全感。
娼馆向来是消息灵通的地方,从嫖客们的口中,赵灵春已经渐渐理清了法轮寺荒庙一案的来龙去脉。
白家倒了,江小道尚在。
如今省城戒备稍显松懈,赵灵春孤身一人,又不拖家带口,要是铁了心想跑,早就应该有所行动。
可她却总是犹犹豫豫,抱着侥幸心理。
每当黯然度过一天,赵灵春就忍不住自欺欺人——也许,江小道不知道呢?她要是知道,为什么昨天不来抓我?
答案其实很简单。
她还活着,只是因为江小道先前要用她去勾白家上套,随后又是拜靠山、又是访苏家、又是救许如清,又是杀白国屏,虽然布好了眼线,却一直没腾出功夫动手。
或许,赵灵春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三番五次犹豫不决,不是因为傻,而是因为贪。
她把逃出奉天的期望,寄托在来来往往的嫖客身上,盼着有个男人能带她走。
而这个男人,最好能有点钱,再有点权,当然还要把自己当成心头肉、手中宝,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享受余下的生活。
因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愿意卖弄风骚。
“呀!刘二爷,来啦!你可有好长时间没上我的盘子了。嗐!我现在只是代班,又不是不做了,该接客的时候,也得接呀,你可得给我捧捧场。”
“哟!钱掌柜,快屋里边儿请,我听说你家的买卖,在安东还有分号呐?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去过安东呢,啥时候要是有机会,你带我去玩玩儿呗。”
“孙少爷,来来来,快请坐,今天我高低得陪你喝一杯……”
凡此种种言行举止,免不了被其他姑娘看在眼里,于是便三五成群地聚在二楼的回廊上,冲她指指点点。
“啧啧啧,你们看那丫头的骚样儿!看见老爷们儿就跟走不动道似的,好像巴不得赶紧傍个大款,把她给捞出去。”
“可不是么,人家钱掌柜都六七十岁了,老头儿来咱们这,哪回都是听听曲儿,喝点儿酒,乐呵乐呵也就拉倒了,就这,她还往人身上贴,什么玩意儿啊!”
“我看她是想瞎了心,她连咱‘会芳里’的头牌都不是,就那大脚丫子,还想给人出去做小,出去做梦去吧!窑姐儿出去做小,一千个里头也找不出一个呀!”
“出去那一个,多半还没啥好下场,整不好反而更遭罪!”
话糙理不糙,事实也果真如此。
赵灵春极尽媚态逢迎,什么活儿都愿意陪客人玩儿,可换来的却只是老少爷们儿在床上的几句敷衍。
费尽口舌,接连忙活了几个晚上,依然没有人愿意接盘捞她出去。
赵灵春自觉没趣,渐渐没了信心,便在心里盘算着把首饰卖了,换些盘缠跑路,另寻别处,从头开始。
只可惜,在风月场里浸淫十年,她早已不再是镖局的女儿,富贵窝蒙了玲珑心窍,温柔乡蚀了铮铮铁骨,死到临头,还放不下这些身外之物。
这念头刚一萌生,竟然就暗自心疼起来。
那么多首饰,她个个都喜欢,都戴出感情了,怎么忍心卖掉?
正在愁眉苦脸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如洪钟巨响般的声音。
“灵春儿!”
这一嗓门儿,动静太大,仿佛整个大堂的杯盘都跟着微微晃动了一下。
“会芳里”顿时鸦雀无声,嫖客和姑娘们的笑声戛然而止,福龙手中的茶壶悬在半空,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侧目观瞧。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赵灵春背对着大门,猛地愣了一下,待到反应过味儿,便立马兴致冲冲地转过身去,一双眼睛忽地亮了起来。
却见门口处,正赫然站着一个面堂发黑、双唇发紫的壮汉,身穿一身崭新笔挺的巡防营军装,腰上别着一把手枪,左右各站着两名护卫。
好一个莽夫归来!
“呀!是你,王管带!”
“哈哈哈哈哈!”王延宗放声大笑,“可不就是我么,除了我,还能有谁?”
大茶壶福龙连忙快步迎上前,笑道:“哎唷,王管带,你可老长时间没来了,今儿咋有功夫过来捧场了?”
王延宗大手一挥,豪放道:“党人逆贼,犯上作乱,赵总督和张统领急需人手,爷们儿我,乘风而上,官复原职啦!”
话音刚落,大堂里立马就有人带头喝彩。
“王管带英雄盖世,理当官复原职,如今正是立功的时候,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来来来,我好事起个头,大伙儿一块儿敬王管带一杯!”
王延宗大笑着摆了摆手,两三步走上前,一把搂住赵灵春,却道:“哥几个别挑我礼,好不容易抽空来一趟,咱们待会儿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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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97.第195章 自掘坟墓
第195章 自掘坟墓
一片喝彩声中,王延宗和赵灵春上了二楼客房。
桌案、牙床、梳妆台,屋内的陈列摆设,与先前别无二致,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暗香。
赵灵春把救星引上了座,关上房门,端茶递水,笑意从心底里翻涌上来。
“王管带,你心是真狠,老也不来看我,也没个消息,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呢!”
王延宗接过茶碗,随口打了个哈哈,说:“先前一直在忙,腾不出功夫,这不就来了么。咋,想我了?”
“怎么能不想?”赵灵春也在对面坐下来,“天天盼着你呢!”
王延宗只顾嘿嘿傻笑,却不作声。
先前不肯露面,乃是性格使然。
王延宗是个莽夫不假,人也极好面子,但他好面子,却与旁人不同。
有人好面子,是活在别人的眼里,大伙儿起哄捧他两句,心里就跟着美起来。
王延宗心里却自有一杆秤,无论什么事儿,他非得先过了自己这道关,旁人的奉承才能受用,一旦自己不能满意,旁人再怎么较好称赞,他也觉得脸上无光。
单说先前在“卧云楼”门前,毙了一个鬼子,人人都说他是英雄好汉,可结果自己被革职查办,没了权势,王延宗便觉得丢了面子,没脸见人。
为此,他还特意跑去新民,躲避熟人,尤其是为了躲避旧时的相好。
直到党人作乱,巡防营扩编旧部,召集人手,王延宗有幸官复原职,过了心里那道坎,这才肯在最近回到奉天。
真要说起来,这也是个爱跟自己较劲、拧巴的人。
俩人面对面闲话了两句,赵灵春便迅速直奔主题。
“往管带,我记得伱之前说过要捞我出去,这话,还算数不?”
王延宗两眼发光,一把握住赵灵春的手,喜道:“你这话问的,那就是在埋汰我,当然算数,咋,你愿意跟我走了?”
赵灵春点点头:“自打你说完,我就有点活心,这两年没你的照应,我也早就不想在这待着了,你赶紧把我接出去吧。”
“那敢情好啊!等着局势稳定下来,我就去跟红姐商量,问问价钱。红姐这人不错,先前有人情在这,咋说也不至于坑我。”王延宗忽然好奇,“对了,我这段时间,都在军营里待着,今儿是咋回事儿,怎么没看见红姐呢?”
赵灵春心里咯噔一声,猛然想起王延宗跟“串儿红”、“海老鸮”俩人,都有些交情,当年卧云楼一案,王延宗肯帮忙,当然也不只是为了讨一个窑姐儿欢心,而是出于周云甫在巡防营的人脉。
江湖庙堂,彼此勾连,宛如一张大网。
利益固然是网上的结节,但这利益当中,却也分交情高低。
赵灵春拿不准他们之间的交情,当下便含混着说:“红姐出了点事儿,不用跟她商量了,咱们约定了时间,我就跟你走。”
“啥?”王延宗呛了一口茶,却问,“私奔呐?”
赵灵春的嘴角耷拉了半分,仗着自己得人欢心,便有恃无恐地问:“怎么,你不敢?”
王延宗皱起眉头,心里已经渐渐升起了一道坎、筑起了一道关。
可灯下美人,以身相托,他又不忍驳了赵灵春的面子,于是便勉强着说:“不敢?我有什么不敢?可是,灵春儿,我大小也是个管带,在城里也算有头有脸,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把你拐走,这……让人笑话呀!”
“你不稀罕我了?”
“稀罕呀!”
“那别人怎么说,关咱俩啥事儿?”赵灵春说,“日子是给自己过的,又不是给别人看的。”
“这话倒也没毛病。”王延宗点了点头,旋即把心一横,“那行,管他三七二十一,等过两天有空了,我先把你捞出去,过后红姐要是要人,我再跟她解释。”
“那太好了,我收拾收拾,咱们今晚就走吧。”
赵灵春喜笑颜开,立马站起身,在屋子里左右搬腾。
王延宗欠起身子,伸手叫住:“哎哎哎,等会儿,今晚就走啊?不是,咱至于这么着急么?我明天还有军务要办呢!”
然而,赵灵春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仍然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的身影,也跟着在王延宗的脸上来回掠过,忽明忽暗。
“没事儿,你先忙你的,找个地方给我安顿一下就行,你人手也多,留几个保护我,我等你忙完了,咱们再走。”
“再走?”王延宗懵了,“咱上哪儿去啊?”
“离开这里啊!你先前不是在新民么,咱们搬到那边去,正好奉天的熟人太多,我也想换个环境。”
“我有军务在身,要驻扎奉天,保护总督安全,怎么能搬去新民?”王延宗哭笑不得,“再说,我在新民又没有宅子,给你放那边干什么?”
“你没有宅子?”赵灵春脸色一僵。
“真新鲜,我是个抗枪的,平时都住在军营里头,哪来的宅子?”
说到底,一营管带,街面上虽然横着走,但在巡防营里,并不算多大的官,而且这一营还不是满编。
王延宗是胡子出身,受诏安从戎,本来就没多少积蓄,先前又被革职查办,坐吃山空。
这年月,抗枪的都是把脑袋别裤腰上吃饭,谁也说不准能活多久,因此一拿到饷银,立马得干干净净,就怕人死了、钱没了。
别人不说,就算那张老疙瘩,先前带兵比王延宗还多,奉总督之命,四处剿匪,其原配妻子,也只能颠沛流离,以至于在马车上分娩产子。
赵灵春思忖片刻,提议道:“那就买一个,也不用多大,有个二进院就行。”
王延宗支支吾吾,心里便再升起一道坎、筑起一道关。
赵灵春仍然自顾自地说:“要不,咱们去辽阳?那是我老家,也挺好。”
“你别看南北正在议和,辽阳那边的党人,还动不动擦枪走火呢!我除了当兵打仗,别的全不会,你让我去辽阳,咋活呀?”
“做点小买卖呗,干啥不能活呀?”赵灵春反问,“你总不能当一辈子兵吧?”
“这话倒也没错。”王延宗苦苦应对,“可这本钱从哪来呀?”
正说着,王延宗忽然瞥见梳妆台上的首饰盒。
赵灵春何等机敏,看他眼神不对,立马便将首饰抱在怀里。
“那可不行,这些首饰我得留着。”
逼着自家女人卖首饰度日,王延宗也觉得跌份儿,便不再去提,想了一想,心里确实喜欢眼前这女人,又说:“灵春儿,你要真是愿意跟我走,我也不磨叽了,去他妈的巡防营,大不了不干了,只要你诚心,咱们另起炉灶,重新开始!只不过,开始的时候,你可能得吃点儿苦。”
“我能吃苦的,我要求也不高,一个两进小院儿,马车咱得有一辆吧,下人不用多,两个就够用了,再请个老妈子做饭刷碗,那些东西我也不会弄,还伤手,要是做买卖的话,柜上得请个账房,你说是不?嗯?你怎么不说话了?”
赵灵春自顾自地打包行李细软,忙得不亦乐乎。
王延宗此时却已经冷下了脸。
显然,两人对吃苦的定义,并不相同。
看着心上人忙碌的背影,王延宗冥思苦想,沉吟了好一会儿,猛然顿悟,却问:“灵春儿,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你、你瞎说啥呢!我,我能得罪谁呀!”
话虽如此,可赵灵春惊慌的神情,已经代替了真实的回答。
王延宗不信,站起身,宽慰道:“灵春儿,先不说我能不能捞你出去,你要是有什么麻烦,就跟我直说,就算我手上没兵,之前我也算是道上的人,至少在奉天,总能帮你说两句话。”
赵灵春有点犹豫。
王延宗又说:“你怕什么,我在这呢,谁敢欺负你?把我逼急了,我他妈一枪崩了他!”
赵灵春纠结了许久,思来想去,最后觉得,如果此刻不将实情和盘托出,只会导致两人对形势的判断出现偏差,彼此之间,词不达意,难免渐行渐远。
“我……”
赵灵春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吐露实情:“我害死了江城海和红姐。”
“啥?”王延宗差点惊掉了下巴,“你害死的?之前不是你去找我,让我去帮‘海老鸮’出头么,你咋又害死他们了?”
随后,赵灵春便三言两语,说清了自己的身世和家仇。
王延宗听罢,缓了好长一段时间,方才怔怔点头:“奇了,巧了,合着这是一笔江湖债呀!”
赵灵春垂下眼睛:“这事儿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可确实就发生了。你……跟‘海老鸮’和‘串儿红’他们……”
“哦,交情肯定是有。”王延宗摆了摆手,“不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一码归一码,谁也不能挑你的不是。可我就是好奇,你天天在这‘会芳里’待着,动动嘴皮子,就把那几个人给灭了?我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能耐?”
“白家。”赵灵春如实说道,“我找了白家帮忙。”
闻听此言,王延宗心里顿时又升起了一道坎、筑起了一道关。
“找白家帮忙?他们家是汉奸!”
王延宗骨子里恨透了鬼子,可赵灵春也有自己的苦衷。
“那不然,我还能怎么办?”
王延宗无话。
他虽然稀罕赵灵春,可方才的几番交谈下来,心里已经凉了大半截儿。
窑姐儿就是窑姐儿。
这姑娘的贪欲,已经成了个填不满的窟窿。
要是按照赵灵春的想法救她,王延宗要牺牲太多,同时又可以预料,当他无法满足她的时候,最后的结果一定是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
堂堂一个巡防营管带,为了一个窑姐儿,亲自下场掺和江湖烂事,传出去,岂不是让同袍弟兄耻笑?
赵灵春要是真想跟他正经过日子,那也勉强算是值当,可她偏偏又不像能安生过活的人。
一个原本能救她的人,就这样被她亲手推开了。
眼瞅着王延宗半天不吱声,赵灵春急出眼泪,哀求道:“我求求你了,救救我,快带我走吧!”
王延宗还是不忍心,只好说:“你要是真害怕,就赶紧把你这些首饰当了,换成银票,记住,换成银票,然后明天晚上,我过来送你去火车站,自己找个地方,走吧。”
赵灵春看了一眼首饰,哭得更狠:“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到底是要首饰,还是要命?”
赵灵春灵机一动,却说:“要不,你帮我把江小道杀了?”
王延宗拍拍脑门,无奈道:“灵春儿,我是兵,不是匪!连个由头都没有,你让我带巡防营在总督眼皮子底下在省城里杀人?”
赵灵春天真起来,说:“那你可以叫你的人,来这里站岗,那样江小道他们就不敢来了。”
“这家伙,你把这‘会芳里’当成衙门口啦?”
“那……那我要是去别的地方,你来找我不?你要是不来,我自己咋活,去当半掩门子的土窑?”
“你也是个人,咋就活不了?你看那纺织厂里的女工,不也都活着么!”
赵灵春神色暗淡:“那这么说,你真的不来找我了。”
王延宗是打心眼儿里真喜欢这丫头,嘴皮子都要磨破了,还耐着性子说:“看情况吧,你先过去,别犹豫了,今天晚上,我把我带来那俩人留在这看着点,明天一早,我就来接你。”
“他们两个,靠得住么?”
“不然你想咋的,我回营里给你调过来,站成一排,让你自己挑?”
“那——好吧。”赵灵春总算是点头应允。
这时候,一楼大堂里,王延宗的两个手下,也正忙着左拥右抱、胡吃海塞,呼朋引伴间,出手极为阔绰,根本不像是一般兵丁。
只不过,这两人掏钱的时候,却有几分滑稽,先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烟盒,紧接着用手指在上面敲两下,盒内便应声钻出几张奉票。
…………
恰在此时,城东宅院里,经由西风报信,江小道和胡小妍也获悉了“会芳里”这边动向。
有道是,性相近,习相远。
明明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赵灵春正在那边优柔寡断,江、胡二人却心狠果决。
赵灵春多活一天,江小道便担心她再挑起什么事端,当下便说:“我这就去叫李正他们,今天晚上就把那丫头抓了!”
“不行。”胡小妍一把按住江小道的胳膊,说,“现在王延宗在那边,肯定会护着赵灵春,而且‘会芳里’人多眼杂,你带那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把人抓了,就算咱们有老张这层关系,也太招摇了,官府总得要个说法,弄不好,还反而会让王延宗有借口去保赵灵春。”
江小道撇撇嘴:“再拖下去,人可就要跑了。”
“没事,韩心远不是还在‘会芳里’顶着么!”
“那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明天早上,四更天,要亮没亮的时候,街面上人少,方便动手。”
说罢,胡小妍又俯下身子,微微一笑,轻声说:“小石头,你刚来不久,正要让你帮忙立功,你先去‘会芳里’盯梢,去吧!”
“大嫂——”
小西风想要说话,却被胡小妍抬手打断。
小石头听见安排,心头一喜,连忙点头应声,屁颠屁颠地跑出院外。
他这边蹦蹦跶跶刚走,小西风立马低声说:“大嫂,小石头他——”
胡小妍又一次抬手打断,当即嘱咐道:“你去把其他几个风口叫来,稍微大一点的小孩儿,都叫来。”
说罢,她又转过头,接着说:“小道,你去把六叔、七叔叫着,今晚抓赵灵春。”
“嗯?”
江小道和小西风同时皱起眉头。
“到底啥时候动手?”
“就今晚!”
胡小妍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大门,忽地眯起眼睛,说:“小石头肯定要救赵灵春,那正好,就让她去害赵灵春吧。”
江小道直愣愣地看向媳妇儿的侧脸,心底渐渐生出一丝寒意。
当天晚上,苏家的马车开到了城北江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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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198.第196章 贪生必死,向死而生【加更3】
第196章 贪生必死,向死而生【加更3】
夜如水,风如刀,吹得寒星闪烁,灯影朦胧。
人潮的喧嚣,早已被吹散,可四下里并不安静。
北风叫得厉害。街头巷尾,不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刮倒在地。
门廊上的灯笼,摇摇欲坠,人影便跟着显得鬼魅难测。
“会芳里”门口,两个巡防营士兵坐在台阶上,肩上倚着汉阳造步枪,背向风口,两手拢起来取火点烟,连划了几根火柴,都灭了,于是就不免抱怨起来。
“真他妈晦气,给总督站岗,给统领站岗,好不容易出来乐呵乐呵,还他妈得给窑姐儿站岗!”
“哥们儿,拉倒吧,咱就这命!抗枪为了啥?不就是为了混口饭吃么!”
“你想得开,我是不忿,王管带跟那窑姐儿有一腿,使唤咱们干屁?他这叫以公谋私,咱要去营里告他,一告一个准!”
“得啦,得啦!别图一时痛快,你这边告完,人家秋后算账,扭头就给你调辽南去打仗,那还不如在这站岗呢!还是赶紧眯一觉吧!”
“这么大的风,伱也不怕吹歪了嘴?我也不是不乐意,就是觉得,出外差也成,至少给点儿好处吧,啥玩意儿没有,光在这瞎忙活了。”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只在灯下闲话。
身后,“会芳里”早已消停下来,该走的走了,该睡的睡了。熄灯以后,百鸟还巢,都在各忙各的,自然也不必多谈。
王延宗方才一露面,就没人再敢上赵灵春的盘子。
房间里却仍然亮着灯。
赵灵春忙前忙后,打点行囊,旱獭皮的手套、白狐皮的披肩、还有满满一盒的金银首饰。
要带的东西太多,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舍不得扔。
甚至,就连窗户上的帷幔,明明不是她的,心里竟也想着裹进包袱里卷走。
“啪嗒!”
玻璃床上突然响起一声。
赵灵春浑身一僵,心脏“咚咚”地敲击肋骨,脸都白了。
她细着嗓子,轻声问:“谁、谁?”
“啪嗒!”
又是一声,没有解释。
赵灵春侧身走到窗幔旁边,用手轻挑了一条缝,朝窗外看去,似乎担心江小道会从窗口飞进来。
窗外当然不可能凌空悬着一个人,却又有一颗石子打在玻璃上。
赵灵春顺着石子的轨迹向下看去,楼下正站着一个小叫子,仰头朝她巴望。
看着眼熟,是小石头。
赵灵春自然没空理他,当即便眉头紧蹙,心里嘟囔道:“这小孩儿,真烦人,给他一块钱,他还黏上我了。”
想罢,她就想赶紧合上窗帘,不再理会。
可楼下的小石头心更急、情更怯,竟直接捡起一块麻将大小的石块,往上一扔,就听“啪嚓”一声,玻璃窗上顿时绽出几道雪白的裂纹。
赵灵春的火气腾的窜上心头,立马推开窗户,轻声喝道:“你干什么?知道这玻璃多少钱么,给你两回钱,你还盯上我了,给给给,赶紧走!”
赵灵春随手扔下两个小子儿。
铜板落地,发出“叮叮铛铛”的声响,可没想到,小石头却连看也不看,只顾喊她:“姐,你快跑,他们来抓你了!”
赵灵春正要离开窗边,耳朵一尖,立马又转过身来,抻长了脖子,惊问道:“你刚才说啥?谁、谁要抓我?”
“姐,你快别问了,我哪知道他们是谁,总之就是要抓你,天亮以前就要赶过来,趁着现在天黑,你快跑吧!”
赵灵春眼神凌厉,当即质问:“你把我出卖了?”
小石头被问得一愣,连忙支支吾吾地解释说:“我……我没有啊,我什么都没说……姐,我求你了,你快跑吧!”
再要犹豫,已经没时间了。
楼下大堂里,突然响起一阵吵闹声,似乎有人正在跟门外的士兵闹起冲突。
“喂!你们是什么人,大晚上的三五成群,要干什么?”
“是不是密谋结社造反!”
声音越来越大,各个客房里也渐渐骚动起来,嫖客和姑娘们争相推门,探头探脑地往外观瞧,大茶壶福龙披上衣,抹黑滚到楼下,开了大堂的吊灯。
整栋房子一亮,赵灵春的心神顿时慌乱起来。
“你不是说他们天亮前才过来么!”
小石头也懵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不知道啊!姐,现在还有时间,这才二楼,没多高,你从上面跳下来就行了。”
眼下,赵灵春早已吓得骨软筋麻,于是便立即返回屋内,将梳妆台上的金银首饰,一股脑倒进怀里,又在枕头底下,摸出那把小巧的手枪。
忙完了这一通,再想去搬行李细软,却发现根本抬不动。
接连扯了几下,见是徒劳无用,她便轻咬起嘴唇,恨恨不舍地转过头去,一把扯下窗幔,将一头绑在床角,随后来到床边,抬腿跨过窗台,胳膊上绕了两圈窗幔,脚尖抵着墙边,一点点往下挪蹭。
二楼虽然不高,可惜窗幔太短,挪到一半,便尴尬地悬在了半空。
“姐,你往下跳呀!真没多高!”
小石头左右顾盼,急得拍腿跺脚,最后灵机一动,连忙快步靠在墙根底下,仰头说:“姐,你踩我肩膀上,再跳一下,就没事了,快点快点!”
赵灵春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来,别无他法,便只好用脚掌勾在小石头的肩膀上。
却不想,小石头也就十岁冒尖,哪里禁得住她踩。
这边刚一松手,脚上还没等用力,俩人便歪斜着双双倒下。
小石头见状,顾不得自己,只管快步跑上前,俯下身子,问:“姐,你没事儿吧?”
赵灵春崴了一下脚,手肘上蹭破了点皮,立马出声责难:“疼死了,还说没事儿,你怎么整的?”
这倒是有了点镖局女儿的做派。
赵灵春从小不说锦衣玉食,也算不愁吃喝,十二岁以前,在家里也是小姐主子的命,生活起居,全由下人和师兄照看,稍有不满,就要耍起脾气,如今虽然沦落风尘,但在小叫子面前,没法共情,仍是一副主子做派,跟江、胡二人这种苦命孩子,打根儿上确实是两种人。
荒唐可笑的是,小石头竟也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臊着脸道歉:“姐,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没站住,门口那边已经来人了,你快走吧。”
赵灵春看着小石头自责,又联想起自己的处境,便又临时起了善心,从怀里掏出一枚大洋,说:“这个给你,谢谢你过来告诉我,我走了。”
“我不要钱。”小石头背过手去,“姐,你要上哪儿去?”
“去火车站。”
“然后去哪?”
“不知道,怎么了?”
小石头怯生生地问:“你能不能带我也走啊?”
赵灵春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别黏着我了?我现在自己都顾不来呢!”
小石头低下脑袋,不再吭声。
赵灵春也没工夫多说,揉了揉脚踝,起身要走,却又转过头叮嘱道:“你知道谁是王管带不?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待会儿去跟门口那俩巡防营说一声,让他们告诉王延宗,我去车站了,让他明天早上过来找我。”
“哦,行!”
小石头看她要走,便又忍不住问:“姐,以后可能就见不着了,你——你是叫赵灵春不?”
赵灵春愣了一下,旋即坚定地摇了摇头:“何春,我叫何春。”
小石头默默记下,回头看了看小西关街口,便又催促道:“姐,你快走吧,别让人家看见了。”
“嗯!”
赵灵春应了一声,随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小石头孤零零留在原地,不敢抬头目送,只是背着手,低下头,看着脚尖,不时踢两下地上的石子儿,街口的嘈杂声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忽然,他看见地上有两枚铜板,便欣喜着蹲下身子,捡起来,揣进怀里,拍了拍,看他那样子,怀中之物,已然不再是钱,而是一份念想……
……
后街暗巷里,赵灵春一瘸一拐,直奔城西附属地那边赶去。
想当初,一切尚未败露之前。
她本有机会一走了之,却因贪恋温柔富贵,迟迟不决,始终抱有侥幸,如今火烧眉毛,退无可退,方才想起夺命狂奔,临了,满打满算,也就带了几样首饰随身,其余物件,说到底还是成了身外之物。
然而,及至此时,事还未完。
赵灵春横穿后街,来到一处十字路口,抬头一看,整个人便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猛地定住不动。
只见身前的岔路口,各站着三两个人影,或是倚在墙头,或是蹲在路口,影影绰绰,仿佛孤魂野鬼。
众人见她过来,便直起身子,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赵灵春的心,立马提上喉头,浑身汗毛倒竖,牙齿“咯咯”作响,想喊,却发不出声。
来人一言不发,黑黢黢的,看不清面容神情,只是渐渐朝这边逼近过来。
赵灵春慌忙后退半步,脚踝上立马传来一阵刺痛。
正在此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嗓音。
“灵春儿,上哪儿去?”
“啊!”赵灵春失声惊叫。
扭转过身,却见江小道悄无声息,正紧贴着站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哦,不对,我刚才不小心听见,你好像叫何春,是么?”
“哥。”
赵灵春心虚地往后退了两步,未曾想,两只脚绊了一下,双腿一软,整个人竟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正等人从四下里慢慢靠近,肆意嘲弄、取笑。
“兄弟,瞅你把这丫头给吓的,待会儿别尿了,哈哈哈哈哈!”
赵灵春不知道旁人是谁,也不认识身后的赵国砚和钟遇山,眼下便把所有求生的希望寄托在江小道身上。
“哥……哥,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明知是徒劳,可求饶的话,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近乎于一种本能。
江小道皱起眉头,不解地问:“你为啥还叫我哥?你姓何,老家又在辽阳,跟我爹有仇,只可能是长风镖局的后人。”
赵灵春呆呵呵的,不敢接话。
江小道又说:“你要给何家报仇,很正常,你恨我爹,恨我大姑,恨我,都恨正常。你为啥还要叫我哥?”
“哥,我真错了,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保证离开奉天,再也不找你们了。”
江小道微微摇头,眼神里充满失望:“灵春儿,你怀里有枪,既然恨我,为啥不掏枪杀我?不敢?”
赵灵春泪如雨下,苦苦哀求:“哥啊,我再也不敢了,真的,我发誓,你饶我一命吧!”
其实,当江小道悄无声息站在她身后时,她怀里的枪,就已经被偷走了。
为的是以防万一,可没想到,赵灵春竟然连试都不敢试一下,她甚至不敢把手伸进怀里。
事实上,江小道对长风镖局,一直心里有愧,以至于他甚至期望,赵灵春能跟他拔枪相向,这样一来,杀她的时候,还算痛快。
毕竟,那场血案,也并非是他的恩怨。
他们两个,也算一对孽缘冤家,长风镖局倒下,江小道跟着“海老鸮”吃香喝辣,而赵灵春却受尽凌辱,沦落风尘。
两人的运命,都由此而改变,如今又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不知为什么,看着赵灵春苦苦哀求的模样,江小道突然响起一段往事。
当年,他受六个叔叔夹磨传艺的时候,没少挨四叔的打。对此,江城海从来不多插手,小道挨打之后,他也只是问一句——“服不服?”
听见小道说“不服”,江城海才放心离开。
至于其中的理由,老爹从来没说过。
时至今日,江小道才略有所悟。
想当年,长风镖局何新培,顶着毛子的枪口,手提大枪,也敢箭步上前,如今……
江小道缓缓掏出手枪。
赵灵春见状,眼泪更是急得滚滚而下,连忙叩头哀求:“哥,别杀我,别杀我,我真错了,我给你当牛做马,你放我一回吧。”
“咔哒!”
江小道打开保险。
赵灵春猛地想起了什么,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急道:“哥哥哥!等下,等下!你忘了,你还答应过我一件事呢!你说过,一定说到做到。”
李正、赵国砚和钟遇山纷纷看向江小道。
江小道也是一愣,反问:“我答应你啥了?”
赵灵春忙说:“当年,我找王延宗去救你爹,你答应过,无论我想要啥,你都给我。我现在想好了,我想要我这条命,哥,你说好的,无论什么都可以,我只要自己这条命,以后……我就走得远远的,让你再也找不到我。”
“嚯!”李正在旁边笑了一声,“兄弟,还有这事儿呐?合着这丫头还救过你爹?”
剩下几个胡子,也起哄道:“这可咋整,答应娘们儿的事儿,办不到,可有点儿掉价呀!”
钟遇山在旁边帮衬小道说话:“答应的是东西,又不是人命,这小丫头片子明显就是架秧子整事儿,管他呢,插了再说,有账,等着下辈子再算!”
赵国砚没吱声,只是看了看江小道。
李正自觉没趣,便摆了摆手,笑道:“嗐!我就是过来帮忙的,你们爱咋整咋整,咱们就跟着看个热闹就行啦!”
话虽如此,可几个胡子,还是好奇地看向江小道,猜测他要怎么做。
江小道自己也没想到,赵灵春竟然在这节骨眼上,翻起了旧账。
他当然不算什么好汉,但又确实极其看重承诺二字,当年说要救胡小妍,便救了;说要娶她当媳妇儿,也就娶了;说要救老崔,虽然没救成,但也尽了最大的努力。
甭管这一切的出发点,到底是为了满足他个人的虚荣,还是所谓的道义,他都尽可能说到做到,无论是仇,还是承诺。
思来想去,江小道却问:“灵春儿,你就真那么想活着?”
“想活着,真想活着,哥,看在我之前也在救你爹的事儿上出过力,将功抵过,你放我一回吧!”
赵灵春也觉得不可思议,不想活,难不成这世上还有人想死?
江小道的枪口仍然没有放下。
“灵春儿,说实话,你们家的事儿,我自己也就是个棋子儿。不说心里有愧吧,可也挺不好意思的,今天你要愿意,我就给你个痛快,不遭罪,下辈子有个心气儿,你再找我报仇。”
“不……哥,我不要下辈子,我就要现在,你答应过我的,无论我要什么,你都给我。”
赵灵春哭得声嘶力竭。
冬夜的寒风更冷了。
江小道苦站了一会儿,忽地收起手枪,摇了摇头,说:“灵春儿,你不配姓何,你也不是何春,你是个窑姐儿,只是个窑姐儿。”
赵灵春不管不顾,连声附和道:“好,我……我从今以后,都不叫何春了,我是赵灵春,是个窑姐儿,只是个窑姐儿……”
“滚吧!”
赵灵春突遭大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起身来,往后一看,却见李正等人相视一眼,嘀咕了两声,竟然也就让出了一条道。
“谢谢……谢谢各位大哥……那、那我走了?”
江小道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赵灵春见状,立马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走出去两步,又怕江小道朝她开黑枪,回头张望了两眼,见身后黑黢黢几个人影,没有动静,再走几步,又回过身,还是没有动静,只是人影小了一些,这才放心大步地跑了起来。
李正等人事不关己,当然没有所谓,只是拍手称赞道:“兄弟,行啊!一诺千金,说一不二,吐口唾沫一个钉,是个爷们儿!”
钟遇山不解,低声问:“道哥,你这……”
江小道抬手打断,不愿多谈,只是远远地看着赵灵春的身影,忽地在拐角处消失,随即淡淡地摇了摇头。
…………
不远处,赵灵春死里逃生,连跑了好一段路程,终于累得踉踉跄跄,扶着墙根,这才注意到脚踝处尚在隐隐作痛。
再走不远,就能出城,顺着商埠地直去火车站。
远处零星的灯火,成了赵灵春眼中唯一的景象。
然而,当她转过拐角——
“啪!”
一根手腕粗细的木棍,不偏不倚,直接抡砸在她的膝盖上。
“啊!”
赵灵春向前一扑,双手捂着膝盖,应声倒地,正要翻身去看,却见四下里猛地杀出几个人影,冲上前去,不由分说,掏腿便踹、抬腿便蹬,棍棒、拳脚、甚或砖头,只管冲她身上呼将下去。
“别打我,别打我,你们是谁?”
她的呼救,没有任何效用,十几岁的愣头小子,个顶个的逞凶斗狠,争相表现自己,生怕下手轻了,让同伴不齿。
赵灵春左挡右护,满怀首饰,散落了一地,此刻也顾不得去捡。
有那手黑的,抡起木棍就往脑袋上抽。
“啪嚓!”
赵灵春喊不出来,只好双手抱头,蜷成一团,瑟瑟发抖,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只剩下“呜呜呜”的低声啜泣。
众小弟见他不在挣扎,这才稍稍停手,有人从后腰上抽出一口大麻袋,硬生生套在赵灵春头上,再顺着往下拽,反手打结,三下五除二,就将其捆在麻袋里面。
赵灵春自己偷偷摸摸地翻窗,自以为逃出生天,却不知,远离了“会芳里”的一众耳目,反而才将自己身处于危险当中。
麻袋套在身上,她的眼前,不再有半点光亮。
赵灵春不敢吱声,瑟瑟缩缩地装死,却又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这时候,她才恍然想起怀里的那把手枪。
可惜,再去翻腾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最后一丝求生的希望湮灭,赵灵春的心神顿时慌乱起来。
她记得很清楚,头走之前,明明带在身上的,怎么就没了?
忽然,隐隐约约的,她听见了一阵“轱辘轱辘”的声响,似乎是木轮转动的声音,由远及近,慢慢来到身边。
没有人说话,最先开腔的,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清脆悦耳。
“少奶奶,外头风大,咱们早点儿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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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值得投个票啥的么~
(本章完)
199.第197章 后生崛起,渐行渐远
第197章 后生崛起,渐行渐远
小西关,会芳里。
门口的吵闹声仍然没有停歇。
老六、老七和韩心远,领着两个胡子,跟门外站岗的士兵,大声争论。
关伟也是老油条,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别看动静闹得挺大,可嘴里头干净,半个脏字儿也挑不出来。
端的是扯着嗓门说软话。
官兵横枪格挡众人,关伟也不推搡,只是揉了揉冻僵的脸,高声辩解:“军爷,这‘会芳里’是我自家干姐开的店面,咱哥几个大老远跑过来,无非就是想讨两碗酒,暖和暖和,这大冷的天儿,你们两位在这也是灌风,不如互相行个方便,大伙儿都喝一口,完了咱们赶路,你们继续站岗,这不挺好么!”
官兵抬手哄人:“赶紧走,赶紧走,别赖在这磨牙!”
关伟装傻充愣,故意压低了声音,问:“军爷,这店里是不是出啥事儿了?谁的调令呀?难不成……是哪位大官在里头呢?”
“啧!废什么话!是谁的调令,关你屁事,轮得着伱问么!”
两个官兵不耐烦,至于为什么要在这站岗,他们自己也是两眼一抹黑。
这俩人同样不想把事情闹大。
出力,又不能用力过猛。
今晚这趟差事,本来就是出于王延宗的人情,而非军令,要是真惊动了街坊四邻,上面肯定要责问下来。
到时候怎么说?
俩人夹在当间,既不能出卖小领导,又不能诓骗大领导,同时还得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以免背锅——人情世故,怎一个“难”字了得?
两个官兵位卑职小,倒也不是傻子,其间的种种利害,心里也跟明镜一般。
正因如此,他们才能收敛火气,不愿为难关伟等人,只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挨过了今晚,其他一切,概与自己无关。
因此,这才留下了争论的余地。
两边站在寒风里头,彼此又白话了几句,台阶上,“会芳里”的大门突然开了。
却见大茶壶福龙,带着几个值夜看场的崽子,急匆匆赶过来,询问缘由状况。
“哟!六哥、七哥,心远也在呐!你瞅瞅,你瞅瞅,这是咋回事儿啊?”
另几个崽子看见韩心远,也纷纷叫了声“远哥”。
福龙整日里端茶送水,甭管本性如何,明面上,永远都是个老好人,看见两边争执不下,立马碎步下了台阶,赔笑劝解道:“军爷,误会了,误会了,这都是自己人呐!”
其中一个官兵斜眼问:“你们认识?”
“岂止是认识,你要让我腆脸高攀一句,这都是异姓兄弟,跟一家人没两样。”
关伟接过话茬儿:“怎么样,军爷,没骗你吧?咱们都是老熟人,福龙,还愣着干啥,给哥几个整碗酒啊,都要冻成狗了,来来来,两位军爷也一起,都算我账上。”
“去去去,站那,别动,谁他妈差你一碗酒钱啊?”另一个官兵仍然不肯通融,“认识归认识,规矩是规矩,还是那句话,不能进!我也懒得抓你们,赶紧麻溜滚犊子!”
关伟等人还要去争,斜前方余光一扫,却见江小道领着赵国砚、钟遇山和李正三人,正朝这边走来,心下明白,抓捕计划业已成功,便忽地不再执拗了。
两个官兵回过身,见另有人走来,眉头先是一皱,等眯起眼睛,看清了来人,僵硬的脸又瞬间松弛下来。
“嗬!兄弟,是你啊!”
江小道也认出了两人,惊诧之余,便一边抱拳,一边快步走过来。
“原来是两位军爷,真巧啊,竟然在这又碰见了,你们这是——出来玩玩儿?”
“没有,没有!嗐!也说不明白,就在这站岗,碰见点事儿。”
江小道佯装不解,便细细问了一遍其中的缘由。
他这边,跟两个巡防营官兵谈笑风生,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可余下几人,却倍感意外。
关伟见状,干愣了一会儿,忽然压低了嗓音,却问:“老七,小道这小子,啥时候跟巡防营整上关系了?”
宫保南同样一脸困惑,摇了摇头:“不知道。”
“嘶!”关伟点头称赞,“怪不得,咱们在法轮寺弄那么大的动静,结果屁事儿没有,报纸上的新闻都帮着遮遮掩掩,原来是这小子,早就铺好路了呀!”
“你觉得是他铺的?”宫保南问。
“那不然呢?”关伟反问,“还能是你?”
江小道听罢两个官兵的说辞,演完了戏,便笑着赔罪道:“军爷,实不相瞒,这两位是我六叔、七叔,剩下几个,是我兄弟,一个个都是酒腻子,喝点逼酒,就爱起高调,非要来这讨酒,我正好过来叫他们回去呢!”
两个官兵收了枪,荷在肩上,微微点头,说:“哦,是这么回事儿啊!不过——”
“放心,放心!”江小道立马抬手打断,“当差有当差的难处,既然咱们都认识,那我就更不能蹬鼻子上脸,让两位为难了。大冷的天儿,都不容易,出来时,着急忙慌的,一点意思,少了点,两位多担待吧!要不——这事儿,就算拉倒了?”
两个官兵巴不得就此拉倒,忙笑着说:“哎呀,兄弟,太客气了,这才没几天的功夫。”
“嗐!没什么,谁让我这俩叔不懂事儿呢!要不这样,咱们也不进去了。福龙——”江小道转而喊道,“去屋里拿两坛酒,咱搁外头整两口就拉倒吧。六叔、七叔,行不?”
关伟拉下老脸,冷声说:“行,你小子,太他妈懂事儿了!”
福龙闻言,连忙带着崽子,进屋拿酒,片刻功夫,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一摞海碗,一溜地摆在地上,也不顾什么风沙,只管将烈酒倒在碗里。
众人拇指、中指把碗,食指勾在碗沿儿上,在这夜幕寒风里,粗犷着痛饮一番,抹一把下颌上的残酒,胸前一线,渐渐绽出暖意,彼此间哈哈一笑,方才有点摩擦、争吵,便跟那地上的积雪一样,该化的,也就化了。
喝完了酒,江小道把海碗递回去。
大茶壶福龙挑起大拇哥,低声夸他:“小少爷,真行啊!”
江小道笑了笑:“你说酒量?”
福龙小心码着海碗,笑道:“酒量行,办事也行,都行,都行!”
江小道美了,便回身下了台阶,冲两个官兵抱拳:“给两位军爷添麻烦了,我们几个,也不多打扰,这就走了!”
两个官兵急忙上前一步,抬手叫住,却说:“哎,等等,兄弟,三番两回见着,咱们也算有缘,要不,互相留个名,日后咱们也算认识。”
江小道点点头:“那我就——高攀一下?”
“嗐!什么话,兄弟太客气了!”眯缝眼的官兵说,“在下高振起!”
牙不齐的官兵接过话头:“在下任鹏飞!”
高振起、任鹏飞,都是绝好的名字!
江小道有点露怯,思忖了片刻,却是抱拳说道:“老弟江连横,以后,还请两位老哥,多多照应!”
这一番互相介绍下来,其余几人看在眼里,心里便愈发困惑起来。
大茶壶福龙、“会芳里”看场的崽子、赵国砚、韩心远、钟遇山、李正,甚至关伟和宫保南,彼此面面相觑,渐渐觉出小道的崛起。
认识几个巡防营官兵,倒没什么,常在道上混的,谁还没几个熟人?
可人脉归人脉,未必就能成交情。
拿钱送礼,给尽了甜头、好处,该点头哈腰,还是得点头哈腰;该受冷眼,还是得受冷眼。
正因如此,这几人才觉得不可思议——巡防营的官兵,何以对江小道如此客气?
难不成,只是因为钱?
其实,这事儿也是分人,并非必然。
高振起和任鹏飞这两个官兵,眼下虽然位卑职小,可时方才,在站岗的时候,从他们俩对站岗这份差事的利害见解,就能看出都是人精。
知道该什么时候抖威风,而不被责难;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敛,避祸求全。
这种人,又怎么会长久屈居于站岗放哨的杂兵?
江小道拜会张老疙瘩当晚,正是这俩人轮班。
他们亲眼看见这小子进了巡防营,跟张统领密谈了一个多时辰,待他走后,张统领大喜过望。
仅凭这一点,便足以让高振起和任鹏飞,愿意跟江小道结下这份交情。
要是换两个榆木疙瘩过来,也就没有这番对话了。
至于高振起和任鹏飞日后又将如何,暂且不在话下。
只说江小道和六叔、七叔等人,离开“会芳里”不远,忽见前方不远处,有个半大的叫子,“噼里啪啦”地一路疯跑过来。
走近一看,原来是小北风。
赵正北双手拄着膝盖,“哈哧哈哧”地大口喘气,缓了片刻,方才直起身子,说:“道哥,我……我找你有点事儿!”
江小道左右看了看,便径直走到近前,低声问:“啥事儿?老宅里出情况了?”
小北风不敢大声,只把两只手括在嘴边,趴在小道的耳边,叽叽喳喳嘀咕了几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江小道听罢,两眼一弯,露出欣喜的神色,想了想,又低声问:“你嫂子过去没?”
小北风点了点头,轻声回道:“过去了!”
“那边人手够么?”
“反正,十五岁以上,能找来的崽子,都找来了。”
江小道默默点头,旋即从怀里掏出两把手枪——一把匣子炮,一把从赵灵春身上偷来的小手枪——递给小北风,嘱咐道:“小的给你嫂子,剩下这把,让你嫂子决定给谁用。”
小北风应和一声,旋即把枪揣进怀里。
江小道又问:“对了,那个小石头,回去了没?”
“嗯,让小西风带回去了。”
“行,去吧,这两天,少出门,把宅子锁上!”
小北风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不料,江小道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他,问:“等会儿,小是不是也跟你嫂子过去了?”
小北风一愣神,挠了挠头,反问道:“她不过去,谁帮忙照顾大嫂啊?”
江小道面露失望的神色,叹声说:“唉,可惜了,刚才明明都说好了。”
“道哥,咋的了?”
“瞎问什么,没你的事儿,快走吧!”
小北风应了一声,随后立马转过身,便又“噼里啪啦”地跑远,最后在十字路口侧身一闪,消失了。
众人见他走远,便紧跟着聚拢过来,询问情况。
关伟兴致冲冲地走上前,却问:“小道,咋了?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江小道转过身,看看众人,摇了摇头,说:“没啥事儿,咱们赶紧回去吧。”
“哎,等会儿!”关伟又问,“刚才‘会芳里’那个赵灵春,清了没啊,我刚才怎么没听见响呢?”
江小道不耐烦地摆摆手:“啧,六叔,你杀娘们儿还用枪啊?”
李正等人带头哄笑,却问:“对了,兄弟,没看出来,你还真有点儿来头啊!刚才啥情况?门口那俩抗枪的,怎么对你那么客气?”
江小道哆哆嗦嗦地跺了两下脚,抱着夹,一边快步朝前跑,一边回道:“这事儿可就说来话长了,有功夫再跟你们说,冻死爷了,快走快走,赶紧家去!”
“哎!这可不行,今儿你高低得给咱们说清楚了,我瞅着,以后没准你还是个靠山呢!”
李正等人心里好奇,便都纷纷跟上去,询问究竟。
赵国砚、韩心远和钟遇山三人,也觉得风寒,于是也急忙忙跟在后头。
茫茫夜色下,眨眼间的功夫,一伙人便已经走远。
凛冽的北风又刮起来,顺着衣领,灌进身子里。
关伟不由得抱紧了衣襟,看着小道等人渐行渐远,自己方才提的问题,全都没有得到正面答复,脸上的神情,便忽然间有点落寞、有点怅然。
正在心头感慨之际,右肩膀猛地一沉,侧脸打量,却见老七宫保南从身后跟了上来。
“走吧。”
宫保南的神情也有些模糊。
关伟抽了抽鼻涕,回头朝身后张望了一眼,发现两人的身后,早已再没有其他人了。
“老七,你说,人一上点岁数,是不是就容易矫情?”
“怎么讲?”
“小道长大了,我感觉……咱俩好像有点多余了……嗐!就怪刚才喝了那碗酒!”
“六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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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
昨日冲猛,今日卡文。
(本章完)
200.第198章 人尽其能,物尽其用
第198章 人尽其能,物尽其用
翌日清晨,天光初开。
众人尚在熟睡,江小道便早早翻身起来,茑悄地摸到厢房里头,踮脚来到赵国砚和韩心远头前,各自朝他们的肋骨上捅咕两下,将俩人搅醒。
赵国砚反应最快,只蜷了一下身子,便从炕上坐起来,伸手去掏枕下的手枪。
江小道早有预备,于是立马按下俩人的枕头。
赵、韩二人有些诧异,正要开口去问,却见小道伸出食指,立在双唇当间,再冲他俩招了招手,随后便转过身,径直出门去了。
俩人相视一眼,没闹清楚状况,只顾轻手轻脚地换上衣,拿了喷子,快步跟了出去。
推门出户,等来到院子里,江小道才低声冲两人嘱咐道:“我去备马车,你们把柴房那俩秧子带出来,陪我出去一趟。”
韩心远有心想问其中缘由,却见赵国砚一声不吭,点了点头,便只管照做,他也就没再多问什么,当即撸胳膊、挽袖子,跟着操办起来。
不到盏茶的功夫,三人收拾妥当,便推开院门,神秘兮兮地离开了宅子。
宅门关上以后,另一边的厢房窗口,紧跟着浮现出老六、老七的面容。
“啧!”关伟频频摇头,“老七,小道这是啥意思啊?偷偷摸摸的出去,也不跟咱说一声,昨儿晚上小妍上哪了也不说,这是真把咱俩推开当外人了?”
宫保南倒是满不在乎,只在窗边停留了片刻,就转身回到炕上,重新躺下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呗!”
“嘁!他是天子吗?”
“就那意思,咱们不也不是臣子么!”
关伟难掩失落,丢了魂儿似的回到炕边:“这小子,咋这样呢?有啥事儿,也不跟咱俩商量了。”
“要不然,你还想咋样?”宫保南盖好被子,却说,“他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你还指望他像小时候那样,天天跟着咱们屁股后头转,嘴里叭叭的,瞅啥都新鲜?”
“那也不至于这样啊!咱俩咋说还有经验呢,可以帮他掂量掂量。”
宫保南冷哼一声,反问:“伱有啥经验啊?世道都变了,还经验呢!消停点得了,你说多了,在人家眼里,那就叫倚老卖老,懂不?”
关伟争辩:“我没这意思啊!”
宫保南准备睡个回笼觉,懒懒地说:“谁管你有没有这意思?你看苏家那小子,当家以后,不也是立马就从大宅里搬出去了么。别说是蹚这一行,就算是平常人家,等孩子长起来,能拿事儿了,不也都嫌家里絮叨么。都一样,睡觉吧,整不好,提前退了,享享福,多好!”
“要真能那样,也挺好。”
话音刚落,关伟咂摸咂摸,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便又问:“要不,咱俩跟过去看看?”
宫保南没有回话,鼾声渐渐响了起来。
……
……
蓝蓬马车歪歪扭扭,一路拐弯抹角、抹角拐弯。
不到七点钟的时候,江小道一行人便拉着喇叭嘴和董绍德两个“秧子”,回到了熟悉的城北江宅。
老宅虽然也只有一进院子,而且空闲了挺长时间,但要论环境设施,仍然比城东那破宅子强很多,起码院子里地面平整,家具齐全,正房后头,还有一口地窖。
回到江宅,韩心远和赵国砚都有点意外。
更意外的是,宅院门口,还停着一辆来路不明的马车。
俩人神情戒备,纷纷从车板上出溜下来,将手探进怀里。
江小道却似乎早有预料,从马车里钻出来,冲他们的肩膀上拍了拍,示意两人放松,而后自己则大踏步走上前,敲了敲宅院大门。
少倾,宅门大开。
小东风探出头来,喊了一声:“道哥。”
江小道点头答应,迈步进院。
赵国砚和韩心远见状,便回过身,将马车上的两个“秧子”拽下来,押进院子。
正要询问该把这俩人关在哪里,却见江小道站在院心,正跟一个弯眉细眼的男子低声交谈,身边还立着几个小年轻,看穿着打扮,似乎是苏家的崽子。
“江少侠,昨儿晚上,只有你家媳妇儿带着几个靠扇的在这,我家少爷担心,特意留我们几个人,在这盯着。现在你回来了,我也就该走了,这几个崽子,都挺机灵。我家少爷说了,你要是人手不够用,放心的话,就把他们留在你这帮忙,当然,你要是有顾虑,我这就带他们回去。”
言毕,钱伯顺含笑而立,静候答复。
赵国砚和韩心远二人,也在身后等着,不过,脸上更多的是疑惑。
江小道没有丝毫疑心,也没有任何疑心的必要,当即便应承下来,喜道:“那可太好了,留下吧。”
“好好好!”钱伯顺格外客气,“那你忙你的,我这就走了。”
江小道侧身让步,将其送到门口。
将要走时,钱伯顺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说:“对了,江少侠,还有一句话,我得跟你说一声。”
“说呗。”
钱伯顺蓦地郑重其事起来,低声作揖,却道:“这是我们家老爷托我捎给你的话。老爷子说,江少侠不计前嫌,能在危难之际,救苏家全家老小于危难,理当登门叩首,可惜身子骨老了,先前,关于四爷金孝义的事儿,实在惭愧,这笔人情,无论是老爷,还是少爷,都铭记在心。”
江小道受得起这番感激,美滋滋应和了两句,将人送走。
只不过,这一来一回,手上又多了几个苏家的帮手。
江小道折返回院子里,冲赵国砚和韩心远两人说:“董绍德扔进仓房里,喇叭嘴带进来。”
喇叭嘴听见安排,当即乱了心神,呜呜地乱叫了几声,紧接着肩膀一沉,被人卡住脖子,押着走。
进了东屋,摘了遮眼布,拔了封口塞,喇叭嘴强睁开眼睛,慌慌张张地四下张望。
等到适应了周围的光线,这才发觉,自己正跪在炕前,一抬头,却见江小道正跟一个没腿的女子,并肩坐在炕沿儿上,当间隔着一张炕桌。
越过两人的肩膀,还能透过后窗,看见房后正站着几个半大的孩崽子,背过身,围在地窖附近。
“大哥,饶命啊!”喇叭嘴一分钟都等不了,张嘴就说,“白家之前的所有事儿,我都没参与,我就是个养马的……”
“得得得!”江小道右手搭在炕桌上,不耐烦地打断道,“知道了,别磨叽!”
喇叭嘴屁股坐在脚跟上,松了一口气,赔笑道:“知道就好,知道就好,老弟这不是怕你忘了么,老话说的好,贵人多忘事,你这面相,一看就是贵人,我就是怕自己位卑言轻,你又事多操劳,一不小心,再把我给忘了,到时候我叫屈都没处叫……”
胡小妍皱起眉头。
江小道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喇叭嘴一见俩人对视,立马蛄蛹到小妍身前,纳头便拜:“哎呀,这位肯定就是嫂子吧?一看就是个贵人,一脸菩萨相,仪态端庄,天生就是当家主母的料啊!嫂子你别不信,我以前是养马的,当然就会相马,相马多了,多少也懂点相人……”
话还没说完,韩心远便在后面,狠敲了一把他的脑壳,骂道:“你他妈会不会说话?”
“哎,好汉别打,别打!我错了,我错了!”
胡小妍抻抻空荡荡的裙摆,问:“你看我这样子,哪算什么贵人?”
喇叭嘴想也没想,便说:“这有什么?常言道,要想人前显贵,必定人后遭罪。嫂子,你这是前半生就把天底下最苦的罪都挺过来了,往后那就是康庄大道,一马平川。真的,我这人从来不扒瞎,你们别看我是个养马的,但小时候也上过几天学,这不后来科举没了么,都白念了……”
他自顾自叨叨个没完没了,却也不想想——谁问你了?
江小道听得头昏脑涨,憋得上前狠扇他两个嘴巴子,喇叭嘴这才勉强消停下来。
胡小妍算是好性子了,此刻却也被他叨扰得不胜其烦,当下便感慨道:“小道他们说你能白话,看来还真没说错。”
喇叭嘴错以为是在夸他,竟然还搁那臊上了。
“嗐!嫂子,其实我这人,平常挺内向的,多少有点孤僻,咋说呢,应该是属于那种内秀的人。平常,我话也不多,但我脑子活泛,有点儿聪明劲儿,想得多,想得杂,想得快,可惜我又嘴笨,有时候吧,说话不赶趟,跟不上脑子。这要搁古代,应该也算个智将,可惜白家不识人,光让我在那养马,给我这心呐,整得拔凉拔凉的……”
“废话!”江小道骂道,“就你这碎嘴子,也就只能跟听不懂人话的牲口放在一块儿,再换第二个人,早晚也被你整疯了。”
喇叭嘴话多,而且又不讨喜。
此人言谈,最大的特点就是,无论说什么,最后都能把话头扯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像个无头苍蝇,让听者身心俱疲。
在江小道等人看来,这人堪称一无是处。
唯独胡小妍不这么想。
胡小妍自己是个残废,但也正因为她的残废,让她有一种近乎于执念的想法——世上没有无用之人,哪怕是个傻子,只要放在恰当的位置,也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我要给你一份差事,你愿不愿意干?”
喇叭嘴一听,戴罪立功,说明自己尚有一线生机,于是立马点头喜道:“愿意,愿意!不过……不是养马吧?你们别误会,其实养马我也能干,我就是觉得……”
“放心,不是养马。”胡小妍抬手打断,“给你的差事也很简单,今儿一整天,奉天东南西北,四大茶楼,你挨家挨户,去坐上两个时辰,吃喝挑费,我全帮你出,能不能干?”
喇叭嘴眨眨眼睛:“不是,嫂子,我怎么没听明白呢,你说……”
“能不能干?”
“能!就是,老弟想问,干坐着,没别的了?”
“没别的,只不过必须得坐满两个时辰。”
喇叭嘴朝前后左右看了看,一脸懵圈,直到看见小道点头默认,他方才答应道:“大哥大嫂放心,这差事我接了。”
闻言,胡小妍便从荷包里拿出几块大洋,将要递出去时,忽地又收了回来,问:“事成之后,还回来不?”
喇叭嘴不傻,连忙点头道:“回来,回来!我懂,这是戴罪立功的机会,以后我就跟大哥、大嫂混了,咱就说,老弟要是有半点假话……”
胡小妍把大洋塞进他的掌心,摆摆手:“走吧。”
赵国砚替喇叭嘴松了绑。
“哎,大哥、大嫂,还有这两位老哥,那我就走了啊!”
喇叭嘴将信将疑地站起身,刚迈出两步,忽地又转过身,问:“那个……家里用带点儿啥不?”
众人齐声轰他:“不用!”
刚收编的人,当然不能尽信,喇叭嘴刚走,胡小妍立马冲赵国砚吩咐道:“你去看着他。”
“好。”赵国砚应了一声。
紧接着,胡小妍又把头转向韩心远,开口却道:“远哥,你……”
“别别别,叫我名字就行。”
韩心远客客气气地摆手推辞,不因其他,只是因为见识到了江、胡二人平白家、救“串儿红”、结交巡防营,心下里佩服,虽然年龄比两人稍长,却也不敢以兄长自居。
胡小妍不像小道那般端着,仍说:“你既然比我和小道年长,当初又帮过我爹,当然要叫一声哥。”
韩心远挺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径直问道:“太客气了,叫我有什么事儿,直说就行。”
胡小妍说:“我知道大姑在‘会芳里’还有一些人手,虽然谈不上心腹,跟你比不了,不过这些年下来,也都跟在大姑身边,你在他们那边还有名气,能不能试试……”
韩心远一点就透,不需小妍把话说完,便点头回道:“我可以去试试,但能不能成,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没事,不急,只不过麻烦你也跟着国砚一道盯着喇叭嘴,等他办完了差事,你再去‘会芳里’就行,能不能成,不用太在意。”
“好。”
赵国砚和韩心远接连起身,痛快答应,随后又跟江小道知会一声,便转身朝外走去。
兴致冲冲地来到外屋地,正要跨过门槛的档口时,俩人竟又同时怔住。
短短的静了片刻,冷不防却听见西屋里头,传来一阵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咳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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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第199章 海老鸮【加更4】
第199章 海老鸮【加更4】
赵国砚和韩心远走后,便又只剩下了江、胡二人。
屋子里很安静,让人感觉懒懒的不想动。
冬日的暖阳缓缓地升上来,透过玻璃窗,在屋内横下几条光柱,照得室内亮亮堂堂,唯有窗棂上投下的两道阴影,不偏不倚,恰好将小两口的面容笼罩。
江小道的无名指,悄悄爬到了媳妇儿的手背上。
挺长时间没有“负距离”接触了,心里痒痒的。
可胡小妍却把手抽了回去,轻声说:“先别想这些。”
“那我想啥呀?”江小道撇了撇嘴,“想来想去,最后不还是落在媳妇儿、孩子、热炕头儿么!无非就是炕头儿大点,孩子多点,媳妇儿多……”
“嗯?”胡小妍乜了他一眼。
江小道佯装无事,臊眉耷眼地转过身子,顺着后窗,朝外头看了一眼。
屋后,十来个半大的崽子,正在外头嘻嘻哈哈,摔跤打闹。
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江小道头一次在大西关老崔的住处门前,看见这帮孩崽子的时候,他们才十岁上下,收他们进暗堂口的时候,大的也就十四五岁。
年关将近,如今再看,四风口最小的也快十七了,跟了江小道以后,胡小妍每月按例给钱,伙食改善,如今一个个身子也都长起来了,张正东的个头甚至比小道还猛一些,早已不能再以孩子看待。
江、胡二人现在是什么情况?
论钱,老崔的积蓄虽然分文没动,但一直攥在手上;当年开暗堂口,周云甫给过资金;老爹当初把积蓄托付给许如清,在火车站时,许如清又交给了小妍;再加上白家少姑奶奶赔的五千大洋。
江小道从没认真算过,但胡小妍心中有数——各号银票、奉票、官银号加起来,满打满算,足有一万元之巨。
论人,六叔、七叔托底;赵国砚等一众同辈;李正等胡子帮手;院子里苏家的几个帮手;还有房后头,那几个日渐长大的小叫子。
都不是滥竽充数的人头。
论人脉,胡小妍凭借四风口,跟脚谭仁钧和刘雁声,整出了一份不甚完全的倒清名单,从而攀上了张老疙瘩这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这些积累,看似悄无声息,却又似乎按部就班。
也许,就连江小道自己也没意识到,无论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已经渐渐开始拥有“开山立柜”的资本了。
有所欠缺的,无非是两样——名气与威望。
然而,这在胡小妍看来,竟还远远不够,他们还需要生意与心腹。
眼下,江小道虽然能调用许多帮手,可要论“嫡系”,最靠得住的,还是四风口这一帮小叫子。
要是从老崔那边算起来,他们还算同门。
前文有言,四风口业已长大,各有各的脾气,简要概括下来,当是——
东风性缓,南风性善,西风性烈,北风性狂。
当然,人性复杂多变,岂能一字概括,关于四风口未来种种,暂且还是后话。
虽说裙钗不让须眉,江小道能走到这一步,长辈自然打下了夯实的基础,可胡小妍也有大半功劳。
俩人一静一动,水火相济;一表一里,面善心狠。
可在胡小妍心里,仍然有一种深深的不安。
这种不安,源自于童年的噩梦,并且将一直缠绕着她,大约直到死去那天,也不会消散。
尽管胡小妍从未表露过这种恐惧,但她的确时常担心,自己某一天,会再被什么人关进人牲房里。对她而言,能驱散这种恐惧的,只有江小道,因此便不惜一切代价,让他和自己站稳脚跟。
这世上只有狼与羊。
羊的下场,胡小妍已经看过了。
江小道看向后窗外的地窖,忽然问:“对了,那个叫小石头的小孩儿呢?”
胡小妍把身子往炕里头挪了挪,淡淡地回道:“让小西风抓回来了。”
江小道迟疑了一下,问:“你对他有啥打算?”
“干啥用那种眼神看我?”胡小妍一边整理被褥,一边问道,“我至于那样么?那孩子不是个狼崽儿,应该没事,毕竟才十一二岁,对赵灵春也算忠心,忠心挺好的,要是也能这么对咱们,那就更好了。”
“要是他是个狼崽儿呢?”江小道问。
胡小妍摇了摇头,坚信自己的判断:“他不是。”
“我是说假如,假如他是呢?”
胡小妍抬起眼睛,两个人相视无话,彼此却又都明白对方的心思。
有些话,不必挑明。
正在此时,外屋地忽然“啪嗒啪嗒”响起一连串儿脚步声。
抬头去看,却见小急匆匆地从西屋跑过来,满脸兴奋,大声喊道:“少爷、少奶奶,老爷醒啦!”
江小道闻言,心头一喜,立马翻身下炕,提上两只大靴,来不及去管那破木轮椅,只管转过身,一把拦住胡小妍的腰间,像抱小孩儿似的,将其举在身边,风风火火地便朝西屋跑过去。
刚走进屋,迎面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碘酒、纱布混合的气味儿,呛得人鼻子发酸。
土炕上,横七竖八,垫了好几层褥子,一个右半身扎满绷带的男子,仰面平躺在炕头上,呼吸沉重,轻轻呻吟,并不时伴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爹!”
江小道把胡小妍放在炕上,兴致冲冲地大喊了一声。
然而,过了半响,他所能得到的回应,仍然只有一阵阵含混不清的呢喃。
“海老鸮”还活着,但又仅仅只是活着。
他的右肩下面,空荡荡的,早已被炸成了碎片,肋骨上、腿上,也分别遭受重伤,脸颊上的烧伤触目惊心,粉红色的新肉,晶莹剔透,似乎只要稍微用力,便会瞬间爆裂。
幸亏手榴弹只是新兴的武器,威力还不够强大,且那枚手榴弹,又是日俄战争期间剩下的旧式构造,破坏力更差了许多。
当时,黑瞎子拿着的手榴弹,其引信先前就已经燃烧了好一阵,没等他冲向江城海之前,就已经爆炸,“海老鸮”由此才捡回一条命。
苏文棋当初答应过江城海,会在巡警局方面出力帮忙。
而白家大宅的清理、善后工作,恰好就是由巡警操办,赵永才队长跟“海老鸮”众弟兄和苏家,都有交情,发现江城海当时并未毙命,便立马火速拉到了盛京施医院,再由苏文棋出面保密,捐款聘请司督阁医生,亲自操刀,这才总算把江城海抢救了回来。
要不是“海老鸮”还活着,以江小道的性格,又怎么会真的同意跟白家讲和?
苏文棋先前特意嘱咐过,江城海还活着的消息,务必尽量保密,江小道这才一直瞒着众人,只跟自家媳妇儿,交代了实情。
要不是有这层关系,江小道又怎么会大发善心,主动去帮苏家从倒清风波里抽身而出?
凡事皆有缘由。
江小道刺杀白国屏后,便跟着钱伯顺去过一趟施医院。
只不过,那时的老爹,尚处在昏迷之中;如今好不容易醒过来,江小道也是倍感欣喜。
可惜,江城海毕竟伤得太重,久经苦痛折磨,神志已然有点模糊,躺在炕上,支支吾吾,口不能言,词不达意。
“呀!这是咋回事啊?”小在旁边有点着急,“昨天晚上送回来的时候,还挺清醒的呀!”
胡小妍低头去看老爹身上的纱布,却见肩膀、肋下、大腿几处,正渐渐渗出黄红色的脓血。
“是不是该换药了?小,昨天晚上苏家拿来的药在柜子里,快去拿一下!”
江小道刚刚过来,也分不清缘由,只顾轻声喊着老爹,问:“爹,爹,能不能听见我说话,能听见就乐一个。”
“啪!”
胡小妍拍了他一巴掌,嗔怒道:“有你那么喊人的么!”
“那我咋喊?”
江小道没有经验,当即就犯了难。
恰在此时,江城海似乎忽然清醒了一些,嘴里喃喃出声,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你快听听,爹说的是啥?”胡小妍催促道。
江小道便立马俯下身子,把耳朵靠近老爹的嘴边,细细听了半天,却只听懂了三个字,三个不断重复的字。
“都杀了……都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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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海老鸮”没死这个情节,不是一时兴起,前面已经有很多暗示了,有些读者也猜出来了。
当时,特意用的“躯体”,而非“尸体”的字眼儿。
而且,十二时辰这个大桥段中,江小道有一段时间跟钱伯顺在一块儿“失踪”了,回来的时候就心情大好。
另一方面,跟白雨晴谈判时,江小道也只是说“想买我几个叔叔的命”,并没有提到老爹。
加上苏家的章节里,曾经提到过司督阁的名字。
最后,手榴弹在日俄战争中才第一次使用,威力很小。
同时,如果细心,就会发现,我几乎从没写过哪个人物是直接被炸死的,即便白宝臣被炸断了两条腿,也是后来补枪,那年代用炸药暗杀,经常失败。
总而言之吧,不是强行翻转哈~
(本章完)
202.第200章 声名远播
第200章 声名远播
在奉天城北地界,要是想在晌午时候谈点事儿,老少爷们儿十之八九都在流茗茶馆碰头。
这里是市井流言的交互场所。
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混聚一堂,大到天下时局,小到菜价涨跌,只要是耳朵尖、嘴巴勤,一准都能打听出一个说法,只不过,能不能去伪存真,还得看个人的见解与判断。
入冬以后,流茗茶馆门前,往往支起一个卖开水的小棚子,铁锅烧得黢黑,腾腾热气从不停歇,挑担的货郎、摆摊的小贩,冻急了,就跑到这来,给一文老钱,喝点热水驱寒,管够。
迈步进入茶楼以前,熟客总是停脚,瞅瞅门上的帖子,看看今天都有哪些蔓儿,有哪些节目,是说书,还是唱大鼓,在心里掂量掂量,这才迈步进去。
想看节目的,进门往左拐;不怕生、爱唠嗑的,进门奔右去;要是呼朋引伴,想聊点见不得人的脏事儿,那就上二楼单开一个雅间。
喇叭嘴是什么性格?
凭想也知道,刚一进门,他就往右拐,找了个空座坐下,管他有的没的,先跟伙计白话了小半天。
最后,伙计实在听不下去了,逮着个空档,连忙抬手打断,问:“客官,我看你嘴唇子都白了,要不,咱先看看单子,你先润润嗓再说?”
喇叭嘴这才勉强点了一碗红茶。
虽然胡小妍说过,吃喝挑费不必节省,但以现如今的处境而言,他也不敢随意铺张浪费。
点完了茶,伙计便立马一溜烟跑远。
喇叭嘴见四下里没有熟人,就有些怅然若失,如此枯坐了一会儿——其实也就两三分钟——终于忍无可忍,便开始跟左右邻桌攀谈起来。
茶馆的掌柜挨桌溜达,一边给人倒水,一边善意提醒大伙儿“莫谈国事”。
国事谈不了,那就只能谈近闻。
大伙儿在这,本来就是闲话消遣,东拉西扯,说来说去,话题免不了就又扣回到奉天三大家的争名夺利上来。
邻桌的老哥俩,窃窃私语,聊得正欢,不幸却被喇叭嘴听去了话头。
留胡子的老哥感慨一声,说:“我看呐,老白家这回算是彻底完犊子了,跟周云甫作对,老白头被‘海老鸮’他们整死,不到俩月功夫,这白国屏又死了。听说,现在白家那个少姑奶奶主事,根本压不住人,早晚得散伙。”
身旁的同伴,头戴瓜皮帽,问:“白国屏真死了?没听说他家发丧啊!”
“这还能有假?我听说,那天大清早上,天还没亮,白家外宅‘咣咣’敲门,打开一看,白国屏的脑袋就在门梁上吊着,吓不吓人?”
“还有这事儿?这家伙,整得跟厉鬼索命似的。”
“啥厉鬼索命啊!”
留胡子的老哥故作高深,偷摸瞥了一眼掌柜的,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吧?白国屏是……伱懂吧?没看报纸上法轮寺荒庙那新闻吗?”
“啊?还有这事儿呢?”
留胡子的老哥冷哼一声:“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家替鬼子做买卖,鬼子又跟南国动乱有关系,你想想,哎,这都有迹可循!”
喇叭嘴坐不住了,捧着茶碗往边上凑了凑,笑嘻嘻地问:“两位应该不是线上的吧?”
老哥俩神情警惕,上下打量了一下,却问:“你问这干啥?”
“嗐!别紧张呀,闲唠嗑呗!我们家大少——啊呸——那个白国屏,他跟倒清会党,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不过,这位老哥有一点说对了,他确实是在法轮寺荒庙里死的,被仇家杀了,哎呀我去,你们是不知道,那天晚上,月黑风高,不不不,那天晚上月亮挺圆的,我听书听多了,说吐露嘴了,其实那天……”
“等会儿,等会儿!”
瓜皮帽连忙打断道:“老弟,你别瞎跑题啊,到底是被谁杀死的,又是怎么杀的?”
同伴不耐烦道:“别听他瞎说,我说的这个,才是真事儿。”
“嘿!真事儿什么呀!”喇叭嘴一脸不忿,“我当时就是亲眼所见,那还能有假?真的,哥们儿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出门儿就挨雷劈死,我这人轻易不发誓,从小到大好像也就发过两回,不对,应该是三回,不对不对……”
“哎哎哎,别跑题,说正事儿!到底是谁呀?”
“这你可算是问对人了!”喇叭嘴得意洋洋道,“动手的人,是‘海老鸮’的儿子。”
“谁呀?”瓜皮帽问。
留胡子的老哥皱起眉头:“我知道那小子,好像是叫江小道,对不对?”
“嘘!小点儿声,老哥,你不要命啦?”
紧接着,喇叭嘴就把月圆之夜,法轮寺荒庙一案,添油加醋,给眼前这俩人复述了一遍。
他说得唾沫横飞,乐此不疲,说着说着,身边的闲杂人等,便渐渐聚拢过来。
只不过,他这人说话,端的是心猿意马,想到哪说到哪,总得有人在旁边时刻引着他回归正题。
明明三言两语就能交代清楚,愣是让他说了一个多时辰。
其间,有那些性子急、不耐烦的过客,没头没尾地听了两句,便带着那半真半假的传言走了。
直到喇叭嘴把茶喝成了白开水,这段江湖纷争,才总算说完。
有人便问:“照你这么说,那白宝臣也是江小道杀的?”
“那当然!”喇叭嘴信誓旦旦道,“要不,白国屏干啥深更半夜带人去找他?难不成还能去那烧香拜佛吗?现在法轮寺都焦了,你们是没看见……”
“停,别扯没用的,我问你,你亲眼看见江小道杀白宝臣了?”
“呃……那倒没有?”喇叭嘴不甘心被人将住,却说,“这老哥,一看你就不是线上的,人家办脏事儿,还能让人留下把柄啊?我跟你说……”
“你先别说!”旁人又问,“那你看见江小道杀白国屏了?”
“这个……其实也没有。”
白国屏被江小道断头的时候,喇叭嘴还在庙里,没被宫保南等人带出来。
“合着你都是就看见一半啊?根本没有证据,照你这么说,我说是苏家少爷干的,也没毛病啊!”
众人闻言,不由得纷纷点头,甚至觉得,把这些事情按在苏文棋身上,更为可信,毕竟人家至少也是个少东家。
周白相争,苏家浑水摸鱼,一样样说得通。
至于江小道,即便是听说过的人,也只当他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
可喇叭嘴怎么可能在口舌上甘于下风,当即争辩道:“那又咋了?没看见,就是没发生?你们大伙儿,有人亲眼见过‘海老鸮’杀人吗?你见过?还是你见过?那不就得了,大伙儿都没见过,所以说……”
话音未落,人群外围便响起一阵骚动。
听众们纷纷扭头去看,原来是先前在一旁说书的先生不乐意了。
老先生用手巾包上白折扇和醒木,脸色涨得黢紫,耷拉着一张脸冲过来,拍桌质问:“哪条野路上的小子,诚心砸我场子是不是?”
“谁砸你场子了,我就在这唠唠嗑还不行?”
“少放屁!出来,我跟你盘盘道!”
“你爱找谁盘找谁盘,有能耐你找我道哥去!”
喇叭嘴站起身,侧身看看外头的天色,觉得时辰也正好差不多了,便不敢再有所耽搁,立马自顾自地走出茶馆,朝大西关的茶馆方向走去。
不用猜,等到了那边,来来回回,说的还是这点破事儿。
喇叭嘴也是不禁逗,听见有人议论白家的情况,他就忍不住上前白话几句。
奉天城西因为挨着铁路、商埠地、小西关三处闹市,消息活泛不少,却也不如他这个亲身经历者知道的详实。
这厮提拎着一张大嘴,在省城东南西北四家大茶馆,挨个坐上两个时辰——得,江小道怒杀白家父子的传言,便一点点传开了。
可喇叭嘴又仅仅只是说说,既没亲眼所见,又没确凿证据,且巡防营又早已将此事定性。
这一通白话下来,众人听得是云里雾里,似是而非。
而这,恰好就是胡小妍最理想的效果——威慑,源于臆想。
大街上迎面碰见个老头儿,谁也不会怕他,可要是有人说,这人可不好惹,所言无论真假,听者必定要在心里多一番掂量。
…………
当晚,韩心远低调从简,孤身一人,趁着“会芳里”行将上板儿打烊的时候,来到此处,跟往日的几个并肩弟兄,碰头见面。
大茶壶福龙跟韩心远共事多年,有交情在,当然也就没有阻拦。
将七八个弟兄,领到大堂里一处角落,摆上几样打牙的小食,放两坛酒。
熄了吊灯,点上洋蜡。
大茶壶福龙轻声嘱咐:“你们慢吃慢聊,尽量小点儿声,别惊动了客人,有什么事儿,随时叫我。”
韩心远点了点头,有点歉意地说:“福龙,你也忙活一天了,赶紧睡吧,我说两句就走。”
“嗐!远哥,走什么呀!你以前不就在这看场么,没几天功夫,咋还见外上了。”
“待会儿还有事儿,就不留下了。”
“好好好。”
福龙简单招呼了两句,随后便打着哈欠,起身离开。
桌上的烛光抖了两下,几个弟兄急忙给韩心远倒酒。
“远哥,说正经的,你到底啥时候回来呀?”
“对呀,自打你跟红姐和‘海老鸮’他们出去办事儿以后,这都多久了,快两个多月了吧?”
“可不是么,红姐现在还被鬼子扣着,你又不回来,大伙儿都没个主心骨了。”
“昨天晚上,那个叫赵灵春的窑姐儿,就他妈偷摸跑了,到现在都没找着,要是再这么下去,这‘会芳里’就快黄铺了。”
“就是!远哥,你总不能让咱们哥几个,总被福龙那个龟公吆五喝六的吧!”
言毕,大家低声窃笑,既是自嘲,也是无奈。
韩心远身为“串儿红”的心腹,平日里被重用,在看场的小弟当中,颇有几分威望。
听见众人如此抱怨,韩心远也跟着笑了笑,却说:“快别这么说,小点声吧!”
“远哥,咱说的就是实话,也是心里话呀!”
韩心远微微点头,轻声说:“实话告诉哥几个,前几天,红姐已经被人放了。”
“啊?啥时候的事儿,谁出的力?”众人心头又惊又喜,“那红姐既然已经被放了,为啥不赶紧回来啊?”
“我也不知道为啥不回来,可能是在养伤吧,毕竟落在了小鬼子手上,肯定遭了不少罪。”韩心远接着说,“不过,我知道是谁帮忙把红姐弄出来的,‘海老鸮’的儿子,你们都有印象吧?”
“那当然有印象了,昨天晚上不是刚碰见么!”
“远哥,你可别闹了!海哥他儿子不就江小道么,我知道,一天天扬了二正的,没个正形,也看不出有啥能耐啊。”
“别,昨天晚上,你没看见人家跟巡防营的人称兄道弟么,没准海哥给他儿子都铺好路了。”
“嗐!咱们关上门说自家话,我一直把那小子当成第二个韩策呢!”
“那可不一样,韩策是妥妥被惯出来的,这江小道听说没少受海哥夹磨,对了,今天我还听说,闹了半天,是他杀了白宝臣,我之前一直以为是六哥或七哥干呢!”
韩心远笑着摇了摇头,提起酒杯,却说:“别怀疑了,这段时间,我都看在眼里,只能说,海哥确实挺有眼光,认了这个儿子,不是为了养老送终。”
众人紧跟着提起酒杯,“叮叮铛铛”砰了一圈儿。
再放下酒杯时,便有人提议道:“白家的事儿我不在乎,但要真是江小道出力,咱们看在红姐的面子上,也该找个机会去谢谢人家。”
“拉倒吧!”另有人反驳道,“你可别起高调了,红姐论辈分,是江小道的大姑,他不救谁救?”
几个弟兄一边吃,一边小声议论几句。
三两杯灌进肚子,韩心远见气氛正是融洽的时候,便终于进入正题。
“弟兄们,你们要是信得过我的眼光,我就跟大伙儿说句实在话。江小道现在正在往上爬,手里头,要钱有钱,要人脉,你们昨天晚上也看见了,而且还能从鬼子手上,把红姐救出来,要论耍横,动刀动枪,人家手上现在有十个胡子,还有六哥、七哥帮衬……”
话还没说完,便有人猜出了他的意图。
“远哥,啥意思啊?你是想说——让咱哥几个,以后跟着江小道混?”
众人哄笑。
“别闹了,白家现在倒了,以后奉天还不是老爷子说上句?那小子,跟咱差不多岁数,他拿啥跟老爷子斗啊?”
“老爷子还能活几年?”韩心远认真反问,“难不成,你们以后,想跟着韩策混?”
几个弟兄停下筷头子,静了一会儿,却说:“那就等老爷子没的那天再说呗!”
“远哥,真到了那时候,我更愿意跟你混。”
“对呀,干啥非得跟江小道?咱不是还有红姐么,她早晚还不回来?”
大伙儿的反应,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我是为了你们好。”韩心远放下手中的杯子,“你们要是想跟江小道斗,那也行,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我只能说,你们千万不能输。”
“输就挨枪子儿呗!”有人满不在乎道,“都出来混了,谁又不是吓大的,他们还能活吃了咱们不成?”
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但自从亲眼看到江小道等人的胡子做派以后,韩心远却十分认真地回道:“如果他觉得有必要,那就有可能。”
“嘶!远哥,我听你这意思,你还真打算跟他混了?”
韩心远点点头:“你们刚才也说了,他是掌柜的大侄儿,本来就有这层关系,也算顺理成章。而且,白家现在求的是他,苏家要联手的,也是他,咱们要是现在跟他混,那就算是班底,江小道要是往前上一步,咱们所有人都会跟着往前上一步,你们继续跟着韩策,就算赢了江小道,能有多大变化?”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此静静地思忖了片刻。
“远哥,真不是我撅你的面子,这事儿……实在有点突然,要不,你再让咱们考虑考虑?”
也有人在一番劝说下,心里活泛起来。
“嗐!我跟江小道不熟,他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我就相信远哥,远哥说他好使,那我就认这句话!”
“我觉得也是,其实老爷子这几年也不咋地,‘穿堂风’死了,‘海老鸮’死了,‘串儿红’被鬼子抓走,他也连个屁都没放,树挪死,人挪活,也该变通变通了。”
“哎呀!要我说吧,不管是继续跟着老爷子和韩策,还是跟着红姐、远哥,还有那个什么江小道——都行!都比受龟公指挥强!”
众人又是一阵窃笑。
他们这边,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密议反水,加上灯火昏暗,醉眼朦胧,一时间竟无人察觉,楼梯底下的阴影中,大茶壶福龙却在恶狠狠地瞪着他们,牙关咬得“嘎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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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03.第201章 周云甫
第201章 周云甫
奉天西南城郊,朱家庄。
晌午时分,村东头热热闹闹,韩策一马当先,身后领着一队车马并十来个护卫。
众人在大院门口停下,韩策怀抱貂皮大氅,穿院进屋,来到炕前。
“舅,舅?醒醒,我来接你回城了。”
“嗯?回城?回哪去,海城吗?”
周云甫睡眼惺忪,在外甥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身,看样子有点懵,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地提起海城,证明他真的老了。
韩策并不意外,他已经开始渐渐习惯了舅舅的糊涂,当下便帮着老爷子穿衣提裤,套袜踩鞋,一边忙活,一边帮他回忆道:“舅,你忘啦?江小道那小子,现在到处给咱们拆台,你昨天派人让我把伱接回去,压压地面儿。”
周云甫像个孩子,任由外甥摆布。
“啊,对,我想起来了……”老爷子似乎在炕上搜寻着什么,“那个,外甥,你去把城海叫过来,让他去处理这事儿。”
韩策停下手头上的活,目瞪口呆。
“舅,你说啥呢?‘海老鸮’都已经死了,而且,江小道是他儿子啊!”
“对对对,城海死了,嗯,陈万堂也死了,对,我想起来了。”
“舅,你没事儿吧?”
“没事啊,刚才刚睡醒,现在好了,都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韩策有些犹疑,转身吩咐下人给舅舅倒了杯茶,让老爷子缓一缓。
休息了一袋烟的功夫,周云甫才披上貂皮大氅,戴上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从屋里走出来,在韩策的引领下,茫茫然地钻进马车,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门外,十来个心腹护卫,见老爷子这副神情,彼此之间,隔着寒风相视几眼,没有说话。
韩策挑起轿帘子,喝道:“还愣着干啥,赶紧走呀!老爷子不抗风,你们不知道?”
闻听此言,大伙儿这才回过神来。
车夫挥起八股长鞭,护卫们或是骑马、或是围车随行,纷纷朝东北方向进城而去。
这两三天以来,在胡小妍的安排下,江小道在奉天造势响蔓儿。
虽说谈不上招兵买马,却总是在暗戳戳的拆周家的台。
吊诡的是,周云甫明明把小道等人卖给了白家,但知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因而多数人竟还把江小道等人看做是周家的堂口。
事实上也没错,江小道原本就是周家的暗堂口,只不过被喇叭嘴一番叨叨下来,如今水落石出,暗堂口便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想当初,要不是周云甫给他出钱,有些事,他未必能办得如此顺畅。
“穿堂风”、“串儿红”、“海老鸮”,死的死,风的风,伤的伤,江小道就显得鹤立鸡群了。
不过,小两口这种喧宾夺主,公然拆台的行径,显然已经触及了周云甫的底线。
无论是否情愿,他都必须得回奉天了。
否则,照这势头发展下去,韩策未来势必要被江小道这帮年轻后生架空。
可惜,时间并不站在周云甫这一边。
老爷子随手拿起马车里的报纸,问:“这是今天刚买的?”
“对,知道你要看,来的时候特意去买的。”韩策欣喜道。
周云甫如今总是明白一阵,糊涂一阵,当下明显比刚才看上去正常不少,于是立马摊开报纸,翻阅起来。
然而,马车颠簸摇晃,老爷子眼睑上的薄膜又似乎越来越混浊,报纸都贴到鼻尖上了,眼前仍是雾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念,你给我念!”周云甫把报纸摔在外甥身上,跟自己生气。
韩策接过报纸,叹了一口气,也只好耐心地念叨起来。
南北议和的情况,进展不错。
目前看来,孙大炮似乎比方大头更急于休战和谈。
念完了这则重大新闻,翻到下一页,一则讣告吸引了韩策的注意力。
“舅,我没记错的话,赵季和是不是赵总督他胞弟啊?”
周云甫想了老半天,说:“好像是,他咋地了?”
“死了!”韩策回道。
“死了?念,好好给我念念!”周云甫倍感意外。
赵季和,那可是朝廷九大总督之一。南国虽然大乱,但会党一派,通常情况下对地方大员,往往采取拉拢同盟的姿态。
尤其是对待这样一位封疆大吏,将其架空,虚以高位,仅就稳定局势而言,远比草草杀掉更为稳妥。
赵季和也是当世能臣,镇守川边,与英国佬周旋,阻挠其北上裂土分疆,治下地方,改土归流,巩固一统,亦有功劳。
不过,他跟他哥一样,骨子里仍是忠君,想的仍是朝廷。
保路斗争兴起,赵季和血腥镇压,不利,清廷调遣新军驰援,致使荆楚空虚,这才给了会党可乘之机。而后川渝光复,赵季和交权,不料士兵再起哗变,会党认为是他从中作梗,干脆一杀了之。
这本是上月月末的消息,只是如今才传到关外这边。
赵家兄弟两人,分别担任东北、西南,两方总督,同样面临会党攻势,各自际遇却大不相同。
有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西南总督遇刺身亡,竟也能牵动万里之外的东北局势。
…………
临近中午,周云甫回到奉天城南秘宅,简单扒拉了两口饭,烧了一袋大烟,随后便无精打采地躺在炕上,昏睡了一整个下午。
明明只赶了半天路程,老爷子却足足歇到了深夜,等到大家都困乏了,他这边倒来精神了。
先是吩咐几个老妈子,给他煮粥做饭,紧接着,又派人去找张九爷和大茶壶福龙。
老爷子用过饭,没等多一会儿,张九爷就赶了过来。
刚一坐下,老爷子就问:“这两天,城里什么动静?”
张九爷便把市井上的风言风语,挑着重点,汇报道:“江小道那小子,名声属实是越来越响,而且,这两天一直都在暗戳戳拆台。这小子,好像背后有高人指点,安排得很有条理,看起来不像是那些吹牛逼的愣头青,只顾出名。”
周云甫问:“那有没有听说咱们把他卖给白家的消息?”
“这倒确实没听过。”张九爷想了想,接着说,“江小道他们能不能猜到,我不知道,但至少在省城老少爷们儿眼里,老爷子你的面子,还是一点儿灰都没有呢!就是……”
“就是觉得,白家倒了,跟我没什么关系,都是‘海老鸮’父子俩在帮我?”周云甫替他解释道。
似乎,有点功高震主的意味了。
张九爷尴尬地笑了两声,宽慰道:“都是一帮空子瞎说话,当初要不是老爷子你稳住了巡防营,那‘海老鸮’也砸不了白家的窑。”
周云甫没兴趣听这些廉价的吹捧,便又问道:“白国屏被江小道杀了,这我倒不意外,可没想到,他们竟然一个人都没折,到底哪来的人手?”
“倒是有人见过其中几个,但都说面生,也不知道江小道是从哪搬来的救兵,总之,身手都确实不错。”
周云甫微微点头:“白国屏他们,中了埋伏,消息是你报给他们的,而江小道他们,又一个人都没折——白家有没有怀疑过,是咱们故意骗他们?”
按理来说,白家确实应该有这方面的怀疑。
“嗐!老爷子,白家现在已经彻底乱套了,就剩白国屏他姐,一个人顶着,可我觉得她也撑不了多久,白家肯定就要分家了,就算怀疑,他们也没能力再做什么。而且,我听说,白家少姑奶奶去找江小道讲和,结果没谈妥,手下一个翻译都被人扣下了,还剁了手!听说,现在正准备从奉天逃跑呢!”
周云甫躺在藤椅上,感叹道:“那小子,果然是个麻烦,当年就能看出来,他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说江小道是麻烦,那是对韩策而言。
可要不是因为江小道,白家就不可能被清得这么干净。
张九爷跟着捧:“老爷子慧眼如炬,看得长远!”
周云甫思忖了片刻,掂量着说:“你有机会,可以再去探探白家的口风,江小道他们年轻气盛,保不齐会要赶尽杀绝……”
言未毕,门外突然有人通报。
“老爷子,我把‘会芳里’的大茶壶福龙带过来了。”
周云甫拿起大烟枪,头也不抬,只懒洋洋地说:“让他进来吧。”
其实,韩心远在“会芳里”拆台以后,告密的,不仅仅是福龙一人。
另有两三个小弟,或是因为不相信小道能成事儿,或是因为想得到周云甫的重用提拔,也找了机会,去“和胜坊”找韩策告密。
可周云甫唯独把福龙找过来,足见其身为前任龙头瓢把子,对人性的揣摩、拿捏。
他清楚福龙想要什么,也了解福龙心中的那种不甘与忿恨。
点头哈腰,笑脸逢迎,永远换不来别人的尊重。
人们似乎总觉得,奴颜屈膝者是自轻自贱,其实不然,越是卑微的人,对尊严的渴望,反而越是病态。
尤其是在这长幼尊卑、泾渭分明的世道,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与其可怜位卑者的遭遇,不如提防他们的歹毒。
大茶壶福龙走进屋内,就像是太监见了皇上一般,低头猫腰,倒腾着小碎步,走到藤椅边上,噗通一声跪下,纳头便拜。
“草民福龙,叩见周大人,周大人吉祥!”
闻言,周云甫一愣神,差点儿忘了,自己大小也捐过一个官,虽然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好长时间没人这么叫了,今晚冷不防一听,还挺美!
简单问答了两句,大茶壶福龙便主动替老爷子出主意。
“大人,江小道他们嚣张跋扈,不懂规矩,在‘会芳里’拆台,草民有个主意,没准能好好教训一下这小子。”
韩策撇了撇嘴:“你能有啥主意?”
显然,他跟韩心远等人一样,也并不把福龙这个龟公的话,放在眼里。
别说是他,就连站在一旁的张九爷,也都是相同的态度。
福龙眼下也不在意,只顾着在老爷子面前表现自己,头也不敢抬起来,只管说:“大人,你在巡防营有人脉,依草民愚见,要对付江小道,可以尝试去找王延宗帮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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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04.第202章 张九爷
第202章 张九爷
大茶壶福龙地位虽低,却也是“会芳里”的元老。
平心而论,他整日里忙前忙后,在那风月场上,确实是得力助手。
福龙是个老好人性格,对许如清忠心耿耿自不必说,对客人、对姑娘、对伙计,也都是处处小心,时时客气,谁也不敢得罪。
“串儿红”落难,他跟着着急;小道回来,他跟着高兴。
福龙不敢奢求别人会高看他一眼,尽心竭力,只求旁人能对他平等相待。
可他渐渐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无论他怎么努力,别人该看不起他,还是看不起他。
忿恨之下,福龙毅然决定向周云甫告密。
赵灵春和王延宗的关系,他心知肚明。那天晚上,江小道大半夜赶来“会芳里”,闹了小一会儿,第二天赵灵春便离奇失踪,稍微琢磨一下,他便也猜出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
周云甫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小声嘀咕:“一营管带,为了一个窑姐儿,掺和江湖上的事儿?不太可能吧……”
福龙双肩一沉,方才逞能露脸的心气,顿时泄了半截儿。
周云甫见他这种反应,便笑着宽慰道:“不用灰心丧气,愿意过来给我通风报信,单凭这份忠心,就理当有赏,现在正是新老交替,‘会芳里’的生意,还得靠有经验的老人,你可得好好表现啊。没准,‘串儿红’以后的位置,你懂吧?”
福龙连忙叩头,喜道:“多谢大人提携,多谢大人提携!”
周云甫摆了摆手:“不用谢我,要谢,你就谢韩策吧,这是他的意思。”
“多谢韩爷,多谢韩爷!”
韩策有点莫名其妙,看了一眼舅舅,这才明白了其中的用意,于是立马拿腔拿调地说:“起来吧,以后好好干。”
支走了福龙以后,韩策又问:“舅,江小道现在忒狂,真是有点看不清自己是谁了,必须得找个机会,好好敲打敲打他!那个王延宗,咱们要不要问问?”
“问什么呀!”周云甫绵软无力的躺在藤椅上,叹声道,“‘会芳里’那个丫头,不是已经失踪两三天了么,王延宗要真想掺和,早就掺和了,还用得着咱们去找?”
“试试呗,反正又没什么损失。”韩策难得有自己的想法,“他要是不乐意掺和,就当是去给他道喜,恭喜他官复原职。”
张九爷在一旁说:“我倒觉得,江小道他们,很可能已经主动找王延宗谈过了。”
韩策并不否认,却也说:“那又怎么了,伱不也只是猜的么,还不如干脆当面去问。”
周云甫动摇了,并且第一次觉得,外甥所说的话,似乎也有点道理。
“当面去问问也行,韩策,那你就去‘卧云楼’柜上支点钱,去走动走动。”
“‘卧云楼’?”韩策和张九爷异口同声地重复道。
“是啊,有什么问题么?”周云甫感到莫名其妙。
“舅,‘卧云楼’三年前就被查封了呀!”
周云甫立时愣住,茫茫然缓了好长一段时间,也不知是想起来,还是没想起来,最后支支吾吾地冲张九爷说:“是是,我记得这事儿呢,我记得。”
张九爷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迟疑道:“老爷子,要是没什么事儿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周云甫挽留道:“你在外头等我一会儿,我、我跟韩策说几句话,待会儿再叫你进来。”
张九爷眼珠转了两下,简单应了一声,旋即便转身离开房间。
韩策连忙把老爷子搀扶上炕,关切地问道:“舅,你咋了,好点儿没?”
周云甫躺在炕头上,双眼无神,看上去有点颓丧,又有点茫然。
“外甥,够呛了呀,我最近总感觉,我这脑袋,有点跟不上趟了。”
韩策对此心知肚明,嘴上却仍然安慰道:“舅,没事儿,对付江小道那么个愣头青,根本用不着担心,你现在一回奉天,立马就得把他们全都镇住!”
周云甫摇了摇头,叹道:“我回奉天,正是江小道他们想看到的结果。”
“啊?”韩策满脸疑惑地问,“舅,既然如此,那你为啥还要回来啊?”
“阳谋无解,只能接招,我必须得回来。”
韩策始终没有意识到,并不是老爷子想要回来,而是江小道等人逼得他不得不回来。
市井里,人皆传言,白家败在了“海老鸮”父子手里,而不是周家舅甥手里。
周云甫如果听之任之,不做任何回应,那便是将自己的声势,拱手让与他人,除非他完全放弃了一辈子在奉天打拼出来的家业,否则,他就必须抛头露面,证明自己并未衰老。
可是,这对七十三岁的他而言,注定是个考验。
“真是岂有此理!”韩策忿忿不平道,“要是没有咱们,江城海他们哪有足够的人手去打白家?砸窑的那些人手,包括江小道,先前都是咱们养出来的,凭啥最后风头全让那小子给出了。咱们跟白家斗来斗去,最后反倒让他捡了便宜?”
周云甫也不甘心,辛辛苦苦打拼的家业,他是宁肯把盘子砸了,也不想传给外人。
“去把张九爷叫回来吧,让他再跑跑腿,去跟白家打听打听,他们跟江小道是怎么谈的。”
“好!”韩策应声起身,连忙快步走到屋外。
然而,刚走到外面,不过三五秒钟,他又急匆匆地折回屋内,皱着眉头说:“舅,护院说,张九爷刚才走了。”
“走了?”
“是啊!护院的崽子说,张九爷刚才一出门就走了,说是咱们让他出去办事儿,他们也就没拦着他……舅!舅!你咋地了?来人,快去请大夫!”
…………
奉天城西,寒风刺骨。
张九爷却热得汗流浃背,浑身上下都在向外蒸腾出阵阵热气。
两条老腿,已经跑得发软,每一次呼吸,冷风钻进肺里,都像是被冰碴子刮伤一般疼痛难忍。
即便如此,他也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目的地只有一个——奉天火车站!
张九爷最能见风使舵,刚才在城南秘宅的时候,周云甫偶然间犯了一次糊涂,便被他敏锐的看在眼里。
“卧云楼”早已被查封!
那不是一次简单的口误,老爷子茫然的神情,以及心虚的强调,足以说明一切!
这种情况,张九爷见得太多了,当佛爷的时候,这样的老登,最容易下手。他在心里笃定,周云甫已经开始糊涂了。
当瓢把子的判断力出现问题时,门下众人,便随时可能沦为陪葬。
张九爷是个聪明人,一旦发现苗头不对,便立马决定跑路,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
紧赶慢赶地来到火车站,找了一个本地售票员的窗口,一边从怀里掏钱,一边急匆匆地说:“给我来张火车票!”
售票员是个年轻姑娘,身穿一身铁路制服,睡眼惺忪地问:“去哪儿啊?”
“随便!”张九爷掏出钱,只想尽快离开奉天,“去哪都行,要时间最近的,越快越好。”
“往南往北?关内关外?”售票员不紧不慢地问,“宽城子去不去?”
“行行行!总之越快越好!”
“哎,不收奉票啊!”
“为啥?之前不是还收么?”张九爷疑惑地问,“那现在收啥?”
“日元、军票、银元,都行。”
张九爷连忙掏出银元,买好车票,发现还有十几分钟,火车就将到站,于是也懒得在候车室里磨蹭,早早地跑到月台,等着发车。
眼下,寒冬腊月,时辰将近子夜。
无论是候车室,还是车站月台,到处都行人寥寥,只有风声不断。
不远处,有一家四口,正带着大包小裹的行李,男人站在风口,为妻儿挡出一方温暖,一丫一小蹦蹦跶跶地大喊大叫:“坐火车喽!坐火车喽!”
另一边,有个身穿呢绒大衣,头戴礼帽的男人,站在月台的灯柱下面,双手拢成空心,正在哆哆嗦嗦地划火点烟。
张九爷心潮未定,也想陪一根舒缓舒缓,于是便摸出烟盒,敲出一根,叼在嘴里,结果推出火柴盒,将仅有的两根火柴挨个划火,无奈却都被风扑灭了。
“你这烟盒里面,有画片没?”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嗯?”
张九爷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整个人忽地一怔,叼在嘴里的香烟,顿时应声滑落。
却见身后那人,身穿羊皮袄,黑色礼帽的帽檐,遮住了他的两只眼睛,看不清其神情面容。
“江……江老弟?”张九爷佯装镇定地问,“真巧了,你也出门?”
“别他妈装了,我知道是你让白国屏去的法轮寺。”
江小道轻轻点了下头,示意对方往下看。
张九爷看见他握在腰间的手枪,面容顿时僵住,却仍强装镇定地说:“江老弟,这都是周云甫的主意,你应该明白……这差事,就算我不去,也会有别人去。赵国砚和韩心远最后都选择跟你站一块儿,周云甫已经开始糊涂了,你就快赢了,还有这个必要吗?”
“死要面子!”江小道冷笑一声,却说,“都这时候了,还在那端着,装给谁看呢?”
张九爷不敢轻举妄动,仍然辩解道:“我只是个舌子……”
“别磨叽了!”江小道把枪口抬高了半分,架在肋骨附近。
“哎哎哎!别冲动,别冲动。”张九爷连忙软下语气,赶忙将双手举在胸前,“咱、咱有话慢慢说,我、我知道不少周云甫的事儿!”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说得好了,我答应你不会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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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05.第203章 白雨晴
第203章 白雨晴
接连几天,市井流言不断——
“哎,听说了没?”
“嗐,我也是刚听说,是不是有个人,在火车站卧轨自杀了?”
“到底是谁呀?”
“不清楚,他们听喇叭嘴说,好像是周云甫的人。”
“哟,那这事儿,肯定是白家干的吧?”
“拉倒吧!白家现在孤儿寡母,能维持体面就不错了,哪还有余力再去挑事儿。”
“要我说,八成是苏家干的,渔翁得利嘛。”
“未必!没准是周家内讧,哎,我可听说,周云甫这回病得不轻啊。”
“周云甫无儿无女,他要是死了,还能叫周家么?改叫韩家得了,哈哈。”
“怎么就非得是韩家,就不能是江家?”
“你说江小道啊?”
“啧!别瞎说,小道那是你叫的么,人家大号叫江连横!”
……
……
白家外宅,正屋书房。
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从中可以隐约看见,少姑奶奶憔悴而又苍白的侧脸。
白雨晴伏在案前,一手按压太阳穴,一手提着狼毫朱笔,时不时翻两页桌上的账本,勾勾点点,间或一声叹息,呼出一团哈气,暖暖手,便又继续专注于手头上的琐碎。
一大家子,三十几口人,哪有那么容易说走就走?
白家在奉天,深耕几十年,开枝散叶,房产、地产、生意投资、股权利息,真真是纷繁复杂,头绪万千。
白雨晴当家不久,一时半会儿,且是苦于应对,劳于心神。
她是要带白家离开奉天,而不是去逃难。
往哪儿去?在哪儿落脚?另寻什么生计?如何妥善各房利益?
凡此种种的实际问题,便都落在了少姑奶奶一人的肩膀之上。
外人挖苦她是牝鸡司晨,可谁当家谁知不容易。
生在这么个年月,又托了个女儿身,在外抛头露面谈生意,免不了被爷们儿们嘲弄、冷眼。
外人的眼光,白雨晴倒是不在意,自家人的拆台、内讧,才最让她心灰意冷。
这不,正在查阅账目、预备回收资产的功夫,书房外头又吵起来了。
“白雨晴!你给我出来,我看伱这回还怎么狡辩!”
白雨晴应声抬头,用手抹了抹玻璃上渐渐融化的冰霜,朝窗外看去,却见白国屏的大房马氏,穿了一身墨绿色绸缎羊皮袄,领着二房、三房,怒气冲冲地朝正屋赶过来,嘴里骂骂咧咧。
管家储良生跟在后头,拦也拦不住。
白雨晴怕惊动了老太太,于是赶忙搁下朱笔,起身快步迎出去。
可马氏哪里是省油的灯,心里憋着劲儿,就想把事儿闹大,一边走,一边哭天抹泪地大喊:“哎呀,老太太,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快出来做主呀!”
储良生快步跟上,苦着脸低声哀求:“嘘!少奶奶,小点儿声吧。你有啥话,跟少姑奶奶说就行了,少爷的丧事刚过,老太太可不禁闹呀!”
“混账东西,你一个下人,还教训起主子来了?天天在那巴结少姑奶奶,我看,你也不干净,肯定也得了不少好处!”
储良生摊手辩解:“少奶奶,你这话怎么说的?少姑奶奶当家,我不听他的,我听谁的呀?”
“放屁!”马氏厉声骂道,“谁说让她当家了?她一个外人,凭什么当家?”
“弟妹!”
白雨晴走出正屋,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可仍是耐着性子,轻声劝道:“你有什么不满的地方,跟我上我屋说去,别嚷嚷。”
“我不!我就要在这说!”马氏左右顾盼,给自己壮了壮声势,“咋的?白雨晴,你自己干了亏心事儿,猫被窝里放屁,怕让人知道?今儿就得让老太太来评评理!”
别看前不久,二房、三房还跟马氏吵得不可开交,眼下情况陡然一变,竟已结成了同盟,纷纷扰扰地大声哭喊。
“老太太,你快出来呀!”
“是呀,老太太,你要是再不出来,这个家就要让你女儿给毁啦!”
白雨晴急得跺脚,竟拿出央求的姿态,低声下气道:“弟妹们,别吵别吵,我求求你们了,有什么事儿,咱们小辈的自己商量,别惊动老太太了。”
然而,白家老太太接连丧夫、丧子,早已被吓得草木皆兵,听见外头闹腾,哪里还坐得住,立马让丫鬟扶她出门查看,连带着白宝臣的六房姨太太,领着各房孩子,也都相继而出。
“怎么啦,怎么啦?”
老太太着急忙慌地走出来,神情紧张地左右问道:“是……是不是谁又出事儿了?”
“妈,没事儿,你别担心。”白雨晴连忙安慰,“春,快扶老太太回去歇着吧。”
“谁说没事儿的?”马氏立马跪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撒泼大喊,“老太太,出事儿啦!出大事儿啦!这日子,根本没法过了!”
老太太闻言,脸色登时煞白,悬着一颗心,忙问:“哎哟,到底什么事儿,你倒快说呀!”
马氏指着白雨晴,控告说:“老太太,你偏心女儿,咱们做小辈的,也不说啥,可是……可是,你女儿当家,把家里的钱,全都往外头倒腾。刚才我去看家里的余钱,好家伙,少了足足五千块,储管家说是你女儿拿的,问他干什么用了,还不肯说,她这是趁着自己当家,要把国屏留给咱们姐俩的钱,都给搬到自己家里去呀!”
储良生一听这话,也慌了神,连忙解释:“少姑奶奶,我……”
白雨晴抬手制止,闭上双眼,端的是心乱如麻。
这事儿,怪不到管家头上,少奶奶要问,他就只能这么回答。
老太太六十多岁,耳根子软得邪乎。
但凡上了岁数的老人,最忌讳晚辈说他偏心,即便是事实,他们也绝不承认,心里总觉得自己是一碗水端平,对谁都不差。
白家老太太也未能免俗,虽说确实更向着亲生女儿,可儿媳说她偏心,她也不得不当众表态质问:“雨晴啊,有这事儿吗?”
白雨晴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说:“我确实拿了五千元,但那钱有用,而且省不了,也不能省,总之我肯定没自己密下。妈,其他的事儿,你就别问了,快回屋歇着去吧。”
“扯淡!”马氏不依不饶地说,“五千块!那是小钱吗?还省不了?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去吧!你在哪儿了,用在哪儿了?白雨晴,你今天必须得给大伙儿说清楚了!”
二房、三房跟着帮腔。
“对,五千块,不管你干什么用了,总得有个影儿吧!”
“编!编呀!我看你怎么编!白雨晴,你痛快把话说明白了,但凡让咱们查出不对,你就趁早把钥匙交出来,别赖在国屏的宅子里不走!”
这一番叫嚣下来,就连白宝臣的几房姨太太,还有白家剩下三个姐妹,无论是站在白雨晴这边,还是站在对面,也都跟着七嘴八舌起来。
“大姐,我相信你不能把钱密下,到底干什么用了,你就说呗。”
“拉倒吧!我看她支支吾吾,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儿,八成是心里有愧了。”
“大姐不是那样的人!”
“那她倒是说呀!钱哪儿了,干什么了,一对账,不就全明白了?”
“我……我……”白雨晴吞吞吐吐,不敢轻易开口。
老太太心里袒护女儿,可五千块不是小数,也只好跟着催促问:“雨晴,到底干什么了,你就说呗!都是一家人,你瞒着大伙儿干啥呀?”
这关头,实在没法撒谎。
白雨晴万般无奈,只好吐露实情:“我、我把钱给江小道了。”
“谁?”老太太一脸茫然,“江小道是谁?”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是少奶奶马氏精明,回想了片刻,便立马换上满脸怒容。
“好啊!好你个白雨晴,万贯家财,你扔水里听个响儿,我都不说什么,你……你竟然把家里的钱,去给仇人!老太太,那江小道,他……他就是‘海老鸮’的儿子,没准,就是他杀了爹和国屏啊!”
“啊?”
老太太不由得身形一晃,幸好身边有丫鬟春搀扶,才没有摔在地上。
“雨晴,真……真有这回事儿?你、你是真的给他了?储管家,有这事儿吗?”
储良生只管低头,用眼睛偷瞄少姑奶奶,却是一声也不敢吭。
白雨晴深吸了一口气,承认道:“是……我是把钱给了‘海老鸮’的儿子。”
“嘶!”
老太太的五官顿时缩在一处,左手捂住胸口,龇牙咧嘴,紧接着两眼一黑,脚下趔趄着仰倒下去。
左右众人,急忙上前搀扶。
“呀!老太太,老太太,你咋了?来人,快去叫大夫呀!”
“妈!”
白雨晴见状,眼眶里顿时急出泪,心神那叫一个慌乱,急忙忙想要上前搀扶。
没想到,手伸到一半,却被白国屏的大房马氏“啪”的一声,打了回去,怒目相向。
“白雨晴!你就作吧你!让你当家,真是老太太瞎了眼!我看,这个家,迟早毁在你手上!我告诉你,老太太要是气着个好歹,那全都赖你,到时候,你趁早给我搬出去,爱找谁找谁,去给你家死的爷们儿守寡去吧,别再掺和我们白家的事儿了!”
嗬!
这会儿,她倒来上孝心了!
白雨晴神情错愕,看着被气倒的母亲,眼泪吧嗒吧嗒落下,一面是自责,一面却又坚信自己的判断,心里边实在是矛盾重重。
真可谓,是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爷们儿们在外,打打杀杀,成家立业,固然是万分辛劳;可娘们儿们在内,柴米油盐,七零八碎,能维系着一家老小和睦共处,却也绝非等闲之辈能够操持。
白雨晴既外又内,缝缝补补,围拢着一大家子,却被当成一个外人。
若不是个女丈夫,又怎么能拿得住如此乱局?
众人七手八脚地扶着老太太进屋歇息,叫嚷声却仍然没有间断,只是离白雨晴稍微远了一些。
储良生看在眼里,也觉得不易,便开口想要劝慰。
“少姑奶奶,你放宽心,这……”
白雨晴摇了摇头,眼神忽然坚定起来,当即打断道:“不用安慰我。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绝不可能把白家放在她们这帮人手里。”
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各房的姨太太争权夺利,可白家下人的老班底却看得清楚,谁有能力、谁有见识、谁有胆量能担得起这个家,但凡有点儿见识的人,心里也都跟明镜一样。
储良生也算是被老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对白家心怀一份感念,当即便低下头来,忙说:“那是当然。少姑奶奶,你放心,我一定陪你站好最后一班岗。”
白雨晴默默颔首。
恰在此时,门房的老汉,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通报道:“少姑奶奶,门外有人求见。”
“谁?”白雨晴问。
老汉低声回道:“来了两个人,说是一个叫关伟,一个叫宫保南。”
储良生连忙在旁边说道:“少姑奶奶,这俩人是江小道的叔叔,‘海老鸮’的两个弟兄。”
白雨晴恍然大悟。
好巧不巧,这话正好被从屋里赶出来的马氏听见了,竟又闹腾起来。
“好家伙,拿了咱家的钱,‘海老鸮’他们还敢过来,看我们孤儿寡母的,这也太欺负人了吧!姐妹们,把下人都叫上,抄家伙,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要干啥!不用怕,这光天化日的,他们难不成还敢强闯民宅,杀人灭口不成?”
“哎呀我的老天爷啊!”
储良生一拍脑门,赶忙上前劝阻:“各位奶奶,你们是我亲奶奶,可别再去捣乱了,算我求求你们了,行不?就咱家这些人,堆一块儿,都不够人哥俩喝一壶的呢!”
“放屁!储良生,你到底是谁家的人?怎么净帮外人说话!”
下人们左右为难,心里犯怵,纷纷看向少姑奶奶。
白雨晴缓了片刻,紧接着从丹田里吊上一口气儿,厉声喝道:“把各房的少奶奶、奶奶都看住了,没我的话,谁都不许出这个院!”
说完,她又对门房的老汉嘱咐道:“让两位客人在前院的客厅里等我,跟他们说,我马上就过去。”
“哎,好好好。”门房领命,立马快步走出去。
有了少姑奶奶的话,其余下人们有了主心骨,便各自放下手头上的活儿,纷纷去阻挠、安抚各房女眷,其间自然免不了口舌争吵。
白雨晴看大院的情况差不多稳住了,自己这才穿过大门,款步来到前院。
庭院里,寒风萧瑟,吹得白家少姑奶奶的身形愈发清瘦。
站在客厅门前,白雨晴用双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任凭严冬朔风将眼角吹干,如此酝酿了片刻,长舒一口气,换上逢迎的笑颜,推门进屋。
“两位兄弟辛苦了,有什么话,派个人来说一声,我自己就过去了,你们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客座上,关伟和宫保南当然听见了后院的吵闹声,心下也了解白家如今的处境,可看了看白雨晴脸上的神情,彼此相视一眼,紧接着便双双起身,抱拳作揖。
“少姑奶奶辛苦!”
闻言,白雨晴竟觉得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世事弄人!
如此奔波劳碌,宽慰的话,竟不来自血亲,反倒来自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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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一般,四千单更。
唉,白家少姑奶奶,不容易啊!
(本章完)
206.第204章 内外交困
第204章 内外交困
白雨晴提起裙摆,跨过门槛,缓步走到主位前坐下来。
家仆紧跟着进屋,给主客两边端茶倒水,自然不在话下。
“两位兄弟,请。”
言罢,白雨晴领头,轻轻嘬饮了两口,简单闲话了几句,也算是尽了应尽的礼数。
关伟放下茶碗,两眼忽地瞥见,白雨晴手边的桌案上,另摆着一把青白瓷壶,嘴儿口正往外冒出一阵热腾腾的水气,也不知里面到底沏的什么。
白雨晴见状,为避免不必要的猜忌,便微笑着解释说:“哦,这是红菇娘泡的水,平时喝点败败火,苦得厉害,你们要是不嫌弃,我给你们倒一杯尝尝?”
红菇娘,那真是从里到外的苦!
时方才,后院里那一阵鸡飞狗跳,搁谁不上火?
关伟一听这话,立马摆了摆手,说:“少姑奶奶,不用客气,咱俩喝茶就行。”
白雨晴见两人并无猜疑的意思,便放下心,问:“两位兄弟,今天抽空来我这,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吩咐我们白家?”
伸手难打笑脸人。
两家走到这份上,关伟等人虽然得势,可人死不能复生,也实在难以赢家自居。
见白家如此放低身段,老六还挺臊得慌,忙说:“谈不上什么吩咐,咱哥俩过来,就是告诉少姑奶奶一声,张九爷已经被小道抓了。”
白雨晴闻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先前,江小道答应讲和的前提,一个是把董绍德留下,另一个便是让白家做扣逮到张九爷。
白雨晴并未放出讲和的消息。同时,喇叭嘴又四处放风,说白家的翻译被江小道扣下,让人错以为讲和失败。
胡小妍又派人四处拆台,硬逼周云甫回奉天坐镇。
如此一来,老爷子回来以后,必定要派人去白家打探情况,摸底江小道的人手和实力——毕竟,对此,只有白家最具发言权。
可人算不如天算,张九爷猴精猴精,一看周云甫势头不对,立马准备跑路。
得亏关伟先前查清了老爷子的秘宅所在,江小道才能提前布置眼线,半路截杀张九爷。
尽管情况并没有按照预想的那样发生,但结果总算没变。
“那可太好了!虽说没帮上什么忙,但我应做的,也都做了,既然如此,那讲和的事——”
“这你放心。”关伟连忙接过话头,“小道的脾气,咱们两个当叔的,还是很了解的,说一不二,绝不会跟伱反悔,否则,咱俩也就不会来了。对不对,老七?老七!”
宫保南正在发呆,胳膊被老六怼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管俩人说的啥,只顾点头附和:“啊,对对对!”
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无论怎么说,家族外部的压力,总算是减轻了大半。
白雨晴连忙提议:“那这样,过两天,我张笼张笼,咱们在聚香楼里摆一桌,算是化干戈为玉帛,还请两位,到时候一定过来捧场。”
这话说得憋屈。
谁愿意跟杀父仇人在一桌上吃饭?
可少姑奶奶又不得不这么说。
而且,吃饭的排场越大越好。
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广而告之的目的,让所有人知道,“海老鸮”的余众,同意跟白家讲和。
把江小道架起来,让他不能轻易反悔。
除非——他这个人,压根儿就不要脸……
至于其中的屈辱和苦楚,便就像桌上那壶红菇娘水一般,忍一忍,也就咽下去了。
能忍他人所不能忍,即便是关伟和宫保南见了,也不禁在心底里暗自敬佩。
说话间,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三人抬头去看,却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穿红袄,扎俩朝天揪,手里捧一只冻梨,好奇地走进屋内。
白雨晴立马皱眉,轻声训斥道:“小雪,你进来干什么,快出去!”
小姑娘并不胆怯,只是神情戒备地看着老六、老七,开口却问:“是不是你们把我姥爷、大舅杀了?”
关伟和宫保南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
“别瞎说!”白雨晴脸色一僵,又急又怕,连忙厉声喝道,“他们是客人,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小姑娘指向老六、老七,说:“舅妈她们说,他们俩是仇人。”
话音刚落,白雨晴立马霍然起身,三两步冲到小姑娘面前,狠心扇了小姑娘一耳光。
“还敢乱说!快给客人道歉!”
小姑娘顿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当妈的固然心疼小女儿,可她决不能在关伟和宫保南面前,让家人流露出任何复仇的苗头,否则,挽救家族老小的性命,便随时可能功亏一篑。
小姑娘一边哭,一边给关伟和宫保南道歉。
为表歉意,她还刻意把手上黑黢黢的冻梨递上前去。
关伟觉得没劲,当下便起身道:“没事儿,没事儿,童言无忌。少姑奶奶,你先忙,咱们哥俩儿这就告辞——啧!不是,老七,你干啥呢?小孩儿的东西你也要?”
宫保南耸了耸肩,咬一口冻梨,对小姑娘说:“还挺甜,谢谢嗷!”
这时候,院里的老妈子才急匆匆跑进来,连声自责道:“少姑奶奶,对不住,这会儿人手不够,我刚才一不留神,就让这孩子……”
“行了行了,快把她带出去吧。”白雨晴神情憔悴,小女儿的哭声更让她心慌,“两位兄弟,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看笑话了。”
关伟和宫保南受不了这些,只管匆匆告辞。
白雨晴亲自将两人送出屋。
却不想,刚走到宅院门口,外头竟又传来一阵喊杀叫嚷。
关伟和宫保南立马将手伸进怀里,可仔细一听,却又不像圈套。
只听那门外,有人带头大喊:“让老白家管事儿的出来!别他妈装缩头乌龟!”
“工厂被炸,工人受伤,你们就应该赔偿工伤,那仨瓜俩枣,打发要饭的呐?”
“亏你们白家的老太爷还是西家行混出来的,现在也学会欺负人了,狗娘样的王八蛋!”
“操你妈,给钱!”
“不给钱,我他妈一把火烧了你们白家的宅子!”
“给钱!给钱!给钱……”
尽管隔着宅院大门,看不清外头的人数,可光是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便足以令人胆寒。
与此同时,墙头上还时不时飞下几块砖石、碎娃、狗屎……
黑漆大门也被撞得“咣咣”作响,似乎随时就要碎裂开来。
关伟朝后退了两步,抽出手,却问:“少姑奶奶,这是……”
白雨晴哀叹一声,无奈道:“是纺织厂的那批工人,先前明明已经按照商埠局的要求,给了些赔偿,可这些人还是不知足,怕我们走了,所以隔三差五就过来闹。”
刚说完,就听“啪嚓”一声——厢房的玻璃应声碎裂。
随后,屋外便传来了一阵欢呼。
白家的护卫没了,那些人自然愈发大胆起来。
听见动静,后院的家仆赶忙冲了过来,一个个抄起棍棒、刀斧、叉镐,急慌慌跑去堵门。
储良生也快步赶到,抬手护着说:“少姑奶奶,你快去后院躲躲吧。”
“躲?”关伟一指宅门,“这破门能撑多长时间?眼瞅着就要散架子了。”
“嗐!六爷,他们顶多也就在这闹一会儿,等动静大了,引来巡警,立马就一哄而散了,看着热闹,其实心根本不在一处。”
白雨晴却问:“储管家,后院各房稳住了没?”
储良生苦丧着脸,说:“唉!少姑奶奶,这还用问么?那几位奶奶,也就会窝里横了,刚才一听见外头有动静,这会儿,全跑各自屋里头躲着去了,哪还敢出来呀!”
白雨晴点了点头,转而却说:“两位兄弟,实在不好意思,只能请你们委屈一下,从后门走了。”
关伟毫不在意——后门就后门呗!
他这辈子,穿家过户,就没走过几回正门。
见两人没有异议,白雨晴便领着老六、老七,转身往后院走去。
进了后院,方才吆五喝六,骂骂咧咧的各房姨太太们,这会儿全都怂了,一个个只顾猫在屋里,扒着窗台,贼眉鼠眼地打量着外面的情况。
到了后门,白雨晴还不放心,不敢轻易开门。
关伟见状,也不推辞,当即垫步凌腰,脚尖点墙,右手一钩,泥鳅似的翻过墙头。
俄顷,后门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白雨晴打开院门,见后街冷冷清清,便侧身将宫保南让出去,三人作别。
关伟抱拳作揖:“少姑奶奶操持一家不易,关某实在佩服,还请留步,咱哥俩这就走了。”
“等等!”
不知为何,白雨晴又忽然将两人叫住。
宫保南回过身,问:“还有什么事儿吗?”
“这……”白雨晴吞吞吐吐了半天,终于开口道,“两位兄弟,刚才小雪——哦,就是那个小姑娘,是我小女儿——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儿,都是胡说八道,你们……你们千万别当真。”
少姑奶奶的神色、语态,明显慌乱,进而有些磕磕巴巴。
关伟和宫保南互相看看,迟疑了片刻,只好宽慰道:“少姑奶奶放心,只要有你在,讲和的事儿,就不会反悔,这不仅是小道说的,也是咱们俩说的。”
白雨晴深吸了一口气,忙说:“多谢,多谢两位兄弟。”
“少姑奶奶留步!”
“两位兄弟慢走。”
关上房门,白家少姑奶奶的肩膀,立时沉了下去,仿佛有千斤重担扛在身上,连脚步也踉跄起来。
她慢慢地走回自己的西厢房,宅子外头的喊杀声愈演愈烈,丝毫没有要停歇下来的意思。
白雨晴揉了揉太阳穴,喝一口苦涩难咽的红菇娘水。
缓了一会儿,正要起身回书房继续核对账目的时候,小雪的身影却又出现在门口。
小姑娘不再哭,脸绷得紧紧的,看一眼前院忙忙叨叨的下人和散落一地的碎石,忽然颤栗了一下,可怜巴巴地说:“妈,我害怕。”
闻言,白雨晴坐在椅子上,冲小女儿招了招手。
小雪立马快步冲上前去,扑在母亲怀里,全然忘了刚才自己挨的那一巴掌。
白雨晴伸出手,撩起小女儿耳边的碎发,看见脸颊上通红的指印,先是哀叹一声,紧接着又关切地问:“还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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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以为今天又是一更兽?不,二连更!
(本章完)
207.第205章 念旧
第205章 念旧
奉天城东,北风呼啸。
关伟缩脖端腔地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催促一下宫保南,问:“哎,老七,你怎么看?”
宫保南故意放慢脚步,躲在老六身后,避开风口,反问道:“看啥呀?”
“啧!白家啊,要不然还能看啥?”
“宅子挺大,冻梨挺甜。”
“你他妈挺贫!”关伟往旁边挪了两步,“咱俩干啥去了?问你觉得白家还有没有威胁?”
“别动,别动!”宫保南继续躲在老六身后避风,“明摆着的情况,还用我怎么看吗?”
白家如今内外交困,对外要防着周云甫和江小道,还有处理在奉天的地产、生意,而与此同时,就算家里养条狗也能看出来,他们整个家族,正在从内部分崩离析。
“话是这么说没错。”关伟回忆起方才的情形,“可是,伱不也看见了么?白家那几房姨太太担不起事儿,可她们要是不消停,白家的后辈……”
宫保南不屑地摇了摇头:“拉倒吧!就那几个老娘们儿,咱们就算撒手不管,她们也能把白家败了。”
“但那少姑奶奶,她可不是一般人,她那女儿……”
“他们一家都要离开奉天了,到了新地方,安稳下来,过个十几年安生日子,等到那时候,哪还有闲心特意回来报仇?又不是一直在眼皮子底下转悠。”
这话倒也没错。
是非成败转头空。
死者长已矣,复仇之心,总有一个期限,离得近时,便越强烈;离得远了,便有挂碍——既指时间,也指距离。
理儿是这个理儿,可在老六的耳朵里,却又听出了另一番含义。
关伟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却问:“老七,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莫名其妙!”宫保南从老六身边急匆匆地走过,嘴里嘟囔了一声,“非得让我说,我说了,你又一大堆屁话!”
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发痒,刺挠。
那是后背上的陈年旧伤在作祟……
关伟见老七头也不回,便连忙快步跟上去,说:“你咋翻脸比翻书还快?小道现在能有机会往上爬一爬,咱俩这当叔的,不应该帮他出出主意么!”
“小伟呀!”
“哎,你说——等会儿!好家伙,现在连大名都不叫,改叫小伟了是吧?”
宫保南仍不回头:“我跟你正经说句话。”
“嗬!那我可得好好听听了,宫老师,有什么教诲,你赶紧说。”关伟故意揶揄道。
宫保南难得没有跟他斗嘴,只是淡淡地说:“以后,你最好尽量少拿你这当叔的辈分说话。”
关伟愣了一下,停住脚步,却问:“不是他叔,那我是他啥?再者说,我也没经常拿辈分说话呀!我有吗?没有啊!”
宫保南懒得跟他争辩,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
关伟连忙追上:“哎,老七,说正经的,我有吗?我真没觉得啊!”
…………
半个钟头过后,城东秘宅。
关伟和宫保南推开大门,正要迈步进入宅院,却见一辆蓝蓬马车正停在主屋门口,赵国砚和钟遇山等人,正忙着搬运被褥、家什。
“哎,干啥呢?”关伟三五步走上前,忙问,“这是怎么个意思?要上哪儿去啊?”
钟遇山放下怀里的被褥,解释道:“六爷,道哥说了,这边人太多,挤得慌,所以让几个人搬回老宅去住。”
“都谁去啊?”关伟问。
“噢,李正他们五个,加上赵国砚,剩下的还在这先住着。”
宫保南一听这话,当即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这是有意要把李正这几个胡子拆开,不让他们聚得太近,以防他们聚在一处,匪性不改,不按命令行事。
小道未必会有这份心,大概是胡小妍的主意。
关伟跟老七不一样,有自己的房子,便说:“要不,我干脆回家去算了。”
钟遇山连忙劝阻道:“别,道哥说了,一会儿要让你过去,问问白家的情况呢。这车马上就装完了,待会儿你跟国砚一块儿去吧。”
“嘿!这小兔崽子,还学会使唤上他叔了。”
关伟也并非真的有所不满,只是觉得可乐,打趣了两句,随后便一屁股坐在车板上,招呼道:“走吧,老七。”
“让你去,又没让我去。”
宫保南没理这茬儿,挠了挠后背,便自顾自地走进屋里,看那架势,应该又得歇上好一阵了。
关伟皱起眉头,看向钟遇山,问:“就让我一个人去啊?”
钟遇山耸了耸肩,无奈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他确实没提七爷。”
说完,众人便又忙起手头上的活计。
几分钟后,被褥都已装好,赵国砚便赶上蓝蓬马车,离开宅院,朝江家老宅的方向远去。
…………
一路无话。
天寒地冻,关伟憋得够呛,一到老宅门口,他便立刻跳下马车,一边去解裤上的腰带,一边着急忙慌地奔向宅院茅房。
然而,一进大门,关伟便不由得愣了一下。
只见昔日里说笑、打闹的宅院,此刻却尽是不甚熟悉的面孔。
有韩心远,有苏家派来帮忙的几个打手,有业已长大的四风口,还有几个半大的小靠扇。
只是不再有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有曾经的五哥……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关伟甚至怀疑自己进错了宅院。
物是人非——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感觉。
“六爷!”
众人跟他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反而愈发让他觉得陌生。
“哎,来啦?”关伟有点别扭地回道,“那个……茅房在哪?”
小南风指了指院子里的西北角,说:“六叔,在那呢?你不知道?”
关伟回过神,就连自己也跟着摇头苦笑:“对对对,知道!那能不知道么?我以前也常来。”
方便过后,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关伟提上裤子,走出茅房,再抬头去看,总算见到了一个熟人。
正屋门口,胡小妍身穿鹅黄色袄,端坐在木轮椅上,两只手揣进白色的兔绒手袖里,小则是照例站在身后。
“六叔,回来啦?快进屋暖和暖和。”胡小妍眼含微笑,热情地招呼道。
不知不觉间,她那举止、神态、以及说话的方式——尽管只是一个模糊的雏形,但却已然有了三分当家主母的风采。
而六叔,竟似乎已经成了客人。
“哎,小妍,老些日子没见着你了。”关伟快步走到近前,“嗬!这手袖真不错,瞅着就暖和。”
胡小妍仰头笑了笑,眼睛里有光:“小道给我买的。”
“嚯!”
关伟倍感意外,当即朗声笑道:“行,这小子有进步啊!小妍,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俩刚来奉天,我把你们送到老崔那房子里去,在那炕上,这小子,三两句话就把你气哭了。现在倒好,也学会疼媳妇儿啦!哈哈哈哈!”
关伟一边说,一边转身看向院子里的众人,眼神里隐隐期待着大伙儿能跟他同乐。
毕竟,以前每每谈及小道年幼时的丑事,总有人跟着哄堂大笑。
可是,眼下却不再有人附和。
关伟的笑声,自然也就随之变得愈发干涩。
只有胡小妍还愿意轻轻笑两声,以免六叔过于尴尬。
“好多年前的事儿了,我都有点儿记不清了。”
“也是,也是。眼瞅着快十年了。”关伟忽然感慨,“对了,小道呢?”
“正在里头等你呢!来,六叔,进屋说话。”
小把胡小妍推进东屋,关伟帮忙扶门,紧接着自己也跟了进去。
屋内,江小道正盘腿坐在炕沿儿上,一手搭着炕桌,一手拿着一根雪茄,拧紧了两条稀疏的眉毛,吧嗒吧嗒,抽得满屋烟雾缭绕。
关伟眼前一亮,不由得笑道:“嗬!你小子,大功还没告成,也学会享受上了?会抽么你?”
江小道把雪茄横在眼前,吹了吹烟头,却连头也不抬,只是懒洋洋地说:“你还记得不,这是当初你送我爹的礼物。我爹不会抽,后来我才知道,敢情,这玩意儿还得把屁股剪掉才行。”
关伟哈哈一笑,伸手想要指点:“你啊,真是野猪吃不了细糠,整不明白你问我呀!这玩意儿你得干烧,让他烧一会儿再……”
江小道一把将雪茄撤回身后,又吧嗒了两口,却说:“我乐意怎么抽,就怎么抽。”
“嘿!你这小子——”
“六叔,别理他!”胡小妍赶忙劝解道,“你忘啦,他不一直都是这样么!”
关伟臊眉耷眼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问:“小道,张九爷那边,套没套着什么话?”
“没有。”
“关于周云甫和韩策的动向,一点儿都没有?”
江小道皱眉眯眼,抽了两口雪茄,呼出一口烟:“没有。”
“哎,这是雪茄,不能过肺!”关伟再问,“我还真没想到,张九爷那老小子,嘴竟然这么严。你要是从他那得到什么消息了,就跟我说,六叔给你拿拿主意。你要有一天能成瓢把子,六叔脸上也有光!”
见江小道兀自抽着雪茄,似乎没什么兴致,关伟便冲胡小妍问:“他这是咋了?”
江小道躺在炕上,抢答道:“小不陪我睡觉,烦得慌。”
“啊?”小莫名其妙被点了一句,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少爷,不是,少奶奶……我……”
“别理他,最近又开始犯病了。”
宽慰了两句小,胡小妍又转而看向关伟,问:“六叔,白家那边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你给我详细说说。”
“噢,你说白家呀!”关伟喟叹一声,“说实话,白家现在真是不行了,也就靠那个少姑奶奶还硬撑着没散。小妍,你是没看见,那各房姨太太闹的……”
胡小妍由于行动不便,因而听得格外认真,时时刻刻不忘询问各种让人意想不到的细节。
只是这样一来,言谈话语,难免断断续续,并不连贯。
“待会儿再说吧!”
六叔正说到兴起,江小道却已没了耐性,突然起身打断道:“你先去看看我爹吧。”
“啥?”关伟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忙问:“看谁?”
江小道翻身下炕,提上靴,重复道:“去西屋看看我爹,你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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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第206章 女丈夫
第206章 女丈夫
小西关,聚香楼。
大雪纷纷扬扬。
刚过午时,陈掌柜就领着店里的伙计,亲自为白家操办宴席。
按照白家少姑奶奶的要求,此次设宴,并不另开雅间,只在大堂角落里,摆一张大桌,立起屏风,半遮半掩,再在外头,另摆两张稍小的圆桌。
后厨那边,早已“叮叮铛铛”忙作一团。
洗菜声、切墩声、爆锅声,响得让人心慌。
帮厨的、掌勺的、传菜的,快得让人眼。
煎炒烹炸、焖溜熬炖,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什么兰熊掌,什么清汤飞龙,扒猪脸、蒸鹿尾,红烧大马哈、醋黄鱼……
真格是好一通忙活!
别人先不说,厨子今儿个算是解馋了。
待到酉时,受邀的客人,开始陆续赴宴。
白家少姑奶奶作为宴席的东道主,自然来得最早,在管家储良生和几个下人的护送下,乘马车抵达,进门落座后,便时不时起身招呼赴宴的客人。
曾经深宅大院里的富户小姐,如今被迫抛头露面。
正所谓管中窥豹,没有什么能比这番景象更让人感慨,什么叫家道中落。
白雨晴不在乎,起码看上去是这样,没有扭捏做作,只有落落大方。
此次设宴,白家邀请的,不止有江小道等人,还有一些早年跟白宝臣有所交集的商贾,当然也不乏江湖各门的大蔓儿,甚至就连苏家也身在其中。
唯独没有韩策。
值得玩味的是,并没有人觉得此举有何不妥。
白雨晴曾经主张跟周云甫讲和,可是有用吗?
江小道还是杀了白国屏。从那以后,白雨晴就坚信,江小道已经不再属于周家,若在讲和宴席上,再把韩策请过来,这便是主次不分,反而让人觉得似乎是在压江小道一头。
这么大的场面,对白家而言,是个公证。
可对江小道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次抬高身份的机会?
双方各取所需,当然两全其美。
“哎哟,苏少爷来啦!”陈掌柜也在屋外忙着迎客,“快里边儿请,白家少姑奶奶正等着你呐!”
苏文棋又一次顶上了假辫子,站在门口,任由陈掌柜替他掸去肩膀上的残雪。
屏风内,白雨晴听见动静,也连忙闪出来,迎接道:“苏少爷,你肯赏脸过来,实在感谢捧场,快请里边坐。”
“少姑奶奶好!”
苏文棋抱拳作揖,跟着拐进屏风,绕桌扫视了一圈,却见来者个个不凡,便恭敬地挨个招呼:“各位前辈辛苦了。”
“辛苦,辛苦。”
桌上的大蔓儿,有些是冲着跟白家往日的交情,有些是冲着跟“海老鸮”往日的交情,还有一些,只是单纯好奇,那传闻中的江小道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至于那些碍于周云甫的交情、暂且采取旁观姿态的人,便都没有过来。
苏文棋落座后,便低声询问:“少姑奶奶,连横兄还没来?”
“应该快了,大概是外头下雪,在路上耽搁了。”白雨晴一边说,一边欠身朝门口张望。
没想到,话音刚落,却听“砰”的一声,柜台旁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众人循声看去,但见屋外的风雪下得正紧,有三个黑漆漆的人影,正立在门框内。
三人同时迈步进屋,待到灯光映在脸上,方才看清他们的面容——果然是江小道和关伟、宫保南。
大堂众人,无论是赴宴的大蔓儿,还是散桌的宾客,纷纷侧目观瞧。
江小道领着两个叔叔进屋,其后才是钟遇山、韩心远和李正。
带来的人,也有讲究。
李正是来帮忙的援手,自不必多说。
钟遇山原是韩策在“卧云楼”的手下;韩心远则原本是“串儿红”的心腹。
这俩人虽然也没什么蔓儿,但跟名不见经传的赵国砚相比,至少在道上混了个脸熟,带他们过来,其中的象征意义,不言自明。
白雨晴连忙起身相迎,跟大伙儿介绍道:“各位,这就是‘海老鸮’的儿子,江连横。”
有人跟着带头捧场:“嗬!江少侠,幸会幸会!”
“各位前辈好!”
江小道乐呵呵地冲各位抱拳,扭过头,却低声问道:“七叔,这都他妈谁呀?”
宫保南自然各个都很脸熟,可他这人平日里懒散惯了,凡事不经心,人一多就有点对不上名,便有些尴尬地轻声说:“呃——问你六叔,他在外跑得勤快。”
不等小道开口,关伟那边就已经忙前忙后招呼上了。
“嘿!朱掌柜,老长时间没见面了,伱挺好的?嗬!李三爷,行啊,九房姨太太在家里,身板儿还这么结实呐?老牛,才来?是啊,今儿雪大。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大侄儿,小道,江连横!以后你们可得多照顾照顾啊!”
关伟一边说,眼里一边闪出自豪的神情。
大家也都跟着捧,绝不让话把儿掉在地上。
韩心远等人识趣地在屏风外的小桌上坐下,也各自跟旁人闲话起来。
“快坐快坐,咱们边吃边聊。”白雨晴热情招呼道,“来,江少爷,快上座。”
白家少姑奶奶冲主位上比划了一下。
江小道看了看,转过身,却说:“七叔,你坐。”
“我?”宫保南挑起眉毛,摇头说,“我可不坐,白白话话的,耽误吃饭。”
“就是,哪能轮得着他坐呀!”
关伟嬉笑着揶揄了一声,自顾自地横着朝白家少姑奶奶身边挪动,却不想,刚走到一半,便被宫保南一把叨住了手腕。
关伟愣了一下,回过头,刚想要说什么,可只在这一瞬间,江小道便已然来到白雨晴身边,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宫保南这才松开了手。
这细微的动作,又被坐在白雨晴另一边的苏文棋看在眼里。
关伟虽然有些出神,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紧接着,众人各自落座,把盏衔杯,说说笑笑,仿佛先前的血雨腥风根本不曾存在。
席间,外面的小桌和散桌,不时有人过来敬酒。
倘若是那些上了点年纪的人,便难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原因无他,只因眼前这副情境,让他们想到了几十年前——周云甫、白宝臣和苏元盛三人相聚的情形,只不过如今变成了江小道、白雨晴和苏文棋三人。
关伟还是老样子,看见桌上的好东西,哪块肉嫩,便抢着将其夹在小道碗里。
“来来来,小道,你不懂,这鱼鳃后面这条肉,那才是最鲜的,快吃快吃。”
江小道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挑肥拣瘦,只是默默地用筷子把鱼肉推到碗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也该进入正题了。
白雨晴提起酒盅,陪笑道:“各位,有些话,不必明说。先前这两年,我们白家跟‘海老鸮’多少有点儿误会,有点儿小过节,我不说,大伙儿也都明白。可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同在江湖,又碰上这么个世道,本来就应该互相扶持帮衬,斗来斗去,都没有赢家。”
众人频频点头。
白雨晴继续说:“如今,江少爷宽宏大量,可怜我们白家孤儿寡母,愿意放下往日恩怨,我虽是个女流之辈,却也懂得江湖贵和。今天趁着大伙儿都在,也就把话挑明了,以后江少爷愿意跟我白家化干戈为玉帛。这两年,实在是给各位添麻烦了。”
言毕,众人便把目光看向江小道。
江小道抹了抹嘴,也提起酒杯,却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和了!”
“好好好!早该如此,早该如此啊!”
众人拍手称赞:“正好苏少爷也在这,由苏家出头做个见证,想必不会有人反对吧?”
江小道悬着酒杯,却问:“苏兄?”
苏文棋闻言,便也提起酒杯,笑道:“要是各位能看得起苏家,那我愿意做这个见证。”
没想到,白雨晴却说:“苏少爷是好意,按理来说,我不该驳了你的面子。可是,我刚才想了想,又觉得非要找个见证,多少又有点儿显得小家子气,咱们自己门清,可就怕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信不过江少爷呢。”
有跟着捧哏的,便问:“少姑奶奶,那你的意思是?”
白雨晴笑了笑:“大伙儿也别笑我不懂规矩,只不过是几句妇人之见。要我来说,这见证,不要也罢。我相信,江少爷顶天立地,说一不二,既然有天地见证,何必再要那些繁文缛节。”
“说得好!”众人又看向江小道,“江少爷的意思呢?”
这话已然是把江小道架到了九霄云外。
如若显出半分迟疑,那便是心有不诚;可如果在台面上应承下来,那就容不得再有反悔,否则就成了过街老鼠,不但人人喊打,闹不好,就连手下弟兄都看不起你。
江小道早有预料白雨晴可能会有这套说辞,因而并不觉得意外,当下便举起酒杯,毫不迟疑地说:“有少姑奶奶在,白家必定能重振旗鼓。这么大的排场捧我,我哪好意思端着,天地作证,我江小道愿意跟少姑奶奶就此讲和,只要少姑奶奶还在白家主事,白家没有变动,我就绝不再生事端。不过——”
话音未落,白雨晴心领神会,立马接过话茬儿,说:“江少爷放心,等过了年过,白家一定离开奉天。”
众人有些意外。
可转头一想,这是人两家定下的约定,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便只顾着捧场。
“好好好!江大少爷是少年英雄,少姑奶奶是女中豪杰!还有什么可说的呀?来,喝吧!”
两人碰杯饮酒。
白雨晴的脸喝得有点红,紧跟着又给自己倒了一盅,接着说:“刚才那一杯,是咱俩的约定;这一杯,算我个人敬你的,预祝江少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言罢,旁边的苏文棋也附和着说:“连横兄,我这边也祝你旗开得胜,无往不利了。”
另有人也起身祝贺:“这话说的对!来,江少爷,容我也起个哄,预祝你早日开山立柜!”
眼瞅着敬酒的人越来越多,江小道疲于应付,自己反倒懵了。
他其实本没有多少雄心壮志。
众人尽管没有明说,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竟似乎已然认定江小道要将周云甫取而代之。
只是,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站在白家的角度而言,白雨晴跟江小道讲和,如果江小道能够做大,那奉天便不再会有人趁白家虚弱的时候,来故意找茬儿,落井下石。
站在苏家的角度而言,苏文棋一直想要把家族洗白,可苏家也不敢轻易自废武功。
他曾经救过“海老鸮”一命,光是这份恩情,就远飞日后锦上添所能媲美。
苏文棋跟江小道关系不错,如果江小道能够做大,他就可以放心洗白家族,凭借跟小道的关系,自然不必担心会被人报复。
至于其他几个大蔓儿,要么是先前就对周云甫有所不满,要么就是投机之徒,知道韩策扶不起来,不如早早巴结江小道——毕竟,这小子可是得到苏、白两家的共同认可。
持同样想法的,还有钟遇山、韩心远和赵国砚等人。
他们原本都是周云甫各个堂口里的小人物,如果一切都维持不变,他们就只能还是小人物,拼个十几年,也未必能有多大起色,反而只要江小道站起来,那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作为初始班底,自然平步青云。
正所谓,乱世出英雄。
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按部就班,那得爬到哪年才是个头?
混乱才是阶梯。
不信?
且看那南国革命风起云涌,有多少人借此一飞冲天?
远的不说,单说那魏天青,先前不过是个混成协协统,如今却被加封关外大都督,虽说还未落到实权,可要是会党真赢了,他这连升了多少级,怕是连数都数不清了。
或许,连江小道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这已经不仅仅是个人的恩怨情仇,他所代表的,乃是身后一群人的切身利益。
他不往前进一步,别人便会在身后推他一把;他若不肯,后果如何却未可知……
…………
“聚香楼”的宴席,正在热热闹闹地进行。
城北江宅这边,胡小妍却只是跟小同在一桌,粗茶淡饭。
小当然没有什么怨言,只是一边就着土豆烩茄子扒拉稀饭,一边不时朝窗外张望。
胡小妍看在眼里,不由得笑着问:“咋了,你也想去吃啊?”
“嗯?”小当下便红了脸,忙说,“没有,没有,我就是看外头的雪挺大的。”
胡小妍也不拆穿她,只是又笑道:“没事儿,等哪天有空,让小西风去要一桌饭菜带回来,你们一块儿吃。”
“真的?”小眼前一亮,“谢谢少奶奶!”
“你为啥老管我叫少奶奶,我说了,你也可以管我叫嫂子。”
“还是叫少奶奶吧,我都习惯了。”小不禁回想起过去,喃喃说道,“以前,小时候,我妈带我去给人家做短工,都叫少奶奶。”
“那家人好吗?”
像往常一样,没人的时候,胡小妍愿意跟小随便唠唠。
“不好!可抠了,去他家干活儿,说是中午管饭,但给的特少,根本吃不饱,问厨子多要两口,东家就骂人。唉!不过现在想想,那时候也不怎么苦。”
“怎么呢?”
“有妈呀!”小的回答言简意赅。
胡小妍一时语塞。
可悲的是,她说不好自己究竟是忘了母亲的模样,还是压根儿从来就没见过。
恰在此时,敲门声突然响起,是小西风。
他端着一口海碗,探进来半个身子,先跟大嫂打了声招呼,紧接着又问:“小,还有没有饭?”
小瞪大了眼睛,反问道:“冒尖儿一大碗,还不够你吃?”
“嗐!不是我,喏喏!”小西风一边说,一边朝后窗努了努嘴。
小如梦初醒,却有些为难道:“最近家里人多,就剩点儿汤了,大米饭吃了了。”
“大嫂,那咋整?”小西风问。
胡小妍看了看漆黑的后窗,紧接着又回过头:“那今晚就拉倒吧!”
“哦,行,那我走了,嫂子你早点儿休息。”
“等下。”胡小妍叫住小西风,上下打量了一眼,却说,“贪长,衣服小了。”
小西风扯着袖子,低头看了看,嘴里嘟囔道:“有么?我感觉还行啊!”
胡小妍不去理会,只是自顾自地说:“明天早上,让他们都过来,量量尺寸,要过年了,大家都换身新衣裳,你们以后也别老在街上晃荡了,跑腿儿的事儿,尽量让小的去,但要挑办事儿准成的人。”
小西风抹了一把鼻子,嘿嘿笑道:“行,谢谢大嫂!”
关上房门,吃完了饭,小便开始收拾碗筷,而胡小妍却坐在木轮椅上,看着黑漆漆的后窗发呆,似乎正在想些什么。
如此过了盏茶的功夫,她便一前一前地挪动着木轮椅,来到西屋门口,敲了敲门,问:“爹,你睡了吗?”
一阵猛烈的咳嗽代作回答。
胡小妍推开房门,又是一前一前地挪到炕边。
江城海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能说有多好,但起码不再像先前那样冒胡话了。
“爹,我想问你个事儿。”
江城海点了点头。
胡小妍接着说:“如果两家人已经当众讲和,这种时候,要怎么样才能……就是,既不有违道义,又不伤面子,还能……”
江城海干过多少脏活儿?
不等胡小妍说完,他就立马明白了儿媳的意思,当下便招了招手。
胡小妍见状,便俯下身子,侧耳倾听。
屋内烛光如豆,飘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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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09.第207章 七叔
第207章 七叔
雪停,席散。
远远看去,“聚香楼”门前灯影晃动,众人微醺话密,相互作揖拜别,各乘自家马车远去,唯有江小道几人骑马夜行。
积雪松软,马蹄无声。
待到众人走近,说笑声才愈发真切、清晰起来。
“道哥,说正经的,再往前上一步吧!”
钟遇山嗜酒如命,舌头都喝大了,仍是含混地说道:“三大家都屁事儿一大堆,连自己的事儿都顾不过来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而且,你还有巡防营的关系!”
韩心远随声附和道:“我看也是,现在‘会芳里’也有几个弟兄想跟咱们混呢!”
“那还用你们说?”关伟哈哈一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机会,谁不往上爬呀?”
江小道看起来却并不兴奋,只是淡淡地说:“我有巡防营的关系,可周云甫也有。”
“嗐!那能一样么!”钟遇山笑道,“道哥,你那关系,比周云甫硬多了。我之前陪韩策去给讲武堂的士官送过礼,他那是求爷爷、告奶奶,伱这是拍胸脯、论哥们!”
说着说着,众人来到了岔路口。
按理来说,大家应该在此作别,一伙人回城东宅院,另一伙人则回城北老宅。
关伟、宫保南和韩心远,勒紧缰绳,准备沿路前行。
正在这时,江小道却说:“七叔,今晚跟我回老宅一趟。”
“嗯?”
宫保南愣了一下,但却并不感到意外,反而喜道:“那感情好,道近,还能早点上炕休息!”
毕竟,老七的性格向来如此,不愿意参与讨论,不愿意发表意见,有活躲着,没活躺着。
关伟先前去过一趟老宅,对此,宫保南既不好奇,也不多心,只是觉得该轮到自己去的时候,自然会被叫去,如果没有必要,他也乐得躺在炕上蒙头大睡。
众人在岔路口分别。
江小道和宫保南并肩骑行,钟遇山和李正看出叔侄两个有话要说,便很自觉地远远跟在后头。
“七叔。”
“说。”
江小道目不斜视,看着眼前黑漆漆的胡同,忽然低声问道:“你说,我到底应不应该再往前上一步?”
“你问我干啥?”宫保南皱起眉头,“好像我说了,你就能听似的。”
“嘿!瞅你这话说的,你是我叔,我不问你问谁?”
“问你媳妇儿去。”
“问过了。”江小道低声说,“我媳妇儿说我应该往前上一步。”
“嗯。”宫保南点了点头。
江小道有点不满,埋怨道:“不是,你就不能发表点看法?”
“你真想听?”
“废话,要不然我问你干啥?”
宫保南的脸上难得露出深沉的表情,思忖了片刻,却说:“小道,你已经退不下来了。咱们不是撂地卖艺的艺人,你走的这条路,见不得光,一旦响了蔓儿,就有进无退。”
“为啥?”江小道问。
“不为什么。”宫保南自顾自地说,“蔓儿就是蔓儿!既是方便,也是累赘。你的蔓儿越大,就越是有人想把你插了立威,你不找事儿,事儿也会来找你。”
江小道想了想,问:“所以,你也觉得我应该往前上一步?”
宫保南沉吟一声,说:“就算你不进,也会有别人进,反正瓢把子的位置就在那,永远不可能空着,反反复复,争来争去,就那么点事儿,你不觉得其实挺没意思?不过,最坏的情况是你被别人硬抬上去。”
“还有这种好心人吗?”
“傻狍子!”宫保南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不是想听看法么?你要是真想往前上一步,那就主动点,别被人当成推倒周云甫的大旗。就是——”
“就是什么呀?”江小道催促道。
“嗐!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说话说一半,你生儿子没屁眼儿!”
宫保南转过头,接上刚才的话头,说:“就是到时候,你也就不是你了。你就算是装,也得装成另一个人。”
江小道仔仔细细地听在心里,若有所悟。
忽然,胡同口里吹来一阵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脸上,有点疼。
“七叔,我以前一直觉得,你除了能耐大点儿,本质上跟韩策没啥两样。”
“我真他妈谢谢你,真的。”
“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江小道接着说,“可我现在才发现,你才是真的人精!平时净在那装死、打马虎眼,整得跟滩烂泥似的,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不就是为了躲这一天么!你但凡平常能支棱一点儿,我现在这处境,就应该是你来担!”
“哈哈哈哈!”宫保南忽然笑道,“小道,对不住了。我确实不想走得太远。”
既在江湖,掀起的风浪越大,自然就离岸边越远。
藏巧守拙,和光同尘,才能全身而退。
“瘪犊子!”江小道没好气地骂道,“怪不得你一天抠抠搜搜的,从小到大,一次压岁钱都没给过我,净攒着等退路呢吧?”
宫保南渐渐收敛起笑容,转而有些伤感地叹息道:“唉!这些话,也就只能等你爹不在的时候才能说,否则,不堪设想啊!”
“嗐!我爹其实没死!”
“啥?”
“嗷嗷——”
胯下烈马猛然受惊嘶吼,当即抬起前蹄在空中猛蹬,宫保南心神慌乱,措手不及,竟直接从马背上“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诶?七叔!”
江小道连忙翻身下马,紧用着双手,将宫保南从雪堆里刨出来,问:“七叔?七叔,你没事儿吧?精神精神,赶紧支棱起来呀!”
…………
城北江宅,东屋炕头。
江小道借着酒劲儿,斜倚在媳妇儿身边,上上下下,毛手毛脚。
“啧!别闹!”胡小妍拼命扒拉他的脏手,“嘶!别闹!院里住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没数么,一会儿让人看见了!”
“没事儿,让他们馋去吧!”江小道死皮赖脸地说,“再说了,谁闲着没事儿非得看咱俩呀?小,你说是不?”
“啊?”
坐在炕梢的小被莫名其妙点了一句,脸色顿时通红,于是立马转过身,呆呵呵地回道:“是是是,少爷说的是!”
“你看,我就说吧!”江小道仍旧往胡小妍身边蛄蛹。
正在兴头上的时候,房门却被突然推开,宫保南黑着一张脸,朝茶桌慢腾腾地挪动脚步。
小见状,立马蹦下炕梢,抢先给七爷倒了一杯水。
江小道整理好衣衫,责备道:“七叔,你怎么回事儿?还当你侄媳妇儿是小孩儿呐?进屋也不知道敲个门,懂不懂礼数?”
宫保南龇牙咧嘴地在椅子上坐下来,骂道:“小瘪犊子,再多说一句废话,我把你脚筋挑了!”
“啧啧啧!看来还是跪得少了,才半个时辰,咋的也得俩时辰起步啊!”
宫保南脱下靴,冲江小道砸去。
叔侄俩扯了一会儿皮。
最后,还是胡小妍拉回了正题,问:“七叔,你之前去过白家,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嗯?”宫保南的茶碗送到嘴边,停住问,“这事儿关伟没跟你们说过?”
胡小妍笑了笑,却说:“我想听听七叔的说法。”
宫保南不由得皱起眉头:“你俩不信他?”
“没有,没有!”胡小妍连忙摇了摇头,“七叔可别说这种伤和气的话。只不过,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去看,总有不同的重点,兼听则明嘛!两个人要是放在一起说,就总免不了分出个主次,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带着走,有些犄角旮旯的细节,就容易被忽略了。”
宫保南放下茶碗,喃喃道:“这倒像是在审案了。”
“七叔别多心,你只管说就行了。”
胡小妍的这套问话方式,早在收下四风口之前就已经形成。
她身有残疾,行动不便,对耳朵里听来的消息,向来反复斟酌,倒不是说怀疑谁说了假话,即便说的全都是真话,也总有以偏概全的时候。
这与信任无关,只是单纯为了更加接近事实。
宫保南虽然有点疑惑,但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先自己从头捋了一遍,再由胡小妍追问细节,以便随时补充。
这一番对谈,直接聊到了鼓打四更,方才结束。
众人早已困倦得不成样子,宫保南便起身离开,回到厢房就寝。
此次回到老宅,他倒不像关伟一般,有什么陌生感,但有一个转变,却让他感觉有点不适。
过去,道上的兄弟见了他,总是亲切的叫他一声“七哥”,现在却变成“七爷”了。
辈分上涨,自然与小道有关。
宫保南走到院子里,又情不自禁地朝西屋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东屋内,江小道打着哈欠,招呼小往炕头挪一挪,结果被媳妇儿在被窝里狠掐了一把。
吹熄了灯,胡小妍忍不住摸黑问:“小道,那个白家少姑奶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江小道想了想,喃喃道:“说实话,我挺佩服她的,大伙儿也都捧她是女中豪杰。反正,如果她不是白家的人,我可能也就不烦她了。”
听到“女中豪杰”这四个字,胡小妍默默地点了点头:“睡觉吧,不用操心了,明天能帮我把六叔请过来么?”
“再说吧!睡了睡了!”
“啊!”
不知为何,正是深更半夜的时候,小却突然尖叫了一声。
胡小妍连忙撑起身子,问:“小,怎么了?”
“啊?没,少奶奶,没什么……”
江小道响起沉重的鼾声。
没什么?
胡小妍低下头,眯着眼睛盯着江小道,旋即很推了一把:“别装睡!起来,换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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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第208章 妇人心
第208章 妇人心
“聚香楼”席散以后,白雨晴也乘坐马车,回到娘家外宅。
大雪初歇,院子里静悄悄的,各房的窗口漆黑一片,没有声息。
少姑奶奶肩膀一沉,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随后便缓步走向自己的厢房,轻轻叩了两下房门。
俄顷,负责照看小雪的老妈子推开房门,轻声说:“少姑奶奶回来啦!小姐刚睡着,刚才还一直吵着要出去找你呢!”
“嗯,那就好。”
白雨晴露出疲惫的笑意,疲惫是真的,今晚确实够累;笑意也是真的,总算完成了讲和大事。
老妈子陪笑着又问:“少姑奶奶刚回来,还用再热点什么吃不?”
“不用了,这么晚,各房都睡了,别再吵着大伙儿。”
“哎,好,那少姑奶奶,我先回去了,你早点儿休息。”
白雨晴无力应付,只是点了点头,便匆匆走进屋内,关上房门,反锁。
老妈子穿过宅院,回到下人房里休息。
院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约莫过了盏茶的功夫,后院的大门忽然被缓缓推开,呼啸的寒风,掩盖了门板的“嘎吱”声。
白国屏的大房马氏率先探出脑袋,冲前院里巴望了片刻,旋即转过头,朝身后招了招手。
紧接着,其余几房姨太太便都跟在她身后,鱼贯着从后院溜出来,提裙踮脚、猫腰探头,贼也似的穿过前院,直奔门房后头的牲口棚跑去。
喇叭嘴走后,门房老汉兼任车夫,总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棚里的老马似乎因此有些孤单、寂寞。
门房老汉卸下车套,取下马鞍,摘掉马嚼子,给老马在食槽里添上夜料。
等忙完了这一通,再转过身去,就听“嘎”的一声,差点儿没给老汉吓抽过去。
却见身后影影绰绰,正立着六七个女子,长发及腰,三寸金莲,脸上卸了妆、映着雪,真个是苍白如纸,面无血色。
“哎呀我的——”
“嘘!别叫!”领头的马氏轻声斥责。
门房老汉浑身一怔,眨眨眼,听声音觉得耳熟,便壮着胆子,结结巴巴地问:“少、少奶奶?”
“废话,除了咱们,还能有谁?”
门房老汉上下打量了两眼,疑惑道:“不是,少奶奶,你白天不长这样啊!”
马氏一瞪眼,嗔怒道:“再敢胡说,明天就把伱轰出去!”
“哎,别别别!”门房老汉连忙摆手乞怜,“几位少奶奶,这话是从哪说的呀?我、我也没犯啥错呀!”
马氏上前一步,咄咄逼人道:“我问你,今天晚上带白雨晴上哪去了?”
“这……这……”门房老汉吞吞吐吐地说,“少姑奶奶不让我说,要不,你们去问问她吧?”
“混账东西!你吃的谁家饭,不知道吗?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连谁是主子,谁是客人都分不清了是不?”
旁边有姨太太狐假虎威,跟着叫嚣道:“大姐,你跟他废什么话?他不肯说,明天就跟老太太说,把他哄走!老太太偏心女儿,还能偏心他不成?”
“就是,咱们就算再不济,想撵走他还算个事儿?”
“老吴,你可想好了,是得罪她一个,还是得罪咱们一群!”
门房老汉夹在两边主子中间,急得直跺脚:“唉,少奶奶,你们、你们这不是为难我嘛!”
马氏宽慰道:“老吴,说话得讲良心,我哪为难你了,你只管说,咱们又不会把你卖了。”
门房老汉固然知道白雨晴能担得起这个家,可他跟几个姨太太一样,打心眼儿里仍然觉得少姑奶奶是个外人,左思右想,纠结了一阵子,便松了口,将“聚香楼”宴请江小道的事儿和盘托出。
几房姨太太一听这话,当即气得嘴歪眼斜,浑身发抖。
“你们瞅瞅,我还能说错了不成?”马氏立马来了神气,“我早就跟你们说了,那白雨晴就是个白眼狼,给仇人送钱还不够,这家伙,还要请人吃饭,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想当初,爹和国屏在的时候,咱们白家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其余人等,纷纷附和。
“实在太可气了!这要让她继续当家,那还得了?咱白家以后都姓江得了!”
“哎,你们说,她是不是跟那个江小道里应外合,借着什么讲和的由头,把国屏留给咱们的财产都给搬出去,转到她自己头上?”
“我看没错,没准她还吃了回扣呢!”
“还说呢,没准给工人的赔偿,就被她自个儿偷偷密下了!”
“唉,你们说,咱们老爷子怎么生出这么个不孝的女儿啊!”
众人越说越是气愤。
门房老汉眼瞅着苗头不对,立马满脸堆笑着说:“少奶奶,要不……你们唠你们的,要是没啥事儿,我就先回去了。今天晚上这事儿……你们就当没看见我,行不行?”
“瞅你那怂样,怕她干什么?”马氏不屑地瞥了一眼,“滚滚滚,赶紧滚!”
门房老汉走后,这几个天才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商量“对策”。
马氏自然是首当其冲,先是细数一遍白雨晴的“罪状”,随后便开始谈起自己的计划。
“咱们白家现在虽然人手不够,可毕竟还有钱在,有钱就有关系,咱们不求能不能报仇,但起码也不至于就这样被人家赶出奉天。难不成,你们愿意背井离乡?”
众人纷纷摇头。
“那不就得了!”马氏接着说,“我先前就在合计,你们说,那东洋人为啥突然不帮咱们了?要我说,肯定还是那个白雨晴不会办事儿,得罪了人家。要是换了我上,肯定立马跟东洋人搞好关系,然后再把给江小道那些钱,疏通疏通巡警局和巡防营的人,等缓个七八年,咱们白家还能站起来。”
别说,还真有那些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人,愿意带头捧哏。
“可不是嘛!当初,老爷子被周云甫打压,最后不也挺过来了么!怎么到她这就不行了!”
“嗐!这还用说,能力不够呗!没那个金刚钻,非得拦那瓷器活,净跟着捣乱!”
马氏听得心里美、嘴上乐,当即便趁势说道:“姐妹们,我说句实话,咱们几个平日里不管再怎么吵,那也是自家人关起门来闹点别扭。眼下这关键档口,咱们可得一致对外呀!”
“姐姐,看你这话说的,咱们大半夜跟你过来,为了啥呀?”
马氏点点头,说:“好姐妹!要是大家能信得过我,咱们就一起出力,把那个白雨晴给撵出去!然后,咱们各房管各房的钱,谁也不用看她的眼色!”
大家虽然都很认可这番话,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实在难以实施。
“哎呀,这恐怕不行,你们也都看见了,那老太太偏心得厉害,这种关头,她肯定不会同意让白雨晴搬出去住。”
另有人不屑道:“不搬出去也行,那就痛快把钥匙拿出来,让咱们当家!”
“有点难,她那么贪,怎么可能自己把钥匙交出来,老太太估计也得护着她。”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又纷纷扰扰地争执起来。
“行啦!说好了,一致对外呢!”
马氏冷哼一声,斜眼看向西厢房的方向,咬牙切齿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要愿意体面一点,咱们就给她个体面,可她要是敢蹬鼻子上脸,那就别怪咱们不客气了。”
有道是,最毒不过妇人心。
几个姨太太看她眼里闪出一道寒光,不觉心头一紧。
“姐姐,你该不会是要……”
“啊?那、那我可不敢,再者说,那……老太太能受了吗?”
“怂货!一到关键时刻就打退堂鼓!这就怕了?”马氏满脸不屑地训斥道,“亏你们还是大门大户里的姨太太,你们也不看看,但凡有点钱财、势力的人家,哪个不是争得你死我活?她白雨晴都骑在咱们头上拉屎了,你们还在这怕这怕那,等她把咱们吃了那天,怕是连骨头都不吐一块!”
有人战战兢兢地问:“那……姐姐,你有什么主意?”
马氏踮起脚尖,抻着脖子往左右看了看,旋即低声说道:“这里不方便讲话,咱们回后院从长计议。”
说完,众人刚要动身,马氏却又停下脚步,叮嘱道:“我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天的事儿,见者有份,谁要是敢告密,就别怪我不客气!”
几个姨太太本就是惯于倚仗群胆群威的货色,光有贪念,却无主见,眼下被马氏这么一吓,当场呆若木鸡,只管拼命点头。
随后,马氏便又带着众人,“嘎吱嘎吱”地踩着雪地,一溜烟儿地踮脚回到后院,阖上大门。
院子里仍旧是静悄悄的,除了雪地上多出几排脚印,一切都似乎与刚才别无二致。
然而,正是院落中这几排脚印,借由月光照射,恰好倒映在西厢房的玻璃窗上,横在白家少姑奶奶的面前。
白雨晴站在窗口,冷硬着一张脸,默不作声地盯着窗外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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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11.第209章 正反两面
第209章 正反两面
小南关,罗记饺子馆。
一家以驴肉馅饺子为招牌的小店,在城南地界,可谓远近闻名。
不过,这家小馆子,是自家人上厨,数来数去,其实也只有这一样能拿得出手的招牌。
除了驴肉馅饺子以外,其余菜品,尽皆味同嚼蜡,除了实惠,再找不出任何可取之处,果腹尚可,却远远谈不上口福。因此生意一直不温不火,谈不上热闹,但也谈不上冷清。
韩策在伙计的引领下,穿过大堂,来到二楼雅间。
推开房门,却见窄小的屋内,除了一张圆桌、几把椅子以外,再无其他摆设。
王延宗左手边摞着三个油汪汪的空盘,右手边是一壶酒,身前尚有两盘蒸饺,正吃得狼吞虎咽,顾不得起身,也懒得起身。
“王管带好啊!”
韩策抱拳作揖,满脸堆笑。
王延宗含混地应了一声,点点头,算是听见了。
跑堂的见状,便弯腰笑着关上房门:“客官,你们二位慢慢聊,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
韩策规规矩矩地走上前,一屁股坐在王延宗对面,几次想要开口,却都被对方的吃相镇住,不敢打扰。
一个饺子在嘴里还没嚼烂,第二个饺子就已到了唇边,第二个饺子还没入口,第三个饺子就已夹在筷头,第三个饺子还没搁进醋碟,第四个饺子就已经被盯在眼中……
这家伙!好一个饿死鬼托生!
韩策见状,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倒不是馋了,而是意外,怎么能有人吃饭吃得这么香?
王延宗扬眉瞟了他一眼,却问:“吃蒜不?”
韩策摇头苦笑:“王管带太客气了,你吃你的,我在这等一会儿就行。”
话是这么说,其实根本没等多久,似乎只眨眼间的功夫,两盘蒸饺就被横扫殆尽。
王延宗撂下筷子,打了个饱嗝,抹一把嘴上的油,松一松腰带,拍两下肚皮,叼上一根烟,歪头点火;甩几下胳膊,扑灭火苗,将半黑的火柴弹在桌面上,嘬着牙子问:“找我干啥?”
韩策双手相叠,变戏法似的从袖口里抽出一张银票,陪笑着说:“也没什么别的事儿,无非就是想见伱一面,表表孝心。毕竟,两年前,在‘卧云楼’门口,还得多亏了王管带照应。”
王延宗伸手接过银票,眯眼看了看,挺满意,收下了,但看上去并不开心。
两年了……
王延宗似笑非笑地感叹道:“得亏我现在官复原职了啊!”
韩策当然明白这是揶揄的话,于是便慌忙解释道:“不不不,我们周家,向来是记着王管带的好的,先前的时候,应有的数,都给了常统领了。”
这人要是没眼力、嘴不甜,本性占了大半,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所改变。
非得吃过大亏,才能长记性、懂掂量。
可这韩策终日在周云甫的庇佑之下,即便办事不周、说话不利,也总有舅舅帮忙兜底、找补,偏偏就不曾吃过大亏,因此落得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半吊子做派。
知道怎么跟官差打交道,可又远远算不上人精。
王延宗一听这话,当即笑道:“韩爷,低了。”
“什么低了?”
“眼界低了!”王延宗讪笑道,“你何必把数给到常统领手上,直接去给皇上,不是更好?”
两年前的事,常统领早被撤职了,现在是张老疙瘩兼任巡防营中路统领。
韩策回过味来,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王管带误会了。其实,你上次毙了鬼子以后,我家老爷子也一直帮忙出钱平事儿,想要保你的安全呢!后来我也找过你,只是一直没有消息。”
“哦,那照你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保下我这条命?”
“呃,王管带,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再者说,要说一个窑姐儿找不着我,也就算了,你要是真想找我,还能找不着?”
“王管带,那段时间,确实比较忙……”
“行啦,行啦!”王延宗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看在周云甫的份儿上,我也不挑你什么了。听说他这阵子又病了,现在怎么样了?”
韩策嘴快、没心眼,竟当即陪笑道:“托王管带的福,老爷子现在还行,大夫说是气血攻心,不让动怒,现在已经没什么大事儿了,说来也不怕你笑话,就是偶尔有点儿犯糊涂,记不住事儿。”
王延宗弹了弹烟灰,眼珠微微一转,点头道:“那就好,没事儿就好。”
韩策还挺美,真以为人家一营管带,会在乎他舅舅的生死,便说:“我们这些人,好与不好的,都得仰仗你,我最近听说王管带也有烦心事儿,特意过来问候问候。”
“嚯!我都不知道我有烦心事儿呢,还得靠韩爷提醒我两句。”
“王管带,我听说‘会芳里’有个姑娘,深得你喜欢,结果前段时间失踪了。虽然没有证人,但种种迹象表明,这事儿跟‘海老鸮’的儿子江小道脱不了干系。”
王延宗嗤笑一声,却道:“韩爷,你什么意思?平常听戏听多了吧?一个窑姐儿罢了,还犯得着让我烦心?你当我是吴三桂呐?”
韩策忙说:“不不不,王管带是人中吕布,当世豪杰,这点儿女情长,当然不会在意。可这事儿关乎脸面啊!你想想,谁不知道那赵灵春是你王管带的相好,那江小道就这么把人给办了,这不明摆着不把王管带放在眼里么!别人怎么说,我不管,可我韩策第一个不答应!这小子太猖狂,早该敲打敲打了!”
“你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王延宗皱起眉头,沉吟道,“韩爷,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韩策没听出这话里的反讽,真就当场提议道:“王管带,你要是瞅他不顺眼,老弟愿意代劳,帮你把他插了。”
“那就多谢韩爷了。”
“别,王管带,要想插了江小道,还得有你的帮衬才行。”
“怎么讲?”王延宗问。
韩策解释道:“听说,江小道那小子手底下,现在有一伙来路不明的人,真要打起来,恐怕会闹出不少动静。所以,希望王管带能帮忙,先把他那几个崽子扣下,然后再由我们替你动手。”
“韩爷,江小道可也有巡防营的人脉。”
“嗐!这有什么,他有人脉,我也有,王管带只管带兵寻个由头,把他的崽子扣下三两天,等我插了江小道,你再把他们放了,群龙无首,到时候不还是得归在我周家手下么!”
“韩爷果然是神机妙算啊!”王延宗哈哈大笑,“只不过,我有点没明白,这到底是你帮我,还是我帮你?”
韩策愣了一下,思忖了片刻,便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银票,堆笑道:“互相帮忙,互相帮忙!”
王延宗不管多少,照例收下,却只是说:“这样吧,韩爷先请回去,我考虑考虑。”
“哎,好好好!”韩策立马起身笑道,“王管带留步,我敬候佳音!”
王延宗压根也没打算送行。
等韩策周后,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盅酒,一口喝干,随后朗声喊道:“行啦,出来吧!”
少倾,却听隔壁的雅间传来开门的动静,竟是江小道奴颜婢膝地走进屋内。
“嘿嘿,王管带。”
“你刚才都听见了?”
“听见了,听见了。”江小道垂手而立,连声答道。
“站着干啥?坐啊!”王延宗指了指桌对面的椅子。
江小道上街要过饭,不说懂得察言观色,至少懂得不把自己当人,当下便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我这辈小位卑,不敢跟王管带同坐。”
江小道不是棒槌,那一晚截胡了赵灵春,怎么可能佯装无事发生,当然早早就联系上了王延宗,该给的赔礼,只多不少。
他越是坦诚请罪,王延宗越是不好借题发挥,毕竟脸面上过意不去。
更不必说,江小道的义父“海老鸮”、大姑“串儿红”都跟王延宗有些交情,他就更难拉下脸来对其发难。
得了赔礼,又有人情,还不算完。
王延宗又从高振起和任鹏飞口中得知,江小道跟张老疙瘩似乎有些交集,便更加不敢为了赵灵春而轻举妄动。
俩人今天,算是合力演了一出戏。
江小道刚才之所以没有直接生擒韩策,也只是碍于人多眼杂。
杀人容易,可杀人之后,既要给当差的一个交代,又要给官府一个说法,还得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那自然就不能鲁莽行事。
王延宗说:“我知道你跟张统领有点关系,可你要想铲了周家,也没那么容易。巡防营虽说张统领最大,但周云甫在巡防营经营人脉多年,了那么多钱结交士官,人家也不会坐视不管。你别以为,攀上了头目,就万事如意了。”
别说,江小道一开始,还真是这么想的,幸而家里有个贤内助,提醒了他几句,他才明白过来。
“那是当然。张统领正是官运亨通,可落实到各处,还得是一尊菩萨一个庙,小民眼浅,也分不清这些新式官阶,只知道当差的都是我衣食父母,各论各的,都该表表孝心。”
王延宗摆了摆手:“说这些没用,唠点实在的!”
“实在的就是,假如王管带愿意帮忙铲掉周家,他以前结交的人脉,该有的好处,小人分文不落,以后全由小人操办。”
“嘶!不是,我刚才的话白说了?周云甫那是几年的人脉,你让我帮你,我得得罪多少人?”
江小道陪笑道:“王管带放心,小人既然求到你了,当然不会让你为难。小人自有一计,既能让巡防营各个头目哑口无言,又能让王管带平步高升。”
“平步高升?”王延宗有点意外。
要是真能如此,那两人就算是寻出了共同利益,这可远比韩策口中的“面子”实际得多。
江小道见状,便俯下身子,细说计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王延宗听得一会儿瞪眼、一会儿低眉,听罢以后,竟是一脸不可思议地问:“此话当真?”
江小道当即跪倒在地:“要是有半句假话,小人这项上人头,任凭王管带摘了当球踢。”
“哎呀!兄弟,你瞅瞅,过了过了!你好歹也认识张统领,千万别这样,让别人看着了,告到张统领那里,还以为我摆谱装犊子呢!”
王延宗连忙把江小道搀扶起来,哈哈笑道:“来,老弟,不愧是平了白家爷俩的人,前途无量啊!来来来,咱俩高低整一口!”
一让不能再让,江小道只好站起身,跟王延宗同饮了一杯。
“王管带,既然事情已经谈妥,小人就不再打扰了。”
江小道躬身行礼,正要走时,却又被王延宗出声叫住。
“王管带,还有什么吩咐?”江小道问。
王延宗忽然显得有点扭捏,把酒盅搁在桌上转了两圈儿,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方才问出心中所想。
“那个……灵春儿她……”
话到一半,他自己又觉得没劲,便摇了摇头,说:“算了,算了!老弟别往心里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都是要成大事的人,刚才倒是我矫情了。”
江小道迟疑了片刻,并未取笑,反倒是抱拳说:“王管带是性情中人,怎么能说是矫情?王管带既然还愿意跟小人心平气和地谈,那小人也不瞒你,赵灵春,还活着。”
王延宗眼前一亮,忙问:“真的?”
江小道点了点头。
“那她有没有提起我?”
“没有。”江小道如实回道。
王延宗的眼神顿时暗淡下来,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又转而哈哈大笑起来:“妈了个巴子的!窑姐儿就是窑姐儿,婊子无情啊!老弟你别多心,我只是随便问问,说放下,就放下了。”
江小道笑了笑:“那是当然,正因为小人了解王管带的性格,才会如实相告。”
“这丫头,还能留条命就不错了。别的我也不管了,老弟,不送了!”
房门关上,王延宗并未流露出任何伤心的神情。
爷们儿的,不会回头去看。
“伙计,算账!”
跑堂的走进屋:“军爷,刚才那位,已经把你的账给结了。”
“哪个?”王延宗问。
“呃,就是后走那个,眉毛挺淡,瞅着挺横那位客官。”
“啥玩意儿?”王延宗回想起江小道那张孙子般的脸,反问道,“他还横?”
跑堂的有点尴尬,挠了挠头,却说:“您是爷,当然跟咱们不一样了。”
王延宗没在多想,站起身叼了一根牙签,冷笑着摇了摇头,嘟囔道:“怪不得都说韩策办事儿差劲,今天我算见识到了,千儿八百的银票舍得往外掏,一两块的饭钱想不起来,真有意思。”
…………
城北江宅。
时辰还早,但天色却已经黯淡下来。
江小道手里拎着两个饭盒,踹开宅院大门,先是去了西屋跟老爹打声招呼,随后便兴致冲冲地回到东屋,把余下的饭盒在炕桌上一搁。
“媳妇儿,饺子,驴肉馅儿的!”
胡小妍欠身拨开盖子,饺子虽然已经凉了,但仍有阵阵肉香扑鼻。
“就买这些?”
“两大盘子还不够你吃啊?”江小道瞪大了眼睛,“我可跟你说好了,我不稀罕胖子。”
胡小妍翻了个白眼,却问:“其他人的呢?”
“爹有了,我刚给他送去,合计喂他,老头子面薄,不好意思,非得自己吃,左手拿筷子,费老劲了,我瞅着都干着急!”
“啧!我是说这院里其他人的份儿呢!苏家的帮手,李正的弟兄,还有赵国砚和那几个小靠扇的,他们的呢?”
江小道歪嘴道:“我的天,这些人都算上,我咋往回拿?干脆把罗记的厨子都请过来得了!”
本来是一句抬杠的话,没想到,胡小妍却听进了心里,当下便从腰包里掏钱,把小叫了过来。
“少奶奶,你叫我?”小正准备做饭,进屋问道。
“今晚别做了,你去找赵国砚,让他赶车去罗记饺子馆,把他们厨子请过来,今晚吃饺子,正好快过年了,多包点放外屋地冻着,坏不了。”
“败家老娘们儿!”江小道没好气地摔鞋上炕,“跟个事儿妈似的,我就多余管你,你到底吃不吃?”
胡小妍想了想,说:“我等大伙儿一起吃吧。”
“爱吃不吃,饿死拉倒!”江小道翻过身,骂骂咧咧地说,“正好我再重新娶一个,老爷们儿么,谁不得有个三妻四妾的……”
“咔哒!”
奇怪的声音!
江小道耳朵动了一下,立马翻过身,白着一张脸,嬉笑道:“哎,媳妇儿,你吃蒜酱不?我给你整点儿去?先垫吧一口呗!嗐!你拿枪干啥,来来来,我给你保管。”
两人心知肚明,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胡小妍抬起手,却问:“你回来时,看见六叔了吗?他刚走。”
“没看着。”江小道忽然严肃起来,“媳妇儿,真要对白家动手吗?我真感觉,少姑奶奶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不至于暗中使绊子。”
胡小妍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下巴撇了撇后窗。
“要不,你去问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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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12.第210章 生不如死
第210章 生不如死
这顿晚饭弄得极其热闹。
罗记的后厨带着家伙来到江宅,剁馅儿、擀皮儿、包饺子。
灶坑里的柴火似乎永不停歇,铁锅上的屉笼下了又上,无需费事捡进盘子里,直接把带着热腾腾蒸气的屉笼端到东西厢房,不过片刻功夫,就被吃得干干净净。
饺子在笼内,人在炕上,其下却是同一团火。
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吃人的未必安逸,被吃的未必可怜。
今朝座上客,明日盘中餐。
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富贵只在险中求,从无例外。
众人吃得撑到了嗓子眼儿,罗记的厨子又另包了十几屉饺子,一直忙活到夜半时分,从胡小妍那里领了佣金和赏钱,这才拜谢离开。
院子里留下两人守夜,正屋和厢房陆续熄灯。
四风口领着几个半大的小靠扇,钻进厨房,拿了一个凹凸不平的小铁盆,从锅里舀点温水,又把众人刚才吃剩的破皮没馅儿的烂饺子倒进去,随后又从窗台上扯下几片白菜叶子,洗也不洗,只管随手丢进去,搅和搅和,便端到了屋外。
几个人绕过房子,来到后院地窖。
小北风蹲下身子,拽着铁环儿,将地窖的入口掀开。
“轰隆”声响,烟尘弥漫,一股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今人被呛得纷纷筋鼻捂嘴。
月华清冷,照出洞口处的两三级土台阶。
江宅的地窖并不大,入地不到一丈,四围不出六丈,稍微壮实点的人搁进去,便直不起腰。
小北风岁数小,端着铁盆走下去,把说不清是饭菜还是泔水的吃食撂在台阶前,随后便转身爬了上去。
众人围在入口,俯身查看,就像站在树洞旁边,等待松鼠探头露脑一般。
少顷,地窖里传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众人屏气凝神,却见月光回避的阴影深处,爬出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似人非人的“东西”,急匆匆地来到台阶附近,二话不说,便把那张黑脸扣进铁盆里,双手并用,也不管干的稀的,只统统抓了塞进嘴里,咽入股中。
此情此景,四风口看在眼里,却神情各异。
小东风视若无睹,不动声色,眼里的景物,似乎同那些草木灰石别无二致,看见了便是看见了。
小南风眉头紧锁,捂着口鼻,只看了一会儿,就说先要回去睡觉休息。
小西风连声冷笑,端出胜者的姿态,眼神睥睨,只当这是败者应有的下场。
小北风双手叉腰,撇着一张嘴,看起来肆无忌惮,只把这景象当成一面镜子,映出自身的强大。
地窖里那“东西”趴在地上,如同野猪拱食,“啼哩吐噜”一顿忙活。
不消片刻功夫,铁盆便已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浅浅一汪混浊的脏水。
紧接着,那“东西”调头转向,“沙沙”几声响,便又潜入月光回避的地窖深处,其间更无半句言语。
小北风下地窖捡起铁盆,将里面的余水倒掉后,便又沿着土台阶爬上去,关上入口挡板。
入口旁边的枯草丛里,正有一块白色大石头,原本是要压在挡板上的,但现在似乎没有必要了。
“走吧,走吧,都早点回去睡觉!”
小东风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地绕回前院。
众人各自散去,只留下两人看守。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用不了多久,这些看守恐怕也没必要留了。
“哎!走吧,别傻站着了!”小西风一把搂住小石头的脖子,“窑姐儿就是窑姐儿,你才多大,过年十二?以后漂亮女的有的是,别老闷闷不乐的!”
“就是!”小北风跟着附和道,“跟着道哥混,好好表现,以后咱们到哪都横着走!”
“你要当螃蟹咋的?”小西风嬉笑着问。
小北风真就当场学着螃蟹,横着走了两步。
众人嘻嘻哈哈,打闹了一番,终于回到屋里。
只有小石头一人怔怔出神。
他心里没有愤怒,也不敢有愤怒,更多的还是恐惧与自责。
小石头虽然对赵灵春心怀一丝懵懂的念想,但还远远谈不到男女之情,尤其是见识到大嫂的手段后,更不至于为了赵灵春而舍身犯险。
他原以为,大嫂是个和善的好人,可事实并非如此。
说到底,他还只是个孩子,恐惧远比其他情感更深刻、更强烈。
正因为他还只是个孩子,所以胡小妍允许他犯一次错,但也仅此一次。
只不过,从救人变成害人,小石头的心里总是有点过意不去。
可话又说回来,赵灵春之所以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多半也是因为她咎由自取。
要是仔细说来,那个晚上,已经是将近月余以前的事儿了……
…………
城北江宅,西厢房内。
“啪!”
小西风抡起胳膊,抬手一记耳光,结结实实,打得小石头口鼻出血,眼冒金星。
桌上的烛火应声抖了两下。
小西风性烈难当,破口大骂:“没良心的狗东西!我问你,伱身上这袄,是谁给你买的?”
“是……是大嫂给我买的。”小石头抹一把鼻子上的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这靴,是谁给你买的?”
“也……也是大嫂给我买的。”
“你这几天,顿顿能吃饱饭,是谁给你的钱?”
“是……是大嫂给我的钱。”
“啪!”
又是抡圆了一记大耳刮子!
“你他妈还知道是大嫂给你的呐?”小西风一把薅住小石头的衣领子,“吃大嫂的、穿大嫂的,不想着怎么报答就算了,你他妈还憋着坏坑我,还是为了一个窑姐儿!那婊子是你妈,还是你妈也是婊子?”
炕上的其他三个风口和小靠扇的本来默不作声,可一听这话,小南风便忍不住提醒道:“哎,小栓子,这话过了。”
“叫谁小栓子呢?”小西风没好气道,“以后我就叫小西风!敢情不是你们的人,他跟我来这么一出,这不明显打我的脸么!”
众人咂了咂嘴,摇头叹息。
小西风余怒未消,抬腿又是一脚,正踹在小石头的心口窝上。
小石头站立不稳,当即被蹬到了墙角,脑袋“咣当”磕了一下砖墙。
“妥妥的白眼狼,我当初就他妈不该救你!”
小石头连忙求饶,说:“哥,我、我错了,我真不知道大嫂跟她有仇啊。”
不说倒好,这一说,小西风的火气蹭的又窜上头顶,眼瞅着就要伸手掏枪,嘴里大骂:“操你妈的狗东西,还装傻是不,我他妈一枪毙了你!”
众人见状,急忙跳下炕头阻拦。
小东风从后面将其环臂抱住,小南风扣住他的右腕,小北风按下他的左肩,横七竖八,拼命拦下这一头眼红的疯牛。
“哎,小西风,你干啥?把枪放下!把枪放下!”
“疯啦?大嫂都没说什么,你急啥呀?”
“喂!小石头,你还愣着干屁,赶紧给他赔个不是啊!”
众人费了老大的劲,可算把小西风按在炕沿儿,坐了下来。
小石头见状,也不敢再耍什么机灵,连忙跪地叩头,恨不能把这辈子学过的软话全都说个遍。
“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小西风脖颈上青筋暴起,胸脯剧烈起伏,如此喘了将近半个钟头,方才慢慢平息下来。
这小子气性太大。
众人见他渐渐冷静下来,仍不敢松手,又过了一刻钟,感觉他身上绷着的一股劲儿一点点散了,这才将将松开胳膊,长舒了一口气。
小石头再不敢吱声,只是跪在原地,浑身上下,瑟瑟发抖。
众人又劝了两句。
小西风低着头,斜眼瞄了瞄小石头,沉吟了片刻,却问:“你脑袋没事儿吧?”
“啊?没、没事儿……”
“没事儿就他妈痛快站起来,别在那碍眼!赶紧滚蛋,跟我道歉有个屁用,去给大嫂跪着去!”
“噢!好,我、我这就去!”
小石头慌忙站起身,拍了拍膝盖,战战兢兢地朝门口走去。
“你他妈痛快点!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
小西风抬腿又是一脚,狠踹在小石头的屁股蛋上。
小南风便说:“哎,差不多得了,就是个小孩儿么,别没完没了,等大嫂吩咐就行了呗!”
小西风骂骂咧咧地脱下靴,说:“瞅他那个怂样我就来气,什么玩意儿啊!”
……
东屋内,炕桌上的首饰码放得整整齐齐,在烛火的映衬下,绽出层层金光。
而这些闪烁的金光,又都倒映在炕上主仆二人的瞳仁里。
小姑娘家,没有不喜欢金银首饰的。
只不过,有人将其视作锦上添;有人却将其视作命不可少。
能放下的,反而得到;紧抓在手心的,反倒成了一捧流沙。
小看得满眼欣喜,却也只敢过过眼瘾,绝不敢上手把玩。
胡小妍见状,便笑了笑,说:“小,你也大了,看哪个喜欢,就挑两样吧。”
“真哒?”小喜出望外。
胡小妍点点头,往后挪了挪,任凭她去挑选。
小伸出手,悬在半空,想了想,却又缩了回来,有点腼腆地笑了笑,却说:“少奶奶你先挑,要是有不喜欢的,剩下了,再给我就行。”
“我对这些东西无所谓的,你喜欢就拿两个吧。”
见小还是有点迟疑,胡小妍便佯装道:“你要是不挑,我可一个都不给了啊!”
“别别别!”小忙说,“我挑,我挑!”
仔细斟酌,反复掂量,小的手指最后落在了一个金簪上,没底气地问:“少奶奶,这个行不?”
“行。”胡小妍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便说,“再挑一个吧。”
小抠抠嘴唇,又把手指放在一只玉镯上,仍是问道:“这个行不?”
“行。”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是小石头。
“大嫂,我、我知道错了。”小石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胡小妍歪着头,看了看他的脸,一张嘴,却问:“是不是小西风把你打了?”
小石头浑身一怔,忙说:“不、不是,是我刚才自己摔倒的。”
胡小妍冷眼又说:“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了再说。”
小石头急得浑身燥热,只觉得一身袄裹在身上,又湿又冷,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大嫂,西风哥是生气我去告密,愧对你对我的好,才出手打了我两下,真没有别的意思。”
胡小妍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随手指了指后窗,说:“小石头,你也不用自责了。有没有你,都不耽误我们抓她。你念着她的好,想救她,其实也没什么。但下次记住,不关你的事,别跟着瞎掺和,要是再敢犯错,你就下去陪她吧。”
“大嫂放心,肯定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嗯,小。”
“知道,我去拿药。”
小连忙翻身下炕,在抽屉里番出药匣,帮小石头上药消肿。
胡小妍没再理会,只是转过头,默不作声地看向后窗外的地窖。
漆黑的玻璃窗上,同时照映出她自己的侧脸,跟后院的地窖入口,彼此相叠,融为一体。
胡小妍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
……
此时此刻,后院的地窖内。
赵灵春身处一片漆黑之中,躬身蹲在土台阶上,把肩膀抵在地窖挡板上,双脚蹬地,拼命试图为自己掀开一线生机。
毋庸置疑,这一切都是徒劳。
前胸后背,脑袋四肢,似乎每一寸皮肤都隐隐刺痛,每一处关节都红肿难忍。
赵灵春本来就不剩多少气力,更何况地窖的挡板上还挂着锁,外面还垒着一块大石头。
“救命!有人吗?救命!江小道答应放过我了!”
呼喊声被闷在地下,听起来似乎还不如外面的风大。
拼命喊了半响,嗓子也干了,脑袋也晕了,赵灵春终于瘫坐下来,低声啜泣。
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尽管听不见任何声音,可她总觉得远处的角落里,还蹲着另一个人,正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她,冲她狞笑。
周围似乎有许多蛇虫鼠蚁,密密麻麻,正肆无忌惮地爬上身体。
赵灵春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不断用双手四处拍打。
她已经惊醒了好长一段时间,竟还没有发觉,满怀的金银首饰,早已不翼而飞。
正可谓,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能顿悟——原来,那些东西,到底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
可惜,晚了。
空气混浊,赵灵春感到头昏脑涨,只有靠近头顶的一线缝隙,能让她勉强呼吸到一阵清爽。
清醒与睡梦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了……
……
翌日清晨,残梦未消,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
紧接着,又听“嘎吱”一声,一道白茫茫、晃瞎眼的强光直扑下去,照出一张面无血色的脸。
赵灵春抬手用胳膊挡住前额,眯缝着眼睛,仰头看去,却见一颗颗半大的脑袋,围成一圈儿,正面无表情地向下探视。
赵灵春下意识地想要逃跑。
可是,刚露出半点苗头,一只大脚便迎面踩在脸上,将她生生踹了进去。
头顶上传来一阵哄笑。
有人微笑着俯下身子,朝她伸出手,笑道:“来,我拉你出来。”
赵灵春在风月场里长大,爷们儿的甜言蜜语,不知听过多少,从来也不往心里去,更不曾为之动情。
可如今,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竟让她感动得差点儿哭出声来。
她慌忙而又兴奋地爬起身,拉住那人的手,往上攀爬,结果刚露出半个脑袋,便又被五六只脚踩在头顶,将她狠狠地踹了下去。
赵灵春仰面摔在地上,却顾不得疼,懵了。
头顶上,方才那人冲左右厉声咒骂:“喂!你们别他妈闹了!大嫂要见她呢!”
其余人等撇了撇嘴,觉得索然无味。
那人便又探下身子,伸出手,说:“来,别怕,他们不敢再动手了,我拉你上来。”
赵灵春直愣愣地点了点头,尽管有些畏缩,却还是鼓起勇气上前,拉住那人的手。
可是,结果仍然没有变化,刚爬到两极台阶,便立马又被人一通拳打脚踢,重新跌回地窖里面。
三番五次下来,众人乐此不疲。
最后,仍然是那人,再次俯身低下头,伸出手,笑着说:“来吧!不闹了,我拉你上来。这次是真的!”
赵灵春两眼空洞,瘫坐在地上,盯着那只伸下来的手,愣了片刻,神情渐渐变得惶恐起来,一边手脚并用地向后挪蹭,一边拼命摇头。
“不!我不!我不上去,我不上去!”
那人又劝了两句。
赵灵春便像着了魔一样自言自语,间或凄惨叫嚷。
“我不上去……我不上去……救命!救命啊!”
那人见劝不动了,这才终于缩回手,讪笑了两声,对左右说道:“完了,她学奸了。”
言毕,头顶上便又传来一阵哄笑。
嘲弄的笑声无比刺耳,肆意拨弄着赵灵春紧绷的神经。
她突然崩溃大哭:“你们……你们干嘛呀!江、江小道答应放过我了,救命啊……”
哭嚎了一会儿,头顶上终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
“好了,差不多了,把她带上来吧。”
于是,地窖入口的几个半大小子便弯腰喊道:“喂!出来吧!这回是真的了!”
“不,我不!我不出去!”赵灵春一边啜泣,一边退得更深,“我不出去,我、我要见江小道,他答应我了。”
“别废话,痛快出来!”
“我不……你们、你们骗我……”
“你妈的,真他妈磨叽!让开,让开!”
小西风骂骂咧咧地推开众人,弯腰走进地窖,在角落里一把薅住赵灵春的头发。
赵灵春呜嗷乱叫,可小西风怎么也是个十八九的壮小伙,真下了狠心,怎么可能摆弄不了她?
连拉带踹,没一会儿的功夫,小西风便把赵灵春从地窖里拽了出来,丢在地上,再松手时,掌心里已然多了一团乱发。
赵灵春被左右按压着跪在地上。
强光刺眼,她缓了好一会儿,方才看清身前之人——木轮椅上,坐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长相有点面熟的女人,怀里揣着一个白色的兔绒手袖。
胡小妍歪过头,看向赵灵春的侧脸,见眉骨上有一道粉白色的疤,心里顿时了然。
“果然是你。”
赵灵春有点意外,直到眼神瞥到胡小妍残废的双腿以后,往日的记忆才随之浮上心头。
“是……是你?你、你是江小道的媳妇儿?”
胡小妍点了点头:“江小道是我丈夫,‘海老鸮’是我公爹,‘串儿红’是我大姑。”
赵灵春咽了一口唾沫,自知在劫难逃,却还是心存侥幸地说:“嫂子,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我……江小道,我哥,他已经答应放我了,真的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他,你放我走吧。”
胡小妍纠正道:“不,小道答应的,是不杀你,从没有说过要放你离开奉天。”
“那……那我不离开奉天,我求求你,别把我关在里面。对了,我、我可以回‘会芳里’去,真的,嫂子,我能给你们挣钱,真的,我再也不敢有别的想法了,你相信我。”
“不,我不相信你。”
赵灵春顿时怔住。
这回答太过直接、太过干脆,让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嫂子……我、呃……”
胡小妍直接抬手打断:“你什么也不用说,我什么也不想听。我过来看看你,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当年我见过那个姑娘。现在见过了,小西风,把她押回去吧。”
胡小妍有点自责。
如果她不是残疾,能再早一点亲眼看见赵灵春,也许就没有后面这么多事儿了。
小推动木轮椅转过头。
其他几个小靠扇立马就要将赵灵春押回地窖。
赵灵春死命挣扎无果,此刻竟也急了,连哭带嚷地大吼:“等等!别碰我!别碰我!江小道他们害死我全家血亲,我找他们报仇,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啊!哇!呀!”
胡小妍忽然让小帮她转过身,看向对方,沉声道:“赵灵春,这个时候,你才像一个镖局的女儿。可是——这里只有胜负,跟对错有什么关系?”
“我!”
“咱们仨,都是辽阳长大的孩子,你是大小姐,我跟小道都是烂命一条。你凭什么就觉得,你得一直当你的大小姐?我都这样了,也没怨过,你怨什么?还有他们这些小靠扇的,真要细说,谁比谁惨多少?”
赵灵春如鲠在喉,一时语塞。
胡小妍却接着说:“退一步讲,你们何家的长风镖局就干净了?你爹何力山,跟辽阳城贼窝里的瓢把子称兄道弟,你爷何新培,跟绿林山头的胡子拜把结交,说来说去,不也是为了你们自家生意么!跟贼头、胡子合伙演戏,坑东家的钱,你们家少干了?你要恨就恨,可你们何家死了,也别怨天尤人!”
“不许你说我爹!”赵灵春挣扎道,“有能耐,你、你就干脆把我杀了!”
“好啊!”
胡小妍应声从怀里掏出手枪,老爹和小道都交过她怎么用,却还从未拿活人试过。
“咔哒”一声,打开保险,只消稍微动动手指,就是一条人命。
慷慨赴死,引刀成一快,那是戏台上的说辞,试问人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天底下,有多少人,活得猪狗不如,不也照样咬咬牙,就那么活下去了,像牲口一样活下去了。
直至亲眼见到那黑漆漆的枪口,求生的本能立刻盖过豪横的意志。
赵灵春瞬间骨软筋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求饶:“嫂子,我错了,别杀我,别杀我!我、我自己回去,我自己回去,马上就回去!”
胡小妍冷哼一下,却也并没有为难她,只是任她在众人的一片嘲笑声中,仓皇逃窜,最终钻进了地窖里面……
……
夜里,铁盆装的饭食被摆在土台阶上。
“哎!过来吃饭!”小北风冲黑暗的角落里喊了一声,“磨蹭啥呢!快点儿的啊!”
赵灵春战战兢兢地从阴影里走出来,低头看向那瘪曲变形的铁盆,里面的吃食浑浊不堪,简直像是一盆洗碗水。
“这……这是什么?”赵灵春皱起眉头,满脸写着“嫌弃”二字。
“吃剩的白菜豆腐汤,里面还有两块馒头。诶?你这是什么表情?”小北风不满道,“咋?你还挑上了?我小时候,满大街要饭,要是能吃上这么一顿,那都赶上过年了,你还嫌弃上了,真是给脸不要脸!”
赵灵春的肚子“咕噜噜”直叫,却仍摇头说:“我不吃了,你拿回去吧。”
“你爱吃不吃!大嫂说了,你不吃也行,反正这盆东西就在这放着,你什么时候吃了,才有下一顿饭,超过三天,就硬塞你嘴里去!”
说完,小北风便转身上了台阶,盖上挡板,扣上挂锁,压上砖石。
第二天清早,小北风过去检查,铁盆里仍然满满登登。
他也不说什么,只管关上地窖。
第三天清早,小北风再过去检查,铁盆里的食物仍然没有减少。
第四天清早,众人正准备杀进去,强塞硬灌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铁盆空了。
小北风连忙兴高采烈地冲进东屋通报:“大嫂,那窑姐儿吃了!”
胡小妍的心绪并未因此受到任何影响,只是随口应了一声,淡淡地说:“把挡板上的挂锁撤了。”
“啊?那她要是跑了可咋整啊?”
“撤了。”胡小妍重复道。
小北风点了点头:“噢,我知道了。”
起初,赵灵春并未察觉到地窖挡板上的挂锁已经撤了。
她越来越虚弱,无论精神还是肉体。
很多时候,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睡觉,还是在清醒。
直到有一天,赵灵春梦到了过去在“会芳里”的生活,漂亮的窗幔、精巧的首饰、可口的饭菜……
这些曾经把她拉入深渊的东西,如今却又成了让她奋起,试图爬出泥淖的念想。
她抹黑爬到土台阶旁边,就像第一次那样,躬身蹲在上面,低下头,用肩膀撑住挡板,双脚蹬地,试图为自己掀开一线生机。
如此尝试了半天,挡板依然纹丝未动,连她自己都开始摇头苦笑起来。
徒劳!
可是,就在行将放弃的时候,赵灵春竟又忽然感到有一股清冽的寒风拂过脖颈。
她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有希望!
凭借这一股奔头,赵灵春似乎又重新来了气力,当即紧要牙关,根本顾不得浑身刺痛,只是卯足了劲儿向上顶。
“嘎吱嘎吱……”
挡板的缝隙越来越大,双手双脚因濒临力竭而抖得厉害。
“咕噜噜……”
头顶上的大石头应声滚落,地窖的挡板顿时飘轻!
赵灵春从地底里钻出来,仰面无声,看向夜空中的弦月,呼出一口热腾腾的哈气。
来不及喘息,眼瞅着四下无人,她便扒着雪地,爬出地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
原本想要翻墙逃走,可身上已没有余力,于是便只好小声绕过房屋,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院落,立马拔腿冲向宅院门口。
小心推开半尺缝隙,赵灵春不忘回身查看动静,整个人因过度亢奋而颤颤发抖。
正准备侧身逃出生天的时候,大门外忽然幽幽地响起一声——“灵春儿,干嘛去?”
赵灵春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后退两步。
大门猛然开启,却见胡小妍端坐在木轮椅上,僵硬着一张脸,身后照例站着小、四风口和七八个半大的小靠扇,单手拄着哨棒,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将门口堵得严丝合缝。
“你们……你们……”赵灵春浑身冰冷,磕磕巴巴。
十七八的小小子,最爱嘴贱捉弄人,当下便冲她嘲笑道:“哈哈哈哈哈!你上当啦!”
赵灵春惊声尖叫,转身要跑,耳畔顿时“呼”的一阵恶风。
“咚!”
哨棒斜劈在背上,竟好像抽在了被上,只有一声闷响。
赵灵春立马四肢紧绷,反弓起上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粗着脖子,干张嘴,却没有声音——这是真打疼了。
可是,身后没爹没娘,哪有一个心疼她的?
这边的苦痛还没咽进肚里,那边便又打将下来。
赵灵春哭了,嚎啕大哭,在那棍棒底下,连眼睛也睁不开,只管抱头鼠窜。
这帮小靠扇的,下手也是没轻没重,都争着抢着在大嫂面前显身逞能。
可细看之下,他们又绝不是乱打,端的是有备而来,就像那牧民赶羊似的,把赵灵春往后院的地窖里赶。
等那赵灵春重新钻进地窖,那几个人便不约而同地一齐停手,拄着哨棒站在入口处,呵呵讪笑着俯视她的惶恐。
如此守了一夜,众人才终于关上地窖,压上砖石。
最吊诡的是,当地窖大门关上的时候,赵灵春竟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总算安全了。
接下来,一连十数天,胡小妍三番五次诱赵灵春上钩,或是让人扮成巡防营的士兵,谎称王延宗派人来救他,或是故意留个破绽,让她误以为自己能奋起反抗。
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消磨她的棱角。
每一次,赵灵春都免不了被一顿毒打。
可是,每一次,当她重新回到地窖里以后,大家便不再打她。
胡小妍对这一切都轻车熟路,因为这正是她过去的生活。
她亲自为赵灵春编织圈套,再亲自设下诱饵,最后亲自下场捕捉。
赵灵春每次挨过毒打,胡小妍还要亲自给她上药,问她疼不疼、悔不悔、怨不怨。
这一切凶狠而又温柔的矛盾行径,让赵灵春愈发恍惚,恩怨、爱恨的界限,竟也如清醒与睡梦之间的界限一般,渐渐模糊起来。
当她第一次惊觉,自己竟似乎隐隐期待着胡小妍能亲自给她上药的时候,她看见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病态。
这是一个过程。
其间的长短,因人而异。少则几个月,多则三五年,也许更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凡人者,皆可以驯化。
失去双腿,对胡小妍而言,当然是不幸;可又恰恰因为没有双腿,不便逃生,反倒保留了些许希望的余烬,并在遇到江小道以后,重新燃烧起来。
最近的一次,赵灵春因逃跑而被打折了一条腿。
带着满身的尘土,重新爬进地窖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给自己关上出口的挡板。
从那时起,胡小妍便吩咐小靠扇,让他们挪开压板的砖石,为防意外,又派人两两一组,轮班值夜看守。
可是,怪就怪在,自从那晚以后,赵灵春就再也没有主动推开过地窖大门。
小靠扇的在佩服胡小妍的手段同时,也由此而愈发畏惧大嫂,就像钟遇山等人愈发畏惧江小道一样。
江、胡二人,内外表里,俱已成型。
正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赵灵春行将崩溃——这只是时间问题。
胡小妍亲自为她规范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希望即是圈套,地窖才能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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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13.第211章 暴病
第211章 暴病
是日,白国屏外宅。
午饭刚过不久,原纺织厂的工人和家属便又拉帮结伙,来到宅院门口叫骂闹事。
众人群情激奋,喊杀震天,每一次无功而返,都加剧了对老东家的仇视与忿恨。
纸包不住火。一个大家族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搬出奉天,收拢生意,转让股份,变卖地产,凡此种种举措,都要与人来往,如何能够瞒天过海?
工人们听闻了消息,心里自是焦躁。打砸的行径,也随之愈发放肆。
白家的下人们,有的背身抵住宅门,有的手持哨棒、镐把、柴刀,彼此相顾,严阵以待。
宅子外头的叫骂声,难听刺耳,一浪高过一浪。碎石烂瓦扔得漫天乱飞。
“狗娘养的兔崽子!让白雨晴滚出来,给大伙儿一个交代!”
“对!绝对不能让白家跑了!”
“废什么话!再不拿钱,老子他妈一把火烧了这宅子!大不了,大家一块儿完犊子,谁也别想跑!”
“开门!”
“咔嚓!”
一阵爆裂的声响突然传来,连带着几块碎木,一同崩进院子里。
顶门的下人神色惊恐,回头一看,却见身后的黑漆门板上,赫然凸出半边斧刃,于是便连忙后退,再不敢靠近门前半步。
那斧刃在门板上左右别了两下,抽出去,紧接着便又再砍下来。
每砍一下,宅子外头便响起阵阵欢呼。
管家储良生见状,连忙叮嘱下人守好门房,转身直奔西厢房,寻主问计。
“少姑奶奶,不行了,不行了,这回真快顶不住了。”
白雨晴泰然自若,不慌不忙地放下水杯,说:“不用慌张,巡警局那边,我昨天就已经打点好了。赵队长他们,待会儿就会带人过来。”
白家势弱,巡警局当然不会帮他们对付江湖纷争,但如果只是赶走二三十个屁民,就能捞到油水,他们还是很乐意效劳。
“唉!少姑奶奶,众怒难犯啊!”储良生绕过桌台,来到东家身边,低声提议,“依我看,要不,咱们还是去跟他们领头的谈谈吧。实在不行——咱就点钱,就当破财免灾呗。每家再给个二三十块,顶天也就大几百块钱。”
白雨晴毕竟生在深宅大院,从小锦衣玉食,虽有七分精明,但也自有三分偏见。
她和那些劳苦工人、穷苦百姓,尽管同在一座奉天城,实则却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彼此之间的鸿沟,不让云泥之别,当然无法体会他们的个中滋味。
大家千金对穷人的轻蔑和鄙夷,是刻在骨子里的傲慢使然。
米铺的掌柜,宁肯任凭粮食在谷仓里发霉烂尽,也绝不愿将其施舍给逃荒的流民。
即便偶有一家发了善心,同行也不会容他——自古而然。
白雨晴闻听此言,当即冷哼一声,却说:“白的银子,散给穷人,那是造孽!”
储良生是从下层里爬上来的,看法自然不同:“少姑奶奶,可是——”
“你不用再说了。”
白雨晴抬手打断道:“我们白家输给‘海老鸮’父子两个,我认输认赔。他们算什么东西,也敢跟着蹬鼻子上脸?我宁肯把钱全在衙门口里,至少还能多个照应。把钱给他们,能有什么用?盼他们念我的好?别玩笑了,我今天要是给了他们钱,他们只觉得我好欺负,以后更得变本加厉!”
储良生仔细琢磨。
这话里虽然带着偏见,但也并非毫无道理。
“少姑奶奶说得在理,只是,这样做,会不会有点儿不划算啊?”
“不划算?”白雨晴不为所动,“我又不是没给过他们钱,平摊下来,一家少说也有八块钱,还想咋的?有用吗?该闹不还是在闹?压根就不该惯他们,只怪家里现在没有人手,镇不住他们,要不然,打残几个,看他们还敢闹?”
说话间,就听宅门“哐当”一声巨响!
外头的工人,气势汹汹,竟已然杀到前院,正跟宅内家丁互相对峙。
“哎呀,不好!”储良生立马张手挡在桌前,回头道,“少姑奶奶,你快去后院躲一躲!”
没想到,白雨晴却一把将其推开,起身走到窗前的桌案上,在抽屉里翻出一把手枪,横眉冷眼地走出房门。
储良生不敢怠慢,连忙在后头快步跟上。
庭院里,各房女眷早已哭唧唧地跑到后院,也不管少姑奶奶还在外头,便急匆匆地反锁上院门。
二三十个工人冲进院子。
十来个爷们儿当先,为首之人,一把络腮胡子,手持锈蚀铁斧,身上的破皮烂袄极不合身,毛糙糙的辫子盘在脖颈上,气势凌人。
身后尚有几个悍妇跃跃欲试。
稍年轻点儿的、胆小怕事的女人,只敢扒在门框附近朝里巴望。
这还不是纺织厂的所有工人,但有些人或是出于畏惧、或是出于生计,到底没有团结起来。
络腮胡把大伙儿引进来,左右看了看,便高声大喊:“大家不用怕,跟我冲进去,把值钱的东西全都抢了!”
“好!”
众人兴奋异常,正要打砸抢掠的时候,却猛听见一声枪响!
“啪!”
白雨晴垂下冒着青烟的枪口,指向众人,厉声喝道:“我看谁敢往前上一步?”
工人们纷纷愣住,只一声枪响,就让门口年轻的姑娘逃走了大半。
络腮胡也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心里有所忌惮,可碍于面子,又只好摆出强硬的架势,粗着脖子喊道:“白雨晴!你少拿枪吓唬人!我媳妇儿在伱家工厂被炸死了,是谁干的跟我没关系,反正我就认你,赶紧拿钱!”
“对!怕什么,她就一把枪,咱们一块冲过去,她也顾不过来。”
话说得挺好,可就是这脚跟灌了铅似的,落地生根,一动也动不了。
白雨晴看出他们的胆怯,便更加不可能退让。
“你们少在这耍赖犯浑,钱,我早就给过你们了,平摊下来,少说一家也有七八块钱,别得寸进尺!被炸死的人家,给了十几二十块,你们还想咋样?”
其实,按理来说,这些钱也远远不够。
毕竟不是灾荒年头,穷得揭不开锅,卖儿卖女,一袋米就愿意。
这年头,一个熟练的工人,可远不止这些钱。
可是,众人一听少姑奶奶的话,反倒愣住了,紧接着才纷纷叫嚷道:“少在那骗人!哪来的七八块,我老姐胳膊烧伤,到现在连一分钱都没见着呢!”
络腮胡也骂道:“放你妈个屁!我媳妇儿死到现在,就拿到五块钱,你们他妈的应付要饭的呐?”
几番言语下来,换成管家储良生懵了。
“你们少在这污蔑少姑奶奶,不可能,钱,咱们都算过了,不信我这就给你们取账本去!”
“用不着!我不认字儿!”络腮胡咄咄逼人道,“老子现在就认钱!”
“少姑奶奶,这……”
白雨晴闻言,想也不用想,当下便立马反应过来。
一阵急火攻心,气得她嘴唇发白,微微颤抖。
“储管家,帮我去把老郑找回来。”
一语点醒梦中人,储良生也回过味来,连忙冲工人们抱拳施礼:“各位兄弟,这里面可能有点岔子,你们稍等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纺织厂的老郑,欺上瞒下,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不是白家的少姑奶奶粗心大意,而是当家掌柜,统筹全局,哪有事必亲躬的可能?
工厂闹事,大掌柜的向来都是避而远之,派手下打点安抚。
可白家如今大厦将倾,加上白雨晴本就对穷人心怀偏见,平日里能不见就不见,这才让老郑钻了空子。
储良生要出去寻人,工人们却不干了。
络腮胡把铁斧一横,质问道:“干啥去?想报官?门儿也没有啊!今天谁他妈都别想走,不给钱,咱们大伙儿就在这住下了,少姑奶奶吃什么,咱们也跟着吃什么!”
白雨晴心里憋着一股急火,左手捂住胸口,气得脸色铁青,只觉得前后左右,俱有大山向她压过来,气息越发慌乱,更无余力与人争辩。
“少姑奶奶,你没事儿吧?”储良生连忙过去搀扶,“大伙儿通融一下,让个道,容我先去找个大夫。”
当家的是一口气,白雨晴一虚,此消彼长,工人们的气焰便又嚣张起来。
“你去找你妈也不好使啊!”络腮胡破口大骂,“少他妈在这装犊子,不给钱是吧,大家伙儿,跟我上!”
“你们……你们怎么不讲理啊!”
储良生立马带着家丁跟工人相持。
恰在此时,门口的大街上突然响起一阵警哨!
离得老远,就能听见皮靴跺地的“轰隆隆”声响。
“哎!那边的,什么人在这聚众闹事?来人来人,都他妈给我抓起来,一个也别想跑!”
巡警一出动,方才还义愤填膺,聚在一处的工人们,立刻化作散沙,争先恐后地从宅院门口夺路而逃。
“好啊,储良生你个狗腿子,你还真敢报官!”络腮胡临走时,不忘撂下狠话,“等着!你给我等着嗷!”
少倾,却见巡警局的赵永才双手卡着腰带,带着几个大盖帽,迈步跨过门槛,顾盼自雄,可谓相当带派。
“啧!我瞅瞅,我瞅瞅,怎么个事儿?一天天的,净不让我省心!”
同前两年相比,赵队长明显胖了两圈,身材显得有些臃肿。
这也是个装糊涂的人精,三大家的好处吃了个遍,既能给上头一个交代,又谁家也不得罪,官服在身,黑白通吃,他不胖,谁胖?
“赵队长辛苦了。”白雨晴强忍着头痛,陪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一帮刁民又来我这闹事罢了。”
赵永才吃了好处,但见女人当家,也不忘调侃几句。
“嚯!少姑奶奶,你这是啥情况啊?脸怎么这么白,都快赶上东洋艺伎了。”
白雨晴揉着太阳穴,回道:“让赵队长看笑话了,刚才是又气又怕,幸亏你们来得及时,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赵永才故作感慨:“唉!说实话,我也时常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可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要能保卫一方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就算世人不理解,又有何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啊,就是这样一个汉子。”
“赵队长文采斐然。不过,这帮刁民最近闹得越来越厉害,还得指望你们多多费心了。”
“别急呀!情况,正在调查;结果,尚不明朗;未来,必定光明。”
白雨晴和储良生相视一眼,尴尬地笑了笑:“那就多谢赵队长了。”
“你们放心,我已经在这附近加强巡逻了,有形迹可疑的人员,记得随时跟我汇报。”赵永才提了提腰带,转身冲其余巡警喝道,“弟兄们,撤啦!”
巡警走后,家丁们连忙收拾庭院。
储良生把白雨晴搀回西厢房休息。
“少姑奶奶,你真没事儿?要不,我去叫大夫?”
“不用,不用。”白雨晴无力地摆了摆手,“就是气着了,等我缓一缓就好了。对了,你马上安排人,去老郑家,看看他还在不在。”
“好,我这就去办。”
储良生转过身,正要出门的时候,迎面却见一个丫鬟,双手端着托盘,走到桌前放下。
“少姑奶奶,银耳羹。”
“哦,放这吧。”
她整天忙前忙后,心火极盛,因此平日里没事儿的时候就会喝一点儿,尽管不顶药用,却也权当调理调理。
白雨晴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转而拿起托盘上的白瓷碗,可匙子送到嘴边,脑海中精光一闪,竟又忽地停了下来。
“等等,这羹是在哪个院儿里做的?”
丫鬟皱起眉头,不明所以地问:“跟之前一样,都是中院做的啊。”
“你一直看着来的?”
“是啊,少姑奶奶,不是一直都是我给你做么。”
“从没离开过?”
丫鬟摇了摇头:“没有。”
“一步也没离开过?”
丫鬟仔细回想,说:“啊,刚才外头闹起来,我……我去老太太屋里待了一会儿。”
昨晚的情形历历在目,白雨晴不敢冒险,便把白瓷碗往前推了推:“你自己尝尝,怎么做的?”
“是、是放多了么?”
丫鬟战战兢兢地走到桌边,低头就要喝羹,却又被白雨晴拦了下来。
“算了算了,不用了。你去把少奶奶们叫过来。”
管家储良生听出少姑奶奶话里有话,便将迈出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问:“少姑奶奶,是不是……”
白雨晴抬手打断,又冲丫鬟冷言冷语地重复道:“去把少奶奶们叫过来!”
……
片刻功夫,白国屏的几房姨太太,极不情愿地来到西厢房内。
大房马氏环抱双臂,没好气地揶揄道:“哟,大姐,你现在这排场可是越来越大了,让谁过来,谁就得屁颠屁颠的过来,都快要赶上皇上了。诶?老太太怎么没来?要不,我回去让老太太换身衣服,过来给你请安?”
白雨晴面如死灰,好不容易才渐渐消下去的心火,登时便又重新蹿了上来。
“你有在这跟我磨牙的功夫,还不如把心思用在正地方,想想怎么把闹事儿的工人解决了。”
马氏翻了个白眼,笑得极其夸张:“这话说的,我操什么心啊?又不是我当家!刚才,我可在后院听见了,也不知道是谁,被那工厂里的老郑当猴儿耍,就这,还腆脸当家呢!”
“这事儿是我疏忽了。”白雨晴将桌上的白瓷碗往前推了推,“正好,这碗银耳羹,就当是我给你赔罪,你喝了吧。”
马氏微微低头,眼珠子转了两圈儿,却说:“这是给你准备的,咱可没那个福分,别再把我嘴养刁了,留了把柄,遭你冷眼。”
“我让你喝,你就能喝。”
“嘁!真是笑话,一碗破银耳羹,我要是想喝,还用得着你同意?白雨晴,你也太把自己当根葱了吧?”
白雨晴气得嘴唇发紫,双手颤抖,强压着心头火气,指着银耳羹,又说:“把它喝了。”
马氏也不退让:“白雨晴,你别在这发癫,想一出是一出,脑袋有病吧!”
“啪!”
白雨晴拍案而起,顿时感觉天旋地转,面堂已然涨得通红:“你喝不喝?”
马氏被少奶奶的气势唬住,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看着桌上的银耳羹,神情恐慌起来。
“我、我不喝!我就不喝!真是……莫名其妙!”
白雨晴心中冷笑,对方的神情就已经说明了一切,这手段实在拙劣!
傻子之所以是傻子,不是因为他有多笨,而是他总自认为聪明过人。
“你……你就是有病!疯子!这人疯了!不能再让她当家了!”
马氏趁机煽动其他姨太太合力反对少姑奶奶。
“啪!”
白雨晴心火正盛,抬手就是一巴掌,正打在马氏的右脸。
众下人们瞠目结舌,后院的其余女眷,听见争吵声,也陆续赶了过来。
“你敢打我?国屏都从来没打过我!”马氏由震惊转为愤怒,立马张开五指,迎面冲了过去,“白雨晴,我跟你拼了!”
“啪!”
又是一嘴巴!
马氏又由愤怒转为震惊,摸着右半边脸:“你又打了我一下?你还敢打我?我整死你个贱货!”
“啪!”
还是一嘴巴!
“哇!老太太,你快来啊!这日子没法过了!”马氏嚎啕大哭,“你女儿,你女儿要杀人啦!”
白雨晴厉声喝止:“痛快把银耳羹给我喝了!”
马氏慌忙后退,拼命摇头道:“我不喝!我不喝!那里头肯定有毒!老太太,快救我!”
“来人!把大少奶奶按住!”白雨晴厉声吩咐道,“还有,把其他少奶奶都锁紧东厢房里去!”
众姨太太当场色变。
“啊?大姐,这里面没我们什么事啊!都是、都是她的主意!真的,都是他们的主意啊!”
一时间,哭嚎声叫得让人心慌意乱,真真是鸡飞狗跳,片刻不宁。
下人们不由分说,只管把姨太太们押进后院。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老太太领着几个半大的孙辈,正迎面赶了过来!
“哎呀!雨晴,你这是要干啥呀?我才刚躺下,你们就又给我吵醒了,这是显得活得长了还是咋的,非得把我气死,你们才甘心?”
“大姑,你凭啥让人抓我妈?”
“大姐,你这是干嘛呀!他们又没招你,好不容易消停一会儿,快拉倒吧!”
白雨晴气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根本顾不得小辈,只管冲老太太说:“妈,她们要害我,你还护着她们?”
老太太出了名的和稀泥,耳朵里听不进这些,只顾着埋怨道:“雨晴,你瞅瞅,你说的是什么话呀?大伙儿都是一家人,谁会害你?听我的话,快把她们放了。”
说完,她便自顾自地冲到下人跟前,一边撕扯,一边骂道:“混账东西!还不快松手!”
老太太发话,谁还敢轻易造次,于是便都悻悻地垂下手来。
白雨晴气得身形摇晃,粗着脖子冲几个姨太太质问:“你们说,她!她是不是想害我!”
姨太太们这会儿全怂了,端的是谁也不帮,只顾自己。
“老太太,咱们真的啥都不知道,没咱们的事儿啊!”
白雨晴踉踉跄跄地靠在门框上,指着众人,说:“好,你们不信,我回去给你们拿证据!”
说罢,少姑奶奶便转过身,朝屋内走去。
却不想,刚一转过头,却见自己的小女儿白雪正站在桌案上,一口一口地舀着银耳羹喝。
“小雪!”
白雨晴大喊一声,赶忙跑到小女儿身边,一把将白雪手上的银耳羹拍掉。
“啪嚓!!!”
声音似乎格外的响!
白瓷碗摔在地上,应声碎成无数残片。
“小雪!你没事儿吧?快!快吐出来!”
白雨晴惊慌失措,面无血色且不必说,两只手此刻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却仍蹲下身子,将食指硬伸进女儿的喉咙里,来回搅动。
“呕!咳咳!”
小白雪两只眼角泛起泪,“哇呀”一声,吐了两口,可当娘的仍然不罢手,一直把小姑娘的喉咙里都抠出了血丝,才将将作罢。
“小雪,你有没有事?肚子疼不疼?”
“哇!”
白雪不知缘由,只感觉喉咙刺痛,便呜呀呀地哭了出来。
小雪没事?
是毒性还没发作,还是自己想多了——白雨晴宁愿是后一种情况。
门外的马氏见状,立马挣脱下人,指着屋内的白雨晴,环顾左右:“你们看,这就是你们选出来的当家的,什么疯婆子,她能管好吗?”
姨太太们破口大骂也就算了,子侄辈的半大孩子,竟也跟着数落大姑。
白雨晴怒火攻心,猛地站起身,冲出房门,竟先把子侄们扇了一通,当场回骂道:“真以为我爱管你们?要不是看在你们身上跟我一样流着白家的血,我巴不得……巴不得眼睁睁看着、看着你们一个个被江小道咬……咬死!”
言罢,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马氏和其他几个姨太太竟然再也没有出声反驳。
众人只是惊慌失措地看向少姑奶奶,仿佛在看一头狰狞可怖的怪物。
白雨晴怔怔出神。
直到此时,她心里所想的,仍然是整个家族——难道,是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了?
储良生胆战心惊地走到近前,低声问:“少、少姑奶奶,说真的,我……我去找大夫吧,你……你的嘴唇都黑了……”
“嘴唇?”
白雨晴下意识地去摸了摸自己的唇瓣,一股黏糊糊的液体粘在指尖,想要低头去看,才恍然发觉,眼前的视线,似乎比刚才黯淡了不少。
黑暗来得很快。
视野中,不再有任何光亮,只有断断续续的吵闹声还萦绕耳畔,听起来却十分遥远,仿佛来自大河对岸。
白雨晴本能地看向一个方位,嘴里喃喃地嘟囔了一句——“小雪。”
“噗通!”
白家少奶奶轰然倒地,在她的头顶不远处,破碎的白瓷碗四散开来。
众人立马惊呼着扑身上前,哀嚎、争吵、呼喊……
没有人注意,桌案上那只白瓷青壶正静悄悄地凝视着白家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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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
踩电门发稿,太匆忙了,待会儿再润色!
(本章完)
214.流感请假
流感请假
中招了,一直高烧,本以为晚上能退,结果并没有……
祝大家健康!
(本章完)
215.第212章 神探赵队长
第212章 神探赵队长
翌日午时,奉天巡警总局。
验尸房内,白家少姑奶奶的尸体,横陈在榆木桌案上。
朝廷新政以后,负责验尸工作的人,都改称检验吏。可老商是个守旧的人,仍然喜欢别人称他为仵作。他跟尸体打了半辈子交道,心里闹不明白,明明干的都是一样的活儿,怎么改了个名字,就变先进了?
老商先将蒜和姜,和醋碾碎,抹在布上,蒙住口鼻,而后在旁人的注视下,来到七窍流血的白雨晴尸身旁边,上下检查起来。
“咳咳!”
赵永才带着两个随从,站在门口,皱着眉头干咳了两声,示意对方加快进度。
老商仍然不紧不慢,自顾自地转过身,打开小木箱,在桌案上摊开各种各样的验尸工具。
“哎,你能不能快点啊?”赵永才催促道。
老商迈着小碎步来到门口,恭敬笑道:“队长,这验尸过程,大概还得等一会儿,要不您先回去歇着,等我写好的文案,再给您送过去?”
“还验什么呀?人就在那躺着,我都能看出来是中毒!”
“队长英明,尸体七窍流血,但并无外伤,看上去的确像是中毒而亡。不过,中的什么毒,是中了一次毒还是两次毒,是有人谋害中毒,还是药物相冲,如十八反那样一时疏忽,还得慢慢查验。”
“你就告诉我是不是中毒就行,其他乱七八糟的,我不管,留你自己在这慢慢整,还听不懂话吗?”
老商想了想,连忙躬身笑道:“队长英明,的的确确是中毒而亡。”
“伱们俩,都听见了没?”赵永才问向左右。
“队长!我们听见了,仵作说,死者是中毒而亡!”
赵永才提了提裤腰带,欣慰道:“非常好!老商,你继续忙你的,你们俩,跟我去审犯人!”
…………
审讯室内,储良生身为报官之人,自然第一个受审。
简单还原了一遍案发经过,储良生便远远地坐在对面,静候问话。
赵永才听罢,点了一支烟,问:“你刚才说,死者白雨晴昨天情绪激动,好像是怀疑白国屏大房的马氏,要给她下毒?”
储良生怔怔地点了点头:“少姑奶奶虽然没有明说,但听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和神情反应,大概就是那个意思。不过,现在看来,那碗银耳羹,好像没有毒,反正小雪喝了以后,到现在也没出现什么情况。”
“哦,是这么回事儿啊!”赵永才用胳膊肘怼了怼下属,“老夏,记上,管家储良生说,死者白雨晴死前,怀疑马氏要给她下毒。”
“嗯?赵队长,我是说,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储良生解释道,“这只是我猜的。”
赵永才摆了摆手:“死者为啥怀疑马氏?她们俩之前有过节?”
储良生不敢隐瞒,如实说道:“在争夺当家这件事儿上,平日里确实多有争吵。”
“好!非常好!你退下吧。”赵永才冲门口喊了一声,“来人,把马氏带上来!”
少倾,马氏便如丧家之犬一般,被人带到审讯室内。
一见官差,这大房姨太太哪里还有半点威风,有座不坐,立马哀将将扑倒在地。
“老爷,我冤枉啊!”
“泼妇,闭嘴!什么老爷长、老爷短的,现在不兴那些了。”赵队长厉声恫吓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在这喊冤枉,是不是心虚了?说!”
马氏神色慌张地说:“没、没有啊!老爷,白雨晴的死,真跟我没关系呀!”
“大胆,还敢嘴硬!”
得,喊冤说你心虚;不喊说你嘴硬!
马氏自知情况不妙,但还想尽力争取,便说:“老爷,储良生那小白脸,说我在银耳羹里下了毒,可白雨晴女儿喝了那碗羹,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怎么能说我下毒呢?”
“死者女儿喝的羹,不是已经被抠出来了么?”
“这、这倒是……”
“所以死者女儿才没有死。”
“她当然不会死了!”
“哦,那也就是说,你确实知道银耳羹里有毒!”赵永才又怼了怼老夏,“赶紧写上。”
马氏这才发觉对方是给她挖了个坑,连忙解释道:“老爷,我不是这个意思啊!那银耳羹里本来就没有毒,怎么会死呢?”
“那你把毒下在哪里了?”
“冤枉啊!我根本就没有下毒啊!”
“还在这犟嘴!”赵永才拍桌瞪眼,“来啊,把白国屏其他几房姨太太,都叫过来!”
片刻过后,整个审讯室内便乱得不能再乱。
百姓怕官,这是人们一代代流传下来的生存本能。
几个姨太太也不知道情况如何,一进屋,看见各式刑具,立马哭天抹泪,齐喊冤枉。
赵永才骂了好一阵,才让这帮娘们儿消停了下来。
“你们都老老实实的,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们,问什么,答什么就好!这第一个要问的,是这马氏跟死者白雨晴,平日里为了谁当家的事儿,是不是总有争执?”
这件事,家里的下人都知道,几个姨太太当然不敢撒谎。
“回大人的话,确实常有争执。”
“那她有没有说过,要加害死者的话啊?好好想,哪怕只是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包括什么‘吃饭噎死’、‘出门撞死’、‘喝水呛死’这类的话,都算!”
几个姨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还勉强保留一点儿犹豫。
最后,却是二房的姨太太开腔道:“大人,她、她确实说过,大门大户的当家,争权夺利都是你死我活,还说过要对少姑奶奶不客气之类的话。她们都听见了。”
“要怎么个不客气,是不是要毒杀?”赵永才两眼冒光,兴致冲冲地问。
“这……这倒是没说过。”二房姨太太解释道,“起码没有明说,但咱们都知道,少姑奶奶有枪,所以,我猜要是动手的话,应该是用毒吧。”
“好!老夏,记上,二房姨太太说,马氏先前说要毒杀死者。”
“不不不,大人,刚才那只是我猜的,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
这孩子,咋不上道呢!
赵永才咂了咂嘴,提醒道:“别怪我没告诉你们,之前我审你们家下人的时候,那门房老汉可是说,你们前一天晚上,都在一起逼问他死者的行踪。我现在怀疑,你们可能都是从犯,就看你们愿不愿意戴罪立功了。”
话说到这份上,几位姨太太便立马放下了心头顾虑。
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一时间,众人争相指责马氏,恨不能将其丛生到死,乃至祖祖辈辈干过的下流勾当全都数落一遍。
不消片刻光景,一个欺上瞒下,阴狠歹毒的夫人形象,便跃然于纸上。
尽管马氏确实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可这一番数落下来,也难免有夸大之嫌。
坐在赵队长身边的老夏,将口供录好,签字画押,自然也是水到渠成。
马氏跪在角落里,气得浑身发抖,自知在劫难逃,便只好把满怀忿恨变作污言秽语,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不要脸的骚货,合起伙来害我,等着,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姨太太们不甘示弱,转头看向赵永才,说:“大人,你快看,她平常就这样,只要稍微有点不顺心,立马就开始威胁我们,吓死人了。”
“大人,咱们都是迫于她的淫威之下呀!”
“大人明鉴,赶紧严惩了这个毒妇吧!”
“行了行了!”赵永才不耐烦地说,“来人,把他们都带下去吧!老夏,你去把口供递给上面,让局里的弟兄,出门放放风。”
老夏还挺严谨,收好了口供,却问:“队长,这人证是有了,可这物证……”
“物证?”赵永才站起身说,“你等会儿,我去给你拿物证。”
说完,离开审讯室,赵永才推开总局后门,等了一支烟的功夫,却见关伟从不远处左右张望地走过来。
“赵队长,这次又辛苦你了。”
关伟偷偷摸摸地把掌心里的小瓷瓶塞进赵永才的手上。
他看起来有点消沉,尽管谈不上遗憾,但脸上也绝没有胜利者的喜悦。
赵永才把小瓷瓶揣进衣兜,若无其事地笑道:“嗐!小意思,咱又不是头一回合作了。不过,老六,我可得夸你两句,你这回让我善后的事儿,可比之前稳当多了。行啊,知道帮我省心了。”
不管怎么说,这案子起码人证齐全、动机充足,这就远比“子弹拐弯”之类扯犊子的话,更让人信服得多。
关伟咧咧嘴,干笑了两声。
其实,这一切都是他那侄媳妇儿的计策,关伟只不过是负责跑跑腿罢了。
江城海给了思路,胡小妍负责筹划,而江小道自然也有属于他的差事。
只不过,投毒这种事,多见于妇人之手,关伟虽然是个佛爷,可心里也对这种方式存有芥蒂。
“赵队长,这还只是个开头,后面的事,还得靠你再帮忙出力啊!”
“这还用你提醒?我这人,向来是讲信誉的,你放心,白家少姑奶奶的名单,我都已经拿到了,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们,别闹出太大动静!”
关伟点点头:“放心。”
白家已然在劫难逃,但既要在道义上说得过去,又要给官府一个满意的交代,二者相全,才是龙头与莽夫的区别。
胡小妍的计策之所以能够成功,就在于她从两位叔叔口中,发现了白家的内乱。
这也是她何以执意要派两个叔叔,不揣冒昧地直奔白家外宅的原因。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让敌人看到家族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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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16.第213章 人面兽心
第213章 人面兽心
小西关,聚香楼。
掌灯入夜,新月无光。
在巡警局有意放出风声的前提下,白家变故的消息,很快就在道上疯传开来。
酒桌上,仍然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唯独不见白雨晴的身影。
江小道提起酒杯,满怀遗憾地说:“各位,白家少姑奶奶的事,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众人微微点头,互相低语,有几个甚至流露出惋惜的神情。
“唉!这真是应了那句话,家大业大,十之八九,还是亡在自家的不肖子孙啊!”
座上有不少人早已知晓,白家内忧外患,只是没想到,那些姨太太为了争权夺利,竟不惜毒杀少姑奶奶。
当然,座中也有聪明人,觉得此事有种说不出的蹊跷,但毕竟没有证据,只能算是捕风捉影的猜测,同时也正是因为聪明,反而更加倾向于三缄其口。
江小道按照预备好的说辞,接着道:“我在道上辈分小,得亏苏兄和白家少姑奶奶愿意捧我,我才有机会跟大伙儿在这喝酒。从这论起来,少姑奶奶也算对我有提携之恩,我在心里,一直记得她的好。有生之年,能跟这样的女中豪杰打过交道,老弟我也算三生有幸了嗷!来,咱们敬少姑奶奶一杯!”
死者为大。
众人“轰隆隆”地站起身,举杯倒酒。
“少姑奶奶,一路走好!”
…………
城北江宅。
李正等几个胡子,正聚在厢房里,一边用磨刀石擦拭着锋刃,一边嘻嘻哈哈地彼此说笑。
简单打磨了两下后,众人又拿出毡布,沾上烈酒,小心地擦了一遍刀身。
屋外天寒地冻,连刀都变脆了,几人经验丰富,各配一把大刀和一柄匕首。
房门推开,是赵国砚走了进来。
“哥几个准备准备,时辰差不多了,这会儿白家的女眷应该都回去了。”
“哎,兄弟!”李正坏笑着冲他招了招手,俯耳问道,“之前那个拿腔拿调,挺能装的那个娘们儿,还在那不?”
赵国砚知道对方说的是白雨晴,便摇了摇头,说:“她已经死了。”
李正愣了下神,旋即笑着摇了摇头:“唉!可惜,太可惜了!兄弟,实话告诉你,哥们儿我就好这一口,我就爱给那帮当家女主上上强度,别看她们平常都假模假样的,其实都是骚货,哈哈哈!”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钟情那些大户人家的半老徐娘。
但自打李正当上了胡子以后,他就乐此不疲。
可以肯定的是,来自上位者的恐惧和乞求,让他的尊严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赵国砚提议道:“你要是喜欢这一口,据我所知,白家还有个老太太,应该不到七十,她也算是当家主母了。”
“不必了!”李正连忙打断道,“时候不早,咱们赶紧出发吧。对了,我还有五个弟兄在城南呢,有这好事儿,我得叫着他们。”
“放心,韩心远带着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那就好!”李正提起大刀,冲身后的弟兄们喊,“哥几个,开张砸窑喽!”
新月当空,屋外的月色很浓,连刀光都被裹在了黑暗之中。
…………
“聚香楼”雅间里,酒席尚未散去。
江小道把玩着手里的酒盅,为难道:“各位前辈都是江湖大拿,这事儿一出,我真是两眼一抹黑,根本没个头绪。所以,特意想跟大伙儿打听打听,你们有没有人知道,那几个姨太太,为啥要毒杀少姑奶奶啊?”
座上有人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接茬儿说道:“嗐!这种事儿,还用想想么?十个里头,得有九个,就是为了钱呗!”
“哎呀!”
江小道一哆嗦,手上的酒盅顿时落在桌上。
“各位,实不相瞒,我跟少姑奶奶讲和的时候,的确亏心收了她的一笔小钱,别不是那几个姨太太为了这件事,把少姑奶奶害了吧?”
江小道一边说,一边瞥向自己的两位叔叔。
关伟垂着头,不停地用掌心擦着脑门,也不知是困了,还是醉了。
宫保南则是只顾闷头吃饭,仿佛没有听见。
他们俩当然不是突然良心发现,这么些年以来,两人干过的脏活儿并不少。
可是,以前毕竟都是周云甫的安排,他们只需躲在阴影里,无需走上台面,说着昧良心的鬼话,连自己都不能说服。
而且,作为对手,老六、老七确实很敬重白家的少姑奶奶。
不接受讲和,斩草除根,倒没什么,可要是表面讲和,暗地里毒杀对方,实在有点跌份。
没办法,该捧哏的不捧,江小道只好自己接着说:“各位也别怪我多心。伱们说,会不会是那几个姨太太,反对少姑奶奶跟我讲和啊?”
图穷匕见!
当初,两家讲和的前提,就是少姑奶奶当家做主。
如今白雨晴死了,那先前的誓言和承诺,当然也就没了赖以存续的根基。
这种说辞,听上去很扯,但在道义上,又确实站得住脚。
就像“清君侧”一样,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又一次次被搬了出来。
然而,就在大家以为江小道行将违反承诺,对白家再动干戈的时候,他又突然话锋一转。
“但是,念在我跟少姑奶奶的交情的份上,也是为了报她的提携之恩,我还是愿意履行先前的承诺,前提是白家在年后要尽快搬出奉天。”
有人当即奉承道:“江少侠大仁大义,少姑奶奶在天有灵,想必也会倍感欣慰。”
“不过,我这人说话愣,各位也别见外。”江小道眼神忽地一冷,“要是那几个姨太太不能按照约定搬出奉天,就算白家跟我爹没有过节,单说我跟少姑奶奶的交情,我也一定给她报仇!”
至此,白雨晴之死的所有价值,都已经被江小道榨得一干二净。
可怜那少姑奶奶,劳心费力,只为苟全家族存续。
却不想,身死以后,竟反被人打着为其报仇的旗号,再去坑害白家,致使其殚精竭虑,终成梦幻泡影。
所谓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江小道何以从当年那个穷横、乖张、虎头虎脑的小子,一步步变成如今这副阳奉阴违、阴险狡诈之徒,似乎已是无迹可寻。
要说这种转变是始于父命,长于复仇,终于迫不得已,未免有为自己开脱之嫌。
他只记得老爹当年的忠告——走山路的时候,不要回头看……
又或许,这便如七叔所言,当他决定再进一步的时候,就算是装,也要把自己装成另一个人。
众宾客的心里未必认同,但也不得不承认,江小道的说法,在道义上的确站得住脚,于是便跟着随声附和了几句。
“两家都是血仇,江少侠有所顾虑,也是人之常情,咱们这些人,谁也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只能说,希望白家能尽快安顿下来,给江少侠一个准信,大家好早日化干戈为玉帛。”
“对对对,说到底,这还是你们两家自己的事儿。咱们几个,说难听点儿,就是跟着和稀泥的。”
“唉!只是可怜那少姑奶奶,还有一双儿女,岁数都不大。当初少姑爷入赘,儿女都随了白姓,可那白家人,却还是不把他们看成外人。如今爹妈都没了,那俩孩子,算是完了。”
江小道闻言,连忙应声道:“各位放心,我江小道也不是那铁石心肠的畜生,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妥善安排好那两个孩子的生活。”
“嚯!江少侠果真是仁义之士!拿得起、放得下,祸不及家人,着实令人钦佩啊!”
“来来来,我先前跟少姑奶奶也有点交情,这一杯,容我代她,先敬江少侠一杯!”
“来,那我也跟着陪一杯!”
江小道起身,连声应承:“各位太捧了,都是应该的,分内的事儿!”
这时,酒桌上的宫保南突然站起身来,却说:“今天晚上,白家那几房姨太太回去,保不齐就要对那两个孩子不利,我看,不如干脆今晚我就把他们接走吧。”
关伟皱起眉头,在桌下拽了拽他的裤管,小声道:“老七!快坐下,你又在这犯什么病?”
众宾客看了看宫保南,随后又不约而同地看向江小道。
“我倒觉得,七爷说的在理,孩子要是落在那帮毒妇手里,免不了受罪挨罚,还不如趁早接走为好。”
江小道神情疑惑地看向宫保南。
思忖了半响,他当众坐了下来,叹口气道:“七叔,路上小心。”
宫保南立刻起身离席。
其余人等,纷纷叫好:“七爷重情,江少侠重义,来来来,喝完这一盅,再来三盅!”
…………
白国屏外宅。
正当江小道在“聚香楼”,跟一众宾客把盏衔杯,讲情论道的同时,韩心远和李正等人,终于在宅门外汇合一处。
夜下无风,韩心远低声嘱咐道:“巡警局的老赵说了,别闹出太大动静,尽量别用枪,知道了么?”
“裤裆里的枪,让用不?”李正等人坏笑道,“哎,兄弟,来之前,江小道可说过了,进去以后,无论搜到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都归咱们,这事儿你知道吧?”
韩心远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放心,没人跟你们争。”
“那就行!”李正讪笑了两声,“弟兄们都往后稍稍,我去叫门。”
说完,他便大步上前,走到门口,轻拍了三下门板。
“咚咚咚!”
很快,院子里传来了门房的回应:“这么晚了,谁呀?”
“咳咳,我是巡警局的,刚才让你们走得匆忙,过来再了解点儿情况!”
李正拿腔拿调地说,引来众弟兄一阵窃笑。
院内,门房的老汉叹息一声,嘟嘟囔囔地推开房门。
“嘎吱——”
宅门打开,吴老汉却愣住了,但见门外立着一个满脸凶相的小年轻,身穿鹿皮袄,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呃……你、你是……”吴老汉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两步。
然而,不等他叫出声来,李正便立马箭步上前,左手搂住老汉的后脑往怀里一揽,右手掏出腰间匕首,迎刺上前。
这夜色太黑,竟连匕首的寒芒也未曾看到。
却听“噗嗤”一声,吴老汉喉头飞血,溅了李正一脸,再要呼吸时,口鼻之中,喷出的却尽是血沫。
李正将其一把推开,随后又冲门外招了招手。
一场卑鄙的屠杀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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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第214章 底线
第214章 底线
浑天黑夜,快马疾驰。
宫保南离席以后,片刻不怠,一路奔向白国屏外宅所在。
人马未到,尚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便能隐约听见宅院里不时传出的破碎声、哭喊声和求救声,吵得让人情更切、心更慌。
“吁——”
来到大宅门口,宫保南翻身下马,一脚踹开残破不全的黑漆门板,迎面就看见地上横陈着三具家丁的尸体,都是遭了封喉一刀,准且狠。
血,自然喷得到处都是。
但时值严冬,再烫的鲜血,一旦经风,不消片刻功夫,便也凝结成霜,因此未曾留下哪怕一丁点儿的腥臭味。
空气仍然清新,干干净净,似乎是在帮忙掩饰着什么。
宫保南面不改色,跨过三具尸体,便朝院内走去。
沿途横尸无数,男女老少,死状各不相同,但又很容易分门别类。
四四方方的大宅门,每一道院墙,即是一重身份;同一进院子里,每一侧厢房,又要分出彼此的高低贵贱;似乎只有如此,才能让人心安。
进了中院,地上开始出现年少的身影。
上至十六七岁的少年,下至咿呀学步的孩童,悉皆未能幸免于难。
赵国砚和韩心远两人,并肩提刀,站在院心,怔怔出神地看向后院。
各房的窗口里,明灭的灯火和凄厉的叫喊,让人不禁皱眉。
听见脚步声,两人一齐转过身,神情有些惊讶地问:“七爷,你怎么来了?”
宫保南也抬眼看向后院,说:“我来接少姑奶奶的儿女避难。”
赵、韩两人一听,心下顿时犯起了嘀咕——避难?
不是说好了,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么?
“七爷,你来晚了。”
韩心远用刀尖在地上凌空一横,有些迟疑地回道:“白家带把儿的男丁,都在这了。”
宫保南低头瞥见地上的一副襁褓,不由得冷哼一声,揶揄道:“你俩挺猛啊!”
“哎,七爷,伱可别乱说。”韩心远有点心虚地说,“这两个岁数大点的小伙儿,还有前院的下人,的确是咱俩动的手,可这些小不点儿,真跟咱俩没关系。”
宫保南本就无意、也没有资格去责备他们,当下便要迈步朝后院走去。
韩心远见状,忙要阻拦:“七爷,你干啥去?”
宫保南脚步未停,目不斜视:“小子死了,丫头不还在么!”
“七爷,别去了。拦不住,那帮人,根本拦不住……”
“你拦过吗?”宫保南反问。
“这……”韩心远一时语塞。
宫保南不再多言,兀自走进后院。
赵国砚和韩心远相视一眼,从门框里看向他的背影,心里多少有点疑惑。
归根结底,他们并不了解老七,更不了解老七的准绳与底线。
在他们眼中,宫保南也好,关伟也罢,都是“海老鸮”的一部分。
道上的老合,也都习惯于将他们几个弟兄,笼统地概括为一个整体。
殊不知,在这七人当中,也各有各的行事风格。
有时候,越是游走在夜路里的人,越是需要一个底线。
这底线无关乎道德,只是对自己的一种警醒,就像身处高山上的亭台楼阁,当自己行至边缘时,总需要一个围栏,用以提醒自己,何处是为边界。
宫保南的底线,就是不杀孩子。
说得更宽泛一点,他从不愿意主动加害。
当年擅作主张,救下江小道是如此;明知故犯,私放冯老太太圈养的孩子,也是如此。
宫保南答应过白家少姑奶奶,不会对她的小女儿不利。
可如今,又眼睁睁地看着白雨晴被胡小妍设计毒杀。
这毒计之所以能成功,恰恰是因为他和关伟点明了白家的内乱。
事已至此,再要眼睁睁地看着小雪遭难,而自己则若无其事、甚至于冠冕堂皇地在酒桌上大谈仁义——老七实在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这当然是一种伪善!
它的出发点,即是自我原宥和自我开脱。
是非不能相混,功过不能相抵。
但倘若真能因此而救下人命一条,即便是伪善,又有何妨?
说来也巧。
见过那满地横尸,宫保南心里本已不剩多少期望,可走到一半,竟猛听屋内“哇哇”两声哭喊。
随后,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身穿红袄,头扎两根辫,嚎啕着跑到门口。
然而,还没等她冲出来,门内便立马探出一只大手,将她头顶的辫子薅住。
“小丫头片子,还他妈挺能藏!”门口闪出一个胡子,肆意狂笑,“跑!跑啊!再跑,我他妈打折你的腿!”
宫保南斜下右肩。
正要动手时,却见门内竟又冲出个六十奔七的老太太,从后将那胡子一把抱住,口中大喊:“小雪,快跑!快跑啊!”
说完,老太太博上老命,冲那胡子骂道:“畜生!别动我外孙,你有什么招数,尽管冲我来吧!”
“我去你妈的!老逼太太,你他妈还想上美事儿了!”
那胡子心头窝火,便从腰间反抽出匕首,在老太太的腿上斜刺了几刀,紧接着双臂一震,将身一转,直将那沾血的刀锋灌进老太太心窝下,再一抬腿,将其踹翻在地。
解决了碍眼之人,他便准备将小雪拽到屋内享用。
可刚一回头,竟猛听一道破空声响,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杀将而来。
“嗖——啪!”
“呃!”
那胡子闷哼一声,只觉得咽喉处,似是生吃了一圈,身形应声摇晃了两下,匕首落地,两只手捂住喉咙,不住地干呕、咳嗽。
啐一口唾沫,带着血丝儿。
王贵和的这伙胡子,是远道搬来的救兵。
于情于理,宫保南都不好下重手。
小雪发觉头皮一松,也不管身后发生了什么,撒丫子闷头就跑。
宫保南看着她出溜出溜地从自己身边经过,便伸手将其凌空提起,调个个儿,放到另一边。
小雪两条腿在空中乱蹬一气,好不容易落地,竟是头也不抬,绕着老七,转了个圈儿,又朝院门外跑去。
宫保南懒得废话,便又将其提起,搁在另一边。
如此反复了三两次,等赵国砚和韩心远堵住院门,小雪眼见这俩人面相阴沉,终于不跑了,自己也知道该往谁的身边靠了。
这时候,那受伤的胡子,总算舒缓了过来。
他倚在门框上,猛咳了几声,随后立马换上一脸怒容。
“我操你妈的,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咱们大老远过来给你们帮忙,你他妈冲我下黑手?几个意思?”
这胡子也是血气方刚的岁数,谁也不忿,见宫保南坏他好事,便撸胳膊、挽袖子,迈步上前,想要讨个说法。
宫保南扬起下巴,冷声说:“屋里剩下的,你爱挑谁挑谁。这丫头,归我。”
年轻胡子往地上啐了一口,顶胯、驼背、抻脖,晃晃悠悠地走到近前,仰头看看老七,不屑道:“你他妈谁呀?跟你叫两声兄弟,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你算个什么东西,跟我吆五喝六的?嗯?我先看到的雏儿,你说要就要?凭啥?”
话说得带刺儿,但又在情理之中。
毕竟,宫保南才是那个挑衅的人。
赵国砚和韩心远左右看看,掌心里攥出一把冷汗。
这时候如果出现内乱,大好局势必定陡然而变,甚至有可能功亏一篑。
可宫保南却是铁了心,毫不退让:“不凭啥,就当行个方便,这丫头归我。”
那胡子冷笑一声:“行啊,那咱俩,谁活着,她归谁。”
话音刚落,就见这小子弓马上前,脚跟在地面上踩得“沙沙”作响,拧腰一转,带着整条右臂如老龙摆尾一般,横抽过来,虎口处寒芒一闪,匕首的锋刃便迎面而来。
舍命的招数,蛮横、霸道,但却有攻无防。
宫保南什么身手?
刀锋近在眼前,却仍旧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
非但是他,就连旁观的赵国砚和韩心远,也不由得放宽了心。
这种野路子的招数,除非天生神力,否则想伤老七,实在是弥天大梦!
然而,正当宫保南打算后退半步,仰身躲过这一击时,顿觉裤管一紧,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住,身形一晃,竟是差点栽倒。
稳住阵脚,抬头再要躲闪,已然避之不及。
慌乱中,老七只好竖起左臂格挡。
匕首划过厚实的袄袖,带出一片沾血的绒,伤及皮肉,未动筋骨。
那胡子摆臂,大开大合,由着势头便要将匕首掠过去,反手再劈。
宫保南哪里肯给他这个机会,当即扣压下那胡子的右腕,再翻手一别,就听手腕处“嘎巴”一声,胡子惨叫连连,匕首再次滑落。
紧接着,宫保南弹腿踢中那胡子右腿肚子;与此同时,右手卡住其脖颈,顺势一压,就见那胡子栽楞楞仰卧在地上。
及至此时,宫保南才得闲低头,查看自己脚下的情形。
没想到,不知何时,竟是小雪来到他身边,手里揪着他的裤管,正呆呵呵地站在旁边卖呆儿。
“啧!这倒霉孩子,躲边儿拉去!”
宫保南一挣腿,小雪立马被弹开,跟个雪球儿似的,在地上滚了两圈儿,撞在了院墙上——“唉哟!”
话音刚落,赵国砚和韩心远突然大惊失色。
“七爷,当心!”
宫保南余光一扫,正见那仰卧在地上的胡子,心里不服,竟把手伸进怀里打算掏枪。
得亏他左手翻兜,不甚利索。
宫保南立马抬起右脚,将胡子的左手踩在胸口上,自己则反手掏出手枪,顶在那人头上。
“我再说一遍,屋里其他人,你爱挑谁挑谁,但是这丫头,归我!”
无奈那胡子,也是宁折不弯的脾气,当即冷笑道:“归你妈个逼,你当我是吓大的?要杀你就痛快点,别跟个娘们儿似的叽叽歪歪。”
宫保南鼻筋一阵抽搐,面色阴沉,迟疑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扣动扳机。
老七自知理亏,本来已经说好的事,如今自己过来横插一脚,出尔反尔,这就有些说不过去。
他倒是有能力硬生生把人抢走。
可要是那样,又无异于给小道埋下祸根。
思来想去,宫保南只好问:“你说吧,到底要咋样,你才能放她?要钱?”
能让老七主动提钱,足见此事对他而言,非同一般。
那胡子笑道:“你让我起来,咱俩再打一回,你把我打服了,她就归你。”
“好!那你先把枪放下!”宫保南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要钱。
正在这时,屋内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正带着三两个弟兄,从屋里走出来,一边系上裤腰带,一边惊讶地问:“嚯!七哥,二驴,你俩干啥呢?抢急眼啦?别啊,那屋里还有活的呢!”
韩心远知道李正是领头之人,见他出来,便连忙上前解释了一通。
李正听罢,歪着脑袋点了一根烟,目光落在抱膝蹲在墙角的小雪身上,思忖了片刻,脸上忽地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
“嗐!我当时多大个事儿呢!不就是俩人相中同一个了么!”
李正提起刀,一边用刀身拍打着大腿,一边走向小雪。
“按道上的规矩,这叫红颜祸水,乱我兄弟。我看呐,你俩谁也别争了,干脆我杀了她,免得伤了弟兄们的和气。”
赵、韩两人一拍脑门,本以为盼来一个解围救星,却不想,对方的思路剑走偏锋,完全会错了意,于是便赶忙上前劝阻。
正在吵闹时,中院里突然传来一声喝止!
“等等!”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江小道和关伟并肩走进后院。
李正挠了挠头,疑惑地问:“诶?你们仨之前不是说不来么?怎么这会儿又全来了?”
按照原定计划,江小道和六叔、七叔本来的确应该在“聚香楼”当好面子,并不来此现身。
可没想到,酒席刚到一半,宫保南突然要走,着实给两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江小道看了看蹲在墙角的女孩,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二驴,简单跟赵国砚了解了一下情况后,便走到宫保南身前,声音低沉地问:
“七叔,怎么回事?咱不是说好了么?”
宫保南眼神躲闪,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小道,你已经赢了白家,也答应了讲和,没必要非得赶尽杀绝。至少,不该用这种手段,白家少姑奶奶,也算捧了你一场,她的女儿,咱们不该杀她的女儿。”
“讲和的前提,是她能在白家主事,自家的大局都掌控不牢,你让我怎么相信白家会就此作罢?”江小道看向七叔,目不斜视,“七叔,赵灵春的事,就在眼前,你这就忘了?”
宫保南摇摇头:“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赵灵春是靠自己死里逃生,她当然想要报仇,但咱们跟白家少姑奶奶可是有言在先……”
“兵不厌诈!”江小道忽然高声,“这就是江湖!”
言毕,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江小道。
如果说,小道在成长的过程中,有过什么缺失,那便是过早地见识到了江湖的虚伪与狡诈。
这让他在尚未步入江湖以前,便早早地丧失了对所谓道义的敬畏之心。
但这又能怪谁?
宫保南叹息说:“小道,对头永远都会有,你杀得完吗?”
江小道不置可否:“七叔,以后的事儿,只能以后再说。”
最终决定彻底铲掉白家,当然也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
小道如今虽然风头正盛,但毕竟根基尚浅,根本没法媲美白家这种大家族的底蕴。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新人上位,总是脚踏尸山血海,要讲人情世故,先得打打杀杀。
眼瞅着叔侄二人争执不下,李正擤了一把鼻涕,却问:“哥几个,别怪我多嘴。当初大当家的派咱们几个下山来给你们帮忙,咱们也都任劳任怨。可是,你们能不能先把自家的关系给捋顺了,再给咱们派活儿啊?”
众人看向李正,听他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哎,你们到底谁说话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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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在低烧,今天最后一针,打完回来写的,明天开始补作业,大家多多包涵!
(本章完)
218.第215章 顺位
第215章 顺位
李正的话,绵里藏针,透着一丝歹毒。
可是,且不论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能问出这番话,却也在情理之中。
他们奉大当家王贵和的派遣,看在“海老鸮”的情面上,远道过来帮忙,本就没必要尊敬谁,无非是听令而行,可如果令出混乱,难免让人感到困惑。
一个说要杀家灭门,一个说要网开一面,到底该听谁的?
只是这话一旦摆上台面,处理得稍有不慎,整个队伍也就散了。
白家的下场,近在眼前。
关伟深知此事利害,忙说:“刺杀白宝臣的,是小道;设伏白国屏的,也是小道;把你们请下山的,还是小道。当然得听他的。”
李正点点头,又看向宫保南,问:“七哥?”
宫保南瞥了一眼江小道,也知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容易,关键时刻,不忍拆台。
正在纠结时,叔侄二人,四目相对,心下忽然会意。
宫保南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说:“小道主事。”
李正便又看向江小道,问:“兄弟,那你拿个主意吧?”
江小道不忍当中撅了七叔的面子,打量了一眼墙角的小雪,沉吟了半响,终于开口说:“这丫头先留下,其他人全插了,屋里的东西,还全都归你们。”
其实,他方才在“聚香楼”时,也说过要照顾白雨晴的一双儿女。
但那也只是说说,背地里却早已给白家准备了一场“意外”。
李正听罢,似笑非笑,心中却想——如此说来,还得是老七宫保南的话更为重要。
不过,江小道也向来有股子机灵劲儿,话音刚落,便又紧跟着补了一句。
“留一个活口,方便我以后吞掉白家的家产,等办过了手续,再杀不迟。”
众胡子听后一愣,旋即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还得是伱们这帮城里人会装犊子啊!打着照顾人家子女的旗号,暗地里倒想着喝人家的血,佩服,佩服!”
宫保南有点难为情。
他知道小道不是贪财如命之徒,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尽可能寻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一次,的确是他犯病了。
但是,宫保南仍然觉得,仅凭杀伐立威,必定不能长久。
其实,无论是杀家灭门,还是网开一面,都有可取之处,都不能简单的以对错而分。
真正致命的,是举棋不定,朝令夕改,不仅不能服众,而且还容易错失机会。
想要当家做决断,耳根子就不能软,必须要有主见而不为人言所动,否则听风就是雨,一家子早晚乱套。
所谓慈不带兵,义不养财,情不立事。
这大概就是“海老鸮”对宫保南失望的原因。
老七只能是个执行者,且必须有强人震慑,而江小道单凭这辈分,就比他矮了一头,尽管老七从不拿辈分压人,但又如何能驾驭得了?
江小道迁就了一次七叔。
可是,躺在地上的二驴却不乐意了。
他挣开宫保南的手,从地上扑腾着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蛋子,嘟囔着说:“操!办事秃露反帐的,什么玩意儿啊?说好了全清,结果就他妈来挑我的茬儿!”
众人看他嘴巴浪叽的,便都纷纷看向李正。
李正耸了耸肩,示意此事跟自己无关,毕竟换做是谁,心里都难免不爽。
二驴不爽,江小道心里也是憋了一股邪火,于是当下便脱掉袄,说:“别说我出尔反尔,刚才你自己也说了,只要把你打服了,你就放了这丫头,是吧?好,我跟你打。”
二驴笑问:“咋?你要强出头?”
江小道答:“就按道上的规矩,空手单挑,生死由命,敢不敢?”
“呵呵,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有什么不敢?”
“那就别逼逼,动手吧!”
形势突然剑拔弩张,众人心头俱是一紧,唯独李正等几个胡子,非但没有任何担忧的神色,反倒是兴致勃勃地把屋里几个也喊出来卖呆儿。
二驴见势人来疯,舒活了两下手腕,只见他探出两只手,后脚蹬地,便如饿虎扑食一般,直冲过来,钳住江小道两侧大臂,右脚下绊,欲要将其摔倒。
江小道立马弓膝蹲地,降下重心,同时两臂外甩,回压在二驴的两条肩上。
他自幼跟四叔练习打穴,招式不在大开大合,寸劲与指力倒见优势,两根拇指就如同锥子一般,狠刺进二驴的肩关节处,令其难以发力。
二驴吃痛,咬紧了牙关,松开江小道的大臂。正要有样学样,也反手回压下去,却被江小道寻出空档,猛一起身,抬腿顶膝,正中气海,又顺势将其推将出去。
二驴身形微晃,刚往后退了两步,整个人又忽地顿住,原来是两只手腕又被江小道反手擒住。
江小道拧住对方关节,两手一甩,紧接着便在刹那之间,双手阳拳,直向对方冲杀过去。
“人身致命穴法源,六六三十六处点。”
“十六左乳下寸六,左乳根穴连命关!”
“十七右乳下寸六,右乳根穴牵命连!”
两处内里连着肺叶,二驴顿时喷出一口浊气,再要吸气,却死活吊不上来。
江小道不等他反应过来,轮拳去砸,先取喉头,再取下颌。
只两下,二驴便已轰然倒地。
可江小道仍不解气,跨步骑将上去,左右开弓,拳拳到肉,打得对方连求饶的间隙都没有。
二驴仰卧着张开五指,想要推开,江小道只管拨开他的胳膊,继续挥拳。
“别打——”
“砰!”
“我——”
“砰!”
二驴万万没有想到,江小道压根不给他喊“服”的机会,每张一次嘴,便硬吃一记拳。
不消片刻功夫,二驴便断了眉骨、开了眼角、歪了鼻子、折了门牙,喉咙里除了“哈哧哈哧”的呼吸声,再听不见其他声响。
江小道则是一声不吭,自己的指关节也流了不少血。
出拳的速度虽然慢了下来,却是为了打得更准,他的招式并不可怕,但他的投入,却让人胆寒。
将将又是几拳下去,二驴几乎无力再做挣扎,整张脸已经看不见人形,伤口里流出的血,正在由红变黑。
几个胡子有点看不下去,正要上前阻拦,却被李正抬手制止。
看着眼前的情形,李正并未对自家兄弟的惨状感到愤怒。
他看着江小道凶暴的一面,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亢奋,就像独行的猛兽在丛林里发现了同类,好奇之余,又带着试探。
突然,一只手落在了江小道肩上。
六叔关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小道,算了,再打就出人命了,都是自己人。”
江小道终于回过神,骑在二驴身上喘了两口气,这才将将站起身,一回身,却是先看了一眼七叔。
宫保南无话。
李正却带着人走过来,拍手大笑道:“哈哈哈哈!好!江兄弟宽宏大量,多谢你高抬贵手,放二驴一条生路。”说罢,他又向左右吩咐,“把二驴抬屋里去,看看这家有没有什么药!”
关伟要打圆场,却被江小道和李正一齐拦下。
“几位不用多心,既然说了生死有命,二驴又应了下来,那就怨不得谁!都是带把儿的爷们儿,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说不开,那就打一架。不打不相识嘛!”
李正冲江小道抱拳:“江兄弟,好身手啊!”
江小道也抱拳回礼:“李正兄弟,今天这事儿,到底是怨我,坏了你们的兴致,以后我一定补偿!”
李正摆摆手,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这种事儿,山上见得多了,谁要是在心里结了疙瘩,那是上不了台面的瘪三。二驴性子野,非得当面把他打服了,他才能老实。”
江小道点点头:“李正兄弟,多多担待。我和六叔、七叔,不方便在这多待,就先走一步了,稍后钟遇山会来。”
说罢,江小道转身便走。
关伟催促着宫保南带上小雪,也跟着紧随其后。
“老七,不是我说你,你这毛病,真该改改,你还少挨打了?”关伟边走边小声说,“你不能看着大哥现在体弱,就又在这抽风犯病啊!你说你眼睛一闭,跟你有啥关系啊!”
宫保南无法回应。
小雪拽着他的裤管,得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走到宅院门口,江小道忽地转过身:“七叔,当年我要救小妍,你说我照顾不了她一辈子,所以我娶了她。现在,这丫头是你救的,那就照顾好她,别让她落了单。”
关伟还想打打圆场,可江小道并不想听,径直出门走了。
“唉!老七,这次啊,真是怪你不懂事了!”关伟埋怨一句,便快步跟上小道。
这便是顺位模糊所带来的恶果,也是江小道等人亟需解决的问题。
宫保南自知理亏,呆呆地站在原地,低下头,看了看身边的小雪,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吃你一个冻梨。”
小雪斜仰起头,眨眨眼,忽然把手伸进袄兜里,翻出一个圆滚滚的黑梨。
“你还要吗?我兜里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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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19.第216章 收尾【感谢中华田园仁的盟主】
第216章 收尾【感谢中华田园仁的盟主】
街面上凄冷空旷,马蹄声清脆悦耳。
宫保南左手牵着缰绳,兀自走着。
他的步伐已经很慢了,但小雪还是得颠着快走,才能勉强跟上。
“你到底是有多馋?都出来逃命了,兜里还揣着这东西?”
小雪忽地停下脚步,又一次把手心里的冻梨递上前,眼里含着期待。
宫保南低头看了看她,迟疑了片刻,到底拿走了小雪手上的冻梨,狠咬了一口:“怎么说,我也救了你一命,吃你一个梨,不过分。”
小雪看他吃了,便很开心,转头又从兜里另变出一个,自己也跟着吃。
“伱还有啊?”宫保南目瞪口呆。
“昂!”
小雪把咬了一半的冻梨又揣回兜里,随后又在身上四处翻找:豆、饼干、生、柿饼……似乎是要请客。
“行行行!”宫保南连忙摆了摆手,“别掏了,别掏了,快收了神通吧!”
小雪便收了“神通”,又拽住宫保南的裤管,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也不问他是谁,要去哪儿。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宫保南忽然问:“嗳,你叫小雪是吧?你不害怕吗?”
小雪没有理会,摇头晃脑地左顾右盼,似乎对宅门外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宫保南停住脚,在她身前蹲下,语重心长地说:“我叫宫保南,记住我这张脸,别跟错人了。”
小雪直愣愣地点了点头。
“你——”宫保南顿了顿,他想弄清楚,小雪究竟能不能真的理解眼前的变故,可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口。
身后的老马突然打了个鼻响,引来小雪一阵欢呼。
宫保南神情愕然。
按理来说,她这个年纪,即便不能对家族惨剧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也合该知道个中甘苦。
人在大悲之中,往往容易缓不过神,只怕悲伤过度,莫非孩童也是如此?
老七有心将小雪的注意力拉回现实,可转念一想,顿觉人生苦短,又怎忍心冷落这须臾的欢喜。
他忽地站起身,拍了拍马背,笑着问:“小雪,想骑马吗?”
“想!”声音很亮,传得很远。
“好!”宫保南一把将小雪抱起,翻身上马,“想上哪儿去?我带你转转。”
“公园!”
“奉天公园?”
“昂!”
“得!坐好喽,叔骑得可快!”
小雪的声音很亮,让宫保南的阴郁的心情也畅快了不少。
世事无常,他今晚无端掀起了一场闹剧,却也因此而终结了半生的迷惘和颓靡。
倘若人生能够先知先觉,老七便应该知道,他在今晚,为自己的余生寻得了一个支点。
两人说说笑笑,策马扬鞭,蹄声渐远……
…………
“噗嗤!”
白国屏外宅,李正杀死了白家最后一个女眷,将刀身夹在腋下一抹,命手下打点好抢来的财物,而后大跨步地走出房门,冲赵国砚和韩心远扬了扬下巴。
“哎,那大嘴叉子来没来?”
赵国砚看了一眼怀表,点点头说:“应该马上就到了。”
“赶紧的吧!”李正有点不耐烦地说,“刚才耽误了半天,一会儿天都要亮了。”
说话间,院子外头便正巧有人声走动。
俄顷,就见钟遇山眉头紧锁,拖拽着喇叭嘴迎面走了进来。
“唔——唔——”
钟遇山将喇叭嘴按在地上,刚一拔下口塞,千言万语顿时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
“大大大大哥!别冲动,千万别冲动,有什么吩咐,你只管说。”
喇叭嘴经过院子时,看见无数死尸,早已吓得磕磕巴巴,只顾求饶:“不是,那个,道哥和大嫂已经答应放我一马了,我现在给他们效力,真的真的,不信你可以问他们去,谁撒谎谁孙子!再说,我既没做错啥,也啥也不知道,真没必要杀我灭口,一个子弹也不少钱,拔刀你们还费事……”
“闭嘴!”钟遇山骂道,“谁他妈说要杀你了?”
“不、不杀啊?”喇叭嘴松了一口气,“嗐!大哥,那你早说啊!咱们现在好歹也是一条船上的,瞅你把老弟给吓的,这都冒汗了都,再这么下去,都容易风寒……”
喇叭嘴突然收声,只因眼前多了一把刀。
李正收回刀身,用刀尖引着喇叭嘴的视线,落在地上的一具尸体身上,冷声道:“认人!”
“哦、哦……认认认!这是……这是老太太,白宝臣的正妻。”
“这个!”
“这个?这边脸烂了,有劳大哥帮我翻个面儿,哎,好好好,这是白国屏的三房姨太太。”
“这个。”
“这是白宝臣的三女儿。”
细细地逐一问下来,白家一家老小,三十四口人,数出了三十一个。
剩下三个,一个白雨晴,躺在巡警局;一个马氏,当了替罪羊;还有一个小雪,刚被宫保南救走。
众人彼此相视一眼。
李正拍了拍手,又点上了一根烟,嬉笑道:“齐活了,都早点儿回去歇着吧!”
大伙儿便应声点了点头,转而走出大宅。
临要离开时,喇叭嘴忽然有些不舍地转过头,说:“那个……几位大哥,能不能让老弟办个事儿?”
“你要干啥?”钟遇山问。
喇叭嘴有点胆怯,又有点惭愧地说:“呃……不管怎么说,这白家也是我前东家。但是当然,他们白家都不是好东西,对我也不好,尤其门房那个老吴,一天净看不起我……”
“你到底要干啥?”众人齐声问道。
“嗐!也没打算要干什么!只不过,老话说的好,死者为大么,你们看这冰天雪地的,就这么在这搁着,也不太好,你们说是不是?人生百年,不管是老死、病死、横死,谁都有这么一天嘛!要是换上咱们自己个儿,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要是换上我,我也希望有人能帮我体面一下,你们说是不是?”
赵、韩、钟三人相视一眼,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给你五分钟!”赵国砚冷冷地说。
“足够了,足够了!”
喇叭嘴连忙爬起身,冲进院子里,将地上、炕上的尸体的衣襟掀起来,盖在脸上,碰见穿短褂的,搂不起来,便也用手替其阖眼。
匆匆地忙完了这一切,喇叭嘴便又回到宅门口,冲着里面磕了三个响头。
至于此举究竟是出于对老东家残存的最后一丝情谊,还是单纯出于对鬼神的敬畏使然,便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然而,李正却满脸不屑,冷哼一声:“站不起来的废物,天生当奴才的命!”
喇叭嘴当然不敢跟他争执,只是“嘿嘿”地赔笑了两声,便跟着众人回江宅去了。
竟夜无风,此时却又忽地吹了起来。
如此灭门惨案,想要瞒天过海,当然必不可能。
要想查清此案,必然少不了神探登场。
…………
奉天巡警总局,审讯室内。
赵永才上下打量着桌案上的死者名单,一边摩挲着下颌,一边喟叹道:“惨!惨!惨呐!”
接连砸了十几下嘴,赵永才方才抬起眼皮,将目光落在身前的络腮胡壮汉身上。
“你说说你,你怎么下得去手的,啊?畜生,简直就是畜生!啊呸,连畜生都不如!”
络腮胡脸色煞白,瞪着眼哀嚎道:“大人,我冤枉啊!”
“哎,你先甭跟我在这喊冤!”赵永才抬手打断道,“我问你,你就叫张三吧?”
络腮胡纠正道:“大人,我叫张川。”
“哦,原来是张三啊!”赵永才怒拍桌案,“我且问你,前两天,是不是你拉帮结伙,带着人去白家闹事的?”
络腮胡的心立马悬到了嗓子眼儿:“啊?大人,这……”
“你就说是不是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
“的确是我,可是大人,那是因为我媳妇儿在白家的纺织厂被炸死了,没给我家赔钱啊!”
“啧!谁问你这个了?”赵永才岔开话题问,“那天,是你用斧头把白家的宅门给劈开了吧?”
“这……是……”络腮胡早已汗如雨下。
赵永才撇了一张嘴,点点头,说:“有人作证,那天,你曾经说过,‘再不拿钱,老子他妈一把火烧了这宅子,大不了,大家一块儿完犊子,谁也别想跑。’有这事儿吧?”
“确、确实有这回事。”
络腮胡不敢撒谎,一则他确实说过,二则也必定会有人作证。
赵永才接着说:“你那天还说过,让‘大家不用怕,跟我冲进去,把之前的东西全都抢了’,这事儿你还记得吧?”
“记、记得……”
“啪!”
赵永才拍案而起,厉声喝道:“刁民放肆!谋财害命,你好大的胆子!”
络腮胡子疾声争辩:“大人,我真冤枉啊!昨天晚上,我正在朋友家里喝酒呢,根本没去过白家的宅子啊!不信,不信你可以去问他。”
“我赵某断案如神,用得着你说?你那朋友叫李四吧?”
“大人,他叫李智。”
“好!来人,把李四带上来!”
少倾,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被带入审讯室内,巡警扶他上座,他不敢,非得跪着。
赵永才便接着问:“李四,张三刚才说,他昨天晚上一直都在你家喝酒,有这事儿吗?”
李智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大人的话,他昨天晚上,确实是在我家喝酒。”
“哦?那这么说,你是共犯?”
李智闻言一惊,忙说:“不不不,大人,他昨天晚上的确在我家喝酒,可不到二更天,他就走了,而且头走之前,还说……还说……要让白家好看!”
络腮胡双肩一沉,顿时哑口无言。
平日里,总有人劝他少逞口舌之快,他向来不往心里去。
到如今,事在眼前,方才悔之晚矣。
“大人!大人,我那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而且,白家上下,算上家仆,少说也有四十几口人,我单蹦一个,他们就算拿着板儿鞋,也把我平了呀!”
“行啊,看来你把脱罪的说辞都想好了。”赵永才故作高深道,“可你休想骗的过我的眼睛!我一眼就看出你骨骼清奇,必定练过武功,搞不好还是个绝世高手!”
络腮胡立时怔住:“大人,天地良心,我根本就不会武功啊!”
“那就是天生神力!”
“我!”
“行了,你别说了!”赵永才又冲门口喊了一声,“来人,传下一位证人!”
如此颠三倒四的审讯,织罗布网的陷害,始方知官要杀人,何须屈打成招,谁还没个软肋?
赵永才不过用了一天一夜,便将此案查了个“水落石出”,上下满意,屈死几个冤鬼,自古以来,又算得了什么。
行将破晓时,赵永才提着裤腰带,来到验尸房内,隔着门上的玻璃看了看白雨晴被白布覆盖的尸体,忍不住摇头叹息。
“唉!少姑奶奶,你可别怨我,都是拿了钱的,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时机虽然出了点岔子,但你们家工人的事儿,我可真帮你平了啊!说白了,这也是你们白家自己埋下的祸根,让人钻了空子。”
说完,他便转过身,又接着喃喃自语起来。
“嗐!都不是东西。造孽,造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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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不算加更,只是感谢中华田园仁义父的盟主打赏!
老板大气!
大家盯着,我会还欠更的!目前没有离谱,尚在掌握之中!
(本章完)
220.第217章 话术
第217章 话术
响晴白日,城北江宅。
胡小妍坐在东屋炕上,聆听赵国砚、钟遇山和韩心远三人,分别将昨晚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小在众人之间,往来穿梭,端茶倒水。
听到七叔执意要救走白雨晴的小女儿时,胡小妍的眼角,微微跳了一下,但也并未打断。直至三人言罢,她才点出一两处细枝末节,询问究竟。
“大嫂。”赵国砚最后总结道,“白家三十四口,现在只剩下少姑奶奶的小女儿了。只不过,有七爷护着,恐怕……”
胡小妍粲然一笑,却说:“哦,这不碍事。你要是不说,我都差点儿忘了。老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既然知道有这么个人,你们也都见过她,心里有数就行。”
三人闻言,不禁抬眼看向大嫂。
胡小妍的神情仍旧端庄、从容,浅浅的笑着,看不出喜怒,自然也就看不出话里的虚实。
“七叔用心良苦。”胡小妍接着说,“他这也是为了帮小道,争个善举,倒是我做得太绝了。”
三人连忙干笑两声,劝慰道:“没有,没有。这是哪里的话呀!”
“唉!你们也别怪我心狠!”胡小妍忽地神伤起来,“他们白家是母寡子弱,可我和小道,又何尝不是孤苦伶仃?爹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身体却也垮了。如今,小道看起来风头正盛,可实际上,也不过是平地起高楼,容不得半点闪失。不比那些树大根深的人家,禁得住折腾,容得下错漏。”
三人点了点头:“确实。”
“说到底,白家讲和,也只是出于无奈。”胡小妍又说,“当初,要是小道没能把大姑从鬼子那里捞出来。想必,依那白雨晴的性格,也一定会以此作为要挟。”
韩心远闻言,心头一凛,整个人顿觉轻松了不少,便说:“大嫂说得对,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胡小妍略微放宽了心,接着又说:“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小道能如愿报仇,少不了各位在其中帮忙助力。这次要是放过了白家,来日他们反悔,要清算回来,杀了我和小道,那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我也没有怨言。可要是连累了伱们,我可就实在是过意不去了。”
这番话,总算是将众人栓在了一条心上。
同时,这也是一种点醒——坑杀白家,你们人人有份!
如今杀家灭门,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小道,同时也是保下了你们日后的平安。
钟遇山回过味来,忙说:“大嫂说得对!咱们大伙儿,现在都在一根绳上,道哥爬的高,咱们才能跟着翻身!”
赵国砚思忖了片刻,问:“大嫂,那白雨晴的小女儿——还办不办?”
胡小妍摇了摇头:“既然小道已经答应了,那就不好再去插手,省得让人以为咱家里不和。而且,就像小道说的,留那丫头,确实也便于吞下白家的家产。另外,有七叔在那姑娘旁边时时刻刻看着,倒也可以放心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至于到底放不放心,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众人应声点头。
胡小妍却忽然有些惭愧地笑道:“我当大家是自己人,要是哪儿说错了,可千万别笑话我。”
三人愣了一下,旋即连忙摆了摆手:“哪里,哪里,大嫂考虑得确实周到。”
殊不知,这又是一番笼络人心的话术。
倘若真当他们是“自己人”,又何须费心去解释其中的动机、苦衷和权衡?
真正的信任,向来无需多言。
盘道完此事,胡小妍又让三人回忆了一番昨晚的经过,生怕疏漏了什么细节。
韩心远补充了几句有关江小道和二驴单挑的细节,赵国砚则是回想起了喇叭嘴昨晚的举动。
胡小妍听罢,有点意外地点了点头,喃喃说:“看来,这喇叭嘴,也是个有心的人。”
“嗐!那犊子嘴太碎,那话密得能杀人!”钟遇山愁眉苦脸,明显还心有余悸。
众人见他这副表情,都不由得笑出声来,空气里便洋溢着快活的氛围。
“留着吧。”胡小妍也跟着真心笑道,“嘴巴太大,门里边,肯定进不来了,但在门外边,总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众人说笑了片刻,和缓了一下凝重的气氛。
胡小妍喝了一口茶水,转头看向赵国砚,却问:“账本带回来了没?”
“哦,带回来了!”
赵国砚赶忙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放在大嫂身旁的炕桌上。
韩心远和钟遇山有点好奇,便问:“大嫂,这账本,到底是干啥的呀?”
“这东西,本来是用来对付白家的手段,可没想到,他们自己先乱了,当然也就不需要了。”
胡小妍没有明说账本的用途,但却很小心地将其放在手边。
三人识趣地没再多问,匆匆地站起身,说:“快到饭点儿了。大嫂,要是没什么事儿,咱们就不多打扰了。”
“等下!”
胡小妍先叫住韩心远和钟遇山,吩咐道:“现在白家灭门,道上肯定有风言风语,你们俩原先都是周云甫各堂口里的人,要趁着这阵风,继续去挖人。”
“大嫂放心,这活儿,我一直没落下。”韩心远解释道,“只不过,现在这档口,再来投奔的,多半是趋炎附势的墙头草,未必牢靠。”
胡小妍满不在乎道:“忠不忠心,有没有能耐,现在倒在其次,只要能带散周家的人心就足够了。”
两人会意,旋即转身离开。
紧接着,胡小妍又冲赵国砚吩咐道:“今晚五点钟,巡警局的赵队长,会把白家的管家储良生放出来,你去把他带回来见我。”
“好,我待会儿就去办。”
赵国砚连忙点头,正要走时,忽又转而低声问:“大嫂,道哥不回来吃饭吗?从早起来,就一直没看见他,用我出去找找不?”
“不用。”胡小妍忽然显得自在了许多,“他去拜码头了。”
“拜码头?”赵国砚不明所以,“谁呀?”
…………
奉天内城,小南门胡同。
一座与总督府相去不远的宅院里,飘来一阵阵热腾腾的肉香。
自双十枪响以来,赵总督将巡防营数千人马调进城内驻扎,其间自然征调了许多民宅,这座宅院,便是其中之一。
江小道被搜身过后,在两个扛枪官兵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穿门进宅。
来到一间屋子门前,两个官兵停下脚步,转过身说:“张统领在里面等着呢,进去吧!”
“哎,好好好!”江小道点头哈腰地打点,“多谢二位官爷,辛苦辛苦!”
弹指叩门,江小道垂手而立,静静地候着。
直到屋内传来一声“进”,他方才轻推开两扇门,近乎于蹑手蹑脚地跨过门槛,眼也不曾抬一下,纳头便拜。
“恩公大帅在上,请受小人一拜!”
“行行行,痛快进来吧!”
江小道重新站起来,这才敢趁机抬头,朝前面瞄了一眼。
餐桌上摆了满满两大盘手把羊肉和一海碗的羊杂汤。
张老疙瘩独自一人坐在桌前,身后的墙上,则悬挂着一张巨幅的东三省地图。
“来啊,坐!”
张老疙瘩一边说,一边从盘子里拿起一根羊排,在椒盐碟子里蘸了两下,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江小道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低声陪笑道:“恩公,你找我?”
“嗯!”张老疙瘩应了一声,“你坐呀!吃吃吃!放开点儿,我张某也是起于微末,只管坐,用不着这么端着,累不累啊!”
江小道看那餐桌末端,的确还摆着一份餐具,这才终于坐了下来。
让他吃肉,却是万万不敢,只敢溜边儿跟着喝了几口汤。
两人相差十来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彼此之间的地位,到底过于悬殊。
如此默不作声地吃了一会儿,张老疙瘩突然开口笑道:“你个小王八蛋,最近闹得动静不小啊!哈哈哈哈哈!”
江小道不解其意,吓得连忙站起身来:“恩公骂得对,小道最近确实狂妄了。恩公放心,我一定改,一定改!”
“坐下,坐下!”张老疙瘩玩笑道,“我又没说要敲打你。闹出这么大动静,还能把自己摘干净,说明你也是有能耐的人。”
“恩公太捧我了,要是没有大帅帮我大开方便,我哪来的能耐啊!”
张老疙瘩懒得再去掰扯,话锋一转,却说:“咱们俩,也算互惠互利了,以后还得看的长久。”
“可不敢这么说!”江小道慌忙道,“从来只有恩公帮我,我哪有什么能力去帮你啊。”
“先前,你给我的那份名单,就算帮我立了一件大功。”
“那些都是小事,就算我不给,恩公要想查清,那也是手到擒来,我不过是帮忙节省了点儿时间罢了。”
张老疙瘩并不否认:“要我去查,当然也能查的清,但我穿着这身衣服,要查下去,就难免打草惊蛇,鸡飞狗跳。有些事,不是看能不能,而是看适不适合。”
江小道静静地听着。
“奉天城这么大,我不可能全都看得清。”张老疙瘩接着说,“我那些兄弟,都是当兵打仗的,手上有权,就成了飘在水上的油,虽然都在一个碗里,但根本不在水中。那些犄角旮旯的事儿,还得靠活在水里的人,才能看得清楚,你懂我的意思不?”
江小道连忙点头:“懂了懂了,全听恩公调遣!”
张老疙瘩又大笑起来:“没什么调遣的,你争你的江湖地位,只要不过火,我不管。不过,奉天城里,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得记着告诉我。”
“那是当然!”
张老疙瘩点了点头:“最近,奉天可能要有大动静。你要是想上,就把握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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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第218章 腥风
第218章 腥风
傍晚,城南秘宅。
马车停在宅门口,韩策刚走进院子里,便立马觉察出一丝异样。
四下里过于冷清,扫地做饭的下人闷不吭声,看家护院的打手也蔫头耷脑,整个宅院里,似乎都透着一股沉沉死气,让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今天怎么就这么几个人?”韩策走到领头的身边,责问道,“其他人呢?”
领头的护院三十来岁,体格硬朗,身材板正,听了问话,只好为难地回道:“有几个请假了,还有几个,不知道什么情况,已经两三天没来了。”
“谁让他们请假的?”韩策怒目圆睁,“亏你还是个领头的,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老爷子要是有什么闪失,你担得起吗?嗯?”
“担不起,担不起。”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领头的护院看上去,似乎并不着急。
“知道担不起,伱还在这傻站着干啥?”韩策气得跳脚,“还不赶紧去把人给我叫回来?咋?江小道最近闹出点动静,你们还都跟着活心了?周家还没完呢!那‘会芳里’和‘和胜坊’的生意,还有巡防营的人脉,咱该有的都有,你们慌什么?”
“韩爷,这话你跟我说没用啊!”领头的护院无奈笑笑,“我又没走。”
“赶紧去把他们都叫回来!”
“得,韩爷息怒,我这就过去!”
领头的护院走后,韩策气愤地理了理衣衫,旋即迈步走进里屋。
周云甫宛如一尊石雕一般,躺在藤椅上,左手擎着一杆大烟枪,只有鸟喙似的嘴巴一努一努的,吧嗒出几口烟,证明他还是个喘气儿的活物。
“舅,怎么还抽呐!”韩策走上前,俯身坐下,“大夫不是说过,让你少抽么!”
周云甫眼里无光,只是忽然叹了一口气,反问道:“不抽,不抽干啥呀?干瞪眼等死?”
“舅,你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韩策赶忙宽慰道,“你这身子还结实着呢!而且,我看着眼下的局势,跟你当初猜的,简直一模一样。咱们关外乱不起来,赵总督现在倚仗巡防营,巡防营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咱们这几年养下的关系,没白钱啊!”
如今回想,当初在城北江宅,跟“海老鸮”、“串儿红”和“穿堂风”一起商议的时候,周云甫的确押中了宝,但这似乎并不足以让老爷子重新振作起来。
清醒的时候,周云甫已经反应了过来——当初,江小道在法轮寺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还能安然无恙,背后必定有座靠山。
韩策仍然不以为意,只说:“舅,就算你说的对,那江小道和咱们,也都是同一座靠山,权衡下来,目前咱们还是占据优势。而且,王延宗那边,我也已经知会过了。”
“哦?那王管带怎么说?”
“他说再看看。”
周云甫歪过脑袋,重复道:“他说再看看。”
韩策点了点头:“是啊。”
周云甫叹了一口气:“那就是没戏了。”
韩策连忙摆了摆手,笑道:“不会不会,他把钱都收下了!”
周云甫微微摇头,合上眼皮,懒得再去搭话。
韩策当即便有些失落,忙说:“舅,自打张九爷死了,你就越来越颓丧,我真闹不明白,何必这样呢?我真闹不明白,咱们现在又不是山穷水尽的地步,生意不还在么!”
“外甥,你知道什么叫势头么?”周云甫问。
“知道。”
“你知道个屁!”周云甫毫不留情地反驳了韩策的话,“这人要是在势头上,那就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说起来就起来,哪怕你有什么疏忽、错漏,老天爷都能帮你把事儿遮过去。现在,江小道就在这势头上,三家争来争去,最后让这小子捡了漏,便宜他了。”
“所以咱们更不能放过他了。”韩策恨恨道,“现在,白家让他给铲了,咱们必须得先下手为强。”
周云甫摇了摇头,打断道:“外甥,趁我脑袋现在还清醒,我最后再给你指条险路吧。”
既然是险路,说明在老爷子看来,照着目前的步调继续走下去,前路已然是可以预见的穷途。
“舅,你的意思是?”
“外甥,江小道那边还有两个叔,跟你也算认识。实在不行,过一段时间,你就把人手和生意都带着,去给江小道拜码头吧。这样,也许你还能留下一条命。”
“你说啥?”韩策瞪大了眼睛。
这一次,他确信老爷子的确是糊涂了。
“舅,你这是让我往火坑里跳啊!你忘了,当初可是咱们把江小道他们卖给白家的!”
周云甫似乎无心再争,只是淡淡地说:“我没忘,所以让你去找熟人求情么。你可以去问问关伟。”
“求啥情啊!”韩策连忙摇头,“白家那少姑奶奶,跟江小道前脚讲和,后脚就被人杀家灭门,我要真去投他,他们还不当场把我剁喽!”
“唉,你跟他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让人放心。”
“我!”韩策脸色涨得通红,“舅,何必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儿了。好歹我也这个岁数了,怎么可能去给江小道拜码头?说到底,你们都觉得我不行,可这一回,我就一定行给你们看!”
“嗯,好!有志气!”周云甫安抚他坐下来,转而却问,“你吃没吃饭?留下来陪舅吃一口吧。”
“不饿!”韩策腾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院子里零星的几个打手,原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听见开门的声音,便又迅速分散开来,仰头看天,低头看地,佯装无事发生。
韩策将目光扫过众人,冷哼一声,便径直走出了宅院大门。
…………
城北江宅,炕桌上摆着一碗酸菜炖粉条,上面码了几片白肉和冻豆腐。
江小道从碗里挑起一筷头酸菜,搁在蒜酱碟里滚两下,再摞在米饭上,囫囵地送下一口,两眼顿时眯成了一条缝。
胡小妍看着他的吃相,不由得皱起眉头:“小道,今天张统领那边怎么说的,是不是嫌咱们闹得动静太大了?”
“没那回事儿!”江小道抱着碗不撒手,“人家张统领说了,只要不过火,就不会管我,还跟我说,现在这是好时机,上头的注意力,都在会党身上,根本没空搭理咱们这些小打小闹。”
“那也没必要特意把你叫过去啊!”胡小妍问,“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江小道点了点头:“确实,给我派了点脏活儿。”
胡小妍心头一紧,忙问:“危险吗?”
“嗐!顺风放屁,谈不上危险。”
话说到一半,江小道忽然看了看窗外,继而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媳妇儿,奉天要有大动静了。”
本来还打算卖个关子,没想到,胡小妍竟直接问:“是不是要杀人了?”
“嗯?”江小道一愣,“你咋知道?”
“咱们之前递给他的名单,过了这么久,都没有动静,今天突然让你过去,我猜八成还是为了这件事。难不成,是要让你帮忙杀人?”
“那怎么可能!他现在什么身份,想要杀人,还用得着别人帮忙?他是怕那些人听见风声跑了,只是让我帮忙盯着点,通个风、报个信啥的。”
“那你告诉苏文棋了吗?”
“他救过我爹的命,我当然得告诉他了。”
胡小妍怔怔地点了点头,喃喃道:“不是说南北和谈了么,怎么这时候又要杀人了?”
“嗐!谈得不顺呗!”江小道满不在乎地问,“你没看报纸啊?”
胡小妍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江小道愕然回过神,赶忙陪笑道:“不好意思,忘了你不认字儿了。”
“还说呢!”胡小妍埋怨道,“你到底啥时候教我认字儿?”
“过完年,过完年肯定教你!”
胡小妍跳过这茬儿,转而细问究竟。
原来,南北议和大会,虽然已经商讨了近一个月的光景,但因方大头生性多疑,步步谨慎,所以和谈事宜,始终只停留在桌面上,暗地里则一直在北国清剿反贼。
南国会党渐渐显露出颓势,所谓和谈,也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单方面的妥协与让步。
关外三省,一直没能光复,赵总督跟方大头交好,对会党势力,也一直持强硬做派。
尤其是自从其弟在川渝遇难以后,赵总督对会党势力愈发忌惮,必要除之而后快,而还在奉天的娼馆里抽着大烟、做着迷梦的倒清头目张龙,自然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大规模的搜捕行动,必定会横生出许多冤屈,而这些冤屈,就是江小道的机会。
张老疙瘩愿意将这风声透露给江小道,并不是因为江小道有多不可或缺。
关键在于,张老疙瘩虽然手握重兵,但归根结底,他自己也是个外来户,在奉天的根基,并不牢靠,若想上下通明,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一个依附于他的地头蛇成长起来,助其打探消息。
江小道适得其时,自然就成了其中首选。
胡小妍听罢,当即欣喜道:“小道,这的确是个大好的机会,你可得好好把握。”
“那当然!”江小道大笑两声,“媳妇儿,咋样,没嫁错人吧?我要是你,天天没事儿,我都净猫被窝里偷着乐!”
胡小妍翻了个白眼,话锋一转,却问:“对了,七叔的事儿,你怎么看?”
“别提!”江小道撇了撇嘴,“我从小就跟他不对付,一天天的,非得跟我拧巴着来!他非得救那小姑娘,那就让他养着,反正我跟他说了,别让那丫头落单。”
“那白家的家业,你还吃不吃?”
“吃啊!为啥不吃?那丫头想活命,总得出点儿血吧!不过,我连白家到底有多少生意都不知道,那小丫头片子,估计更不知道了。”
说话间,宅院的大门突然打开。
胡小妍微微欠身,接着说:“你马上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江小道反问。
这时候,赵国砚忽然从门口探出脑袋,随手将一人拖进屋内。
“道哥,大嫂,白家的管家储良生带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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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第219章 奉天血案
第219章 奉天血案
新历一九一二年,一月二十三日。
斜月当空,疏星点点。
南北停战,奉天省城一派宁静祥和,歌舞声幽幽不绝,霓虹光彩在夜幕上晕开一抹殷红。
大西关,平康里,德义楼二楼窗内,不时传出断断续续的说笑,把盏衔杯,觥筹交错。
雅间里虽然只有三个人,所谈的话题却格外广大。
人在楼外,一走一过,偶尔能听见些只言片语,尽是些家国、民族、存亡、自由之类的话。
这些词儿,似乎夹杂着酒气,从窗缝儿里钻出来,并不落地,只朝着那高远的地方飘忽而去。
俄顷,交谈的声音,突然高亢了起来。
说话的是个年轻人,语带豪迈:“张统领要是能弃暗投明,不光是奉天之幸,实乃是国家之幸啊!”
回话的是个中年人,声音低沉且略带迟疑:“荫华兄抬爱了,可是我老张,先前对你们党人,多有不敬之处,心里头,难免惶恐不安呀!”
“雨亭兄,不打不相识嘛!我张某,绝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小家子气。眼下,南北僵持,如果雨亭兄能深明大义,跟我们一道,把赵总督赶下台去,实现东北光复,局势必然陡转。弄不好,你我二人,就将改变这历史进程,如此功劳,先前那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唉!可我总还是心有余悸啊!让荫华兄见笑了。”
“不用怕,张统领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张某愿意亲自去跟孙先生作保,党人必定不会刁难你了。”
“果真如此的话,那我就先多谢荫华兄了,来来来,咱们先干了这一杯!”
“好!为了咱们的倒清大计,干了!”
雅间里传来一阵杯盘碰撞的声音。
“荫华兄,既然咱们现在也算同志了,伱不妨跟我说说,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做,想要在何时何地起事,我老张也好方便配合你们的行动。”
“这就要再看看了。我一生光明磊落。眼下,既然南北已经停战,我就会恪守协约,不再起事,假如谈和破裂,咱们到时候再合力而为,如何?”
“哈哈哈哈哈!荫华兄,真英雄也!我老张自愧不如,相见恨晚!来来来,再喝一杯!”
说罢,两人又吃了一会儿酒。
直喝到夜色将晚、醉眼朦胧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席。
德义楼大门敞开,张老疙瘩一身戎装,张龙则是一身貂袍装束。
两个人并肩缓步,似乎有说不尽的话,只能改日相约,再促膝长谈。
走到三道街的时候,张龙浑身酒气,口齿含混,却仍拉着张老疙瘩的胳膊,喋喋不休。
可张老疙瘩却似乎突然醒了酒,当即抱拳作别道:“荫华兄慢走,兄弟不陪了。”
张龙本来正在兴头上,忽地被泼了一盆冷水,难免有些愕然,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终有一别,于是便也抱拳作揖道:“张统领慢走,咱们改日再会。”
张老疙瘩点了点头,带着两个护卫转身离开,却并未有任何回应。
张龙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兀自打了个酒嗝,脚步也跟着微微有些踉跄,心里却洋溢着胜利的喜悦——谁说革命一定要流血,请客吃饭也是合纵连横嘛!
他心满意足地站了一会儿,旋即转过身,正要迈开脚步,身后却蓦地响起一阵急促的“沙沙”声。
“谁!”
张龙心里咯噔一声,酒醉顿时醒了大半。
余光扫过,却见街角的阴影里,两个蒙面人侧身持枪,正朝他疾步冲杀过来。
“砰!砰!砰!”
闪烁的枪焰稍纵即逝,奉天党人的领袖张龙应声倒地,鲜血在冷硬的石板路上,迅速蔓延开来。
街面上并非没有行人,可来往的过客,也只是惊叫一声,便立马回避走远。
两个蒙面人有恃无恐,不急不慢地走上前,朝着地上的张龙又补了两枪,确认其死绝,方才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相似的情形,正在奉天省城的各个角落一再上演。
暗杀,当然不只是党人的专有。
仅此一夜,奉天党人头目,便损失殆尽,关外倒清势力,顿时群龙无首。
次日以后,奉天局势陡转直下,赵总督联合巡防营对会党进行大范围清剿、屠杀,凡形迹可疑的外乡人、剃发易服的小青年、宣传鼓动的学生,即行逮捕,枭首示众。
奉天南大门,小河沿南广场,草仓北大坑,风雨坛,八王寺,尽设刑场,流血不止。
有不少宵小卑鄙之徒,借机互相检举、揭发、颠倒黑白、互相嫁祸,假借乱局而公报私仇之人,也自然是不计其数。
清剿反贼以来,苏家也变得风雨飘摇。
幸好苏文棋先一步从江小道那里得到风声,散尽半数家财,借由江小道的人脉,趋炎附势,提前准备,方才幸免于难。
一场动乱血案,有人因此而万劫不复,自然就会有人因此而平步青云。
张老疙瘩效鹰犬爪牙之力,经此一案,被清廷破格升赏,由巡防营两路统领,摇身一变,顶戴翎,成了关外练兵大臣,巡防营总办,麾下部众,融合新旧两军,改为第二十四镇,左右奉天军界,只在翻覆之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张老疙瘩昔日的兄弟和马仔,也纷纷跟着扶摇直上,成了一方权贵。
豺狼虎豹当世,江小道这样的江湖蚊蝇,跟在后头,吃两口腐肉,舔两口腥血,便也似乎成了常情。
…………
小西关,和胜坊。
赌坊里看似人满为患,牌九和骰子的声音响成一片,时不时还传出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叫喊,可明眼人一看便知,十个里头,八个是托。
赌坊、娼馆、烟土一类的生意,背后没有势力,必定难以为继。
韩策每天枯坐在陈万堂昔日的位置上,愁眉紧锁。
手下的伙计一个接一个跑路,他闷酒喝了不老少,却仍旧无计可施……
刚过午时,街面上突然来了一队巡防营官兵,大摇大摆地走进“和胜坊”,冲里面的赌棍厉声叫骂:“滚滚滚,起开起开!巡防营例行检查,无关人等,赶紧滚蛋!再磨蹭就抓人了啊!”
赌棍们一听,也顾不上没开的骰盅,慌忙抓起赌桌上的筹码便一哄而散。
韩策在里屋听见动静,立马起身挑帘,迎面看到的,却是一个熟人。
“哟!王管带,你咋来了?整这么大阵仗干啥,有啥话你吱一声不就完了?”
王延宗背过双手,迈着四方步,在赌坊里上下打量了一通,说:“赵总督的命令,严查党人行迹,挨家挨户都得查!”
“嗐!原来是这事儿啊!”韩策长舒了一口气,“王管带你也真爱开玩笑,我这哪能有什么党人啊,我跟巡防营上面的关系,你也不是不知道。”
“啧!你跟谁有关系,跟我也没关系,我这是奉命行事,知道不?”
“知道,知道!王管带,那你想怎么查?我配合你,绝对配合!”
王延宗没有接茬儿,转而冲身后随行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去,把‘和胜坊’的账本拿过来!”
韩策闻言,连忙绕到桌前,陪笑道:“这点小事儿,我自己来就行,用不着麻烦各位军爷。”
“滚蛋!”王延宗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一天天的,净他妈显你了,什么都让你来,那还要咱们干啥呀?你们几个,赶紧过去给我搜!”
一声令下,几个巡防营官兵立马行动起来。
说是搜查,可结果却跟打砸破坏没什么两样,众人大手大脚,叮咣五四,不是自家东西绝不心疼,恨不能直接把“和胜坊”翻个底朝天。
片刻功夫,整个赌坊便如同遭了洗劫一般,桌椅板凳、牌九骰子、筹码手巾,扔得满地凌乱。
韩策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边叫嚷着“账本在后屋”,一边想要上前阻拦,可每一次又都被人用枪横拦了下来。
少倾,一个年轻的士兵从后屋走出来。
“长官,账本找到了!”
“是么?”王延宗掐了掐鼻尖,“拿来我瞅瞅。”
年轻的士兵应声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韩策抻着脖子往前一看,整个心立时悬到了嗓子眼儿:“等下,王管带。这!这不是我的东西啊!”
“在你这搜出来的,不是你的,还能是我的?”
王延宗狠瞪了一眼韩策,旋即在食指上啐了一口,翻开封皮,上下打量起来,看了好长时间,老脸忽地一红,便又把韩策叫了过来。
“这俩字儿念啥?”
韩策瞄了一眼,答:“张龙。下面写的是……”
“下面的字儿我认识,五千元!”王延宗猛地合上账本,往赌桌上狠狠一摔,“大胆刁民,你敢资助逆贼谋反。”
“啥玩意儿?”韩策目瞪口呆,“王管带,不可能啊!我怎么可能资助逆贼谋反?我舅、我舅周云甫,他还给朝廷捐过官呢!”
“少他妈废话!我舅还给寡妇挑过水呢!”王延宗喝令左右,“来人,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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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第220章 人性
第220章 人性
奉天监狱人满为患,几乎每天都有新面孔出现,又有老面孔被带走。
砖石垒砌的墙壁上,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冰霜,地上的草席仿佛被冻成一块带刺的砧板,寒风凛冽,从窄小的方块窗里呼呼倒灌。
犯人的穿着并不破烂,有些甚至光鲜亮丽、纤尘不染。
抓捕党人的工作,以火线审讯,从速问斩为原则,即便有冤假错案,也只能死无对证。
“哐啷啷!”
铁链拖动的声音,犯人们全都屏气凝神,纷纷暗自揣测,这回该轮到谁被带去刑场。
紧接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每每经过一间牢房,里面的犯人便立马在角落里蜷缩起来,瑟瑟发抖。其中,有不少新式女学生,吓得更是嘤嘤啜泣起来。
众人的反应,让狱卒极其享受。
他有意横着警棍,经过牢房时,肆意拨弄一根根手腕粗细的木栅,咯噔咯噔的声响,让人愈发慌乱。
但是这一次,没有人被带走。
狱卒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在一间相当难得的单人牢房门口停下,用脚尖踢了踢缩在草席上的韩策。
韩策翻过身,揉了几下眼睛,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舅?”
“起来!有人来探监了啊!”狱卒不耐烦地吆喝了一声,“一刻钟,抓紧时间啊!”
“有劳差爷了,一点儿小意思,你拿着买烟抽。”
“客气客气,两刻钟,抓紧时间啊!”
“舅?”韩策急得站起身,试图把脑袋从木栅里伸出去,“舅,我在这呢!”
狱卒渐渐走远,江小道从墙垛里现出身来:“别瞎叫,显老。”
“是你?”韩策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废话,不是我,还能是谁?”江小道的脸上并没有得意的神色,“这是监狱,里面的人都等着排队砍头呢,你以为还会有谁过来看伱?周云甫?他要是来这,估计挺不过十分钟。”
韩策盯了江小道几眼,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却问:“是你小子跟王延宗合伙诬陷我的,是不是?”
江小道并不讳言,径直答道:“是我,这招怎么样?”
“下三滥的狗东西!”
“多谢夸奖。”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韩策眯着眼睛问。
江小道连忙摆手:“让你说的,我一天过得得多没意思,才能特意跑这地方给自己解闷儿。”
韩策冷笑一声,旋即一屁股坐在草席上,满不在乎地说:“江小道,你别狂了,就算你想来看笑话,这里也没有。告诉你,我死不了。巡防营里,我有的是人脉,出去的钱,比你见过的都多。就算他们当中,十个有九个白眼狼,剩下一个愿意救我,也足够了,何况我本来就是被冤枉的。”
“被冤枉又咋了?”江小道忽然转过身子,冲其他牢房大喊一声,“喂,你们冤枉吗?”
一众犯人近乎齐声回应:“冤枉,冤枉啊!”
“听见没?”江小道耸了耸肩。
韩策仍然不屑一顾,却说:“他们算个屁,他们又没有人脉!”
江小道看他如此固执,便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嗐!你还不知道吧,巡防营已经大换血了。”
“大换血?”韩策心头一凛,“什么意思?”
江小道解释说:“张老疙瘩现在是巡防营总办,关外练兵大臣,他当巡防营的头儿,肯定得把各个要职,都换成自己的兄弟啊!这还用问么?你以前经营的那些人脉,要么被调去了闲差,要么干脆识相退出,回家过日子去了。”
“你蒙我呢吧?”
“你爱咋想咋想,我是不管。”
韩策直愣愣地从草席上爬起来,两手把着栏杆,双目有些失神:“那也不至于全换了吧?”
“那倒是,不过剩下的人,也不会帮你了。”江小道往前走了两步,“最重要的是,你的账,跟党人受到的资助,很多地方都对得上,赵总督钦点让你死,谁敢救你?”
“放屁!我他妈根本就没资助过党人!”
“那你账上的钱都哪儿去了?”
“废话,跟巡防营买关系了——”
话到此处,韩策整个人忽地怔住——想明白了!
偷梁换柱!
韩策这三两年以来,一直在给巡防营上贡寻求庇护;而苏文棋在同一时期,则是一直在暗中资助倒清党人。
这两笔账,虽然不可能严丝合缝,但只要稍作一番手脚,便也大差不差,没有多少分别。
两家掏出去的钱,都见不得光,自然也就很容易鱼目混珠。
张龙等倒清头目死后,所受资助从何而来,已是死无对证,但如此重要的事,赵总督势必亲自过问,谁能查清此案,也必定是大功一件。
巡防营收受贿赂,可谓人尽皆知,赵总督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默认的事,不等于就可以搬到台面上说。
韩策的钱,确确实实在了巡防营身上,可那些大小士官,又绝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了保韩策的命,亲口承认周家的钱财进了自己的口袋,而非倒清党人的腰包。
如此一来,收受贿赂的人缄默不语,急于立功的人颠倒黑白,韩策顷刻之间便成了一枚弃子。
老话常说,造化弄人,但这一个“弄”字,便将运、命显现了出来。
韩策在周云甫的指示下,在巡防营里发展人脉关系,钱如流水,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死就死在了这些钱上。
直到此时,韩策才恍然发觉,老爷子口中的“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的神情有些颓然,渐渐变得跟这监狱里其他犯人一样,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
“小道、道哥……咱们俩,怎么说也都是同在一门之下,就算先前有再多的过节和误会,咱们也算在一块儿共事过,对不对?”
“那当然!”江小道反问,“要不然,你以为我为啥过来看你。”
“道哥,你能不能想办法把我弄出去?”
“不能。”江小道直截了当地回答,“局都已经做成了,怎么可能再把你弄出去,玩呐?”
韩策急问:“你为啥非得要帮苏文棋那小子啊?”
“我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不得不还呐!”
“你还人情,结果把我卖出去,这合适吗?”
“我爹替你们周家打白家,你们反手把我们卖了,合适吗?”
韩策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那你今天到底为啥来找我?”
江小道叹了一口气:“我爹说,好歹你们也是在一起闯荡过的,念在往日的情分,让我过来送你一程,省得头死的时候,都没个说话的人。”
韩策愕然,又一次瘫坐在草席上,愣了老半天,方才喃喃地问道:“我还有多长时间?”
“明天午时,八王寺枭首示众。”江小道语气冰冷地通知道。
韩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脑袋,嘴唇微微发颤,很快就哭出了动静。
江小道不禁皱起眉头,一脸嫌弃地说:“你爷们儿点行不行啊?给你,拿着!”
韩策看了看江小道递过来的小药瓶,问:“这是啥?”
“快乐散。”
“啥玩意儿?”
“嗐!你就别多问了,明天他们要带你出去之前,你把这个吃了,等到午时的时候,少遭点儿罪。”说完,江小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啥事儿,我走了啊!”
江小道向来遇硬则硬,可如今冷不防碰见个怂货,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别,再唠会儿!”韩策从木栅里伸出手,诚心挽留道。
“拉倒吧,咱俩真不熟。”江小道站起身,无奈道,“剩下的点时间,我还得去找老爷子唠会儿呢!”
韩策忽然想起什么,忙问:“我舅,我舅有没有办法救我?”
“他?他现在能指使动的,估计只有老妈子了。”
“哎,道哥!道哥!”韩策灵光一闪,连忙央求道,“我有个办法,要不这样,你去、你去把我舅抓过来,让他跟我换一下不就得了?他都七十多岁了,活得够本了,横竖就是替苏家顶包嘛!你去问他,他肯定愿意跟我换!”
江小道闻言,将本已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走到牢房前,目不转睛地看向韩策。
“你认真的?”
“认真,认真!他都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脑袋也不灵,糊里糊涂的,这活儿让他来干最适合了,怎么样?道哥,我知道你手眼通天,肯定有办法能做到,你帮帮我,我给你当牛做马!”
江小道猛地探出手臂,隔着监狱的木栅,一把薅住韩策的脖领,将其拽到身前,一把夺走刚才交给他的小药瓶,骂道:“去你妈的,什么狗东西!”
韩策不愿放弃,仍旧争辩道:“道哥骂得好!可是,我告诉你,出卖‘海老鸮’的事儿,其实就是周云甫的主意,你要报仇,就应该找他呀!你让他来坐牢,他为了我,肯定愿意!我以后可以帮你打理烟土生意,那个利润才大呢!”
江小道厌恶地松开手,转身快步离开。
身后,韩策仍在絮叨个不停。
“道哥,你考虑考虑……真的……我觉得这事儿可行!道哥……道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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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第221章 养鹰飏去
第221章 养鹰飏去
城南秘宅,残阳余晖在远天横亘了一道金色流光,偶尔有乌鸦飞过。
暖阳照了一整天,直至将尽之时,仍旧未能驱散严冬苦寒。
朱漆门板被风吹得来回摆动,噼啪作响,声音在院子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门外有人提议:“道哥,我们陪你进去吧?”
江小道摇了摇头,旋即独自一人推开宅院大门。
绕过影壁,但见满地的枯枝败叶无人打扫,乌黑的积雪堆积在游廊的角落,十几只麻雀“呼”地惊起,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儿,又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落了下来。
江小道的目光,从麻雀身上向前移动。
正屋门口摆着两张藤椅,中间是一张小方桌,上面有烟灯、烟枪、茶水。
周云甫半躺在椅子上,身上裹着一层被,脚下则是一盆将熄未熄的炭火。
没有左右簇拥,只有一个鳏寡独居的老人,就像那些在墙根底下枯坐一天而一动不动的庄稼汉一样,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等着天黑。
“你来啦?”
老爷子的目光也看向江小道——一个身穿袍,身长七尺有余,薄唇淡眉的青年。
“我来了。”
江小道摸了摸掌心上的那块疤痕,大踏步地走到周云甫身边,在藤椅上坐了下来。
他本以为自己会很兴奋,可是当他真的走到这一步,再次面对周云甫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有种说不出的乏味与倦怠。
“今天怎么想起搬出来坐着了?”江小道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
“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周云甫看起来相当淡定、从容,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着话,一边从方桌上拾起烟枪,哆哆嗦嗦地推开火柴盒,结果划劈了两根,还是没有点着。
江小道拿过火柴,划着火,默不作声地给老爷子点上大烟,看上去竟与爷孙无异。
周云甫吧嗒了两口,忽然说:“响蔓儿了。”
江小道把火柴弹进炭火盆里,拍了拍手:“马马虎虎,凑合维持吧。”
“报仇的感觉,痛快不?”
“嗐!就那么回事儿呗!”
周云甫吐出一口烟,看看地上的麻雀,又看看远天行将落下的残阳,最后又把目光落在了江小道的掌心,幽幽道:“我头一回看见你,就知道伱小子是块材料。”
“你又知道了。”江小道拿起地上的炉钩子,在炭火盆里拨弄了两下。
周云甫笑了笑,说:“你这种人,十个里头,得有九个横死街头,可只要活下一个,那就是王八羔子咬人,不死不松口。不过,你这几年,好像也不像小时候那么横了。”
江小道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火盆里寻找一块合适的木炭。
周云甫别过眼神,问:“我外甥怎么样了?”
“挺好,脑袋在八王寺那边挂着呢!你想看看不?”
周云甫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反而有些欣赏地点了点头:“这招不错,在你背后帮你出主意的人,也是个人物。”
“我媳妇儿。”江小道若无其事地答道。
“是个女人?”周云甫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又忽然笑道,“那你可惨喽!”
江小道深表认同,忽地岔开话题,说:“老周啊,我要抢你的盘子,接你的班了。”
“接吧,反正我也没儿没女,落在谁手上都一样。”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什么忠告和建议要告诉我?”
周云甫拧紧眉毛,微微侧过身,神情看起来相当惊讶——一个二十几岁,风头正盛的青年,连战连捷,近乎于摧枯拉朽地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不飘,就已经十分难得,竟然还愿意跟垂垂老矣的手下败将寻计问策?
江小道见老爷子半天没吱声,便说:“当然,你要是不想告诉我,那也没啥。”
周云甫好歹也曾经是龙头瓢把子,格局、气量自然没有那么狭小,回过神,先是大笑了几声,旋即便开始向江小道传授多年以来的江湖经验。
跟江城海打打杀杀、刀头舔血的经验不同,周云甫的眼界明显更高、更远,也更像是一个真正在线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合。
许多经验之谈,说起来模棱两可,江小道听得不甚明白,但也若有所悟。
一老一少两个人,便在这日月更替的光景里,头一次推心置腹地交流起来。
周云甫也算把自己讲美了。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他终于不用再像对待韩策那样,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转而可以讲些形而上的道理。
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年轻的听众,更能让一个老人欣慰了。
“如果你要做烟土生意,热河的胡子,一定要有所了解,否则货运必将受阻……”
“辽南三港,营口最大,但现在东洋人全力经营大连,日后必定取而代之……”
“要是想在关外站得住,一定要盯住毛子和鬼子的动向……”
“这次祸乱,清廷式微,方大头有手腕、没声望;孙大炮有声望,没手腕,日后必定天下大乱,各地各自为政,千万切记,真金白银比什么票都管用……”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落下,明月升至中天。
火盆里的炭火,只剩下淡淡的余烬,江小道手中的炉钩尖端,也被烧成了橙红的颜色。
周云甫蓦地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上去有点冷了。
江小道微微抬起眼皮,问:“说完了?”
“还有最后一句忠告。”
“什么?”
周云甫联想起自己的境遇,忽然笑道:“趁着年轻,多找,多干,多生孩子。”
“呃……”江小道愕然,“好吧,多谢提醒了。”
“你媳妇儿怎么样?”周云甫像个长辈一样问,“平常吵吵不?听你刚才说的,她应该能帮你不少,有空的时候,不妨也让我看看。”
“没空。”
江小道断然拒绝,转而又说:“你刚才跟我说了这么多,我很感谢。但是,我今天过来,还是要杀你,一码归一码,我们帮你打白家,二叔、三叔丢了命,你却把我们剩下的人卖给了白家,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周云甫不动声色地拿起烟枪,又吧嗒了两口:“了然,了然。”
“抽完没?”
“呼——好了,好了。”
“那就得罪了!”
说罢,江小道霍然起身,探出左手卡住周云甫的喉头,右手提起烧得橙红的炉钩子,心下里没有半分纠结、犹豫,立时将那炉钩子捅进周云甫的右眼眶内。
“滋啦滋啦——”
皮肉顿时发出刺耳的灼烧声,一股淡淡的轻烟缓缓飘将上来。
周云甫“咯咯”两声,本能地伸出两只手,在空中乱抓,死命拽住江小道的衣袖。
眼眶里喷出黑色、粘稠的血液,将炽热的红铁冷却下来,可江小道仍然将那炉钩子一寸一寸地送进老爷子的颅腔内。
周云甫哀哀地嚎叫了两声,身子忽地一紧,又一松,两只胳膊便垂了下去。
“啪嚓!”
方桌上的烟灯在老爷子的挣扎下,滚落到台阶上,顷刻间摔成了粉碎。
与此同时,宅门外头,立马冲进来七八个打手。
赵国砚和钟遇山快步走到近前,看向江小道的背影,忙问:“道哥,没事儿吧?”
江小道转过身,从两人之间穿过去,走到门口时,方才吩咐一句:“给老爷子准备一口上好的寿材!”
众人齐声应道:“道哥仁义!”
江小道冷哼一声,旋即快步离开宅院。
门外还有许多手下,见他出来,立马牵来马车,挑开车帘,对这个新晋的江湖势力,极尽逢迎献媚。
然而,江小道却只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架势。
他很清楚,眼前的盛景,不过是虚浮的假象,想要真正开山立柜,道阻且长。
并不是杀了周云甫,他就能成为周云甫。
尤其是在跟周云甫长谈过后,江小道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在随从的护卫下,江小道一路马不停蹄地回到城北江宅。
刚一进门,便迎来了一阵排山倒海似的迎头:“道哥!”
院子里越来越拥挤,人手看上去比平时还要多,细看之下,却发现原来是城东宅院的人,如关伟、韩心远等人也回来了。
“小道,‘和胜坊’和‘会芳里’的崽子,都收过来了。”
“道哥,不止如此,先前‘卧云楼’被查封的时候,裁掉的几个生意上的帮手,也过来了。”
“对对对,大嫂正和储良生在一起核算白家的财产呢!”
江小道听得头昏脑涨,四下扫了两眼,却问:“七叔呢?”
关伟忙说:“老七把那白家那孩子带回来了,正在西屋跟你爹请示呢。”
江小道只觉得周遭一切都乱哄哄的,只想尽快找个僻静的地方待会儿,于是便摆了摆手:“行了,你们忙你们的吧,我去看看我爹。”
说罢,江小道便逃也似的,快步走进正屋。
来到西屋门前,正要敲门的时候,却突然听见屋内传出了七叔的声音——
“大哥,我想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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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微微乐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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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第222章 辞行
第222章 辞行
“哐当!”
江小道怒气冲冲地一脚踹开房门,屋子里的烛光应声抖了两下。
江城海斜倚在炕梢的大衣箱上,宫保南坐在炕沿儿,白雨晴的女儿小雪正在“偷偷”把炕桌上的瓜子、生往口袋里装。
三道目光,齐刷刷地同时看向江小道。
“退?”江小道的脸上写满了不解与不悦,“为什么要退?”
一时间,房间里无人应声。
小雪又“偷偷”地把瓜子、生放回了炕桌上的盘子里。
“七叔,亏你也是在线上混了这么多年,既然上了道,哪有你说退就退的道理?”江小道感受到了一丝背叛,“你要救这丫头,我也让伱救了,现在你撂挑子打算拍拍屁股就不干了,合适吗?”
不怪江小道动怒,宫保南自己也确实有点儿难为情。
他看了看江城海,大哥没吱声——归根结底,无论个中有多少苦衷,都应该由他自己跟江小道说明。
“小道,这事儿跟你无关。”宫保南字斟句酌地说,“不管你有没有走到今天这一步,我都想退了。其实,我这想法,早在砸白家窑的时候就有了。只不过,没想到后面还牵扯到这么多事儿。”
老七本想着砸窑以后,就打算跟大伙儿辞行。
可是,先前的情况,他实在没法离开,只能硬着头皮拖到了现在。
“七叔,有啥事儿啊?不就是因为她吗?”江小道抬手指向小雪,“你有啥要求,我都满足你了。现在,咱们大伙儿的日子刚要开始好起来,你咋就要退呢?你想要啥,尽管说,实在不行,我这位置给你!”
话说到这份上,宫保南也愈发不好意思,可这决定又并非一时兴起,于是只好强说:“我就想要过普通日子,挣多少钱,也得有命才行。”
“咋,你怕了?”
“我怕了。”
“扯淡!”江小道根本不相信七叔的鬼话,“你想过普通日子,大不了以后我什么都不让你干就完了。”
宫保南摇了摇头:“我既然想要退,就不会再留在奉天,甚至也不会留在关外。”
老七的蔓儿,本来就不小,尤其是小道站起来以后,地位更是跟着水涨船高,从“七哥”变成“七爷”,就是最好的佐证。
想要退隐江湖,从头开始,即便不说更名改姓,至少也应该远离前尘旧事。
“串儿红”的师姐刘玉清,当年也是在外地行骗多年,最后才在奉天深居简出。
可宫保南是个男人,不可能依附于别人生存,离开关外,就成了最现实的选择。
一听说七叔要走,江小道方才的硬气劲儿,顿时没了大半。
虽说现在有火车、有电报,可人生海海,人与人之间的牵绊,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牢靠,莫说是天各一边,就算是同处一城一镇,十几年换不来一次重逢,也是常有的事。
“七叔。”
江小道绕到宫保南身边,在炕沿儿上坐下来,头一次流露出央求的神情:“你别走了,你看看这院儿里现在多少人,我自己个儿,哪能摆弄过来?”
“拉倒吧!你看我像能摆弄人的料吗?”宫保南用嘴角撇了撇小雪,“我连她都摆弄不过来。”
“七叔,你要是非得走,也不是不行,可你至少得等我安稳下来吧?等过个二三十年,情况差不多了,你再走呗。”
“我他妈给你养老送终得了!”
“宫保南!”江小道一拍炕桌,“你不要不识好歹!想走?我看你是长得磕碜、想得美!不信你就走,你试试看你能不能走出这院子!”
“试试就试试。”
“别别别!”眼瞅着七叔软硬不吃,江小道也渐渐心焦起来,“爹,你说两句啊!咱可不能让这小子就这么跑了呀!”
然而,江城海早已看出老七去意已决,便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七的抉择,江城海可以理解。
退隐江湖,需要时机。
多数人可能一辈子都碰不到合适的时机,强行退隐,最后反倒会招惹杀身之祸。
如今,奉天三大家,残的残、死的死、灭的灭,江湖上一代新人换旧人,草莽群起,公侯更替。
江小道风头正盛,无人敢惹,宫保南趁着自家侄子势力最大,急流勇退,才是明智之举。
非是老七决绝无情,而是这时机,也许一生仅有一次,错过了便不会再有。
可以预见的是,江小道的征程才刚刚启航,宫保南若是决定留下来,免不了日后还要添上无数新仇。到那时,再想退,说什么都晚了。
江城海沉吟思量了许久,终于开口喃喃道:“老七,过完年再走吧。”
宫保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多谢大哥成全!”拜完,老七重新站起身,“小道——”
“哐当!”
房门关上,江小道拂袖而去。
宫保南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大哥,这——”
“小道从小就跟你和老六最亲,现在刚站起来,正是用人的时候,你说要走,他心里不痛快也正常,过两天就好了。”江城海说起话来有点吃力,“我要是他,我也不放你。”
“爷爷!”小雪突然指着桌上的一盘红枣,问,“这个你还吃不?”
“不吃了,给你吧。”江城海笑了笑。
小雪便很高兴,一把一把地将红枣往兜里揣。
宫保南看得直皱眉:“别揣了,你是饿死鬼托生还是咋的?”
小雪不理会,把口袋揣得满满登登以后,又不知从哪儿变出半块饼干,递给江城海,说:“我拿这个跟你换。”
江城海哈哈大笑了两声,说:“老七,这小玩意儿挺有意思。”
宫保南微微愣神——这话,不像是出自大哥之口。
即便老七再怎么淡化小雪的家仇,不可否认的是,这小丫头仍然是仇家的后人。
大概,人在真正经过一次鬼门关后,性情真的会有所变化,江城海在得知老七救下了小雪以后,非但没有像过去一样责难,反而似乎在有意模糊了此事。
宫保南看了看小雪,也笑道:“可会过了呢!”
说完,宫保南又瞥了一眼江城海,谨慎道:“大哥,这丫头跟着我,你放心吧。”
江城海虚弱地点了点头,猛咳了两声,旋即便摆了摆手:“行了,没什么事儿就出去吧。我有点儿累了,帮我把炕烧一会儿。”
宫保南应了一声,带着小雪离开房间。
…………
东屋炕上,江小道拄着炕桌,低头看向手里的清单,一边端详,一边摇头感慨。
储良生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站在炕前。
他的神情谈不上讨好,更像是迫于无奈而完成了一项任务。
“啧啧啧!媳妇儿,你瞅瞅,要不怎么人家老白家叫大家族呢!我还以为他们家就火柴厂和纺织厂两样呢!没想到啊没想到,这马拉铁还有人家的股份,还有这地产、房产……”
胡小妍欣慰地点了点头:“储管家,快请坐。小,看茶。”
储良生后退一步,连忙推辞道:“少奶奶不用客气,白家的大小账目,我都已经清点过了,要是没什么其他的事儿,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江小道才刚刚经历七叔要走,对储良生的话格外敏感,当即便放下手中的清单,眼神一冷,却问:“咋?你也不愿意为我效力呗?”
“不不不,江少侠误会了。”储良生解释道,“江少爷眼下是要开山立柜,多少人想来投奔都没机会呢!我实在不算什么。只不过,少姑奶奶临终以前,曾经托我办个事儿,我到现在还没办完,心里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你要帮白家报仇?”江小道问。
储良生吓得连忙跪地求饶:“江少爷,我真没那个意思啊!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管家,看看账还行,也没什么其他的本事,白家虽然提携了我,但毕竟不是我血亲,怎么可能为这事儿跟江少爷作对。可我跟白家,毕竟主仆一场,事未竟,我实在难以心安。”
胡小妍接过话茬儿,却问:“到底是什么差事?”
“少奶奶明察。先前,白家的纺织厂爆炸,有工人受伤,本来少姑奶奶是赔了钱的,可是被那工厂的老郑偷偷密下,到现在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少姑奶奶曾经让我去找他——”
“奉天这么大,你上哪找去?”胡小妍反问,“而且,他可能早就已经不在奉天了。”
储良生笑道:“少奶奶,找不找得到是一回事,找不找,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胡小妍点点头,说:“你也有心了,小道和我,也都是穷苦出身,不能忘本。如今既然拿了白家的财产,那些工人的赔偿,就算在咱们头上吧。”
“少奶奶仁义!”储良生转过头,“那江少爷的意思是?”
江小道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家伙,你都说她仁义了,合着就我不是东西?赔吧!不过,我要是赔了,你还走么?”
“江少爷,不是我给脸不要脸,找还是要找的,且容我出去寻他一年,要是找不到,江少爷还不嫌弃,我再回来给你们效力。”
“真够死心眼儿的,随你便吧!”
在给工人赔偿这件事上,江、胡小两口的看法相当一致,舍下些许小钱,博得一个好名声,这对他们当下而言,至关重要,实在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简单交代了几句,赔偿事宜便由储良生负责操办。
夜深下来,小两口和衣就寝,胡小妍摸着黑说:“小道,眼瞅着要过年了,我合计,咱们是不是得把大姑接回来了?”
“我也这么觉得。”江小道哼唧了一声,“最近,咱爹还老叨咕大姑呢!就是不知道,他看见大姑以后,能不能受了。还有,大姑要是不灵了,‘会芳里’的生意可咋整啊?”
“实在不行,我去。”
“你他妈给我老实待着吧!”江小道当即反对,“让我媳妇儿在娼馆里头当老鸨子,亏你想得出来!”
“你是不是嫌我丢人?”
“啧!大半夜的,你别又在那找事儿啊!”
胡小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却问:“小道,你知不知道福龙的事儿?”
江小道点了点头:“听说了,你打算咋办?”
自从收编了周云甫昔日的崽子,福龙告密的事儿,也很快就被江、胡二人所知晓。
胡小妍想了一会儿,忽然说:“要不算了吧!老话不是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么!而且,他也没干什么实质上威胁到咱们的事儿,以前他对你不是挺客气的么!”
“那倒是!”江小道对此不得不承认,“我是不想让他再参与生意上的事儿,可你说,现在要是没他,‘会芳里’的生意,还真一时半会儿没人能抗下来。”
小两口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猛烈地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谁呀?”江小道没好气地问。
“道哥,是我,小西风!‘会芳里’有人闹事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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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第223章 又见大诗人
第223章 又见大诗人
小西关,会芳里。
夜正深,风正寒,已经到了行将打烊的时候,娼馆里却又响起了断断续续的争吵声。
江小道一脸厌烦,带着赵国砚和钟遇山,并七八个打手,从城北老宅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名义上,江小道虽然兼并了周云甫的生意,但人事任免尚未完成,管理自然相当混乱,纷争初歇,一切尚未回归正轨,生意便只能将将维系,靠打打杀杀换来的,到底能不能化为己用,也仍然是个挑战。
刚迈过门槛,大茶壶福龙就急慌慌地迎了出来。
他的眼神有些闪躲,但对生意上的事儿,又确实十分上心。
“少爷,你可算来了!再要闹下去,非得出人命不可!”
江小道皱起眉头,问:“韩心远呢?”
“他啊,正带着人在楼上对峙呢!少爷,不灵啊!这次真是碰见硬茬儿了!”
“谁家的人?”
“不知道。”福龙摇了摇头,“听口音,像是外地来的,老横了。”
说话间,楼上便响起噼噼啪啪的破碎声,引得大堂里的姑娘和嫖客纷纷抬头观瞧,有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也有人吓得面如菜色,将目光投向江小道等人。
江小道眼神一凛,连忙撩起袍,快步爬上楼梯,边走边问:“因为什么?故意找茬儿?”
“我看就是故意找茬儿。”大茶壶福龙撅着个腚,跟在后头说,“他们来了一帮人喝酒,可这时辰已经过了,我跟他们说,再想继续喝,也行,不过姑娘们得再加钱,要算过夜了。领头那个,上来就要动手。嗐!少爷,不是我多嘴,可韩心远他们毕竟还是不灵。”
江小道来到二楼雅间门口,拨开围观的看客,兀自冲进屋内。
偌大的圆桌上,坐着七八个爷们儿,其中有几个,竟然还是高鼻深目的毛子,姑娘们战战兢兢地聚在角落里。
韩心远带着三五个崽子,站在桌旁,面红耳赤地争吵。
主位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剃着光头,没有辫子,浓眉细眼,身上穿着一套似军装、非军装的草绿色大衣,一手扶着桌案,另一手按在腰间,似乎有枪。
“道哥!”打手们一边招呼,一边让出一条路,“就是那个老小子挑事儿!”
话音刚落,便听主位上那人不屑道:“什么道哥、八哥的,谁来也没用,快拿酒来!”
韩心远心头窝火,急于表露忠心,施展能力,便一把扣住那人的肩膀,冷声说:“要酒可以,但时辰到了,还想在这待着,就得按过夜的价钱。”
那人抬手拨开韩心远的胳膊,起身推搡了一把,骂道:“少他妈来这套,俺们就是来喝酒的,你还要加钱,枪子儿要不要?”
这一起身不要紧,就见此人身长八尺有余,长得虎背熊腰,两条大长腿,恨不能横跳江河竖跳海,当真是人杰风范。
俩人撕扯着就要动手。
剑拔弩张间,桌上的其余人等,也跟着纷纷起身。
“等下!”
江小道高喊一声,旋即推开左右众人,急慌慌地来到大个儿身前。
俩人一照面,四目相对,神情俱是愕然,干张了两下嘴,想要相认,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最后,到底是江小道试探性地开口问了一句:“哈——哈了少?”
大个儿的眼眸一亮,渐渐的便又笑成了弯弯的一条缝,指着江小道哈哈笑道:“江兄弟!”
“张大哥!”他乡遇故知,江小道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方头领相认,各自的手下尽管有点懵,也终于缓缓放下了防备。
“坐下,快都坐下!”张宗昌冲着华洋参半的随从比划了一下,随后一把搂过江小道,“这位,那可是俺的知音,都是朋友,都是朋友!”
江小道抱拳笑道:“各位辛苦。”
众人这才慢慢坐了下来。
张宗昌又问:“兄弟,你不是在辽阳么,咋跑奉天来了?真没想到,竟然还能遇见伱!那句话咋说来着?真是海内存知己,天涯如邻居啊!”
“我也没想到还能见着你呢!”江小道如实说。
十年了,人生能有多少十年一别的重逢?
张宗昌回想起当年修铁路的往事,忽地有些感慨,便拉着江小道的手,说:“难得见面!今天,咱哥俩儿得好好喝一回,这家店不行,小气,咱们换一家去喝!”
“别呀!咱们就在这喝!你想喝多久,就喝多久!”江小道回身吩咐道,“福龙,把桌上的菜撤了,重摆一桌,换上好酒!”
大茶壶福龙惯于变通,见此情形,立马奉承地笑道:“嗐!闹了半天,原来是旧相识!客官抱歉,刚才咱们这的弟兄招待不周,不好意思了。诶?远哥,快给客官赔礼道歉啊!”
韩心远瞪了福龙一眼,抿抿嘴,却问:“道哥,这位是……”
“我的救命恩人!”江小道的回答言简意赅,“没有张大哥,我现在恐怕还在西伯利亚呢!”
众人一听这话,还有什么可说的,便只好老老实实地来到大个儿面前赔罪。
张宗昌虽然蛮横,但既然是能写出种种雄奇诗句之人,心性上也不小家子气,当即便摆了摆手:“嗐!兄弟客气了,不打不相识嘛!”
说完,他又神秘兮兮的低头问:“江兄弟,什么情况,俺刚才听那意思,这家店是你的?”
“确实。”江小道笑眯眯地回道。
张宗昌顿时一愣,心说:敢情要饭这么挣钱呐?
众人退下,留江小道陪着张宗昌等人。
“江兄弟啊!说实话,俺一看着你,就觉得心里头热乎,就有一种雅兴,有一种才情,俺跟他们这帮大老粗在一块儿,唠不了那些高雅的东西,可把俺给憋坏了!”
江小道闻言,心下明白他又要作诗,便也愿意跟着捧:“张大哥,最近可有什么新作问世?”
“还用最近干啥?”张宗昌撇撇嘴,“诗么,就要乘兴而作,张嘴就来,搁家闷三天憋出来一首,那不叫本事。这么着,给你现来一首,咋样?”
“好!”江小道鼓掌,应者寥寥。
张宗昌清了清嗓子,当即吟诵道:
“忽见天上一火链,好像玉皇要抽烟。”
“如果玉皇不抽烟,为何又是一火链。”
说完,张宗昌便环顾左右,问道:“你们几个,知道我这首诗咏的是啥不?”
几个华人勉为其难地猜道:“是太阳?是流星?是烟?”
张宗昌连连摇头,很不满意,最后只好看向江小道,问:“兄弟,还得你来。”
江小道眼珠一转,喃喃道:“张大哥这一首,莫不是说的天上的闪电?”
“哈哈哈哈哈!”张宗昌大笑着举起酒杯,“你们几个,看见没,这就叫知音!”
众人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更佩服江小道,这都能猜出来,简直堪称病友交流探讨病情。
玩笑过后,江小道切入正题:“张大哥,我当年有一件事儿求你,你还有没有印象?我让你帮忙找个人,叫老崔,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老崔?”张宗昌指了指对面,“老崔不在那坐着么!”
江小道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
“张大哥,不是这个,是一个老头儿,光绪二十九年,在辽阳的长风镖局,被抓走那个,你还记得不?说是去西伯利亚挖金子去了。”
“啊?啊!哦,对对对,记得记得!”张宗昌干笑两声,“唉!刚去那边的时候,俺找了好长时间,可是人太多,金矿那边又各有各的,实在是没找到。”
江小道心里会意,默默地点了点头——张宗昌早把这事儿忘了,但江小道并不责备。
归根结底,那已经是相当久远的事了。
这些年来,张宗昌凭借一口流利的俄语,以及豪爽的性格,笼络了一大批追随者,并在西伯利亚任淘金总工头,也是个狼子野心之人,又怎么会时时刻刻把一个不知名的老崔挂念在心上。
江小道转了两下酒盅,问:“张大哥,你现在不跟毛子干了?”
张宗昌摇了摇头,说:“毛子那边,现在也乱成了一锅粥,天天在西伯利亚、海参崴待着,也没啥前途,所以我就回来了。现在我不跟毛子干,毛子得跟着我干!哈哈哈哈哈!”
江小道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在桌上扫过,最后却落在了一个毛子的身上。
这毛子看上去四十出头,穿着一身灰不拉几的破袄,灰蓝色的眼珠,五官如刀削一般,胡子看上去有点凌乱,并不翘起弯钩,而是无精打采地垂在嘴角,看起来相当落魄。
江小道的瞳孔渐渐缩成了针尖大小的圆点,整个人便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一般,死死地盯着那人的面容。
那毛子也察觉出一丝恶意,回看向江小道,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
“兄弟,愣着干啥,喝酒啊!”张宗昌提起酒杯,催促道。
江小道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你叫伊万是吧?还认识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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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7.第224章 草莽时代
第224章 草莽时代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人世间,无非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伊万·阿克巴罗夫,原先不过是辽阳城里,负责驻守铁路安全的下层军官,便可以对张宗昌和江小道颐指气使,执掌生杀大权。
然而,日俄战争中,毛子作战不利,大败亏输,致使许多军官或贬或罚,伊万也被发配到了西伯利亚挖土豆,后来又渐渐混入了淘金队伍,如今竟已然成了张宗昌手下的小小马仔,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十年前的旧事,伊万早就已经忘却了。
长年的重体力劳动,让他身上仅存的一丝贵族气质也荡然无存,胡子都没弯钩了。
如今碰到江小道的眼神,他只觉得不知所措,便用俄语跟张宗昌白话了几句。
江小道则是一边比划,一边说:“当年,在辽阳,你让人用枪指过我的头,还记得吗?”
伊万摇摇头,想不起来,就像人们不会在意是否曾经在路边踩死过一只蚂蚁。
张宗昌见气氛有点严肃,便按住江小道的胳膊,大声笑道:“江兄弟,十年前的事儿了,该过去就过去吧!这小伊万,现在跟着俺混,你就当给俺点面子,好使不?”
江小道的眼睛钉在伊万的脸上,一动不动,却说:“不行。”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张宗昌面上无光,却又不可能为了一个毛子而跟江小道翻脸,当下便用俄语冲伊万骂了几句。
骂的什么,无从得知。
不过,伊万听后,脸色有点难看,极其不情愿地站起身,走到江小道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布拉斯提帖(对不起)!”
张宗昌干笑两声,说:“兄弟,他都给伱道歉了,都是大老爷们儿,要我说,这事儿就拉倒吧!”
“不行。”江小道的回绝很生硬。
张宗昌的嘴角耷拉了下来,压低了声音,说:“兄弟,多少给老哥点儿面子啊!这么多人看着呢!”
江小道忙说:“张大哥,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昨日之仇,如芒在背,轻飘飘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我这面子上也无光啊!”
“那倒也是!兄弟,那你说,想要咋办?”
江小道自从见到张宗昌和这一桌华洋参半的随从那一刻起,脑子里便已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当下便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说:“我想让他帮我杀个人。”
言毕,众人愕然。
张宗昌眼珠滴溜溜一转,却是笑问:“兄弟,俺刚才看你手底下也有不少人,想必在这奉天,混得也不错,估计一般人也不敢惹你。实不相瞒,要想杀个人,俺也可以帮你。可是,这一趟,俺有差事要做,最好还是避免惹事儿,要不,你先给俺透个风,你要杀谁?”
“张大哥放心,我怎么可能把你往火坑里推?”江小道指了指伊万,却说,“不过,我要杀的这个人,不光是我想杀,他,肯定也想杀!”
“哦?还有这回事儿?”
江小道点点头,目光看向伊万,说:“想不想杀东洋人?霓虹!遮盼!八格牙路!”
直到听见“八格牙路”这四个字,伊万的眼神里总算有了光亮,立马飞速弹舌,用俄语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堆。
张宗昌夹在其中翻译,三言两语间,便挑拨起伊万的怒火。
想当年,日俄战争末期,毛子不少少壮派就坚持拒绝和谈,誓要跟鬼子决战到底,无奈沙皇顾及东线局势,不得已而被迫讲和。
如今眼瞅着有手刃小东洋的机会,伊万自然情绪激愤,跃跃欲试起来。
江小道无需翻译,仅凭伊万的反应,就知道对方愿意出手。
大姑的仇还没报,江小道心有不安,可如今的奉天省,小东洋的势力毕竟不好惹,他心里便一直盘算着如何借刀杀人。
拿毛子当障眼法,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张大哥,看来我没猜错,这小伊万看起来挺乐意的嘛!”
张宗昌仍然有些犹豫,思忖了片刻,却问:“兄弟,不是我心疼手下的帮手,而是俺最近确实有事儿要办。你打算啥时候动手?兄弟俺在奉天只做歇脚,马上就要走了。”
“走?”江小道皱起眉头,“张大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要上哪儿去?”
“嗐!回俺老家山东,十好几年没回去了。”
“张大哥,你当年既然闯了关东,不如就此落地生根。在东北,甭管你是谁,都是光腚打天下,正好有你大展拳脚的时候,干啥非得回去?奉天不好?”
张宗昌欲言又止,转头冲手下使了个眼色,待房门关上以后,才压低了声音,说:“江兄弟,咱们俩,是推心置腹的知己,俺也不瞒你,实话告诉你,俺要去山东投奔胡都督去啦!”
江小道闻言一愣,立马细下嗓子,说:“张大哥,你也要革命啊?现在奉天到处抓党人,你还往这走,不要命啦?”
“兄弟,革不革命的,这话先放在一边儿。”张宗昌笑道,“俺只知道,这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
“翻身的机会啊!”张宗昌解释道,“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世道,管你是什么人,响马、流氓、地痞,只要你能拉出一帮人,那就能立马摇身一变,全成老爷了。这还不算完,往后还算是英雄,哈哈哈哈,几百年来也没这好事儿啊!”
“那这么说,张大哥你也是个救亡图存的仁人志士呀!”
“哎,兄弟,你可别给俺戴高帽!有道是,救人先救己!俺还是先把自己弄明白吧!说到底,人生在世,无外乎两个字儿——升官!发财!”
江小道默默点头。
张宗昌的话,他自是认同,可一想到那些整日大谈救国之道的党人当中,有这样一群人混迹其中,心中便不再有丝毫敬畏。
原来,救亡图存,不过只是口号,心里装的全是生意经。
如同是绿林响马的“十不抢”,也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罢了。
昔日里杀人如麻的土匪,欺行霸市的流氓,鱼肉乡亲的官僚,只要站在党人那边,喊两句反清,便就摇身一变,以英雄自居——什么世道?
“张大哥,你手上,现在有多少人马?”
“兄弟,实不相瞒,将将百人。”张宗昌难免得意地说,“不过,人多眼杂,俺也不敢把他们都带进城里,只是恰好从海参崴过来,经过奉天,休整一下,过两天就要走了。”
“走水路,还是火车?”江小道问。
“还没想好,看哪条路方便吧。”
江小道沉默了一会儿,却说:“张大哥,你要是只图升官发财,不如留在奉天,实话告诉你,老弟我跟张老疙瘩有点关系,你手上有人,还会俄语,要是想投奔他,我可以帮你引荐一下。”
张宗昌眼睛一亮:“嗬!老弟,怪不得你混得开,敢情你靠上了这座大山啊!”
“怎么样?要不你留下吧,咱俩还能在一块儿,有个伴儿!”
张宗昌确实心动,但又有些为难:“江兄弟,不是俺驳你的面子,只不过,俺从北边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帮俺跟胡都督搭好了关系,要是出尔反尔,实在有违人情啊!”
“好吧,既然如此,老弟就不强留了。”江小道难掩失落,“不过,老弟的话还是在这撂这,不管啥时候,也不管你混得是好是坏,只要有用得着老弟的时候,你尽管说话。”
“兄弟爽快,这话俺记下了!”
张宗昌提起酒杯,痛饮了一番,又说:“不过,兄弟,俺确实有件事没闹明白。既然你认识张老疙瘩这种能人,为啥不去他那谋个一官半职,往后这世道,铁定是谁手上有兵,谁说了算。”
江小道叹了一口气,说:“张大哥,我的根就在这,当兵打仗的活儿,未必适合我。而且,我现在的生意,才刚刚开始,张老疙瘩虽然没有明说,但也是更希望我留在江湖。”
“哦?这话怎么说的?”
江小道并不傻,早在奉天血案发生以前,他曾跟张老疙瘩有过一次会面。
张老疙瘩吃着肉,江小道喝着汤。
作为奉天的新贵,张老疙瘩亟需掌握奉天的大小风声,并提议让江小道在江湖中充当其眼线。
这一番话,看似重用,实则却也是一座大山,直接把江小道压得死死的。
其言外之意便是,江小道的天,就是张老疙瘩的脚底板,他若飞腾起来,还怎么去做市井江湖中的眼线。
张宗昌听懂了话中的意思,当下便笑了笑,宽慰道:“兄弟,你也不用丧气,江湖之大,岂止市井,你有这座靠山,日后也少不了跟各路兵马打交道的时候,前途无量啊!”
“那我就借张大哥吉言了!”江小道嬉笑两声,提起酒杯,“来,干了!预祝咱们俩,以后都能飞黄腾达!”
张宗昌也狂放大笑:“这才对嘛!咱哥俩,以后俺带兵,你敛财,咱们一块儿横扫华北!不,不光横扫华北,还要一路干到江左,去那十里洋场风光风光!”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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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第225章 绑票
第225章 绑票
奉天,南铁附属地。
春日町位于火车站以东,其中有一条相当宽敞的商业街,据说是以银座为模板设计规划的建筑群,不少东洋人便都聚居于此。
街面上,随处可见东洋的商铺、文字和年号。
身穿和服的东洋女人,留着辫子的华人车夫,金发碧眼的西洋商人,骡马和自行车互相穿梭,在此地形成了一个相当混杂的繁荣地带。
一大清早,三浦熊介就学着洋人的模样,吃鸡蛋、喝牛奶,以期矮小的身材能够迎来二次发育。
吃过早饭,他又换上笔挺的西装,抹上发蜡,神清气爽地来到大街。
他的脚步相当轻快,只在碰见熟人的时候,才稍作停留,鞠个躬,喊一声“欧哈哟”!
直到途径一家杂货店的时候,三浦熊介才忽地停下脚步,眉头立时紧锁起来。
只见店铺门前的路灯下面,站着三个毛子,胡子拉碴,身穿破面袄,手里各夹着一支烟,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八嘎!”
三浦熊介低声咒骂了一句——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这伙毛子每天早上都来找他的麻烦。
没有缘由,没有目的,似乎只是纯粹想要拿他取乐。
三浦熊介有心想要绕道而行,又觉得此举有违“大和之魂”,犹疑了片刻,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三个毛子果然立马迎上前,一把挡住他的去路,嘴里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看那手势,似乎是要借火柴一用。
小东洋横行霸道,却只敢在华人身上抖威风,但凡碰见一个白皮,便不敢轻易造次。
三浦熊介不想理会,可伊万等毛子立时便推搡起来,又是翻兜、又是叫骂。
双方语言不通,越吵动静越大,彼此之间撕扯的幅度也越来越过火。
三浦熊介身为南铁株式会社调查本部的职员,虽然有点权力,但毕竟不是行伍出身,撕吧了几合,便渐渐败下阵来。
然而,正在街面上的看客越聚越多的时候,那三个毛子却又像先前一样,互相使了个眼色,便转过身,急匆匆地逃离现场,只留下众人莫名其妙。
如此三番两次的骚扰,就连街边的商贩都看不下去了。
毛子一走,杂货店的老板娘便探出脑袋,用日语关切地问:“三浦君,你没事吧?”
三浦熊介理了理衣衫,有些不满地回道:“没什么事,那些俄国人喝酒把脑子喝傻了,最近一直找我的麻烦!”
“三浦君,要不然,你去报警吧!我看那几个俄国人,好像就是冲你来的,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对呀对呀,正好伱跟警务署还有来往,让他们在这附近增派警力,我们这些商贩,才能放心做生意啊!”
附属地的东洋移民彼此熟络,也纷纷劝说让他报警。
三浦熊介点了点头,安抚道:“大家不用担心,今天晚上,我就去警务署把情况说明一下。”
话虽如此,可他仍然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无论怎么回想,他都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惹到过毛子。
…………
风吹星,云猎月。
南铁附属地,警务署大楼灯火通明,两个“黑帽子”持枪站在门口戒备。
大楼不远处的暗巷里,隐约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江小道换上一身夜行衣,紧贴在墙根底下站着,随行的人手不算多,仅有赵国砚和韩心远两个。
“那鬼子进去了?”江小道问。
赵国砚负责跟脚,当下便轻声回道:“进去了,这会儿说话,得快一个小时了吧。”
“幌子打得怎么样?”江小道又问。
“早就迷了眼了。”这次轮到韩心远回话,“现在,不光是他自己,就连他远近的邻居,也都以为他是惹上了毛子。”
“挺好!”江小道咧嘴笑了笑,“四风口他们都准备好了?”
赵国砚点点头:“放心吧,道哥,都准备好了。”
说话间,街对面的警务署大楼突然传出动静。
三人屏气凝神,侧身观瞧,却见大门推开,三浦熊介在两个“黑帽子”的陪同下走出大门,回过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表示感谢。
“阿里嘎多!阿里嘎多!”
不远处,朦胧的灯影下,三浦熊介连声道谢,随后才转过身子,将大衣领子立起来,搓了搓手,旋即走下台阶。
正月寒风刮得正盛,街面上冷冷清清,虽然有居酒屋尚未打烊,但来往的客人已经寥寥无几。
离开警务署大楼,三浦熊介的脚步明显快了许多。
方头皮鞋在柏油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走了不多时,正要拐进一条胡同时,他在街角处看见两个叫子,嘴里厌弃的嘟囔了一句“契那”,便快步侧身离开。
没想到,拐进胡同以后,没走出两步,竟又看见一个破衣烂衫的叫子,心下里更是烦闷,忍不住上前踹了一脚,骂道:“滚开!这里不是你们乞讨的地方!滚!”
叫子被踢翻在地,却不急不恼,只是吊着眼梢看向三浦熊介。
“你看什么?契那猪!这里是附属地,滚回你的猪圈去!”
说罢,三浦熊介便猛抬起腿,还要再踹;却不想,右腿刚抬到半空,就见那叫子忽地扣住腰间,再抽手,赫然带出一道寒光。
三浦熊介心头一颤,连忙打算收腿,无奈惯性使然,收之不及,整个人重心一偏,直朝那叫子前倾过去。
那叫子也并不躲闪,只用胸膛接下这一脚,随后左臂顺势抱住三浦的小腿,右臂举起匕首,径直刺向三浦大腿。
“嘎吱——”
一道裂帛破絮的声响,紧接着便是“噗嗤”一下,匕首的锋刃顿时穿透皮肉,鲜血应声喷涌出来。
“呃啊!”
电光石火之间,三浦熊介并不感到疼痛,只是心头愈发慌乱。
正欲大喊,身后却又响起“沙沙”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却见方才那两个乞丐,正提着一口麻袋,直冲过来,将其蒙面套住。
与此同时,胡同深处,忽地又冲出一道人影,三五步飞奔过来,垫步凌腰,正是一记飞踢——没踢着,自己却摔倒了。
手持匕首的小东风见了直摇头,却说:“小西风,别闹了!”
小西风哪管那些,也不觉得尴尬,翻身站起,骑在那麻袋上,手里攥着板块转头,劈头盖脸便招呼起来,边打边骂:“操你妈的,小鬼子!”
他这边打,小北风松了麻袋,也跟着站起来踹:“骂谁呢?你个小八嘎,再骂!再骂!”
三浦熊介起初还能“呜咽”两声,很快便没了动静。
小南风轻声叫喊:“哎,你俩先别动,等我把麻袋系上啊!”
小西风和小北风充耳不闻,最后还是小东风站起身,一把推开两人,呵斥道:“道哥要活的,再打,死了个屁的!”
说话间,江小道等人便已快步赶到。
小北风这才甩了甩手,抽了下鼻子,双手叉腰,说:“道哥,来得正好!这小八嘎让我给收拾了,这就是跟咱们作对的下场!”
“好样儿的!”江小道笑道,“这是鬼子的地盘,别磨蹭,赶紧把他带走!”
“道哥,带哪儿去?”
……
……
“哐!吱呀——”
柴房的大门忽然开启,晨光明媚,照应在积雪上,晃得让人睁不开眼。
房门口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手里端着托盘,一碗粥,四个肉包子和一碟小咸菜。
来人缓步走到屋内,蹲下身,轻声呼喊:“董经理?董经理!别睡啦!你看这太阳都照屁股了,快点儿趁热吃饭啊!”
董绍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点点适应眼前的光线。
“喇叭嘴?”
“不是我,还能是谁呀?”喇叭嘴笑着扶起董绍德,“来,快点儿吃饭,我喂你,啊,张嘴!啧,你张嘴呀,别不好意思,咱们快点儿吃,吃完道哥找你还有事儿呢!来来来,你是想先吃包子还是先喝粥?先喝粥吧,热乎热乎!”
“不是,等会儿!”
董绍德看了看今日的菜系,明显比往常丰盛,心里便顿时咯噔一声,忙问:“喇叭嘴,这是啥意思?断头饭啊?哎,你到底是咋出去的,你咋没事儿了呢?是不是归顺江小道了?兄弟,曲大哥,看在咱们往日的交情上,你得帮我说两句话呀!”
“嗐!董经理,你说啥呢!什么断头饭!你赶紧吃吧,吃完了,道哥要让你帮忙办事儿去呢!”
“办什么事儿?”董绍德不明所以。
喇叭嘴摇了摇头:“具体是啥差事,我也不知道,我这身份不够呀!但我猜——猜的啊——你唯一有的本事,不就是会东洋话么,没准,道哥是要让你帮忙当翻译呢!哎,董经理,那东洋话到底好不好学啊?你学了多长时间?啥都能翻译么,咸菜疙瘩咋说?”
董绍德此刻也顾不得厌烦,只是慌忙问道:“兄弟,江小道让我当什么翻译啊?”
“哪来那么多废话!”
门外,江小道牵着一匹马,没好气地催促道:“让你吃,你就痛快吃,少他妈磨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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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第226章 以牙还牙
第226章 以牙还牙
寒风呼啸,三浦熊介缓缓睁开双眼。
地面在摇晃——不,是自己在摇晃——他吃力地转过脑袋,发现自己正被反绑着双手,悬吊在一颗歪脖老柳树上。
微微抬起眼皮,三浦熊介看到了二十几号人马。
有人穿着厚实的皮袄,有人穿着呢子大衣,更让他感到屈辱的,是人群中竟然还有一个残废女人,在一个丫鬟的服侍下,端坐在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领头之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狗啃的眉毛、刀削的嘴,不是江小道,还能是谁?
其余人等,尽皆面目狰狞地冲这鬼子肆意嘲弄。
三浦熊介认出了江小道的模样,却不明白他的意思,便用生硬的中文问道:“这是哪里?”
“北陵!”江小道爽快地回道,“放心,这里离城里远着呢!当然,离附属地也远着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看看,你们小鬼子是肉做的,还是石头做的。”
众人哄笑,李正尤甚。
三浦熊介的脸上显出迷茫,显然没有完全听懂这番话的意思。
江小道猛地抬起八股皮鞭,抬手冲跪在地上的董绍德脸上抽了一鞭,冷声命令道:“翻译翻译!”
董绍德只觉得脸上着起了一团火,吓得不知所措,叽里呱啦地狂飙东洋话。
三浦熊介听懂了话外的意思,脸色当即铁青下来,却说:“江君,我已经把人给你放了,伱的,为什么还要这样?我们之间,可以合作,只要你跟着我们,必定荣华富贵大大的有,在奉天,任何人都得让你三分。你可以,为我们提供情报。”
“用不着!我现在,只想让你怕我,这就够了。”
三浦熊介燃起了自尊,冷笑一声,说:“我是不会怕你的,你们应该怕我!如果你们现在放了我,我可以考虑放过你们。”
众人哄堂大笑。
李正当即策马来到近前,抬手一记耳光,抽得三浦凌空转圈儿,叫骂不断。
江小道抬起鞭子,指向董绍德,又道:“翻译翻译!”
“道、道哥,他在骂你……”
“废话,这用你告诉我?骂的什么?”
“呃,说、说咱们是野猪,野蛮人,傻子、白痴,反正就那些意思。”
江小道撇了撇嘴:“这小鬼子骂人真没意思,翻来覆去就那两句话。”
“道哥,跟他废什么话!”韩心远早已按捺不住,“皮鞭蘸凉水,先抽一顿再说!”
江小道没有阻拦,韩心远、钟遇山、赵国砚和李正等人,便策马扬鞭,绕着三浦熊介转圈跑马,每经过一次,便用皮鞭狠抽一下。
三浦熊介又疼又晕,哇里哇啦叫骂了半天,竟也始终没有松口服软。
“八格牙路!你们这群下等人,一定会后悔的!我可是东洋人,我是南铁株式会社调查本部的职员,你们都得死啦死啦!”
“去你妈的!老子打的就是你小东洋!”
李正从怀里抽出匕首,抓着三浦的耳朵,绕着耳根一旋,立时割掉一只耳朵。
三浦熊介神情紧张,加之天寒地冻,竟也没觉出多疼,只是眼瞅着皮肉遭割,难免恐慌地大喊大叫起来。
李正对小东洋,自是也有一股恨。
想当年,日俄战争时期,他全家老小便被强行掳走,被迫去给鬼子挖壕沟。
三浦熊介仍然不甘示弱,一边的脸颊早已被鲜血染红,只管瞪大了眼睛,冲江小道狂吼乱叫:“喂!你把我放下来,我们两个,像男人一样,一对一,决斗!”
“少来这套!”江小道不屑一顾地说,“放你下来,你自己一抹脖,我还找谁报仇去?”
“八嘎!懦夫!你们清国人,都是懦夫!”
“你们东洋人,骨头就很硬吗?”
众人微微愣住——说话的人,是胡小妍。
三浦熊介见对方是个女流之辈,当下便冷哼一声,用东洋话嘟囔了一句。
胡小妍看向董绍德,对方连忙翻译道:“大嫂,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
董绍德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这小鬼子说,像你这样的残疾,就应该去给鬼子当军妓,正好……正好连腿都不用绑了……”
“我操你妈的,小鬼子!”
江小道一听这话,当即火冒三丈,从怀里掏出手枪就要杀人。
“小道,等等!”胡小妍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恼怒,神情仍旧端庄从容,“就这样把他杀了,未免太过便宜了。小东风!”
“大嫂!”小东风立马快步上前,俯下身询问情况。
“去把马车上的东西拿下来。”胡小妍淡淡地吩咐道,“李正兄弟,能帮忙把这鬼子的衣服扒下来不?”
李正嘿嘿笑了两声,挥手示意手下照做,转头却问:“要挂甲?”
胡小妍不动声色,轻声说:“我大姑被他们鬼子糟蹋了,我就是想看看,小鬼子到底有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硬气。”
“媳妇儿,啥情况啊?”江小道这些天忙于在外,也不清楚胡小妍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
说话间,几个胡子手持短刀,连劈带剥,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把三浦熊介扒了个赤条条一干二净。
身上没个遮挡,冷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心里没底,更觉得惶恐不安!
“八嘎!你们要干什么?求豆麻袋!住手!你们要干什么?我会杀了你们,你们这群野猪,都得死!”
小东风从蓝蓬马车里钻出来,左手拎着一个特制的小铁桶,半尺来高,手腕粗细,右手则套着手套,拿着一只灰不拉几的大耗子!
老鼠在他手中,龇开米粒大小的尖牙,浑身上下,来回扭曲抽动,并不时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吱吱”声。
“大嫂给你准备的铁裤衩,穿好喽!”
三浦熊介闻言,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得,整个人当即瑟瑟发抖起来。
“八格牙路!!!”
一连串儿的东洋话,连珠炮似的叨叨出来,董绍德急得满头大汗,想要翻译却根本跟不上三浦的语速。
眼瞅着当下的情形,别说是三浦熊介,就连杀人如麻的李正、恩寡情淡的小道,还有赵国砚、韩心远、钟遇山等人,也都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但凡是个爷们儿的,这会儿也都沉默了。
唯独被胡小妍悉心调教的四风口,尚且能稳得住心神,先将那大耗子扔进小铁桶内,并上三浦熊介的整个“宝贝”,一齐套上,再用铁丝从后面勒紧,扣死。
纵使那三浦熊介浑身铁胆,此刻却也怂了下来。
一股毛茸茸的触感,从最敏锐的隐秘之处,如电流一般,迅速传遍全身,所过之处,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汗毛更是根根倒竖,无一例外。
“啊!!!啊!!!”
那大耗子还没等动弹,三浦熊介便已然开始厉声哀嚎。
“求豆麻袋!求豆麻袋!我错了,我错了!放过我吧!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胡小妍,包括江小道。
然而,这位大嫂全只是端坐在木轮椅上,嘴角微微扬起,看上去相当和善、端庄。
“这就是小鬼子么?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硬气啊!”
没有人应答。
胡小妍接着吩咐小西风,说:“把火点起来,上刑。”
小西风点点头,拿出预先准备好的裹着油布的火把,用火柴引燃,随后一步一步地朝三浦熊介走去。
此时的三浦熊介,早已不再有任何跋扈嚣张的架势,满眼恐惧,端的是肝胆俱裂,魂飞魄散,吓得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吧嗒吧嗒”,尿了一地。
他这边开闸放水,倒不要紧,可那铁桶里的耗子,身在一片漆黑之中,冷不防碰见液体,也是又惊又怕,当即活泛起来,在铁桶里“吱呀”乱叫,上下翻腾。
“呃啊!!!”
三浦熊介只感到自己的命门握在一只畜生手里,身形便在空中疯狂扭动,试图抽身而逃。
小西风举起火把,咧着嘴角,走到近前,紧接着便把火把一横,只去烧那铁桶的一角。
起初的时候,倒还没什么情况发生。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铁桶里的温度渐渐升高,可怜那大耗子浑身焦热,四爪滚烫,便什么也顾不得,只想逃出生天。
它奔着前面的高处攀爬,却被眼前的一块皱巴巴的烂肉挡住了去路。
大耗子心下焦急,立马便龇开米粒大小的尖牙,管他三七二十一,死命一咬,想由此处破洞而出。
“呃啊——呃啊——”
那耗子如此一咬,外面的三浦熊介应声吃痛,便疯狂嚎叫起来:“啊!!!救命!!!救命啊!!!”
哪个会去救他?
众人拧眉直视,只见那被火把灼烧的铁桶,里面“噼里啪啦”、“吱吱呀呀”响成一团。
三浦熊介的惨叫声已近乎非人,恐惧与徒劳同时将他虏获,没有任何逃生的机会。
不消片刻功夫,众人便见那小铁桶与皮肉相接的缝隙里,袅袅白烟升起的同时,有一股粘稠的黑血,渐渐地流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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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第227章 横葛蓝荣是一家【加更1】
第227章 横葛蓝荣是一家【加更1】
“杀了我吧!”三浦熊介厉声大喊,“快杀了我!求求你们,快杀了我!”
昔日里,嚣张跋扈的鬼子;此时节,竟也只剩下恸哭哀嚎的份儿。
一样都是人,而胡小妍实在太懂,如何摧毁一个人了。
刑罚不在肉体的苦痛,而在精神的折磨。
铁桶里的大耗子,上下翻飞,疯狂撕咬,让在场的所有男人都不禁望而生畏。
李正忍不住策马来到江小道身边,低声说:“兄弟,你可得保重啊!”
“啊?呃——”江小道磕磕巴巴地回道,“放心,我媳妇儿疼我,被我拿捏得死死的。”
有句话怎么说?
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众人无话,任由三浦熊介哀嚎了半响,直至铁桶的缝隙里,血流如注,顺着两条腿,淌得满地都是的时候,胡小妍方才吩咐一声:“行了,停下吧。”
小西风应声移开火把,其余人等,紧跟着走到三浦身后,解开铁丝。
“哗啦啦——”
一股鲜血顿时流在地上,特制的铁桶“哐当”一声,坠落在地,左右摇晃了两圈儿,带出些许血肉的碎末。
少倾,那只大耗子从铁桶里探出头来,瞪着两只黑漆漆的小眼睛,浑身的毛发被鲜血浸透,一绺一绺的倒竖起来。
大老鼠“吱吱”叫了两声,旋即一溜烟儿,跑远了。
再抬头去看悬吊在半空的三浦熊介,“根基”早已被啃食得一干二净,只剩些许皮肉黏连不断。
整个人便也像被搧了的牲口一般,两眼空洞,生无可恋。
小西风听令,用小刀将绳子割断,三浦熊介便“噗通”一声,坠落在地,溅起一片尘埃。
“轱辘轱辘……”
小推着木轮椅缓缓靠近,胡小妍轻蔑地瞥了一眼地上的鬼子,冷声问:“后悔吗?”
“你杀了我吧……”
三浦熊介答非所问。
他的脸色相当苍白,双唇紧贴在地面上瑟瑟发抖,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吃力,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
“当然。”胡小妍缓缓地从手袖里拔出手枪,“不过,我现在问伱的是,后悔吗?”
三浦熊介生平头一次对一个女人感到畏惧,他害怕稍有忤逆,便会换来新一轮的酷刑,于是便赶忙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后、后悔!快杀了我吧!”
“砰!”
枪声响起,胡小妍第一次杀人。
这一声枪响,同时也惊醒了跪在不远处的董绍德。
“串儿红”在东洋监狱里备受酷刑这件事,跟他有脱不开的关系,此刻立马磕头如捣蒜,拼命求饶道:“道哥,大嫂,我错了!先前红姐的事儿,我知道错了!我那时候都是被白家逼的,我根本不想把红姐交给鬼子啊!道哥,饶我这一回吧!”
江小道满脸厌弃,抬手一鞭,喝令道:“码上!”
四风口听令,立马冲过去,将董绍德压在身下,五大绑起来。
“道哥!道哥,我真错了!你再砍我一只手,你放过我这一回吧!”董绍德骨软筋麻,任由摆布,“道哥,我求求你了!大嫂!我会东洋话,我以后可以给你们当翻译,你们会用得着我的!大嫂,你帮我说说话吧!”
然而,胡小妍根本不去理会。
江小道冲韩心远使了个眼色,冷声说:“按山上的规矩,带他跑两圈儿!”
韩心远本就是“串儿红”的心腹,对董绍德自然是恨之入骨,当下便一脚踏在其胸口上,扯开其衣衫,露出小腹,再用短刀在上面轻轻一划。
这一刀,凭的就是一股巧劲儿,划破了皮肉,却不伤及脏器,只让董绍德吹了一个“透心凉”。
“啊!大哥,大哥你们要干啥?”董绍德低头看了一眼猩红外翻的皮肉,嘴唇吓得发白,“哥哥们,你们别乱搞啊!啊?”
“去你妈的!”
韩心远俯身就是一拳,随后便将董绍德身上的绳头绑在自己的马鞍上,翻身上马,扬鞭即发。
烈马在荒地上撒欢狂奔,董绍德趴在地上,身上又挨了一刀,如何能够跟上,没跑出两步,整个人便顺势扑倒在地。
马蹄飞奔,尘埃弥漫。
小腹上的那道刀口,如此贴地拖行,细小的碎石滚入腹中且不必说,那刀口也跟着越撑越大,只拖出不远的距离,便带出了许多血肉。
董绍德想翻身用背部着地,韩心远自然不肯给他这个机会,当即调转马头,绕了一个圈儿,再奔回来。
如此循环往复,跑了十几个来回,便在地上画出一道道鲜红的血印,董绍德的哀嚎声,也渐渐平息,最终归于沉默。
“吁——”
韩心远勒紧缰绳,马蹄缓缓停了下来。
回头看那董绍德,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人自然也当场毙命。
“道哥!”
“嗯!”江小道点了点头,“就地把这俩人埋了吧!”
说完,江小道用脚后跟磕了一下马腹,慢慢来到李正身前,笑了笑,问:“李正兄弟,真不留下过年吗?”
“不了,城里过年没意思,山上那才叫热闹呢!”李正在马上抱拳道,“而且,咱们哥几个这趟下山,本来就是奉大当家的命令,过来给你帮忙。现在,你该杀的仇人,也都杀了,我要再赖着不走,大当家的该不高兴了!”
“这一次,还得多亏了你们帮忙。否则,光凭我自己个儿,事儿也不可能这么顺!”
“天时地利人和,你都占全了,当然一顺百顺!这一趟,咱们也算没白来,白家宅子里的现银,也够让咱们回去交差了。”
“李正兄弟,但愿咱们还能有合作的机会!”
“那敢情好!大伙儿都是线上的合字,咱们在山上抢来的粮食、金银,也得想办法运到城里来卖,还望兄弟到时候多多照顾呐!”
行走江湖之人,惯以“老合”为称呼。
这个“合”字,便有两层含义:一则是“一人一口”,行走江湖,甭管是明八门,还是暗八门,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一口嚼头、吃个饱饭;二则便是取“合作”之意,无论什么门道,往上倒几辈,都是一家祖师。
有道是:
江湖路上一枝,横葛蓝荣是一家。
虽然不是亲兄弟,但也未曾分过家。
打打杀杀过后,站稳了脚跟,便合该是讲人情世故的时候了。
江小道便也合该转变心态——以和为贵!
“李正兄弟,既然不愿久留奉天,我要再劝,倒显得矫情了。不过,临别之前,我有样东西,全当送给几位弟兄留个念想。”
“哦?”李正等人笑着问,“还有礼物?你们城里人,到底还是讲究啊!”
江小道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却叫四风口去马车上拿礼品。
少倾,几摞深棕色的西洋毡帽便被捧到了李正等人面前,这帽子不似一般礼帽,牛皮硬面,高顶宽沿儿,两边还微微翘起,看上去相当罕见。
帽子是时下时髦的物件,对李正等人而言,虽然不比帽实用,但也相当欣喜。
四风口给十个胡子,每人分发了一顶。
李正等人饶有兴致地戴在头上,笑道:“你这帽子,看起来跟其他人的不一样啊!”
“这话说的!那些烂大街的货色,我能好意思送出手么!”江小道不懂装懂,信口开河道,“这玩意儿叫牛仔帽!可不是放牛戴的帽子,这是美国货,美国的胡子,都戴这个!”
“啊?美国也有胡子?”
“那可不!他们还闯关东呢,只不过听说他们是往西边儿闯!”
李正哈哈大笑,扭过头,环顾左右道:“弟兄们,听见没,洋人也有线上的合字呢!得!兄弟,嫂子,多谢了!”
江小道抱拳:“各位辛苦!咱们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后会有期!保重!”
“江兄弟辛苦!保重!”众胡子一齐抱拳,“走啦!”
说罢,李正当即调转马头,再无半句废话,带着弟兄们策马扬鞭,伴随着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掀起一道尘埃,南下归山而去。
江小道立在原地,目送众人远去的背影。
“轱辘轱辘……”
胡小妍来到江小道身边,看着十顶牛仔帽渐渐远去,总算松了一口气:“这回还真得多亏了他们帮忙,请神容易送神难,也算了结了一件事。”
然而,江小道举目远眺,脸上却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喃喃自语道:“危险呀!”
“什么危险?”胡小妍警惕地问。
“不是咱们危险。”江小道兀自摇了摇头,“我是说王叔。山上可比咱们城里野多了。”
“是咱爹那个兄弟,王贵和吗?你觉得他会取而代之?”
“嘶!不知道。”江小道未敢轻易往下论断,“我只是觉得,他不像是那种能久居人下的人。”
胡小妍对此也颇为认同。
两口子说话间,小东风忽然从身后走过来,拍了两下手,却说:“道哥,那俩人埋完了,咱们走不走?”
“走啊!”江小道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还得去跟张大哥道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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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第228章 回家
第228章 回家
南铁附属地,奉天火车站。
随着张龙之死,魏天青被排挤,关外的倒清风潮被迅速扑灭。鬼子见风使舵,立即示好奉天当权者赵总督和新贵张老疙瘩,事实上便相当于配合了他们对倒清会党的剿杀。
站前广场人潮汹涌,所有试图乘坐火车离开奉天的旅客,都将受到严格盘查,剃发易服,行迹可疑,南国口音的外乡人尤甚。
张宗昌穿着一身呢子大衣,站在大门口前,一边抽着烟,一边朝远处张望。
忽然,一个清瘦的身影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闯入他的视线。
随着来人由远及近,张宗昌的眼睛也随之眯成了两条缝,旋即连忙迈步走下台阶,迎上前去。
“江兄弟,俺还以为你不来了!”
“张大哥,你埋汰我!”江小道笑着翻身下马,“这次分别,下一次要什么时候,还能不能见着,那就不一定了,我怎么可能不来!”
张宗昌笑了笑,忽然压低了声音,问:“兄弟,那小鬼子让你给办了?”
江小道点了点头,没有过多解释。
“那就好,那就好!”张宗昌欣慰道,“兄弟,既然如此,那俺就先走了。”
“打算走水路?”
“对,先坐火车去辽南,再换船回俺老家!”
江小道从袖口里抽出一张银票,面额不算大,却也绝对拿得出手:“张大哥,山高路远,老弟不能相送,这点盘缠,伱留着路上用。”
“兄弟,平白无故又拿你的钱,这怎么行!”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张宗昌的眼神却是死死的盯在银票上,简单推让了几下,便就收下了。
“既然兄弟这么热心肠,那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应该的,应该的!”
如此又闲话了几句,车站里的大广播便响了起来。
张宗昌回头看了看,转身抱拳道:“火车要开了,江兄弟,咱们后会有期!什么时候有空了,记得来山东找我!”
江小道回礼道:“张大哥也一样,有时间记得常回奉天看看。”
二人就此作别,以期江湖再会。
至于当日酒桌上“横扫华北,十里洋场风光风光”的豪言壮语,是否能够成行,暂且不在话下。
…………
串儿铃声响,蓝蓬马车停靠在冯家大宅门前。
胡小妍坐在车上,挑开门帘,歪出脑袋,热切地看向宅院大门。
小站在台阶前,一边往掌心哈气,一边冻得来回跺脚;赵国砚和四风口绕在马车周围,神情戒备地东张西望。
少倾,宅院大门打开,刘玉清搀着身穿貂皮大衣的许如清走出院子。
“串儿红”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尽管神情看上去仍然有点木讷,远不如从前那般谈笑自若,但整个人看上去已不再如惊弓之鸟那般神经兮兮。
姐妹俩一前一后地走出宅院。
许如清不时回头,难为情地笑道:“师姐,这几天,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
“什么话!哪没照顾好你,你就直说,可不带这么挤兑人的!”刘玉清笑着回道。
“呀!小妍,你们来啦!”
“大姑。”看见“串儿红”恢复得不错,胡小妍倍感欣慰,“我来接你回家了。”
小也立马走上前,恭敬道:“姑奶奶,我扶着你。”
许如清笑着连连点头,左右环顾了一圈儿,却问:“小道怎么没来?”
“他去火车站送一个朋友,待会儿就回去了。”胡小妍解释说,“大姑,外头冷,快上车坐着吧!”
许如清又跟师姐闲话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爬上马车。
胡小妍往前挪蹭了几下,待到把大姑安顿好以后,方才压低了声音,问:“玉清姑,我大姑现在怎么样?这是——好了?”
刘玉清无奈地摇了摇头:“嗐!一阵一阵的,说糊涂就糊涂,说明白也明白,总之是不能吓着,一吓就犯病,又打又闹的,你们可得好好看住喽。反正,生意上的事儿,如清是干不了了。”
胡小妍垂下眼睛,有些失望地说:“好,我知道了。”
刘玉清又问:“听说,你和小道把白家和周家的生意都吃了,其他的倒还好说,‘会芳里’的生意,你们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不知道,小道不让我掺和‘会芳里’的生意,也许会在窑姐儿里头提拔一个吧。好在快过年了,最近生意不多,还能勉强维持,等过完年以后再说吧。”
“你们要是缺人手,我倒有个推荐。”
胡小妍眼前一亮:“玉清姑请说。”
话到嘴边,刘玉清却又显出一丝犹豫:“这人名叫薛应清,比你们大不了太多,是我同门里最小的师妹,她入门时,我已经快要退了,也没什么交集。不过,我以前常听如清提起过她,想要拉拢,但却没来。那丫头常年在外跑,野惯了,未必会来。”
“那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辽南,具体在哪儿,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如果你们真要找她,只在燕字门里打听,大概也不难找到。”
胡小妍兴趣顿减——大老远跑辽南找人,眼下想想,多少有点得不偿失。
“多谢玉清姑提醒,有机会的话,我就派人去问问。”
刘玉清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却说:“小妍,你是个稳当的人,好好照顾如清,她也不小了,趁着这个机会,该退下来,就退下来吧。”
“玉清姑放心,这几天,给你添麻烦了。”
马车出发,奔着城北江宅而去。
胡小妍在车上跟许如清说话。
大姑看上去虽然并无大碍,但反应却比平常慢了半拍。
胡小妍字斟句酌,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地向“串儿红”透露家中的近况,包括周、白两家的覆灭,以及身受重伤、苟活人世的老爹江城海。
听到“海老鸮”还活着,“串儿红”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忍不住催促马车行进的步伐。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众人回到城北老宅,恰好碰见从火车站赶回来的江小道,姑侄俩闲话几句,便匆匆推开宅院大门。
院子里,一众看家的护院见到“串儿红”回来,齐刷刷单膝跪地,抱拳相迎。
“姑奶奶辛苦!”
老六、老七也从厢房里出来,跟“串儿红”问好。
韩心远更是快步走到近前,纳头便拜:“红姐受苦了!”
众人本是好心相迎,可冷不防这一声叫喊,却把许如清吓了一跳,脸色登时煞白,迟疑着不敢朝前迈步。
江小道见状,急忙大手一挥:“行行行!快别在这扎堆了,都各忙各的吧!”
说罢,他又转过身,轻声安抚道:“大姑别怕,这些都是咱们自己人!”
许如清直愣愣地点点头,左手却死死攥住胡小妍的肩膀,连指尖都跟着微微泛白。
“没、没事儿……小道,你爹在哪呢?快带我去看看。”
“哎!”
江小道应了一声,立马领着大姑,快步走到西屋。
江城海躺在炕头,脸色有点难看,呼吸的声音极其沉重。
“爹!干啥玩意儿,大白天就这么睡嗷?快起来瞅瞅,看看谁来了!”
许如清战战兢兢地走进屋内,小推着胡小妍紧随其后,可江城海仍然没有醒过来。
“哥?你咋样了?”
许如清看向江城海身上的绷带和被高温灼烧的脸,心里不是滋味,酸楚都在眼睛里。
“爹,醒醒啊!”江小道又喊了一声,“这老爷子,咋跟七叔学上了。”
许如清伸手推了推江城海,见没有反应,便把掌心放在江城海的额头上,心下里顿时一惊:“呀!怎么这么烫?是不是风寒受凉了?”
胡小妍眉头紧锁,也上前摸了一下,烫手!
“嘶!”
胡小妍倒吸了一口凉气,微微偏过脑袋,却见老爹身上的绷带露出几处红褐色的污渍,心里便立时升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小妍,怎么了?你爹是不是生病了?”许如清焦急地问道。
“大姑,没事儿,爹用的都是洋人的药,吃了以后,身上就发热,睡一会儿就好了。”胡小妍眼含笑意地解释过后,便接着吩咐道,“小,你先扶着姑奶奶去东屋歇会儿,等晚上的时候再聊吧!”
许如清将信将疑,想要细问,却又稀里糊涂的被小带去了东屋。
关上房门,胡小妍连忙压低了声音,说:“小道,快把爹身上的纱布拿下来看看。”
江小道早有准备,当即便拿了药箱,脱鞋上炕,在老爹身边蹲下来,细细地将肩膀上的纱布拆下来。
刚拆下一半,淡褐色的脓血便流了出来。
江小道见状,心下里愈发慌乱,自顾自地说:“这是咋回事儿?前两天不还好好的,眼瞅着就要长上了么!”
“别管那么多了。”胡小妍催促道,“先拆开看看。”
江小道手心见汗,哆哆嗦嗦地继续拆解纱布,粘稠的脓血随之缓缓流下。
片刻过后,江城海肩膀便显露出来,节肢的时候,臂膀上的皮肉已经把切口裹得严严实实,但毕竟是炸伤,肋下、锁骨附近,还有不少灼伤、破损,只能由纱布包裹,尤其是肋下的一片,伤势最为严重。
粉嫩发白的新肉明明已经长得很好,可唯独伤口中间的部位,血肉呈现出深红的颜色,内里有些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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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二更要晚,大家早点睡吧,明儿起来再看不迟!
(本章完)
232.第229章 十年父子
第229章 十年父子
窗外的夜空,大雪飞扬。
桌案上的蜡烛燃至末端,飘忽不定。
江小道、胡小妍、关伟和宫保南四人,围坐在炕边,屏气凝神,目光严肃。
贾大夫眉头紧锁,伏在江城海身边,细细地端详其肋下的伤口。情况无需多言,对方的神情便足以说明一切。
笔墨纸砚俱已备好,贾大夫走到桌案前,提笔想了一会儿,却又放下了。
“呃……江少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江小道左右看看,阴沉着脸,站起身把贾大夫引到院子里,劈头盖脸便问:“能不能挺过去?”
“嗐!江少爷,我跟你爹,也算相识,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江小道心头一紧,忙问:“总不至于连年关也过不去吧?”
关外年关,阎王点卯,本就是收人的时节,“海老鸮”经受重伤,能苟活到现在,已然是苍天假年,如今伤口溃烂,实在不容乐观。
贾大夫捻须沉吟道:“不好说,不好说呀!少爷,海哥眼下毒血攻心,恕在下医术浅薄,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虽然没有明说准备后事,但话里话外,已然是同一个意思。
江小道对此并不意外。
当初,他在盛京施医院里,看到老爹的时候,就有大夫提醒说,只要伤口愈合,便没有大碍,倘若溃烂流脓,则命不久矣。
“贾大夫,我懂了。”江小道摸出奉票,“这是诊费——”
“别别别!”贾大夫连忙一把叨住江小道的手腕,“少爷,要怪,也都怪我无能,病没治好,怎么好意思要钱,何况海哥和我还认识。”
贾大夫并非客套,站在房门口推辞了几番,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江小道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蔫头耷脑地回到西屋,本以为一切向好,却不想,变故来得如此突然。
“小道,大哥怎么样了?”关伟立马起身迎上前去询问。
江城海近乎昏迷,大伙儿便只是压低了声音讨论。
江小道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六叔、七叔的神情立时有些茫然,争相问道:“因为啥呀?先前不是还好好的么!”
江小道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从柜子里翻出一件衣裹在身上,低声吩咐道:“七叔,你留在这看着点我爹;媳妇儿,伱把大姑安顿好,千万别再让她受刺激。”
关伟立马站起身,问:“小道,你要干啥去?”
“我去趟苏家,苏文棋懂洋文,还认识施医院的司督阁,自己人不灵,就让洋大夫过来试试吧!”
“好!那我也陪你去!”
关伟自告奋勇,结果却换来了一盆冷水。
江小道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用不着”,旋即便走出房门,骑着快马,直奔广源钱庄。
这一路,端的是厉雪穿云风透骨,老马僵蹄泪霜人!
自光绪二十八年,江小道拜“海老鸮”为父,十年光景,倏忽而逝。
忆往昔,从过堂试胆,到剁手做戏,再到雪山杀狍,一幕幕点滴回忆,便在这稠密的雪帘中隐隐浮现。
江小道自是无心多愁善感,只顾鞭马赶路,片刻不怠。
原本并不远的路程,却因这一场大雪,走了足足两刻钟的时间。
来到广源钱庄城北分号,江小道顾不得现在是什么时辰,抬手便“咣咣”砸门,钱伯顺出来应门,也被他一把推开。
“诶?江少侠,什么情况,出啥事儿了?”
“苏文棋呢?”江小道大步就往里面冲。
“我家少爷正要睡呢!”
“别睡了,把他叫起来,我有事儿求他!”
“呃,这……”钱伯顺面露尴尬。
幸好,说话间,正屋的房门便应声而开,苏文棋身着一件单衣,快步迎出来,却问:“连横兄,出什么事儿了?”
江小道抱拳疾道:“苏兄,麻烦你帮忙当个翻译,跟我去施医院去请下司督阁。”
苏文棋救过“海老鸮”一命不假,可江小道却救了苏家一家老小。
如今深夜求帮,尽管唐突,苏文棋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一见江小道慌张的神情,猜也合该猜出了大概,当下立即穿上袄外套,冲钱伯顺嘱咐了几句,随后便让下人赶来马车,同小道一起直奔小河沿儿而去。
小河沿儿附近,作为张老疙瘩剿杀倒清会党的刑场之一,尚有数串儿人头悬在风雪之中。
盛京施医院作为传教士兴建的医院,向来秉持“穷人看病不钱,富人看病大钱”的原则,江小道了大价钱,并上苏文棋的几分薄面,这才请动了院长司督阁出诊。
苏家的马车带着司督阁和两个护士,快马加鞭,趁夜回到城北江宅。
一进屋内,司督阁开口便抱怨光线太过昏暗,并指着桌上的蜡烛,建议江小道尽早换上电灯。
江小道焦急道:“哎呀我的天,大夫,都这时候了,你就别挑了。”
苏文棋将话翻译过去。
司督阁便推了推眼镜,靠近炕头,看向江城海肋下的伤口,嘴里不停的跟两个女护士嘟囔着什么。
左看右看,在征得江小道的同意后,司督阁便用手术刀,在江城海的肋下剜下几块溃烂的腐肉,旋即重新上药,包扎伤口,又转头让护士拿了一瓶洋药。
众人看着那瓶漂白的小药片,都不禁好奇地问:“这些都是什么药?”
苏文棋便跟着翻译道:“安替匹麟。”
“什么屁临?”江小道疑惑地问。
“是一种解热镇痛的抗炎药。”
“抗什么炎?炎在哪呢?刚才不是把烂肉都割下去了么!”江小道仍然不解。
关伟倒是见多识广,连忙接过话茬,说:“哦,这个、这个就是洋人的万应灵丹吧?我在报纸上看见过。”
万应灵丹——统治寒热,感冒,风湿痛,头痛,喉痛,牙痛,关节痛,筋骨痛等之圣药,世界驰名。
如此灵丹妙药,价格自然也不便宜。
江小道毫不心疼,直说:“你有多少,我全要了!”
司督阁当然不肯,也没这个必要,只是吩咐众人按时服用。
江小道和胡小妍听得连连点头,末了才问:“只要吃了这个药,我爹就没事儿了吧?”
司督阁却摇了摇头,经由苏文棋翻译道:“这要看你父亲恢复得怎么样,目前看来,情况不容乐观。”
江小道对此很不满意,可中医西医都对老爹的伤情持悲观态度,他自己也登时乱了方寸。
事实也的确如此。
接下来,一连七八天的时间,“海老鸮”的伤势急剧恶化,安替匹麟没少吃,腐肉也没少割,但伤口却始终不见愈合、好转。
非但如此,就连身上的其他部位,原本已经长出的肉芽,竟也渐渐的枯萎、坏死下去,变成黑漆漆的空洞,并不断向外渗出脓血。
连续的高烧和疼痛,让这位曾经叱咤江湖的大蔓儿,如今也只有哀嚎叫骂的份儿。
人被病痛折磨,吃得便愈发少了,几天光景下来,除了伤口处浮肿以外,“海老鸮”整个人便都跟着枯瘦下来。
烧至四五天的时候,万应灵丹的镇痛效果就已经远远不够了,于是乎,大烟膏子被搬上了炕桌。
本以为偷得一线生机,是福大命大,却不想转瞬之间,便显现出下世的光景。
如此苦痛,哀嚎声听得人心慌,以至于让人疑心,要是当初当场毙命,似乎也未必是件坏事。
烧至六七天的时候,宫保南把江小道叫出屋外,沉吟着低声说:“小道,准备后事吧。”
上好的棺木、寿衣都已齐备,可江城海却又始终吊着一口气不死,仿佛是半生作恶,临到这把岁数,便把该还的债,全都还回去了。
期间,奉天不少线上的合字,也纷纷前来慰问、探望。
江小道和胡小妍守在老爹身边,近乎寸步不离,生怕一不留神,便错过了最后一面。
许如清刚刚痊愈不久,日夜听着江城海哀嚎不止,神经便跟着紧绷起来,时不时就要犯病闹上一阵。
总而言之,这一大家子端的是鸡犬不宁。
这年,自然也是过不下去了。
烧至第八天,万药不灵,大烟膏子也带不来片刻安宁,溃烂的毒血深入骨髓,江城海疼得满头大汗,彻夜不眠,泪水不受控制,顺着眼角往下淌。
能试的都试了,仍旧徒劳无用。
这天夜里,院子里站满了江家的骨干:关伟、宫保南、赵国砚、韩心远、钟遇山、四风口并一干打手,以及苏家派来的帮手。
江小道面沉似水,跟胡小妍四目相对,随后静悄悄地走到炕沿儿,默不作声地看向眼前这座大山——这座曾经让他仰仗、倚靠的大山!
如今,这座大山垂垂老矣。
江城海的脸上不再有当年的强横,只剩下哼哼唧唧的呻吟。
十年父子,往昔的一幕幕,如同跑马灯一般,在眼前一闪而过,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爹!咱不遭罪了,儿子小道,送你一程吧?”
江城海的胸脯剧烈起伏,唇边发白,嘴角上残留了干黏的唾沫。
他哆哆嗦嗦地举起干枯的右手,冲炕梢处的大衣箱指了指,口齿含混地说:“那……那个、那个……”
“哪个?”
江小道皱起眉头,缓步走到炕梢附近,掀开衣箱,往里一看——却见一件崭新的呢子大衣,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最上面。
这是那年六十大寿,江小道送给老爹的礼物。
因为买错了衣码,江城海一直没法上身,可眼下饱经病痛折磨,除了伤口浮肿以外,整个人瘦削下来,竟变得合身起来。
江小道背对着老爹和媳妇儿,小心翼翼地捧出呢子大衣。
“吧嗒!”
细微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大衣上,砸出两个深色的圆点,在呢子面料上迅速晕开、渗透,最后消失,仿佛从来也不曾出现过。
江小道放下大衣,稳了稳心神,从怀里掏出匣子炮。
江城海忍着剧痛,拉住小道的左手,用拇指摩挲着儿子的手背,断断续续地说:“小道……有、有什么事儿,听小妍的……好好过……像个爷们儿一样……”
江小道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胡小妍别过脸去,哭了。
枪口缓缓抬起,父子俩的最后一段对话——
“爹,多谢照顾,你休息吧!”
“嗯!”
“砰!!!”
如果说,“弑父”是一个男孩转变为男人的必由之路,江连横便合该从此开始。
刺耳的枪声响彻夜空。
院子里漆黑一片,众人应声跪倒在地,齐刷刷地抱拳喝道:
“海哥辛苦!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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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第230章 生生不息
第230章 生生不息
江城海的丧事结束以后,江小道变得愈发淡漠,一连数天都猫在东屋里,跟胡小妍一起,核算周、白两家的账目,并一同构想未来的图景。
陡然而富,小两口预备来年的时候,把房子推倒、扩建,也像白家那样,盖一座二层洋房。
老宅里,时不时就有慕名而来的小年轻,欲要投奔江、胡二人。
许如清受了点刺激,每日静养;关伟也搬回了大西关,重操旧业。
年关将近,除了置办年货以外,日子难得清静下来。
老七原是乐得混吃等死,可自从大哥走后,心里竟觉得空落落的发慌。
他本来跟大哥、四哥住在这座宅子里,十几年了,如今只剩他一个人,眼见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小年轻,虽是一口一个“七爷”地叫着,却让他愈发觉得疏远。
同辈兄弟纷纷远去,难免心灰意冷,去意更浓。
反倒是小雪的存在,让宫保南有了忙碌的理由。
小丫头片子嘴馋好动,隔三差五就嚷着让老七带她出去玩儿。
宫保南虽是不情愿,无奈咎由自取,便只好硬着头皮陪小雪出去。
…………
小西关闹市,各家商贩争相支棚摆摊,谁也不肯退让,恨不能把整条道堵死。
卖炮仗的、卖粉条的、卖猪肉的、卖皮冻的……
叫卖声此起彼伏,行人摩肩擦踵,走走停停,东张西望。
“咱可说好啊!出来就是溜达,光看,不卖!”宫保南边走边提醒道,“听见没有?”
“听见了!”小雪拽着老七的裤管,回答得相当干脆。
可是,没走出几步,小丫头就反悔了,看见一家成衣铺便停下脚步,问:“你能给我买身衣服吗?”
“买什么衣服!我瞅你像个衣服!”宫保南没好气道,“你这袄不挺好么,咋也没咋地,买啥呀!”
小雪嘟起嘴,踢两下路上的石子儿,喃喃道:“我妈每年过年都给我买新衣服。”
“啧!”
宫保南咂了咂嘴,根本听不了这些,转念一想,又觉得小雪只有身上这一件红袄,来年开春也没衣服可换,于是便偷偷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票子,哀叹一声,说:“走吧!挑两件。”
走了两家成衣铺,买了一身特大号的袄和两件单衣,俩人这才回到大街上。
宫保南把找来的零钱揣进怀里,拍了两下,重申了一下自己的立场:“行了,衣服也买了,这回可不能再要了,听见没?”
“昂!不买了!”小雪费劲吧啦地抱着两件单衣,十分爽快地回答道。
“冰葫芦嘞!冰~~葫芦!”
不远处,迎面走来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怀里抱着草杆子,上面插满了红彤彤的山楂。
呔!
宫保南心里咯噔一声,低头看去——完了,全完了,小丫头片子已经盯上了。
不过,小雪却并不嚷着要买,只是站在原地,抿了抿嘴唇,眼睛像锥子一般钉在山楂果上,高声说:“看!冰葫芦!”
宫保南心里冷笑——小丫头片子,跟我来这套,绝不上钩!
“嗯!我看见了,冰葫芦,真红啊!走吧!”
小雪两条腿仿佛生了根,根本迈不开脚步:“刚才在成衣铺里,那人给伱找零钱了吧?”
“找了,咋了?”
“正好够买两串儿葫芦,你能吃了吗?”
“谢谢,但我不吃葫芦。”
“那你可以给我吃,我兜里有生,可以跟你换。”
“我也不吃生!”宫保南催促道,“走啦走啦,咱不说好了么,啥也不买了。”
“我知道。”小雪仍然不肯走动,“不买,再看一会儿!”
宫保南冷笑道:“行,那你看吧!总之我告诉你,说不买、就不买,你最好趁早死了这条心!”
十分钟后……
小雪一手拿着一串儿葫芦,左右开弓,边走边蹦跶,时不时还歪着脑袋问一句:“你真不吃啊?可好吃了!”
“不吃!快走!”
宫保南没好气地推搡着小雪拐进一条冷清的胡同。
小西关闹市太过危险,敌人极其狡猾,硬碰硬不可取,只能避其锋芒!
即便是拐进了冷清的胡同,宫保南仍然不敢掉以轻心,端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凡听见丝毫异响,便疑心是货郎手里的铃铛或拨浪鼓,于是立马另辟蹊径,简直堪称斗智斗勇。
没过多久,便到了晌午饭点,宫保南领着小雪,绕开闹市,直奔城北而去。
走了不到一刻钟,行至一座宅院附近,宅门大开,却见一个身穿蓝底碎袄的女子,点头哈腰地从宅子里退出来。
交谈了几句后,宅门关上。
女子双肩一沉,看上去有点失望,迟疑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开,迈出两步,抬头看见宫保南和小雪两人,下意识地低头让路,紧接着忽地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再抬起头,眸子里亮了三分。
“呀!大哥,是你!”
小雪歪着脑袋,看向宫保南。
老七微微一愣,凝神看向侧着脸迎过来的女子,仔细辨认了许久,方才想起来,这是王三全的媳妇儿——李树娟。
宫保南初次见李树娟时,她还是生龙活虎的模样,腰间挂着围裙,袖口挽到肘边,眼底一汪水,双颊带笑靥,鬓角的碎发,一绺一绺的贴在脸上,更显出肤色白净。
可短短两年多的时间,这人竟完全换了一副模样。
神情憔悴自不必说,整个人面如菜色,已然瘦出了骨相,眼底的那汪水,此时也干涸了。
非但如此,李树娟的左半边脸,似乎被烈火灼伤,皮肤皱皱巴巴的,早已破相。
“啊,是你。”宫保南有些不安地回道。
李树娟下意识地侧过脸,上前一步,问:“大哥,你上次来我家,说三全有事,从那以后就再也没看见过他,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啊?这……”宫保南支支吾吾地回道,“我上次,不是把信给你们了么!”
李树娟垂下眼睛,尽管早有预料,却还是难掩失落:“这么说,他真死了?但是,为啥死呀,尸体在哪呢?”
宫保南皱起眉头,违心地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个送信的。”
“你们俩认识呀?”小雪冷不防地来了一句。
“吃你的葫芦得了!”宫保南低声训斥道。
李树娟看了一眼小雪,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却问:“大哥,这是你女儿?”
“不,这是我祖宗。”
李树娟愕然。
宫保南连忙岔开话题,问:“对了,你咋跑这边来了?”
李树娟回过神,说:“哦,我……我来这边合计找点活儿干,要过年了嘛!”
“也是,也是!”宫保南干笑两声,“那个……老太太还挺好的?”
李树娟摇了摇头:“老太太前年就走了,看见遗书,病了。”
“哦哦,那你现在——”宫保南眼神飘忽,“还在那边住呢?”
“没有,现在就剩我自己一个人了,用不了住那么大的房子,房租太贵。这不是想着出来找份长工么,大过年的,咋说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啊!”
“这么回事儿啊!那你一个人,也挺难吧!”
“不难!”李树娟强笑着说,“比我难的有的是,少了谁都得活嘛!只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工作确实有点儿难找,慢慢来呗,总会有办法的!”
其实,长工好不好找另说,但临近过年,那些大户人家总少不了雇佣短工帮忙。
李树娟之所以处处碰壁,无外乎是身为一个寡妇,又破了相,才因此遭人嫌弃。
她不问自答,将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显然有求帮的意味。
可宫保南不知是脑袋挨了驴踢,还是压根就没睡醒,愣是没听出这份弦外之音,当下竟呆呵呵地点了点头,说:“是是是,那你先忙,我走了啊!”
李树娟的笑容顿时僵住,却也只好陪笑着说:“哎,好,大哥你慢走。”
宫保南本就心虚,听见回话,便立马逃命似的侧身离开,走出去没几步,恍然发觉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不见小雪的身影。
“小雪,瞅啥呢!走啊!”
小雪充耳不闻地站在李树娟身前,一边吃着葫芦,一边问:“姨,你能给我编个辫儿不?”
“大中午的,编什么辫儿,我不给你整得挺好么!”宫保南快步走回来,“一天天的,净事儿,走了走了!”
小雪不满意:“你给我编的不好,都支不起来。”
“你拿手扶着不就支起来了么!”
小雪执意不走,李树娟夹在当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三言两语说了几句,最后到底遂了小丫头的心意。
李树娟相当熟练地给小雪扎好两根小辫儿。
小雪人小,却很讲究,不让李树娟白干,非要送她半串儿葫芦,葫芦不要,就送生,生不要,就送柿饼子,弄得李树娟很难为情。
小雪最后无计可施,干脆说:“那我请你下馆子吧,正好我俩也饿了。”
“你请?”宫保南冷笑一声,“你哪来的钱?”
小雪转身走到老七身边,理直气壮地伸出手:“你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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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要晚,大家明早再看吧!不要熬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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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第231章 一念之间
第231章 一念之间
“来个红烧鱼。”
“好嘞!红烧鱼一份儿!”
“嗯……再来个焖肘子。”
“再来份儿焖肘子!”
饭馆里熙熙攘攘,都是进城置办年货的人,中午就近吃顿便饭。
小雪坐在长条板凳上,两条腿荡来荡去,心安理得地点了两道菜后,忽地抬起头,冲李树娟问道:“锅包肉和溜肉段,你吃哪个?”
王不见王!
小丫头片子不愧是大户小姐,岁数不大,净点好菜,还挺会安排。
李树娟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摆摆手,说:“太多了,吃不了。”
“没事儿,我请你。”小雪歪过脑袋,对伙计说,“那就溜肉段吧!”
宫保南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
小雪有点犯难,嘟囔着说:“还差个素菜和一碗汤。”
“差不多得了,你搁这摆席呐!”宫保南朝伙计使了个眼色,“拍个黄瓜,走菜吧!”
“哎,好嘞!”伙计冲后厨喊了一嗓门,旋即回过身给三人端茶倒水,“客官,一家三口出来买年货啦?”
李树娟的脸便“唰”地红了。
宫保南也觉得别扭,但又不好解释,便不耐烦地催促道:“行行行,壶撂这,上别地儿忙活去吧!”
话虽如此,可伙计走后,气氛反而更尴尬了,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桌前,三人各坐一面,小雪夹在当间,左瞅瞅、右看看,一开口,便是童言无忌。
“小姨,伱脸怎么整的?”
宫保南听了皱眉,干脆别过脸去,心里暗道:“这倒霉孩子,真他妈会唠嗑!”
李树娟把脸埋得很深,思忖了片刻,才又重新抬起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般,重重地点了点头:“没什么,这事儿说起来,也怪我自己倒霉。先前在宝国纺织厂上班,刚去了第一天,那场子就炸了,幸亏我当时是在门口,要不然,就直接被炸死了。”
小雪眼前一亮,兴高采烈地说:“那是我姥爷的厂子!”
此话一出,得,这仨人的关系,可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称得上是冤家路窄了。
宫保南听得心惊——没想到,李树娟沦落至此,好端端一副漂亮脸蛋,毁成这样,竟全赖于他们叔侄俩的“功劳”。
老七没有悔意,王三全是个赌棍、叛徒,合该被杀;炸纺织厂,也是依计行事。
但没有悔意,不代表没有愧疚,殃及无辜,总是让人不安。
宫保南想起胡小妍曾经答应赔偿的事,便问:“白家的管家储良生,他没找过你吗?应该会有赔偿吧?”
李树娟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那天我刚去第一天,什么都不会,一点儿活儿都没干呢。他们说,我这样的,不算工人。唉!都怪我倒霉!”
其实,对她而言,不赔钱也就算了,最关键的是,当初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她特意变卖了嫁妆首饰,托郑班头帮忙,才进了纺织厂。
结果,工作没了,脸被炸伤,郑班头卷走了工人的赔偿金,不知所踪。
真可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逢苦命人!
说话间,饭馆的两个伙计走了过来。
“留神,留神,上菜嘞!客官慢用,有事儿随时叫我!”
三荤一素摆在桌面上,热腾腾的,香气扑鼻!
莫说李树娟落魄至此,就算是王三全在的时候,从小到大也没吃过这么丰盛的一桌菜,两只眼当即直了,挪不动半分。
宫保南拿起筷筒,招呼道:“先吃饭吧!”
起初,李树娟还有点矜持,简单垫巴了两口,胃里有食,身上暖和起来,才渐渐放开手脚,狼吞虎咽起来。看那样子,最近一段时间,确实吃了不少苦头。
小雪的吃相更不用说,简直是饿死鬼托生。
饭毕,宫保南结账,软磨硬泡,非得让人家给抹个零头。
李树娟看着一桌残羹剩饭,有点舍不得,心里想要带走,可一来不好意思,二来又没处带回去,正在纠结犹豫的时候,眼前却突然多出几张大额奉票。
“呀!大哥,你这是啥意思?”
“拿着吧!”宫保南苦着一张脸,佯装洒脱道,“就当是赔给你的工伤。”
“不不不,这可不行!”李树娟连声推辞,“工厂是工厂的事儿。大哥,你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钱,无论怎么说,也不该让你来赔。”
“有我的吗?”小雪在一旁看得干着急。
“去去去,没你的事儿!这可是我替你们家赔的钱,你以后得记着还我!”宫保南把奉票搁在桌上,又劝一声,“拿着吧!不算多,但总归能过个好年!”
李树娟看了看桌上的钱,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终于鼓起勇气,说:“大哥,你要是真想帮我,就别给我钱,你看看,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份长工?你们男人在外头,见多识广,朋友也多,不像我一个女人,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整不好,还容易像上次一样,让人给骗了。”
宫保南愕然。
巧了,他这个人,平常能我在家里就绝不出门,根本没什么交际可言。
可对方既然开口,老七也不愿让她希望落空,仔细想了想,便问:“你都会干什么?”
“我都行!洗衣、做饭、纳鞋,总之,家里过日子干的活儿,我都能干!”说到一半,李树娟又忽然有些退却,悄悄侧过脸,接着说,“就是……我现在这样,有时候遭人嫌弃。”
“工钱有要求吗?”
“嗐!钱多钱少都无所谓,够过就行,要是……要是能包吃住就更好了。”
宫保南站起身:“行,那你跟我来一趟吧。”
离开饭庄,宫保南带着小雪和李树娟,往城北方向走去。
一路无话,来到一处十字路口,小雪下意识地拐了个弯,李树娟也随之跟上——那边,是老宅的方向。
然而,宫保南却高声叫住了两人:“小雪,你怎么瞎带路,往哪走呢?”
小雪停下脚步,转过身,疑惑问:“不回去吗?”
宫保南摇了摇头。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李树娟说想找一份长工,老七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随着老宅人数越来越多,江、胡二人亟需一个烧饭的下人。
可是,当他真的临近江宅的时候,却又在一念之间,突然改变了主意。
说不出具体的原因,宫保南只是觉得,那里不是一个安生的去处。
小雪眨了眨眼睛,又问:“那去哪?”
…………
“咚咚咚!”
宅院的大门打开,钱伯顺从里面探出头:“诶?七爷!你怎么来了?快里边儿请!”
说完,钱伯顺又看了看李树娟和小雪,神情困惑地问:“七爷,这两位是你……”
“别问,不是!”宫保南立马出言打断,“苏少爷在不在?”
“在!七爷,你找我家少爷有事儿?”
“想求他帮个忙,麻烦你去通报一声。”
“好好好!”钱伯顺应声回道,“你三位稍等,我马上进去通报!”
少倾,苏文棋有点意外地从屋子里走出来,抱拳相迎道:“七爷,你有什么吩咐,派人过来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宫保南有点犹豫的说:“想问一下,你们这,还缺不缺打杂的下人,我帮这位……就算是我妹吧,想找份长工。”
“啊?”苏文棋怔住,看了一眼李树娟,没闹明白老七这是唱得哪一出。
“呃……不缺人吗?”宫保南有点没底气。
苏家刚刚伤了元气,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养个下人能几个钱?
苏文棋也乐得成全这份人情,当下便陪笑道:“难得七爷跟我张嘴,既然都来到这了,当然没有推辞的道理,这位——哦,李小姐——要是不嫌弃的话,就留下来帮帮忙吧。老钱,你去安排一下!”
“不嫌弃,不嫌弃!能有活儿干就行!”
李树娟听了,又惊又喜,就算再怎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奉天广源钱庄的名号,她也有所耳闻,能在这么个富户人家里做工,当然求之不得。
何况,从宫保南和苏文棋之间的关系来看,她留下来,大概也不会挨谁的欺负。
简单交代了几句,宫保南便带着小雪,告辞离开。
钱伯顺把七爷送到宅院门口,李树娟也跟着走出来,连声道谢。
“大哥,这次真多亏你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你现在在哪住?等我开了月钱,再去好好谢你。”
宫保南无意谢礼。
把人家的腿打折了,再给一副拐,便以恩公自居的事儿,他干不出来,光是想想,都觉得臊得慌。
无奈盛情难却,李树娟执意要表示表示,兜里没钱,就从头上摘下一根便宜簪子,虽然不值什么钱,却也是她最后一件首饰。
李树娟把簪子硬塞进老七的手里,多少有些难为情的说:“大哥,我现在手头上不宽裕,你等等我,下个月我肯定再去好好谢你。”
宫保南无可奈何,只好收下了簪子,转头又冲钱伯顺说:“没事帮忙照顾照顾。”
“七爷放心,那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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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快完结了,各个出场人物该交代交代,最后还剩两个大的桥段,就可以收尾了。
(本章完)
235.第232章 梦魇黑龙江
第232章 梦魇黑龙江
回到老宅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推开大门,恰好碰见胡小妍和小正在院子里尝试新轮椅。
这是小道最近从洋人手里买来的新玩意儿,车身由金属空管焊接,轻便、结实,轮子上套着胶皮轮胎,轮毂里有轴承,灵动、轻快。
胡小妍全凭自己,也能操控自如,只不过有些疲累,尝试了一会儿,鬓角上就已渗出了汗珠。
“七叔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
“唔,路上碰见个熟人,聊了一会儿。”宫保南走进院子里,像个客人似的,有点拘谨,“这轮椅好用不?”
胡小妍擦了擦汗,笑道:“挺好用的,比那木头轮子强多了。”
“那就好。”宫保南又问,“小道没回来么?”
“他跟赵国砚和老钟去了‘和胜坊’,头过年不开业了,找几个人去拾掇拾掇,来年再说。”胡小妍解释了一番,又说,“事儿不少,他们几个,今晚应该不回来了。七叔饿了没,我让小去给你热点东西吃?”
“唔,不用了,才吃完没多久。”
没想到,话音刚落,身后紧接着又奶声奶气地响了一声:“吃什么呀?”
胡小妍眼皮一跳,目光看向站在院门口的小雪,思忖了片刻,嘴角里挤出一丝笑,却问:“你想吃什么?”
小雪想了想,说:“都尝尝。”
“尝什么尝,你不刚吃完饭么!”宫保南推了一把小雪,“回屋待着去!”
说完,他又转头看向胡小妍,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我先回去了。”
胡小妍应了一声。
宫保南走出几步,忽地又回过头:“对了,小妍,我打算过两天就走了。”
胡小妍愣神,问:“不是过完年再走吗?”
宫保南却说:“大哥不在了,我一个当叔的,总跟伱们赖在一起,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七叔最近净说生分的话,这事儿,你还是等小道回来,亲自跟他说吧。”
宫保南点点头,旋即回到厢房屋内。
一进门,就见小雪早已坐在炕上,美滋滋地挨个试穿新买来的衣裳。
俩人都是走了一天,小姑娘的精力仍旧旺盛,老七却早已乏得不行,拖鞋上炕,一头栽倒在褥子上,便开始昏昏欲睡。
小雪背对着他,把兜里那点“破烂儿”倒腾来、倒腾去,乐此不疲。
“小雪,你多大了?”
“过年十岁。”
“哦。”宫保南侧过身子,掂量了片刻,忽然问,“你——知不知道,你家里是什么情况?比如说,你妈她……”
“你帮我把这两个核桃砸开呗!”小雪打断道。
宫保南伸出手,拿两颗核桃盘在掌心里,用力一碾,却听“咔嚓”一声,两颗核桃应声碎裂。
小雪眼前一亮,当即拍手叫好。
宫保南把话题拉回来,又问:“你知不知道你家里咋回事儿?”
小雪抽了抽鼻涕,仍然背对着他,回道:“知道啊!我家里来坏人了,幸亏你帮我,还有那个小叔!”
“那个小叔?”
“是啊!就那个眉毛有点奇怪的小叔,他跟坏人打架,才救的我么!他还挺厉害!”
宫保南愣住——原来,事情的原委,在小雪的眼中,竟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那你舅妈她们呢?”
“她们是坏人!”小雪神秘兮兮地把两只手扩在嘴边,压低了声音说,“我妈跟我说过,我舅妈她们是坏人,让我平时离她们远点。你别说啊!我妈不让我告诉别人。”
宫保南翻过身,长舒了一口气。
尽管这场误会,对小雪而言并不公平,但真相对如今的她而言,未必就是好事。
至于何时何地才将真相说出,亦或是永远绝口不谈,宫保南的心里已经渐渐有了打算。
也许是因为今天新买了衣服,小雪的心情相当不错,拉着老七问东问西,小嘴叭叭的,一刻不停,说着说着,竟忍不住问起老七的往事。
“叔,你家里也是开工厂的么?”
“嚯!你还真看得起我,我可没那能耐。”
“那你以前是干啥的?”小雪一边掰着碎裂的核桃,一边问,“你是练武术的么?”
宫保南本是不愿提及往事,可看着小雪一脸无知的样子,反倒放下了戒备,就像当年看着江小道一样,说:“我以前是当兵的。”
“那你打过洋人吗?”
“当然打过。”
“赢了吗?”
“没有。”
“一次都没赢过?”小雪好奇地问。
“一次都没赢过。”宫保南如实作答。
小雪皱起眉毛,问:“为啥呀?”
宫保南摇了摇头:“你问着我了,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打不赢,各种各样的原因吧。一开始,以为是枪不够好、炮不够远、船不够硬,后来枪好了、炮远了、大铁船也有了,结果还是打不过,连小鬼子都打不过。”
小雪听不明白,但却记得外公的话:“我姥爷说,洋人就是厉害,打不过。”
“别听你姥爷扯淡。”
“咋是扯淡?你刚才不也说,打不过么!”
“那是以前,总不至于老也打不过吧。”宫保南有点心虚地挠挠头,“应该不至于,那也太惨了。以后能打过么?嗐!我也不知道,没准儿,等你长大了,就能打过了。”
“我是女生,我又不当兵!”
“也对!”
“那你以后,还当兵不?”小雪问。
宫保南摇了摇头:“岁数大了,当不了了。而且——”
“而且咋了?”
话到嘴边,宫保南还是生生咽了回去:“没咋,别叭叭了,我要睡一会儿!”
困意说来就来,没一会儿功夫,老七便沉沉地睡了下去。
梦里,又回到了庚子年间,黑龙江边防重镇,沙俄大军挥师南下,寿山将军以死殉国,吉林将军和盛京将军避而不战,朝廷里弹劾奏本纷至沓来……
海兰泡、江东六十四屯,惨案接连不断……
黑龙江畔,人头点缀,老弱妇孺手无寸铁,惨叫声延绵不绝……
兵败如山倒,无数逃兵四散溃退,散落民间,或是落草为寇,或是隐姓埋名,或是重组散兵游勇,仍奋力抵抗……
众生苟活,谁也救不了谁……
…………
宫保南浑身燥热,翻了个身,醒了,窗外漆黑如墨,却不见小雪的身影。
大概是去茅房了吧!
宫保南没有多想,平躺着等了一会儿,仍没有小雪的动静,脑子里忽地闪过胡小妍的脸,心头霎时一紧,慌忙穿上鞋,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轻声呼唤。
“小雪?”
要知道,不仅仅只有江小道一人重视承诺,老七也曾答应过白家少姑奶奶,会保证她女儿的安全。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各房已然熄灯,院子里黑得空空荡荡。
走到宅门口,门栓仍然挂在上头,宫保南便在院子里寻找起来。
沙沙的脚步声,惊醒了对面厢房的四风口,纷纷走出来问:“七叔,出啥事儿了吗?”
“看没看见那小丫头片子?”
“没看着啊!”小南风关切地问,“咋了,七叔,她跑了?”
宫保南疑心问:“别撒谎,到底看没看着?”
“嗐!真没看着!”小西风说,“七叔,瞅你说的,咱们骗谁也不能骗你啊!”
老七在四风口心中,还算有点地位。
毕竟,当初教他们开枪的,就是七叔。
宫保南左右扫了一眼,便立马迈开脚步,朝后院走去。
“哎!七叔!”小北风上前拦住,“你、你去后院干啥呀!”
“我找人,你慌什么?”宫保南不管,大踏步地走进后院。
果然,刚绕过房子,迎面就看见小雪蹲在地上,两只手握住脚踝,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黑漆漆的地窖入口。
宫保南松了一口气,却又立马转急为怒,走上前,一把拎起小雪,斥责道:“大半夜的,跑这来干啥?走,跟我回屋去!”
小雪指了指地窖入口,却说:“那里有个人。”
小丫头片子,胆子不小,大半夜冷不防来这么一句,连宫保南听了都心里发毛。
“胡说八道!地窖里有什么人!”
“真的,我刚才还给她喂饼干来着!”
这时候,四风口也紧跟着来到后院。
小西风见地窖的门开着,便立马三五步冲到跟前,低头冲里面大声骂道:“操你妈的,是不是又皮痒了?”
“呜呜呜……别打我、别打我……”地窖里应声传来一阵哀求,“是她……是她开的门,不赖我,不赖我!”
说罢,却见一条惨白、瘦削的胳膊,如枯枝一般,从地窖里伸展出来,胡乱地四处摸索了一通,扣住挡板上的把手,旋即将地窖重新关闭。
刺耳的哀求,也随之变成慢吞吞的啜泣。
小雪顿时被吓得躲在老七身后。
宫保南则瞪大了眼睛,面露震惊的神色,缓了好长一会儿,才慢慢眯起眼睛,问:“谁在这里头?”
“嗐!没谁,一个贱货罢了!”小西风嘿嘿讪笑着说。
宫保南缓步走近:“打开让我看看。”
“七叔,你看她干啥呀!臭了吧唧的,倒胃口!”小北风挡在地窖入口,想着随口搪塞过去。
宫保南不听,搬回老宅没多长时间,他还不知道后院里有这种事,好奇心驱使他一探究竟。
四风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阻拦。
最后,小东风冲小南风使了个眼色,低声说:“去叫大嫂。”
宫保南眉头紧锁,掀开地窖挡板,一股浓烈的骚臭味,顿时扑面而来。
他从怀里掏出手枪,上膛,一步步走下台阶,适应了很长时间,才隐隐看见,地窖的角落里,趴着一个似人似鬼的怪物。
宫保南缓缓抬起枪口,心惊地问:“你是谁?”
那怪物迅速蜷缩到墙角里,放声大喊:“嫂子,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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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跟前两天一样,下一更要晚,大家可以明儿再看。
晚上更的不算加更,纯纯就是没赶上时间,我抓紧调整,拜谢各位了。
(本章完)
236.第233章 漫长的告别
第233章 漫长的告别
小南风去东屋叫醒了大嫂。
胡小妍坐在新轮椅上,被小推着来到后院,恰好碰见宫保南怔怔出神地从地窖里走出来。
老七的神情有些木讷,像是历尽沧桑后的茫然,想要回忆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身后,凄厉的哀求声仍然断断续续。
“七叔,怎么这么晚还没睡?”胡小妍若无其事地问,“是不是饿了?”
“嗯?”宫保南愣了一下,仿佛没有听清。
不过,有人比他耳朵尖。
胡小妍话音刚落,地窖里的哀求声立时戛然而止。
一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疯女人,从地窖里探出脑袋,贼眉鼠眼地左右瞄了两下,目光扫过胡小妍,她便立马冲过去,跌跌撞撞,猛一下,扑在胡小妍的身上。
“嫂子!嫂子,我可看见你了!”疯女人哀哀啜泣,“嫂子,真不关我的事啊!是她!是那个小姑娘,还有他,门是他们开的,我没开,我真没开!”
宫保南认得那个声音,见到此番情形,不由得瞠目结舌。
更离奇的是,那疯女人趴在轮椅上,明明吓得瑟瑟发抖,情绪却渐渐稳定了下来。
胡小妍温柔地抚摸着疯女人的乱发,轻声宽慰道:“嗯,我知道了,你是个好孩子。”
“嫂子……”疯女人感激涕零。
胡小妍用食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又从领口里抽出手帕,为其擦拭眼泪:“好了,回去吧!别再开门了,外面有什么?”
“外面有坏人!”
疯女人应了一声,旋即连忙转过身,手脚并用,近乎是爬着快速回到地窖入口,大头朝下,径直钻进去,末了一抬手,将地窖挡板重新关好。
“哐当!”
关门的声响,让宫保南身形一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拉起小雪的手,将其拽到自己身后。
老七自然不能称之为善。
这些年以来,他也杀过不少人,并且从未恬不知耻地以迫不得已为借口,来为自己开脱。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从不以杀戮和折磨为乐趣。
他原以为,赵灵春已经死了,也合该死了。
要是没有这个丫头给白国屏通风报信,大哥也许不会死,红姐必然不会疯,还有二哥、三哥……
江湖厮杀。杀人者,便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复仇者,便也理应做好失败的恶果。
但是,如今的情形,似乎已经出离了复仇的范畴,而成了某种近乎于病态的满足。
即便如此,老七也没有资格多说什么。
今日之所见,让宫保南终于确信,自己并不适合这条路,从来都不适合。
再这么下去,非得把自己拧成麻不可。
冤冤相报何时了,谁敢确定自己不是下一个?
为报恩情,老七效力十几年,如今大哥已死,也该是分别的时候了。
宫保南远远地望了一眼胡小妍,转过身,淡淡地说:“咱俩先回去了。”
“七叔。”胡小妍叫住他,“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宫保南蓦地一怔,停下脚步,疑惑地问:“什么问题?”
胡小妍转动两下轮椅,目光扫过众人,却说:“伱们几个,先回屋里去吧。”
四风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察出气氛有点不对劲,于是便匆匆应了一声,快步离开后院。
“七叔,爹以前常说,你心太软,狠不起来,所以永远也做不了当家的人。”胡小妍瞥了一眼小雪,接着说,“你的选择,也的确符合你一贯的作风,但有件事,我一直都想不通。”
宫保南皱起眉头,表示不解。
胡小妍的目光毫不退让,直视着他,谈起一段陈年旧事。
“你既然心软,十年前,为什么不救我呢?”
宫保南不禁往后退了半步,诧异道:“十年前,怎么了?”
胡小妍缓缓开口:“后来,我听小道说起过当年的情况。那时候,小道去冯老太太那里救我,不止是你和六叔跟着他。其实,五叔也跟着你们,这你是知道的吧?”
宫保南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心虚地点了点头。
胡小妍接着问:“你也知道,以五叔的性格,一定会把我们那些孩子全清了,对吧?”
“是,我知道。”
“你既然明知道我会死,当年为什么不救我呢?”胡小妍逼问道,“其实,你不救我,也没什么,我本来就是没爹没妈的孩子,从没指望谁对我能有多好。但是,小道当年要救我,你为什么横七竖八拦着呢?”
宫保南又立时后退了两步,百口莫辩。
胡小妍又问:“还是说,因为我是个残疾,你觉得我的命不算命,不值得救?”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胡小妍不解,“如果小道不是那个穷横的倔脾气,当年听了你的话,我早就死了,不对么?”
当伪善面对真恶,宫保南慌了。
原来,当年的情形,胡小妍一直都记得,从来都不曾忘却。
尽管,当年在回奉天的驴板车上,七叔是第一个逗她开心的人;多年以来,也一直对她照顾有加,但这并不足以消解她心底里的怨念。
老七当然有自己的理由。
当初,他只是个纯粹的执行者,唯一能做的,只有拒绝执行,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可灭门白家,他的身份,掺杂了一丝决策者的角色,加上先前对白雨晴的承诺,这两件事,似乎并不相同。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这也不过是他的自我原宥,根本不足以让人信服,自然也万难开口。
宫保南支支吾吾,没法回答。
胡小妍也并没有责怪他,她只是不解。
“七叔,你不觉得你活得很拧巴么?”
宫保南怔住,旋即有些自嘲地苦笑道:“你说得对,是很拧巴。”
知行不能合一,既做不到纯善,又狠不下纯恶。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或许,天底下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是如此,在夹缝中左右摇摆,既不能从心所欲,又不能负心妄为,整个人永远处在自我撕裂和自我否定之中。
颓丧、闷头大睡,成了他唯一逃避的方式。
江城海的“不想”、“不回头”,老七看来注定是做不到了。
胡小妍便又低眉看了一眼地窖,却问:“七叔,你好像对这件事不是很满意?”
宫保南沉吟半响,摇了摇头,说:“我只是觉得,要报仇,杀了她就够了。”
“她自己想活着,小道也答应了,面子上不能落下一点灰,所以,就让她活着吧。”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宫保南问,“还是说,这样做,会让你感觉——很满足?”
这本是一句责问。
没想到,胡小妍却十分坦然地直面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恶意。
“七叔,你说得没错。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我——很满足。”
宫保南拉着小雪,又往后退了两步。
他仿佛看见了一处深渊,并从中窥得某种轮回的意味,甚至比周而复始更加恶劣。
老七想起前两年,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革命标语,诸如“青年”、“未来”、“希望”一类的词汇,曾让人以为真是那么回事,此时节却也全部落空。
宫保南呆呆地杵在原地,无话可说。
观念的分歧无法弥合。
寒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像是一堵墙。
胡小妍看向七叔,想了许久,终于开口说:“七叔,你走吧。”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老七从来都不是一个让人放心的执行者。
这一点,江城海尚在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看出端倪。
考虑到七叔的辈分、功劳、能力,以及在四风口当中的威望,就此告别,对双方都有好处。
宫保南虽然诧异,却也因此而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似乎瞬间轻松了不少。
他拽上小雪,冲侄媳妇儿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
……
翌日清晨,大雪下得正紧。
奉天火车站,东广场上人流涌动,外来务工的人员,开始陆续踏上返乡的旅程。
江小道身穿一件黑色绸缎袍,头戴一顶西洋礼帽,一边推搡着来往行人,一边踮脚张望,小跑赶路。
嘴里呼出的哈气,如同淡淡的薄雾,在眼前弥漫开来。
“让让!让让!”
江小道双手扒拉开一条路,三五步冲到火车站大门,四下巴望了几眼,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一个高瘦的背影和一个半大的红袄小姑娘。
“七叔!七叔!”
宫保南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头上也戴着礼帽,一手拎着沉重的行囊包裹,一手死命拽着往小吃摊步步逼近的小雪。
老七似乎没听见身后的动静,直到小雪晃了晃他的胳膊,朝后面指了指,他才回过头,有点惊讶、又有点欣慰:“小道?你怎么来了?”
江小道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龇牙咧嘴地爬上台阶。
“你还说呢!咋回事儿啊?怎么突然就不告而别了?”江小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不是说好了,过完年再走么!”
宫保南愣了一下,旋即猜到小道对昨晚的事并不知情。
胡小妍对小道,向来是知无不言,“放”走七叔这件事,大约是唯一一次隐瞒。
宫保南并不想头走之前,还让这小两口因为自己而大吵一架,于是便很有默契的打了个马虎眼,说:“想走就走了,我怕告诉你,你晚上睡不着,偷偷抹眼泪。”
“拉倒吧!我正打算待会儿买两挂鞭,好好庆祝一下呢!”
江小道嘴上不饶人,可抬手就要去抢七叔的行李:“走吧,跟我回去!你又不着急赶路,过完年再走呗!”
宫保南推开小道的手,坚决地笑道:“别闹了,这回,我真要走了。”
果然,话音刚落,身后的候车室里,大喇叭就响了起来。
“小道,回去吧!我走了!”
宫保南拉上小雪,转身走进候车室。
江小道不肯走,自顾自地跟在后头:“七叔,你要上哪去啊?”
没等宫保南开口,身旁的小雪便兴高采烈地应声道:“去京城!”
“去京城干啥呀?”江小道边走边说,“你瞅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去了那边,你咋活?七叔,留下吧!”
宫保南撇了撇嘴:“让你说的!我这么大个人,还能活活饿死咋的?”
小雪在旁边接茬儿说:“对!他有钱!我昨天晚上看见了,老多钱了!”
宫保南心头一凛,急忙张手捂住小雪的嘴巴,贼似的冲来往行人左右看看,随后低声骂道:“傻丫头片子!出门不露白,拎个大嘴岔子,不够你嘚瑟的了!闭嘴!”
江小道仍在旁边絮叨:“七叔,你想退就退吧,我不拦你。但你也没必要非得走啊!就算你要走,去大连、辽阳、海城,找个近点的地方呗!逢年过节,我还能去看你,非得去那么老远干啥呀?”
宫保南佯装洒脱,道:“大好河山,多走走、多看看呗!”
“我还就不信,咋的,东北你都走遍了?”
“小道,别劝了。”宫保南站定,拍了拍小道的肩膀,“都是大老爷们儿,就别让外人看笑话了,你保重,我走了。”
“来来来,检票检票!把票都准备好喽!”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大声叫喊,“让一让,都让一让,有点儿眼力见,让东洋的旅客先进站!嗨!抠呢齐哇!嗨!阿里嘎多!”
“小道,回去吧!别送了!”
宫保南把火车票递给检票员。
江小道仍然不走,跟在后头,却被检票员一把拦住:“哎!票呢!”
“我送人。”
“现在乘客多,不让送啊!走吧走吧!”
江小道连忙从怀里掏出三块大洋,偷摸塞进检票员手里,俩人眼神一瞟,也就混着进去了。
江小道立马快步追上去:“七叔,你到了京城,给这边派个电报吧?给我个信儿!”
“行,等我安顿好了,就告诉你。”
三人一同来到月台,四下里站满了等待火车进站的旅客,华洋、老幼、男女、贫富,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
时下风雪初起,火车似乎晚点,等得让人心焦。
其间,江小道苦口婆心,再三挽留,无奈七叔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离开,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看得出,尽管宫保南有些不舍,却也难掩对隐退后的生活的憧憬——终于不必再拧巴下去了。
“呜——呜——”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漆黑的火车头冒着滚滚浓烟,终于进站了。
旅客们纷纷提起行李,争先恐后地走近月台,霎时间变得躁动不安。
“嗤——”
车门打开,旅客们陆续走进车厢。
宫保南说了一路“别送了”,及至临别之际,却忽地站定脚步,回过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大侄儿。
“小道,大蔓儿了!”
江小道撇撇嘴:“这才哪到哪呀!还没走南闯北,山河湖广,哪也没去过,自家里一亩三分地,谈什么大蔓儿。”
宫保南点点头:“以后就得上道跑了。”
“嗯!”
“教你的本事,别落下,没事儿勤练。”
“你也没教我啥呀!”
“呃……多少不也教点了么!”
“你那纯粹是糊弄差事,我还不知道你?”
列车员在月台上来回游走,催促着一众旅客:“抓紧上车!抓紧上车!前面的往前动一动,别老个门口糊着!”
叔侄俩左右看了看月台上渐渐稀少的乘客。
宫保南提了提手上的行李,深吸一口气,话锋陡转,竟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小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关伟?”
江小道蓦地一怔,忽然瞪大了眼睛,问:“七叔,你知道?”
宫保南眼神飘忽,思忖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知道。不过,我也知道,他确实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和你爹的事儿,所以——”
“他要是做了,当初怎么可能还敢回来?”江小道打断道,“七叔,你是想给他求情吗?”
“不是求情,而是他本来也可以将功抵过。”
“你跟我媳妇儿说的一样。”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宫保南问。
“功是功,过是过。”江小道淡淡地说,“不过,既然你和小妍都说了,我会掂量着办的。”
列车员的声音再次响起——
“抓紧上车!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啊!哎!那边儿那仨人,赶紧上车,听着没有?”
叔侄俩一齐回过头。
月台上已经几乎看不到其他旅客了。
小雪在一旁摇晃了两下宫保南的胳膊:“还走不走啊?火车都要开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老七拍了拍大侄儿的肩膀,催促道:“小道,回吧!以后就剩你和小妍,多多保重。”
江小道默默点头,紧接着却突然猛地抬起手。
幸好宫保南眼疾手快,当下便一把叨住小道的手腕,往后退了半步,骂道:“小王八蛋!你要干啥?”
儿子打爹,我早晚还回来!
宫保南对这句话记忆犹新,尤其是见过江小道枪杀钩子以后,便一直防备着这小子一手。
如今分别,不知何时再见,想趁此机会,把当年那几个嘴巴子还回来?
“小子,别做梦了!你还嫩点儿!”
江小道甩开胳膊,骂道:“你这人,心眼儿歪,瞅啥都歪!”
按小道的性格来说,他当然记得自己当年说过什么,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寻找恰当的时机“报仇”。
但是,事到如今,他却突然不敢再把当年的嘴巴子还回去了。
打不打得过,暂且不论。
江小道害怕,怕跟七叔“两清”,少了一丝牵绊,以后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相反,他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递给七叔。
穷家富路,盘缠要备足!
宫保南却难得地摆了摆手:“小道,你的好意,七叔心领了。但我现在还用不着靠你接济过活呢!你以后用钱的地方不少,自己留着吧!”
江小道却瞟了一眼小雪,低声说:“这是她爹妈的那份钱,我和小妍从白家的账里摘出来了。七叔,这都是冲你,你救她,我爹没说什么,那我也成全你。”
宫保南有点难为情:“我这也是装瘪犊子,都是伪善罢了。这世上要真有十八层地狱,我也得下去。”
“那咱们不是正好有个伴儿么!”江小道故作轻松道,“你说的什么伪善不伪善的,我听不懂,我也懒得想这些。你要装瘪犊子,就继续装吧!你要不装,我这会儿还在西伯利亚挖金子呢!”
“小道,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你救过我,无论你管我要什么,都可以给你,何况是一条人命。”
“行,那我收下了。”
宫保南把小雪抱进车厢里,自己也紧跟着上了火车,最后一次回头,摆了摆手。
“小道,回去吧!”
小雪竟也从车厢里探出头,有模有样地学道:“回去吧!”
江小道孤身一人站在月台上,冲两人点点头,挥了挥手。
“回吧,小道!”
“嗤——”
车门关闭,汽笛声响起,火车头冒出滚滚浓烟,呛得人涕泗横流。
“哐当……哐当……哐当……”
车轮缓缓开始转动,江小道情不自禁地跟着火车往前走。
宫保南和小雪凑在车窗前。
冰霜把窗口冻得严丝合缝,俩人费了半天劲,仍然没能打开车窗,于是便只好隔着厚厚的玻璃,张着大嘴,冲江小道挥手道别。
江小道听不见俩人的声音,看那嘴型,似乎是在跟他说——小道,回去吧!
回去吧!小道!
可是,回哪儿去呢?
江小道依然跟着火车,脚步渐快,冲他们挥手道别。
“呜——呜——”
汽笛声刺耳,火车越跑越快,越跑越远……
这似乎是一个告别的季节。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江小道不知已经跟多少人告别了,李正、张大哥、还有七叔……
当然,其中还有生死告别,老爹、二叔、三叔,还有更早的四叔……
“呜——呜——”
火车终于远去,仿佛一柄长剑,直刺稠密的雪帘深处,最终消失于一片空茫。
江小道放缓脚步,渐渐停住,放下胳膊,忽然觉得两只手没着没落,拽拽衣襟、笼笼袖口,也不知到底该放在哪里,只是默默地眺望远处,细细品味这一场漫长的告别。
此时的他,尚且不知,他所告别的,不仅仅是一些人,而是一整个时代。
江小道怅然若失地离开火车站,刚刚走下台阶,便看见东广场上,有五六个报童,一边发疯似的狂奔,一边扯着嗓门大喊:
“号外!号外!”
“大新闻!大新闻!特大新闻!”
“清帝逊位,五族共和!”
“孙大炮请辞,方总统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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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有点难写,昨晚没写出来,还欠一个。
(本章完)
237.第234章 连珠再成串
第234章 连珠再成串
小西关,会芳里。
华灯初上,娼馆却早已上板儿打烊。
事实上,不光是“会芳里”,整条小西关大街,都显得比平常冷清许多。
旧历年关将近,小年已经过去,街面上行人寥寥,各家商铺只在房梁上悬起灯笼,并不营业。
“会芳里”便也趁此机会,歇业整顿,只由自家人闲来无事时,在此消遣。
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响。
江小道从拐角处的阴影里走出来,抬头看向二楼明晃晃的窗口,面无表情。
嬉笑声从窗棂里缓缓飘出,在空旷的石板路上游荡,折射出业已失真的回响。
即便如此,江小道还是轻而易举的辨认出,那是六叔的声音,继而向前迈开脚步……
…………
雅间里,偌大的圆桌上,摆满了各色佳肴。
棚顶的电灯照在满桌的白瓷盘上,更显得明亮扎眼。
赵国砚、韩心远和钟遇山,并四五个陪酒的姑娘,手里把玩着酒盅,静静地听关伟白话。
“当时我就跟他说,‘老弟,咱俩合伙,你进去望风,我进去摸财’,捧他两句,这小子就真信了,翻墙头的时候,我咔嚓一悠,这小子直接摔下去。好家伙,满院子鸡飞狗跳!给这小子吓的呀!那都冒了泡了!哈哈哈……”
关伟左拥右抱着两个姑娘,眼角绯红,显然已经喝到了兴头上,说起话来,百无禁忌。
江湖儿女没有家,越是到了逢年过节,弟兄们便越是凑在一块儿,回首过去,展望未来。
可是,桌上没有平辈的人,关伟念旧,便显得更像是自言自语。
姑娘们当笑话听,乐得枝乱颤。
赵国砚等人却不敢笑,互相看了两眼,便只顾闷头喝酒。
“六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呀?”有姑娘一边给老六斟酒,一边笑着问,“真没想到,咱这道哥,竟然也有出丑的时候啊!”
关伟歪着脑袋,翻眼皮儿,嘟囔道:“我算算……光绪二十八年,整十年了!”
“那时候他多大?”
“十三四岁吧!”关伟摇头感慨,“嗐!你们也别笑,他那时候,还是个空子呢!谁年轻的时候没丢过人呀!不信,你问他们!”
赵国砚等人连忙附和点头:“那是,那是。”
“唉!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晃儿,都十年了,小道要开山立柜,我也眼瞅着奔四十去了,也该娶个媳妇儿,好好享受享受了。”
“那是,那是。”
“我说的是我!”关伟打了个酒嗝,提醒道,“伱们几个还年轻,可得好好辅佐小道,跟着好好干!千万别让我逮着你们别有二心,要是对不起小道,我这当叔的,可不答应!三刀六洞,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了!”
众人无话,默默点头。
关伟又问:“诶?小道和老七咋还没来?”
赵国砚领头回道:“道哥最近正忙着找人,把老宅重新翻修,还有苏文棋想拉他进商会,说是晚一点过来。”
“那老七呢?”
众人互相看看:“这——还是等道哥过来,亲自跟你说吧。”
正说着,门外便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抬头看去,正见大茶壶福龙领着江小道推开房门。
“道哥!”赵国砚等人纷纷起身。
江小道朝雅间里扫视了一圈儿,不由得皱起眉头,冲姑娘们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吧!”
“是。”
姑娘们立马收起笑容,抬起屁股就往门口走。
关伟连忙伸手拉住一个窑姐儿,啧声道:“诶?小道,别介呀!大过年的,乐呵乐呵呗!”
江小道没再说话,而是自顾自地走进雅间,也不管什么主位不主位的,只在老六身边坐下。
姑娘们见状,有点为难,愣在那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是去是留。
福龙站在门口,冲姑娘们使了个眼色,一边比划,一边轻声说:“啧!还愣着干啥!走啊!”
窑姐儿们这才赶紧离开。
关伟愣得有些出神,旋即尴尬地笑了笑,自我解围道:“呃……对对对!小道也忙了一天了,你们就别在这闹挺了,都回去,下回再说。”
福龙还是老样子,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张开胳膊,把住两扇门板,作势关门退下。
“少爷,你们喝着,有事儿随时喊我。”
“等会儿!”
江小道背对着门口,忽然说:“福龙,大伙儿都是自家人,你也进来坐啊!”
韩心远和钟遇山皱起眉头,看上去有些不解。
福龙同样怔住,本能地向前踏出一步,却又忽地缩了回来。
“少爷,我这身份,哪有资格上桌啊!我跟着伺候局就行了。”
江小道却说:“你也跟我大姑在这干了十几年了,怎么没有资格?上桌!”
福龙闻言,心下里自是感动不已,当了多年大茶壶,总算被人正视了一眼。
可与此同时,想起曾经跟周云甫告密的事儿,他又愈发不安起来。
江小道也是没辙,许如清时好时坏,“会芳里”的生意,总得有人顶着。
他手上这些人,一个个血气方刚,好动手,看场子还好,但根本干不了这种曲意逢迎的活计。
在找到合适人选,接替“串儿红”以前,只能倚仗福龙和韩心远,一软一硬,再从窑姐儿里挑个懂事儿的,支撑生意。
“来来来!”
江小道提起酒盅,刻意点了一下韩心远,说:“福龙这些年下来,也算有功,都是自己人,干了。”
韩心远会意,心里虽然有偏见,但却再不敢表露出来,忙说:“好!福龙,以后咱们俩,还得好好配合呀!”
福龙双手捧起酒杯,欠起身,连声应和,碰杯敬酒。
说到底,大茶壶也并非奸诈之徒,他挣得不少,心中所求,不过是一份尊重罢了。
如今,江小道愿意给他脸面,他自然不敢再有二心。
酒尽。
江小道又说:“现在我大姑不在这边,你们俩得帮我选一个人,先把生意盯住。选出了人,记得带去老宅,让我媳妇儿看看再说。”
韩心远和福龙相视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啪啪啪!”
关伟在一旁拍起了巴掌,欣慰地笑道:“大侄儿,行啊!这两句话说的,越来越有当家的范儿了!”
闻声,江小道转过头,面沉似水。
“六叔,当家的不好当啊!”
“那可不!”关伟往椅背上一仰,“开山立柜,哪有容易的?不过,你小子命好,捡了两家的便宜,这就省了不少功夫。而且,还有小妍在后头帮你,错不了!”
“确实。”
“嘶!要说你小子眼光是不错,小妍虽然没了两条腿,可心里却多了两个窍,咋就都让你给赶上了呢!”
江小道点点头:“我媳妇儿也常念你的好呢!”
“还有这事儿呐!”关伟满眼欣慰。
“有啊!当初,她在大西关老崔的房子住的时候,不都是你帮忙打水照看么!”
“哈哈哈!好多年以前的事儿了,你不提,我都忘了!”
“是么,我可没忘。”江小道目视前方,有点出神地说,“我这人,记性好,但又分事儿,对我好的,未必记得住;可谁要坑过我、害过我,多少年前的事儿,我都记得真真的。比方说——当年有人把我当成肉包子,扔进辽阳南城王宅里的事儿。”
关伟哈哈大笑:“你小子,还记着这仇呐!得,来来来,六叔敬你一个,给你赔个不是,成不成?”
江小道仰头酒尽,一咧嘴,又说:“我这叫记打不记吃。当年,我爹在山上跟我说过:这世上,能吃一堑长一智的人,就已经算是人精,大部分人都是记吃不记打。”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瞥一眼老六,却问:“六叔,你觉得,我该记吃,还是记打?”
关伟琢磨了一会儿,沉吟道:“江湖险恶,要是非得单选一样,那还是记打吧!”
记打不记吃,顶多算个白眼狼。
记吃不记打,那就纯粹是个棒槌!
“那我就放心了。”江小道点点头,“六叔,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儿?”关伟夹了一粒生米。
江小道抬头看向棚顶上刺眼的灯泡,幽幽地说:“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我刚来奉天的时候,还没见到周云甫之前,那老登好像就已经知道我爹在辽阳认我当儿子的事了。”
关伟愕然,筷头上的生在半空停了一会儿,放进眼前的碟子里。
“有这事儿吗?”
“没有这事儿吗?”
江小道提醒道:“当初,从辽阳回来的时候,我爹就一直疑心,觉得周云甫派了招子盯他。”
“十年前,我有点儿记不清了。”关伟沙哑地干笑两声,眼前忽又一亮,“嗐!我想起来了,是钩子嘛!当年,钩子把赵灵春送到这,跟你大姑提起过你。可能——让什么人听去了呗!”
“六叔说的有道理,的确有这种可能。”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提它干啥!对了,老七呢?”
江小道一抬手,仍旧把话题拉回来:“你说——当年咱们给长风镖局挖的坑,其中最重要的人,是谁?”
关伟摇头苦笑:“还用问?当然是你呀!”
“不对!我当初的角色,其实不论换成谁,只要是个空子,都不耽误事儿!”
“那不然还能是谁?”关伟反问。
江小道盯住六叔的脸,一字一顿道:“张九爷!”
关伟浑身一怔,酒劲顿时醒了三分。
桌面上,赵国砚等人未曾经历,自是不明所以。
只听江小道继续解释说:“张九爷是大佛爷,辽阳城里,荣家行的瓢把子。按规矩来说,他不点头答应,你当年不能去偷王宅;在庙会上,也得靠张九爷栽赃陷害,才能成功指认胡镖头。”
关伟愣了愣神,旋即笑道:“好好好,你说得对!可是,唠这些个破事儿干啥!来来来,喝酒!”
江小道按住老六的胳膊:“别急,我还没说完。”
“小道,你到底想说啥呀?”
“六叔,你不觉得奇怪么?张九爷三十多岁,就能当上辽阳荣家行的瓢把子,按说也是个人物。可是,日俄战争打完以后,他怎么说不灵、就不灵了?只能憋屈吧啦地来到奉天,跟着周云甫混饭吃。诶?你说怪不怪,刚好就在那两年,周云甫开始走下坡路了。”
关伟的酒劲已然醒了半分。
“小道,你这话扯得太远了吧!”
江小道不理他,仍然自顾自地连珠成串。
“我就是不明白!张九爷一个辽阳人,为啥非得联合外人对付长风镖局?就为了一块翡翠扳指?这也太不符合瓢把子的做派了吧?张九爷一到奉天,就拜了周云甫的码头。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张九爷这个瓢把子,本来就是周云甫最鼎盛的时候,给他扶上去的?”
“是不是的,跟咱有啥关系啊?”
“我觉得有关系。”江小道说,“如果我猜对了,那当初可能就是张九爷跟周云甫说过我的事儿,可张九爷又是咋知道的呢?”
关伟无法继续装聋作哑:“小道,你怀疑我?”
“不是怀疑。六叔——你就是周云甫当年的招子!”
关伟的脸色霎时间涨得通红,赵国砚等人纷纷低下头,躲避六爷的眼神。
“胡扯!刚才咱也说了,有可能是钩子不小心传出去的。福龙,你当初知不知道小道的事儿?”
福龙打了个激灵,磕磕巴巴地说:“不、不知道啊。当初……红姐从来也没跟别人说过这事儿。”
“那也有可能是别人!”关伟争辩道,“比如——比如赵大娘,小道,你还记得那个老太太吧?后来日俄战争的时候死了。”
“是有这种可能。”江小道并不否认,“可我觉得,张九爷这条线更靠谱。清了长风镖局以后,咱们在王贵和山头上,待了差不多一个月,他有的是时间派人给周云甫送信。”
“归根结底,你还是瞎猜。”
“没错!不过,还有一件事。”
“又怎么了?”
“当初,我在城东秘宅待着的时候,绑了赵国砚。有天晚上,张九爷过来拉拢过他,恰好被我撞见了。我当初就在想,他怎么知道我当初住在那?那时候,那个宅子还没暴露,只有我爹和小妍他们知道。可是,绑了赵国砚那个晚上,是你领的头。六叔,你好像去过那座宅子。”
“我、我怎么可能去过那座宅子?你跟张九爷碰头的时候,没准就被他跟上了,也说不定啊!”
“诶?等等!”江小道眼神一凛,“六叔,你怎么知道我那阵每天跟张九爷碰头?”
言毕。
关伟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僵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指尖冰凉,浑身上下仿佛行将冻住一般。
一身酒劲儿,也顿时醒了七八分。
三年前,江小道受周云甫的命令,开设暗堂口。
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就连身在其中的四风口,对自己的身份都不甚清楚。
江小道步步紧逼,继续说道:“六叔,那段时间,我每次跟张九爷碰头以后,都要在大街上晃荡很久才回家,为的就是把尾巴甩干净。赵国砚身手不错,我没甩掉,但也能察觉出他在跟着。远的我不敢说,单说在奉天,能跟踪我却不被我发现的人,只有教我本事的六叔能够做到!”
关伟咽了一口唾沫:“小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事儿,可不一定。”
“六叔,周云甫和韩策的崽子,现在都在我手上,他们有几斤几两,我太清楚了。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江小道的神色忽然暗淡下来:“周云甫势微以后,张九爷来到奉天,你们俩就一直合伙吃荣家饭。莫名其妙走得那么近,要说先前没点交情,恐怕说不过去吧?”
“你这些都是猜的!”
“六叔,张九爷——是我杀的。”江小道淡淡地说,“在杀他之前,我都问过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正是在张九爷死后的那一晚开始,江小道对关伟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起初,大伙儿以为,江小道是因为厌烦关伟处处以叔辈自居,总把他当成一个孩子,闲着没事儿还总揭人家的短,所以才对昔日的六叔冷眼相向。
如今回想起来,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江小道并非做大以后,便目中无人,他对七叔,便从来不曾如此。
“一日恩消义成灰”不假,可“千日交心千日好”也绝非妄谈。
毕竟,是十年叔侄!
毕竟,是授业恩师!
岂会有无缘无故的厌恶?
及至此时,关伟的酒劲,便也全都醒了。
他臊眉耷眼地抬起头,看向赵国砚等人,清了清嗓子,却说:“呃……那个,你们先出去一下,我跟小道有几句话要说。”
众人看向江小道,直到他点头答应,方才轰隆隆地起身离开。
房门开合,雅间里便只剩下叔侄二人,还有一桌已经凉透的宴席。
江小道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去,目光看向窗外。
关伟抿抿嘴,低声说:“呃……小道,既然话已经到这份儿上了,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确实帮过周云甫盯着大伙儿。”
“这是我查出来的,不是你说出来的。”江小道纠正道,“这完全是两码事,你要是早点说,事情就不一样了。”
“小道,但我可以发誓!我从来!从来!都没有对不起大哥和你!”
“我知道。不然,你觉得你为啥还能坐在这喝酒?”
江小道问过张九爷,关伟在去周云甫城南秘宅踩点的时候,并没有告密,而是那个老狐狸太过精明。
关伟稍稍松了一口气:“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站在大哥这边!”
“那你为什么要给周云甫当招子?”江小道反问。
“嗐!这件事,你也知道,你二叔——不光是你二叔——他们不总是劝你爹反水么!一会儿说要上山当胡子,一会儿又说自立门户的。你爹虽然心狠手辣,但对自家兄弟,向来都很护短,总闷着。老爷子当然不放心,总得派人盯着点。”
“看来,四叔当初没说错。”
“小道,你可不能这么说!四哥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比谁都难受!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怎么跟张九爷来往了。但是,在那之前,我给周云甫当招子,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你爹,跟你开暗堂口是一样的!后来,你爹让我去踩点,我就猜到要动老爷子了,那我肯定站在大哥这边,所以就没告密。”
江小道回过头,忽然问:“六叔,如果我没查出来这件事,你会主动告诉我吗?”
关伟愣了一下,到了这个时候,他更想坦诚。
“小道,周云甫他们都死了,这些破事儿,说不说又能怎么?我又没有害过你爹,更没有害过你!我把你当亲侄儿!”
江小道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六叔,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天,我没有正好碰见张九爷从秘宅里翻出来;或者,赵国砚没有跟我坦白,我就不会知道秘宅已经暴露。”
“那……那又怎么了?”
“我就不会去法轮寺,小妍也不会去中村照相馆,我们俩肯定还会回到城东的宅子;那样的话,当周云甫把我卖给白家的时候,我和小妍就可能被埋伏,死在那里。”
关伟一时没转过来,便问:“可是,那宅子里不是有炸药么?我记得,咱们在法轮寺的那捆炸药,不就是老七和李正他们,去秘宅里拿出来的么。”
江小道说:“就是因为发现秘宅已经暴露,我爹才特意在那里留了一捆炸药。”
“可是……真要是那样的话,我肯定会提醒你。”
“万一没来得及呢?人命关天,他们只觉得我复仇得太顺,好像捡了大便宜。其实,这中间但凡有半点岔子,我和小妍早就交代了。”
言外之意,除非关伟主动坦白;否则,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小道,你听我说……”
“不用说了。”江小道抬手打断道,“六叔,你退了吧!”
忠心不绝对,即是绝对不忠心!
越过堂口大哥,直接跟瓢把子通气,此乃江湖大忌。
诚如关伟方才自己所言,别有二心,三刀六洞都不为过。
如今只是让他退下,已然算是网开一面,就算不退,也必定无法才参与生意上的决策。
关伟直愣愣地怔了一会儿,想要辩解,自己却都万难开口,迟疑了片刻,便只好苦笑一声。
“好吧!小道,我理解。慈不带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既然要做大当家,就不能感情用事。这样其实也挺好,往后我就吃吃喝喝,混日子就行了……嗯……头走之前,喝一杯吧?”
“好!”江小道举起酒盅。
叔侄俩喝了最后一杯酒。
随后,关伟站起身,把两只手在前襟上蹭蹭,没着没落地左右看看,也不知是在找些什么——也许是在寻找曾经的兄弟们吧!
“对了,小道,老七不来了么?”
江小道坐着,摇了摇头:“七叔走了。”
“哦哦,我听说他想退了。这就走了啊!嗐!这小子,也不跟我说一声!行吧,那我也走了啊!”
“嗯!”江小道坐在那里,低声回道。
“行,那我走了吧!走了!”关伟往前迈出两步,忽地转过身,看向小道的背影,提醒道,“那什么,小道,辫子该铰了!”
“嗯,这就铰。”
关伟默默点了点头,悻悻然地关上房门,走下楼梯。
“六爷!”
赵国砚迎面走过来,有些为难地说:“那个——把枪交一下。”
“嗯?”关伟一愣,“嗐!枪我随时都能弄到,有这个必要么!”
“六爷,别让我为难。”
“好好好,应该的,应该的。”
关伟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匣子炮,随后又转过身,朝二楼雅间的房门深深地望了一眼。
“走啦!”
众人抱拳齐声:“六爷,走好!”
推开大门,一阵透心的寒风迎面扑来。
关伟情不自禁地缩起脑袋,匆匆迈开步子,朝南拐过一个街角,冲大西关的方向走去。
清冷的街巷里,北风呜咽了一整个冬天。
关外的冰雪,似乎永远都不会融化。
胡同口里,忽然有人影晃动,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悄无声息,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关伟眯起眼睛,下意识地去摸怀里的配枪,结果却空空如也。
黑暗中,老六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可转过头,又是几个人影晃动……
前后两伙人,全都直着右臂,默不作声地朝关伟缓缓靠近,月光下澈,有锐利的刀锋,晃出银色的光亮……
“嚓——”
画面一转,江小道手里握着锋利的匕首,朝后颈处狠狠一划。
“噗通!”
一根油光锃亮,二指粗细的辫子,被随手丢弃在酒桌上,叮叮铛铛地掀翻了几个酒盅。
江小道如释重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旋即转过身,推开房门,走下楼梯。
少倾,但听“啪”的一声脆响。
棚顶的电灯应声熄灭,雅间里的一切便又重归于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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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
老六这一段没完。
(本章完)
238.第235章 新时代(终章)
第235章 新时代(·终章)
一道白光炫目,关伟从迷蒙中清醒过来。
榆木房梁上落满一层薄薄的灰尘,窗外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犬吠,间或夹杂几声驴叫。
关伟偏过脑袋,不远处的炕桌上,摆放着简易的早餐。
稀粥和包子热气蒸腾,但他全无胃口,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换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掀开被褥,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脚踝、小腿上,纱布包扎得整齐熨帖。除此以外,上身还有几处淤青触目惊心。
关伟翻过身,扯开嗓门叫了一声,无人应答,于是便尝试着爬到炕下,结果不出意外地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外屋地传来房门开合的声响。
一股冷风吹过,两个年轻的丫鬟随即走进屋内,不由分说地齐力将老六抬上炕头。
腰腿负伤,关伟只能任由摆布:“喂!你们、你们俩是谁啊?”
两个丫鬟没有回话,三五下将六爷安顿好以后,便面无表情地匆匆离去。
关伟重新坐起来,盯着炕桌上的餐食,心里突然烧起一团邪火,猛地一抬手,便将满桌的杯盘碗碟横扫在地上,摔了个七零八碎。
听见动静,两个丫鬟再度走进来,仍是默不作声地拾起、清扫地上的残片。
训练有素,绝无怨言。
“我要见胡小妍。”
两个丫鬟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忙着手头上的活。
“我要见胡小妍!”关伟怒吼一声,将炕桌掀翻在地,“我知道那几个靠扇的是她的人,我要见胡小妍!”
丫鬟们吓了一跳,连忙躲避,仓皇逃离,留他一个人狂怒不息。
少倾,门口处闪出一道人影。
“六爷,别吵吵了,好好歇一会儿吧。”
说话的人,是赵国砚。
关伟阴郁地瞄了他一眼,脾气稍显缓和,怔怔出神地重复道:“我要见胡小妍。”
“六爷,你再也见不到道哥和大嫂了。”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赵国砚缓步上前,将地上的炕桌重新摆好,“六爷,伱腿上的伤,好好养一养,以后没准还能勉强站起来,安生过日子吧。只不过,你再也不能离开这座院子,来这照顾你的,都是大嫂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以后,奉天也不会有人知道你藏在这里。有专人守门,你也不用多费心思了。”
关伟有气无力地说:“小道说过,让我退了。”
“你现在不就已经退了么!六爷,大嫂吩咐过,无论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罗记的驴肉饺子、聚香楼的熘肝尖,要啥都行。你要是觉得闷,改明儿就给你弄台留声机。你要是想女人了,也只管说,不管什么样的,一准都给你弄来。但有一点——到此为止了,六爷。”
说完,赵国砚便转身离开。
关伟默默无声。
他知道自己的腿好不了了,以后能架拐站起来就已经是万幸。
“毒妇……毒妇!”
赵国砚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皱起眉头:“六爷,你最好别这么说。”
“难道我说错了?”关伟反问。
赵国砚沉吟道:“六爷,别有二心者,三刀六洞,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自己坏了规矩,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你让道哥和大嫂能怎么办?江湖大忌,别有怨言。”
道理谁都懂,可搁在谁身上,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接受。
“你也别怪大嫂。”赵国砚接着说,“大嫂一直念着你当年在大西关照顾过她,没少给你求情。”
“她给我求情?”
赵国砚点点头:“不光是大嫂,还有红姐、海爷、七爷,都给你求过人情。”
还有后半句话,赵国砚没有说出来——要不是有这么多至关重要的人替老六求情,以江小道的性格而言,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而江小道之所以答应下来,至关重要的一点,还是在于老六在最关键的时刻,没有选择背叛,并且,他的行为并未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但是,当关伟听到这番话时,却愈发觉得羞愧难当。
“这事儿——我大哥也知道?”
“知道。”赵国砚冷冷地回道,“道哥跟海爷说过。”
关伟无话,渐渐地平复下来。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赵国砚推开房门,头走之前,又忍不住回头提醒道:“对了,六爷,对那两个丫鬟好点儿,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国砚。”关伟叫住他,“能不能帮我跟小道带个话?”
赵国砚有些为难,迟疑了片刻,却问:“你先说来听听。”
关伟缓缓地垂下眼睛,仿佛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告诉小道,规矩就是规矩,六叔不恨他。”
……
……
寒夜降临,万家灯火。
每一扇明窗里,都有各自的故事发生,其间的喜怒哀乐、情仇爱恨,自然不尽相通。
奉天商埠地,华洋俱乐部。
霓虹灯闪,歌声悠悠。
凛冽的老北风,将欢笑声吹散开来,离得老远就能听见,钢琴、小提琴、萨克斯等各式各样的西洋乐声在空中飘荡。
美、英、法、德、俄、日等各国领事携带家眷和奉天新老权贵齐聚一堂,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共同庆祝新时代的到来。
一场诡异、离奇的酒会。
血雨腥风似乎已经过去,保皇者与革命者握手言和,昔日的刽子手与阶下囚在共谋生财之道。
放眼望去,有人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有人在后脑散开“屁帘”,有人仍固执地留着辫子。
江小道换上一身黑色西装,束手束脚,茫然无措地看向往来穿梭的各国宾客。
作为奉天最年轻的财主,加上和张老疙瘩的关系和商会会长苏文棋的举荐,他也被邀请参加。
越过攒动的人头,他看见张老疙瘩正在跟一个东洋鬼子低声交谈着什么,不敢上前打扰。
偶尔,会有金发碧眼的异国女郎从他身边经过,眼含笑意地冲他说:“hello!”
江小道二话不说,照例回复:“ok!good_morning!”
金发女郎笑着离开。
江小道美了,不由得挺起胸膛。
“先生,来杯酒吗?”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江小道回过头,却见一个身穿白衬衫的侍从,手里捧着摆满红酒的托盘,站在他面前。
“呃,来一杯吧!”
正愁两只手没着没落,江小道赶忙拿起一个高脚玻璃杯,转头翻兜,问:“多钱?”
侍从憋着笑,低声说:“先生,不要钱,这是免费的。”
“免费的?”江小道一惊,“那再给我来一杯!诶?对了,你这杯子能拿走不?”
“啊?”
白衬衫侍从面露惊叹,按说与会者悉皆非富即贵,眼前这位,一身行头看上去也不便宜,不像是随便混进来的,怎么这副寒酸模样?
话虽如此,可如今的场合,他也不敢整狗眼看人低的那一套,当下便只好为难道:“呃,这——应该是不能。”
江小道仍然不依不饶:“那你给我找个东西装一下。”
白衬衫侍从尴尬地笑了笑:“先生,你这……到底要干啥呀?”
“哦,我媳妇儿没喝过这玩意儿,我合计带回去给她尝尝。”
“先生,离这不远,就有专门卖洋酒的商铺,跟这都是一样的。”
“是么?”江小道放下一杯酒,“那就不用了,多谢。”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连横兄!”
江小道循声望去,不由得眼前一亮,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迎上去:“哎呀!苏兄,可算找着你了,都给我急冒汗了都!”
苏文棋终于不必再垫上假辫子,整个人似乎轻松了不少,端着酒杯说:“连横兄,恭喜啊!开山立柜了!”
“这才哪到哪呀!路还长着呢!”江小道边说边去碰杯,“来,干了!”
“别别别!”苏文棋连忙拦住,“别干,抿一口,他们这不兴这些,慢慢品。”
江小道有样学样,细细地品了一口——啥也没品出来。
但为了适应新的身份,就算是装,也要装装样子。
苏文棋把高脚杯端在胸前,侧身道:“连横兄,唠唠?”
“唠唠呗!”江小道左右看看,不禁埋怨道,“这也没个座啥的!”
苏文棋笑而不语,只是带着他穿过人群,悄悄来到向外凸起的阳台附近。
推开落地玻璃窗,二人来到缓步台,将手肘搭在石质栏杆上,静静地看了看清空朗月,身后的喧嚣声自然随之远去。
“怎么样?”苏文棋目视前方地问,“这回,你应该能明白,为啥我非得要把苏家洗白了吧?”
“明白了。”江小道点点头,“不过,你们苏家洗得白吗?”
苏家靠放贷收账起家,干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暂且不论;趁火打劫、发为难之财必然铁定无疑。
要是没有当年的巧取豪夺,苏家何以能如此体面,甚至于把自家小少爷送出去留洋求学。
从根上就是黑的,洗什么洗?
苏文棋也不狡辩,只是叹息一声,说:“白,肯定是白不了了,只能希望别再那么黑。能度过这一劫,从江湖上退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江小道不禁问:“你真打算退了?”
苏文棋点点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趁着机会,退了,也挺好。”
苏家这次破了大财,但能全身而退的前提,还是因为苏文棋在关键时刻救了“海老鸮”一命,江小道为报人情,才没有动他们。
否则,苏家同样必然覆灭。
可是,苏文棋能退,江小道却退不了。
一个是历经三代,日积月累,本就摆脱了江湖习气的富家公子;一个是白手起家,杀伐争斗,尚且难免草莽匪性的寒窑狼崽。
一个守成,一个创业,两人的情况本就不同。
因此,苏文棋并未开口相劝。
“到头来,三大家其实都输了。”苏文棋自嘲道,“周云甫费尽心力,想要把自己的家业传下去,失败了;白宝臣想要灭了周家,结果自己被灭门;我呢——想着救亡图存,结果关键时刻,却也只能保小家而舍大家。”
“是么?我可不这么看。”江小道却说,“周云甫的家业其实还在,只不过落在了我手上,可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接手,说到底,韩策也不姓周,都是外人;白家也没被灭门,少姑奶奶的女儿还在;你嘛——皇上都没了,也不能说是白忙活吧?”
苏文棋无话。
说到底,这是两种心态。
楼下有小孩儿打闹的声音。
“那你接下来打算干啥?”江小道问,“听说你们家最近关了好几个分号,打算守着老本混日子了?”
“当然不是。”苏文棋转过身,靠在石质栏杆上,“我正好想跟你说这件事呢!”
“什么事儿?”
“我打算在奉天开一家私人银行。”
“银行?”江小道疑惑地问,“那跟钱庄有啥区别吗?”
苏文棋苦笑一声:“要说区别,恐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好端端的,为啥要开银行啊?”江小道闹不明白。
苏文棋抬手指向西边的夜空,忧心忡忡地说:“鬼子对咱们东北,窥伺已久。我在东洋待过,看过他们的报纸,鬼子是狼子野心,绝对不可能满足于当下的情况。事实上,侵略已经开始了。”
“在哪呢?”江小道眯起眼睛,不解地问,“也没听说要打仗啊!”
“不,连横兄,侵略并不一定要打仗,还有经济侵略、文化侵略,很多方面,南铁株式会社就一直忙着干这种事。他们想要做空奉票,从而控制整个东北的经济命脉,咱们不能坐视不管。”
“听不懂!你就说,你要让我干啥吧!”
“开私家银行,不是随便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要钱,要很多很多钱!”
“哦——”江小道明白了,“你想拉我入股?”
“不光是你。”苏文棋纠正道,“光靠咱们两家还是不够,我刚才跟奉天其他大商户还有几个洋人,都谈过了。”
“你刚才说的那些,我也整不明白。我就一个问题,这玩意儿能挣钱不?”
“呃——这不好说,有可能赚,也有可能赔。连横兄,你刚起家,大概还不明白,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
“知道,最重要的是脑子呗!”
“不!最重要的是信息!那些做大生意的人,未必就比平常人聪明多少,但他们却能比平常人先一步知道风向,这就够了。连横兄,你跟张老疙瘩有关系,你能得到的消息越多、越准,咱们赚钱的机会就越大、越稳。”
江小道思忖了片刻,支支吾吾地说:“呃,苏兄,这件事吧!要不,你什么时候有功夫去我家一趟,跟我媳妇儿好好说说?”
苏文棋忽地一笑:“好好好,我知道了。”
“哎,这事儿可别跟别人说啊!”
“放心,放心!”
两个人静了一会儿,楼下的小孩儿越来越吵,呜嗷乱叫。
苏文棋朝下瞄了一眼,若有所思地说:“鬼子的用心,太过阴险,专门挑孩子下手,不仅到处推行日语,甚至有一次,我还看见有鬼子给咱们的小孩儿吃,让他们说日语。”
江小道皱起眉头,问:“那又咋了?”
“咋了?”苏文棋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连横兄,他们这是在亡国灭种!假使有一天,咱们东北的孩子,全都说了东洋话,那还谈何炎黄华夏?饿者不食嗟来之食,做人要有骨气!”
江小道一怔,并不能理解苏文棋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强烈。
思索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渐渐明白其中的鸿沟。
“苏兄,你挨过饿吗?”
“唔,没、没有,怎么了?”
“怪不得呢!”江小道转过头,看向他,“我挨过饿!我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人饿急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真正的饥民,能为了一个馒头杀人,说两句东洋话,怎么了?活都活不下去,还扯什么毛蛋?我是没吃过树皮,但榆树钱儿,我小时候可没少吃。”
“那东西能吃吗?”
“嗬!那可是好东西,有点儿甜,最主要的是,能拉出去!”
“我懂你的意思了。”
“嘿嘿!苏兄,吃鬼子的粮,用鬼子的枪,杀鬼子的人,那才叫牛逼呐!”
说话间,楼下的嬉闹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的动静更大。
两个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探出脑袋,向下观望。
却见楼下有七八个半大的孩子,华洋参半,正在雪地上嬉笑打闹,似乎是各国领事以及奉天权贵的公子、千金。
小小子捡起手臂长短的树枝,当做步枪,互相追逐,用嘴配音“哒哒哒”。
金发碧眼的小姑娘站在一旁,给他们加油打气。
其中一个高鼻梁男孩儿,猛冲在最前头,转过身,作势扫射众人。
这时,一个东洋小子突然抬手指向远方,怪叫一声。
高鼻梁男孩儿心思单纯,应声转过头,东洋小子瞅准机会,立马上前一步,将其顶翻在地。
“八嘎(蠢货)!”
东洋小子得意地骂道,引来一众小姑娘跟着哈哈大笑,纷纷围上去扶他起来。
高鼻梁男孩儿立马扑腾着站起身,刚要动怒,却见众人欢笑一处,于是便拍了拍身上的残雪,挠挠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看得出,这孩子人缘不错,性格也挺平易近人,就是少了点血性。
江小道看了直撇嘴:“这小子怎么扬了二正、呆呵呵的,都他妈让人耍了,还腆个脸在那笑!”
苏文棋赶忙拦下来,压低了声音:“连横兄,你可小点声!你知道他是谁?”
“爱谁谁,跟我有屁关系!”
“诶,他没准还真跟你有关系。”苏文棋介绍道,“他叫张学清,张老疙瘩的大公子!”
“是么!”
江小道不敢再放肆,连忙扶着栏杆,冲张家的小公子摆了摆手。
张公子抬头看向江小道,忽地抬起手中的树枝,嘴里笑着大喊:“哒哒哒……哒哒哒……”
苏文棋哈哈大笑,拍了拍江小道的肩膀,却说:“看见没,虎父无犬子啊!”
江小道皱起眉头,并不认同:“我怎么感觉这小子彪得呵的?”
“还说!当心得罪了你的靠山!”
“叮叮叮!”
身后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阵敲击玻璃杯的声音,也不知是哪个显眼包在那起高调——
“来来来!各位同僚、各位同乡、各位友邦的来宾,让我们大家共同举杯,庆祝方总统即位,也是庆祝咱们华夏古国,迎来历史的新篇章!干杯!”
“cheers!”
叮叮铛铛……
苏文棋转过身,说:“连横兄,咱们回去吧!我再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唔,好!”
江小道硬着头皮回到喧闹的酒会。
他仍然不能完全适应新的角色、身份和地位。
每当在人群中穿梭、陪上假笑、高谈阔论的时候,他都有种强烈的不适,觉得自己在装瘪犊子。
直到看见那些倒清会党,忘却了前不久同志的鲜血,与昔日的刽子手谈笑风生;
直到看见胡匪出身的张老疙瘩,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奉天省的军政领袖;
直到看见洋人们在谈笑间,便终止了一场风风火火的剧变;
江小道才终于明白,原来满屋都是阳奉阴违;满屋都是心怀鬼胎;满屋都是衣冠禽兽,大伙儿都不干净,无非是手段不同罢了。
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生意。
想到此处,他便也心安理得地混迹其中,弹冠相庆……
……
……
酒会尚未完全结束,窗外便又飘起了雪。
江小道提前离场,先去不远处卖洋酒的商铺里,给媳妇儿带了两瓶红酒,这才不紧不慢地往老宅的方向走去。
身份不同了,一路上,自然有小弟护送。
江小道没少喝,洋酒后劲儿挺大,浑身燥热,为图凉快,便不坐马车,单要徒步回家,小弟便只好牵着马车,尾随其后。
临近广源钱庄城北分号时,忽地却见不远处,影影绰绰走着一个人影,在细微的风雪中缩脖端腔,垂头丧气,步履蹒跚间,竟似乎是刚从苏家的钱庄走过来。
那人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响起,身形一晃,似是被风吹了一下,让开道,朝路边躲出几步。
江小道拧起眉毛,总觉得眼前这背影有几分熟悉,途中经过时,便不由得缓下步伐,侧身看去。
只见那人的衣着十分单薄,肩上、帽上、眉毛上悉皆落满了雪。
感受到身后来人的目光,他便仰起头,好奇地看了看江小道,紧接着双眼忽地一亮,连忙抱拳鞠躬。
“连横兄,是你啊!”
江小道打了个酒嗝,并未认出来人:“你谁呀?”
那人应声抖了抖身上的雪,向前迈出一步,走到光线充足的地方,说:“连横兄贵人多忘事了,是我呀!”
“嘶!刘雁声?”江小道有点意外,“你竟然还活着?你师父呢?”
刘雁声神情黯淡,说:“我大师爸病死了,之前我们在火车站那边见过一面,我跟你说过,你还记得吗?”
江小道回想起来,不禁有些感慨。
无论怎么说,谭仁钧也是给他起过表字的先生。
江小道虽然给张老疙瘩提供了会党成员的名单,但说到底,其间纯粹是利益交换,并不涉及个人恩怨。
刘雁声处处客气,江小道跟他见过几次面,印象向来不错,当下便问:“现在倒清也算成了,你还留在这干啥?”
“嗐!连横兄,我这口音,之前想跑都难啊!现在倒是能跑了,但我的钱之前都用来给我大师爸看病了,山高路远,现在我全靠别人接济度日呢!刚从苏少爷那回来,可惜他不在。连横兄,我听说你最近混得风生水起,你看,你方不方便……”
人都有走背字儿的时候,线上的老合,都有求帮的讲究,团春盘道,认了门,证明了自己也是江湖上跑的,开口求帮,便不是问题。
江小道出手向来大方,当下便转身冲赵国砚要了点钱,转手递过去,说:“早点回去吧!”
刘雁声并不接钱,却说:“连横兄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留我在你门下,给我谋个差事?”
“现在都已经民国了,张老疙瘩也不杀会党了,你还留下干啥?”
“连横兄有所不知,我们那门里,规矩太多,我这种小年轻的,不易施展,既在江湖,就是四海为家,眼下只想留下来,找点差事。”
这话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关外江湖绿林,并不那么看重资历、辈分,远不如老洪门、袍哥会、江相派那般等级森严,对年轻人而言,自有几分可取之处。
但江小道并不轻信,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刘雁声,忽然问:“你老实说,为啥不回去?”
刘雁声支支吾吾了一阵,直到瞒不下去了,方才坦白实情。
“连横兄,实不相瞒,我前些日子,也被巡防营给抓了。为了活命,我——嗐!帮忙指认了几个会党首脑。”
“啊?”江小道倍感意外,“敢情,你小子也叛变革命啦?”
“呃……连横兄,别,千万别这么说。”刘雁声面露尴尬,“其实,这都是生意。原本,要是关外的倒清会党成功,我大师爸还能捞个一官半职,可如今失败了,也就没什么可争的了。”
江小道早已见怪不怪,不禁摇头感慨:“你们就折腾吧!看你们能比朝廷强多少!”
说话间,夜空中突然传来一道刺耳的声响。
“嗖——”
众人抬头望向天边,却见一个明黄色的光点,拖曳着流火,径直冲向夜空。
“咚——啪!”
金色的烟凌空绽放,转瞬之间,照出些微的光亮——这是为了庆祝民国到来的彩头。
“嗖——咚——啪!”
紧接着,又是一颗、两颗、三颗……
很快,奉天城的夜空便燃起无数团红绿相间的烟火。
老城的各个胡同口里,渐渐骚动起来,许多大人领着自家孩子走到院子里,街面上,仰头指向天空,吵吵闹闹地一同观赏。
烟每一次绽放,就能清晰地听见孩子们的欢呼声……
“少奶奶,你看,看那个!”
城北老宅,小推着胡小妍来到院子里,抬手指向天边的烟,看起来极其兴奋。
四风口和其他后院也纷纷从厢房里走出来,对着夜空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大嫂,要过年啦!”
“大嫂,过年有红包没?”
胡小妍眼含笑意地连忙点头:“有,都有,尤其是你们四个!”
众人便兴奋地大喊大叫。
胡小妍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袄,领口处翻起绒毛,双手依然缩在小道给她买的兔绒手袖里,坐在轮椅上,仰起头,面庞被夜空中的光晕映衬得红彤彤的,眼眸里有烟盛放。
“哇!少奶奶,这个大!这个肯定大!”
话音刚落,却见一颗烟腾空而上。
“嗖——砰——轰隆隆!”
猩红色的烟,在夜空中轰然炸开。
众人应声拍手叫好。
小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最大的一颗烟,当它绽开时,就连院子里的窗棂,都跟着嗡嗡作响。
火在夜空中停留了好一阵,才缓缓消失于黑暗。
胡小妍原本正看得兴起,可突然之间,却又不知为何地皱起了眉头。
烟虽美,但她嗅到了硝烟的味道!
果然,随着烟庆典结束,清冷的夜空重归黑暗。
紧接着,漫天的碎屑和灰尘,便乌泱泱地坠落下来,所有人都闻到了火药的气味!
“呸呸呸!”小的嘴里飘进尘土,连忙低头乱啐,用胳膊擦了擦嘴。
小西风迷了眼睛,小北风不停地扑腾着头顶红褐色的碎屑,其余人等,也纷纷露出厌恶的神情。
“少奶奶,太埋汰了,咱们回屋吧!”小提议道。
胡小妍点了点头,众人纷纷躲回房间里,整条街巷,也慢慢地重新安静下来……
……
……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正月初五,崩穷的时节。
同时,也该是破旧立新,重新修缮老宅的时候了。
一连串儿炮仗的声响过后,放眼望去,雪地上落满了鲜红色的碎纸屑。
城北老宅里传来阵阵喧闹,院子里突然来了很多人,东西屋、两厢房,全都围得水泄不通。
扛包卖力气的壮汉早早出来干活儿,用手指粗细的麻绳,将大小衣箱、柜子、桌椅,挨个绑在背上,吭哧瘪肚地抬到院子里。
还有人忙着丈量院子的面积。
西洋建筑师留着浓密的大胡子,手里拿着一张设计图,站在院门口,跟江小道比比划划,时而指一指院墙,时而指一指隔壁的宅院。
从他手臂摆动的幅度来看,这似乎是一项相当大的工程。
江小道负手而立,指尖夹着一根烟,歪着脑袋听翻译讲解,间或点点头,在设计图纸上指了两处,提出自己的要求和想法。
小和四风口穿着大嫂给买的新衣裳,乐呵呵地跟着忙里忙外,着重紧盯着东西两屋的老旧家具,并不时冲扛包的壮汉提醒道:“慢点儿,慢点儿!别磕着!”
“道哥说了,这些老物件,都是个念想,以后要专门腾出一个屋放着呢!”小北风叉着腰说。
“别在那光白话了!”小南风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来来来,让一下,让一下!”
小东风把着衣柜,叫道:“小西风,快过来搭把手!”
“来了来了,一二三——走你!”小西风冲门口嚷嚷道,“哎!来个人扶着点儿门啊!”
“小,把书架上那几本书拿着,道哥点名要留着呢!”
“行行行,我这就过去,谁给我拿个包袱啊?”小四处寻摸。
“上哪给你找包袱去?就那么几本,捧两趟不就完事儿了么!”
小应了一声,随后连忙侧过身,让开扛包的壮汉,走到书架前,胡乱拽出几本书,《水浒传》、《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直到觉得有点拿不稳了,方才转过身,抱着书本往外走。
“哎!小,西厢房那个柜子,大嫂说还要不要啊?都他妈糟了,一戳一个洞!”
小直着两条胳膊,身子向后仰,扯着嗓门问:“哪个柜子啊?”
“还能哪个,就那个啊!你赶紧过来看看!”
“你等会儿!我先把书搬过去!”
小翻了个白眼,快走着脚步朝门外走去。
门外忽地吹起一阵寒风,“唰唰唰”地掀起书页,一张小纸片,趁着众人忙碌的功夫,偷偷摸摸地飘到窗台的角落里。
冬日里的暖阳,照在玻璃窗上,透过厚重的冰霜,投下一道斑驳的光亮。
那是一张巴掌大小的相片,黑白相间,就连人影都有些模糊,却能清晰地看见上面有几处清晰的指纹。
画面中,江城海和许如清端坐中间,江小道和胡小妍分坐左右,六个叔叔在身后站成一排。
大伙儿表情僵硬,很不自然,面对镜头,仿佛如临大敌。
所有人的神情都很紧绷,可又确实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至少,彼时彼刻……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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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更:1
欠更:7
感谢木木的打赏支持!老板大气!
九千字大章,算我把上次欠的补上了吧!不过分!
总结和下一卷明天写,但正文有可能请假,也可能不会,新一卷嘛!要好好想想。
(本章完)
239.总结彩蛋得失预告龙套
总结·彩蛋·得失·预告·龙套
简单说,第二卷是比较失败的篇幅。
十分制,给自己打四分,有些章节写得不错,营造了氛围感、画面感,有些章节很生硬。
这也没办法,连载有压力,状态总有好坏之分,各位多多担待。
总体来说,第一卷的故事风格,偏于传奇公案;第二卷的故事风格,偏于帮派纷争。
风格不同,行文和内容必定有所调整。
有读者说,第一次喜欢一个故事,但讨厌主角团。
这挺好,我将其视作很高的评价,因为这说明我没有在不经意间去美化土匪流氓。
老话说得好!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书中也曾经说过,善恶不能相混,功过不能相抵。
土匪杀鬼子,他也还是土匪,算不得英雄。
英雄合该有三分匪气,但有匪气的未必是英雄。
还有不少读者说有些章节画面感很强,像影视剧,您捧我,我确实是有意识的营造这种效果。
临近尾声,有些人物行为遭到读者厌恶。
对此,我能理解,但我更看重的是,其行为是否符合人物性格,只要符合,在我看来就可以。
说几个重要人物和争议。
【江小道】
很多读者认为,小道很蠢、很莽、没有脑子。
我个人不太认可,两次“连珠成串”、法轮寺诛杀白国屏,以及借毛子当幌子杀鬼子,足以证明小道并不傻,但他确实有局限。
大家可以这样理解,小道是个眼界狭窄的战术家,他能办成一件事,并且成功率很高。
但他缺乏远见,惯于把一件事孤立看待,纷繁复杂时,他也能抽丝剥茧,但却往往容易忽略且难以把握大局变迁。
对此,小妍是个补充,身体残疾,让她注定无法身在第一线,却更像是一个战略家。
这也符合水火相济的设定。
后续,小道的行为,也比较符合“千日交心千日好,一日恩消义成灰”的判词。
另外,时至今日,仍然偶尔有新读者在喷:小道这种穷横性格,凭啥能活这么大?
我知道,这是阅读惯性使然,很多人都默认主角自幼父母双亡。
但我在第一章写得很清楚!
小道开篇十三岁,十岁丧父,十二岁丧母,他当孤儿,只有一年时间。
正是在这一年时间里,他闯了祸,差点遭殃,幸好遇见江城海。
可人家先前有父母照顾呀!凭啥不能活这么大?
无语!
麻烦大伙儿帮我怼两句(坏笑)!
【胡小妍】
小妍是典型的猛虎嗅蔷薇。
她对四风口和小极其宠溺,对潜在的敌人极其冷血。
对于底层,她有一丝共情,从对喇叭嘴、福龙的态度,以及愿意承担工人赔偿可以看出。
小妍的残忍,跟童年经历有关,也跟江城海后天培养有关,个人认为,其行为站得住脚。
嗯,以我为准,我是学心理的(苦笑,劝退)。
【宫保南】
关于老七的伏笔,在卷一·五十六章有提过。
当时,江城海和许如清有过一段对话:
“老七,啥都挺好,就是想法太多,我总觉得他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绕进去了。”
江城海在时,宫保南在孩子的问题上,就经常容易出岔子,不是不忠心,而是这份拧巴。
在小雪这件事上,老七因为毒杀和对白雨晴的承诺,确实把自己绕进去了。
【关伟】
关伟关伟是周云甫招子(眼睛)这件事,他跟张九爷走得那么近,已经在暗示了。
还有一处暗示,出现在卷二·四十九章。
当时,关伟和宫保南二次被捕入狱,大伙儿细品两人的谈话。
宫保南直呼周云甫大名,而关伟一口一个老爷子,心里想的也是老爷子会不会救他们。
由此便能看出亲疏远近。
还有卷二·六十九章,小道问他,是不是来过城东秘宅。
【沈国良】
老五是叛徒的伏笔和暗示章节很多。
卷一·二十章,老五的背景是杜家土匪内乱,少主平叛,老五出逃。
说明他已经当过一次叛徒。
卷一·五十六章,江城海盘问赵灵春,示意老五盯梢。
刻意强调过,赵灵春身上从此多了一双眼睛,江城海不死,这双眼不闭。
卷二·五十二章,老烟炮和铁疙瘩在会芳里认出赵灵春,第一个有反应的就是老五。
卷二·六十二章,老五知道赵灵春身世后,陈万堂点破了赵灵春的身世。
有个读者,在这里就已经猜到了。
看得认真,提出表扬,哈哈!
【赵国砚】
很多读者说,劝降赵国砚的桥段,很尴尬。
我承认,确实非常生硬,极其生硬,这个桥段,我给自己打零分。
但我认为,这纯粹是因为我自己没写好,渲染、铺垫得不到位导致的,并非是理由不充分。
回顾一下当时的情形。
陈万堂反水失败,相当于被白家当枪使了,赵国砚独自一人孤悬在外。
赵国砚枪打冯保全,得罪了许如清;弟兄杀入江宅,得罪了江城海;顶头大哥反水,得罪了周云甫;陈万堂跟苏家有仇,他投奔不了;白家耍了陈万堂,他不会投。
三大家都结了梁子,没人能保他,只有江、胡二人愿意留他,他才能活命。
有人说小道武力不够,没打过赵国砚。
这不准确,单拼拳脚,小道的确打不过沧州挂子行。
但小道是要生擒,假如以死相搏,赵国砚至少已经死在小道手上两次了。
详情参考卷二·六十八章。
但我不否认,劝降的确是个相当生硬的桥段。理由充分,但没写好。
关伟最后为什么由赵国砚过去看望呢?
因为老六曾经差点儿杀了他。
小妍派赵国砚去,不必担心他会心软。
小妍比较会用人,有很多细节可以作证,在此不展开了。
【刘雁声】
刘雁声在卷二终章归附江小道,有点唐突,因为我中途改了他的故事。
原本的设定是,谭仁钧在大鼠疫中病死,刘雁声命悬一线,吊着一口气没死,后来偶遇江小道,被安置在了江宅,捡回一条命,从此归顺,并且在供出会党名单时,他也出了一份力。
这个情节脉络,更为合理。
但是,当时有不少读者反馈,节奏有点慢,主角有点边缘化,所以就改了。
因为第二卷前半部分,小道确实戏份不多,比较边缘,他要留到后半程发力。
现在回过头想,有点后悔,应该按照原定设定走。
而且,后来又有其他读者反馈,鼠疫的惨烈没有表现到位。
嗐!两难呀!
…………
下面再说彩蛋,其实也算伏笔。
这本书,存在跳订的情况,但不严重。
我不能违心的说自己没有兑水的时候。毕竟,有时候差个两百字凑整,也就硬写几行了。
但绝大部分情况下,我都尽力做到言有所明、意有所指,不作过多闲笔。
我要向绝命毒师看齐,处处是伏笔,人物登场就要有效力(我在吹牛逼,别当真)!
下面说几个彩蛋。
【香烟画片】
本卷第一章,江小道买香烟,收集画片。
强调了小道已经集齐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和如来佛祖,此处寓意奉天周苏白三大家。
随后,小道开出一张“大闹天宫”,寓意小道将是其中的搅局之人。
好吧,这不算是一个特别贴切的寓意,但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苏家宅子】
广源钱庄城北分号总有光亮,屋子里摆满绿植,这跟苏文棋救亡图存的心思有关。
苏文棋虽然留过洋,一身现代装扮,但住所陈设摆满古董字画,骨子里仍有传统部分。
他对苏元盛的态度也能看出这一点。
【白宝臣大宅】
白宝臣的大宅是纯粹的西洋风格,屋内陈设没有古董字画,全是金银装饰。
迎面一个鹿头标本,屋内还有鹰、鸡等标本。
给鬼子卖命,当然满屋禽兽!
【灯泡大辩论】
卷二·三十二章,关伟和宫保南第一次入狱,两人曾就电灯泡有过一段对话。
宫保南更在意的是,蚊虫撞向灯泡,隔着一层玻璃,永远都是徒劳。
他虽然没有投身会党,但求变的心思已经出现,他在小妍的身上看见轮回的影子,随后离开。
关伟则更看重生死,认为有玻璃挡着,不死才是最好,预示其结局。
【猫头鹰】
鸮,作为江城海的报号,一旦出现,肯定有寓意,不可能为了描写而描写。
卷二·九十章,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江城海来到城南秘宅,有猫头鹰飞过,闭上了一只眼睛。
最后,周云甫被江小道用烧红了炉钩捅瞎了一只眼而死。
卷二·九十二章,活吃。
赵灵春去给白家通风报信,巷子里看见一只猫头鹰,正在活吃老鼠。
老鼠生不如死,预示了赵灵春的结局。
卷二·九十九章,怒砸白家窑之前。
黑瞎子在门口看见一只猫头鹰,调转了整个脑袋,预示黑瞎子的死法,脸被砸烂,被炸身亡。
另外,当时黑瞎子在门口大喊大叫,手下的人劝他小声,以免打扰老爷睡觉。
黑瞎子全不在意,暗示白家父子当时并不在大宅里面。
【黑瞎子x李添威】
卷一·九章,曾经说过,李添威曾经被熊瞎子舔掉了半边脸。
当黑瞎子出现时,老二死在他手上,也就不意外了。
【少姑奶奶的白瓷壶】
关伟和宫保南去白家外宅,着重强调了,关伟看了一眼白瓷壶。
后面胡小妍找到六叔,也是在白瓷壶里下毒,这一点白雨晴死时,也有明示了。
【小雪嘴馋】
一直在强调这一点,只有这样,她在全家争吵的时候,偷喝银耳羹才合理。
【隋唐演义】
这算明示江城海弟兄反目了。
【老五临死想说话】
这里明确承认,沈国良临死前后悔了,想说出赵灵春的身世,但小道刀太快。
所以说,下手太快,未必一定是好事。
另外,老四金孝义临死以前,确实看见是老五开的黑枪。
【烟庆典】
终章时,胡小妍众人看烟。
烟虽美,但她却嗅到了硝烟的味道。
算是再次强调小妍的大局观吧。
…………
再说得失。
为什么说这一卷比较失败呢?
先不说这一卷篇幅适不适合网文,但我可以肯定,它不适合连载。
因为这是一个首尾呼应相隔甚远的篇幅。
比方说,第一章就出现的中村一郎,在第一百一十章才体现其作用;第五章就出现的刘玉清,在第一百零四章才再度登场。
这就会让一些缺少耐心的读者觉得,你这人物没用,跟剧情完全没关系。
其次,这一卷虽然不能说是视点人物的写作方法,但三大家在前期确实戏份很重。
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
当发生了一个情节以后,我必须交代三大家对同一件事的不同反应,因为人物并没有开上帝视角,而又统统都很重要。
因此就会出现,一个事用不同角度阐释。
剧情节奏由此会显得拖沓,非常不适合追读,得一口气看完,才能感觉到其中的趣味。
在此不得不说,各位追读老爷,辛苦了!
另一方面,我不敢说自己群像写得有多好,但这一卷确实有很多角色,有成为主角的潜力。
苏文棋这一条线,从支持会党,到最后保全家族;赵灵春这条线,复仇;陈万堂反水;包括胡小妍的成长过程……
很多角色都有清晰的脉络,导致主角小道在前期确实比较边缘化了。
这在网文来说,应该算是大忌了吧?
另一方面,在这一卷,我也感觉到了文字的局限性。
我确实是在有意营造影视剧的画面感,但这里有个难题。
比方说,拿《隋唐演义》作为暗示,如果是在影视画面中,放在一个角落,那就是暗示;可如果一旦落实到文字,写出来,就成明示了。
还有老四死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画面是,老四的手最后落下,看似不经意,最后却落在了老五所在的方向,但文字不能这么写,一写就是明示。
还有一点就是大纲。
写作过程中,调整大纲,是挺正常的事儿。
一板一眼地写,没有灵性,死板,劝降赵国砚就是例子。
反例是白雨晴,其实大纲里根本就没这个人……
但我现在却觉得,她是三大家里最出彩、最立体的人物。
同时,也正是因为这个人物的出现,导致灭门白家的时候,让很多读者感到不适。
这挺好,毕竟是灭门,不适才是真实反应
假如把白家塑造得完全扁平化、脸谱化,灭门一案,反而就不会这么深刻了。
最后再说文字方面。
因为连载压力,文字明显没有第一卷那么锋利、洗练了。
我应该还算比较勤奋吧,作家助手说我超过90%的作者呢!
敏锐的读者能发现,第一卷的文字比较“瘦”,第二卷的文字稍显臃肿了,就是因为连载压力太大,新人,多多担待。
很多人说第一卷有些地方像天下霸唱,太捧了。
霸唱的文字水平,简洁有力,行文及其克制,不输严肃作家。
不过呢,其实影响我最大的,是阿城,准确地说是“三王”,遍地风流有点过了。
“三王”看过好多年了,但直到今天,我写得不顺的时候,还是会拿起来看看,洗洗眼睛,然后臊眉耷眼地看看自己写的,全删了。
但我在写人物对话时,一般坚持纯粹口语化。
另外,没人觉得赵灵春这个角色,有葛薇龙的影子吗?
起码,我在写她收到首饰的时候,想到的是葛薇龙这个角色。
…………
好了,写这么长,该说卷三预告了。
先前说过,第一卷是传奇公案风格;第二卷是帮派纷争风格;第三卷当然要再换风格。
肯定不再那么苦大仇深。
第三卷名为“荒腔走板”,主打一个不着调。
一个个正经人,一张张严肃脸,却闹出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江连横也将在嬉笑怒骂间,开山立柜,扬名四海。
明暗八门悉数登场,各种江湖骗局也将铺陈开来。
熟悉的团春和说书风格也会回来。
先前有人问过,第二卷的黑话怎么没了,少了点味道。
其实,这跟故事情节有关。
春点,本来就是跑江湖的老合互相认门的暗语,或者是当着外人不便透露实情所作的幌子,没有老合闲着没事儿跟家里人团春的,那叫病人。
只有出门在外,碰见生人的时候,才有团春的需要。
敬请期待!
…………
龙套!老套!需要大量龙套!
有些熟悉的id,挺嘎,我已经提前预定了,例如里根楞,纯纯就是个诨号,不用太可惜了!
我不算起名废,主要是这个诨号,不好整,要符合人设,还得有味道,希望大家陪我共创。
要求即是,把自己是哪门的,性别,本名,诨号,特长写出来,我可能根据情节需要,做出微调,主要是地点这方面,还是要跟着剧情走。
大家留在评论区吧,可以单开帖子,无所谓,也可以等我开个贴,就算是帮我增加一下讨论度吧!
另外,今天战略性请假。
毕竟要新开一卷,要好好想想切入点,包括后续发展,尽可能做到比第二卷更完善,同时规避第二卷的问题,尽量以紧凑的小桥段开展故事。
哎!那个盟主大佬,不要跑啊!你回来(湘玉脸)!
欠的更我一定还!
主要是先前第二卷临近收尾,需要斟酌,还有很多大章,我没有拆分上中下,因此显得懒散了,放心,放心!
才七章,没事儿!
听我白话这么多,各位辛苦啦!
(本章完)
240.第236章 堂会
第236章 堂会
民国二年,春分时节。
草长莺飞,啾啾不息;惠风和畅,南来送暖。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落成,在原有的基础上,强并了左邻右舍、前街后店,破旧立新,盖起了二层洋房,不再有丝毫老宅的影子。
青砖高墙,铁门重锁,气派倒是气派,只是稍欠通透。
洋宅院内,咿咿呀呀,传来一阵戏曲声响,唱得当然还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门口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城里线上的老合,但凡有头有脸的,都纷纷赶来捧场。
宾客们带着贺礼,备好红包,一下马车,便双手抱拳,高声道喜。
“连横兄,宅子真不错,恭喜恭喜啊!”
穿门进院,任由参观,唯独后院是一处禁地。
但见前庭宽敞,没有影壁。墙根底下栽种的绿植,刚刚冒出嫩芽。有榆树,取“家有余钱”的彩头;有石榴树,取“多子多福”的寓意。
石板路笔直通向大宅,沿路仰头看去,却是白砖垒砌,高门高窗,雕纹梁柱,缓步阳台。
宅邸迎着三分春光,自是分外夺目。
二楼书房的窗棂一角,红色帷幔轻轻摆动,旋即探出一张端庄、秀气的面庞。
胡小妍俯瞰院子里的宾客、仆从和唱堂会的戏班,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乔迁之喜,大操大办无可厚非,但这未免过于铺张浪费了。
思忖了片刻,她又忽而低下头,把手放在小腹上,浅浅地微笑起来。
“咚咚咚……”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奶奶,楼下可热闹了,少爷让你下去呢!”
小身穿一件靛青色上衣,衣摆处微微翘起来——孩子长大了。
胡小妍不自觉地瞥一眼空荡荡的双腿,摇了摇头:“我不去。”
小走到红木书桌前,央求道:“奶奶,你下去看看吧!少爷说了,真没人敢笑话你,他今天心情好,伱陪他下去坐一会儿,该消气就消气了吧。”
“不去。”胡小妍固执地回道,“说了别叫我奶奶,太显老了,叫嫂子。”
小抿抿嘴,小心翼翼地说:“嫂子,楼下这么多人来给咱道喜,你这当家大奶奶,要是不露个面,是不是……不太好啊!老爷也没面子啊!”
“这倒也是。”胡小妍迟疑了片刻,却说,“小,你去我屋,把那件淡蓝色的旗袍换上。”
“干、干啥呀?”
“替我在你道哥旁边坐着。”
“啊?这、这能行吗?”小本能地退却道。
胡小妍满不在意:“有啥不行的?除了苏文棋和自家人,外头又没几个人见过我,去吧!”
“我、我不敢……”
“去!”
胡小妍一声令下,吓得小赶忙转身逃离。
书房里又重新静了下来,胡小妍又冲窗外看了两眼,随后收起目光,看向桌案上的一沓报纸。
《盛京时报》的头版头条上,刊登了一张照片——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梳着三七分头,蓄着两撇八字胡,端坐在一张沙发上,看起来英姿勃发。
尽管还不能完全读懂报纸,但凭借少数几个字样,胡小妍还是猜出了其中的大概意思。
显然,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案。
“宋……仁?”
中间一个字,胡小妍不认得。
她翻开报纸,又看到了另一条新闻——东三省官银号准备金不足,奉票无法兑银,行将倒闭。
“官家的银号也能倒闭?”
…………
一连串儿的叫好声响起。
宅院东侧,简易的戏台上,独留武生一人,正在甩膀子、卖力气。
唱的是什么?
验能耐的折子戏——《挑滑车》。
却见台上那人,头上绑着帅盔,背上负着靠旗,四方步,高踢腿,把式不断,气息不乱。
正唱到:“只见那番营蝼蚁似海潮,观不尽山头共荒郊;又只见将士纷纷一似乱绕,队伍中马嘶兵喧吵闹……”
引得台下众人,目不转睛,心驰神往。
正在此时,人群外围,一个身穿淡蓝色旗袍、戴着精巧首饰的妙龄女子,匆匆快步朝台前主桌走去。
席上的宾客,尽管不认识她是谁,可见这一身华服,也不敢轻易怠慢,一走一过,纷纷抱拳施礼。
小红着脸低头快走,也不知是美得慌,还是臊得慌。
行至半路,忽地被一个小年轻抬手挡住去路。
却见此人,面白如玉,人中细长,鼻梁如刀削,嬉皮笑脸地说:“哎!小,胆儿够肥的啊!大嫂的衣服你也敢偷穿?”
“管着么你,躲道!”小跟他玩笑,“小北,我可比你大,下次见面叫姐,听见没?”
“呸!姐?”赵正北笑道,“还窑姐儿呢!”
“走走走,闪开,别挡道!”
小不理他,侧身走到正对着戏台的圆桌旁边。
一个梳着大背头的背影,坐在主位上,心思全然不在戏台上,只顾跟身边的苏文棋说话。
“老爷,奶奶说,她不下来了。”小俯下身子,轻声说道。
“啧!不是,她咋的,还他妈生气呢?差不多就得了,还给脸不要脸了是吧?”江连横转过身,忽地愣了一下,“诶?小,你穿这一身干啥?”
小红着脸,小声说:“奶奶让我下来,呃——替她陪你坐会儿。”
江连横鼻孔出气,咬着后槽牙,低声咒骂道:“她他妈的就是跟我作对,是不?”
“老爷,那我……”
“坐!”
小赶忙在江连横身边坐下。
坐在旁边的苏文棋见状,不由得笑道:“连横,又吵吵啦?”
江连横左右看看,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戏台上,这才开口咒骂道:“操!提她我就不烦别人!这傻逼老娘们儿,明天我就把她休了,就他妈让她在大道上饿死才好呢!”
小自是如坐针毡。
苏文棋则苦笑着摇了摇头,问:“因为啥呀?这么大火?前两天不是刚好么?”
“跟她好?我跟她根本就过不下去,多瞅她一眼,我少说也得少活十年!”江连横怒气冲冲地说,“大好的日子,非得跟我整事儿!来来来,苏兄,别提她,晦气!喝一个!”
两口子过日子,能有多大仇、多大恨?
说出来,都不是事儿,可放在自个儿身上,那真是能把人折磨死。
苏文棋无奈应承。
却不想,撂下酒盅,江连横便又突然站起身。
“诶?连横,上哪去啊?”苏文棋忙问。
江连横摆了摆手:“哎呀,方便方便,你先吃你的。”
离开座位,江连横穿桌过道,免不了又是一番应承,而后便快步走到大宅门口,冲一个面容淡漠,肤色微黑的大高个儿招了招手:“东风,过来!”
东风一愣,仿佛刚才正在睁眼睡觉一般,茫然无措地缓步朝江连横走来。
“道哥,你找我有事儿?”
“你快走两步行不行啊?”江连横催促道。
“啊,来了来了。”东风来到近前,“道哥,什么吩咐?”
江连横把胳膊搭在东风肩上,鬼鬼祟祟地说:“你找人去大西关德义楼要四个菜,回屋给你嫂子送去。”
“啊?咱院里不雇人做席了么?想吃啥,让他们再做呗!”
“废什么话!你嫂子就好他家那一口,知道不?可惜他家厨子不接外头的活儿。”
“哦,那要什么菜?”
江连横毫不犹豫地报起了菜名:“爆炒猪肚,青椒土豆丝,肉末茄子,红烧鲫鱼。”
张正东一一记下,末了,又问:“道哥,送过去以后,还有什么吩咐?用带个话啥的不?”
“用!”江连横想了想,“你就跟她说,我说的,有能耐你就他妈的把自己饿死!记住,别忘了‘他妈的’。”
“啊?”张正东面露难色,“道哥,要不你找西风吧。我肚子有点儿疼!”
“别他妈废话!去!你小子最磨蹭,我掐点儿啊,一个小时,回不来你也别吃了。”
东风走后,江连横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向二楼,就在这一刹那,红色窗幔同时合上。
江连横又是一声咒骂,旋即回到宴席之中。
他这边一走,宅院门口立时闪出两个人影,一个弯眉细眼、矮胖敦实,白白净净,身上的衣服连道褶痕都看不见;一个窄额剑眉,身材匀称,不修边幅,双眼仿佛总是熬夜一般,布满血丝。
“西风,看着没?”小白胖啧啧说道,“我就说,最近能躲远点儿,就躲远点儿,千万别被夹在道哥和大嫂当间,谁碰见谁倒霉,我跟东哥说,他还不信!”
“南哥,还得是你精啊!”李正西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话说回来,这是第几天了?”
“快半个月了。”
“要破纪录了啊!”
俩人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看向江连横穿过桌椅,重新回到正坐在戏台的主位上。
这时节,已有不少远来的宾客,误以为小即是当家夫人,于是便纷纷提着酒盅过去,又是送礼、又是敬酒。
小的模样相貌虽然不如胡小妍,但贵在年轻,芳龄十八,含苞待放的年纪,往那一戳也绝不丢人现眼,只不过毕竟心虚,举手投足间难免放不开,有点小家子气。
江连横也不愿多解释,陪着应承了几杯,便又急不可耐地坐下,转头问:“苏兄,你接着说,我听你刚才那意思,咱们这私家银行,八成是开不起来了?”
谈到此处,苏文棋难掩失落。
“嗐!连横,我本来已经拉拢了不少愿意入股的财主,说好了今年开张,可没想到事情有变,鬼子现在四处散播谣言,制造恐慌,挤兑奉票,不少人因为这事儿,都已经撤股了。”
江连横低声道:“你给我说通俗点。”
苏文棋解释说:“咱们奉天主要用奉票,奉票又分大洋票、小洋票,大洋票以元为单位,小洋票以角为单位——”
“这我知道。”江连横说,“市面上不都是小洋票么,咋了?”
一番解释下来,方才明白。
原来,自从去年开始,小洋票可以直接兑换现洋,而鬼子意图控制关外金融命脉的野心已。
为了在关外推行他们所发行的军票、金元票,鬼子开始大量收买小洋票,并集中兑换,同时在舆论上唱衰东三省官银号,散布谣言,制造恐慌,意图掀起挤兑狂潮。
官银号准备金不足,一旦挤兑狂潮出现,小洋票无法兑换现洋,没了真金白银做依托,顷刻间便会沦为一张废纸。
到时候,不管是鬼子的军用手票,还是假借高丽银行发行的金元票,甚或日元,必定会借此趁虚而入,一举掌握关外金融命脉。
江连横听罢,不由得想起周云甫当年的忠告。
乱世当头,什么票也不灵,只有真金白银才是王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立马冲到官银号,去把家里的小洋票全都兑成现洋。
关外的命脉在谁手里暂且不提,先得掌握自个儿的命脉。
“道理我是明白了。”江连横疑惑地问,“可这跟开银行有啥关系?你们苏家是开钱庄的,不是常玩儿这一套么?想换现洋,不给不就完了?”
苏文棋无奈地摇了摇头:“钱庄可以这么搞,但要是开银行,就不能随意拒绝兑换了。”
“那这么看来,还是钱庄好啊!”
“有利有弊吧!”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江连横又问。
“再看看吧!”苏文棋沉吟一声,回道,“要是你现在想退股,我也理解。”
江连横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咬牙道:“嗯……那我还是先退出来看看吧。”
“好!明天我就把钱给你送回来。”苏文棋倒是十分爽快地说,“不过,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跟其他股东说。”
“了然,了然。”
苏文棋看了看他,忽然一怔,却问:“连横,最近——生意不顺?”
“嗯?”江连横连忙摇头,笑道,“没有,没有,都挺好。”
恰在此时,戏台上不知唱到了哪一句啃节儿,引来周围的宾客纷纷叫好。
一阵掌声雷动,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江连横借机遮过去,不再开口多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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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
(本章完)
241.第237章 黑金
第237章 黑金
堂会一直唱到了傍晚。
江连横陪好了最后一桌酒,送走宾客,便晕晕乎乎地回到屋内,留下满院杯盘狼藉。
小领着仆从、家丁和护院的小弟,左右操持,收拾残局。
她年岁虽小,但在小妍的悉心调教下,差人办事,可圈可点,众人也是一口一个“姐”,叫得很亲。
来到一楼客厅,江连横坐在鹅绒沙发上,吸了一支烟,摆弄两下手边台灯的穗,四处看看屋内的陈设、装潢,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为建这座大宅,前后共耗时一年,加上添置家具,雇佣下人,操办宴席,钱自然如流水一般。
具体了多少,江连横心里也没个数,算盘全由小妍去打,自己从不多问。
他自称这是一种觉悟——刀头舔血,该享受就享受,不能含糊。
其实是扯淡,这厮打小儿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调性,跟刀头舔血,并无多大关系。
吸完了烟,江连横“咕咚咕咚”灌了一杯凉水,抹擦一把脸,缓了缓身上的酒劲儿,站起身,把上下拾掇立正,这才缓步上楼。
到了二楼,先是恭恭敬敬地去给大姑请安,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没有啥要买的。
横竖就是那么几句话,日日夜夜,翻来覆去地说,他也从不觉得厌烦。
许如清的情况越来越稳定,在屋里养了一只小白猫,人看上去精神很多,只是不禁吓,时不时总抱着一张照片,怔怔发愣。
问安过后,江连横退出房间,立马换上一副冷脸,大踏步朝主卧房走去。
推开房门,宾客们送来的贺礼,早已堆在屋内。
胡小妍正坐在轮椅上练字,并不抬头看他。
餐桌上的饭菜,早已凉得透透的,果然是一口没动。
“什么意思?”江连横气冲冲地坐在扶手椅上,“还不吃饭?差不多得了!”
“没胃口。”胡小妍淡淡地说,“不饿!”
水火相济,那是对外!
一旦日子安生下来,俩人这就算是针尖对麦芒,咋瞅咋不对付。
江连横一拍桌子,瞪眼骂道:“你以为我稀得管你?你他妈爱死不死,别把我儿子饿着!”
胡小妍嗤笑道:“肚子还没起来,伱咋知道是儿子?要是儿子,生出来我就掐死!”
“敢?”江连横霍然起身,一把薅住媳妇儿的衣领,“我他妈抽你信不信?”
“打!”胡小妍红着眼,却浑然无惧道,“我要是哼唧一声,我跟你一个姓!”
争吵声传到楼下。
四风口正围在厨房的餐桌上吃着便饭。
张正东抬头瞄了一眼棚顶,喃喃道:“哎,咱们不用上去劝劝吧?”
“嗐!不用,吃你的吧!”王正南扶着衣襟,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汤,“道哥要是能打大嫂,除非太阳从西边儿出来!”
“这话属实!”李正西饭菜塞了满嘴,呜呜地说,“别说大嫂现在怀了孩子,就算没怀的时候,道哥也没打过啊!你们忘了去年夏天那回了?”
“记得记得!”赵正北憋笑道,“那回也不因为什么,给道哥气得浑身哆嗦,咔咔扇了自己二十几个耳刮子,脸都抽肿了,愣是没动大嫂一根头发丝儿!”
众人嬉笑一阵,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赵正北靠近门口,侧身探出脑袋:“诶?远哥,你们来啦?”
玄关处,韩心远、赵国砚、钟遇山和刘雁声四人,一身华服,各自备好贺礼、红包,忧心忡忡地看向楼上。
外家的宾客凑完热闹,该是自家的弟马过来表示孝心的时候了。
赵正北领着韩心远等人前去拜见,刚上楼梯,楼上的争吵声立时戛然而止。
推开房门,却见江连横和胡小妍隔着茶桌,各坐一边,面带春风,眼含笑意,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赵正北心里偷笑——真能装啊!
别看俩人平日里呛呛个没完没了,可除了四风口和小以外,但凡是在弟兄们面前,胡小妍对江连横,向来是给足面子。
道哥一开口,大嫂从没半个“不”字。
当然,待到弟兄们退下,关上房门,该吵还是要吵。
四个人,现如今各司其职。
韩心远照看“会芳里”的场子;钟遇山照看“和胜坊”的生意;赵国砚各处收租以及江宅安保;刘雁声文化最高,算是账房兼军师。
四人放好贺礼,递上红包,照例闲话几句。
众人见桌上摆着饭菜,便问:“嫂子,还没吃呐?得多多照顾身体啊!”
胡小妍含笑点头:“正要吃呢!”
江连横瞥了她一眼,哼哼一声,旋即问起各处生意。
一问之下,钟遇山的话就见大,原因无外乎“和胜坊”的生意恢复得最快,蓝道取财,即便没有“穿堂风”的能耐,也差不了太多。
韩心远稍显郁闷,“会芳里”的生意,虽有恢复,但少了“串儿红”,总是难能更进一步。
生意即是如此——不进则退。
赵国砚各处收租、收保,顶着江家的名号,自然万事亨通,无有阻碍。
刘雁声管的账目,跟韩、钟两家一对,也是四平八稳,挑不出毛病。
可问题便也出在这一个“稳”字上,没有横财,没有新的财路,便无异于原地踏步。
胡小妍默默听完众人汇报,单转过头,看向刘雁声,却说:“雁声,最近生意上的进项,能换现洋,尽量去换现洋,黑钱庄的价差,只要不是太离谱,也都一并换了。”
刘雁声连连点头:“大嫂也听说小洋票要毛慌了?”
胡小妍应声道:“报纸上看见的,以防万一。”
“什么报纸?”江连横想起白天苏文棋的话,便说,“《盛京时报》?那报纸,都是二鬼子写的玩意儿,不能信!官银号倒闭,那还得了?”
胡小妍顾及他的面子,便耐下性子,微笑道:“连横说得也有道理,但真金白银,总是错不了。你们最近,尽量多收现洋,手上的小洋票,能兑的,先兑一些,看看情况再说。”
众人点头领命,又闲话了几句,便起身告退。
屋子里刚一静下来,江连横就扯着嗓门喊道:“小!把屋里的菜热一热,你嫂子要吃饭了。”
“别喊了,我不饿!”胡小妍冷着脸说。
“刚才你不说正要吃么!”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啧!媳妇儿,差不多得了!”江连横主动示弱,“我不就叫了个堂会么,不了几个钱!”
“是就光一个堂会的事儿么?”胡小妍反问,“你也不看看,你这一年了多少钱!”
“就了呗!又不是不能挣!”
“挣,在哪儿挣呢?你知不知道家里现在啥情况?”
“啥情况?”
“我给你拿账本去。”
“我不看!”江连横连忙摆手,“仨瓜俩枣的,没意思!”
胡小妍也不勉强:“好,那我跟你说。”
“行,那你说吧!”江小道一边拆开宾客送的贺礼,一边提醒道,“说完可得吃饭啊!”
于是,胡小妍便开始细说从头。
“盖宅子的钱,我先不跟你算,请了那么多下人,有没有必要,我也先不说。就说咱现在手上看场的崽子,往少了说,也得四五十吧?平均合每人二十元月钱,一月就是一千元,一年就是一万,这还不算年底的红包,国砚他们的分红。”
“那又咋了?人饰衣服马饰鞍,这叫门面,不能省!知道不?”
江小道拆开一个白瓷瓶,小心放在茶桌上,转头又去拆下一个。
“问题是,咱们现在进项少呀!”胡小妍接着说,“门面倒是有了,横不能一年到头白忙活吧?”
“诶!这你就不懂了!”江连横否认道,“咱现在的生意,为啥能四平八稳啊?就是因为这个门面,赌坊、娼馆,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么?你把门面撤下来,生意他就稳不了。”
“那也太多了。”
“不多!我这四五十人,可不是滥竽充数,都是能打的人。我爹以前说过,周云甫最牛的时候,手下大几百人呢!”
胡小妍冷笑一声,却问:“那周家倒的时候,那大几百人在哪?”
江连横又拆开了一套西餐具,旋即摇了摇头:“你不能这么看。”
其实,两人的说法,都没有错,无非是一内一外,考量的角度不同罢了。
里子上,钱财不够用,是事实。
面子上,一旦声势颓下来,外人便会趁虚而入,这也是事实。
可话又说回来,周云甫当年手下能有大几百人,如今的江连横因何就办不到?
这原因便就复杂了。
一则,周云甫当年最盛之时,恰逢庚子国难以后,盛京将军远遁,地面上权力真空,自是不受官府约束。
二则,周云甫积累数十年,方才达到峰极,江连横草创之初,在奉天响了蔓儿,但还远不到声名远播的地步,更达不到让人倒贴拜门的程度。
三则,也是最重要的一环,较之于周云甫当年,江连横缺了一条财路,恰如断腿而行。
掀开礼盒,江连横的目光顿时定住。
礼盒内,是一块巴掌大小、由白纸包裹的物件,如同一份茶饼,封条上写着四个字——硬度土产。
胡小妍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
无需拆开细看,江连横闻着味儿便知,这是走私来的洋土。
巴掌大小的一块,抵得上十亩庄家,一年的收成,难怪烟农抵抗禁烟。
“西风!”江连横忽地喊了一嗓门。
脚步声“咚咚”响起,李正西推开房门:“道哥,什么吩咐?”
“我知道你路子野!”江连横把印烟递给他,“偷摸拿出去卖了,能卖多少钱,看你自个儿本事,可有一点,不管卖多少钱,一律分四份,你们一人一份。”
“五份!”胡小妍强调道,“还有小呢!”
李正西嘴角乐到了耳根子,忙伸手去接:“嘿!多谢道哥、大嫂!”
江连横忽地又抽回手,喝令道:“你小子,要是敢碰这东西,我就一枪崩了你!”
因为目睹了周云甫暮年的情形,加上老爹和大姑的百般叮咛,他对烟土,向来唯恐避之不及。
李正西知道道哥的脾气,于是连忙点头:“道哥放心,你都说过无数次了。”
江连横一挥手:“行了,走吧!”
房门关上,胡小妍的神思有些飘忽:“小道,烟土的生意,能捡起来,还是得捡起来。这玩意儿,你不干,就会有别人干,一本万利,钱财上来了,肯定会威胁到咱们。”
“啥?媳妇儿,你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江连横瞪眼道,“前两天,城里刚毙了四个走私土贩,你还敢顶风作案?”
自前朝新政以来,禁烟力度一再加强。
如今民国当立,总不能越过越回炫吧!
方总统和大炮孙,纵使有一万个不对付,可唯独在禁烟这件事上,俩人难得同在一侧。
老方是行伍出身,对烟土自是深恶痛绝;老孙志存高远,强国强种,对烟土也是恨之入骨。
张老疙瘩如今处处巴结、逢迎老方,当然也要响应方总统的号召。
省城内,除去附属地以外,并无人敢光明正大地售卖烟土。
偶尔若有一两处,甭问——后台堪比山高!
尽管乱世当头,一场倒清风潮,致使许多地方出现“三不管”地段,禁烟力度稍显松弛,但举国上下,目下仍然坚持着前朝的禁烟策略。
起码——此时此刻,确是如此。
不过,禁种、禁烟,并不能完全终止烟土恶习,各地租界与私贩者,仍然屡禁不止。
说到底,还是利益使然,多少达官显贵,暗藏私信;多少烟农,私自种植;多少胡子,强迫佃农改稻为罂;何况是些市井流氓?
眼前利益,如此丰饶,各方利益者身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
胡小妍的说法,自是有些道理。
贩卖烟土,江连横既是不愿,也是不敢。
顶风作案没有好处,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无异于给张老疙瘩上眼药,求保都难。
可是,胡小妍却另开思路,问:“小道,你知道戒烟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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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第238章 红丸【加更2】
第238章 红丸【加更2】
奉天城北,宁和药行。
破屋烂瓦,背阳开张,看上去相当不起眼。
店门口戳着一板红纸告示——祖传膏药,独家秘方,包治百病,一帖就灵!
偶尔有几个烟民经过,涕泗横流,犯了瘾,抓心挠肝地进去,心满意足地出来。
时过午后,一辆四轮马车,在几人的护送下,“咔哒咔哒”行至门前。
车身由铁皮包裹,侧开门,还能悬下半截台阶,车身内也是相当宽敞,绒坐垫,人在里头四平八稳,格外舒适,不比以往。
江连横掀开帷幔,探出头,上下打量了几眼,不禁去问:“北风,打听好了,是这家么?”
赵正北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嗐!道哥,放心吧!我办事儿还能有差?再说,咱们几个都查了五六天了。城里头,除了恒瑞和荣安两家药铺,就数他家的戒烟丸牌子最多。这三家以外,你要再找,那恐怕就得去戒烟局了。”
江连横微微点头,推开车门,招手道:“北风,走!陪我进去,跟他耍耍!”
“对!跟他耍耍!”
进了店内,里面没有客人,柜上的伙计正拄着脑袋打瞌睡。
赵正北大步上前,拍了拍柜台:“哎!咋做生意的?别睡了!”
伙计猛然惊醒,当下便精神了不少,忙问:“两位是来抓药,还是看病啊?”
“卖货!”赵正北拿鼻孔看人,“把你们家的招牌货,拿出来瞅瞅!”
“哎!好好好!”伙计连忙转身,从药柜里拿出一帖膏药,“二位是头疼脑热,还是跑肚拉稀?”
江连横咂咂嘴,将北风拨开,走到柜台前,却问:“你这——有没有戒烟丸?”
“有啊!”伙计立马伸出手,“有牌子吗?”
“什么牌子?”
“烟民牌照啊!”
统计烟民数量,发放牌照,按个人情况规定烟土、戒烟丸数量,限期戒断,这是自前朝开始,便施行的举措。
江连横不禁问:“没牌子,不卖?”
伙计答:“卖倒是也卖,但价钱得翻一番。”
“我操,看不起谁呢?”赵正北忍不住嘀咕,“多少钱咱也买得起!”
四风口里,北风年岁最小,性格张狂,不稳当,如今又有道哥照应,大嫂疼他,十八岁血气方刚,更是容易目中无人。
伙计见他这副模样,虽然没有出言顶撞,但也怪笑了一声,揶揄道:“这位小爷真会开玩笑,谁也没说伱买不起啊?”
江连横把北风扒拉到一边,笑道:“自家弟弟,说话太冲,你别多心。对了,你们掌柜的在不在?”
“在啊!搁后屋吃饭呢!”
“哦,那麻烦你告诉他一声,别吃了,出来见我,我打算跟他谈谈生意。”
伙计心说,这都什么人啊?
可一见来人衣着不凡,他也不敢冒犯,于是便应了一声,转身回屋去找掌柜。
江连横趁机回过头,冲北风叮嘱道:“你小子消停点儿!”
赵正北连忙后退一步,点头答应。
少倾,后屋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三十多岁,身着棕色绸缎长衫,面容清瘦,颧骨挺高,下巴挺短,蓄了一撮山羊胡遮短,嘬着牙子来到柜前,上下打量了两眼来人,语气稍缓。
江连横见他身上的穿戴不俗,店面却又如此寒酸,心中便已料定,这店面只是个幌子,掌柜的必另有旁门捞钱。
“客官,你要谈什么生意?”
“戒烟丸。”
“嗐!你要买戒烟药,跟伙计说就行了。”掌柜的大失所望,转身便要离开。
江连横连忙将其按下,低声说:“掌柜的,我要的可多!”
“要多少?”
“先看看牌子再说。”
掌柜的捻了捻山羊胡,眼珠一转,却问:“戒烟药,有福、寿、康、宁四等,你要哪种?”
江连横笑了笑:“都看看。”
“都看看?”掌柜的神情戒备,迟疑了片刻,却摆了摆手,“没这说法,你换一家去买吧!”
“诶?别啊!”江连横连忙摸出两枚银洋,塞到对方手里,“两块钱,光看货,不亏吧?”
没想到,掌柜的态度更加坚决,连忙摆手赶人:“走走走!别搁我这磨牙,顺子,送客了!”
江连横见状,神情忽地一冷,却说:“张胜,你要这样,咱好话可就不能好说了!”
“你咋知道我叫张胜?”掌柜的面露不安,忙说,“我可告诉你,我敢买这玩意儿,那就是有门路,别想着敲我竹杠,门儿也没有啊!”
这话说的,江连横手下四风口,领着全城的小靠扇,一个开门营业、抛头露面的掌柜,岂有打听不到的道理?
“我不光知道你叫张胜,还知道你七年前从热河来到奉天安根,原先是皮字门,倒腾野药的,懂点医术,但是不多,看病开方子,只能保证一点,吃不死人。我说的对不?”
掌柜的微微怔住,整理了一下衣冠,旋即双手抱拳:“敢问弟兄,哪条线上的,能否亮纲甩个蔓儿?”
江连横呵呵笑道:“辣蔓儿,吃得杂,要门托底,横、荣两家半吊子。”
说完,他又悄悄侧过脸,冲北风咳嗽了两声——这小子,该让你狂的时候,你眯门子了!
赵正北反应慢了半拍,强出头道:“那你算问着了!我大哥,那可是脚踩周云甫,拳打白宝臣,义父‘海老鸮’,线上的合字,谁来了不得捧场叫声‘道哥’?”
张胜心头一惊,歪头看了一眼门外的马车,确认无误,当下便连忙赔上笑脸:“哎呀!原来是道哥啊!失敬失敬!说实话,我老早就想拜会你了,可是一直没门路、没机会,赶巧儿,今儿可算把你盼来了!”
这时候,伙计却又不合时宜地走出来,黑着脸冲江连横说:“两位,请走吧。”
“走你妈个头!”张胜劈头盖脸便骂,“赶紧去给沏茶!上我屋,挑好茶,别含糊了!”
说完,他又转过头,陪笑道:“乡下的大老赶,眼拙,没见过世面!道哥,来,咱屋里坐!”
江连横客气了几句,随后便跟着掌柜的一同来到后屋。
张胜嘴里片刻不闲,一边絮叨,一边在屋里翻箱倒柜,转过身时,便随之呈上几款戒烟药。
“道哥,我是真不知道,原来你也好这一口,雅兴,雅兴啊!今天你来,我肯定不能让你空俩手回去,这几丸药,你先拿回去吃着,哎,千万别跟我提钱,我听不了那个。什么时候你吃完了,回头再派人来我这拿,全当咱交个朋友。”
江连横瞥了一眼药盒,里面大概有七八丸的样子,便问:“这东西,你有多少?”
“咋了?”张胜问道,“不够?不够也不要紧,你先拿回去尝尝,得意哪个,你回头再跟我说,我给你淘弄去,就是——我这生意,你以后可得多多帮衬啊。”
“不是够不够,我就好奇问问。”
“哦,那要看你要什么样的了。”
张胜按照福、寿、康、宁四品,逐一介绍下来。
最便宜的和平戒烟丸,只需一角,其余品类,样目繁多,有天然戒烟丸、无双戒烟梅参片、乃安戒烟药片、英国产的戒烟精水……
其价格,每粒也都在二三角之间,上下浮动。
若问配方,那也是五八门,同是线上的老合,张胜也不相瞒,直接把那些滥竽充数的挑拣出去。
有那最便宜的,一角钱三丸,是拿益母膏混着烟膏枯灰混合而成,不灵,瘾上来,只能图个安慰。
还有一些,由桂皮、陈皮、枳壳、红枣、猪皮等等配料,熬制而成,其效用如何,亦未可知。
张胜伸出手,将桌上的药丸一分为二,劝说道:“道哥,我也不蒙你。这边几个,是正经戒烟丸,你要真想戒了,你来这个;要是跟家里装装样子,听我的,你来这边这几个。”
江连横一愣:“咋?这几个不正经?”
“嘿嘿!道哥,这就是生意上的事儿了。”
言外之意,不能再细问了。
同是门里人,能做到不互坑互骗,便是仰敬了你三分威名,可要再往根上刨活,那就坏了规矩。
对此,江连横自然明白,但却打定了主意要刨根问底,二指搓揉着药丸,冷笑道:“里头掺了烟土吧?”
张胜讳莫如深地笑了笑:“嘿嘿,别问,回去试试,你就啥都知道了。”
“诶?这颗药丸,你咋没说叫什么呢?”
江连横又从药箱里拿出一粒戒烟丸,剥开纸糊的包装,却是一颗红丸。
张胜笑道:“这个,没名,就叫红丸。”
江连横拿起来,放在鼻尖上闻了闻,却问:“这个多少钱?”
张胜伸出巴掌:“五角一颗。”
“它咋这么贵?”
“道哥,你别看它贵,劲儿也大呀!去年我卖七角钱,都有的是人买。拿回去,抠三瓣儿,一瓣儿顶别的六瓣儿。吃去吧!吃完以后,腰不酸、腿不疼,神清气爽,一口气爬三层楼,你都不带喘的!”
“这家伙,那不得憋死?”江连横问,“进口的私货?”
张胜笑道:“东洋货!”
闻言,江连横立马放下,重新包好。
他虽然不懂这些东西,可有一样却是万分笃定——鬼子总是没安好心,决不能轻信。
伙计端上三盏茶水。
江连横又问:“张掌柜,这东西,你有多少?”
张胜端起茶水,似笑非笑地说:“道哥,那得看你要多少了。”
“千儿八百的,有没有?”
“噗!”张胜立时呛了一口,余惊未定道,“道哥,你是要拿他煮粥还是咋的?”
“你就说有没有吧。”
“没有!别说我这没有,整个奉天,除了鬼子,但凡有第二家能出这么多,你立马把我插了都行。”
江连横若有所思道:“照你这么说,鬼子那边能有?”
“有也没用!”张胜摇了摇头,“千儿八百的,数量太大,你就算有钱,鬼子也不会卖给你。”
“为啥?”
“道哥,你想想,这么好的东西,鬼子不得攥在自个儿手里?你要是想倒腾这玩意儿,那得从他们那拿到特许经营权,得有牌照,就那一张纸,一年下来,老鼻子钱了!”
江连横挑起眉毛:“这么说——你这个也是私货?从哪淘弄的?”
“诶!道哥!”张胜连忙抬起手,“你要是能拿到鬼子的特许经营权,那是你的本事,有没有我,你想打听也都能打听到。可你问我货源,也别说我驳你的面子,你这是刨我的根儿呀!”
不怪张胜拒绝,但凡是个资历高点、蔓儿大点的人,听了这番话,当下都得翻脸。
江连横也懂规矩,他能这么说,自然也是有备而来。
“张掌柜,我这可不是来刨你的根儿,我这是来给你浇水施肥来了。”
“嗯?”张胜一愣,“怎么讲?”
江连横呵呵笑道:“来之前,我都打听过了,整个奉天,除了官营以外,就数恒瑞、荣安和你们宁和三家药铺的戒烟丸,种类最多,货量最足。”
张胜默不作声,打听到这种消息,对江连横而言,并不难。
江连横接着说:“恒瑞的马掌柜、荣安的谢掌柜,可不是闯关东来的,都是老奉天人,生意、人脉那都是根深蒂固,你一个外来的,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能耐肯定不小。”
“多谢道哥抬爱!”
“别急!可我也听说,最近马掌柜和谢掌柜,一直在联手打压你,下重金劫你的货源,断你的财路,我没说错吧?”
所言非虚!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张胜一见江连横,才百般奉承、巴结,作为一个刚来奉天、根基不深的人而言,正好需要一座靠山。
反观江连横,他若想插足这块生意,没有引路的门里人,那便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
他虽然在奉天有一号,但恒瑞和荣安两家药铺,把生意死死攥着,江连横若是横插一脚,那便是断人财路、杀人父母,马掌柜和谢掌柜绝不可能轻易松口。
如今奉天大局已定,没有空子再动刀枪。
思来想去,这排行第三的宁和药行,自是成了合作的最佳人选。
张胜跑江湖日久,闻听此言,便即刻猜出了对方的来意,沉吟了半响,方才开口去问:“道哥,这事儿要成,怎么个分法?”
“这事儿暂且不急。”江连横往椅背上一靠,“我还得先让人去验验你这玩意儿的成色呢!”
“验!道哥,随你去验!”
“那你先给我开个眼、指个亮?”
“道哥,这东西到我手里,那都不知道转了几手了。”张胜苦笑道,“你要真想干这买卖,问我的货源,没啥大用,中间倒手的越少越好,要说货源,无外乎俩地儿。我这一支,头上在谁手里,我不清楚,只知道一个地方。”
江连横压低了声音,却问:“在哪?”
“辽南,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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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第239章 点兵点将
第239章 点兵点将
十天后,清晨。
奉天城西,大西关往北,挨着外郭门附近,有两趟窄门土房,合成一条胡同,乃是省城暗娼下处之一,俗称“半掩门子”,住的都是些人老珠黄的窑姐儿。
一间小屋,进去脱鞋就能上炕。
白天开了门儿,这帮老妓就往门口一戳一站,揽起客来,无精打采,有点自暴自弃的架势。
拉洋车的、扛包的、走街串巷的街溜子是主要客源。
有臭点子来了,老窑姐儿领进屋,先给钱,嫖资不过一元,三五毛的也有。
点好了数,娘们儿搁炕上一躺,开门,配合着哼唧两声,就算完活。
其间没有调笑,也不能留宿,端的是直来直去,一拍两散。
可有一点,欺负人可不成!
这些老窑姐儿,单蹦一个出来卖,没有后台靠山,最怕碰见“窑痞”,于是便常有三五个老姐们儿,合资雇佣几个附近的流氓帮忙照应,搁行话讲,这叫“扛叉的”,也叫“叉杆”。
找好了“叉杆”,才敢安心做生意。
可请神容易送神难,找来“扛叉的”,光拿钱还不行,有时候还得被迫跟着睡觉,门里的,管这叫“陪柜”。
老妓配流氓,合力共生,堪称天造地设。
时间久了,在一起大伙儿过日子的也是常有。
当然,其中也不乏那些窝囊废,从一开始就逼着自家媳妇儿出来卖。
在这“捞毛的”行当里,也有诸多说法。
比方说,白日同床叫“拉铺”;别人刚走就立刻进去同房叫“刷锅”;像今天这般,一大清早就来寻欢,切口极其贴切,唤作“赶热被窝”。
李正西没有“赶热被窝”的习惯,平日里也不好寻问柳。
可既然来都来了,要是不开一枪,还不得让人笑话,疑心他有什么毛病?
索性也就干了。
窗外的鸟儿还叫着,李正西便已草草提上裤子。
炕上的老妓三十奔四,大清早的天儿,头发乱糟糟的,面色枯黄暗淡,额角有汗,连吁带喘,哆哆嗦嗦地盘起腿,抽两下鼻涕,抹一把眼泪,显然是犯了烟瘾。
“你是个好人,真的。”老妓喃喃自语。
“这话说的,我就是个畜生,你该接不也得接么!”
李正西借着玻璃窗上的倒影,扣好长衫上的扣子,旋即把手摸进怀里。
老妓一看他的动作,便立马凑到炕沿儿,捧起双手,龇牙点头:“谢谢小哥,谢谢小哥!”
李正西冷笑一声,摊开手,却是几枚药丸:“挑一个吧!”
老妓咧嘴一笑,伸出两指,准确无误地夹起一枚东洋红丸,乐颠颠地捧在掌心,当成宝贝。
李正西收起其他药丸,转头坐在椅子上,燃起一支烟,问:“这药好使?”
老妓来不及回话,慌忙拨开药衣,舍不得一口吞下,只用指甲抠下些许,抿在嘴里,等着上劲儿,待到眉头舒展,方才心满意足地说:“这药灵呀!真灵!”
“能戒烟?”
“能!我老早就想戒烟了,可惜没牌子,领不到戒烟药,偷摸买点,也不灵。还是这药好!”
“这么管用?”
“可不是么!我现在一点儿不想抽烟,就想吃这个,这药得挺贵吧?”
李正西不置可否,站起身便朝门口走去:“管用就好,你忙着,我走了。”
“急什么呀!”老妓显然是想拉关系、套近乎,忙拍着身边的褥垫说,“大清早的,也没什么人,伱躺一会儿呗!拿不得劲儿,我给你按按。”
房门关上,李正西没有丝毫留恋。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场试验。
最近一段时间,四风口一直在城内兜售、出让戒烟丸,对应人群涉及车夫、力工、暗娼、货郎等等社会底层。
毕竟,他们才是购买戒烟丸的主力。
禁烟风潮席卷全国,针对的也是这帮人,至于那些达官显贵,真想抽,有的是路子淘弄。
历经十日,各处消息汇总,一并送到江家大宅。
验货的结果不出所料,贵有贵的道理,抛开价格因素不谈,东洋红丸就是最抢手的戒烟丸。
要是能一举垄断货源,其中的利润必定相当可观。
听了四风口的汇报,胡小妍心动了,烟土生意受阻,不能节流,便只能开源。
可是,江连横对此,却始终心怀顾虑。
用过午饭,他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把玩着手上的东洋红丸,喃喃自语道:“这玩意儿到底是啥做的?真就这么灵?”
胡小妍推着轮椅,来到近前:“你管它是什么做的,这东西能戒烟,还能挣钱,张老疙瘩禁烟,倒腾烟土是顶风作案,可卖这个,就算是私货,也无伤大雅。”
“不,媳妇儿,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连横说,“我总觉得,小鬼子没安好心啊!”
“没按就没按呗!关咱们什么事儿?”胡小妍回道,“再者说,好赖不计,它也是戒烟的药,总不至于比烟土还害人吧?”
“那谁知道了?他们什么事儿干不出来,要不咋叫鬼子呢!”江连横嘟囔一声,“我倒宁愿去倒腾烟土,起码那叫国货!”
“小道。”胡小妍靠近江连横说,“生意就是生意。眼巴前,就数这东西利润最大,多少药行都在干,你不抢,就会让其他人钻了空子,到时候,咱们就被人落下了。”
“这还用你说?我就是觉得,这东西是东洋的,要是倒腾它,免不了还得跟鬼子打交道。”
“那又怎么了?这是东北!北边毛子,南边鬼子,咱们既然在奉天,就免不了要跟鬼子打交道,别说是你,就是张老疙瘩、甚至方总统,见了他们不也得点头哈腰?”
江连横目光冷峻:“可鬼子害过我大姑!”
胡小妍一愣,却问:“那事儿不是已经结了么?”
江连横不吭声。
胡小妍接着说:“小道,这事儿你信我的,准没有错,咱们现在得开财路,光这样干靠下去,不是办法。那个张掌柜,他说他的货源从哪儿来?”
“营口,说是有个姓肖的在那边主事,张胜的生意太小,跟人搭不上线。”
“那你就应该去看看。爹说过,江湖是要跑的,跑起来才有生意。你老在奉天一个地儿闷着,怎么能做大?正好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江连横不由得冷笑一声,却说:“你个没腿儿的,还让我去见见世面,亏你说得出口。”
胡小妍二话不说,调转轮椅,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日子一旦松弛下来,江连横说话没把门儿的老毛病,便又犯了起来。
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当下连忙站起身,慌忙劝阻:“媳妇儿,哎,跟你开个玩笑么!”
胡小妍理也不理,自顾自地把轮椅转到楼梯口,去喊小和北风过来帮忙。
一上人,江连横碍于面子,不好再劝,便臊眉耷眼地坐下来,闷头抽烟。
赵正北帮忙把大嫂抬到二楼,转身下来,走到沙发跟前,低声问:“道哥,这才刚好三两天,又咋了?”
“没啥,没啥!”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回首一下过去,唠两句,给你嫂子感动哭了。”
“啊?是么?”赵正北挠了挠头,嘟囔道,“我瞅着也不像啊!”
“啧!你懂啥?结过婚么你,滚犊子!”
喝退北风,江连横弹了弹烟灰,目光重新落在茶几上的东洋红丸,继而想起老爹临终前的遗言——小妍说得的确没错,生意就是生意。
……
转眼间,日落西山。
厅堂内,一片金光,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饭菜的香气弥漫开来。
少倾,张正东来到客厅,问:“道哥,开饭了,你在哪吃?”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你们先吃吧!我等一会儿!”
说罢,他又靠在沙发上,斜眼瞥见小正端着托盘奔二楼走去,于是连忙出声叫住。
“老爷,什么事儿?”小问。
江连横接过托盘,一抬下巴:“你去吃饭吧!我给她送上去!”
小松了一口气,巴不得地把托盘交过去。
江连横来到二楼卧房门前,象征性地敲了敲,旋即迈步进屋。
胡小妍背对着门口,侧躺在牙床上,床脚的红色被褥瘪瘪的,少了什么东西。
江连横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已经进屋,却得不到丝毫回应,无奈之下,便又故作兴高采烈地说:“嚯!今儿啥日子啊?小酥肉,白菜肉丸汤,净挑你爱吃的做啊!”
仍然没有回应。
江连横把饭菜放在茶桌上,坐下来,嬉笑道:“媳妇儿,吃饭啦!”
胡小妍默不作声。
江连横干坐了一会儿,方才沉吟一声,道:“明儿早上包饺子啊!上车饺子下车面,头走之前,我得讨个彩头。”
说完,他便乜了两眼牙床。
果然,胡小妍应声动了一下。
江连横略显得意,似是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嗐!也不知道该带谁过去!嗯——赵国砚肯定得带上,这小子机灵,跟脚不错。俩人是不少点啊?万一碰见点啥事儿,不好摆弄。”
“把刘雁声带上。”胡小妍背对着应声回道。
“他哪行啊?”江连横立马攀谈起来,“舌头都不会打玩儿,一整,雷猴,再整一句,母鸡。谁能听明白?”
“你还瞧不起人?人家大老远从南国跑来奉天,那是正经闯江湖的腿,见过的世面比你多。”
江连横本就是玩笑话,一听媳妇儿越说越多,当下拍起大腿,喝道:“好!既然是我媳妇儿保举的人,那就带着,三人成行么!互相有个照应!媳妇儿,这都头走了,你不陪我整点儿?”
胡小妍翻过身:“这时候你不想你儿子了?”
“嗐!我自个儿喝,你陪着我呗!”江连横得逞,连忙冲楼下喊道,“小,把我那份儿也端上来!”
胡小妍坐起来,又说:“你把南风也带上。”
“带他?”江连横有点意外,“带他干啥?那小子,小时候瘦得跟麻杆儿似的,这两年也不知道咋了,胖得跟个猪似的,走两步道就呼哧带喘,带他纯属累赘!你要说在四风口里选一个,那我还不如带西风呢!好歹敢动手,不怕事儿!”
“你是去谈生意,又不是去打架。”胡小妍坚定道,“让你带上他,没错儿!”
好不容易把媳妇儿哄好,江连横自然不敢再多有废话,于是连忙应承下来。
小进屋送饭,见两人关系和缓,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江连横把媳妇儿抱到茶桌前,小两口相对而坐。
真要走时,胡小妍又不免担心起来,边吃边劝说:“小道,其实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再好好打算打算也行。”
江连横摆了摆手:“没啥好打算的,都打听得差不多了,那个肖老二,能倒腾东洋红丸,肯定有名有号,等到了营口,到那江湖下处,左右一打听,也就知道了。”
“那个张掌柜不去吗?”
“他说他生意离不开。”
“那你更得加点小心了。”胡小妍千叮咛、万嘱咐,“小道,出门在外,千万收着点脾气。”
“哎呀!不能呀!他只要不跟我晒脸,我肯定不犯浑。”江连横说,“不过,我这一走,就怕家里的生意出什么岔子。”
胡小妍忽地把手放在江连横的胳膊上,宽慰道:“小道,你只管出去闯。家里有我,你万事放心。”
江连横看向胡小妍空荡荡的裙摆,摇摇头道:“我不放心!这我要是不在,谁要是跟你蹬鼻子上脸咋整?”
“你怕我挨欺负?”
“废话!我还剩几个亲近人啊?就你和我大姑了!”
胡小妍颔首微笑,美到了心缝儿里。
难得的风平浪静。
俩人用过晚饭,江连横一抹油汪汪的嘴角,高着嗓门叫来小、南风。
“南风,去把赵国砚和刘雁声叫来,顺道去火车站买四张车票!小,告诉厨房包五斤饺子!”
二人面面相觑,王正南问:“道哥,上哪儿去啊?”
江连横一拍桌面,站起身道:“南下,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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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44.第240章 火车怪客
第240章 火车怪客
奉天火车站,人声喧闹。
头顶的乌鸦成群盘旋,黑压压的,仿佛乌云蔽日。
这大清的“神鸟”,终究没能守住皇室江山。
月台上是乱得不能再乱,行色匆匆的旅客,拎包扛箱,前拥后挤地钻进车厢。
手提编筐的小贩,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卖茶蛋的、卖切糕的、卖报纸的,形形色色,不时靠近铁轨,仰头就着车窗,冲旅客们兜售贩卖。
火车头冒出的烟尘,在众人之间弥漫开来。
王正南左右各拎着一个行李箱,腆着个肚子,左摇右晃,吭哧瘪肚地快步赶来。
“道哥!等一会儿,等我一会儿!”
不远处,江连横空着两只手,身穿一袭黑色暗纹长衫,头顶礼帽,左右两边,各站着白衫刘雁声,青衫赵国砚。
闻声,江连横不耐烦地转过身,喝道:“你撒冷点行不行?拎俩箱子就走不动道了?”
王正南叫苦:“哥,嫂子给你装的东西太沉了!”
“完蛋的货!”
江连横怒斥一声,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出门在外,小妍为啥非得让这小胖子跟着。
火车行将发车,赵国砚见状,立马快步走过去,嘟囔了一声,接过南风手里的箱子。
四人这才急匆匆钻进车厢。
人有高低贵贱,车分三六九等。
过去那年月,按照血统、职业,将人分成士农工、三教九流,任凭多大的财主,车马也不能随便乘。
民国以来,倒变简单了,凡事都只看重一个“钱”字,有钱就是爷。
头等车厢,座少票紧,亮堂宽敞,天鹅绒的坐垫儿,还配上流苏电灯,品着红酒,叼着雪茄,纵使山高路远,我自悠哉悠哉。
二等车厢,乘客较多,脸对脸,座椅板人,倒也能支得开腿,伸得开腰,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三等车厢,或坐或站,堵得水泄不通,满车厢猫尿狗骚,一股酸臭脚丫子味儿,出趟远门,那算是遭了死罪。
要是连三等车票都买不起,那就只能坐货车,末节搭起一块板儿,四周围上木栏,人便跟牲口一样站在上面,跟着货物同行,满车人命,未必抵得上一节车货。
众人此行匆忙,头等票还剩一张,江连横又不愿跟弟兄们分出贵贱,于是自己也跟着挤上了二等车厢。
把窗靠边,江连横刚一坐下,王正南便忙活起来,先是噼里啪啦掸了一通座椅,末了,又从行李箱里抽出个屁垫儿,搁在上面。
江连横看了直皱眉,忍不住说:“南风,至于么你?”
王正南坐下,带来一股热浪,憨笑着说:“道哥,这座都不知道被多少人坐过了,埋汰。”
“不是伱小时候在泥坑里打滚儿要饭的时候了?”
“嘿嘿,以前不是没条件么!”
江连横赶忙摆手:“行行行,别扑腾了,赶紧坐下吧!”
火车发动,窗外的风景缓缓向后离去。
不少后上来的乘客,仍在车厢里穿梭,偶尔有几个人,互相商量着换座。
王正南还是不老实,一会儿拿手巾擦擦汗,一会儿又翻腾行李箱。
他本身坨儿就大,来回这么一折腾,直把江连横挤到了窗边角落。
江连横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便拍了拍南风的肩膀,说:“你去后头那车厢,跟赵国砚换个座儿。”
“那怎么行?”王正南断然拒绝,“头走之前,大嫂特意跟我说,让我这一路好好照顾你呢!”
江连横撇撇嘴:“拉倒吧,你嫂子心里憋着坏,派你过来,这是要把我送走啊!快去,快去!”
王正南无可奈何,只好垂头丧气地起身离开。
他这一走,江连横心情大好,四下里顿时舒展开来。
左顾右盼,却见迎头对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学究,斜对面坐着一个少妇,姿色颇为养眼。
见俩人似乎并不相识,江连横的目光便不由得肆无忌惮起来。
正看得兴起之时,却见车厢尽头,忽地走来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年轻。
此人面相少兴,笑眼小嘴,矮个长臂,身形精瘦,跟个猴儿崽子似的,小脑袋比那座椅靠背高不了多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嘴里念念有词。
“五排三座……五排三座……”
走着走着,来到近前,小矮个由下到上,打量了一眼江连横,旋即一屁股坐下,眯眼笑道:“可算找着了!哥,出门儿啊?”
江连横冷眼相向,问:“哥们儿,坐错地儿了吧?”
“没啊!这不是五排三座么?”小矮个欠身从兜里掏出车票,向左右求证道,“你看,我这车票在这呢!”
对面的老学究扶着眼镜,低头瞅了瞅,叹声道:“你这是三车,这是二车。”
“嗐!整错啦!对不住,对不住!”
小矮个一拍大腿,起身便要离开,却不想,反被江连横一把按住胳膊。
“等会儿!”江连横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哥们儿,东西还我。”
小矮个瞳孔微震,脸上的笑容渐渐干瘪:“哥,说啥呢?”
“别穷对付了!‘二仙传道’都不带,就敢上火轮子开张,真拿我当空子?”江连横一边说,一边摘下礼帽,露出别在帽顶里的手枪,并问,“这个你要不要?”
小矮个看了看对面两个蒙圈的乘客,眼珠滴溜溜一转,当即高声笑道:“哎呀!哥,是你啊!刚才戴个帽子,我都没认出来你!你这是上哪去啊?”
江湖规矩,互不拆台。
江连横本就无心拿他,只想要回自己的钱包,于是便配合着点点头:“营口。”
“嗬!巧了不是?我也去营口!”
小矮个一边回应,一边暗地里将钱包交还到江连横手上。
其他乘客见两人熟识,便也不再多看,自顾自地靠在椅背上浅睡。
这小矮个看人先看鞋,便已然露出荣家门的习惯。
所谓身形浪荡、履华而整者,必是富贵公子。
只可惜,他打了眼。
江连横对外说是荣家半吊子,那是谦词,实则打小儿师从六叔,哪怕学艺再怎么不精,也比一般蟊贼强上百倍有余。
关公面前耍大刀,算是正怼枪口上了。
这时,赵国砚也从后头车厢走过来,小矮个见状,连忙低声赔笑,道了几声辛苦,便打算起身离开。
没想到,江连横却又将其拉住,低声问:“兄弟,你真去营口?”
小矮个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是啊!老哥,咱都认了门儿了,我还蒙你干啥?”
“那地儿——你常去?”
“有个三两回吧!咋了?”
江连横冲赵国砚使了个眼色,说:“去三车五排三座坐一会儿,我跟朋友说两句话。”
跑江湖的消息灵通,又同是一个门里的人,借力探探风,总没有错。
四下有人,谈到关键处,二人便以春点相对。
江连横问:“兄弟,亮纲报报迎头?”
小矮个答:“太客气了,没号,叫我闯虎就行。”
“哪儿人呢?”
“黑龙江。”
“大老远的,南下往这撩?”
“嗐!这不前两年鼠疫闹得么!出来跑跑,心就野了,不爱回去。”
江连横点点头,又问:“那你去营口干啥?奉天的火点,不比营口多?”
闯虎出人意料地回道:“我去营口疃柴(说书)去!”
“啥玩意儿?哥们儿,你不是荣家门儿的么?”
“嗐!老哥,那只能算我的业余爱好!”
细问之下,方才知道,这闯虎虽然是个小佛爷,却是野路子出身,荣家门没正经学过艺;疃柴也没个师门,算是个“海清”。
因为体格又矮又瘦,爹妈不管,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从小没少挨熊、受欺负,一身本事全凭摸爬滚打,搁实践出真知里练出来的能耐,后来渐渐通了春点,才开始闯荡江湖。
他干荣家活儿,还给自己立规矩:一不偷金银钞票;二不偷珠宝首饰;三不偷救命钱财。
要是问他偷什么?
闯虎便笑着回答——偷风,偷月!
江连横熟知春点,这句话却没听明白,思来想去,却问:“你不说你不荣杵子么?合着我倒霉,拿我破戒开张来了?”
“不不不!”闯虎连忙解释,“哥,你也是门里人,肯定知道,咱不能走空穴呀!不吉利!”
说来说去,所谓规矩,还是一句屁话!
江连横有点不耐烦,直问:“不是,哥们儿,你主业到底是哪行啊?”
闯虎低头挠挠脑袋,稍微有点难为情,却说:“哥,其实——我是一个作家。”
江连横神情愕然,歪斜着身子,仿佛是在打量着一个稀罕物件儿。
“哥们儿,你是实在没饭辙了,还是哪根筋搭错弦儿?整这么个天杀的行当混饭吃?”江连横不解道,“再者说,你一个作家,不写书,去疃柴干啥?”
闯虎眼神落寞,说:“哥,你以为我想啊?那些个报馆嫌我写的不好,我得先拿去疃柴练练,没准儿,一炮而红,到时候得报馆找我来写稿。这叫——曲线救国!”
“你吃得可够杂的!”江连横受老爹影响,对野书也感兴趣,便不由得问,“你都写啥呀?武侠?”
闯虎神秘一笑,茑悄地从怀里抽出一本小册子,递到江连横手上,压低了声音说:“哥,你上眼瞅瞅,给我提点建议。”
江连横接过来,低头一看,却是一本手写的蓝皮线装书——“《闺中纪实》?”
话一说出口,对面的老学究便冷眼咳嗽一声,年轻的少妇也赶忙别过脸去。
“名儿俗了点。”闯虎嘿嘿笑道,“看扉页!”
江连横唰啦翻开封皮,又是三个大字:“床下罂——笔名?”
“报号!”闯虎仍旧笑道。
江连横翻开书页,却见满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也没个插图,头一回的回目便甚是惊人。
“金针挑破桃蕊,不敢高声暗皱眉……”江连横一拍闯虎肩膀,“哥们儿,有才啊!”
夸了两句,便有滋有味地通览起来。
这一看不要紧,只消三两页,愣是把一个大老爷们儿给看得面红耳赤。
其间样繁多,直叫人既是拍案叫绝,又是胆战心惊。
江连横也忍不住连连兴叹:“哎呀我操,还能这样?……嚯!不得了,不得了!……我的天,这样不得出人命了?兄弟,你这想象力是真丰富,但这也太扯了吧?”
“诶?哥,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闯虎解释道,“这都是真认真事儿,是老弟我亲眼所见!小说哪够啊!现实才叫精彩呐!”
“亲眼所见?”江连横不信。
闯虎却说:“千真万确!”
原来,这小子自幼喜欢扒墙脚,盯人听事儿,好打听,久而久之,便惯于听窗之事。
别的佛爷,溜门撬锁,生怕脱身不及时,可闯虎仗着身材矮小,便于藏匿,常在那梁上床下埋伏,或进院上树,隔街窥窗。
目之所及,遍览家长里短、人间百态,由此汇编成书,谋求出版赚钱。
江连横若有所思,心下也当即明白了闯虎的“规矩”——敢情,是这么个偷风、偷月。
惊叹之余,心里忽又有些后怕,忙问:“哥们儿,奉天城北,有个江宅,你去过没?”
“哦!你说是那座大洋宅啊!”闯虎笑答,“知道,知道!我早就想去看看了,但那家高墙重锁,支杆挂子忒多,一直没找着机会。”
江连横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大哥,咋了?”闯虎却问,“你有兴趣?”
江连横连忙抬手制止:“不必了,那是我家!”
闯虎眼前一亮,惊叹道:“哥,那你是大财主啊?你看我这书咋样?要不你出资出版,包赚不赔!”
“免了吧!你这身能耐,实在用错了地方!”江连横又问,“话说回来,你要疃柴,干啥非得去营口啊?奉天的小河沿儿,不也一大堆打把式卖艺的么!”
闯虎笑道:“老哥,看来你没怎么出过门儿。要想疃柴,你非去营口不可,在那响了蔓儿,京津都认你的名儿。”
“有这么邪乎?”
“那当然!洼坑甸——那可是关外天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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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45.第241章 无处不在【加更3】
第241章 无处不在【加更3】
营口是个什么地方?
辽河口岸,南铁终站之一,是奉省最早开埠通商的港口。
如今铁路繁盛,虽然压死了镖局,却也盘活了其他行当,江湖艺人跑码走穴,畅行无阻。
撂地卖艺,总在一个地方,得要推陈出新。否则,把式再硬,看多也就腻了。
可新活儿哪有那么容易攒出来?最省事儿的法子,就是挪窝开张,即是走穴。
京津两地,艺人辈出,关外道近,走穴自然成了首选,或是走水路,从津门港出发,直抵营口;或是走陆路,过山海关,顺道南下。
其中不乏有人“火穴大转”,甚或墙里开墙外香。
艺人出门跑江湖,来到关外,却不叫“闯关东”,单论“出关”,最是时下盛行,堪称关里的艺人、关外的腿。
洼坑甸本处辽河入海南岸,地势低洼,荒无人烟,赶上潮涨潮落,淤积了污泥,更是恶臭难闻。
直到有艺人在此撂地,黄土垫道,引来远近居民卖呆儿、看热闹,这才渐渐繁盛起来。
其名头,渐渐不亚于京城天桥、津门三不管、奉天小河沿儿、哈尔滨道外、安东七道沟、青岛劈柴院等等。
水路码头,自有江湖。
江连横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好奇闯虎何必大老远非得跑那地方去疃柴。
闯虎却说:“哥,这你就不懂了。那洼坑甸虽然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门门齐全,可有一点,只有‘评’、‘团’两家的大蔓儿最多,耍嘴皮子的名门大家老鼻子了,我这是去‘荣活儿’,学习学习,看看他们都是怎么编排、怎么做扣的。报馆的说了,我这书光有猎奇,没有玩意儿,我打算改进改进,试验试验。”
人各有志,无论高低。
江连横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总觉得,他这一身能耐,似乎用错了地方。
虽是几句闲白,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洼坑甸即是江湖下处,必定消息活泛,等到了营口,不管是看热闹,还是为了生意,总是合该过去瞅瞅。
火车哐当哐当,继续行进。
车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像是被晕开的水墨,有点模糊。
江连横压低了声音,切入正题:“兄弟,跟你打听个事儿,听说过东洋红丸么?”
“枪上戒烟丸?”闯虎接茬儿道,“听过啊!那不是戒烟药么,好东西!咋,老哥,你也好这一口儿?”
闻声,斜对面的少妇看了他们一眼,吸了吸鼻子。
江连横连忙示意他小声,并问:“兄弟既然去过几趟营口,那伱不会碰巧知道,那边有个叫肖老二的人倒腾这东西吧?”
闯虎摇了摇头:“没听过,我认识老肖,也认识老二,就是没听过肖老二。不过,你要想知道,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交个朋友呗!咋了,他家姨太太多?”
“啧!你这得叫职业病了吧?”江连横叹声说,“我要打听这个人。”
“哦!”
闯虎应了一声,旋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拿着铅笔划拉了两下,嘴里念念有词道:“肖老二……枪上戒烟丸……姨太太……”
见状,江连横不禁皱起眉头,问:“你嘎哈?”
闯虎解释说:“哥,我是个作家,得采风,找灵感啊!哥,你说吧,那人长啥样,在哪住,干啥的?改明儿我给他编排进去!”
“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问你?”江连横思忖了片刻,就此作罢,“拉倒拉倒,我还是自己想辙吧!”
此时,车厢尽头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
一个二十冒尖的姑娘,身穿乘务员制服,推着小货车,慢悠悠地挤进过道。
“来,让一让,留神收下脚。包子、火勺、馅饼、白开水有要的没?”
闯虎闻声,立马欠起屁股翻兜掏钱,抬手喊道:“哎,火勺是心儿的,还是豆沙的?”
乘务员懒洋洋地回道:“两种都有,你要哪个?”
“豆沙的给我来俩!”
“五毛。”
闯虎给了钱,不忘回头看一眼江连横,撇了一张嘴,叹道:“真黑呀!哥,你不买点儿?”
江连横摇了摇头。
乘务员见状,便又推起货车:“包子、火勺、馅饼、白开水有要的没?”
“等下!”
斜对面的少妇忽然站起身,迈两步,追上乘务员,手里攥着小洋票,俯耳低声了几句。
俩人四目相对,乘务员摸了一下兜,紧接着从小货车上捡起一个火勺,递给少妇。
一切似乎都稀松平常,可江连横却看得一清二楚。
交易不止是一个火勺,同时交到少妇手中的,还有一枚纸包的小药丸儿。
他看少妇的目光,也随之由热切变为冷淡。
少妇发觉江连横的眼神,忽地有些慌乱,犹疑了片刻,却没回到原座,而是径直走向其他车厢。
江连横赶忙起身:“兄弟,给我让个道。”
闯虎正忙着吃火勺,身子侧开,却问:“哥,抛山去啊?”
江连横没有理会,追赶的也并非那个少妇,而是方才的乘务员。
紧跟着小货车,穿过一众旅客,待到行至两节车厢的交汇处,他才开口叫道:“哎,等一下。”
乘务员回过身,却问:“要什么?”
“有没有那玩意儿?”江连横凑近,小声问道,“东洋产的戒烟丸?”
这话问得太愣,乘务员明显有所警觉,眼神躲闪地回道:“这是火车,哪有卖那东西的!”
一看便知,这俩人一买一卖,都是走私货的新手,不入门。
“可这是东洋的火车。”江连横笑着安抚道,“放心,我不是查烟的,刚才都看见你卖了。”
乘务员稍显安心,嘴上却仍然强装老油条,说:“你就算是查烟的,我也不怕。我这是药,能戒烟,而且又不是光我一个人卖。”
江连横笑道:“行行行,你现在手上有多少?”
乘务员前后看看,低声说:“还剩三个,你要不要?七毛一个。”
“抢劫呐?”
“火车上就是这个价,你不要拉倒。”
“要要要!这小姑娘,脾气还挺大。”江连横掏出钱,并不用她找零,“钱你自己留着,我跟你打听点事儿,这玩意儿到底是啥做的,你知道不?”
“不知道。”乘务员没趣道,“你管它是啥做的,管用就行呗。”
“那你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你问这干啥?”乘务员赶忙推起小货车,头也不回地说,“我不知道。”
“诶?东西搁你身上出来的,你咋不知道呢?”江连横快步追上去,又从兜里翻出一块现洋,塞到对方手里,解释道,“我就是好奇,看这东西现在挺时髦,打听打听,也想插一脚。”
乘务员掂量了两下银元,装模作样地拿起火勺,嘴上小声嘀咕道:“这你得去问咱们列车长了,是他给咱们的东西。”
江连横有些意外:“列车长也卖这玩意儿?”
乘务员用纸包好火勺:“这有什么?又不光他一个人,好几条线的列车长都跟着卖呢!别说是戒烟丸了,只要你有钱,就算是土货,不管进口还是国产,都有。”
“顶风作案,你们就不怕被查?”
乘务员语带轻蔑地说:“嘁!这是南铁,你只要是在这条铁道上,不管什么事儿,都是东洋人说了算。”
仔细一打听,现状令人震惊。
南铁附属地一带,无论是土货还是红丸,小鬼子或以邮件“军用品”的形式,或以各处零售形式,悉皆运抵关外各处。
尽管还没到遍地开的程度,但却已然初具规模。
参与其中的人,更是不胜枚举,有东洋商人、浪人、细作、受雇佣的高丽贩子、华人药铺、南铁的乘务员、乘警、甚至伙夫也在分销零售。
说隐蔽,他们却明目张胆。
说嚣张,他们又偷偷摸摸。
规模如此庞大,若不是有东洋本国在背后撑腰,鬼都不信。
乘务员拿钱给消息,白话了一通,又神秘兮兮地叮嘱道:“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啊!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哦,放心,放心!”
江连横如梦初醒,应了一声,便若有所思地折返回去,心里却在掂量,这生意到底要不要做。
不做——财路断了一条。
做——恐怕免不了还得跟鬼子打交道。
如果说,他从白家身上学到了什么教训,那便是吃鬼子、用鬼子、千万不能信鬼子。
江连横皱着眉头回到车厢,闯虎吃完了火勺,嘴角沾了几块残渣,正靠在椅背上小睡,斜对面的少妇也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座位上,嘴角浅浅地挂着微笑,挺美。
江连横闲来无事,坐在座位上,又翻了几页《闺中纪实》,随后缓缓睡去。
车上的乘客来来往往,走一批,来一批,循环往复。
窗外的阳光照在脸上,被一闪而过的路标、野树遮挡,列车驶过,春光便由此忽明忽暗,直至渐渐西垂,落下山去。
“嗤——”
车速减慢。
“各位乘客,终点站营口要到了嗷!收拾收拾东西,瞅着点儿,别落下啥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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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第242章 路倒
第242章 路倒
火车驶入站台时,天色已然黯淡无光。
乘警高声催促,旅客忙碌嘈杂,叽叽喳喳地拎着大包小裹挤下车厢。
滨海风大,又是早春,不少人刚一下车,帽子便被吹翻在地,场面更是纷乱不堪。
闯虎本着贼不走空的规矩,临要下车,到底趁乱荣了一块怀表。
众人一路同行闲话。
走出车站,从台阶上放眼望去,但见阴沉沉的夜幕下,整座城市华灯初上,不输繁星点点。
只不过,凡是目之所及,尽皆东洋招牌,到底不是华人天下。
自光绪三十年,日俄战争爆发,小鬼子便强占了此地,设立军政署,划定电业局东侧为新市街,供鬼子移民;西侧为旧市街,为华洋参半的商埠地。
江连横等人一路舟车劳顿,不想远走,于是便就近找了一家东洋宾馆休息。
本打算会着闯虎同住,可那小子嫌车站附近的宾馆太贵,执意要走去旧市街,寻个江湖下处,众人只好就此分别。
海风正盛,江连横用手压住帽檐儿,笑着作别道:“兄弟,多的不说,祝你这一趟火穴大转,扬名立万!”
闯虎歪斜着身子、顶着风,强笑道:“多谢老哥高抬贵手,甭管你做什么生意,也祝你财源广进了!”
抱拳作别,江连横目送闯虎从宾馆门前的光亮处遁入夜色。
那小子的身材实在太过瘦小,以至于步伐踉跄飘忽,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被风刮倒一般,让人深感江湖不易。
赵国砚从身后走上前,低声问:“道哥,这小子谁啊?”
“作家。”江连横面带嘲弄地转过身,“行了,进店开间吧!”
众人各自提上行李,刘雁声赶上前,却问:“哥,明天什么安排?”
“明儿一早,先到洼坑甸探风,顺便看看热闹。”江连横忽然一皱眉,“诶?咋少了个人?”
“道哥,道哥!我在这呢!”王正南提着自个儿的行李箱,笨呵呵地顶风朝门口走来,“等会儿我,稍等一会儿!”
江连横面露嫌弃,遂低声吩咐道:“国砚,伱去帮他一把!也不知道你嫂子咋想的,非得把这小子整过来。”
…………
入住宾馆,一夜无话。
待到次日清晨,众人起了个大早,叫来洋车,直奔辽河南岸而去。
一到洼坑甸,始方知“关外天桥”,果真名不虚传。
虽然不如奉天小西关繁华,但却是个正儿八经的杂巴地。
远远望去,几间店面横纵相连,尽管简陋,却已经初显街市雏形。
人群往来穿梭,叫卖声纷繁入耳,卖醋卖油卖烧酒,理发修脚点痦子,抽签赌牌变戏法,卖画卖字卖神像……
更不用说那些打把式、卖膏药、耍猴儿、算卦的常见行当了。
其间的行人、看客,多半是刚从港口卸货的搬运工和旧市街的居民,清早来这喝碗热豆脑,吃两根油条,顺道卖卖呆儿、瞅瞅热闹,也算是难得的消遣。
靠近北边儿荒地的那一侧,单有一排妇女,头上绑着粗布方巾,拿个蒲团坐着,身前码好针线,干的是“缝穷”的买卖。
码头的搬运工,多是讨生活的光棍儿,家里没人疼,更没人照应,赶上衣服哪儿破个窟窿,就来这找娘们儿缝补。不用说,哪个盘儿亮,就找哪个,末了给个几分钱,顺便还能斗闪唠两句骚嗑儿,这就算是开了荤了。
娘们儿忙活一天,挣了钱,再起身去赶潮,从淤泥里抠出些许小鱼、小虾、小螃蟹,捡回家起口铁锅一炖,贴几张棒子面儿大饼,日子苦点儿,但也挺美。
人间烟火,概莫如此。
江连横等人从东边儿过来,一路上眼缭乱,不够瞅的。
可有一点,确实跟闯虎所言如出一辙——洼坑甸,单数“评”、“团”两门,最为兴旺。
每隔个三五步,就能看见有说相声的围了一圈人,白沙写字,黄金万两。
如今疃柴的不上“明地”,都改进茶馆儿说书去了。
臭团春的可没这待遇,不上台面,仍旧得去撂地,但凡嗓子好点儿,也不去说相声了。
卖艺都是凭能耐吃饭,能耐不够,愣杵在那,干张嘴,除了灌一肚子风,半粒米也挣不着。
说相声的一开演,那就是百无禁忌,父母兄嫂全都拿来当包袱,净开荤口儿,这边刚说完屎尿屁,那边就来个伦理哏,逗得江连横等人前仰后合,唯独刘雁声是个例外。
南北差异大,多好的包袱,在他耳朵里,也响不起来,于是便催促大伙儿,找人谈生意要紧。
江连横想起正事儿,赶忙收下心,去打听所谓的肖老二。
首选之地,自然是各家药铺,可问了一圈儿,红丸倒是有,却全都没听过肖老二的名号。
晃悠了两圈儿,人没打听着,却把王正南累得够呛。
大白胖子跟在后头,呼哧带喘,一个劲儿地要叫歇。
江、胡二人都拿四风口当自家亲弟弟看待,江连横虽然厌弃,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由着他自己四处闲玩,约定了傍晚时分,再回宾馆汇合。
眼瞅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肖老二杳无音信,刘雁声便忍不住问:“哥,是不是记错了人名儿啊?”
“不能啊!”江连横也觉得奇怪,“就算记错了人名儿,可他生意做得那么大,一提东洋红丸,也总该有人听过才对,犯不着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吧!”
刘雁声年岁不大,却是长腿跑江湖,当下便犹疑道:“会不会是人家故意隐了名号,闷声发大财?毕竟,是干这种生意嘛!”
“这倒是有可能。”江连横点点头,“要是这样的话,那就难办了。”
赵国砚提议道:“道哥,要不,咱找这里的长春会问问?”
能在江湖“摆地”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资历辈分也高,消息自然更加宽广。
江连横觉得可行,恰好身边有个耍猴儿的艺人正在收钱“要杵”,待到看客将散的时候,便快步走过去,“铛”的一声,往铜锣里扔了一枚现洋。
耍猴儿的老汉一见银洋,立马眉开眼笑:“少爷,你大富大贵,万事如意,我这谢谢你了。想要看啥,我让我这猴儿再给你单演一出?”
“不用,不用!”江连横凑近道,“我跟你打听点事儿,你们这洼坑甸,谁是‘摆地’的?”
“嗬!少爷是门里人呐!辛苦辛苦。”老汉嘴上客气,眼里却显出迟疑,“你这一身穿戴,也不像撂地的呀!”
“嗐!我找他打听点事儿。”江连横笑道,“放心,咱不是同行,抢不着你的饭。”
“哪的话,就算是同行,咱也得互帮互助嘛!”老汉略显宽心,“这洼坑甸里‘摆地’的,名叫刘凤岐。你要找他,可太容易了,最近从津门来了个常先生,在夏家茶馆开书,他天天在那听。前边那十字路口,你往北一拐就到了。”
“好好好,多谢大爷了!辛苦辛苦,生意红火啊!”
“哎,少爷,我得提醒你一句,你要见了他,可千万别说他是‘摆地’的,他不爱听,得叫经理。”
“经理?”江连横奇怪,“打哪论的经理?”
“他说他是场地经理。”老汉摇头笑道,“这也算与时俱进了。”
“得!多谢大爷提醒,走了。”
江连横别罢老汉,便带着赵国砚和刘雁声奔夏家茶馆而去。
这个刘凤岐,算是最早一批在洼坑甸做生意的人。前几年,干的是“晃条”的买卖,说白了就是使腥儿耍钱,小本买卖,能耐不大,但却有股子机灵劲儿。
先把火勺、切糕、灶等小吃搁编筐里放好,而后另备一桶竹签,两头扁,尾巴刻有牌九点数,让往来客人抽签,然后比大小,客人输了要赔钱,但也不白赔,切糕拿走,只不过比街面上贵了很多。
当时洼坑甸还不兴旺,刘凤岐看准了江湖艺人能招揽生意,也不知从哪儿蒙了个财主圈地,自己充当经理,渐渐经营起洼坑甸的生意,如今摇身一变,已经成了个小财主。
江连横等人来到夏家茶馆。
没等进门,街对面忽然走来一个怒气冲冲的老太太,嘴里叫着骂街:“你们东北人听不了我这玩意儿,水平层次忒低!你们那叫评书吗?你们那叫大鼓白!哼!你们不听,我还不伺候了!”
众人嬉笑侧目,指指点点地说:“咋了,疯啦?”
有人笑答:“嗓子不顶用,一条夯儿,说谁都是一个调,急嘹急嘹的,刚从对面坤书馆让轰下去,面上挂不住了呗!”
“嗐!不灵就说不灵,骂什么街呀!”
江连横等人也笑了笑,转身走进茶馆。
这一进不要紧,却见整个茶馆满坑满谷,一个散座都没有,就这样,还有不少人倚着房梁、踮着脚,聚精会神地听堂上的先生天乱坠。
江连横受老爹影响,从小也没少听书,却从未见过如此这般场面。
满屋子的人,愣是鸦雀无声,茶水凉透忘了喝,瓜子儿悬在唇边忘了嗑,全都听入了迷。
忍不住驻足听了只言片语,竟然闻所未闻,说既不是黄脸《隋唐》,也不是黑脸《包公》,却是一个无中生有的紫脸——镇八方紫面昆仑侠!
讲的是别开天地,另创一家的事儿。
大清才倒不久,就开始堂而皇之地编排上雍正爷了,也是新奇。
伙计走上前,声音细得像蚊子在叫:“客官,喝茶还是单听说书?”
江连横交了入场费,也压低了声音,问:“跟你打听个人,刘经理在不在?”
伙计抬手指向店内一角:“那不在那坐着呢么!”
江连横顺着方向看过去,却见店内角落里,垫起一阶高台茶桌,茶水、点心分毫未动,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坐在桌前,身后站着两个愣头青,整个店内别无空座,唯他一人独占一桌——好大的排场。
江连横缓步上前,抱拳鞠躬,还没等开口,就见刘凤岐目不斜视,抬起胳膊,连忙叮嘱:“别说话!别说话!”
众人无奈,只好愣站着陪他把书听完。
尽管有些怠慢,江连横却并不在意。
主要这书说得实在精彩,主人公童林就没有消停的时候,不是在打架,就是正要打架。
武书文说,这常先生也真有能耐,直到醒目一拍,书听下回分解,众人才将将回过神来,纷纷嚷着让先生继续说下去。
刘凤岐更是喝令左右道:“赏他!赏他!让他接着说!”
听书哪有一个头儿,江连横赶忙趁机凑上前,满脸堆笑道:“这位就是刘经理吧?”
“啊,我是。”刘凤岐乜了一眼江连横,满不在意地问,“咋了,要‘打地’啊?”
打地就是租场做生意,自然并非众人来意。
“刘经理,在下江连横,打从奉天过来,你是这的大蔓儿,消息宽广,大家同在江湖,我来求帮,跟你打听个人。”
“奉天?”刘凤岐思忖了片刻,语气略带轻蔑地说,“奉天我就知道一个周云甫,以前见过一面,没听过你这一号啊!”
“嗬!巧了!”江连横赶忙笑道,“刘经理,那咱们也勉强算是世交了。周云甫是我干爷爷!”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一听周云甫的名号,刘凤岐总算是侧过脸,拿正眼瞧人了。
“嗯?还有这事儿?那你干爹是谁?”
“我爹报号‘海老鸮’。”
刘凤岐忽地一把抓住江连横的胳膊,神秘兮兮地问:“真是‘海老鸮’的儿子?”
“二叔李添威,三叔孙成墨,四叔金孝义……”
“行行行,别念了,快坐快坐!”刘凤岐态度骤变,扭头喊道,“顺子,看茶,往高了整!”
“好嘞!”伙计高声应道。
江连横也挺意外。
紧接着,刘凤岐又压低了声音问:“这么说,线上的传闻是真的?老弟,是你把周云甫插了?”
“谣言!纯粹的谣言!”江连横矢口否认,“我干爷爷对我恩重如山,他是暗中资助革命党,被巡防营抓了,他死那天,还是我出人给发送的呢!奉天人都知道!”
此话半真半假,周云甫出灵,的确出自他的安排。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刘凤岐啧啧称道,“看来线上的传闻,也不能尽信呀!我就说么!‘海老鸮’重情重义,怎么可能养那么个儿子。对了,刚才你说要打听个人,谁呀?”
江连横忙说:“不知道刘经理有没有听过,这附近有个叫肖老二的人?”
“肖老二?没听过。”
“要不,你再好好想想?这人是倒腾东洋红丸的,可能也顺道贩卖土货。”
伙计端上新茶,刘凤岐抿嘴滋溜一口,如梦初醒道:“诶?你说的是乔二爷吧?”
江连横一听有戏,忙说:“不怕刘经理笑话,到底是肖老二,还是乔二爷,我心里也没个准信儿,这一趟,纯粹是慕名而来。”
“不不不,这不怪你。”刘凤岐摆了摆手道,“乔二爷是个好脸儿的人,他干那种买卖,知道的人,本来就少,再弄个诨名,隔几个人,知道的人实在不多。我跟他喝过酒,有一回,有人喝多了,骂那枪上戒烟丸,他就急了,我是好奇,问了好些个人,才知道他是干这份买卖。”
“那他在哪呢?”
“这个点儿……肯定是在公鸡楼啊!”
“公鸡楼?”江连横听了直皱眉,“那是个什么地方?”
刘凤岐刚要开口解释,店门外却突然响起一阵骚动,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看向门口。
没一会儿,门外就急匆匆冲进来一个小流氓,直奔茶桌走过来。
“刘经理,你快出去瞅瞅,又一个‘路倒’的!”
刘凤岐神色厌烦,霍然起身冲门口走去,当即骂道:“他妈了个巴子的!天天没别的事儿,净他妈死人,晦气!”
江连横等人相视一眼,便跟着起身随行。
店门外的人群纷乱嘈杂,看客们叫嚷了一通,便又纷纷围成一个圈儿,低下头,指指点点、唉声叹气,嘴里小声嘀嘀咕咕地议论着什么,讶异之余,看起来似乎也已经开始习惯了路倒的情况。
这一个月以来,已经是第几个了?
对此,恐怕没人说得清,有些人也并不倒在洼坑甸。
不远处,艺人们叫苦不迭,玩意儿演到一半,快要钱的时候,看客们却全被“路倒”勾去了,那能找谁说理去?总不能自己也来这么一出吧?
“躲道!躲道!”
刘凤岐轰开聚拢的人群,凑到近前一看,但见一个形似乞丐的皮包骨,横扑在马路当间,已然气绝身亡。
众人时而看看地上的死尸,时而看向刘经理,等着看他有什么发落。
“看啥呢?一个个在那直不楞登地干靠,没见过死人还是咋的?赶紧叫巡警去啊!”
看客们这才渐渐松动,有人应声转身去找巡警收尸。
江连横迟疑着迈步上前,却见那皮包骨的胳膊上,恰如蜂巢一般,掌心处正空攥着巴掌大小的包装纸。
江连横认得那张纸——东洋红丸的药衣!
————
笔者注:《雍正剑侠图》是评书大家常杰淼于1921年自创,并在营口一炮而红,时间对不上,大伙儿权当“刮骨疗毒”吧!放在此处,意有所指,别开天地,另创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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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
(本章完)
247.第243章 公鸡楼
第243章 公鸡楼
“啧!又是个烟鬼药渣子!”刘凤岐满脸嫌弃地摇了摇头,“晦气,真是晦气!”
江连横凝神思忖,心里觉得奇怪。
吃烟土的人,他见过不少,一个个面色枯黄,精气颓丧,恹恹无神。
但恕他眼界短浅,时至今日,除了那些生吞烟膏子就酒,一心求死之人以外,他还真没见过有谁愣把自己抽到暴毙而亡的地步,或有死者,也是身子先毁了,身染重疾而死。
周云甫吃了半辈子福寿膏,瘘成那副德性,都不至于当街路倒,这躺在地上的皮包骨,手里明明攥着戒烟丸,何以反倒一命呜呼?
想到此处,江连横不禁去问:“刘经理,他这是……吃药吃死的?”
“那谁知道了?保不齐,跟什么东西相冲也说不定。”刘凤岐说,“反正,十个路倒里头,得有九个,都是烟鬼药渣子。”
江连横默默无话。
附近有人好心肠,拿来一张破草席,给那皮包骨盖上。
外围的人群,让开了一条道——巡警来了。
两个抗枪的皮靴大盖帽,推搡着众多看客,走到街心。
刘凤岐见状,连忙笑脸相迎:“二位辛苦,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刘经理客气了,多大的点事儿,又不是头一回了。”
双方似是熟识,两个巡警并没有装腔作势,看来刘凤岐平常没少“上贡”。
否则,这条人命,只需稍稍借题发挥一下,至少三五天,附近的店面就都不用做生意了。
巡警拿枪口挑开破烂草席,环顾左右,高声问道:“有认识的没?有没有认识的?”
喊了半天,始终无人应答,另一个巡警便说:“刘经理,又是一条没家的野命,你这场地经理,跟咱们去趟局里,配合一下工作吧。”
“配合,绝对配合!”刘凤岐赶忙扭头喊道,“那个谁,还有那个谁,你俩,过来帮差爷把这皮包骨给抬到巡警局去!”
两个手下,应声从人群中挤进来,一头一尾,抬起地上的尸体,其间绝无半点怨言。
这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人命闹剧,也由此告一段落。
附近商户和江湖艺人,纷纷冲刘经理暗挑大拇哥。
若不是有这么一号人,斡旋其中,上下打点,洼坑甸这块杂巴地,恐怕也不会如此红火。
人群渐渐散开,临要走时,刘凤岐不忘江连横的求帮,转过身,却说:“老弟,伱要去找乔二爷,可得抓点儿紧,等过了中午,他可能就不在公鸡楼了。”
江连横苦笑着问:“刘经理,这公鸡楼,到底在什么地方?”
“二道街,奔西边儿去,老爷阁往北。实在不行,你叫个洋车,都知道公鸡楼在哪。”刘凤岐急忙忙地说,“老弟,我这边还有事儿,就不陪你过去了。”
“诶?那乔二爷,长什么样儿?”
“三十往上,四十以下,大高个儿,满天星,夯头儿念挫,你就瞅谁最正经,那就是乔二爷了。”
江连横在心里默默记下,中年男子,脸上痦子多,嗓子不好,爱端着,人模狗样。
随后,便带上赵国砚和刘雁声两人,往西北方向走去。
…………
出了洼坑甸,在新旧两市街的交汇处,三人各叫了一辆洋车,提起“公鸡楼”,再无需多言,车夫立马风风火火地跑了起来。
从头道街往北,奔二道街去,便离辽河南岸更近,风也更大。
这时节,辽河刚刚破冰通航,水面上的往来船只还不算多,河堤上绿草如茵,水鸟盘旋。
为赶时间,江连横多付不少车资。
三个车夫彼此较劲,跑得很卖力气,额头上的汗珠噼啪乱掉,顾不得拿手巾去擦,更没空回头扯闲天儿。
没一会儿的功夫,众人便行至二道街西边尽头。
车速渐渐缓慢下来,但见眼前不远,有一处较为开阔的平地,草地修剪得整整齐齐。
一座砖石房屋格外惹眼,红门窗,高塔尖顶,一副巨型十字架直刺云霄,壮观、气派。
“敢情是个教堂啊!”江连横走下洋车,不禁去问,“怎么叫‘公鸡楼’呢?谁给起的,哪儿也不挨着呀!”
车夫收下车钱,憨笑着指向尖塔下的堂屋屋顶,说:“公鸡在那呢!”
江连横抬眼一看,原来是那房屋屋顶上,有个铁制的风向标,状如雄鸡,正随着大风微微晃动,底座发出“吱呀吱呀”的金属摩擦声。
鸡头向北,南风送暖。
江连横三人来到公鸡楼门口,没等推门,教堂里头就传来一阵刺耳的钢琴和合唱声——
“哈——雷路亚!哈——雷路亚!哈雷路亚!哈雷路亚……”
推开沉重的实木房门,迎面却是一堵类似屏风的木板,挡住圣象尊容。
一个白脸小年轻,身穿教袍,颔首微笑地走过来,也不说话,默默地将三人引到圣洗池旁。
江连横不明所以,走到水池边,见小教徒示意他“用水”,于是便哈下腰,二话不说,掬一捧水就开始洗脸。
刘雁声刚要阻拦,却为时已晚。
“诶?你、你在作甚?你这是亵渎!赤裸裸的亵渎!”小教徒双手握着念珠十字架,忧心忡忡地仰天叨咕道,“主啊,宽恕这个无知的罪人吧!”
“行了,主知道了。”江连横满不在意地问,“老弟,我来这想找一个人。”
小教徒深感被冒犯,当即冷下脸,却说:“现在正在做礼拜,你要找人,就请出去等着吧!你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这里不欢迎你们。”
刘雁声见状,赶忙快步走到圣洗池旁,先是歪头瞥了一眼教堂,这才指尖点水,在胸前按上下左右的次序,画了个十字,紧接着跟江连横低声耳语几句。
刘雁声的举动,让小教徒满意了不少。
江连横经过刘雁声的解释,也明白自己方才漏了怯,忙笑呵呵地说:“老弟,别生气,咱们都是教徒,真的,我前两天刚皈依,还不太懂门道。我有罪啊!罪太深,可不就得可劲儿洗洗么!”
“你不像一个皈依的人。”小教徒犹疑地摇了摇头,“你看起来,仍在迷途之中。”
“对对对,你说得都对,我这不过来找组织了么!”江连横笑道,“真的!我是被这里的一个教友给感化了,今天特意过来找他,叫乔二爷,他今天来没来?”
“你是乔先生的朋友?”小教徒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堪称过命的交情!”
“好好好,请进!先生,你怎么不早说呢?”
江连横忙说:“嗐!乔二爷是个低调的人,这你应该知道啊!”
“那确实!”小教徒将三人领到侧门,抬手一指,“看见没,坐在第一排,从左往右数,第三个就是。那边没地方,你们先在后排坐一会儿吧,就快结束了。”
由于距离太远,江连横只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大背头。
三个人战战兢兢地走进教堂,在靠近后排的连坐椅上坐了下来,身边华洋参半,纷纷对他们报以微笑,就是有点儿瘆人。
洋人神父站在圣像前,窄小的桌案上,摊开一本厚重的书本,五颜六色的窗让教堂内的气氛有些诡谲。
随着朗诵声的进行,众人不时起身,“阿门”一句,旋即又坐下来,跟着神父念读经文,仿佛咿呀学语的孩子。
为了不显得隔路,江连横三人也只好有模有样地学着照做,眼睛却始终盯着第一排的大背头。
乔二爷看上去相当虔诚,每次都是第一个站起来,最后一个坐下,活像一个急于在父母面前表现自己的孩崽子。
台上的神父老迈得不成样子,声音却异常高亢,正用着蹩脚的汉语,释读经文的含义。
“正义之路,往往被凶残、暴虐之人所环伺,只有主能引导我们的去处,照应我们的同伴,寻回迷途的羔羊,那些追随我主、信奉我主的人有福了,因为我主必将宽恕他们的罪孽……”
“阿门!”信徒们纷纷双手合十,诚心祷告。
江连横却是左耳听、右耳冒,全然不曾往心里记挂,他向来不信任何慈悲之说,甚至还不时用胳膊肘怼怼赵国砚和刘雁声,调侃道:“听见没,你俩有福了!”
赵国砚冷哼一声,却道:“让我说,以前大师兄们下手还是太轻了。”
刘雁声倒是见怪不怪,懒得作声表态。
年迈的神父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江连横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所讲的内容,似乎是耶和华的小弟让人给欺负了,过来找大哥出头,帮忙平事儿。
凡此类故事,总让江连横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跟佛菩萨相比,天主的做派,似乎更像是一个江湖会党,爱与仁慈,常挂嘴边,动起刀枪,心狠手辣。
恰在此时,神父的声音,突然毫无征兆地高亢起来。
“主说,那些胆敢伤害、荼毒我的同胞之人,我必将以烈怒向他们大施报复!当我向他们降下罪罚之时,他们将会知道,我即是天主耶和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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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48.第244章 见闻
第244章 见闻
“那些胆敢伤害、荼毒我的同胞之人,我必将以烈怒向他们大施报复。”
进什么庙,拜什么神。
为了冒充教徒,避免与众不同,江连横便也跟着如是说道。
信众们双手合十,齐声:“阿门!”
半小时后,礼拜结束,坐在前排的教徒纷纷起身去领圣餐,乔二爷如此虔诚,自然是身在其中。
他一袭素净的黑色长衫,周身上下,看不见任何装饰,却给人一种名门望族的富贵气质。
江连横站起身,预先支开赵国砚和刘雁声,独自一人在过道处候着等他。
乔二爷最末一个去领圣餐,随后又跟神父交头接耳,密切地攀谈了几句,方才转过身,沿着过道,朝教堂门口走去。
此人脸上的痦子的确不少,但相貌极其周正,无论瞅谁,都低眉笑眼,看起来相当谦逊,哪怕不是个教书先生,起码也是个识文断字的文化人,总之是没有丝毫江湖气息。
江连横趁机迈出一步,双手抱拳,笑脸相迎:“乔二爷!”
乔二爷似乎名声在外,并且习惯了来自于陌生人的招呼,因此脚步并未放缓,只是含笑着点点头,便从三人身边经过。
“诶?乔二爷!”江连横皱起眉头,赶忙又在身后叫了一声。
乔二爷愣了一下,转过身,虽是有点意外,却仍然面带春风,声音沙哑地问:“你好,什么事儿?”
江连横迈步上前,自我介绍道:“二爷,在下江连横,家父报号‘海老鸮’,打从奉天慕名而来,专门想来跟你谈笔生意,希望二爷高低赏脸,耽误你几分钟时间。”
“生意?”乔二爷面露迟疑,“什么生意?”
“药材生意。”江连横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东洋红丸。”
没想到,乔二爷闻听此言,脸色霎时一冷,再无半点笑容,只是斜眼打量了一通江连横,再用鼻孔哼了一声,旋即甩袖而去。
江连横莫名其妙吃了瘪,心里自是不爽,可人生地不熟的,又不便当场发作,加之生意要紧,便快步追了出去。
“诶?乔二爷,能谈不能谈的,伱给个话,这是什么意思啊?”
追到教堂外面,乔家的马车准时过来接人。
乔二爷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打开车门,钻进马车,末了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没给好脸。
“我不管你是奉天来的,还是八天来的,赶紧离我远点儿,也甭在这瞎打听,崩我一身泥。记住喽,这是营口!”
说完,便让自家的车夫上道,快马加鞭地离开此处,仿佛在躲避瘟疫似的。
江连横黑下一张脸,不再有半句挽留,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给乔家的马车让路。
很快,赵国砚和刘雁声也从公鸡楼里赶了出来。
“哥,什么情况啊?”刘雁声看向渐渐远去的马车,“你跟他约好了时间,改天再讲?”
江连横答非所问,转过头,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国砚,跟着那辆马车,晚上回宾馆碰头。”
赵国砚干的就是跟脚暗杀的活儿,自然责无旁贷,应下一声,便快步跟了过去。
刘雁声问:“哥,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回去。”江连横迈步就走。
“回哪里去?宾馆吗?”
“听书去,震八方紫面昆仑侠呀!”
…………
开两朵,各表一枝。
江连横一行三人,在公鸡楼寻到了乔二爷这条线;王正南这边,却也没闲着。
自从一大清早,被江连横支走以后,王正南便得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在辽河南岸四处闲逛。
他身材矮胖,脚力不勤,跟不上那三人的步调,可这大半天下来,晃晃悠悠的,也从洼坑甸逛到了新市街,又从新市街,逛到了旧市街。
看似漫无目的,实则规划得井井有条。
无论怎么说,在奉天的时候,王正南也给江、胡二人当了五六年的招子。
要论打探消息,他自有一套路数。
先是去各家洋货洋行,给大嫂买两瓶雪膏、洗发香波等物件,当做礼品,虽说奉天也有这些玩意儿,但好不容易出趟远门,家里该需虚着谁,他心里却是有数。
备好礼品,又在新旧两市街的繁华所在,驻足观望卖呆儿,偶尔经过一两家药铺,也不忘进店打听一下所谓的肖老二和红丸下落。
结果当然一无所获。
时过正午,王正南走得累了,便在街边寻了一家搭棚的水饺馆,拿手捂着吃,生怕风沙太大,脏了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汤。
“铛铛铛……”
街对面突然响起一阵铜锣声响。
王正南从棚子里侧身张望,却见一伙人,在道当间搭了一张丈余见方的土台子,一人站在上面,两手举着木板儿;一人站在台下,敲锣揽人。
以为是江湖卖艺,实则不然。
高举的木板上面,用木炭写了八个大字——西洋务工,先到先得!
敲锣的一身码头工人装扮,却生得一副好嗓子,叫得极为热闹。
盏茶的功夫,周围便围起了满满一圈儿的看客。
“来来来!南来的,北往的,走街串巷遛鸟的;瞧一瞧,看一看,老少爷们儿你往前站!天大的便宜你上哪儿找?认准洋人就错不了!”
台下有托儿跟着捧,问:“哥们儿,啥意思,讲讲!”
“嗐!敢情这老哥不认字儿!得,我给你念念,瞅好喽!西洋务工,先到先得!”
台下的托儿又问:“西洋大了去了,你说上哪儿,干啥活儿呀?”
“嗬!这得看你会啥了!我还想去洋人那当经理呢!人家也得要我啊!”
渐渐有那些卖苦力的聚拢过来:“别打马虎眼,说正经的!”
“这就是正经的,想去哪儿,让你们自己挑,去洋人那边,干一样的活儿,工钱少说给你翻三倍,而且还是挣英镑、法郎!你不信?我有一哥们儿,在西洋干了三年,回来一瞅,直接变财主了!有钱人送孩子留洋,爷们儿你不想去长长见识?”
“洋鬼子欺负人呀!”
“那是在这!在人家那边,可不这样,一天活儿干得少,还有休假。不信?瞅瞅,这是啥,合同都给你们带来了。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料不肥,畏畏缩缩的,那能成事儿么,看看又不吃亏!可有一点,烟鬼药渣子,咱可不要啊!别往跟前凑,没门儿!”
简单白话了几句,还真有那些穷得就剩一丝不甘的爷们儿,跟着凑上前,询问究竟。
有人一带头,看客们很快便开始争先恐后起来,生怕有什么便宜,让别人抢了过去。
王正南见外面如此热闹,忍不住冲伙计问:“这是干啥的?”
“说是出国去给洋人干活,谁知道呢!”伙计笑道,“反正我是不去,搁自己家里头,都挨洋鬼子欺负,这要出去了,到了人家的地盘儿,还不得让人当猴儿耍呀!”
“我看也是。”
“客官,再来碗饺子?”
王正南看看眼前摞起的三只碗,摇了摇头,说:“再来碗汤吧!”
伙计抹擦了一下桌子,连声说:“好,你稍等。”
这边刚说完话,棚子外头忽地又传来一股难闻的恶臭。
抬眼望去,却见街面东头,又来了几辆长板驴骡车,上面用木栅栏围着,挤了一排肥头大耳的大白猪。
猪看王正南,王正南看猪,心有戚戚焉。
“客官,饺子汤来喽!”伙计端着托盘来到桌前。
王正南就势问道:“诶,伙计,哪来的这么多猪,这是要往哪运啊?”
“哟,客官,怪我这见识短了,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伙计有些尴尬地回道,“不过,你这一说,倒也确实,这两天老能看见外头卖猪,也不知道是要干啥。”
王正南没有多想,只是笑道:“哦,没事儿,谢谢了。”
伙计见他嘴碎好打听,便忍不住问:“客官,你是外地来的吧?来这做买卖?”
“你看我哪像买卖人呀!给东家跑腿的,忙里偷闲呗!”王正南佯装无意地问,“对了,我正好问问你,你在这附近,听没听过东洋产的戒烟丸?”
“你说枪上戒烟丸呐?那当然听过,满大街的药铺里不都有么!”
“这我知道,但我不是问谁卖,而是问谁买。”
“哟!那谁能说得明白啊!上到富家公子,下到地痞流氓,到处都有。”
“富家公子,肯定没有地痞流氓多,买那红丸的人,哪个地方的人最多?”
伙计思忖了片刻,喃喃道:“那就得数老爷阁后头那一片了,叫子、人贩子、野鸡、流氓,凡是这附近,无家可归的人,一到晚上的时候,都在那边猫着。”
王正南小眼睛一眯,若有所思道:“行,我知道了,多谢伙计!一点儿小意思,别嫌少。”
伙计费了半天口舌,就是为了这几毛赏钱,当下便喜笑颜开,可看了看眼前这位的臃肿身材,实在是不像烟鬼药渣子,心下便也猜出了对方要干的行当,识趣地不再多问,转身离开。
王正南喝光了饺子汤,步伐愈发沉重,没走出两步道,便忍不住抬手叫来洋车,笨头笨脑地爬上去,屁股刚一坐下,差点儿直接把车夫掀起来。
“师傅,去老爷阁!”
车夫回身,青筋暴起,咬牙道:“车钱双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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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第245章 惊魂老爷阁
第245章 惊魂老爷阁
入夜,站前宾馆,大堂餐厅。
玻璃吊灯将厅内照映得亮堂通透,华洋旅客零散四处,窃窃私语,并伴有细密的杯盘声响。
服务生身穿衬衫马甲,单手擎着托盘,在餐桌间往来穿梭。
江连横等人坐在远端角落,靠近窗口,隐隐可闻辽河波涛。
赵国砚跟脚回来不久,身上带着一团凉气,屁股刚坐下,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汇报起来。
“道哥,那个乔二爷,家里住在旧市街南边,宅子挺大,就是有点老,应该是祖上传下来的。常住的下人,得有七八个,是不是练家子,不好说,但门口确实总有三五个晃街的,应该是在盯梢。”
的确是个挺低调的人。
江连横点点头,又问:“离开公鸡楼,他就直接回家了?”
“没有。”赵国砚低声说,“这老哥有点神神叨叨,我以为他是信洋教的,可一走一过,他是庙也进、观也进,得啥拜啥。不过,都没有在公鸡楼待的时间长。完事,还去了一趟洋人开的善堂和港口。总之,无论去哪,都有人跟着捧,还挺体面。”
“真能装呀!”江连横不禁感慨。
刘雁声却问:“哥,我们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不可能!”江连横说,“定睛有,转睛无!我在公鸡楼一提红丸,他那反应就绝对错不了。”
不仅是乔二爷的反应,还有他在马车上所说的话。
要说乔二爷跟红丸没关系,江连横打死也不相信。
“那也不至于连谈都不能谈吧?”赵国砚疑惑道,“既然干了这门买卖,那就是图财。”
江连横叹声说:“估计看我是外来的,不放心呗!”
刘雁声却不这么认为:“乔二爷能做这么大,有恃无恐,背后肯定有些关系。而且,他跟洋人走那么近,本身还是教徒,胆子却这么小,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我看呐!这个乔二爷,不像线上的合字。”江连横回想起白日的情形,沉吟道,“总之,咱们明天在旧市街换家旅店,去哪也方便。看来,这一趟,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话到此处,恰逢王正南拎着大包小裹,蔫头巴脑地走进餐厅。
“跑哪去了?”江连横赶忙招呼,“我还以为你他妈走丢了呢!坐,想吃啥自己点。”
王正南面如菜色,仿佛便秘了十天半拉月似的,干坐着摇了摇头:“不吃了,没啥胃口。”
不吃?
江连横颇感意外。
“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不吃?咋,让谁欺负了?”
“没没没。”王正南连忙摆手。
江连横没再多劝:“行,不吃就不吃,那就赶紧都回去歇着吧。明儿一早,咱们挪窝换地方。”
众人结账起身,直奔二楼,各回客房歇息。
王正南心事重重,沿着地毯,走到江连横房门前,终于忽地停下脚步。
“道哥,想跟你说点事儿。”
江连横并不意外,推开房门,侧过身,把南风让进屋里,紧接着一屁股坐在床头,却问:“到底是让人熊了?诶?手里拎的什么?”
“哦,给嗓子带的东西。”王正南把大包小裹放在床上。
“你还挺有心。”江连横挑挑拣拣,却说,“行,这几样,算我送的。”
“啊?”
“啊什么啊?不白拿,该多少钱,我给伱,你再去买点不就得了。”
王正南怔怔点头:“那行吧。”
“说说吧!”江连横燃起一支烟,“到底咋回事儿?”
“其实,也没什么。”王正南支支吾吾地问,“道哥,红丸的生意,谈得咋样了?找到肖老二没?”
江连横对四风口自然知无不言,当下便说:“找到了,人不叫肖老二,叫乔二爷。”
“谈得顺当?”
“不顺,瘪犊子防着咱们,你问这干啥?有话就说,别磨叽。”
王正南吞吞吐吐,纠结了老半天,方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哥,要不——我看,这生意咱别做了吧?”
江连横一皱眉,当即骂道:“你什么毛病?不做生意,咱干啥来了?”
不是南风不配开口提建议,而是要说就早说。
如今人都来了,事儿没谈成,他如何能忍南风打起了退堂鼓。
更重要的是,白天刚在乔二爷那里吃了瘪,江连横本身,气儿就不顺,压了一肚子火,灰头土脸地回去,脸往哪儿搁?以后还怎么跑江湖?
王正南见道哥动了怒,当下便退怯地陪笑道:“道哥,别生气,我、我也就是随便说说。”
“那你早干啥去了?”
“这……早先,我也不知道是这么个情况啊!”
“啥意思?”江连横一愣,狐疑着问,“你打听到啥情况了?”
“道哥,我这嘴,实在是不够用。”王正南有点为难地说,“要不这样,你要是不困的话,我现在就跟你去一趟。道哥,你亲自去瞅瞅,就什么都知道了。”
江连横不明所以,问:“大晚上的,上哪去啊?”
王正南吞了一口唾沫,却道:“旧市街,老爷阁。”
…………
一城一县,无论大小,城隍和文、武两庙,总是必不可少。
营口老爷阁,本名关圣阁,坐落于旧市街西北方向的一处三岔路口,连年战事,因久失修,逐渐萧条破败,无人照看,显出颓势,偶尔有叫子在此躲风避雨。
青石条砖垒成两三米的台基底座,上有一圈围栏,护着一座二层阁楼。
红脸二爷,端坐堂上,关平、周仓,左右侍奉。
阁前有楹联一副:河北辞朝,正当有事之秋,怒斩曹瞒关六将;江东赴宴,如入无人之境,笑倾鲁肃酒三杯。
堂上有匾——威震华夏!
不灵了!
北边靠近河岸的公鸡楼有多热闹,便反衬出如今的老爷阁有多冷清。
江连横和王正南乘坐洋车来到此处,耳听得阴风阵阵,眼不见人影寥寥。
老爷阁的房檐上,有一排乌鸦栖息,大风将两扇门板刮得噼啪作响,仿佛随时将要轰然倒塌,堂内那张暗红色的脸,在夜幕下若隐若现,看得让人心里发毛。
“什么鬼地方!连个亮儿都没有!”江连横忍不住皱眉抱怨。
王正南心有余悸地抬手一指:“道哥,你往老爷阁后头去看看,就啥都知道了。”
江连横问:“啥意思,你不跟我过去?”
王正南迟疑了片刻,只好苦着脸说:“那……那就去吧!”
四下不见灯火,幸得月白如皂。
两人绕过老爷阁的台基,朝庙后的窄街暗巷而去。
乌鸦站在房檐上“嘎嘎”乱叫,脚边的灌木丛“唰唰”抖动,猛地窜出一只戗毛大野猫,跃上墙头走,旁若无人地走起直线,眼里绽出两点绿光。
走着走着,王正南突然被绊了一下,心惊之余,扭头去看,却是一个躺在台基跟前的叫子。
那人没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由此以后,风声里开始夹杂些许呜咽、呻吟,断断续续,几不可闻。
刚拐过弯儿,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腥风,便立时扑面而来。
江连横顿时停下脚步,咧嘴皱眉;王正南更是直接用袖子捂住口鼻。
却见老爷阁台基后头,有十来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之人,或躺或倚,横七竖八地拥在一处。
几只大个儿黄鼠狼,毛色顺亮,混在其间,翻腾跳跃,似乎是在寻摸着什么。
有人在窃笑,不知在笑什么;有人在啜泣,不知在哭什么;有人已经死了,烂成一滩,歪斜着无人照看。
江连横皱眉转身,却问:“你闲着没事儿,来这地方干啥?”
王正南捂住口鼻,哼哼唧唧地指向地面。
江连横顺着方向看去,却见一个皮包骨靠在台基上,右手掌心空攥着一张红丸药衣。
刚想抽出来看看,那皮包骨却猛地睁开眼睛,铁钩似的爪子立马抓住江连横的胳膊,恶狠狠地问:“你要干啥?”
江连横震开胳膊,抬手就要去打。
恰在此时,旁边的黑胡同里,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江连横抬腿将那皮包骨踢开,转身快步走向胡同口一探究竟,却见这条又窄又短的胡同里,同样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人。
整条巷子,遍地的屎尿污秽,大老鼠又黑又亮,肆无忌惮地在人身上爬来爬去。
眼前的情形,比下午来的时候,还要更阴森、更可怖,王正南打小要饭,可见了这副画面,也忍不住扶着墙角吐了起来。
胡同里有人在睡觉,有人在抽鼻涕,还有人在那扔石子儿,显得格外专注。
远处,黑漆漆两道人影。
一个干瘦的男人,正蹲在地上,费力地扒下女人的衣裤,似乎是要行奸污淫邪的勾当。
任凭那女人如何张牙舞爪,却到底无济于事。
却不想,等褪了衣裤,那男人并未提枪,竟转身朝胡同口这边跑来。
江连横当即迎面抬腿,没费多大力气,就把那人径直踢翻在地。
那皮包骨三十多岁,衣衫褴褛,立刻扑腾着站起身,刚要骂街,眼前却又忽地一亮,紧接着双手奉上方才从女人身上扒下来的破烂单衣,龇一口黑牙,嬉笑着问:“哥,衣服要不要?一块钱。”
江连横皱起眉头。
还不等他说话,那皮包骨就像憋了一泡尿似的,浑身团着,瑟瑟发抖,急切地问:“那八毛?实在不行七毛?你他妈要不要啊?不要别当道!”
说罢,他便作势推开江连横,横冲出去。
江连横侧身躲过,任他冲出来,紧接着脚跟为轴,扭过身子,一记嘴巴,直抽在那皮包骨脸上,顺势一推,将其脑袋往墙角上砸过去。
皮包骨身子本来就瘘了,经这么一撞,额角冒血,当即倒地不起。
“什么狗东西!”
江连横咒骂一声,旋即俯下身子,左手抓起衣裤,右手压在腰间枪把,一步步朝黑胡同里缓缓走去。
“道哥,加点小心!”王正南在身后提醒道。
江连横转过身,却问:“要不,你打头阵?”
王正南连忙畏缩下来,解释道:“道哥,不是我不敢,这里实在太臭了!”
“那就在那老实等着吧!”
江连横回过头,小心翼翼地跨过横在胡同里的胳膊和腿,终于来到那女人近前。
这女人将将二十出头,浑身苍白枯瘦,蜷缩在角落里,双臂抱膝,把脸埋在里头,只漏出两只贼似的眼睛。
低头去看,果然是遍地的红丸药衣!
令他没想到的是,零星各处,偶尔还能看见几只西洋针管。
甩手丢下衣裤,江连横附身捡起一张药衣,举在女人面前,却问:“吃多长时间了?”
没想到,那女人猛地一把叨住江连横的手腕,挺起苍白干瘪的胸膛,同样是龇开一嘴黑牙,竟答非所问地谄媚调笑道:“哥,你摸我吧!五毛钱,你想干啥都行!”
“啥玩意儿?”江连横厌恶地抽出手。
他这辈子也没几次所谓行侠仗义的时候,难得一回,竟然还用错了地方。
起身想走,那女人却像饿虎扑食一般,一跃上前,双臂死死抱住他的右腿,哭天抹泪地喊道:“哥,你别走,可怜可怜我,多少给点儿都行,别走,求求你了……”
“去你妈的!”
江连横抬手就是一脑瓢,力道不小,可那女人竟像水鬼一般,仍旧死命抱着,不肯撒手。
她这一嚎啕乱叫,整个老爷阁附近,登时都被闹腾了起来。
一时间,乌鸦群起而飞,野猫、黄鼠狼四散而去,其余人等,但凡是个喘气儿的,都像起哄架秧子似的,跟着哀嚎乱叫起来,仿佛炼狱一般。
“道哥,别看了!”王正南站在胡同口催促道,“走吧!快走吧!”
“废话!你以为我不想走?”江连横努力挣脱了几下。
刚一抬起头,却猛然发现,王正南身后,竟多出两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黑影,从斜刺里冲过来,同时举起枪口。
江连横心头一凛,连忙拔出手枪,冲王正南失声大喊:“南风!趴下!”
王正南愣住,开口却问:“啥?”
“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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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第246章 上劲儿【加更4】
第246章 上劲儿【加更4】
枪声响起,王正南顺势往地上一扑。
电光石火之间,子弹在胡同里噼啪乱跳,有人应声哀嚎,却不知到底是中弹了,还是受惊过度。
江连横看见人影的一刹那,便立马蹲下身子,一边在墙根底下找皮包骨做掩体,一边抬手举枪还击。
无奈脚下的疯婆子,一直死抱着他的大腿,干扰了射击的准星。
枪焰在黑胡同里闪烁、咆哮。
双方对射了片刻,两个人影见江连横有枪傍身,因此并不恋战,草草打光了一梭子子弹,便立马从胡同口里闪身远遁。
“操你妈的,站那!”
江连横叫骂一声,迈步要追,却被绊倒在地。
低头看去,还是那疯婆子,竟似是不要命一般,仍旧死死抱住他的右腿,只不过由刚才的哀声乞怜,霎时间变成了凶残暴虐。
却见她龇开一口黑牙,正朝江连横大腿咬下去,伸出右手去抢他腰间的钱袋子。
“去你妈的,找死!”
江连横二话不说,枪口对准疯婆子的天灵盖,扣动扳机,毫不犹豫。
但听“砰”的一声,脑炸开,腥血满地。
江连横连忙抽出右腿,快步追到胡同口,并不急着探头露脑,而是紧贴拐角,瞥一眼地上月影浮动,见别无蹊跷,方才侧身闪出。
沿着老爷阁台基往前观瞧,除了风吹草动以外,街面上空空荡荡,方才那两个人影,早已杳然无踪。
“南风!”江连横目不斜视,仍旧紧盯着街面,只是用手推了推地上的肉球,“死没死?”
王正南费劲巴拉地从地上爬起来,背过两只手,在后脊上摸索了半天,结果除了胸前扑到一滩呕吐污秽,竟然毫发未伤。
“我操?没事儿?道哥,我没事儿!”
“没事儿?”
江连横回过头,眯起双眼。
“真没事儿!”王正南上下看看,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江连横点点头,若有所思:“没事儿就好,走,回去吧!”
“道哥,这条道太危险了,咱们换一条吧!”王正南也跟着掏出手枪,神情严肃地说,“道哥先走,我掩护你!”
“拉倒吧!”江连横忽地收起手枪,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若无其事道,“原路来,原路回!”
“这……太冒险了吧?”
“把心搁肚子里吧!放心,没事儿了。”
王正南毕竟精于打探,疏于刀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其中的门道。
历经腥风血雨,江连横的身手,却已见老成,立即觉察出了个中疑云。
他是练过的,又先在胡同口看见两个杀手,借着一堆烟鬼药渣子当掩体,躲过刺杀,倒还勉强说得过去。
可王正南背对着胡同口,身形臃肿,跟两个杀手的距离又近在咫尺,要说侥幸捡回一条命,还能借口神佛护佑,眼下毫发未损,实在太过牵强。
只有一种可能说得通——压根就没想杀他!
这话虽然有轻视南风的意味,但却句句属实。
王正南听罢,也不否认,只是疑惑:“道哥,那会是谁,闲着没事儿来这么一出?”
江连横冷哼道:“还能有谁,乔二呗!”
“道哥,做生意的,和气生财,就算没谈拢,那也犯不着动刀动枪吧?”
“我猜,他这是给我过堂,想要把我吓回去。”
“伱确定?”王正南问。
“你当我是神仙呐?”江连横说,“哪有那么多确定的事儿,都是猜测。”
“道哥,要我说,这生意又黑又险,要不拉倒得了?”话到一半,王正南又连忙补充道,“我这可不是胆儿小,也不是犯病,而是……你看,嫂子还怀着孩子呢!”
这话算是一下子打在了江连横的麻筋儿上,脸色立马黑了下来。
“你搁这跟我讲报应论呢?”
“没有没有!”王正南连忙举手解释,“没那个意思,真没有!”
江连横冷哼一声:“要是真有报应,世道还至于这样?洋人早死绝了屁的!”
“对对对!道哥,你别多想,我就随便说说。”王正南保证绝不再谈,“道哥,只要是你定下来的事儿,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四风口的忠心,自然无需怀疑,大伙儿几乎是一块儿长起来的。
江连横忽地停下脚步,拍了拍王正南的肩膀,却道:“南风,记住喽!这生意,只有我说不想做,才不做;不能说那乔二不让我做,我就不做。懂不?”
王正南见状,明白道哥这是又上了那股久违的横劲儿,当下便应声道:“懂!生意可以谈不拢,但面子不能丢!”
这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硬逞能。
江连横打心眼儿里清楚,这是他第一次单挑大梁,江湖跑码、谈生意,又是在消息活泛的水路码头营口,一旦在此地折了蔓儿,名号不灵了,日后只会更加寸步难行。
…………
回到宾馆,已是午夜时分。
江连横立马叫醒赵国砚和刘雁声共议。
王正南脱下外套,在铜脸盆里反复搓洗,不时闻一闻,皱起眉头,再加皂角狠搓。
“行啦,行啦!”江连横不耐烦地催促道,“待会儿衣服都他妈让你搓漏了。”
“太恶心了!”王正南自顾自地嘟囔道,“真是太恶心了,呕……”
“实在不行,明儿再买一套不就得了,你又不是没钱。”
“那也不能祸害东西啊!这还是嫂子去年给我买的呢!”
江连横不再理会,任由南风跟自己较劲儿。
赵国砚和刘雁声听罢方才在老爷阁的经过,心有余悸,不禁劝道:“道哥,以后半夜要是再出去,千万把咱俩叫上,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可咋整?”
“叫你们也没用。”江连横却说,“咱们现在连这边的门道都没摸清,冷不防窜出一个人,要去追,恐怕先给自己跑丢了。何况,猛虎压不住地头蛇。”
刘雁声啧声道:“这个乔生,也太不体面了,不谈生意就不谈,我们又没坏过他什么事,何必做这一出戏?”
赵国砚点点头:“反正,我跟脚的时候,就觉得这老哥挺神叨。”
刘雁声又说:“不合江湖规矩啊!”
赵国砚随声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平白无故来这么一出,就算生意谈成了,传出去也让人笑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忿忿不平。
江连横默默听了一会儿,突然扭过头,冲南风吩咐道:“明儿等找到了新住处,去给你嫂子派封电报,告诉她,营口事缓,没个十天半拉月回不去了。家里要是有事儿,让她随时来信。”
“哎,好嘞!”王正南应了一声,继续搓洗自己的外衣。
赵国砚又问:“道哥,那东洋红丸,真有那么厉害?”
“能把人变成鬼,你说厉不厉害?”江连横喃喃自语道,“我就说,小鬼子铁定没安好心。”
“那利润呢?”刘雁声问。
“利润肯定不用操心。”江连横想起老爷阁的情形,“就那帮人,你给他们一颗红丸,他们敢当街杀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即便未曾亲眼得见,但赵国砚和刘雁声知道,江连横不是一个喜欢矫情、夸大的人,因此对那些烟鬼药渣子的惨状,尽可以发挥想象。
对于东洋红丸,众人不禁流露出厌恶的神情,却又同时对其中的利润垂涎欲滴。
并且,二者之间,似乎并不矛盾。
似乎只要眼不见,自然心不烦。
最重要的是,如今省城的禁烟力度太强,除非在附属地给鬼子当狗,否则绝无可能有大宗土货。
而且,江家并无其他产业,可以平替这一丰厚却缺德的利润。
江连横思忖片刻,终于开口道:“眼巴前,最要紧的是,得知道那个乔二的肚子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是压根就不能谈,还是演一出戏,要过堂试验试验我。”
赵国砚一拍大腿,自告奋勇道:“明儿我再跟他一天。”
“恐怕不行。”刘雁声摇了摇头,“现在咱们已经亮纲报号了,还是在人家的地面上,指不定是谁跟谁呢!何况,那乔二肯定有所警觉,本来就那么低调,想打探消息,恐怕更难。”
“道哥!”王正南冷不防插话道,“你们知不知道现在猪肉多少钱一斤?”
三人同时怔住,并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向南风。
“南风,你有事儿没事儿?”江连横问。
“啊?没事儿,没事儿。”王正南尴尬地笑了笑,“我就是今天看见市面上挺多卖猪的,好奇问问。”
三人暗骂一声,旋即重新回归正题。
赵国砚低声问:“道哥,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刘雁声提议道:“今晚既然出了这种事,要不,我们明天直接去乔生的宅子再问问他?他总不至于,在自家门口动刀动枪吧?”
“开门见山,确实是最直接的法子。”江连横点了点头,“不过,我得摸清他的底。”
“这恐怕有点难。”二人连连摇头,“总不能变成他肚子里的蛔虫吧?”
“那倒不用,我有一个人选,应该可以试试。”
二人齐声去问:“谁呀?”
“床下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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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第247章 床下罂采风偷月
第247章 床下罂采风偷月
辽河南岸,洼坑甸。
晌午时候,江连横等人从站前宾馆挪窝,搬到了旧市街的一家老客栈,简单拾掇一下行头,差南风去电报局给家里报信,随后三人便来到这处杂巴地,寻那臭点子闯虎的下落。
同是荣家门,溜门撬锁,翻墙过院,对江连横而言,自然不在话下。
可要说猫在人家屋里,藏一宿乃至三五天不被发现,却是难了。
首先,身形条件就不过关。
江连横并不五大三粗,可横竖也是个七尺半的爷们儿,实在不易藏身。
其次,这事儿多少有点寒碜,万一手潮,让人逮个现形传出去,那以后就甭混了,到哪儿都得让人笑掉大牙。
闯虎可不是一般人。
江连横在来时的火车上,跟他有过交谈。
按这小子的说法,为了收集写作素材,他曾在一户人家里,整整藏了半个月,最后大晚上跑人家厨房里偷饺子吃,不小心弄出了动静,这才破窗而逃。
早说这小子的能耐用错了地方,如今正好求他办事。
闯虎采风,江连横办事,可谓双赢。
可是,在洼坑甸晃荡了一上午,各家茶社、书馆都走遍了,愣是没见着这小子的影儿。
最后,只剩夏家茶馆儿没去。
可常先生的“紫脸”说得正当红,论理来说,也轮不到闯虎这半吊子过去暖场。
来到夏家茶馆儿门前,一看告示,果然没看着“床下罂”这号人物。
“道哥,那小子会不会压根就没来呀?”赵国砚边说边四处张望。
刘雁声也说:“这种事,让一个外人来办,能行吗?”
江连横却说:“外人才好用,他要是本地的,我才不放心呢!”
三人正说着话,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闻声,江湖艺人和各家商号的掌柜,都客气地抱拳问候:“哟,刘经理来了!”
“来了来了,都挺好的吧?”
“托您的照应,生意想来不错。”
“好好好,那就好呀!”
人群散开,让了一条道出来,正见洼坑甸“摆地”的刘凤岐迈着外八字,领着两个小弟,满脸和气地走到近前,刚要迈进茶馆儿听书,余光一扫,恰好看见江连横三人。
“嘿,老弟,搁这杵着干啥,进去听书啊!”刘凤岐笑着抬抬手。
赶巧了!
江连横连忙抱拳施礼,推辞道:“刘经理好!今天不听书了,来这找个人。”
刘凤岐闻言,凑上前,低声问:“咋?昨天没找着乔二爷?”
“找着了,还得多谢刘经理指点呢!”江连横笑道,“不过,今天是要找个撂地的。”
“撂地的?嗐!那还不简单,你问我呀!”刘凤岐自信满满地说,“想找谁,你说话,听什么书、看什么把式,只要是个角儿,我都清楚。”
“有个叫闯虎的人,刘经理知不知道?”
“说艺名儿。”
江连横试探道:“叫‘床下罂’,是个疃柴的,半人高,跟个猴儿崽子似的,刘经理有印象没?”
这话还真把对方一时将住了。
想来洼坑甸“撂地”的艺人可不少,“打地”的生意,几乎天天都有。
要是从京津过来的大蔓儿,刘凤岐自然好生款待,不敢端着。
毕竟,人养地,地养人。
洼坑甸是刘凤岐张罗出来的,可名气却是各路艺人的功劳。
不过,对那些没名没号,未曾响蔓儿的艺人,他也犯不着低三下四,“打地”交涉,一律交由手下处理。
刚夸下海口就被人将住,刘凤岐有点没面子,急忙低声询问左右。
手下知会了几句,刘凤岐才笑道:“原来还没成角儿啊!老弟,别说我势利眼,小名小姓的,想来撂地,一般都得在北边儿‘缝穷’那一趟,等响了蔓儿,才能搬进茶馆说书。”
生意就是生意,能耐不够,怨不得别人。
江连横赶忙道谢,转头便带上赵国砚和刘雁声,直奔洼坑甸北边荒地。
来到此处,穿过一排“缝穷”的娘们儿,没走多一会儿,便瞅见一个矮小精瘦的身影。
闯虎果然正在那边说书。
支一张小桌,蒙一块红布,白扇、醒木、手巾备好,迎风咧嘴,唾沫乱飞。
这小子跟说书先生的架势边儿都不沾,整个人往桌前一站,肋巴骨刚到桌沿儿,模样就压不住场子。
他那套书,说是“荤口儿”,都有美化之嫌,归到团春里,说相声的都得骂街。
好在来来往往,尽是些码头搬运工,闯虎又说得直白露骨,勉勉强强能招揽几个闲人,可没听多久,便匆匆走了,捻不住人。
毕竟,一套书,光有猎奇不行。
血腥、暴力配奸情,那才能勾人。
闯虎是只说“奸”,连“情”都没有,听几句,自然也就腻了。
正在那白话的时候,忽有两个身穿长衫的人,推开人群,走到桌前,一抬手,将闯虎的手巾盖在扇子上——不让说了。
闯虎一愣,又慌又急,却问:“诶?两位哥哥,这是啥意思啊?”
“啥意思?你是疃柴的么?”长衫怒气冲冲地问,“少他妈在这给咱们这行丢人,伱师父是谁,没教过你还是咋的?”
闯虎那小身板,见谁都是人高马大,当即怂了半分,陪笑道:“两位师兄,我是个‘海清’,疃柴全凭爱好,都是祖师爷赏饭,和气生财,这是干啥呀!”
两个长衫见着怂人搂不住火,当即骂道:“放屁,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德性,哪个祖师爷给你赏饭?你说的那也叫书?你这是毁咱们这行!滚滚滚,没师门还想撂地?再不走,不客气了啊!”
“别别别,得,我走还不行么!”闯虎委屈巴巴地收拾起家当。
江连横站在不远处,此情此景,尽收眼底,却没有出手相助。
行行都有门道,两个长衫虽然仗势欺人,但也没说错什么,闯虎那套书,的确是在毁“评”字门的生意,自家又是个“海清”,被人欺负也在所难免。
“闯虎!”
听见有人叫他,闯虎郁闷地抬起头,待认清了来人,神色方才欢喜起来。
“哟!哥,是你来啦?”
江连横大步走近,笑着问:“生意做得不顺当?”
“嗐!没事儿,这又不是头一回,待会儿我还过来说,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我还不信他们能把我赶出去。”闯虎还挺乐观,“哥,咋样儿,洼坑甸名不虚传吧?”
“确实不错!”
江连横看他收拾家当,忽然忍不住提议道:“闯虎,我给你个建议。你这套书,让爷们儿来说,没意思。改明儿你学学三弦儿,找个唱大鼓的姑娘搭一副架,再改改词儿,姑娘唱出来,那就勾人了。”
闯虎思忖片刻,仿佛豁然开朗一般,惊叫道:“哎呀!哥,还得是你点子多,不愧是性情中人啊!我这就回去改改。”
“等会儿!”江连横叫住他,却说,“闯虎,兄弟想请你帮个忙,你方不方便?”
“什么忙?”闯虎问。
“帮我采个风,行不行?”
“采谁的风啊?”
“这你先别问,你答应了,我再告诉你。”江连横解释道,“总之,是户大宅。”
闯虎想了想,却问:“姨太太多不?”
江连横看向赵国砚,见对方皱眉摇头,便只好说:“这事儿不太清楚……不对不对,让你给我带偏了,我又不是让你去听窗!”
“那你要干啥?”
“帮我打听点消息。”
闯虎闻言,面露迟疑。
在火车上的时候,他就知道,江连横是有枪傍身的人,多少带点黑,绝不是他这种小蟊贼能惹的主。
给他办事,万一出点什么岔子,整不好再把自己这条小命折在里头。
可是,他又不敢断然拒绝,以免遭人记恨。
思来想去,闯虎只好装傻充愣,说:“哥,多谢你看得起我。可是,我毕竟是个作家,采风偷月,那是为了创作。我这一辈子的志向,就是把男女之间那点脏事儿全写出来,除此以外,别无他求。你说,我这半吊子的水平,万一误了你的事儿,那就不好了。”
“误不了!”
江连横知道,他这是推脱的说辞,当下便拍了拍闯虎的肩膀,说:“我想来想去,就觉得你来办这个事儿,最合适。”
“别别别,我这人真不靠谱!”
“兄弟过谦了。放心,该有的报酬,我肯定不会少给你。”
闯虎为难道:“哥,这——这不是钱的事儿呀!”
求人办事,就要投其所好。
江连横见他百般推辞,只好亮底,却说:“闯虎,要不这样,你帮我这个忙,等以后回了奉天,我出资替你把你那套出刊印出来,咋样?”
闯虎双眼圆睁,整个人似乎突然长高了半分,却问:“此话当真?”
江连横点点头:“实不相瞒,兄弟我在奉天,名下有家娼馆,生意一直不太红火。我打算把你那本奇书刊印出来,给她们当教材,好好学习学习。有道是,自古宝剑酬知己嘛!”
别说,还真算是找对了销路。
“哥,你可不能诓我!”
“去奉天打听打听,我江连横向来说一不二。”
闯虎思虑再三,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成交!哥,你说吧,听谁的窗?”
…………
入夜。
旧市街南,乔家老宅。
乌云遮月,不见星光;风息树静,不闻声响。
空气里泛起一股土腥味儿,似乎随时将要下雨。各个房屋的灯火,逐一熄灭。
待到半个院子的灯火都熄了,院墙外忽然窜出一道矮小精瘦的身影。
只见那人翻墙过院,形同壁虎一般,掌心里仿佛长了吸盘。
翻过墙头,也如银针落地,几不可闻。
蟊贼晃头晃脑地左右看看,紧接着身形一闪,整个人便遁入院内的阴暗角落,不知所踪。
夜色正浓,乔二爷却仍然穿得板板正正。
穿过院子,先是照例去祠堂给列祖列宗扣了个瓢儿,请一番罪,诉一番苦,却始终不敢抬头去看那堂上密密麻麻的牌位。
随后,他又走到院子东南角的一间小屋,冲着满屋神佛倒了不少“脏土”。
诚心,似乎已经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等忙活完这一通下来,乔二爷才坦荡悠然地迈步走回主屋正卧。
未曾想,刚要推门进屋,宅子外头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乔二爷凝神远望,却不走动相迎,而是站在原地,等着门房过来通报。
看那神情,大约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
少倾,看门的老汉披着上衣,提拎着灯笼走了过来。
见东家正在门口站着,老汉立马加快脚步,上前问安道:“老爷,还没睡呐?”
“外头什么人?”乔二爷冷声问道。
“呃……还是下午来的那个姓江的小年轻,人不错,还带着礼来的,说是诚心想跟老爷谈谈——”
“混账东西!谈什么谈?”乔二爷厉声打断,“不是跟你说了,让他赶紧滚蛋么,听不懂?”
“懂!懂!”老汉心虚地捂了捂口袋,“老爷别生气,我这就去让他滚蛋。”
“再敢过来通报,连你一块儿滚蛋!”
“是是是!”老汉连忙调头就跑。
争吵声惊扰了卧房内的夫人,屋里传来动静:“老爷,出啥事儿了?”
“别嚷嚷,没事儿!”乔二爷冷着一张脸,迈步进屋,走进卧房,“还是那个江连横,跟个狗皮膏药似的,没完没了!”
牙床上的少妇颇有姿色,香肩微露,睡眼惺忪。
一看那岁数,便知是乔二爷的发妻,并非小妾出身。
“老爷,不就是个愣头青么,不见就是了,还犯得着生气?”少妇撩了撩头发,拍着床单被褥道,“快来歇着吧。”
乔二爷心下发虚——太可怕了——咽了一口唾沫,却说:“呃,你先睡吧!我再坐会儿!大晚上的,快要下雨了,开什么窗户啊?”
乔二爷走到桌案前,抬手阖上窗棂。
“是么?可能是被风吹开的吧!”少妇揉了揉眼睛,外头看了看,“刚才我有点儿累,眯了一会儿。”
“你啊!还是得多锻炼,出趟远门儿,这都歇两天了,怎么还缓不过来乏?”
“我感觉还行,就是刚才有点儿困。”
乔二爷微微点头,面露歉意地说:“你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少妇问:“你还不睡?”
“我在等会儿。”乔二爷把玩着桌案上的茶杯。
少妇见他忧心忡忡的模样,便忍不住开口问:“还在想那个江连横的事儿?”
乔二爷唉声叹气,点了点头:“那姓江的小子,连着两天烦我,真受不了!”
“随他怎么折腾,咱们晾着他几天,到时候他自己就回去了。”
“我是怕他到处瞎打听,把我的名声都整臭了!”乔二爷掸了掸上衣,“老乔家祖祖辈辈的好名声,不能在我这坏了!再者说,面子脏了,码头的生意,肯定也受影响,洋人最近催得紧,有压力唉。”
“这倒是。”少妇点了点头,却问:“那马掌柜和谢掌柜的人,还没到?”
“应该到了吧!我也不想掺和那些破事儿!”乔二爷冷哼一声,眼里流出不屑,“总之,最好赶紧把那小子除掉,害得我一天提心吊胆!”
“老爷,既然横竖都是生意,要不——你也跟那姓江的谈谈?万一,他出价比另外两家高呢?”
“高能高到哪去?这门买卖,不能光看谁给的钱多,得低调!低调懂么?稳定才最重要,我都收了那两家的钱了,不好变卦。最要紧的,还是低调,祖宗的名声啊!”
少妇坐起身子,劝慰道:“老爷,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朝廷在的时候,都没有功名了,何况现在?多少书香门第,不都去做买卖了么!这也没什么可丢人的吧?”
“妇人之见!”乔二爷别过脸去,却说:“那也得看是什么买卖。”
少妇默不作声。
乔二爷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诶?对了,你今天祷告没?”
“啊?没、没有。”
“你怎么不听话呢?我都白教你了?”
乔二爷连忙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圣经》,一句一句地教着夫人颂念祷告。
天天这么神叨,谁劝也没用。
少妇无可奈何,只好勉为其难地跟着照做一番。
临要躺下休息的时候,乔二爷忽地又想起了什么。
“书宁,生意就是生意,咱们倒腾那东西不假,但你可千万别碰那玩意儿啊!一旦沾上,那人可就废了,听见没有?我问你话呢,听见没?”
“嗯?”
少妇回过神,直愣愣地点点头,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听、听见了……老爷,你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乔二爷自言自语地说。
“嗯,老爷,你坐着吧……我先睡了。”
半小时后,吹灯拔蜡,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一小时后,乔二爷的鼾声渐渐响了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二人床下竟突然探出一只脑袋,扭头朝上瞄了两眼,撇了一张嘴,暗道:“说睡觉就睡觉,完蛋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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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52.第248章 红与黑
第248章 红与黑
一夜春雨,飘然而至。
说不清什么时候来的,也看不见雨滴,只觉得身上的衣服渐渐犯潮、发沉。
乔家宅院不远处,一条阴森幽暗的胡同里。
江连横和赵国砚来到约定地点,等闯虎出来。
地上的烟头儿越聚越多,直到被雨水化成了渣滓,床下罂总算在路口露头。
“哥!”
闯虎轻喊了一声,踮着两只脚,匆匆跑到近前。
江连横迎头问道:“咋样,什么情况?”
“嗐!没干!”
“我不是问这个。”
“哦,对对对。”闯虎摆了摆手,似乎是在驱散脑袋里的某种想法,“哥,真没想到,刚才在房里,竟然还碰见个‘熟人’。”
“熟人?”江连横疑惑地问,“你认识?”
“咱俩都认识!”闯虎笑道,“你还记不记得,火车上坐我对面那娘们儿?敢情她是乔二爷的媳妇儿!”
“真就这么巧?”
江连横颇感意外,光是想想,都觉得离奇。
总不至于,自己刚从奉天出来的时候,就被人盯上了吧?
而且,还是个女人?
江连横沉吟半响。
可思来想去,记忆中,那少妇除了吃过一颗红丸,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于是便只在心里记下,转而继续去问有关乔二爷的事。
闯虎说:“哥,这个乔二爷,实在是有点神叨。”
“怎么讲?”江连横问。
闯虎解释道:“这人信的也太杂了,祖宗也拜、洋神也拜,家里竟然还专门有个屋子,供着各路神仙。”
江连横和赵国砚对视一眼,却说:“这我知道了,你告诉我,乔二爷在家里都说过什么?”
闯虎仔细回忆一遍,捋了捋思路,汇总出如下三点。
其一,生意恐怕是没戏了。
乔二爷小心驶得万年船,宁肯少赚,但求安稳。
其二,听说有个马掌柜和谢掌柜,要对江连横不利。
这俩人似乎跟乔二爷熟识。
其三,乔家在码头上还有生意,且这生意似乎还跟名声有关。
江连横默默无声,逐一听罢,神情自然愈发凝重。
赵国砚则是面露担忧。
毕竟,此行四人,刘雁声和王正南身手不济,真正能打的,也就江连横和他自己。
想到昨天晚上,老爷阁惊魂一夜,赵国砚不禁问道:“道哥,这马掌柜和谢掌柜,是什么来头?”
江连横点点头:“来之前,四风口探过消息,这俩人都在奉天,是恒瑞和荣安两家药铺的掌柜,也卖红丸。”
话到此处,自然无需多言。
三家合伙,马掌柜和谢掌柜联手给了乔家好处,乔二爷小心谨慎,宁肯不胡牌,愣是不给江连横开门,明摆着就是要把江家挤兑出去。
若是在奉天,马、谢两家掌柜,断然不敢对江连横发难。
可如今身在营口,两家便跃跃欲试起来。
说到底,还是黑金暴利,诱惑难挡,彼此争夺,怎可能没有鲜血浸染其间。
如此说来,老爷阁惊魂一夜,大概是一次警醒,要是再不离开,恐怕就要动真格的了。
想法不错,可江连横是什么脾气?
顺毛驴,不禁捧!
好说好商量,让几分利,没准他一拍脑门,便就此作罢。
暗中使绊子,拿阴招唬人,反倒戗了一身毛,非是跟他们死磕到底不可。
尤其是踩着周家、平了白家以后,江连横的野心,也随之极速膨胀,脾气秉性更是愈发难以收敛。
赵国砚劝道:“道哥,现在这地儿太危险。要我说,咱们再从家里调几个人过来吧?”
江连横却摇了摇头:“就算把家里的人全带来,营口还是营口,变不成奉天。”
当年,老爹带着六个弟兄,一枪没放,就平了长风镖局。
在人家的地盘上,耍横撒野,到底不是办法,还是需要巧取。
“乔二敢把咱们晾在这,归根结底,还是不愁销路。”江连横接着说,“要是能把奉天的马掌柜和谢掌柜卡死,到时候,就不是咱们求着乔二合伙,而是乔二求着咱们合伙了。”
“那——明天再给大嫂派封电报?”赵国砚问。
“这事儿让南风去办就行。”江连横吩咐道,“伱这几天,还得勤跟脚,争取把乔二家的生意,都摸透才行。”
眼瞅着俩人越说越瘆人,闯虎在一旁干着急,时不时插话、使眼色,提醒道:“哥啊,我那书——那书——”
江连横回过神,忙说:“哎呀,放心吧!我记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闯虎嬉笑道,“要不,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去奉天等你们?”
“那可不行!”江连横一把搂过床下罂,“我还挺稀罕你的,在这等着,跟我一块儿回去!这回你立了大功,我还没好好感谢感谢你呢!”
“诶?哥,你干啥?”闯虎身子一缩,显得更小了,“兄弟采风偷月,都讲阴阳调和,对男风可没有半点儿兴趣啊!”
江连横故意逗他,问:“咋的,你没锁眼儿啊?”
闯虎额头见汗,结结巴巴地说:“哥,使不得,使不得啊!士可杀,不可辱!”
“你先跟着我,没准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别别别,哥,我真没啥用,就是个臭点子,根本靠不住!”
闯虎打小让人欺负惯了,难免胆小怕事,听了对方的生意,更是惶恐畏惧。
江连横却说:“我就认准你了,多好的身手,拿来干那些破事儿,白瞎了!放心,我肯定不会亏待你。你不想出书了?”
“想!可是,哥,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哥……哥……”
…………
是日,奉天。
城北江宅,胡小妍刚刚用过午饭。
懒在书房里,翻几页报纸,正要小睡的时候,西风突然敲门进屋。
“大嫂,道哥那边又来信了!”
李正西快步走到书桌前,递上译好的电文。
胡小妍顿时紧张起来——连续两天派来电文,足见营口之行,并不顺利。
展开电文一看,黑金鲜血,背人的买卖,当然是满春满点:
“风不正,外哈长脖不开门,后院有火,压脚蔓、里倒歪,上托清了。”
生意商谈得并不顺利,外地的商贩不肯合作,家里这边有人捣乱,马掌柜和谢掌柜这两个人,你配合我行动,把他们除掉。
此事非同小可,胡小妍立马喊来东、北两风口,火速通知钟遇山和韩心远来家商议。
一个钟头过后,众人在洋宅大楼大厅碰头。
各自落座,传阅电文。
韩心远看罢,低声说:“既然道哥都已经说‘上托请了’,那边大概率可能已经撕破脸了。”
钟遇山瓮声瓮气地附和道:“那就清了呗!明儿我就找俩人,这活容易。”
赵正北拍案而起,当即骂道:“我看那俩人是活腻歪了,臭开药铺的,还敢拉硬,什么东西!”
“我看,他们这是怕了。”李正西冷哼一声,“他们那生意,要是道哥接手,就没他们什么事儿了。”
众人七嘴八舌,尽管各说各话,可有一点,却是共识:
耍阴招,欺负江家,不答应!
只有胡小妍始终默不作声,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眼下奉天局势安定,再不能像先前那样,浑水摸鱼,趁乱杀人。
要是清掉几个小流氓,倒还不算什么,可马掌柜和谢掌柜,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商户,要动他们,得给官府一个说法。
赵正北满不在意,直嚷嚷着说:“大嫂,怕啥呀!咱们有张老疙瘩当靠山,杀两个人,咋了?”
胡小妍却说:“张老疙瘩是要民心的人,你要是让他难堪,被杀的就是咱们了。”
张正东问:“大嫂,那你是啥意思?”
“敲打敲打就可以了,别闹太大。”
众人相视一眼,却是齐声问:“这——能行吗?道哥可都说了,让咱们配合着清了他们俩,事儿要是没办成,不能耽误道哥吧?万一出啥事儿咋办?”
“所以得赶快给他回信。”胡小妍解释道,“他现在身在营口,你们就算把马掌柜和谢掌柜清了,也没用,该有危险,还是会有危险。”
当家大嫂很清楚,总是在省城打打杀杀,张老疙瘩早晚会有厌烦的一天。
张老疙瘩愿意扶江连横一把,是要让他帮忙做事,而不是让他到处添乱。
要是不能体察“上心”,再大的靠山,最后也只会压在自己身上。
“理儿倒是这个理儿。”韩心远喃喃道,“可信都来了,咱们也不能啥都不干吧?”
胡小妍默默点头。
电报太短,没有说清营口眼下的局面。
但是,江、胡二人历经乱局,破马张飞,自立门户,如今一内一外,一表一里,夫妻二人,不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也自有一番默契在。
那边的卖家为什么不肯合作?
胡小妍了解江连横的脾气,肯定不会是因为价钱原因。
生意上的事,谈不拢,除了价钱以外,便只剩下一个信任。
马掌柜和谢掌柜必定深得肖老二的信任,才会断然拒绝跟江连横合作。
如此一来,只要破了双方之间的信任,似乎便无需流血也能谈成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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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53.第249章 乔家生意
第249章 乔家生意
洼坑甸,夏家茶馆。
醒木一拍,且听下文分解,常先生便在一片喝彩声中,缓步走下桌台。
看客们掌声雷动,纷纷叫嚷着返场。
常先生返不动了,再说下去,非得说到天黑不可,于是便只好抱拳致歉,匆匆离开。
刘凤岐两手拍得通红,左顾右盼,称赞道:“这常先生还真是个能人呐!以后肯定是个大蔓儿,墙内开墙外香,以后等他回了津门,咱洼坑甸也跟着沾光!”
随从们都跟着附和,不是为了奉承刘经理,而是常先生说得确实好。
刘凤岐又夸赞了两句,目光随后落在坐在身边的江连横身上。
“老弟,干啥老闷闷不乐的,生意谈得不顺当?”
江连横自嘲道:“估计啊,我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无妨!买卖不成,仁义在!”刘凤岐笑着宽慰道,“老弟,你出来跑得少。生意嘛,有成有败,有得有失,没谈拢也很正常,那孙大炮和老方都谈不明白,何况咱们?来了洼坑甸,那就不算白来,就常先生这书,也值得你跑这一趟啊!”
“那倒是。”江连横苦笑道,“可我就怕,最后买卖不成,仁义也没了,大家都不体面。”
刘凤岐的茶杯应声悬在半空,俩眼一瞪,却问:“咋的,谈潮啦?”
江连横不置可否,转而却问:“刘经理,这乔二爷,到底是个什么来路?我怎么有点摸不透他这人呢?”
刘凤岐皱眉撇嘴道:“嗐!他就那样儿,别搭理他!”
原来,这乔二爷本名唤作乔启民,祖上也算是本地的名门望族。
雍正年间,家里出过京官儿。
乔家书香门第,却不迂腐,往上倒个三五辈儿,亦不乏投笔从戎的慷慨之士。
家族百年,文韬武备,名利双收,可不容易!
可偌大的家族,也跟那王朝一样,老祖开创基业,忙得要死、累得要命,反倒是能生能养,开枝散叶;累积到某一辈时,繁荣盛极,而后便顺流直下。
别的且不说,后生晚辈锦衣玉食,反倒生养不出,人丁渐渐稀薄。
人丁稀薄,便无人可用。
等到乔启民这一辈,家里就只剩下兄弟两个。
大爷原本是个军官,甲午年死在了海上,骸骨都不曾留下。
那时,乔启民尚且年少,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乔家一蹶不振,甚至走到了变卖祖产的地步。
远近的百姓都觉得,乔家也就这样了。
却不想,二爷当家以后,也是个能人,仗着学过几句洋文,几年时间,竟渐渐稳住了家业,着实出人意料,只是人丁仍旧不见兴旺。
“这么说,这乔二爷还真不是线上的合字?”江连横喃喃道,“怪不得这么轴呢!”
刘凤岐哼唧一声,却说:“他不光不是咱们老合,他打心眼儿里,就从没看得起咱们!你看这洼坑甸多热闹,这位二爷,从来也没来过呀!”
“吃江湖饭,骂江湖人?”
“所以说嘛,伱这生意,没谈成就没谈成,也挺好!跟他合伙儿,保不齐他背后还得数落你一通,犯不上!”
“我听说,他在码头上还有生意?”江连横问。
“老弟,消息挺灵,这么快就要摸底啦?”刘凤岐笑答,“不错,乔二爷确实在码头上有家公司,福昌成,搞运输的。”
“这么说,他有船?”
“嗬!你可真瞧得起他!”刘凤岐摆了摆手,“他哪有船呐!无非就是把几个流氓苦力围拢到一块儿,帮着给洋船卸货,再搬到鬼子的铁路上而已。说白了,也就给人跑跑腿。”
江连横顺势问道:“这么说,他的那些红丸,应该也是从这条路走出营口的了?”
“诶!老弟,我只说我知道的,捕风捉影,没谱的事儿,我可一概不知。”
刘凤岐赶忙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却说:“来来来,老弟,听书听书!下一个唱西河大姑的娘们儿也不错,嗓子亮堂。对了,你那俩兄弟怎么没来?”
…………
辽河港口,水面上的货船来来往往。
关内关外,东洋西洋,大小商号的货物均在此地进出周转。
码头上的搬运工穿个坎肩儿,一身的腱子肉风吹日晒,早已成了铜色,反衬得两只眼睛和牙齿更白。
货船一到岸,认准了船号,便有各家搬运公司的经理跳上甲板,手里拿个本,一边高声报出各家商号的货物、数量,一边使唤自家工人上船卸货、装货。
大豆、药材、皮货、煤炭,各式各样,不尽相同。
刘雁声按照江连横的吩咐,在各个码头间穿梭来往,不时停下脚,寻个搬运工,打探消息。
走到岸边,正看见一个老苦力正坐在石墩上,拿手巾擦汗。
刘雁声赶忙来到近前:“大伯,你们是哪家商号的?”
“啊?你说啥?”
老苦力身材瘦削,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
刘雁声捋捋舌头,尴尬道:“你是哪家商号的?”
“啊,福昌成!”老汉拿手挡住阳光,仰头看了一眼刘雁声,“啥口音呐?老广啊?”
“对对对。”
老汉眯眼一笑,感慨道:“这世道是变了,我家往上倒三辈,别说老广,连个外省人都没怎么看见过,我来码头干几年,天南海北的人,全见着了。你咋跑关外来了呢?”
北人自来熟,刘雁声也渐渐适应,便笑着说:“来这做点小买卖,你们东家是谁啊?”
“乔二爷,听过没?”老苦力顺势又问,“干啥买卖啊?”
“呃……药材,药材。”
“人参呐?”
俩人正说着话,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吼:“老宋头儿,又他妈的偷懒,还想不想干了?”
刘雁声抬头看去,却见一伙四人,膀大腰圆,个个剃了光头,活像四只灯泡儿成精。
老苦力闻声,连忙站起身,点头哈腰地赔罪道:“廖哥,刚坐下,真没偷懒,正好赶上这位打听东家,就多说了几句,我这也是为了咱的生意啊。”
为首一人,身高体壮,不知什么毛病,走起路来,两条胳膊总得支棱着,仿佛生怕别人瞅不见他那一身块儿。
“滚几把蛋!东家的生意,还犯得着你操心?”
说罢,这廖哥又来到刘雁声面前,上下打量一眼,语气挺冲,找茬儿似的问:“你谁呀?”
刘雁声连忙抱拳施礼,报上假名:“小弟刘三通,南边来的,来这做点小买卖,请问几位大哥是——”
廖哥鼻孔一大,哼声道:“说名儿你也记不住,四周打听打听,辽南四虎,说的就是咱哥几个。”
“哦哦,四位大哥的东家,也是乔二爷?”
“瞧不起谁呢?”廖哥吹嘘道,“乔二爷他算个鸡毛,也配当我东家?他得虚着我,知道不?没我,他那福昌成,在这码头上,一个工他也招不到,你信不信吧?”
“那是当然,我信,我信!”刘雁声连忙奉承。
有河运的地方,必有帮派,只不过关外开禁日短,尚且不成气候。
廖哥接着问:“你要找船,还是找搬运?”
刘雁声挠挠头,装傻道:“船倒是好说,主要是得找个靠谱的搬运公司卸货,万一丢货,那损失可就太大了。”
廖哥眼珠一转,当即笑道:“好说,好说!兄弟,你想搬货运货,找乔二爷的福昌成准没有错,他跟鬼子有交情,你走火车,走水运,都靠谱。不过,我话可得说明白了,乔二爷只能保证你的货在线上安全,码头上鱼龙混杂,丢货那是常有的事儿,你懂我意思吧?”
“明白,当然明白!县官还不如现管呢!码头上的安全,归根结底,还得靠你们照应。”
廖哥环顾左右,指着刘雁声笑道:“瞅见没?要不咋说人老广会做生意呢!他上道啊!”
刘雁声回道:“廖哥一看就是一方豪杰,货有你保着,肯定出不了问题。可是,这乔二爷我没见过,也不知道他在线上,安不安全。”
“你这话唠的,刚才白夸你了。”廖哥撇嘴道,“乔二爷要还不靠谱,那营口就没靠谱的人了,我都给他装过多少次货了。”
“走水运?”
“上铁道,往北边去方便。”
刘雁声点点头,看起来仍然不放心,却道:“光说,我也没见过。要不——你们哪天给乔二爷卸货,让我跟着看看?”
廖哥面露难色:“哥们儿,你这,不太合规矩啊!”
刘雁声上前跟他握了握手:“兄弟,我在这人生地不熟,幸好碰见你帮我指路,出门在外,你多多帮忙。”
廖哥拿拇指捻了捻掌心的票子,忽地喜笑颜开:“方便方便,用你们的话说,洒洒水啦!正好赶上乔二爷明天就有一批货要运到奉天,清早发车,天不亮,你能起来不?”
“那到时候,我还在这等你们?”
“行,不见不散!”
恰在此时,河岸上突然传来一阵猪叫。
众人回头看去,却见几辆马车,拉着牲口栅栏,带着冲天臭气,从闹市口横穿过去。
“你们营口的猪,可真不少啊!”刘雁声喃喃自语道。
“谁说不是呢?最近收猪的,好像越来越多了。”
廖哥正说着,却又忽地一怔,心中不禁犹疑道——这小子不是骂我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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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54.第250章 王正南生财有道
第250章 王正南生财有道
整车的生猪,从辽河南岸过来,并不奔向码头,而是拐了个弯儿,朝旧市街东南方向而去。
王正南刚从电报局出来,就在街面上闻到一股冲鼻的牲口味儿。
闲来无事,又觉得事出反常,南风索性快步跟上一个赶车的老汉。
“大爷,生意不错啊!这些猪,都是你的?”
赶车的五十来岁,一身蓝色粗布,硬朗,看上去不像城里人,而像一个大老赶。
老汉见了王正南,不由得心下一惊,差点儿从车板上掉下去,继而连忙回头查看生猪。
不多不少,正好三头——万幸,没成精!
赶车的稍稍松了一口气,挤出一脸褶子,笑道:“少爷真会唠嗑,我哪像生意人呐!我就是个养猪的,都说这边收猪价高,就跟着过来了。”
王正南跟脚吃力,呼哧带喘地问:“最近也没听说猪肉涨价啊?”
老汉神情得意,却说:“猪肉是没涨,活猪今年可是涨了不少。”
王正南闻言,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朝车上的猪屁股定眼一看——没铃铛。
猪瞪了他一眼,王正南笑了笑,旋即又快步追上老汉,又问:“你这也不是种猪啊!”
“谁也没说是种猪啊!”老汉怪道,“值钱的是这一身猪毛,各家洋行的买办,都争着抢着要呢!近道的,就直接把猪都收了;远道的,就光收猪毛。”
王正南皱起眉头:“为这一身猪毛,还特意收猪来养,这能划算么?”
“还能划算么?”老汉一撇嘴,“就这么跟你说吧,宁肯我饿着,我也不能让我这猪饿着!”
“大爷,伱会活着!”
“埋汰我?你还不信,是吧?”
老汉空攥了一只拳头,比划道:“猪背上,就这么一小撮手指头长短的猪毛,你知道多钱?我听人说,至少五毛往上!”
“多钱?”
王正南瞪大了眼睛,一斤猪肉才两角钱上下,一小撮猪毛竟然比猪肉还贵!
老汉得意之余,眼神中又有些遗憾,当下不免感慨道:“唉!怪咱没能耐,摸不着门路。要不然,我也不用把这猪卖给那些买办了,直接卖给洋人,指不定多少钱呢!”
没有回应。
老汉再回过头时,王正南已经走远了。
…………
傍晚。
旧市街东北角,裕泰客栈。
一家老式客栈,大堂供饭打尖,楼上客房供住,离洼坑甸、码头和车站距离适中。
江连横等人在角落坐着,各自面前一碗打卤面,啼哩吐噜先造一碗垫肚子,等上了第二碗的时候,众人才放缓下来,拿凉菜就酒,边吃边聊。
一天下来,四人各有分工,趁着吃饭的间隙,便将彼此打探来的消息,全部汇总起来。
闯虎格外老实,只顾闷头吃饭,仿佛只要不闻不语,便可以置身事外。
江连横说了一番乔家的家世,也算解释了乔启民何以如此低调的原因。
赵国砚照例跟了一天脚,乔二爷仍旧是教堂、寺庙、道观、善堂一日游,别无二致。
刘雁声打探码头消息,自然是重中之重。
约定了跟码头上的廖哥碰头,于明日破晓以前,查看福昌成的货运情况。
“运抵奉天的货,应该就是东洋红丸了。”江连横皱着眉头,思索道,“这么说的话,那乔二的红丸,是从海上过来的?可这事儿,跟名声有什么关系?”
众人将目光看向床下罂。
闯虎吸了一口面条,慌忙解释道:“别看我呀!是他自己说的,‘名声受损,会影响到码头上的生意’,我上哪知道是啥意思?”
“应该不止是红丸,明天早上再看看吧。反正有了目标,再查下去,也就容易了。”
说罢,江连横又转过头,看向南风,问:“你嫂子那边回信了没?”
王正南放下面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肚子,方才开口道:“大嫂回信说了,动手是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打杀杀。”
赵国砚闻言,不由得看向道哥。
不除掉马掌柜和谢掌柜,乔二爷出货,就不愁买家,便不会主动跟他们要求合作。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
如今,江家但凡有号的人都知道,大嫂胡小妍在生意上有话语权。
她既然这么说,就肯定有自己的考量。
江连横平日里跟胡小妍斗嘴顶杠,芝麻大点的小事儿,也能闹出天大的动静。
但是,一到关键时刻,他却从不轻慢自家媳妇儿的意见。
胡小妍说不杀,就一定有比不杀更好的法子。
江连横思忖片刻,却问:“南风,你嫂子就没说点别的?”
“说了。”王正南夹起一块拍黄瓜,用手接着送到嘴里,“嫂子说,让咱们在这边多待几天,好好摸清乔二爷的货运。”
赵、刘二人相视一眼,同时皱起眉头:“这不还是没解决马掌柜和谢掌柜的事儿么?”
可江连横听罢,却当即释然地笑了笑。
何谓患难夫妻?
那便是,一句闲谈、一下举动,乃至一个眼神,就能瞬间通晓彼此的用意。
“我懂了,你们这嫂子,是打算要劫货呀!”
众人一听,差点儿没惊掉下巴。
闯虎愣是被面条呛得涕泗横流。
“劫火车?”赵国砚瞠目结舌,连忙压低声音,“这可比杀人的动静还大!”
杀人要是下策,劫火车就是下策中的下策!
刘雁声也赶忙劝阻道:“南满铁路,每个站点都有柜子的守备队,先不说能不能下手,这要闹起来,恐怕连张老疙瘩也保不住咱们。”
抢劫火车,罪过太大,而且不易操作。
无论是拆铁轨,还是劫持车长逼停,都不容易,再加上卸货、搬货,没个几十人,这活儿必定干不干净。
可是,人越多,走漏风声的危险就越大。
相比之下,杀两个人,简直容易太多。
江连横却明白小妍的打算。
“劫一辆货车,那是大案;可要是一辆货车里,某一个车厢丢了几样货,那就是小案子。”
码头和铁路上,丢货、少货的情况,实在太常见了。
有时候,甚至货物刚上车,就已经少了大半,码头搬运工和火车铁道工,偷货的情况也常有发生。
此事近乎于常态,以至于货物分文不差,反倒成了一件稀罕事儿。
连偷木材、偷煤炭的都有,红丸才多大?
何况,这买卖本来就不方便见光,丢了货,两家没准都不敢报官。
“恒瑞、荣安两家药铺,跟乔二做生意,甭管是先交货、还是先付钱,总有一方担着风险。马掌柜和谢掌柜收不到货,一次两次还能忍忍,三次四次收不到货,再铁的关系,也必定没法合作下去。”
听了江连横这一番解释,赵、刘二人方才豁然开朗。
王正南闻言,细长的眼珠一转,忽然来了灵感。
“道哥,咱们要是真能把货给劫下来,不光不用杀马掌柜和谢掌柜,要是真能做出名堂,咱们甚至连红丸的买卖都不用做了。”
众人困惑,这两件事儿挨着吗?
江连横冷哼一声,问道:“南风,你还是想劝我别干这桩生意?老爷阁的事儿,过不去了,是吧?”
“不不不!道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正南连忙摆手,却说:“你想,咱们要干红丸这种缺德买卖,为的是啥?”
众人齐声,连带着闯虎也说:“废话,钱呐!”
“对呀!手里有多少红丸,最后也得能变成钱才行。”王正南解释道,“现在,东洋的红丸和土货,在关外遍地都是,就算咱们不干,也有的是人要干。”
“你赶紧说重点。”江连横催促道。
王正南顿了顿,接着又说:“不管是红丸还是黑丸,想要变成钱,就得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
刘雁声接茬儿问:“你的意思是——开货运公司?”
“买船可得要不少钱。”赵国砚接着说,“最主要的是,咱们的柜上是在奉天,火车的经营权,全在鬼子手上,横不能重修一条铁路吧?那得多少钱?”
江连横若有所悟,却问:“你是想玩儿以前镖局的那一套?”
王正南挠了挠头,憨笑道:“有点那意思,但不一样,现在叫保险公司。诶?这事儿,雁声哥应该知道啊!”
老广最早通商,刘雁声虽然是吃“金”字门的饭,但对洋人那套买卖流程,从小耳濡目染,也混了个门儿清。
运货投保,丢货赔款。
即便不去掺和这些缺德买卖,依然可以从中捞得好处。
尽管利润不能跟倒买倒卖相比,可话又说回来,来往奉省的货物,又不是只有红丸。
江家的势力,目前还不到威震奉省的地步,但起码在奉天,足够说个上句。
奉天身为连接关内、关外的轴心枢纽,来往货运,自然不计其数。
而且,从辽南码头到奉天,这一小段路程当中,谁家的山头最大?
王贵和!
本身就跟江连横有交情。
两家若是像过去的镖师和土匪一样,互相配合,那就不愁没人过来投保。
但想要做大,江湖路远,还得长跑响蔓儿。
“道哥,最主要的是,红丸也好,土货也好,这两样东西,官府的态度,一天一个样,今天让卖,明天不让卖,提心吊胆,没个准信儿,老百姓也有不少骂这东西。”
王正南接着说:“咱们开保险公司,一样能分利,名声还好。而且,万一哪天官府查下来,咱们还能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一举两得呀!”
这一通滔滔不绝,给众人全噎在那了。
江连横沉吟半响,并未表态,只是喃喃自语道:“怪不得你嫂子让我把你带过来。”
受了表扬,王正南挺美,笑着说:“我这也是今天去了一趟洋行,跟人家聊了几句,才想到的。”
“可是,这桩买卖的利润,还是比不了土货和红丸。”
靠烟土,能养活一支军队;靠保险利润可不成。
“道哥,那咱们就得唠唠猪的事儿了。”
江连横一皱眉:“南风,你是跟猪杠上了还是咋的?”
“道哥,你心思全在乔二身上。现在这生猪,太值钱了。”王正南学着白天老汉的模样,用手比划道,“就这么一小撮猪毛,好家伙,给二斤猪肉都不带换的。而且,洋人全都在买,有多少他们就要多少。”
闻听所言,众人倍感意外。
老爹江城海当过兵,江连横听他说过,猪鬃马尾能做炮刷子,确实有不少洋人在买。
可问题是,这价钱涨得也太邪乎了。
而且,听王正南的意思,猪鬃的价钱还在继续往上涨。
桌上这五个人,别看都是二十几岁的小年轻,可从小到大目睹的战争却着实不少,当下便发觉出异样,忙问:“我操,又他妈要打仗了?”
“应该是吧。”王正南自己也不敢确定,“不过,这回好像跟咱们没关系,我今天下午去了趟德茂洋行,听洋人说的,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就不清楚了。”
一旦开战,粮食、猪鬃、煤炭、木材等等货物的价格,必定飙升暴涨。
生意,果然是跑出来的。
江连横心有所动,暗暗点头,但对乔二爷的生意,却仍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
“保险公司和猪鬃的事儿,都要谈,但乔二爷这茬儿,该办还是要办。”
“道哥,这何必呢?”
王正南能打听、会算计,是个经商的胚子,但对江湖的了解,却远不及道哥深刻。
江连横解释道:“你要开保险公司,就得能站得住,我这一趟,要是在乔二爷身上折了蔓儿,营口码头就没我的饭吃,必须得平了他,事儿才好办。记住喽,还是那句话,这生意只有我想不想做,没有能不能做。”
众人默默点头。
“行了,吃完都上楼歇着吧!”江连横站起身,“明儿还得起个大早,去探乔二的货运呢!”
饮尽杯中酒,众人各自回屋休息。
江连横走上二楼,推开房门,眼前忽悠一下,却见一张尺长的白纸条,从门框上飘然落地。
江连横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配枪。
在屋里环视一周,并未发现异样,这才俯身拾起纸条——
但见八个大字:今夜有响,万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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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更之前记错了,不放心的可以去查。
(本章完)
255.第251章 刺杀
第251章 刺杀
俯身拾起字条,江连横后脊一紧。
行踪暴露,他并不意外,毕竟此处并非奉天,在人家的地盘上被发现,实属正常。
可这字条,又是何道理?
是好心提醒,还是欲擒故纵?
来人若是歹意,倒还可以揣度其用意;来人若是善意,又会是谁?
江连横首先想到洼坑甸的刘凤岐,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实在说不通。
刘凤岐身处杂巴地,消息活泛不假,但二人之间并无多深的交情,无非是仗着“海老鸮义子”的名号,多聊了几句。
而且,两人上午刚刚见面,要是想结下交情,何不当面开口提醒?
最蹊跷的是,江连横在此地是个外人,哪来这么大的面子?
莫非,还有高人在暗中相助?
疑云重重下,江连横将字条揉成一团,划根火柴将其燃尽,随后转身来到楼下柜台。
此时节,天色已然黑下来,大堂内别无食客,掌柜的和账房正在柜上核算一天的进项。
见楼上有客官下来,掌柜的连忙堆起笑脸,招呼道:“客官,还没歇着呐?要吃宵夜?有水饺、面条和炒饭,来点啥?”
江连横摆了摆手,走到柜台前,却问:“掌柜的,今天下午有人来过我房间没?”
“哟,咋,丢东西啦?”
“那倒没有。我今天本来在这约了人,结果白天有事出去了,想问问有没有人来找过我。”
掌柜的稍显宽心,笑道:“客官,我这小店,一天来来往往,客人太多,我岁数大了,脑袋也不灵,你叫?”
“江连横。”
“嘶!没听说有人找你啊。”掌柜的想了半天,又问账房,“诶?你听说没?”
江连横看了看店家的神色,不像是在撒谎。
裕泰客栈不是荒郊野岭的小店,身处闹市,就算要跟歹人例外勾结,也绝不会想自家店里出事,以免影响生意。
“哦,那他就是没来。”江连横佯装轻松,笑道,“麻烦掌柜的,最近要是有人找过我,伱给我提个醒。”
“好好好,客官请放心。”掌柜的问,“那——宵夜还要不?”
“不用了。”
江连横转身上楼,先在其他客房门口驻足细听,确定别无异样后,又挨个叫醒赵国砚等人,嘱咐他们紧闭门窗,都机灵着点。
最后回到客房内,四下环顾一圈,将床上的被褥拢起一个包,自己则爬到大衣柜上,侧卧休息。
一夜未曾合眼,整个人自然困顿疲累。
破晓将明时分,房门敲响,却是刘雁声在门外轻喊:“哥,是我,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得去码头上看看了。”
江连横翻身落下,推开房门,见众人虽是整装待发,却跟他一样神情倦怠。
“闯虎、南风不用去,别睡,在这守着,耳朵尖点,听着点动静。咱们要是中午之前没回来,你俩就立马带着行李,去火车站。”
二人如遇大赦,纷纷点头答应。
江连横便领着赵国砚和刘雁声二人走下楼梯,离开客栈。
屋外,月垂西山,狂风大作,太阳还没露头,正是暗极无光的时候。
江连横有些迟疑,却问:“带家伙没?”
赵国砚拍拍腰间,点头道:“必须的,双响!”
“记住,待会儿那几个码头工,要是有半点儿不对劲儿的地方,立马插了,分头跑,去火车站碰头。”江连横嘱咐道,“听明白没?”
赵国砚自是浑然无惧,刘雁声显得有点紧张,但也并未退怯。
三人神情戒备,一同迈步,朝北边的码头进发。
走到岸边,狂风不息,吹得衣摆猎猎作响。
远远看去,但见河深水黑,涛涛浪滚,除了一辆艘船泊在码头,不见任何片帆只影。
河岸上,有一排灯火点缀,飘忽不定。
零星几个搬运工,在甲板、浮桥上来回走动,懒散懈怠,并不十分卖力。
刘雁声将二人领到临近码头的一处石墩,早有四个光头大汉在那杵着,环抱双臂,四处张望。
待到看见刘雁声,那四人方才极不耐烦地大喊:“你咋才来,快走两步,赶紧的,要来不及了!”
江连横和赵国砚暗扣枪柄,快步走到近前。
领头的廖哥,叉腰看了看江、赵二人,目光转向刘雁声,嗤笑道:“啥意思,还带俩保镖过来咋的?”
刘雁声赶忙鞠躬,笑着引荐道:“这位是我东家,听了廖哥的大名,特意过来看看。”
廖哥撇嘴,神气兮兮地问:“就你要做生意啊?”
江连横将四人抬眼一扫,觉出都是“腥货”,便客气道:“对对对,是我。”
“那我可得事先提醒你,乔二爷是乔二爷,我是我,想做生意,码头上的规矩,你懂不懂?”
“来时,三通都跟我说了。”江连横笑问,“敢问几位大哥,什么名号?”
廖哥架着两条胳膊,冷哼一声:“辽南四虎!码头这一趟,随你扫听!你们仨是?”
江连横抱拳:“奉天三彪,说的就是咱们。”
“嗬!老弟,你这号起得够硬的啊!”
“惭愧,惭愧!”
“得了,废话少说,我给你介绍介绍,福昌成的货运都是怎么回事儿。”
廖哥伸出右手,沿着河面一横,得意洋洋地说:“福昌成的货,十之八九,从这边卸货,有我在这看着,从来没丢过数。”
江连横看向码头,指了指停泊的船只和来往货工,问:“他们现在卸的,就是乔二爷的货?从这到车站,距离不近呐!”
“那当然来不及了,我是给你讲解讲解,让你们看得明白!”廖哥接着说,“货,从这卸下来,一般情况下,得先拉到车站那边的仓库,都是鬼子的,租一间就行。走,我带你们去瞅瞅。”
几人沿着辽河南岸,朝新市街那边走去。
一路上,廖哥口若悬河,任谁也插不上嘴,仿佛这码头上来往的货物,全是他的生意似的,神情相当得意。
当然,说来说去,甭管碰见啥,他总能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言外之意,这辽河码头,离了他们“辽南四虎”就转不了。
想在此地搞运输而不丢货,必须得给他们“上贡”。
江连横跟廖哥并肩而行,目光始终跟随他的双手,七上八下,忽东忽西。
赵国砚跟在后头,枪不离手,紧盯着另外三个光头的动向。
可沿路走下来,始终没有察觉出这四人有任何歹意。
直到行至新市街车站附近,廖哥等人方才停下脚步,指着远处一排“人”字顶仓库,继续向众人介绍。
“瞅见没?那一排,就是鬼子建的仓库。你们要是做生意,就在那租个地儿,平时卸了货,先在那囤着,等来了车,再一块儿运走。当然,从北边儿来的货,也是从这往码头上运。”
“了然,了然。”江连横又问,“那乔二爷的货,是在哪间仓库?”
“你老问人家干啥?”廖哥怪道,“咋,你俩是同行啊?”
“我要跟他是同行,何必还要雇他的搬运公司呢!”江连横笑着说,“没别的,就是好奇,毕竟乔二爷的名号响呀!”
“那倒也是!”廖哥看上去并未多想,却道,“毕竟,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么!就跟咱们‘辽南四虎’一样。”
说着说着,众人便朝着仓库方向进发,继而来到靠近河岸的铁轨一侧。
车站灯火通明,两个鬼子的守备队,在对面的月台上来回游荡。
铁轨上正停着一辆六节火车,蓄势待发。
前三节,黑漆厚甲,似乎存着贵重货物,并已然装好封厢;后三节,“皮薄馅大”,内里不过是一圈木板,外头罩一层铁皮,看那厚度,拎把斧头,都能用力劈开。
来往的搬运工,着实不少,或是推着独轮车,或是赶着骡马,从仓库里运出一箱箱不知名的货物,有条不紊地往车厢上抬运。
货工们脖子上起着青筋,背脊上隆起一条腱子肉,身上吃重,嘴里哼哼。
天光还未大亮,四下里便已然忙做一团。
南风肆虐,车站里的电灯泡摇晃不定,显得货工们有几分诡异,似乎都在低头忙碌,又似乎在暗中窥伺着什么。
江连横的手,由此没再离过腰间。
廖哥又开始自吹自擂,道:“看见没,营口的搬运公司可不少,就数乔二爷的‘福昌成’最大。当然了,东家是东家,我是我,光靠他可不灵,要是没有咱们四个在这把关,一天不知道得丢多少货!”
江连横听得不耐烦,便拿话堵他的嘴,说:“廖哥放心,老弟我也在线上跑过,规矩门清,该有的好处,绝对短不了你。”
两个搬运工从众人之间穿过,各自扛着一口木箱,抽空别着脑袋,喊一声“廖哥”。
廖哥很得意,觉得脸上有光,便冲众人解释道:“呐!这节的几个箱子,就是乔二爷今天早上要运走的货。”
江连横等人后退半步,给搬运工让道。
头顶的电灯泡左摇右晃,连带着货箱忽明忽暗,加上一夜未眠,看得实在不甚清楚。
连着搬走几只木箱,江连横借口跟廖哥说话,若无其事地一伸脚,当即绊倒一个货工。
却听“哐啷”一声,木箱倒地,箱盖散开,货物顿时零落一地。
货工年轻气盛,仰起头,刚要开骂。
廖哥却先动怒,骂道:“啧!他妈的,长没长眼睛?完蛋的玩意儿,还想不想干了?”
“廖哥,不赖我,这人他绊我!”
江连横赶忙借机俯下身子,帮那货工捡货,嘴里不停道歉:“兄弟,对不住,刚才没看见你。”
一边赔罪,一边借着飘忽不定的灯光,查看箱子里的货物。
只见那浮头表面,铺着一层纸包的茶饼、药材一类的东西。
可那下面,却是一包包巴掌大小、由深绿色油纸包裹的物件,上面贴了张东洋的标签——军需品。
江连横随意捡几个过手,发现这些包裹,有些是硬硬的团成一坨,另一些则是零零散散,状如弹丸。
无需多言,土货与红丸,必定就在其中。
这边乱了套,引来周围一众搬运工停下手头上的活儿,翘首张望看热闹。
赵国砚神情戒备,左顾右盼,紧盯着众多货工动向,奈何精神困乏,且灯光昏暗,只觉得眼前缭乱,甚是费神。
“瞅什么瞅?”廖哥高声训斥道,“都他妈没活儿啦?”
货工们见状,这才懒洋洋地四散开来。
“哎!你们那边,咋回事儿?撒冷痛快点,一会儿要发车了啊!”
不远处,列车长身穿深色制服,头顶大盖帽,一边吆喝着催促,一边朝这边走过来。
廖哥连忙回头赔笑:“没事儿,没事儿!一箱货洒了,马上就收拾好,马上!”
说完,廖哥回头就骂:“叫什么叫,现在才他妈几点,给点权力,不够他嘚瑟的了。”
江连横帮货工收拾好木箱,心下已然明白乔二爷的货运方式,便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兄弟,对不住了啊!”
“没事,没事。”
刚要起身,灯影一暗,余光却见那货工猛地伸手探向内怀!
幸而江连横眼疾手快,立马侧身跳开,拔出配枪,抬手便射。
枪声顿起,子弹穿过货工颅骨,半蹲的身形立时轰然倒地,车站里顿时一片哗然,货工撂挑子,竟相奔走。
大小货箱,当即散落一地。
对面的月台上,两个鬼子听见动静,打从瞌睡里惊醒过来,连忙端枪吹哨。
“辽南四虎”直接变成了“辽南四鼠”,呜嗷乱叫着四散奔逃。
赵国砚心疑他们跟乔二爷串通,拔出手枪,意欲射杀。
江连横往地上凝神一看,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躺在地上的货工,右手从内怀里耷拉下来,掌心里攥着的,却是一条脏兮兮的白手巾。
神经紧张,杀错了?
“砰!”
枪声再起,打断了一切犹疑和彷徨。
赵国砚一把推开江连横,朝着斜前方,连开数枪。
江连横从地上翻身坐起,却见不远处,火车头的方向,浓烟四起,有枪焰在其中闪烁。
头戴大盖帽的列车长,连续扣动扳机,从烟尘中渐渐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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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56.第252章 辽河逐浪【加更5】
第252章 辽河逐浪【加更5】
事发突然,电光石火。
幸亏江连横等人早有准备,脑子里始终着着一根弦儿,听闻枪声,立刻施以还击。
江连横和赵国砚的枪法、身手,自不必多说。
前来刺杀之人,也没料到对方早有防范,双方互射了几合,那大盖帽便应声倒在地上。
来人虽死,祸不单行,对面月台上的警哨声尖锐刺耳。
两个守备队鬼子,立马端起步枪,点射威胁,嘴里用东洋话大声嚷嚷着什么。
紧接着,月台上的守备队,越聚越多,声势也随之嚣张起来。
“快!出站,往河岸那边的灌木丛跑!”江连横大声催促。
三人一同跃下铁轨,夺步冲出车站,往北朝着辽河南岸而去。
一路夺命狂奔,直冲到南岸河堤上的低矮树丛附近,再沿岸一路向西。
无论如何,都得先冲出新市街鬼子的地盘,回到旧市街去。
鬼子的守备队,尽管分出几人追赶,但其中多数,仍以把守铁路为重,检查枕木是否安然无恙,查清死者,清点前三节车厢的货物。
恰在此时,有列车进站,守备队横穿铁轨受阻,耽搁了不少时间。
江连横等人,方才得以借此喘息,脚步却不敢稍有停留。
直到河岸边,新旧两市街的交汇处,三人才终于稍稍慢下行进的速度。
“哥……这事、这事怪我!”刘雁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肯定是那‘辽南四虎’,跟乔二爷串通过了。”
江连横面色阴沉,但却并未因此丧失理智。
“不像,那四个人,咋瞅都像个狍子。”江连横走在最前面,缓下步伐,“而且,要是串通,在码头那边就能动手,插了以后直接扔河里,多省事,何必等到进了火车站才动手?”
“辽南四虎”,看着就不像靠谱的人。
但凡是个有眼力的,都不会拿他们当钩子做局。
而且,刚才在车站时,江连横几乎已经摸清了乔二爷的货运轨迹。
从码头到仓库,廖哥说得头头是道,单纯为了做局,犯不着讲这么清楚,万一刺杀失败,底子都让人摸穿了,不值当。
这一趟,虽然凶险,但绝对值得。
刘雁声听了,略感宽心,又喃喃称道:“这乔二爷的确有点势力,竟然连列车长都帮他的忙?”
“谁知道是不是列车长?”江连横没有妄下论断,“无非是套了一身皮,到底是谁,还说不定呢!”
话虽如此,江连横自己也有些怀疑。
一时间,不由得想起,在来时的火车上,跟售货的乘务员小姐的那番谈话。
东洋红丸,以南满铁路为经脉,正在关外迅速扩张开来,参与其间之人,实在多如牛毛。
华人在其中,就着一颗小小的药丸,明争暗斗,彼此毫不退让。
可就算闹上了天,最后真正的利益财富,如同江河归海,到底进了鬼子的手上。
不过,今日遭遇,跟老爷阁不同。
这一次,对方是真打算要他的命!
疑点,也随之越来越多。
且不说,那张提醒他有危险的字条是谁送来的,老爷阁当晚,杀手有两个,而刚才却只出现了一个杀手。
除了那个“列车长”和无辜死在枪下的冤魂以外——
还有一个杀手——至少还有一个!
刘雁声再次提议道:“哥,要我说,咱们还是先回奉天,休整休整,多叫几个人手再回来吧?总这样在外悬着,实在不是办法。”
江连横只是点点头,并未直接退缩,转头吩咐道:“国砚,要不你再辛苦辛苦,回趟奉天,带几个人过来。”
这一回头不要紧,却见赵国砚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最后,斜靠在河堤上,一手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里缓缓流出。
江连横和刘雁声心头一凛,赶忙快步奔过去,俯身查看。
“哎,国砚!没事儿吧?哪中枪了?”
江连横一边询问,一边尝试掰开赵国砚的指缝,却见他左耳坏了一个大洞,只剩下耳垂啷当着一丝肉,勉强没让耳朵掉下来。
刘雁声长舒了一口气,感慨道:“万幸,只是一只耳朵,这要是再偏一点儿,就打着脑袋了。”
江连横知道这是赵国砚为救他所伤,心里难免过意不去,但也没多矫情。
“行,没大事儿就好!咱们得抓紧时间走,保不齐一会儿鬼子还得追过来,到时候就难办了。”
然而,赵国砚却摇了摇头,不肯起身。
“道哥,歇会儿,走不动了。”
“啧!这也不是歇着的地方啊!”江连横责怪道,“你身上有血,不好收拾,趁着天没亮,赶紧回客栈给你包扎处理一下,完后随伱怎么歇着。”
赵国砚仍是摇头,沉吟一声,却说:“真走不动了,有点儿难受。”
江连横和刘雁声相视一眼,心头同时猛颤,不约而同地去翻看赵国砚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口。
恰在此时,远天破晓,一道烟灰色的光晕扫上南岸河堤。
江连横顿时愣住,却见赵国砚的肋下衣襟一片暗沉,黏糊糊的,将一身长衫拢了起来。
“操你妈的!”
江连横一拳砸在河堤松软的泥土上,牙关紧咬,怒骂道:“这生意我宁肯不做了,乔二爷这几个人必须死!”
赵国砚身中两枪,还能一路跑这么远,已然是刚猛无比。
但整个人全凭吊着一口气撑着,一旦吐了这口气,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刘雁声见状,连忙提议道:“哥,从河岸这边一直往西走,有一家洋行卖药,附近的码头工没事儿也去那看病!”
江连横不敢怠慢,一手抄起赵国砚的胳膊,忙说:“雁声,给我搭把手,我背他过去!”
“别动我,别动我!”赵国砚眉头紧锁,龇牙咧嘴道,“动不了,真动不了!”
赵国砚伤得不轻,越疼越喘,越喘越疼。
“废什么话!”江连横张口便骂,“难受挺着,谁他妈惯你!”
恰在此时,河堤上方远处,似乎又响起了若隐若现的警哨声。
刘雁声面露惶恐:“完了,来不及了!”
“来得及!”江连横执拗道。
可赵国砚却任死不肯走动,连忙摆手将二人制止,却说:“真走不动,别折腾我了。”
警哨声越来越近。
江连横心下也有些慌乱:“要是有个洋车或马车就好了。”
“这时候?”刘雁声愁眉苦脸地看看远天,“再早点、再晚点,都有可能找到,偏偏这天要亮不亮的时候,最难找啊!”
“道哥,道哥……”
再硬的汉子,垂死之际,话里也显出软弱的一面。
赵国砚近乎哀声乞求地说:“真的、真别折腾我了,扛不住……海爷怎么说来着,不能意气用事,你俩让我在这歇会儿,没准,鬼子找不到我呢!”
河堤低洼,又有灌木丛掩盖。
要是从上面的道路经过,的确不易察觉,但谁敢冒这个险?
将死之人不肯走动,那便是一座山,轻易绝抬不起来。
江连横和刘雁声又苦劝了几番,赵国砚仍不肯动弹,不是不想走,而是三人同行,必定一个也走不了。
这时,远处已不止是警哨声响,隐隐约约,已经可以听闻鬼子的叫嚷。
江连横见势不妙,连忙薅下不少岸边的杂草枯枝,统统将其盖在赵国砚身上。
“国砚,在这等我,待会儿我叫车来救你!”
说罢,江连横接着转头又说:“雁声,你跟我走,快!”
“啊?”
刘雁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江连横一把拽起,连滚带爬地冲上河岸,远遁而去。
赵国砚长吁了一口气,终于消停了,他的意识也随之渐渐模糊起来。
江连横和刘雁声似乎去了很久,仍然没有回来。
鬼子的警哨声将其惊醒。
赵国砚睁开眼,却见此时,日照东升,原本漆黑的河面上,霎时间波光粼粼,辽河浪涛,掀起一片金色碎光映入眼帘,恍如梦境。
完了。
看不到道哥飞黄腾达的时候了。
自己也算是江家的元老,以后——还会被人提及吗?
大概率会被人渐渐忘了,仿佛从来不曾来过……
这也没办法,谁让自己还没来得及响蔓儿就折了呢……
然而,与惋惜相比,赵国砚此刻正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所笼罩。
鬼子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
他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不能落在鬼子手上,死也不能!
谁知道那些小鬼子会怎么处置自己的尸体?
耳边响起波浪声和水鸟的鸣叫,赵国砚忽地想起了什么。
赵国砚跪趴着来到岸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躺在水面上。
“啪——”
“啪——”
脑海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让他听见了远处的两声枪响,在尚未苏醒的城市里来回游荡。
紧接着,他身子一轻,随波逐流,忽地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这么自由过。
随后,身子突然一悠,一片大浪猛地盖在脸上。
好像有人在骂街,但似乎已然与他无关了。
辽河注入渤海,链接津冀鲁三地。
不知道大河大浪,能不能了却他的心愿,将其带回河北老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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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
(本章完)
257.第253章 援手
第253章 援手
“哗啦啦!”
破烂小船从河面上经过,掀起一层波浪。
顺河而下,瞅准时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精准薅住落水者的领口,同船夫合力,将其拖拽上了甲板。
大胡子洋人双手相叠相扣,在落水者的胸前反复按压了几下,继而发现其肋下的伤口。
“方!方!”大胡子用一口蹩脚的汉语,惊慌叫嚷,“把我的急救箱拿来!”
“来了!来了!”
甲板末端,一个身材瘦弱的白脸小年轻,熟练地收好贵重的摄影器材,并拎起脚边的手提箱,“咚咚咚”地跑到船头。
“跟他说话!”大胡子一边翻腾着手提箱,一边命令道。
小年轻有点不知所措,却问:“说、说啥呀?”
“说什么都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小年轻低头看了看落水者苍白的脸色,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沫,摇晃道:“哥!哥,能听见我说话不?喂!你从哪来呀?”
落水者任由推搡,毫无反应。
“先生,这人、这人好像死了。”
大胡子用洋文喊了一句什么。
小年轻听罢,学着那语气,冲船夫翻译道:“大爷,你开快点儿啊!”
船夫仍旧不紧不慢,撑蒿掌舵道:“顺风顺水,够快啦!”
这时候,暖阳初升,刚从海平线露头,水面上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橘红色的晨雾。
远处的港口码头,随之渐渐忙碌起来,远洋货轮,浮木小船,往来穿梭,片刻不息。
汽笛声刺耳,铜铃声急促,吆喝声回荡……
米色的帆影,高耸的桅杆,赤膊上身的码头工人……
景物之间,仿佛失去了边界,任由颜料在其中浸染、晕开,形似一副尚未风干的水彩……
…………
裕泰客栈,二楼客房。
王正南和闯虎小眼瞪小眼,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屋子里一片死寂,静得瘆人,表盘上指针的“滴答”声,因而显得格外真切。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闯虎“啪”的一声,合上荣来的怀表,心焦抖腿,嬉笑着提议道:“大兄弟,我看时辰差不多了,要不咱俩先去火车站等他们?”
王正南瘫在椅子上,默不作声。
脸蛋子上的大肥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也不知是睁着、还是闭着。
闯虎见南风没有回应,便欠起身,伸手在他面前试探性地晃了晃,狐疑着喃喃自语:“这是——睡着了?”
猛地又晃了两下,闯虎眼珠一转,遂踮起脚,慢慢朝房门走去。
没想到,手指刚一碰到门把手,身后便传来了王正南的声音。
“你要敢走,我就一枪毙了伱!”
闯虎闻言一怔,连忙把手缩回来,扭头讪笑:“大兄弟,你没睡啊?我就是饿了,想下楼要点吃的。嗐!你瞅,你拿枪干啥呀?快收起来,大兄弟慈眉善目,满脸佛像,一看就是心善的人,可不兴拿这玩意儿开玩笑,我胆儿小。”
“胆儿小,你就坐下。”王正南收起配枪,“你别拿这话捧我,说我心善没用,我听道哥的。他说中午走,咱俩就得中午走;他说让你跟着咱们,你就得跟着咱们。现在才九点,你急什么!”
“不急,不急!我这不是怕你饿着么!”
“那有啥,我又不是没挨过饿。”
“你?”闯虎憋笑道,“你还真不像挨过饿的人。”
王正南懒得解释。
闯虎便又提议道:“要不这样,咱俩一块儿下楼吃点东西,这总行了吧?”
“那也不行。”王正南断然拒绝,“你是佛爷,我跑不过你。”
闯虎没辙,只好又重新坐了下来。
这时,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闯虎心头一紧,连忙站起身往后退。
王正南立刻又拔出配枪,拿桌上的手巾盖在上头,却说:“进!”
裕泰客栈的伙计满脸堆笑地走进来,问:“客官,打扰一下,我记得你们几位,领头的好像是叫江连横,我没记错吧?”
二人相视一眼,王正南犹疑地问:“对,咋了?”
伙计笑答:“他昨天晚上说,有个朋友,可能会来找他,现在人家正在楼下等着呢!”
这一番话,原本是江连横为了打探情况,瞎编的借口说辞。
没想到,谎话成真,竟真无中生有了一个人出来?
王正南心里不安,忙问:“那人长什么样?”
“什么样儿?”伙计泛着白眼,回忆道,“脑门挺窄,中等身材,瞅着——嘿嘿,有点不修边幅,嘴唇色挺深,眼睛里竟是红血丝。”
王正南越听越开心,最后竟直接站起身,冲闯虎招呼道:“走,跟我下楼!”
闯虎闹不清楚状况,急慌慌跟在后头,却问:“诶?你不怕我跑啦?别不是什么杀手追过来了!”
王正南自顾自地走下楼梯,邪魅一笑:“放心,你跑不了了!”
“啊?”
闯虎不知是福是祸,犹犹豫豫地跟着来到一楼大堂,却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正立在柜台边上,神情戒备地左右扫视堂内的食客,眉宇之间,隐隐有股暴虐气息,间或夹杂了些许豪迈。
“西风!”王正南呼哧呼哧地迎上前去,“真是你来了!”
李正西回过身,冲他咧嘴一笑,叫道:“二哥。”
他乡遇故知。
相逢的喜悦,却是稍纵即逝,李正西立马将目光落在闯虎身上,冷声问:“这是谁?”
“哦,他是个作家。”王正南嘿嘿笑道,“西风,你得帮我盯着点他,道哥挺稀罕他,不让他走呢!”
闯虎连忙接茬儿,笑道:“哪的话!都是给道哥办事儿么,应该的,我咋会跑呢!”
李正西木头桩子似的,俩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并不赔笑,只是冷声说:“你最好别跑。”
有西风在,王正南紧绷的神情,明显松懈了不少,拉着对方便问:“你怎么来了?”
李正西道:“这话说的,你发的那电报,看上去都要在这边跟人破盘儿了,大嫂哪能放心,合计了一宿,还是把我派来了。”
“就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李正西左右顾盼,旋即压低了声音,说:“带了八个,都是敢上的好手,大嫂亲自给我挑的。”
王正南越过西风的肩膀,朝门外巴望了两眼,却问:“人呐?”
“啧!二哥,你也就会投机倒把了。”李正西解释道,“在人家的地面儿上,带那么多人来见道哥,万一走水了咋整?我让他们分三拨,在别的地方住下了。”
“也好,也好!”王正南又问,“你们啥时候来的?”
“昨晚就到了,新旧两市街,打听了好几个客栈宾馆,总算找着你们了。”李正西慨叹一声,“诶?道哥呢?带我上去见见啊!”
“唉!上楼说吧!”
二人将西风领进江连横的客房,借着等人的功夫,将来营口以后的遭遇,诸如老爷阁、洼坑甸、乔二爷等等,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李正西心急性烈,没听多一会儿,便屡次三番地打断插话。
“也就是说,道哥天没亮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王正南点点头:“道哥说了,中午的时候,他要是还没回来,就让咱们去火车站先回去。”
“我去找他。”
李正西撂下一句,抬起屁股就要出门下楼。
王正南赶忙快步拦下,劝道:“西风,你可别添乱了,营口这么大,你上哪儿找去?一切都听道哥安排就完了。”
“放屁!道哥要是出了啥事儿,咱还有什么逼脸回去见大嫂?”李正西挣了挣胳膊,继续说,“不就是码头么,我去那边转转就知道了。”
说话间,房门忽地打开。
刘雁声回来,见了李正西,却是一惊,忙问:“西风,你怎么来了?”
“别多废话了!”李正西径直问道,“道哥哪去了,咋还没回来?”
“别急,别急!道哥没事儿,他去找赵国砚去了。”
众人齐声问道:“赵国砚又咋了?”
刘雁声无奈摇头,叹息一声,却说:“挂彩了,伤得不轻。”
李正西眉头紧蹙,当即质问:“道哥冒着风险去找他,你他妈自己回来了?”
“西风,你、你别冲动啊!我这也都是听道哥的安排呀!”
原来,江连横和刘雁声离开河岸以后,迅速分头行动。
江连横去找车,刘雁声则是奔向市区,并不时朝天放几声响,吸引鬼子守备队的注意力,帮赵国砚和道哥争取施救时间。
但结果如何,目前却不得而知。
李正西听了,连连摆手,却说:“拉倒,你们仨在这等着吧!我自己去找道哥!”
众人百般劝阻,西风全然不顾,到底是推开房门,下了楼,穿过来赶早集的行人,沿着街道往北,直奔辽河南岸而去。
没想到,刚走出裕泰客栈没多远,就在斜岔路口的方向,瞥见了江连横的身影。
“道哥,道哥!”
李正西并未放声大喊,而是先四下张望了一圈儿,见没有行迹可疑之人,方才快步走穿过街面,跟在江连横身后,压低了声音,叫了两句。
江连横全程黑着脸,仿佛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眼神里并未表露出任何意外,或者说,他的思绪完全不在西风身上,因而仍旧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向客栈。
李正西见状,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道哥平常嘴碎、说话好啷当,只有在特定的时候,他才会如此这般沉默寡言——四风口知道,赵、韩、钟、刘等人也都知道——当他下定杀心的时候。
“西风。”
江连横兀自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
“在!”李正西连忙快步跟上去。
“带了多少人过来?”
“八个,大嫂挑的,都是能打敢上的人。”
“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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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第254章 做局
第254章 做局
回到裕泰客栈,江连横在柜上简单要了一顿便饭,让伙计送上楼。
众人吃完了一抹嘴,便开始就是否要对乔二爷动手,展开了激烈的争辩。
河岸边上,并没有找到赵国砚的身影,要么被什么人补刀,已经死了;要么被鬼子的守备队抓住,身陷囹圄。
相比之下,前一种状况似乎更好一些。
但无论是死是活,大伙儿对赵国砚的情况,都很悲观。
此时,江连横的心里,早已全无生意的想法。
他跟李正西二人,力主来硬的,直接砸了乔家窑,末了再回奉天,把恒瑞和荣安两家药铺的掌柜收拾干净。
王正南和刘雁声,乃至闯虎,却都认为砸窑并不可取。
一则,是身在营口即为客,猛虎难压地头蛇。
二则,如果刺杀一事,乔二爷确实参与其中,近期必定会严加防范。
砸窑未必能成,就算事成,又该如何脱险?就算脱险了,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儿?
难不成,几人大老远跑来一趟营口,就为了打打杀杀,耀武扬威?
江连横并不言语。
李正西却义愤填膺,当众呵斥道:“你们这些说法,归根结底,都是在掰手指头打算盘。可这不是买卖,也不是生意!摆在眼巴前的事儿,就一个,咱们江家的人,让人碰了,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一番话,众人无可反驳。
王正南劝慰道:“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谁也没这么说呀!”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李正西气得嘴角抽搐,“要是不让这乔二出点血,别人以为咱们好欺负也就算了。最重要的是,不能寒了兄弟们的心,心寒了,谁还给咱们卖命?”
话音刚落,李正西忽地又抬手一指,却问:“哎,那小子,你他妈在那写啥呢?”
闯虎浑身僵住,慌忙合上记事本,解释道:“没、没啥……我就是觉得,你刚才说得挺好,可以记下来,以后编排编排。”
李正西霍然起身,大踏步地走到桌前,一把抢来床下罂的记事本。
闯虎大惊失色,连忙哀求:“哎,少侠,别、别撕呀——”
“嗯?”
李正西一瞪眼,闯虎立马换上讨好的神情。
“撕撕撕!撕了好,说书最彩的永远在明天,小说最悬的永远在下回,最好的永远都是还没写的,撕吧撕吧,少侠别生气,嘿嘿。”
李正西坐回原位,挨着道哥,喝了一口茶,清清嗓子,欲要再说什么,却被江连横抬手打断。
四风口年岁相当,差不了多少,若要细分,西风也不过中等,可他那秉性做派,一旦气血倒灌,谁也压不住他的心火。
整个江家,也就只有江连横和胡小妍二人,能不动声色地镇得住他。
“国砚,算是我起家的元老。”江连横沉吟半响,方才面色阴沉地说,“乔二,必须死。”
西风说得没错,创家立业的时候,不能寒了兄弟们的心。
而且,时过境迁,赵国砚虽然还没在线上响蔓儿,但在江家做事,手底下也带着不少崽子,必须要给大伙儿一个交代。
何况,赵国砚本身就是为了救江连横而挂彩负伤。
道哥定下了基调——人必须死,余下再有争论,便只能在手段上做做文章。
刘雁声喃喃道:“那就得想办法,先在官面上疏通一下。”
江家当然有靠山。
张老疙瘩手握重兵,有权有势,是奉天新贵不假,但要论整个奉省,还远远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其义兄冯德麟权势与其不相上下,又得在奉天跟老方在关外安插的心腹斡旋暗斗,争权夺利,忙得不可开交。
这时候因为这屁大点的小事儿前去叨扰,纯属自讨没趣。
想要把事儿办得干净,没有官面上的默许,实属万难。
“或者,咱们要是干得神不知鬼不觉,悄摸没动静,那样也行。”王正南沉吟道。
“伱说得倒容易!”李正西撇撇嘴,“我虽然没去过乔家的宅子,可听你们的说法,好赖不计,那也十来个人呢,咋可能悄摸没动静?”
“嗐!想想办法呗!”王正南指了指头,“动动脑子。”
刘雁声接茬儿道:“要是能把那宅子里的下人,都调出去,也行。反正,他们又跟我们无关,只是有点碍手碍脚罢了。”
“起火!”闯虎冷不防冒出一句,“要是起火的话,大家趁乱跑出去,你们再进去,行不行?”
“行,太行了!”李正西揶揄道,“记得带上点孜然,方便入味儿。”
闯虎干笑两声,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我就随便说说,给你们开拓一下思路,别当真,嘿嘿,别当真。”
“你都要放火了,还冲进去干啥?把房门一锁,不就完了么!”
李正西连连摇头,实在想不明白道哥为啥非得留着这么一号人。
闯虎一听,慌忙摆手道:“我可没要放火,就是说说而已。”
“诶?”刘雁声忽然提议道,“要不这样,我们在路上把乔二爷做掉,派个面生的小弟,做完就直接回奉天?”
经过赵国砚的跟脚,众人已然完全洞悉了乔二爷每日的行程。
太过规律,因而更容易设下埋伏。
的确是个可行的方法。
众人互相商议了片刻,都觉得可以尝试,于是便不约而同地看向道哥。
然而,江连横还是一言不发。
沉默,代表他对这个建议仍然不是十分满意。
他努力回忆着老爹传授给他如何做脏活儿的经验,借刀杀人、浑水摸鱼、偷梁换柱……
所有计策的前提,都是要足够了解目标。
江连横觉得自己对乔二爷的了解已经不少了,从他的家世、生意、货运,到每日的行踪、看重的事物,甚至于夫妻间的夜话……
因此,总该有更好的办法才对。
转眼间,时过正午。
窗棂上投下的斜方格阴影,从屋子的南墙,缓缓移到了东墙。
众人难免有些困顿,强撑着又陆陆续续提了几个清人的建议,却始终没有得到江连横的认可。
直至最后,大伙儿实在计穷,就只剩下干坐着大眼儿瞪小眼儿,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老爹江城海曾跟他说过,容易想到的计策,别人也能想到,越是计穷之时,便越是奇谋出现的时候。
“道哥,那就实在没辙了。”李正西一拍大腿,“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盼着那乔二在道当间被车撞死吧。”
死于意外?
被车撞死,似乎还不如投毒。
王正南笑道:“那你还不如盼着老天爷‘咔嚓’一道炸雷,把他劈死呢!”
“被雷劈死?”江连横突然应声重复了一遍。
众人不禁诧异,这最没谱的主意,竟然得到了道哥的回应。
要不,找个道士做法?
几人只敢在心里想想,并不敢明说出来揶揄道哥。
江连横却一本正经的问:“什么人会被雷劈死?”
众人莫名其妙,低声嘟囔着说:“那……大概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的人吧。”
老话总是这么说,可谁也没真正看见有人被雷劈死。
“对!亏心,亏心就对了。”
江连横当即豁然开朗,连声说道:“乔启民这人有什么毛病?国砚说过,闯虎也说过,就是有点神神叨叨,去教堂做礼拜,寺庙也去,道观也去,没事儿还要去善堂,天天晚上头睡觉以前,还得给列祖列宗问安。”
众人眼前一亮,若有所悟。
王正南最是感同身受。
毕竟,他曾在老爷阁,亲眼见过那些烟鬼药渣子是什么德性。
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乔二爷想必也见过那番场景。
世家大族的身份,祖宗先辈的名声,仿佛一座大山,死死地压在乔二爷的身上。
巨额的利润,又使其无法收手作罢。
久而久之,便自然而然地假托鬼神,用以自我安慰、自我麻痹,正像那走在山路上,频频回首过客,越陷越深,终于陷入迷途。
越是看重的东西,就越会成为其弱点。
说到此处,众人也明白了三分。
“要是让这个乔二,自己陷进去,神神叨叨地疯了……”李正西自顾自地嘟囔道,“这样的话,再要动手就方便很多了。”
坐在旁边的闯虎,一听这话,立马来了兴致。
这可比前月下、采风偷月来得刺激,当下便习惯性地伸手往怀里摸,结果却落了个空,目光便可怜巴巴地落在西风手边的茶桌,那个被撕烂的记事本的封皮上。
可问题是,这要如何操作,并且能顺利铲掉乔二爷?
“这你们得问他了。”江连横终于喜笑颜开,目光落在刘雁声身上,却道,“雁声,你根儿上是江相派,‘金’点的生意,不知道怎么做局?”
刘雁声闻听此言,当即开悟。
毕竟,他是彻头彻尾的门里人,江相派四绝:英耀、扎飞、军马、阿宝四篇,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道哥,要做扎飞局?”
江连横点点头,旋即起身说道:“我要他的钱,还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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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59.第255章 祖宗在上
第255章 祖宗在上
春风肆虐,绿意渐浓。
三天后,一个燕子低飞的傍晚。
墙角旮旯的蚁群,黑压压躁动不安,空气阴沉潮湿,闷杀了街巷里孩童的嬉闹声。
乔二爷力行了一天的善事,叩拜了一天的神佛,终于在临近黄昏时分,回到家宅府邸。
“老爷,你回来啦!”
门房老汉握着两只手,点头哈腰地恭候迎接。
乔二爷走下马车,理了理衣衫,却问:“这两天,那个姓江的小子,没再过来吧?”
“没有,打那天晚上以后,就再也没来过。”门房讨好地笑道,“老爷放心,要是还敢来,我立马给他哄走,呵呵。”
乔二爷冷笑一声,心中暗道:果然是求人不如求自己啊!
“对了,最近周边的街坊邻居,没说啥闲话吧?”
老汉寻思了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就算说起老爷,那也都是好话,夸你在善堂捐款,筹钱翻修寺庙道观,要说有什么不好的,顶多也就说两句公鸡楼,不,说两句教堂的事儿。”
乔二爷略微放宽了心,简单又问了几句,方才迈过门槛儿,走进院子。
进了饭厅,夫人早已恭候多时。
俩人在四方小桌上相对而坐,不消片刻功夫,下人们便陆续端来饭菜。
简简单单,四菜一汤,荤素搭配。
乔二爷正襟危坐,双臂放在桌面上,拉起夫人的手,一句一句地念着祷辞。
家丁仆从也别想跑,都得老老实实地围成一圈儿,跟着念。
按说皈依了上帝,就不能再有别的信仰,可儒释道都归流了,三缺一,也不差个耶和华。
敬过了天主,再敬佛陀。
乔二爷只盯着素菜吃,却不忘时时刻刻给夫人夹肉。
刚夹了一片颤巍巍、亮晶晶的五肉,就立刻抿一口筷头子;才盛了一碗清汪汪、香喷喷的母鸡汤,便连忙借匙挖了一口米饭。
搁那偷油呢!
“书宁,你可得多吃,身子骨好起来,自然就有孩子了。”
这一番话,显然又是奔着延续香火、传宗接代的那一套去了。
乔二爷所信太杂,其行事作风因而显得极其混乱,以至于反倒更像一个百无禁忌之徒。
想要开枝散叶,兴旺家族,多多纳妾就行了,家里又不是没那条件。
可乔二爷又似乎认准了书宁一人。
神父告诫要一夫一妻,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夫人却有话要讲——我倒是想给伱传宗接代,可你也得配合呀!
捂好的热被窝,你不往里钻,又怪得了谁?
话虽如此,身在名门,母凭子贵绝非毫无道理。
这些年下来,书宁也是倍感压力,每每谈及此事,都忍不住颔首蹙眉。
今天同样如此,甚至比往常更加苦恼。
乔二爷觉出异样,筷头悬在空中,却问:“书宁,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书宁点了点头,迟疑着说:“老爷,前些日子,送给奉天的那批药,货款到现在还没到呢。”
“我以为多大的事儿呢!”乔二爷松下一口气,宽慰道,“货款来往,今天早了,明天迟了,都是常有的事儿。马掌柜和谢掌柜,都是体面人,错不了。”
他对江湖杂巴人,心存偏见,但对行医卖药的大夫,总还是愿意高看一眼。
毕竟,古语有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一个救国,一个济世,都上得了台面。
书宁却忧心忡忡地说:“不是迟的事儿,而是马掌柜和谢掌柜那边说,根本就没收到货,不能给汇款过来。”
“胡扯!”乔二爷当即撂下碗筷,“又不是头一天做买卖,我给他们的药,啥时候出过问题?”
“可人家就是说没收到,能有什么办法?”书宁无奈道。
乔二爷刚想开口,脑筋一动,顿了顿,面色忽地阴沉下来。
“我知道了,肯定还是姓江那小子在捣乱!”乔二爷的嗓音有些沙哑,“这就是那帮下九流的手段,坑蒙拐骗偷,无所不用其极!”
书宁顿时胃口全无,嘴唇微微有些泛白,担忧地问:“那咱们怎么办?我可打听过了,那个江连横,在奉天确实挺有势力。咱们这回惹上了他,不会有危险吧?”
“能有什么危险?”乔二爷满脸不屑道,“什么狗屁势力,就是个地痞臭流氓,咱们在这,官面比他通畅。我还就不信,他敢在营口跟我动刀动枪。”
“可是,生意怎么办?咱们的药,可不光要到奉天,去吉林的货,也得经过他那里。万一他要是把所有的货都扣下了——”
“哼!书宁,你也太看得起这帮下三滥了。偷一次行,我还不信他次次都敢偷。这南满铁路,是东洋人在运营,真闹大了,他也没好下场!”
“话是这么说。”书宁又道,“可就算一次两次,那也是损失啊!”
“这倒是!”乔二爷思忖了片刻,却道,“实在不行,咱们也用铁皮车运药,价钱高点就高点。但这钱——得让买药的人出。”
书宁仍有些不放心:“老爷,买卖都做了一年多了。突然变了样儿,人家未必会同意啊。”
“不同意?”乔二爷一瞪眼,“不同意,他们就别想收到药!”
书宁不敢再出声反驳。
可道理却是明摆着的,乔家惹了江连横,途径奉天的红丸,货运并不安全,谁也不想冒这个风险。
找更好、更牢靠的车厢运货,运输成本便水涨船高。
乔家结下的梁子,让别人买单,谁会愿意?
何况,倒腾红丸的,并非只有乔二爷一家,时间长了,买家必定另寻货源,到时候只能压低利润,变相还是乔家出血。
不过,在乔二爷看来,这种说法,只能由别的买主来说,却轮不到马掌柜和谢掌柜说三道四。
乔二爷对江湖出身的江连横有偏见,这不假。
但归根结底,这本是他为了配合恒瑞和荣安两家药铺,才要把江连横挤出这桩生意。
乔二爷越想越气,情不自禁地连声感叹。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眼下,这种无赖,都敢跟我乔家龇牙了。这要是放在以前,不用多,三十年前,不,哪怕二十年前、十年前,他见了我大哥,得跪着问安!”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没什么用,可还是忍不住要说。
书宁战战兢兢地又问:“老爷,那这回的货款——”
“事发突然,这回就先算了!”乔二爷抹不开面子,“这次的药不多,为这么点东西,跟人家斤斤计较,我乔家丢不起这个人。但是,下回,下回一定要先跟他们讲好!”
乔启民既想要生意,又想要门第,说出来的话,连书宁都觉得别扭。
“对了,书宁。”乔二爷接着吩咐道,“明天,你抽空去码头和仓库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我再去新市街东洋人那边问问情况,想想别的货运方法,咱们俩分头行动。”
“又是我去?”书宁有点胆怯,“上次找人去对江连横动手,就是我去的……我、我有点害怕。”
“嗐!你怕什么呀!线我都给你搭好了,你去抛个头、露个面就行了,还像以前那样,不是挺好么!”乔二爷责怪道,“要不是马掌柜和谢掌柜的人半天没动静,我也不用找人对付姓江的小子了。”
见夫人脸色苍白,乔二爷不免柔和了一下语气。
“书宁,你要理解我,我是咱们乔家的脸面,列祖列宗的名声,不能让我给丢了。你是家里的,认识你的人少。我明天安排人送你,你只要去那问问就行了。”
这是夫妻二人,一直以来的分工。
乔二爷负责搭线,书宁负责接洽会谈。
正因如此,他才能如此低调。
原本,一切都按部就班,毫无波澜——直至江连横这个变数出现!
满大街打听乔二爷和红丸,这不是给乔家“抹黑”么!
其实,他也不想这样,正经门第,女人家的,都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虽说世道变了,妇女也能进工厂了,乔二爷仍然觉得面上无光,可他又不屑于那些江湖路数,最信任的人,还是眼前这位发妻。
书宁沉吟半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到底心软道:“好吧,都是为了家里的名声。那我明天就去办,你也多加小心。”
乔二爷欣慰地点了点头。
夫妻二人默默地扒拉了两下菜饭,谁都没有胃口再吃。
撤下饭菜,乔二爷又回屋紧闭房门,盘腿坐在床上,练了两套长腰子的道家功法。
待到呼出体内的浊气之时,窗外早已不见天光。
夜色阴沉黯淡,星月闪烁,窗口的一支树杈,带着新发的枝叶,化成张牙舞爪的暗影,在窗下的桌面上,左摇右闪。
该是给列祖列宗、神佛天主问安的时候了。
乔二爷起身出户,右手提着一盏灯笼,左手护着灯罩,仍挡不住春风肆虐,烛光摇曳。
他先是推开供奉神位的堂屋,跪在蒲团上,把“无量天尊”、“阿弥陀佛”、“阿门”等等,都念了一遍。
等到站起身时,神情却蓦地一下愣住,只觉得那一排排神佛塑像,仿佛被开了嘴角一般,全都俯下身子,冲他肆意嘲弄。
电灯从棚顶上照下来,三大神像的面容,似乎更加晦涩难懂。
老君的额头的暗影,挡住双眼,嘴角勾出一抹戏谑。
佛陀低眉微笑倒是常态,却隐隐约约露出了一排牙齿。
圣母怀抱着圣婴,脑袋歪斜着,全都在斜眼看他。
乔二爷顿觉浑身一冷,慌慌张张地后退了两步。
眼了?
乔二爷稳稳心神,强壮着胆子,迟疑地又向前迈出一步——再一看,绝不是眼!
真的都在盯着他看!
乔二爷的心立马悬到了嗓子眼儿,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直卡在喉头,进退维谷,于是连忙快步冲出堂屋。
待到锁好房门时,才觉得这颗心终于又跳了起来。
像往常一样,夜深人静,院子里别无他人。
乔二爷连忙快步跑到祠堂,跑得比风还快。
猛推开门,却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列祖列宗在上……列祖列宗在上……”他一边双手合十,一遍连声祈祷,“列祖列宗在上,保佑启民、保佑乔家平安无事……”
嘟嘟囔囔,念叨了小半天儿,再睁开眼,却是一句国骂!
只见那领堂上,仿佛阶梯一般,供奉着密密麻麻的黑漆排位,不知是何缘由,正在前前后后,仿佛小鸡啄米一般,来回颤动。
“哎我的妈呀!”
乔二爷霍然起身,恰在此时,两扇门板“砰”的一声闭合起来,吓得他连忙撞开房门、拔腿就跑。
乔启民惊惧成了这副德性,却仍忍着未曾大喊大叫,不为别的,就怕丢了这当家人的面子。
三步并作两步,待到跑到主屋门口,他总算给自己找了个宽心的说辞。
“对,风!肯定是风太大,吹的!我是乔家的独苗,列祖列宗怎么可能吓我!”
光说可以,再让他回去看看,却是万不可能。
至少,也要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乔二爷深吸了几口气,推门进屋。
夫人照例躺在床上等他,见他有些慌张,便不由得问道:“老爷,出啥事儿了?”
“没、没啥事儿!”乔二爷咽了一口唾沫,责怪道,“你一天,动不动就问‘出啥事儿了’,也不盼着点好!”
书宁有点狐疑,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被褥:“没事儿就好,快上来睡吧。”
乔二爷今天可算出息了一把,立马反锁房门,脱下衣衫,钻进被窝,跟夫人贴得很近,只是没有半点多余的想法。
吹灯拔蜡,这一夜,却始终不得安稳。
乔二爷翻来覆去,总觉得后脊发毛,折腾到了后半夜,都没完全合眼。
正在那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的时候,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时辰,猛听得屋外“哐啷啷”一声巨响,仿佛大浪袭来,将夫妻二人立时惊醒。
“老爷,你、你听见动静没?”书宁拢着被褥,挡在胸前,“院子里刚才好像有声音。”
“啊……对、对,我也听见了。”乔二爷面色苍白如纸。
“要不,你出去看看?”
“不、不用了吧。”乔二爷莫名被唾沫噎了一下,“让、让下人们去看就行了。”
“咚咚咚!”
话音刚落,敲门声骤然响起,夫妻俩顿时包成一团。
“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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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得到消息,祖父过世,这两天可能都得单更,我尽力。
感谢_木木_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
(本章完)
260.第256章 火点入套
第256章 火点入套
屋外传来门房老汉的声音,口齿含糊,吞吞吐吐。
“老爷……是、是我。”
乔二爷稍稍松了一口气,转身趿拉上布鞋,坐在床沿儿上,给自己高声壮胆。
“什么事儿?”
大风让老汉的声音格外模糊。
“老爷,这……你、你还是自己出来瞅瞅吧。”
耳听得院子里的人声越发吵闹,乔二爷的胆子也随之壮了三分,当即冲门口骂道:“没用的东西,等着!我马上就出来。”
说罢,便要起身寻外衣披在肩上。
书宁心惊肉跳,连忙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惶恐不安地劝道:“老爷,等天亮了再去看吧。”
乔二爷给她盖上被子,点亮床头灯,安慰道:“没事儿,用不着害怕,院子里这么多人呢,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推开房门,不等问话,抬眼就见院子的角落里,乔家祠堂的两扇门板,被风吹得噼啪乱响。
十来个长住的下人,身上披着单衣,提两盏灯笼,聚拢在门口议论纷纷。
祠堂重地,岂能由得粗鄙下人在门口指指点点?
乔二爷一见,顿时心头火气,大步流星窜到近前,两撇眉毛直竖起来,怒道:“哪个没规矩的东西,把祠堂给打开了?”
下人们立马收声,后退一步,垂手而立,不敢再吭一声。
门房老汉颠颠儿地跟过去,小心翼翼地说:“老爷,祠堂大门,平日里都挂着锁,谁也没有钥匙啊!”
乔二爷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晚上惊吓过度,仓皇跑出来,忘了锁上大门。
可气儿都已经撒出去了,千错万错,当主子的没有错,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那你们看见了,不会给它锁上?在这干杵着干啥,都等我出来呐?”乔二爷顾及脸面,难免有些强词夺理。
众人为难道:“老爷……咱们……不敢啊!”
“不敢?”乔二爷心头一紧,却明知故问道,“伱们都敢在这站着了,有啥不敢的?”
“老爷……你、你还是自己进去瞅瞅吧。”
乔二爷一把夺过门房手里的灯笼,骂道:“没用的东西!”
光说别人,等到了房门口,他自己却也不敢迈过门槛儿,只是抻着胳膊,远远地冲屋里探照。
烛光透过灯纸,在灵堂内投下一抹腥红。
只见高耸的供桌上,杯盘果品散落一地,黑漆漆、密匝匝的牌位,悉数扣下,场面极其诡异。
家丁仆从不由得纷纷将目光投向乔二爷。
这意思似乎不言自明,列祖列宗并不想再看眼前这个当家的不肖子孙。
乔二爷如芒在背,嘴角一抽,继而恼羞成怒,回头怒骂:“看什么看!还不进去赶紧把牌位扶起来?”
“啊?咱们去?”
下人们一脸苦相:“老爷……你不是说不让咱们进祠堂么……”
乔二爷厉声训斥:“穷对付什么,都给我赶紧动弹起来!”
门房老汉迟疑了半响,总算鼓起勇气,从身后拍了拍乔二爷的肩膀,未等开言,先赔上笑脸。
“老爷……你看,今晚上这事儿,属实有点反常,要不……咱们找个高人过来看看,再收拾也不迟,毕竟都是家里的太爷,要是不小心冲撞了,也不好……鬼神的事儿,可不好含糊了。”
“混账!”
乔二爷双眼差点儿瞪出了血,转过身,抬手就是一嘴巴,猛抽过去。
“我们乔家,世世代代光明磊落,你们少拿乡下那一套在这扯淡!乔家没那些破事儿!还不快进去收拾!”
一通威逼利诱下来,家丁仆从只好勉为其难,借着人气火旺,互相壮胆,迈步进入祠堂。
物归原位,没费多长时间。
待到众人重新回到庭院,乔二爷怒目环视家丁仆从,清了清嗓子,告诫道:“都给我管住嘴!今天这事儿,要是有谁敢传出去半句,所有人都别想跑!风刮的,懂不?风刮的!”
心里越虚,火气越大,无论说什么,都像是欲盖弥彰。
风刮的,祖宗牌位何以如此规整?
供桌面向门口,就算是风刮的,也合该是迎风倒,怎么可能是顺风扑?
毋庸置疑,其中必有蹊跷。
下人们低着头,彼此偷瞄几眼,应声说:“知道了,老爷,是风刮的。”
乔二爷疑神疑鬼地看向众人,冷哼了一声,旋即拂袖而去。
回到卧房,简单安抚几句夫人,自己却彻夜未眠。一闭眼,全是祠堂里的情形。
乔二爷惴惴不安,一直苦熬到天亮,才终于下定决心,去祠堂里一探究竟。
春雷滚滚,满天黄土,屋外飘起小雨。
推开房门,左右看看,趁着下人们还没上工开忙,乔二爷贼似的穿过院子,进到祠堂,转身反锁大门。
起初,两只眼死死闭着,片刻过后,才缓缓半睁开眼。
见祖宗牌位纹丝未动,乔二爷立马“噗通”一声,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
“列祖列宗,不能怪启民呐!”
乔二爷想喊,却又不敢大声,把话都含在喉咙里,为自己辩解。
“我、我这也是为了咱们乔家呀!要是不靠这些东西,启民得啥时候才能让家族翻身?”
列祖列宗当然一言不发。
乔二爷接着又说:“再者说,这种东西,永远都会有,就算我不干,别人也会去干。世道乱,这能怪我吗?根本就不怪我,怎么可能怪我,有没有我都一样,当然不能怪我!”
窗外响起一阵闷雷,仿佛是对他这番自白的回应。
“他们自己要烂,跟我有什么关系,根本就没有关系!”
乔二爷的语速越来越快,车轱辘的话,翻来覆去,连轴地说。
“我从来也没逼他们吃这东西,都是他们自愿的!有些人,就是贱皮子,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己!而且,我做了那么多善事,给咱们乔家增光添彩,瑕不掩瑜,我接济了多少穷人?列祖列宗,这你们比我更清楚呀!”
乔二爷恭恭敬敬地给祖宗上了三炷香。
“列祖列宗,你们别怪启民。一朝天子,也是踩着尸山血海爬出来的,我这又算得了什么?什么也不算!我对天发誓,再干一年,就一年,这次是真的,启民肯定就此收手作罢!”
香火举过头顶,敬拜三下,归入香炉。
列祖列宗自会理解晚辈的苦衷。
乔二爷顿觉肩上的重负轻松了不少,可刚一推开房门,却见烧饭的厨子面如菜色,直勾勾地站在门口,等他出来。
“老爷。”
胖厨子往前探出一步,小心掂量地问:“你、你来厨房一趟看看吧。”
“厨房又咋了?”
“说不清楚,真说不清楚,你来看吧。”
说罢,主仆二人,脚前脚后,匆忙来到下屋厨房。
胖厨子一句废话也没有,进了厨房,便立马从角落里拎出半袋大米,打开,将手掌戳进大米里,连剜带挑地将手翻过来,竟是一捧黑硬如铁米渣滓。
乔二爷顿时皱起眉头:“去年秋天收的大米,这还没到半年,咋就变成陈米了?”
“老爷,这哪算是陈米呀!”胖厨子叹声道,“这……这是压根全烂了!不光是大米,还有面粉、苞米、黄豆,全都烂了!”
“别吵,别吵!”
乔二爷连忙示意胖厨子压低声音,接着从怀里摸出一块现洋,神经兮兮地说:“老朱,过来,老爷有赏!”
胖厨子接过赏钱,却听老爷继续说:“趁着夫人还没醒,你赶紧把这些烂东西扔出去,重买点儿别的回来,多少钱,另外再跟我说。切记,别声张!”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只是去买个菜?
胖厨子闻言,便立马领命行动起来。
乔二爷瞄了一眼袋子里陈腐的米渣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直到脚跟,自己也赶忙离开厨房。
树欲静而风不止。
接下来一连数天,乔家宅院,每晚必有怪事发生。
积酸菜的大缸里,突然“咕咚咕咚”地往外渗出血水……
账房仓库里冷不防多出几枚阴财纸宝……
夜深人寂时,院子里无缘无故的叹息声……
种种诡异离奇,害得全家上下,担惊受怕,疑神疑鬼,以至惶惶而不可终日。
时间一久,一个个就都成了惊弓之鸟,许多原本稀松平常的小事,都因先入为主,而变得惊悚起来。
家丁仆从也开始陆续请辞,借口五八门,让人啼笑皆非。
乔二爷眼见安不下人心浮动,终于松口,要请一位“高人”过来看看。
于是,公鸡楼的法国神父,便穿了一袭黑袍,颤颤巍巍地来给乔家众人做了一场驱魔仪式。
结果自然不灵。
乔二爷倒没说什么,却把这帮下人激动得够呛——看来,洋人也不是啥啥都行,也有不好使的时候。
咱列祖列宗不白给!
“华鬼”战胜“洋鬼”,当然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儿。
痛快归痛快,问题始终没有解决。
一旦开了头儿,再有下一次,那就容易了。
果然,没过三两天,无需别人劝说,乔二爷自己就派人去庙里请了一帮和尚,给列祖列宗念经超度。
钱没少,结果还是不灵。
仆从们又有话讲——那如来佛祖,往根儿上倒,说到底也是个洋教,压不住咱华人的鬼。
可是这一次,乔二爷却犹豫了。
不是因为他对道士怀有什么偏见,而是纸终究包不住火!
先前的两场法事,尽管乔二爷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对外声张,可恁大的排场,又怎么可能不走漏消息?
如今,街坊四邻渐渐开始有人在背地里议论纷纷,惹得乔二爷大为光火,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费了老大的功夫,才将将平息舆论。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乔二爷端坐书房,把手上的《大学》丢在桌案上,黑着一张脸,冲门房老汉吩咐。
“咱们乔家的名声,在营口太大,那些本地的天师、长老和神父,太容易传我的闲话!”
门房老汉顿立时领会主子的意思,却道:“老爷,你要想找外来的高人,那不如就去洼坑甸看看,那边人来人往,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
“混账!洼坑甸能有什么高人?”乔二爷面露不悦,怒斥道,“那就是个贼窝!我什么身份,你让我去洼坑甸?这要是让那些老士绅知道了,还不得背后骂我,玷污乔家的名声?”
“老爷,这……也不能一概而论,高手在民间嘛!关键是,其他人来,不是解决不了问题么。”
乔二爷一扬眉毛,说:“我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是有人选,想要推给我?”
老汉搓着粗粝粝的手,笑了笑:“要不怎么你是老爷呢!啥都瞒不了你。”
“有话直说!”
“哎!老爷,最近常听街里街坊传,洼坑甸来了个看事儿的高人,说是叫‘小神通’,特灵,能耐不小。你不方便去洼坑甸,要不我去帮你把他找来,给咱看看?”
乔二爷沉思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也行,那你待会儿就出去看看吧。”
在他看来,那些摆摊算卦的野道士,未必有什么真本事。
但好就好在,他们惯于打一枪、换个地方,不至于在营口乱传乔家的闲话。
而且又是外地人,便于掌控、也好欺负。
门房老汉闻言,见时下正是晌午,便立刻动身前往洼坑甸。
拐弯抹角,抹角拐弯,脖子抻得老长,专盯着卦摊寻摸。
盏茶的功夫,终于在一家茶馆的背面,寻到了一个卦摊。
蓝布蒙了一张桌,上书四个大字——“文王周易”。
身后一面米黄色招子,又有两行楷书:神课通玄,铁口直断!
笔墨纸砚、算盘铜钱,几摞书、一把扇,小圆片儿墨镜,破窟窿长衫,要说这位和其他先生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年轻,窄脑门,不修边幅。
此刻,正有一个求卜问事的小年轻,坐在先生身旁,右手摊开掌纹,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拍案点头。
“哎呀!可算找着了!”
门房老汉感叹一声,连忙左躲右闪,穿过街面,直奔卦摊方向走去。
殊不知,人家正盼着他找上门来呢!
看事儿的小年轻余光一扫,立马合上手掌,压低了声音,却说:“西风,火点的杠子来了。”
李正西用食指勾住墨镜的鼻夹,往下一拉,吊眼梢看了看街对面的老汉,狡黠一笑,旋即立刻重新推上墨镜。
“多谢先生,算得真准!一点心意,你拿着,等有机会,我再来求你指点。”
小年轻站起身,高声客套了几句。
“客气,客气!多谢捧场!”算命先生回谢道,“回去以后,务必注意我告诉你的禁忌,放心吧,没啥大事儿!”
二人拜别。
门房老汉瞅准时机,连忙冲到桌台前,恭敬求道:“先生,能不能请你去家里算算?”
没想到,李正西这假先生,竟笑着摆了摆手:“看不了,看不了。”
“为啥?”老汉问道。
李正西伸出三根手指:“我每天只算三卦,多一卦不灵,少一卦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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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第257章 叩请仙师
第257章 叩请仙师
少见才会多怪。
乔家的门房老汉本是一个粗人,打小在乡下长大,既是如此,便没少接触过这类“云游散仙”,对他们的话术,尽管盲信,却也烂熟于耳。
算命先生如有什么难处,无非是钱的问题。
因此,老汉并不心焦慌乱,只顾笑脸相求。
“别呀!先生,现在都不到中午,还有一整天的时间,抽空给看看,又耽误不了什么事儿。”
李正西充耳不闻,仍自顾自地收拾着卦摊。
门房老汉的目光,时刻跟着他,又说:“先生,您帮帮忙,家里的事儿,属实有点儿着急。”
不说倒好,话音刚落,算命先生却是冷哼一声:“呵!着急?我看还是没出啥事儿,真要着急,怎么不自己过来?”
入门先观来意,出言先要拿心!
李正西按照刘雁声的指点,原封不动地将这番话说出来。
门房老汉闻听此言,神情顿时怔住,再没有方才的嬉皮笑脸。
可是,李正西说什么了么?
他其实什么都没说!
莫说他们这伙人预先踩了盘子,故意给乔家设局,哪怕真来一个陌生人,这话照样是万金油一般好用。
看事问卜,破邪禳灾,多半数都是代人张口。
慈父问爱女,老母问儿郎,少妻问夫君,孝子问病床。
换言之,这话一出口,纯蒙都能蒙到一多半。
何况,真打算给自己看事儿的人,张嘴就绝不是老汉这套磕。
哪怕打了眼,来人真是为自己看事,“金”点老江湖,也能把这番没有实际指向的话,再给圆回来。
拿心之言,开口就是为了唬人。
先得把人唬住,才能玩儿欲擒故纵的把戏。
李正西没有丝毫犹豫,更无多余言语,嘁哩喀喳把东西收拾好,转头就要离开。
这时,乔家的门房才心慌起来,连忙追出去两步,一把拉住算命先生的胳膊。
“先生,你是高人,真是高人!这确实不是我的事儿,而是我家老爷的事儿,他太忙,脱不开身,这才让我过来请你。你别挑理,帮帮忙吧!”
李正西停下脚步,喟叹道:“唉!不是我诚心难为伱们,而是我今天三卦已满,不能再算了。”
乔家的门房“上错了道”,忙说:“先生放心,我家老爷是个体面人,绝对不会亏了你的辛苦。”
“这跟那没关系。”李正西摇头道,“一日三卦,这是我学道以来,仙师给我订下的规矩。我要是破戒,仙师要罚我;硬给你们东家算,要是不灵,还砸了我的招牌。不行,不行!”
“别别别,那咱不算卦,不就行了?”
“又不算卦了?”
“嗐!本来也不是算卦的事儿。”乔家的门房朝街面上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却说,“其实吧……我家老爷的宅子,最近有点闹腾,可能是有点儿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想让先生帮忙驱驱邪。”
李正西当即皱起眉毛,低声问:“闹了多久了?”
“这……快有半个月了吧。”
“人没事儿?”
“目前没事儿。”
“嘶!”李正西倒吸一口凉气,“怪哉,怪哉!”
乔家的门房苦道:“都知道怪,所以才想请先生去给看看。”
没想到,李正西断然拒绝。
“这不行!术业有专攻,我当年学道,贵精不贵多,只学了卜卦这一科,邪祟闹阳宅,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非得我家仙师亲自出马不可。”
“行行行!”乔家的门房连忙答应,“那——敢问先生的仙师,现在在什么地方?”
李正西沉吟道:“我家仙师,最近这几天,元神出窍,正跟古仙丁令威论道。身在何处,我不能告诉你,免得误了‘形神俱妙’的修行。”
“那他老人家啥时候能回来呀?”
“不一定,多则一个月,少则七八天。”
“这时间也太长了吧?先生,能不能想想办法,让他老人家快点儿回来?”乔家的门房忽地想到什么,又说,“我家老爷出资修缮过不少道观,仙家应该能体谅吧?”
“哦?还曾有过这种善举?”
李正西沉思片刻,才说:“要真是这样,确实可以试试。来,你跟我来!”
说罢,二人便兜兜转转,在洼坑甸南端边缘地带,寻了一处僻静的墙角。
看看方位,觉得没有问题,李正西便开口吩咐道:“你去买两只红烛、一扎香、再找三块红砖,面北从地上抓一捧土过来找我,越快越好!”
乔家的门房连声答应,颠颠儿地跑远。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光景,老汉带着应备之物,回来听先生的吩咐。
李正西嘴里念念有词,将三块红砖搭成门型,“门口”洒了一捧土,“台前”奉上一把香,两边点上红烛。
忙完了这一通,李正西扭过头,问:“你家老爷叫什么?”
“呃……这……”门房老汉面露难色。
“啧!你到底想不想看?”
门房老汉心想,就算不是为了乔家,为了自己个儿的命,也得实话实说,于是便道:“想想想,我家老爷姓乔,名讳启民——先生,这事儿,你最好别声张。”
“我声张什么?”李正西面露不悦,“我不是得告诉仙师是谁找他么!”
“那对,那对。”乔家的门房连忙赔笑。
紧接着,李正西便从袖口抽出一张备好的黄表纸,上面歪歪扭扭,不知写的什么东西。
只见他拿着黄表纸,分别绕着“红砖门”和两只红烛,各绕了三圈儿。
“天灵灵,地灵灵,天府仙童听分明,弟子浊尘逢邪祟,叩请仙师请还神……”
再往后面,含混不清,可能是预先背的词儿忘了,但也无伤大雅。
烟熏火燎下,乔家的门房自己先觉得发毛,哪里还有闲心去细听先生说得是什么?
总而言之,说到最后,却见李正西将备好的黄表纸放在烛焰上燃烧起来,放到“门前”。
升起一团火,飘出三道烟。
直到黄表纸完全燃尽,李正西便从地上捻起些许黑灰,搁在左手掌上,煞有介事地反复揉搓。
乔家的门房不明所以,万分好奇地凑上前。
只见算命先生的左手掌心,越抹越黑,却有几个地方,始终不沾任何秽土。
掌心上便渐渐浮现出一个字——三!
李正西见状,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转头冲乔家的门房笑了笑。
“得,我家仙师说了,三天以后回来。”
“真哒?”
“亏得是你东家没少给道观捐助善款,结了善缘,才得我家仙师相助。”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那这钱——”
李正西连忙摆摆手,道:“什么钱不钱的,不用给我。”
乔家的门房点点头,又问:“那我就回去告诉我家老爷,等三天就行了?”
“这话说的,别傻等啊!”李正西责怪道,“要沐浴、焚香、斋戒!这三天,院子里不能杀生。另外,要是宅子里有女人来了月事,也得赶紧请出去,不能再待在宅子里头。”
“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告诉老爷。”乔家的门房说,“那咱们——三天以后见?”
李正西最后嘱咐道:“老老实实在家等着,不能出门,也不能见外人,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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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第258章 愿者上钩
第258章 愿者上钩
门房老汉自觉遇到了高人,连忙火急火燎地回家禀报。
乔二爷听闻,却有些不以为然,只问他跟所谓的高人,透露过什么消息。
他虽然盲信、迂腐、拧巴,且并非“攒儿亮(心里门清)”的江湖中人,但他不是傻子。
门房老汉说得玄乎其神,可乔二爷心怀偏见,反倒因此多了三分警惕,毕竟没能亲见,便总觉得是些糊弄小孩儿的骗术罢了。
虽是如此,可既然决定要请人家过来,要是不听从吩咐,实在有自讨没趣之嫌。
于是,乔二爷到底还是按照吩咐,好好准备了一番。
做局之人不能心急,让入局之人按捺不住才是老合所为。
如此熬了乔家三天,待到头一天晚上,李正西提前来到乔宅,让门房转告明日会面的时辰。
次日,乔二爷便亲自领了一帮男丁,在宅院门口等候。
正午时分,一阵风沙吹过,却见胡同口终于缓缓地走来两个人影。
为首那个,仙风道骨,身着一件藏青色袍服,手把长髯,眼含微笑,不紧不慢地缓步而行;其身后跟着的小年轻,自然是洼坑甸的“小神通”。
两人越走越近,乔二爷不禁冷哼一声,冲门房低声问道:“这就是你找来的高人?”
门房老汉满脸尴尬,见来人的模样,自己竟也有点失望。
本以为所谓“仙师”,该是个鹤发童颜的长者,可如今一看,来者虽然有长髯,但面相看上去,实在太过年轻,看上去就有点不靠谱。
这也难怪,有些行当,就是面相越老越吃香,仿佛只要够老,就必定经得多、见得广。
门房老汉连忙为自己辩解,却说:“老爷,自古僧道不问年岁,没准是驻颜有术也说不定。而且,只要他能解决家里的麻烦,年轻一点,也没什么大碍。”
乔二爷摇头冷笑,眨眼间,却又换上一脸殷切,三两步迎上前去。
“这位就是仙师吧?”
“乔老爷好。”仙师恭敬回礼,“贫道道号无方子,幸会,幸会。”
乔二爷微微皱眉,问:“听仙师的口音,不像是关外人呐。您是从南国来的?”
“呵呵,贫道云游四海,无所谓乡土;求仙八方,谈何口音。”
“仙师所言极是!”
乔二爷本就喜欢端着,见二人说话文绉绉的,顿时好感倍增,但却并未打消他心中的猜忌。
无方子仙师笑道:“前些日子,听我徒弟说,乔老爷家中有些蹊跷,平日里又是个乐善好施之人,今天特意过来,帮忙看看。”
尽管心存偏见,但名门之后,就要有名门之后的格局和雅量。
乔二爷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连忙侧身抬手,恭敬道:“多谢仙师帮忙,快,快请进屋详谈。”
“好,好,乔老爷也请。”
两人互相敬让了一番,并肩朝院门走去。
仙师无方子,原本是乐乐呵呵,风轻云淡地跟乔二爷说笑进屋。
没想到,双脚刚一跨过门槛,突然不走了,整个人直定定地看向院内的屋舍草木,两条剑眉忽地拧在一处。
说笑声戛然而止。
乔二爷愣了一下,驻足回头,心内突然有些起伏,便问:“仙师怎么不走了……是、是不是看出什么问题了?”
无方子回过神来,二话不说,扭脸就走。
这算是什么意思?
“诶?仙师,仙师?”门房老汉连忙跟过去,有心想要阻拦。
“小神通”李正西也是故作惊讶,转头却问:“师父……怎、怎么了?”
无方子瞪了他一眼,竟是冷声训斥道:“这是人家的家事,哪用得着我们来管?”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乔二爷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仿佛是谎言被人戳穿了似的,虚声问道:“仙师,家里最近闹腾,当然是我的家事,这……有啥问题吗?”
说得没毛病。
众人同时将目光看向仙师,心说:不是家事,难道还能是国事?
无方子并不直面回答,而是含沙射影地呵斥弟子,说:“孽徒,我早说你学道不精,浊眼未清,昨天晚上让你过来通报的时候,难道没看见这宅子里都是谁?”
李正西连忙跪地磕头:“请仙师明示!”
无方子刚想开口,却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转头冲乔二爷笑道:“乔老爷,恕我徒儿无能,贵府上的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就见他长袖一挥,李正西连忙起身跟在后头,嘴里却还在为乔家求情。
“仙师,怎么说,这也是弟子揽下的差事,中途而废,实在过意不去。仙师不看不要紧,好歹给乔家一个提醒,免得弟子心有不安呀!仙师!”
家丁们纷纷看向乔二爷。
“老爷,这——”
自打听到“家事”二字,乔二爷的心就立马忐忑起来,如今眼瞅着对方欲语还休,心被撩拨起来,怎可能就此作罢?
于是,乔启民连忙快步追上去,喊道:“仙师!仙师留步!”
来到宅院门口,乔二爷见家丁没跟出来,这才低声去问:“仙师既然来了,我这宅子里,到底怎么了,伱高低点我几句呀!”
无方子沉声道:“乔老爷,不是贫道不帮你,斩妖除魔、破邪禳灾,本是我们修道之人的职责所在。可、可你这宅子,满院尽是你乔家的列祖列宗,怒气冲冲,我若斩了他们,相当于灭了你们乔家的祖脉,我若不斩,府上不出一月,必出人命。我能如何?”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乔二爷心中的猜忌,顿时少了大半。
“仙师!你得救我呀!我可是乔家的独苗,这列祖列宗为啥非得难为我呀?”
“乔老爷,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无方子问,“你最近这两年,有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祖宗的事儿?”
“啊?没、没有。”
“真没有?”
“是……是啊!真没有。”乔二爷有些心虚,却仍抱有一丝侥幸,“仙师,会不会是我不经意间,在哪里冲撞了祖宗啊?”
无方子立时站定,低眉沉思了片刻,却问:“这么说,你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家里的祖宗?”
“这——仙师,实不相瞒,我成婚已经有了些年头,但媳妇儿的肚子不争气,一直没有想火,不知道这算不算得罪了祖宗?”乔二爷问。
无方子摇了摇头:“人丁不旺的家族,并不少见,祖宗知道了,顶多也是有点怨气和不甘,可你这院子里,那是烧天的怒火,应该跟这事儿无关。”
“仙师,那是不是说,只要消了祖宗的怒气,家里就没事儿了?”
“嗯,你既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倒是可以帮你问问。要是能化解,也就无需破了你祖宗的魂灵了。”
“如此甚好!”乔二爷连连点头,“仙师,如此甚好呀!”
“先别急着高兴!”无方子抬手打断道,“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丑话我得说在前面。”
“好,仙师请讲。”
“祖宗动怒,多半是后生晚辈惹出的乱子,让他们在九泉之下蒙羞。这怒气要是能化解,当然万事大吉;可要是化解不了,我也没有办法。”
无方子打量了一眼乔二爷,接着说:“乔老爷想必也是个孝子贤孙,肯定也不希望我出手破了你家祖宗的英魂吧?”
乔二爷忙说:“那是当然。”
“既然如此,一旦怒气消解不了,你可别埋怨我。”
“不会,不会!仙师放心,启民绝不是那种人呐!”
“好吧,既然如此——”无方子想了想,接着说,“待会儿,下午的时候,我让我弟子给你送来一个单子,你照着上面的要求,买好东西,咱们三天以后,开坛做法,我先帮你问问情况。”
乔二爷立即答应下来,说:“仙师尽管提要求,启民绝对满足,多贵的东西,我都能买。要是真能解决我家宅子的问题,香火钱也绝不会亏待了仙师。”
无方子皱起眉头,挥了挥袖子,却说:“不用,不用,法事的东西,你尽管挑便宜的买,这东西不看贵贱,只看是否诚心。至于香火钱,你看着给就行。”
话到此处,无方子突然喟叹一声,接着说:“唉!乔老爷不必担心,贫道要真是贪财之人,只管斩了你家祖先的魂灵,哪里还会跟你说这些事,还落得个轻松自在。”
眼瞅着要掏钱了,乔二爷还不忘谢他。
“果然不愧是一方高人,弟子拜谢了。可是——”乔二爷面露担忧,“做法前的这几天,家里不会出事儿吧?呵呵,仙师,不是弟子胆子小,而是最近宅子里闹得实在邪乎,您别笑话我。”
“人之常情,不足为怪。”
无方子点头微笑,转而长袖一抖,手里多出三道朱笔灵符。
“乔老爷,你今天带一只空碗,亲自去趟你家祖坟,带一碗坟头土回来。晚上亥时以后,将坟头土分成三份,摆在祠堂供桌上,再将这三道灵符盖在土上,然后准备两个生鸡蛋,跟你夫人一人一个,晚上摆在枕边,可别压碎了。只要这样,这三天的晚上,就不会有事发生。”
乔二爷双手接过三道灵符,连折都不敢折一下,就那么捧着。
“多谢仙师指点。”
“还有!”无方子又嘱咐道,“记得在天亮以后,及时把这三道灵符拿下来,别一直摆在供桌上,否则压得太死,对你祖宗不敬。切记,每天只有这两个时候,才能进祠堂。除此以外,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准有人靠近祠堂。”
“靠近都不行?”
“靠得太近,等到问事的时候,容易碰到人。”
“哦!明白了,明白了!”乔二爷谨记在心。
什么叫扯瞎话?
就是要把一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增添多种细节。
细节越多,受骗者的神思便越会集中在细枝末节,继而忽略了这件事本身的合理性。
如果说,祠堂扎飞,是“乍惊”,要把人吓得魂飞魄散;那这一套说辞,便是“缓惊”,乱渐欲迷人眼,用各种无关紧要的注意事项,把人哄得五迷三道。
惊加尖,赛神仙!
这一套安排,半真半假,符箓是真,灵不灵是假;做法事所需的器具是真,有没有用是假;坟头土和生鸡蛋,民俗是真,能不能这么用是假。
乔二爷看不起江湖,本就是个空子,哪禁得住这一套“惊彩尖风”?
自以为早有戒备,殊不知,却已经渐渐落入圈套当中。
送走两位高人,乔二爷便立马回到宅子里,急忙忙地命令下人们操持起来。
当受骗之人开始主动,这扎飞局便已然成了大半。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仙师无方子,终于带着八个弟子,不费一枪一弹,在众人的迎接下,风风火火地走进乔家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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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3.第259章 诡上身
第259章 诡上身
青天白日,乔家宅邸。
庭院内,乔二爷的家丁仆从和仙师无方子的八位弟子,正忙忙叨叨地布置法事。
高台帷幔,红烛清香,令旗法尺,黄符朱砂,三清铃、桃木剑、老铜钱、长命灯……
凡此种种,无论能不能用到,悉皆按照要求逐一备好、摆放。
不敢有丝毫松懈,更不敢有半分怠慢。
乔二爷阔绰,又爱面子,明摆着告诉他,法事器具不论贵贱,心诚则灵。
可乔二爷是谁?
咋可能用那些便宜货色,让人笑话?
但凡仙师提出的要求,无需禀报询问,一律全挑贵的买,家丁仆从便也借此捞了些许油水,乔二爷未必不知,但也懒得去管。
女眷回避,爷们儿们按部就班,各忙各的,乔二爷当然也没闲着。
仙师无方子让他去乔家祠堂门口,备好铜盆儿,趁着众人忙活的间隙,将一大摞的阴财纸宝交给他来焚烧祭拜。
“我得再问你一遍。”无方子低声道,“这三天,除你以外,没人再进过祠堂,对不?”
乔二爷连连点头:“仙师放心,一切都是按照你的要求办的。”
“那伱烧吧!跪在这里,不要走动,把这些纸钱元宝全都烧光,不用着急。”
“好好好!”
给祖宗尽孝,乔二爷哪里还有二话,于是立马跪下身子,斯条慢理地将阴财纸宝逐一丢进火盆,并不时抬眼瞅一瞅堂上密匝匝的黑漆牌位。
霎时间,乔家宅院内,烟熏火燎,黑灰弥漫。
等到将阴财烧尽的时候,乔二爷早已被呛得涕泗横流、双目红肿,远远地退到一旁,睁眼瞅啥都模模糊糊。
“好!时辰差不多了,我再提醒一遍!”
仙师无方子的目光扫过众人,接着说:“凡女性者,速速回避;凡近期身体欠安者,速速回避;凡从事杀生者,速速回避!”
众人浮动,彼此看了看,无人离开。
“好!”仙师无方子又说,“待会儿开坛做法,一忌交头接耳;二忌指指点点;三忌无故走动,都听明白了没?”
乔二爷揉了揉红肿的眼睛,领头应声道:“明白了,仙师请吧!”
“来人!奉香起灯,开坛!”
烧香燃灯,坛前必备。
香者,传心达信,上感真灵;灯者,破暗烛幽,下开泉夜。
香灯具备,取日月星辰,三光之慧照,上达九霄天庭,下彻九幽地府。
且不论它灵与不灵,就这一套法事说辞下来,任谁见了,也忍不住正襟肃穆起来。
仙师无方子,手持铜铃,脚踏禹步,念念有词,秉剑绕台。
八个弟子分列左右,神情庄重,手掐仙诀助力。
单这一番阵势,谁瞅谁不蒙?
乔二爷是眼睛睁着、嘴巴张着、心头悬着、身子绷着,全神贯注,静观其变。
仙师无方子绕了几圈法坛,随后回到案前,手上的三清铃摇晃得叮铛脆响,嘴里念白着大段祷词。
尽管语焉不详,却也能通过只言片语,猜出他是在上奏天庭、下拜地府,试图将乔家的列祖列宗暂且请回阳世,问几句话。
念叨了小半天儿,只见仙师无方子“啪”的一声,将铜铃拍在案前,右手提起朱笔,左手掐起法诀,边念边写,书成一道灵符,在烛焰上引燃,随后快步走到祠堂门前,将符纸丢在烧阴财的铜盆之中。
“叩请乔家列祖列宗!”
随着一声高喊,八大弟子中,应声分出两人,搭手托住铜盆儿,将其中的黑灰沿着门槛儿,倒在祠堂里面。
紧接着,轻轻挥动衣摆,半扫半吹,凭借着少许风势,就见那阴财黑灰贴着地面,缓缓拂过。
乔二爷等人不明所以,又不敢轻易走动,便都抻长了脖子,冲堂内观瞧。
这一看不要紧,春和日暖的季节,愣是给众人看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只见那阴财黑灰轻轻拂过之后,竟在砖石地面上留下了一排排紧扣并拢的脚印!
虽然不是很规整,但那轮廓,却已然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乔二爷顿觉脑中炸响,后脊立马渗出一层冷汗,只觉得双膝绵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又惊又惧,放声大喊:“爹!哥!列祖列宗,启民给你们跪安了!”
奴随主姓,乔启民这一跪,身后的家丁仆从,也只好跟着纷纷效仿,跪下哀声大喊。
“哎呀!老太爷!大爷!”
在主子面前表忠心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
一时间,众人一个赛着一个嚎叫,比嗓门、比哭腔儿,场面极其混乱。
“肃静!”
仙师无方子手掐法诀,颤颤发抖,仿佛是耗费了千年的修行、十世的仙缘一般,相当吃力。
“再喊,就送不回去了!”
话音刚落,众人立马变成了哑巴,也不哭了,也不嚎了。
仙师无方子见乔二爷不再叫喊,方才幽幽地开口道:“乔老爷,我现在要帮你问问你家祖宗因何动怒,你们不要惊扰到我。”
“哎,好!”乔二爷连声答应,转过头喝道,“都别说话!”
于是,仙师无方子连忙从法坛上拿出黄表纸,提起朱笔,在上面勾勾点点。
“天灵灵,地灵灵,乔家列祖快开言!孝子贤孙堂前拜,罪从何来惹祸端?尊请太爷明指示,消此怨怒换平安……”
余下的流程,跟“小神通”李正西当日给门房老汉所展示的一样——将黄表纸放在烛焰上燃尽,将灰搁在碗里,捻起一小撮,放掌心上揉开。
“不说?”
仙师无方子眉头紧皱,掌心上除了一团黑灰,并未显现出半个字来!
乔二爷惶恐不安地问:“仙师,这……这是什么意思啊?”
“别说话!”
仙师无方子厉声呵斥,旋即又把方才那套流程重试了一遍。
然而,试了三五遍,掌心上始终不曾显露文字。
眼瞅着问不出来,仙师也急了,再写一道符箓,燃起来,嘴上却换了一套说辞,语气更像是命令,鞋下有神,单脚顿地,厉声喝道——
“呔!开言!”
话音刚落,不等将黑灰抹在掌心,就听祠堂内“哗啦啦”一声巨响。
满堂的祖宗牌位,竟同时轰然倒下,散落一地。
坏了!
祖宗震怒!
“啊呀!”
众人惊惧万分,仙师弟子赶忙厉声喝止。
却见仙师无方子眉头紧锁,额角上的冷汗也跟着下来了。
他见状慌了,那是演的;乔二爷见状慌了,却是真的。
这一前一后,两套“神通”下来,便死死地拿捏了乔二爷的心神。
先给一套“神通灵验”,请来了乔家列祖列宗,打消他的猜疑;后给一套“神通不灵”,乔二爷再有疑心,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自己身上。
不灵,不怪仙师,只怪自己!
“乔老爷,你家祖宗不肯开口啊!”仙师无方子面色凝重地质问道,“你真不知道做过什么,惹了列祖列宗不高兴的事儿?”
“仙师,我……我真不知道啊!”
家丑不可外扬,乔二爷仍然心存一丝侥幸——万一跟东洋红丸没关系呢?
“那就没有办法了。”仙师无方子转过头,冲弟子说道,“你来替老太爷张嘴。”
“啊?”
李正西惊叫一声,连忙跪倒在地,哀声乞求道:“仙师!正神不附体,邪祟不上身,我替老太爷张嘴,那、那那那!那不是要折我的阳寿么!”
无方子冷声回道:“这是你应承的善事,要是不能了却,那便是好心办错事,反倒要埋下祸根,日后难结仙缘。”
李正西看向乔二爷,眼泪汪汪、委屈巴巴地说:“我、我只是想帮人家破邪禳灾,结果倒好,反倒是引火烧身,自顾不全。仙师,仙师我求求你,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无方子叹声道:“但凡还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了。你损阳寿,为师难道不损功德?除非,你打算见死不救!”
乔二爷在旁边听得清楚,于是连忙跪着往前爬。
“小师傅,我是乔家的独苗,你帮帮忙吧!”
“我帮你,谁帮我呀?”李正西哀声道,“那可是十年阳寿呢!”
“小师傅,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你!”乔二爷连忙转过头,吩咐道,“快来人,去账上拿两千块,给小师傅包好!”
“这、这不是钱的问题呀!”
李正西还想争取,却被仙师无方子厉声制止。
“再有多言,当心为师废了你的道行!你们几个,速速准备!”
闻言,其余弟子连忙将李正西团团围住,扒下道袍,用香火替他净身。
李正西万般无奈,只好悉听遵命。
如此忙活了一通,仙师无方子再起法事,又是焚香、又是跺地,一会儿画符、一会儿念咒……
末了,只见他回过身,剑锋指向祠堂,顺势一挥,划出一道破空之声,径直飞到李正西身上。
“呔!老太爷听令开眼!”
言毕,却见李正西忽地浑身一怔,仿佛变成了一块冰坨子,四肢僵硬,瑟瑟发抖。
一双布满红血丝的怒目,不看别的,像锥子一般只是死死地钉在乔启民的脸上。
看那架势,似乎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里似的。
乔二爷被瞪得心里发慌、浑身发毛,战战兢兢地刚想开口,李正西猛地“嗝喽”一声,张开嘴,竟“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血雾飞散,纷纷扬扬地落在乔二爷的脸上。
“仙师,他、他这是怎么了?”
“怒血攻心,气的。”仙师无方子淡淡地说,“开了身光和嘴光再看看。”
说着,仙师便拿起一扎香,口中念念有词,在李正西身上来回荡了一圈儿;又一起朱砂笔,在弟子的下唇上,轻轻一点。
李正西当即迈开步子,直冲乔二爷走过去。
家丁仆从见状,吓得连忙起身后退,乔启民同样未能免俗,也站了起来,整个人显得更加惶惑不安。
没想到,李正西走到近前,二话不说,抬起手,看准了乔二爷的脸,抡圆了就是一巴掌,照死里糊上去,愣是打得他眼冒金星鼻窜血,门齿松动耳轰鸣!
乔二爷哪里受过这等委屈?
原地来了个陀螺转后,捂着半拉脸,刚要张嘴,却听李正西先行开言。
“孽子!真真气煞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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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4.第260章 生死骗
第260章 生死骗
这一巴掌,势大力沉。
乔二爷吃痛,当然是免不了的,但却也有好处,那便是将其从浑浑噩噩中打醒了三分。
他捂着半张脸,心里渐渐生疑起来——你说你是我爹,就是我爹了?
这份疑心没维持多久,就被李正西接下来的话音打断。
一顿叨叨下来,近乎把乔家近三代的所作所为,全说了一个遍,语速之快,甚至都不怎么换气儿。
当然也不能换气儿,要的就是一气呵成,让绵密的言语一股脑冲刷下来,不给乔二爷反应的时间,更不给他插话的余地,只让他全程跟着,不给停下来思考。
否则,乔二爷一旦问起什么细节,整不好就要露馅儿。
等说得差不多了,李正西才厉声去骂。
“混账东西!我乔家文韬武备,世代为官,百年英明,全都毁在了你这逆子手上,害得列祖列宗在九泉蒙羞!”
“我、我干什么了我?”乔二爷明知故问。
“混账!还敢问我?”
李正西抬手一指正屋,旋即转过身,要去夺仙师无方子手中的宝剑。
“伱伤天害理,纵火烧身,我那儿媳中了你的丹毒,断了我乔家香火,我杀了你这孽子!”
李正西夺过宝剑,冲着乔二爷便要劈砍下去,惊得众人连忙冲上去或搂或抱,抢下宝剑,分开二人。
乔二爷慌了心神,更没空细细琢磨其中的蹊跷,绕着院子仓皇逃命,最后只好冲进正屋避难。
夫人书宁,此刻正坐在牙床上担惊受怕。
听见院子里时哭时叫,神一阵、鬼一阵的,也早已乱了方寸。
乔二爷原本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刚才听到李正西所谓“纵火烧身”、“丹毒”之类的话,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便趁此机会,冲夫人大肆发难。
“书宁,你……”乔二爷似乎不愿相信,“你没吃过东洋红丸吧?”
书宁闻言,身子一缩,神情紧张地反问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你、你又问这干啥?”
“你说过什么了?我问你呢,你吃没吃过?”
“没、没吃过。”
心虚碰见恼怒,自然藏不住真话。
乔二爷一见夫人的脸色,就觉得不对劲,于是便立马转过身,打开梳妆台、拉开桌抽屉,胡乱翻看起来,家什物品丢得满地都是。
书宁吓得连忙站起来,想拦又不敢拦,只是呆在一旁,不停地问:“老爷,你这是干啥呀?你把东西都整坏了。”
“躲开!”
乔二爷一把拨开夫人,又跑到床上翻找起来,掀起被褥,一手拄着枕头,掌心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老爷,老爷!你要干什么呀?”
书宁拼命拦着,反倒让乔二爷更起疑心。
盛怒之下,胡乱扯开枕套,抽出其中的絮,探出手往里摸索,不由得心头一紧。
再张手,果然是几颗东洋红丸!
书宁惊叫一声,慌忙辩解道:“老爷,这不是我的!”
“你吃没吃过?”乔二爷冷脸问道。
“老爷,你听我说……”
“到底吃没吃过!”
书宁畏缩下来,迟疑了好长一阵,方才慢吞吞地开口道:“我、我就尝过一次……”
“啪!”
乔二爷直接反手抽了夫人一嘴巴。
“混账!我说你怎么一直没有身孕,原来是背着我偷吃这些,把身子吃毁了!”
“老爷,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还能是哪样?”乔二爷当即质问,“难不成,还能是我的毛病?”
夫人瘫坐在地上,只顾低声啜泣。
乔二爷还不罢休,指着书宁的鼻子,又是一顿臭骂:“不能生养,我要你何用?”
“老爷……呜呜呜……”
正在拌嘴的时候,忽见得窗外人声剑影。
“孽子,我杀了你!”
屋外的众弟子齐声大喊:“仙师!快按不住了,快按不住了!”
乔家媳妇儿成了药渣子,连乔启民自己都不知道,却被李正西一语道破。
事已至此,便不得不信。
乔二爷立刻冲出房门,冲着李正西跪倒便拜。
“爹!启民错了,启民再也不敢了!”
他这一跪,李正西差点儿没绷住,险些笑场。
恰好仙师无方子写罢灵符,快步跑过来,一把将灵符贴在弟子后脑颈下,大喝一声——“退!”
李正西应声僵直。
双眼紧闭,呆呵呵愣了片刻,整个人便顺势仰倒。
师兄弟连忙搭着胳膊,将李正西接住,并朝乔家的仆从喊道:“快去端点茶水过来!”
少倾,茶水端到唇边。
李正西少饮慢嘬,缓了将近半炷香的时间,翻一番白眼,总算回过神来。
“怎、怎么了?”
李正西左右顾盼,茫然无措地问道。
“哎呀!高人,高人呐!”
家丁仆从们见状,纷纷竖起大拇指,忍不住低声赞叹。
“快,快把那两千元交给小师傅!”
乔二爷吩咐一声,随后赶忙站起身,又冲无方子深深鞠躬施礼。
“仙师果然厉害,弟子愚钝,相逢一场,实在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不必客气。”仙师无方子低声问,“这么说,你已经知道列祖列宗是因为什么事儿动怒的了?”
乔二爷点了点头:“知道了,都是因为我——”
“且慢!”
仙师无方子抬手打断,先是吩咐弟子,去把祠堂里的牌位归正,随后含笑着说:“乔施主,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不必说与贫道听。”
单这一句,乔二爷对仙师无方子的好感,顿时就翻了一番。
太贴心了!
太替人着想了!
这要不说声谢谢,出门都不好意思见人!
“多谢仙师体谅!”乔二爷连忙俯首作揖,“只不过,弟子有点不明白,这件事由来已久,怎么列祖列宗会突然动怒呢?”
仙师无方子笑答:“这得亏你家列祖列宗积攒了不少阴德,替你消解了许多灾厄,如今阴德耗尽,当然要出问题。”
“那……弟子要怎么做,才能平息祖宗怒气?”
“这话,贫道不敢说得太满。要是你真想保家宅平安,最简单的,还是斩了他们的魂灵——”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呀!”乔二爷忙说,“仙师,除此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仙师无方子沉吟片刻,却说:“有倒是有,但那就要看你家祖宗的脾气怎么样了。”
“请仙师明示。”
“你要斋戒三日,每天早中晚,都要给列祖列宗诚心请罪,颂念道藏。不用多,半个时辰足矣。其间,宅子里不能有任何外人,包括府上的夫人。尤其是她,最好让他到外面躲三天。”
“待会儿我就把她休了!”乔二爷说,“让她永远也进不了这家门!”
仙师无方子连忙摆手,笑道:“不不不,这倒不必。我看,老太爷还是很中意这个儿媳,只是以后别再犯错就好了。”
“我知道了。只要照着这方法去做,就能平息列祖列宗的怒气了,是不?”
“不好说……唉!老太爷动了真怒,未必容易消解。”
“那……那要是没消气,会出啥事儿吗?”
仙师无方子叹息一声,不置可否,只是从袖口里拿出一纸叠成三角形的灵符,递给乔二爷。
“你去祠堂里请罪诵经的时候,记得那这道符带在身上,应该就不会有事儿了。”
“应该?”乔二爷浑身一冷,“仙师,你别这么说话呀!”
“放心,我这几天都在营口,有什么事儿,你随时来找我。”仙师无方子宽慰道,“其实,要想消解祖宗的怒气,最直接的,就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老太爷见了孙辈,心就软了。”
“仙师,说起这事儿,我就憋闷,都怪我那夫人的肚子不争气!”乔二爷顺势道,“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了,仙师又是个高人,能否指点一二?”
“呵呵呵,我早已想到了,恰好我这有一枚‘大力金刚丸’,送与你服用,不愁没有子嗣。”
听着像一味野药,可此时的乔二爷,对仙师早已尽信无疑,便当个宝贝似的,双手捧着,小心收入怀中。
众弟子心疼劝阻:“仙师!这‘大力金刚丸’延年益寿,乃是南极仙翁所赐,你、你怎么能——”
“孽徒!”
仙师无方子厉声呵斥道:“乔施主想来善心,为我道门修缮了不知多少道观,此等功德,足以换得这枚金丹了!”
“可是,师父——”
“住口!”
这时,乔二爷识趣地走到师徒二人之间,连忙劝解。
仙师无方子面露惭愧,难为情道:“乔施主不必多心,孽徒无礼,让你看笑话了,贫道回去一定好好管教。”
“别别别!仙师,小师傅们说得对。我不能白要,我得给钱!”
说着,乔二爷便又吩咐家丁仆从,另被五千元,连着香火钱、丹药钱一并结了。
二人推让了一番。
仙师无方子无奈摇头:“乔施主是个体面人,贫道若坚持不要,实恐伤了你的心意。”
“仙师别这么说,快请拿着,拿着!”乔二爷格外殷勤诚恳。
“唉!那好吧,乔施主的心意,贫道暂且收下,他日用这些钱,另起道观,也算为你们乔家祈福了。”
“不必不必!仙师要是想建道观,只管跟弟子说一声,远的地方不说,在营口,你想在哪里兴修道观,弟子必定全力资助。”
乔二爷一边闲谈,一边将仙师无方子等人送到门外。
依依不舍,再三言谢,互相拜别以后,还吩咐仆从再送众人一程,帮忙安顿吃住。
随后,乔二爷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按照仙师的吩咐,在附近安排宾馆、客栈,将家丁仆从和夫人书宁一并安排到外面去住。
可是,深宅大院,一个人住,哪怕是正当午的时候,都觉得瘆人。
乔二爷特意在宅院里挂满了灯笼,并安排几个家丁轮班在门前守候,隔三差五地喊一声,“老爷,有什么吩咐您吱声”!
头一晚,乔二爷在祠堂里焚香三次,胆战心惊,但却无事发生。
第二晚,乔二爷稍显适应,只觉得夜长梦多。
等到第三晚,乔二爷便已然轻快不少,心里想着祖宗毕竟疼他,再熬一夜,明日便可以正常生活,再服下“大力金刚丸”,给乔家延续香火,凡事便可回归正轨了。
可偏偏就在这一晚,乔二爷正在祠堂颂念道藏,猛然听见院子里隐约有“沙沙沙”的脚步声响起,神经便立马紧张起来。
再抬头去看供桌上的黑漆牌位,在香灯的映衬下,影影绰绰,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正在愣神的功夫,忽惊觉脖颈一凉,肩膀一沉,整个人顿时炸起头皮。
猛回头,四目相对,却见身后竟僵立着一人,身穿清廷朝服,顶戴翎,面色苍白如纸,目光阴冷似冰,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鬼也似的狞笑一声。
“嘻嘻!”
“孽子,还不拿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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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第261章 喜讯
第261章 喜讯
局成,乔二爷死了。
搭了不少钱,丢了一条命,临了还给人赔上无数声谢谢——
谁若不知道“憋屈”俩字儿怎么写,倒是可以去看看乔二爷的死相。
翌日清晨,家丁仆从回到乔宅府邸。
一进院子,远远地看见祠堂大门敞开,心里便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来到堂内一看,乔二爷果然跪在密匝匝的祖宗牌位前,双目紧闭,神情惊惧狰狞,四肢僵硬苍白,早已死透了。
可周身内外,仔细检查了一通,愣是没发现任何伤口。
只有怀中那道被折成三角形的灵符,不知什么原因,却从黄色变成了黑色。
于是,乔宅闹鬼的说法,便迅速在街坊四邻中疯传开来。
其后巡警介入,仙师无方子自然成了首要怀疑的目标,可这伙人早已预先准备好了不在场证明,且死者毫发无损,实难定罪。
乔二爷过于谨慎低调,外人更难猜出他有什么仇家。
仙师无方子是他自己请来的,就算是个江湖骗子,图财足以,何必害命?
反倒是乔家夫人,自从被逐出宅门以后,音信全无,未曾归来,愈发惹人怀疑。
毕竟,法事当天,夫妻二人曾大吵一架。
乔二爷曾扬言休妻,从动机上来看,书宁怀恨在心,似乎更能说得通。
但乔二爷到底因何而死,死前又看到了什么,归根结底仍然是一个谜……
…………
余波稍歇。
旧市街,裕泰客栈。
江连横和王正南相对而坐,彼此闲话。
赵国砚始终杳无音信,对其下落的猜测,也随之愈发悲观。
新市街,鬼子的警务署那边,没少时间打探,却仍旧没有消息,人又找不到,因此聊着聊着,话题就不知不觉地往操办丧事上去靠拢。
刘雁声和李正西等人,刚刚做完扎飞局,也在新市街地界躲避风头。
屋子里还剩一个床下罂,当下正俯身案前,在记事本上奋笔疾书。
“太刺激了!”闯虎边写边喃喃自语,“最后就那么吓死了,有点儿意思!”
江连横瞄了他一眼,冷哼道:“你说得倒轻巧!深宅大院,一个人没有,我自己换上那身清廷官服,在乔家祠堂里一戳一站,心里都跟着发毛,何况是那个乔二?”
按照最初的计划,江连横本打算将乔二爷勒死,再伪装成上吊的模样。
没想到,乔二爷受惊过度,直接当场吓死,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闯虎嘿嘿笑道:“哥,你误会了,我不是说他胆小,而是说这扎飞局做得实在有意思,这可比采风偷月勾人多了,下回还有这事儿,你千万记得把我带上,钱不钱的,无所谓,主要是乐子!”
然而,江连横却面露沉思,多少有点闷闷不乐。
不知是因为赵国砚生死不明,亦或是另有其他担忧。
这次扎飞局做得顺当,首先是盘子踩得准,摸清了火点的秉性;其次便是大伙儿通力合作。
做局初始,床下罂闯虎,先行潜入乔家供奉神像的堂屋,在神像底座下面,垫一块小石子儿,再用朱笔勾个嘴角。
烛光灯影,角度一变,立刻大不相同。
正脸看过去,那叫灯下看美人;可只要稍稍来个俯角,立马就变成灯下看女鬼了。
乔二爷本身就有些神叨,那一晚又是南风呼啸,烛影闪烁,心下一慌,便越看越发毛。
祠堂的排位,自然也照例动了手脚,经风一吹,便微微晃动。
其后的诸多把戏,其实也并不高明,不图别的,只为了让乔二爷动起请人驱鬼的念头。
自从乔家的门房见过李正西以后,乔二爷等了仙师三天,随即又准备了三天法事,最后又在祠堂给祖宗上了三天香火。
这也是做局的一部分,万万不能缺少。
一连九天下来,火点近乎足不出户,为的就是要夺其耳目,蔽其视听,以防外人警醒。
乔二爷本身就是个不开眼的空子,门第偏见,又让他对江湖唯恐避之不及。
再精明的人,总搁屋里待着,早晚也得傻。
如此一来,仙师无方子还没来,乔二爷自己就已先呆了三分。
不许外人进入祠堂,是为了方便在砖石地面上做手脚,以便顺利显现出“鬼脚印”。
法事当天,祖宗排位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散落,其实是床下罂闯虎早已在梁上静候。
那供桌上的祖宗牌位,本来就有阶梯,只需用鱼线将后排钩倒,其余自然散落在地上。
倘若乔二爷足够冷静,便理应发现,祖宗排位倒下两次,一次是规规整整,一次是零散四处,原因就在于一次是预先摆好的,一次则是当天现做,情形当然有所不同。
仙师无方子将乔老太爷从李正西身上“驱走”以后,第一时间让众弟子去祠堂扶正牌位,为的也是消抹掉做局的痕迹。
江连横最后亲自行凶,为赵国砚报仇,吓死了乔二爷,末了还不忘把他怀里那道折成三角形的黄色灵符换成黑的,也是为了让这扎飞局有头有尾、有始有终。
江湖骗术,概莫如此。
哪怕是线上的老合,碰见不同的门道,也不敢保准自己永不受骗,何况是个空子?
要是纯粹为了谋财害命,早在三天前,李正西等人就该跑路走了。
可乔二爷虽死,乔家的夫人毕竟尚在。
王正南便趁势问:“道哥,乔二的媳妇儿还在西风那边,伱打算怎么办?”
江连横反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嘿嘿,这……我也没啥主意呀!”
“那娘们儿长得挺俊,要不你把她给娶了吧,以后好好照顾。”
“不不不,别人穿过的鞋,太脏!”王正南连忙摆手道,“道哥,你又拿我开涮,我又没别的意思,只是西风那边还等着咱们的消息呢。要是清了,也好赶紧给个痛快,省得遭罪,她一个妇道人家,也挺不容易。”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告诉西风,把人码好了,藏住!等这阵风再小一点,我有话要问那娘们儿!”
暂且留下乔家夫人的命,理由很简单。
这娘们儿毕竟深度参与了乔二爷的买卖,对于货源、货运和买主,必定有所了解。
探明这些黑金的货运,无论是直接参与,还是开办保险公司,都大有好处。
“咚咚咚!”
说话间,屋内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闯虎一怔,立马停下手中的笔,站起来躲到柜子后面。
江连横冲王正南使了个眼色,二人旋即将手探入怀中,按住各自配枪。
“进!”
房门推开,迈步进屋的,却不是店里的伙计,而是一个身形瘦削的白脸小年轻。
此人年岁,不过二十上下,手指细长,双眸明亮,衣着虽然简陋,但绝不是个卖苦力的主,为人也相当懂得进退之间的分寸感。
“呃,你好,哪位是江连横先生?”
江连横刚要开口,王正南却有些惊讶地先行问道:“诶?兄弟,你咋来了?”
白脸小年轻看了看南风的身形,立马回想起来,当即笑道:“呀,真巧!王先生,你也在这呐!”
江连横皱起眉头,看向南风,问:“你俩认识?”
“认识,认识!”
王正南连忙起身,一边让着白脸小年轻进屋,一边解释道:“道哥,这位兄弟名叫方言,是德茂洋行里的伙计——啊不,是翻译——我之前不是去过一趟洋行,问猪毛的事儿么!来来来,兄弟,快进来呀!”
“别别别,不用客气。”方言微笑辞让道,“我这次,是帮人带话,专程过来找江先生的。”
闻言,江连横缓缓站起身,抱拳作揖道:“兄弟辛苦了,请问——你是帮谁来带话?”
方言连忙还礼,却问:“江先生,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名叫赵国砚?”
江连横心头一紧,忙说:“对!那是我兄弟,你知道他在哪?”
“哦,赵先生现在正在我们洋行里养伤,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是死活不肯去医院。江先生要是方便的话,我可以带你过去看看。”
江连横一听,当即就明白了赵国砚的良苦用心。
从码头一别,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赵国砚不可能一直昏迷不醒。
他不愿尽快找江连横,不肯去医院,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在等风声过去。
赵国砚“莫名”中了枪伤,尽管已经逃到了旧市街,不在鬼子的“辖区”,可如果真要追查下来,以当局的德性,肯定也拦不住人家。
这时候要是去找江连横,或是去医院,都有可能把大哥拖下了水。
因此才秘而不宣,直到半月以后,觉察风声无恙,才让人来找江连横接他回去。
做小弟能到这份儿上,已经不再是“忠心”二字可以概括的了。
江连横闻听此言,当然没有丝毫犹疑,一听对方是在德茂洋行工作,立马从箱子里换上一身西装,礼帽一戴,怀表一配,揣上两包烟,便立马起身招呼南风。
“走吧!去找国砚,顺便谈谈猪毛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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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第262章 德茂洋行
第262章 德茂洋行
德茂洋行位于旧市街北段,毗邻辽河南岸码头。
这家洋行的店面并不大,区区两层小楼,营口开埠不久,就已经在此落地,当时还够一瞧的,如今来看,跟不远处的英国太古洋行相比,堪称寒酸。
近几年,虽说一直嚷嚷着着手扩建,但却始终没有动静。
店内的货物也没多少,稀巴楞登的,看几样儿,竟然没有半点要买的冲动。
尽管没有多少散客出入,但一楼的办事大厅,看上去却相当忙碌。
华洋职员在柜台上,噼里啪啦地核对账目,忙得甚至没空抬头。
二楼兼有办公区和卧房。
方言领着江连横等人,爬上楼梯,行至走廊尽头的一间客房,二指轻叩房门,听见回应以后,方才推开房门。
“江先生,请进。”
江连横带头迈步进去,却见一间四方小屋,自带独立盥洗室,窗根底下,摆着一张单人铁床,可以瞥见河面上千帆往来。
赵国砚靠在床头,左耳和肋下绑着一层纱布。
见众人进来,他便不苟言笑地点了点头:“道哥!”
江连横应声快步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拍一拍赵国砚的肩膀,绝无半句矫情的废话,只是直言道:“兄弟,乔二死了。”
爷们儿之间,一问一答,彼此通晓对方的心意,足矣。
哪怕是生死大计,也未必不能一笑了之。
方言站在一旁,微笑着解释道:“赵先生很幸运,伤势并不重,子弹卡在了两根肋骨上,好在没伤到要害,只不过多少得遭点罪,得好好静养。”
肋骨受伤,除非不喘气儿,否则就算躺在床上,都免不了隐隐作痛。
可毕竟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自然无从埋怨。
江连横站起身,连忙道谢给赏:“多谢兄弟出手相救!你知道我叫什么,以后有机会去了奉天,但凡遇到什么难处,尽管随时来找我。”
方言推脱辞让,笑道:“江先生,人不是我救的,而是这的总经理雅思普生先生救的,要谢,你还是谢他吧。”
原来,德茂洋行的总经理雅思普生,像很多来华的洋人一样,平日里有摄影的爱好,没事儿就爱在街口、河岸上到处乱拍。
当日,雅思普生带着方言,雇了一艘小船,沿岸拍摄码头风景,恰好碰见赵国砚落水,这才顺手施救。
江连横听罢,不由得有些困惑,看向床头,问道:“你跑河里去干啥?”
赵国砚苦笑一声,却说:“想家了。”
江连横没再多说什么,心里只想着如何答谢,便转过头,又问:“这个雅思普生,现在在哪?”
方言连忙回话道:“先生现在应该是在德国领事馆那头,下午才能回来。”
“嚯!还是个官儿?”
“嘿嘿,其实就是这两年,刚被任命当上领事。”
江连横问:“那他以前是干啥的?”
方言回道:“先生以前就是在这跑码头做生意,这家洋行,最早就是他开起来的。”
仔细打听下来,这雅思普生也绝不是省油的灯。
早年间,不远万里,漂洋过海行至远东,那是因为在本国国内混不下、没饭辙了。
来到营口以后,凭借洋人的身份,获得不少特权,但日子过得始终不见起色,成天在码头上给德国商船当推销员,啥玩意儿都卖。
除了一张洋人皮,本质上跟关外的街溜子没啥两样儿。
后来,关外爆发日俄战争,雅思普生才开始盯上猪鬃、马尾的生意,慢慢演变成“单搓”一门,生意渐渐做大。
他低价在营口收购猪鬃、马尾,再经海运转回国内,制成炮刷、漆刷,销售给克虏伯、毛瑟等等军火企业。
时间一久,便渐渐跟两家军火巨头的高层搭上了关系。
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往关外走私点儿枪支弹药,虽然有些污点,但对德国军火厂商贡献重大,因此摇身一变,黑白通吃,成了营口地界的德国领事。
尽管江连横还没见过雅思普生,但经过这一番描述,心里对此人,便已有了些许大致的轮廓。
凡是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无论中外,多少都带着七分野性、三分滑头。
常年混迹于街头之人,底色就跟那些富家公子不一样。
因此,还未等见面,江连横就预感,自己跟那洋鬼子,或许可以聊得来。
方言端上饮品,安顿好众人,旋即便识趣地退出房间。
江连横彼此闲话了几句。
窗外,河面上的帆影渐渐稀疏下来。
再看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三点,方言终于又重新推门进屋。
“江先生,雅思普生先生回来了,正在办公室等伱呢!”
江连横应声起身,吩咐道:“南风,你跟我走。”
三人穿过红毯走廊,在正对着楼梯口的一扇房门前停了下来。
方言敲门示意,等听到了回应,方才拉开房门,请江连横等人进去。
屋内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办公室,红木写字台上,摆着两管钢笔、一支烟斗和一只放大镜。两侧是高耸的书柜,黑皮烫金,码放得整整齐齐,一瞅就没怎么看过。
与之相比,写字台桌角上的一方小书,封皮微微翘起,纸张有些泛黄,倒更像是时常翻看的样子——一本辞典。
雅思普生四十不到,身形又高又瘦,上唇蓄着两撇浓须,鹰钩鼻、薄嘴唇,有谢顶的征兆。
一双灰蓝色的眼珠,同时迸射出市井之徒的狡黠与庙堂之人的城府。
江连横走上前,跟他握手:“雅思普生先生吧?多谢你救我兄弟一命。”
“江先生不用客气——”
雅思普生的话,明显没有说完,却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目光看向江连横的头顶,憋了老半天,才终于想起来要说什么。
“有道是,在家靠亲戚,出门靠碰油!”
“啊,对对对!”江连横笑着附和道,“你以后就是我碰油了。”
雅思普生在营口混迹多年,汉语其实说得相当不错,可与人交谈时,手里却仍惯于拿着一本辞典。
想要蒙他,可不容易,但凡蹦出一个他听不懂的词儿,就立马不聊了,捧着一本辞典,非得查清楚了才能继续。
轴是有点儿轴,但无商不奸,防人之心不可无,似乎也挑不出毛病。
江连横穿着西装,言语之间,却仍是江湖路数。
“雅先生,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不知道能不能赏脸,让我请你出去吃一顿?”
“那倒不用了。”
雅思普生一口回绝,旋即坐回书桌前,从抽屉里翻出一张便条,递给江连横。
“这是赵先生在这里所用的药物、营养品、食物,还有住房的费用,请江先生你看一下。”
啊,敢情也不白救!
江连横咂咂嘴,心说这洋鬼子到底还是洋鬼子,人情味儿终究有些寡淡。
其实,以他那大手大脚的性格,无需雅思普生多说什么,酬谢重礼,必定随后就到。
可对方张手要钱,味道就变了。
江连横心下有点不痛快,接过便条,看也不看,转头便递给王正南,说:“往大数上取个整,别亏了人家,明天赶紧把钱送过来。”
雅思普生微笑着点点头,似乎并不觉得还有什么聊下去的必要,于是便站起身,往门口走,已然显出送客的架势。
“雅先生!”
江连横只好出言打断道:“除了我兄弟的事儿,我还想跟你谈谈生意。”
“生意?”雅思普生立马站定了脚步,“谈生意好啊!碰油,你想买什么?”
“买什么先不说。”江连横直愣愣地问,“你这还收猪毛不?”
“是猪鬃!”雅思普生纠正道,“猪鬃和马尾,都收,猪鬃最贵。”
“你要多少啊?”
“你有多少?”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江连横转过头,看向方言,却问:“他知道抬杠是啥意思不?”
方言连忙笑着解释道:“不不不!江先生,我们的经理并没有抬杠的意思,他说的都是真的,无论你有多少,他都会照单全收。”
“有这么夸张?”
“江先生有所不知,要是以前,也许没这么夸张。可眼下欧洲各国正在扩军备战,光是今年一年,就打算要扩招十几万新军,火炮机枪,全都得用猪鬃毛来维护。所以,你放心,无论你有多少,我们德茂洋行都照收,要是有其他洋行联系你,我们愿意出更高的价格。”
闻言,江连横不禁看向雅思普生。
德国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表明方言所说全部属实。
江连横沉吟片刻,却说:“远的我不敢说,单就说奉天和千山这两处地界,除非官府插手,只要有卖的,十之八九,我都能收上来。”
雅思普生一听,眼里顿时迸出一抹绿光,忙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要说办个企业,干点技术活儿,江连横也许还不敢打包票。
可要是在奉天收个猪毛都摆不平,那就干脆别混了。
“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奉天打听打听,收不上来,我把我毛儿剃下来给你。”
雅思普生闻听此言,立马走到王正南跟前,一把夺过方才递过去的便条,转手撕成碎片,当即提议道:“江先生,不如我们找个饭店,边吃边聊?”
得,敢情这洋鬼子其实知道华人的习惯,只是不愿意在无用之人上浪费时间罢了。
江连横不计前嫌,笑道:“那也成,想吃啥,我做东就行了。”
雅思普生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酸菜,血肠!”
江连横一愣,转头看向方言,问:“德国人也好这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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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7.第263章 毛瑟的枪,克虏伯的炮
第263章 毛瑟的枪,克虏伯的炮
雅思普生在营口浪荡十几年,没白混,吃饭都知道往苍蝇馆子里钻了。
离开德茂洋行,轻车熟路间,他便将众人领到不远处的一家杀猪菜馆。
说是菜馆,其实就是民房改建,后院杀猪,前街卖肉,屋里支几张桌,也没几样菜,主打的就是酸菜白肉。
桌面上摆个小炉子,架一口浅底海口小锅,锅底垫上酸菜,浮头码好白肉血肠,小火一催,贴着锅沿儿咕嘟出一层细密的气泡,就着蒜酱下菜,吃完了出门枪毙,死而无憾。
不过,汤头的味道是够了,白肉却差点儿意思。
膘少,肉柴,艮啾啾,嚼不烂。
这也没办法,要怪,只能怪时下的猪鬃太过紧俏,生猪舍不得杀,入锅的净是些老猪。
双方边吃边聊,商量着回收猪鬃的价格。
雅思普生对自己的出价很有信心,直言道:“江先生,市场就是要公平竞争,你可以在码头上的各家洋行问一问,不管是英国、荷兰还是比利时,我保证,德茂洋行的出价最高。”
方言跟着随声附和道:“对,在营口,要论猪鬃生意,我们德茂洋行是头一家。雅思普生先生跟德国各大军火企业都有关系,不愁销路,因此你们完全不必担心货款问题。”
江连横并不担心货款问题。
他知道什么是战争。
这桩生意,归根结底,背后的订单来自官方高层。
钱,当然不是问题,问题是什么钱。
“你们收购猪毛,用什么结算?”江连横问。
“是猪鬃!”
猪毛也分等级,背后的猪鬃自然是其中上品。
其余的杂毛,尽管也有用途,但价钱却低了很多。
雅思普生再次认真纠正后,方才继续说:“通常情况下,我们都会用这里的小洋票来结算。”
江连横思忖了片刻,忽地问道:“能不能换个结算方式?”
东洋鬼子为了在关外推行金票,拼命挤兑奉省小洋票,尽管目前还没出现大范围毛慌,可物价已经开始出现上涨的苗头,但凡有点儿危机意识的人,都在做两手准备。
雅思普生是商人出身,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江先生,如果伱愿意,我们也可以用马克来结算。”
“现洋结算,好不好使?”江连横径直问道。
“江先生,如果你的出货量小,用现洋结算,当然没什么问题。”雅思普生说,“可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能弄到那么多猪鬃,现洋结算,未免有点不方便,而且也不安全。”
“嗐!方不方便、安不安全,那是我的事儿,它就是半道被劫了,也赖不着你,我会找人解决。”
雅思普生没有立刻回话。
兑换大额现洋,虽然麻烦,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他只是感到,有点被冒犯的意思。
“江先生多虑了,这场战争,我们德国必胜。”
江连横并不退让,气势上甚至多少有点咄咄逼人,却说:“预祝你们旗开得胜,可我只认真金白银。”
江连横并非有多深的远见。
说实话,他连德国具体在哪,都闹不太清楚。
但他知道,有战争,就会有胜负,光说不练假把式,牛皮吹得再响,保不齐是下一个北洋水师。
一旦德国战败,马克就是一张废纸。
乱世黄金!
对此,周云甫曾经提醒过他;苏文棋也在堂会上说过;胡小妍也让家里分批兑换现洋。
江连横自然早已铭记在心。
而且,时下的猪鬃是紧俏的战略物资,欧洲若要开战,德茂洋行不买,有的是人买。
货在手上,就要待价而沽。
话虽如此,江连横本心还是希望跟德国佬合作,只因老爹曾经跟他说过,“毛瑟的枪,克虏伯的炮,有了这两样,仗就好打了”。
雅思普生也清楚,眼下是卖方市场,猪鬃的重要性,比想象中的更高。
一把炮刷,可能就会拯救一门山炮;一门山炮,可能就会改变一处战场;一处战场,可能就会左右一场战争。
这也是为什么德茂洋行看起来有点凋敝的原因——主打的枪炮猪鬃,根本没法往货架上摆。
迟疑了片刻,德国佬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江先生坚持的话,我们可以用现洋结算。不过,如果全用现洋的话,货款可能并不会那么及时。”
“这没关系。”王正南插话道,“如果现洋兑换费劲,你们不是还有枪炮弹药么,等价交换也行啊!”
雅思普生闻言,将目光看向江连横。
江连横点了点头,表明了这也是他的意思。
关外闹胡匪,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民风彪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闯关东”本身就是光腚打家业,没个带响儿的傍身,总觉得心里突突,任谁都别想置身事外。
山头林立,胡匪猖獗,地主士绅为求自保,也都纷纷雇佣保险队抵抗,双方都需要枪支弹药,需求量说大不算大,说小也绝不算小,说是硬通货,有点夸张,但总之是绝对不愁销路。
胡匪和地主之间斗得越狠,这份军火生意就越容易做。
而且,更不用说,江家还跟奉天最大的兵痞头目有关系,一旦张老疙瘩想要扩军,枪炮根本不愁销路。
江连横打着如意算盘,可雅思普生却有自己的难处。
“江先生,我之前已经说过了,现在欧洲正在扩军备战,军火武器,都是本国优先,你要枪支火炮,最新的家伙,可能有点困难,但如果你不介意退役的,或是前几年的旧家伙,我可以给你弄到。”
“能响,好使,能杀人就成!”
江连横当然不介意,别说是他这样的市井之徒,就算是前朝的朝廷,也照样买过洋人的旧家伙。
哪怕是洋人淘汰的家伙,到了这,也能摇身一变,成了先进货色。
这可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实践出真知,一枪一弹,硬打出来的经验教训。
步枪、山炮、重机枪,拿来换物资,双方都不亏。
雅思普生早年本来就干过走私生意,后来经猪鬃结识国内毛瑟、克虏伯等公司高层,军火推销员,可不是卖衣服、卖袜子,人脉自然没的说。
对于这种混杂的结算方式,双方一拍即合。
雅思普生却说:“好!枪,我有了;现洋,我也有了;可是你呢?我凭什么相信你能给我源源不断的供货?”
江连横回道:“雅先生,我都已经说过了,你可以派人去奉天打听打听我。”
雅思普生突然卡壳,想了半天,才说:“有句古话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江连横笑了笑,说:“我懂了。这样,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先给你点一批猪毛——啊呸,猪鬃——你看看数量和成色,再决定跟不跟我合作,咋样?”
“好!让我们干了这碗酸菜汤,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来来来!”
聊着聊着,话题又不自觉地转到了方言身上。
江连横本以为这小子留过洋,一唠才知道,这小子压根连学都没上过;只不过,从小混迹于码头。
时间长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哪国的话,都会说上一两句。也没什么具体的学习方法,纯靠脑门子死记硬背,说得反而比那些留洋的学生更加地道。
后来,方言被雅思普生相中,开始时便让他端茶送水,干些杂活儿。
这小子又极其擅长拿捏与人交际的分寸感,渐渐的,随着年岁长大,便不再去干那些杂活儿,而是慢慢成长为雅思普生的得力助手。
这番经历,让江连横不禁想到了张大诗人。
身怀一技之长,到底没有坏处。
众人杯盘碰撞,吃吃喝喝,又聊了一阵有的没的,直到锅底的炉火熄灭,额上渗出汗珠,方才将将作罢起身,商议着尽早把赵国砚从德茂洋行里接出来。
江连横为表谢意,自然执意要去结账,本来还以为高低能撕巴两下,没想到这洋鬼子不按套路出牌,一听说有人买单,立马老老实实地待在椅子上,擎等着一动不动。
摇头苦笑两声,江连横便只好独自走到柜前。
却不想,手肘刚搁在柜台上,还没等喊出声,斜刺里突然窜出一道人影。
只见来人一身灰布,破衣烂衫,打着各色补丁,头上戴着一顶破烂草帽,帽檐儿压下来,挡住了大半边的脸,看不清神情面容。
江连横心头一凛,伸手就往怀里摸。
不料,来人似乎并无歹意,静悄悄走到柜台前,先是环顾了一下逼仄的小店,见没人在附近,方才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
“江少爷,肖老二同意交易。”
江连横瞪大了眼睛,却问:“什么?”
来人充耳不闻,继续低声道:“两天后,正午十二点,旧市街码头,德顺涮肉坊,有人跟你碰头。”
说完,来人面不改色地从江连横身边经过。
走出店内,只在眨眼间的功夫,便融混在熙攘繁忙的行人之中,只留下街面上一阵阵商贩的吆喝叫卖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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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68.第264章 盗货
第264章 盗货
“呜——呜——”
从辽南营口始发、终到奉天的火车,在苏家屯车站稍作休整以后,便又驶出站台,继续往北进发。
两处站点间的距离很近,列车的速度因而并不快。
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响。
离开车站不久,等到郊区的时候,四周便已经几乎看不到鬼子守备队的身影。
火车呼啸而过,带起烟尘飞扬,连道边的野草也跟着有节奏地抖动震颤。
突然,有马蹄声在两侧由远及近,从后头渐渐追赶上来。
大约有六七个蒙面人,不要命似的将骝马靠近铁轨,随后单手指天,鸣枪示警。
火车司机听见动静,心不慌、气不喘,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并随手拉起车闸。
“吱——”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尖啸,轮毂间迸出几道火,飞驰的火车,渐渐停了下来。
马贼们也随之勒紧缰绳,收起配枪。
火车司机把胳膊伸出窗外,拍了拍车皮,头也不回地扯着嗓门,极不耐烦地喊道:“两分钟,撒冷痛快点啊!拖得时间太长,容易撞车!”
几个蒙面人训练有素,立马溜门撬锁,跳进第四节车厢,一通忙活翻找起来。
领头之人,并不亲自插手,而是驾着马匹,慢慢悠悠地朝火车头方向靠近。
拍了两下车窗,紧接着随手丢进去两份红包,又拍了两盒烟。
“老哥,辛苦了。”头领淡淡地说。
“客气!”
火车司机和副驾驶接过钱袋子,放在手上掂量了两下,嘴角一咧,美了。
“你们这事儿不大,偷货,又不是劫车,还专偷一家,闹不出多大动静。”火车司机点起一支烟,若无其事地问,“诶?赶上别的车,你们也这么整?”
头领没有搭话,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火车司机回过味来,连忙笑着举起双手:“得得得,我懂规矩,不该问的不问,跟我没关系,就是闲唠嗑,兄弟别往心里去啊!”
“远哥!”
火车后头传来一声叫喊。
一个蒙面小弟从车厢里探出头,嚷嚷着说:“没有!”
“没有?”头领反问。
小弟缩回脑袋,过了一会儿,又探出来,确认道:“真没有,所有货箱都挨个翻过了,一包都没有!”
头领回过身,目光落在火车司机的身上。
“诶?兄弟,你别瞅我呀!”火车司机连忙解释道,“我就是个开车的,这一趟车皮,拉了多少货,都是谁的商号,我俩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两头吃,太下作,我可不是那种人。”
头领咧嘴一笑,却说:“不用紧张,我知道伱家在奉天什么地方。”
说罢,头领调转马头,朝身后的车厢走去,留下火车司机一人坐在那里忐忑不安。
来到第四节车厢跟前,小弟们已经纷纷从里面跳了出来,有些惶惑地问:“远哥,这咋整啊?大嫂不能怪咱们吧?”
头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冲火车头的方向摆了摆手,放行通过,随后才转过头。
“怕啥玩意儿?你见过大嫂么,出了岔子,那也是先罚我,轮不到你们。”
小弟们忙说:“不不不,远哥,咱们大伙儿帮你作证,货压根儿就不在,怎么能赖着你呢!”
头领笑着摇了摇头,却说:“货没找到,说明道哥在营口已经把事儿平了,不用担心。”
小弟们纷纷上马,不由得惊叹道:“啊?这么快,这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呢!”
“废话!没两下子,能轮得着他接周云甫的班?”头领挥手招呼道,“行,都别磨蹭了,赶紧回去给大嫂报信儿吧。”
说罢,扬鞭拍马,六七个蒙面人掀起一溜烟,火速撤离南铁附属地,往北朝奉天城进发……
……
……
大东关,恒瑞药铺。
残阳晚照,遍地金光。
零星的几只乌鸦,像点点墨迹一般,在红彤彤的云边盘旋、鸣叫。
“嘎嘎——嘎嘎——”
少倾,有个皮包骨,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怅然若失地从老药铺里走了出来。
店内的伙计从身后跟出来,点头哈腰地连声赔罪道:“对不住,对不住,真是不好意思。你放心,再过几天,最晚三天,店里肯定就有货了,你多担待,高低再等几天。”
几天?
皮包骨压根儿一刻都不想等,听了这话,当即甩袖而去,结果差点儿没把自己悠出去。
伙计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转过身,走回店内。
皮包骨独自一人,在街上乱晃,当下犯了烟瘾,恨不能直接剖开肚皮,好一通抓心挠肝儿。
未曾想,刚走出去没几步,忽地听见旁边的胡同里传来“嘬嘬”两声。
扭过头一看,却见两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年轻,正站在胡同口,嬉笑着冲这边招手。
皮包骨本来就因为没药而心烦意乱,见此情形,心头怒火腾地一下就冲到了天灵盖,指着两人,张嘴便骂:“操你妈的,谁家的瘪犊子,搁这逗狗呐?”
赵正北不怒反笑,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枚小药丸,拿在身前,晃了晃,嘴里仍然发出“嘬嘬嘬”的声响。
皮包骨看清了药丸,心头怒火顷刻间烟消云散,像见着亲妈似的,连忙快步跑过来意欲夺取。
不料,赵正北猛地收手,抬起一脚,正中皮包骨的小腹,也没觉得使多大力气,便将那人迎面揣倒。
随后,赵正北又蹲下身子,将红丸在那人面前晃了晃,调笑着问:“想要不?”
“想!”
“跪下。”
皮包骨绝无二话,立马老老实实地跪在赵正北身前,满脸讨好的神情。
赵正北笑道:“叫爹。”
皮包骨忙喊:“爹!”
“学个狗叫。”
“呜……汪!汪汪汪!”
“哈哈哈哈哈!”赵正北笑得更甚,转过头对身旁的同伴道,“东哥,看见没,这他妈的也叫人?”
张正东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皮包骨,仿佛是在看草木灰石一般,根本提不起丝毫兴趣。
赵正北觉得扫兴,便一把揪起皮包骨的衣领,说:“想要这个,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问问问!”皮包骨眼里有光。
赵正北抬了抬下颌,却问:“恒瑞药铺里,现在有多少人?”
“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你看见了多少?”
皮包骨想了想,说:“现在店里没啥人,眼瞅着要上板儿了,就马掌柜和一个伙计在前头,后头可能也有两三个吧,有动静,但我没看见人。”
赵正北站起身,抬手将红丸扔掉胡同深处,低头喝道:“滚吧!”
皮包骨来不及道谢,立马连滚带爬地快步跑去。
“东哥,走吧?”赵正北提议道。
张正东却无动于衷,仍然在那里干杵着,却说:“再等等。”
“还等什么呀!”赵正北不屑道,“里头都没什么人了,再等,那老马都快上板儿回家了。我都派人打探好了,店里没有挂子,这俩傻狍子,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漏了风,怕个毛?”
不是马掌柜和谢掌柜二五子、学心眼儿,买凶杀人,却不找人保家护院;而是大嫂胡小妍事先知会了奉天的各家武馆,以至于根本没人愿意为了两个药铺的掌柜而去得罪江家。
张正东明知没什么危险,可没到说好的时间,仍然固执地按兵不动——丁是丁、卯是卯,性格使然,多少有点儿呆板。
直到残阳落下,天色霎时间黯淡下来。
张正东才不慌不忙地取出黑布蒙脸。
“诶?东哥,你嘎哈?”赵正北笑道,“你至于么!这是奉天,咱们江家的地盘儿,抓个卖药的,还用得着这样?”
“你也戴上。”
“我可不戴那玩意儿,瞅着像个傻子!”
张正东也不多劝,只是冷哼一声,道:“行,那你别戴了。”
“戴戴戴!”赵正北顿时明白了东风的意思,“这不就戴了么,别跟大嫂告状啊!”
俩人蒙了面,朝街面上左右顾盼了两眼,趁着行人寥寥,立马横穿马路,朝着恒瑞药铺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
刚到门口,恰好迎面碰见一个伙计,双手拿着门板儿,正要关门打样。
“哎,你们是——”
“去你妈的!”
赵正北不由分说,飞起一脚,直接蹬在伙计的腹部,紧接着抡起枪把子,照头就砸。
张正东面沉似水,急匆匆走进店内,别的全不管,只顾径直来到柜台前,抬起枪口,喝令道:“都别动!”
伙计们个个胆儿小,早已吓得缩成一团,想叫都叫不出声。
张正东将枪口扫了一圈儿,最后落在一个戴眼镜的长下巴身上。
“马掌柜,跟兄弟走一趟吧。”
马掌柜站在柜台后面,同样是惊恐万分,整个人僵在原地,却不老实,仍在小心试探地往前挪蹭,似乎要够什么东西。
张正东性子慢,眼神却贼得很,觉察出异样,竟毫不犹豫,直接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从马掌柜的耳边划过,将其身后的药柜打烂。
老实了。
押走马掌柜,临走时,张正东不忘回过头,冲着店里的伙计,准确无误地说出每个人的姓名、住址和家庭成员后,微微一笑。
“有想去报警的,没人拦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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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269.第265章 金牌刺客与绝世高手(加更)
第265章 金牌刺客与绝世高手(加更)
“哐啷!”
门板一声巨响,马掌柜双手反绑,脸上罩着头套,被人从身后狠踹了一脚,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一团干草上。
头套被人掀开,明晃晃的灯泡格外刺眼。
一阵眩晕过后,马掌柜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这似乎是一间闲置的柴禾房,四壁空空如也,只有东墙上边,留一口窄窄的方窗,可以看见天边的点点星辰,除此以外,便只有头顶的灯泡和屁股底下的干草。
身旁的角落里,还蜷缩着一个人,四十多岁,留着山羊胡,情况跟他相同。
“老谢?”
谢掌柜哭丧着脸,却说:“老马,等你半天了。”
“砰!”
房门重新关上,张正东和赵正北仍旧戴着面罩,缓步朝两人走过来。
“啪!”
赵正北上来就是一嘴巴,破口大骂道:“老逼登,知道为啥找你俩不?”
“我、我不知道啊!”马掌柜结结巴巴地回道。
“东哥!”赵正北站起身,吆喝了一声。
倚在门口的张正东闻言,立马转身从门外顺出一根镐把,随手丢给北风。
赵正北拎起镐把,抡圆了就往马掌柜身上招呼。
叮咣五四,打了半天,疼得马掌柜原地缩成一个球儿,连声哀嚎求救:“哎哎哎,别打了,怎么光可我一个人打呀?”
谢掌柜一听就急了,张嘴骂道:“我操你个姓马的,好事儿伱咋不想着我呢?”
话音刚落,但闻耳边恶风阵阵,镐把子当即迎面横抽在脸上,飞掉了两颗牙。
“还他妈装!”
赵正北一把薅住马掌柜的头发,对准墙壁接连砸下去,却问:“买凶杀人,你两个开药铺的,是干这块的料么?”
“等等!等等!”马掌柜连声喊道,“买凶杀人?兄弟,你、你这话从哪说的,我真是冤枉啊!诶?老谢,这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姓马的,你他妈死不死啊?”谢掌柜破口大骂道,“什么屎盆子都往我脑袋上扣,我是睡你媳妇儿了,还是打你儿子了?”
“叫!再他妈叫!”
赵正北又是一番拳打脚踢,连自己都累得直喘,马掌柜和谢掌柜却仍是大声喊冤。
“东哥,这……是不是整错了?”
张正东看了看两家掌柜的神情,随后慢吞吞地走进屋内,在谢掌柜身前蹲下。
“兄弟,求求你,别打了,我真是被冤枉——”
话还没说完,却见张正东冷不防从袖口里抽出一把短刀,二话不说,直接扎在谢掌柜的小腿上,顺着往下一划,就见那刀身格楞楞一阵乱颤,显然是在腿骨上刻下了划痕。
“呃啊——”
哀嚎声刚到一半,张正东猛地抬起左手,端着谢掌柜的下颌,狠狠地将其推倒,强闭上对方的嘴巴。
这一刀下去——血,没淌多少;但疼,却真真是深入骨髓一般。
马掌柜鼻青脸肿,见此情形,不由得身子一抖,尿了。
“还冤枉不了?”张正东松开手,淡淡地问。
“不了不了,我说,我说……”
谢掌柜脸色煞白,三魂七魄早已丢了半数,浑身不住地颤抖。
张正东又问:“买凶要杀谁?”
“江……江连横。”
这下,还不等张正东和赵正北有什么反应,马掌柜那边却先急了。
“哎呀我操!谢二愣子,谢二愣子,你是真他妈彪啊!你闲着没事儿,惹江家干鸡毛,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是咋的?”
谢掌柜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听说,江家要动咱们的生意,他要插手,那……那还有咱们什么事儿呀?而且,我合计,他都不在奉天了,应该就没多大势力了才对。”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金银迷眼,为了钱财铤而走险,有命挣、没命,听起来挺蠢,可这类人其实向来不少。
“我去你妈的!谁他妈跟你咱们咱们的?”马掌柜连忙跪地叩头,“两位大兄弟,你们也听明白了吧?这事儿跟我完全没关系,我根本就不认识这小子!”
赵正北厉声喝道:“唠了这么半天,还敢说不认识?”
“认识,认识!”马掌柜立刻改口,“但也没熟到那份儿上。谢二愣子,你自己捅娄子,把我拉上算怎么回事儿?”
“老马,你说这话丧良心,咱俩不是一根绳上的么!”
马掌柜转过头,却说:“大兄弟,你给我松绑,我帮你们按着这瘪犊子,真的!”
“别吵了!”
张正东又一次看向谢掌柜,低声问道:“你雇了两个人,是不?都叫什么?说清楚了,你还有机会。”
谢掌柜眨眨眼,说:“金牌刺客和绝世高手。”
马掌柜应声骂道:“你他妈瞅你找那俩人,不知道还以为在澡堂搓澡的呢!听上去就他妈不靠谱!”
“说名!”张正东冷声道。
谢掌柜想了想,却说:“没说真名,就说一个叫‘钱不够’,一个叫‘还得加’。”
张正东微微一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道:“是不是有一个鼻子上长个带毛儿的黑痣?牙焦黄?”
“哎,对对对!大兄弟,你认识?”
赵正北连忙走上前,压低了声音道:“东哥,那俩人不是靠扇的么!以前,咱小时候那阵,还老熊咱们,抢咱馒头吃,后来让西风在小西关给收拾了。他俩啥时候成绝世高手了?”
“改行了呗!”张正东转头问,“你给他俩多少钱?”
“呃,一人一百。”谢掌柜听见动静,脸上忽然火辣辣的烧起来,“不过,他们自打拿了钱,就走了,说是去营口找江连横,不,去找道哥,然后就再也没消息了。”
东、北两风口,同时向谢掌柜竖起大拇指。
最后,张正东又重新蹲下来,问:“你们俩,知不知道江家的大嫂?”
马掌柜连忙应声答道:“知道,知道,就是从来都没见过。”
张正东手里掂量着刀尖,接着说:“马掌柜,一场误会,刚才多有得罪,对不住了。”
“没事,没事!”马掌柜立刻换上笑脸,“这有啥,一点儿皮外伤而已!不碍事,不打不相识么!我也早就久仰江少爷的威名了!”
张正东又说:“谢掌柜。”
“哎哎哎,听着呢!”谢掌柜忍痛跪在地上,看那架势,跟要接圣旨差不多。
“我家大嫂,托我给你带个话。江湖,还是要以和为贵。有钱,大家一块儿赚,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随时来江家找道哥,大家同在一方,理应互相扶持,能帮上忙的,江家绝不会推辞。不过,你不分青红皂白,买凶伤人,实在不太应该,如今废你一条腿,出门以后,该说什么?”
谢掌柜惊魂未定,直愣愣地问:“说、说啥?”
幸好马掌柜心明眼亮,当即高声大喊:“大人不记小人过,道哥仁义!大嫂仁义!”
“好!”张正东起身拍了拍手,“马掌柜,你身上的伤,算是一场误会,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江家张嘴。”
“多谢道哥,多谢两位大兄弟!”
张正东应了一声,又道:“再问你俩个事儿。”
马掌柜和谢掌柜连忙齐声道:“大兄弟请讲!”
没想到,张正东的问话,却让两人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你们俩,家里头养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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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66章 夫人请放心
第266章 夫人请放心
辽南,营口。
旧市街,裕泰客栈。
四月阳春,昼长夜短,用过晚饭以后,窗外的天色仍然不见黯淡。
辞别雅思普生后,江连横等人将赵国砚接回客栈休养。
解决了乔二爷,猪鬃生意也行将就绪,但肖老二突然出现,又再次让众人陷入重重疑云。
王正南把屁股塞进椅子里,原本馒头似的脸,此刻也皱出了包子褶。
“道哥,听你刚才那意思,难不成咱们把这事儿办岔劈了,肖老二另有其人?”
“肯定是那个刘凤岐!”赵国砚靠在床头上,胸脯剧烈起伏,连带着肋骨隐隐作痛,“最开始的时候,就是这个老小子,把咱们引到了乔二那边。”
“可是,这也太巧了吧?”王正南沉吟道,“乔老二、肖老二,听起来的确像是叫秃噜了嘴,才给叫混的。而且,乔老二也确实在干红丸黑金的买卖。”
“嗐!这有什么,无巧不成书嘛!”
闯虎俯身在茶桌上,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冷不防插话道。
众人冷峻的目光,应声落在他的身上。
闯虎察觉大伙儿心气儿不顺,于是连忙收起记事本,赔笑道:“几位大哥,你们继续唠你们的,当我不存在就行。”
“啪!”
江连横突然一把扣住床下罂的手腕,咧咧嘴,笑着问:“兄弟,伱该不会是刘凤岐的招子吧?”
“啊?”闯虎连忙摆手道,“哥,咱们是风云际会,萍水相逢,我咋可能是他的招子?再说……再说,是你们来找我帮忙,我也没上赶着呀!”
江连横似笑非笑,说:“我就随便问问,别紧张。”
闯虎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碗儿,作势就要往地上砸:“我闯某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屑于干那些两面三刀的事儿,要有半句假话,形同此杯!”
“砸坏了自己赔钱啊!”
闯虎立马放下茶碗儿,站起身,四处寻摸便宜货色。
“拉倒,赶紧坐下吧!”江连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赵国砚接续刚才的话茬儿,说:“南风说的也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肖老二应该另有其人,很可能就是刘凤岐,最次,他也是肖老二的手下!要我说,他八成也在干红丸黑金的生意,想借咱们的手,铲了乔二。”
如此推断,的确是能说得通。
不过,问题在于,这其实是在用结果反推过程,难免会陷于为了合理而合理的泥淖之中。
倘若是真,实际上,刘凤岐的布局并不高明。
虽说没有所谓的逻辑漏洞,但其间的偶然性实在太多。
只要任意一个环节出现变数,江连横和乔二爷便很可能是合作共赢,而不是反目成仇。
王正南一拍大腿,忙说:“对呀!假使刘凤岐和乔老二都是倒腾红丸的,现在来了一个大买主,按理来说,第一反应,应该是尽力争取,怎么还能把买主往对家推呢?万一咱们真跟乔老二谈成了呢?那刘凤岐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倒是。”赵国砚思忖了片刻,又说,“可乔老二那狗眼看人低的性子,也是货真价实、不带半点儿遮掩的,应该也不难推测吧?”
凭借一个人的脾气、性格来布局,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扎飞局能成,就是因为拿准了乔二爷神鬼迷信、敬拜祖宗的秉性。
哪怕是在战场上,若能摸准敌将的行事风格,也能凭此设下重重圈套。
可是,说了这么多,却有一点,让江连横最是不解——如果刘凤岐和乔老二,真是生意上的死对头,早干啥去了?
有什么必要,非得等江连横来到营口以后,才要借刀杀人、铲掉乔老二,而在此之前,却能相安无事?
乔老二并非线上的老合,想动脑筋杀他,有那么难?
要是真有这么难,江连横一行,作为一帮外来的,又是如何做到手到擒来?
“我就说么——”江连横喃喃自语道,“这扎飞局做得也太顺当了,合着就咱们是聪明人,其他的都是傻狍子?”
“道哥,你嘟囔啥呢?”王正南忽然问。
“没啥,我在想两件事儿。”
赵国砚接茬儿道:“道哥,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大伙儿一块捋一捋呗!”
江连横看了一眼南风,又看了一眼国砚,却说:“我在想老爷阁那俩杀手,还有去码头前一晚,夹在我门上的字条。”
王正南心有余悸地回道:“哥,下午已经给家里派去电报了,现在正在查马掌柜和谢掌柜雇的是谁了,估计明天就能回信儿。”
赵国砚则说:“那张字条儿,确实也很重要,要不是有它提醒,咱们那天未必来得及反应。”
“诶?会不会是有人在保你们啊?”闯虎又一次忍不住插话道。
赵国砚却不领情道:“就算是报咱们,那也是为了把咱当刀使,别想我念着这份好。”
话音刚落,江连横霍然起身。
“我得去找乔老二的媳妇儿唠唠。”
“哥,我陪你去!”赵国砚翻身就要下床。
“拉倒吧!”江连横摆了摆手,转头吩咐道,“南风,趁着天还没黑,你去趟新世界,找西风,让他支两个面生的人,来这边守着,我一会儿要过去问话。”
“行,你们稍等一会儿。”王正南应声起身,推门而出。
…………
大约过了两炷香的功夫,窗外的天色渐渐变得灰暗起来。
对面的客间传来一阵房门开合的声响。
少倾,王正南重新推门而入,低声说:“道哥,都安排好了,俩兄弟都在对门待着,有动静立马就能过来。”
江连横点点头,又问:“西风那边怎么样?”
“挺好,没啥事儿。”王正南有些无奈地说,“西风正在客栈外头等咱俩呢,我跟他说太危险,让他别来,他非得跟着过来。”
“要是不跟过来,他就不是西风了。”
江连横对此毫不意外,连忙穿上外套后,便带着南风急匆匆下楼,离开裕泰客栈。
走出没多远,到了行人稀少的地段,就见李正西从街对面迎了过来。
“道哥!”
来时的路上,李正西已经听王正南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神情因而显得有些严肃。
江连横点点头,却问:“人码在哪儿了?”
李正西回道:“刘雁声提前租了一条破船,乔老二的媳妇儿在河上漂了三宿了。”
“还行,会找地方!”江连横的脚步片刻不停,“人在哪个码头,你带路!”
于是,一行三人,便一路沿着辽河南岸,朝东北方向的新市街码头而去。
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等到了目的地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灰蓝色的河水,也因此而变成漆黑色的浪涛。
此地距离辽河入海口,已经远了不少,重型的远洋货轮不便通航,河面上只有零星的中小型木质货船,缓缓游弋;加上天色已晚,码头上也并不十分忙碌,破烂的帆船连成一片,停泊在岸边,如同一座浮桥。
李正西先头带路,来到一艘带棚的船筏附近。
船头上,有一盏渔火照明,打在漆黑的水面上,幻化成点点碎光。
当下,正有两个小弟站在岸边看守,看到江连横过来,连忙正襟肃容地叫了一声“道哥”。
“道哥,就是这艘船。”
李正西站定脚步,转过身,抬手一指。
江连横走到船头,忽地伸出手,问:“有药吗?”
李正西一皱眉,反问道:“什么药?”
“废话,红丸啊!”
“哦,那个,你们俩,谁手上有药?”李正西冲身后的崽子问道。
两个小弟连忙从兜里翻出几颗红丸,指了指船舱,解释道:“道哥,这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
江连横接过药丸,说:“你们四个,在岸上等我就行了。”
说罢,只见他迈开腿,一脚踏上甲板,船头的渔火立刻“嘎吱嘎吱”地摇晃了两下,随后猫着腰,低头钻进船舱。
只有蒙蒙微光的船舱里,立刻传来“沙沙”的声响。
书宁被反绑着双手,嘴上勒着布条,一身旗袍,头发有点凌乱,面色苍白如纸,眼圈发黑,看样子光是受惊,便已经吃了不少苦头。
饶是如此,少妇的底子毕竟摆在那里,模样仍然标致可人,惊慌失措间,却是别有一番风韵。
“夫人,受惊了!”
江连横笑着双手抱拳,随后一屁股坐在对面,却问:“你还认不认得我?”
书宁惶恐不安地摇了摇头。
“再好好想想,咱们在火车上见过呀!”江连横似笑非笑地问,“你要不认识我,怎么能买凶雇人杀我?火车站的那个杀手,是你安排的吧?”
“呜——呜——”书宁哇里哇啦地喊了两声,试图在争辩什么。
江连横随即抽出一把小刀,抬手安抚道:“夫人请放心!我可以给你松绑,但你得保证,别乱叫唤。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行了。我不想杀女人,你别给我出难题,好使不?”
书宁直愣愣地点了点头。
随后,江连横便坐到她旁边,用小刀将她身上的绳子挑开,再解开脸上的布条,抬手搭上她的肩膀,随手掏出几枚药丸,宽慰道:“不用害怕,也别紧张,不行吃两个,压压惊。”
书宁下意识地想要去拿,可手到半空,又蓦地缩了回来,神情中闪过一丝羞耻。
随后,她又把身子往后缩了一下,不敢抬头,只是捏捏诺诺地说:“我知道了。那个,你能把手拿开了吗?”
“哦!唐突了!”
江连横把药丸放在甲板上,紧接着连忙垂下胳膊,“夫人请放心,我江某行得端、做得正,从不会趁人之危,做那些个下流勾当!”
书宁低下头,看了一眼双腿上的那只大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还不如搁肩膀上放着呢!
“想问什么,你就直说吧。”
“你今年多大了?”
“啊?”
“不是不是!”江连横清了清嗓子,重新问道,“第一个问题,咱俩在火车上见过一面,到底是不是碰巧?”
书宁连忙点头,说:“真是巧合,我当时都不知道你是谁。”
“那你现在知道了?”
“你、你不是江连横吗?”
“对,我是!”江连横毫不讳言地说,“那你当时,为啥会在奉天?”
书宁解释道:“我没在奉天,只是那趟车正好经过奉天,本来是去抚顺那边谈生意。”
“这么说,乔老二的生意,都是你给谈下来的?”江连横不禁诧异。
“不不不,也不能这么说。”书宁往旁边挪了挪,“其实,大部分的生意,在我去之前,启民就都已经谈好了。我只是去露个面,看看那边的情况,回来告诉他。你应该也知道,他、他注重名声么!”
江连横皱起眉头,疑惑道:“乔老二成天除了教堂就是道观,别说营口了,平常连家门都不怎么出,他怎么能谈那么远的生意?”
“这我就不知道了……哥,我真不知道,他也不是啥都跟我说。”
书宁又往旁边窜乱窜,两腿上的大手顺势一滑——得,这回倒好,搁屁股上了。
江连横面不改色,继续问:“你刚才说,你不认识我,那火车站的杀手,不是你雇的?我再提醒你一遍,说真话,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书宁颤巍巍地说:“那其实也是启民安排的,我就是过去给个钱。”
江连横没有问杀手叫什么,或是从哪儿来,问了也必然是假的,单搓这一行的人,除非是自家养的,否则即便是面对老主顾,也不可能使用真实身份。
“你就雇过这一次?”江连横问,“老爷阁那边呢?”
“老爷阁?那我可不知道,真不知道!”
“好好好,再有一件事,乔家在码头上的生意,除了货运,还有什么?跟名声有关?”
书宁松了一口气,却说:“码头的生意,跟这事儿关系不大,其实就是把咱们的人,骗到洋人那边,去当苦力。”
“原来如此。”
名声一旦臭了,人们就会猜疑,进而影响这桩近似于渣子行的生意。
“那个,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没?”书宁有些胆怯地问,“问完了,能放我走不?”
“现在不能,至少得等我走了以后,才能再说这件事。”江连横断然拒绝后,转而又问,“夫人,乔老二有没有什么仇人?”
书宁不言不语,看着江连横,眨了眨眼睛。
“哦,我是说,除了我以外,还有没有什么仇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从没听他说过。”书宁回道,“启民很爱惜羽毛,从来不会惹是生非,毕竟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很多人都是家里的故交。”
江连横继续问:“你们的货,都从哪儿来?”
“大连。”
“大连?”
“对,就是旅顺那边。”
“这我知道,可我一直以为是从新市街的鬼子那边弄来的呢!”
书宁坚定地摇了摇头,说:“这点我敢肯定,所有的药,都是从大连运过来的。”
“所有的药?”
“对,所有的药!”
“原来如此!”江连横忽地咧嘴笑了笑,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书宁有点忐忑,却问:“江、江先生,那个,启民现在怎么样了?你放过他吧。我可以帮你跟他好好说说,还可以一块儿合作。”
“不必了,乔老二去给他祖宗尽孝去了。”
“啊?”
书宁一下子悲从中来,想要大哭,又不敢放声哀嚎,只能哽咽着任凭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同时还得忍受着一只大手在身上蹭来蹭去。
毕竟是共同经历过乔家落寞再到中兴的结发夫妻,感情当然不浅。
最让她懊悔的是,自己跟乔启民最后作别的时候,还大吵了一架。
“夫人,节哀顺便。”江连横看着船舱外的渔火怔怔出神,“其实,前两天乔老二还给我托了个梦。”
“他、他说什么?”
“呃——不太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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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67章 夏家茶馆(加更)
第267章 夏家茶馆(加更)
辽河码头,水声涛涛。
审讯的过程,持续了两炷香的时间,小弟们站在河岸上放风。
破烂的小船随波逐浪,在漆黑的河水上,上下浮动,连带着船头上的渔火,左右飘摇,吱嘎作响。
李正西朝河面上弹飞一个烟头儿。
“噗通——嘶——”
小船忽地一斜,船舱里有人影晃动,王正南连忙走到岸边,把道哥从船头上搀扶下来。
“道哥,什么情况,有啥消息没?”
“挺好,已经快摸到底了。”
江连横从船头上一跃而下,笑了笑,继而吩咐道:“西风,晚上回去告诉刘雁声,你们几个收拾收拾,明天开始,就搬回旧市街去吧。”
李正西连声应答,仿佛早就已经迫不及待了。
王正南却仍有些不放心,劝阻说:“道哥,乔老二这才刚死没几天,要不,再让他们躲几天,等风声过了,再说吧。”
江连横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却说:“放心吧!不会再有什么风声了。”
“可是——”
“别可是啦!道哥都说话了,你还有啥担心的?”
南风的话还没说完,李正西便抢先回了一句,随后又冲船舱那边抬抬下巴,压低了声音,问:“道哥,船上那娘们儿咋整?是留着,还是清了?”
江连横答非所问地回道:“看药。”
“看要?看什么药?”李正西不解其意。
“船上的药!”江连横解释道,“这几天,她要是一直没吃船上的戒烟药,咱们头走之前,你就安排人把她扔河里去。”
吃了药,那便是恶习难改的药渣子,根本不足为患,甚至还能便于操控。
倘若痛改前非,由此再也不沾染东洋红丸,其意志力必定强于常人,理当尽早铲除。
“那她要是吃了,咱们还真就把她放了?”
李正西有点迟疑,冲船舱里瞄了一眼,朦朦胧胧,却见乔二爷的媳妇儿横卧在里头,衣衫有些凌乱,身形随着浪头起伏,似乎已经睡着了。
“道哥,不能出啥事儿吧?”
江连横摆摆手,说:“她知道的不少,乔老二生意上的事儿,十之八九,她都亲自跑过,先留着,保不齐以后还有用。另外,乔老二的事儿也不用担心,有人会保咱们。”
李正西皱起眉头,问:“谁保咱们呐?”
江连横冷哼一声:“谁拿咱们当枪使,谁就得出力保着咱们。”
“肖老二?”王正南插话问道,“可人家凭啥保咱们呐?”
“这事儿,伱们先不用管。”江连横说,“南风,待会儿回去,我给你几个名字,你再去给你嫂子派一封电报。”
王正南却问:“那咱们还查不查那个刘凤岐啊?”
江连横神色轻松地说:“不用查,他平常没事儿的时候,不是总在洼坑甸的夏家茶馆里听书么!明天直接去会会他就行了。”
李正西连忙应声道:“行,那我马上回去,先把人安排好,省得明天出什么岔子。”
江连横看起来十拿九稳,南风和西风见状,便也不再多问什么。
仨人在码头上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趁着夜色,各自行动起来。
…………
第二天晌午,春和日丽。
江连横早早来到洼坑甸,在夏家茶馆占了个好座儿,要一壶好茶,又点了酥糕、瓜子儿、山楂片儿等各样小吃,等着刘凤岐露面。
说书的常先生还没来,茶馆儿里就渐渐开始上人。
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又是满坑满谷,惹得诸位看客听众隔三差五就吆喝叫嚷。
“哎!常先生咋还不来啊?响了蔓儿,开始摆谱了还是咋的?”
“谁说不是呢!这都等多老半天了,嗑瓜子儿磕得嘴都秃噜皮了,还不来?”
店里的伙计拎着大个儿的铁茶壶,在人群之中往来穿梭,不时给人添水赔笑。
“几位客官来得早,常先生一直都是准时准点儿,你们多担待,一会儿就来了。”
江连横对此满不在意。
受老爹的影响,他可没少听书,对疃柴的先生,也向来尊重。
既然是火穴大转,响了蔓儿、成了角儿,那就理应有点儿排场,不能谁说让上就上。
江湖艺人,浪荡混迹了半辈子,不就是为了能不受他人眼色,吃一碗体面饭么!
不然的话,所谓成角儿,还有什么意思?
可李正西心性猴急,这趟跟过来,压根儿也不是为了听书来的,人在茶桌上坐着,四周纷乱吵闹,催得他更是心焦难耐。
店内已经有不少人站着等开书,可角落里,为刘凤岐特意预留的茶桌儿,却仍然空着。
李正西不由得站起身,说:“道哥,我再出去瞅瞅吧?”
江连横磕着瓜子儿,点点头,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西风刚走,茶馆儿里立时掌声轰鸣。
却见常先生一袭青衫大褂儿,双手抱拳,十分客气地走到桌台前,先说了几句定场诗,随后醒木一拍,接演前文,众人立时鸦雀无声。
没有多余的闲白,三言两语带过前因,紧接着便迅速入活,讲的是镇八方紫面昆仑侠童林,勇斗混元侠李坤,身现绝艺,惊倒众人。
一旦听进去,便不觉得时间飞逝。
江连横只知道西风来来回回、进进出出,至少有个五六趟。
“道哥!”李正西把嗓音压得极低,就差要咬耳根子了,“刘凤岐那老小子一直不露面儿,咋整啊?”
江连横嬉笑一声,却说:“他爱来就来,不来拉倒,不用管他。来来来,你别来回折腾了,坐下听书!”
李正西极不情愿地坐下来,跟王正南和刘雁声相视一眼。
尽管没有明说,但西风和南风却不约而同地觉得,江连横在某些方面,真的是越来越像“海老鸮”了。
直到常先生把今天这段书说完,醒木一拍,众人散场,刘凤岐仍旧没有露面儿。
李正西的脖子粗了一圈儿,不由得伸手松了松衣领,说:“道哥,他这是做贼心虚,妈个了巴子的,耍咱们玩儿,高低得弄他!”
刘雁声早已撕掉了假胡须,从仙师无方子,变回了一介凡人。
“那我们今天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怎么能说是白来呢?”江连横反问道,“咋,常先生这书,说得不彩?”
王正南等人同时干笑了两声——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爱听书。
江连横呷了一口茶,继续说:“而且,今天来这一趟,刘凤岐一直没露面儿,那他就绝不可能是肖老二。”
闻听此言,仨人先是一愣,紧接着仔细一琢磨,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肖老二安排的时间,是明天正午十二点,在码头上的德顺涮肉坊碰头。
名号既然已经亮出来了,如果刘凤岐真是肖老二,在这种时候,一反常态突然不来夏家茶馆,反倒成了欲盖弥彰,更加惹人猜忌。
“确实是这么个意思。”刘雁声说,“可是,刘生这样不来,其实也相当于变相招认了,肖老二这件事上,他也有所参与。”
“有参与,未必就是自愿。”江连横思忖道,“归根结底,刘凤岐只是个摆地的,干的是明八门的生意。而且,就连摆地的这份钱,都是从别人那里蒙来的,自任经理管事。他消息灵通,那是因为身处在这块杂巴地,论手段,他根本就玩儿不过暗八门里的人精。”
说到此处,众人心头的疑虑,也即随之渐渐消散。
明暗八门,虽然都是江湖中人,但一方靠主要靠嘴吃饭,另一方主要靠手段吃饭。
真碰了面儿,明八门无论多大的蔓儿,也得老老实实给暗八门的人作揖赔罪。
王正南抖了抖衣襟上的糕点碎渣子,问:“道哥,那你的意思是,那个刘凤岐,他还是被迫的?”
“不知道,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什么都有可能。”
江连横又忽然想起什么,便问:“对了,让你给家里派的电报,发出去没?”
“发了,发了。”王正南忙说,“正好大嫂那边还回了个信儿。”
“都说啥了?”
“一是说,家里收猪鬃的事儿,办得挺顺利,让咱们不用担心。”王正南突然有点想乐,“二是说,荣安药铺的谢掌柜,雇那俩杀手,八成是让人给骗了。”
李正西皱起眉头,问:“谁呀?”
“西风,那俩人咱们最熟!”王正南笑道,“大黄牙,你还记得不?”
李正西一拍桌面,哈哈笑道:“那俩老瘪犊子,啥时候成杀手了?前一阵不还在大街上抓阄儿骗小孩儿呢么!”
江连横将二人打断,却问:“谁是大黄牙?”
“嗐,就是俩老叫子!”李正西解释道,“以前,我和二哥他们在街上要饭,老让那两个瘪犊子熊,当初是老崔帮咱们去盘道,老崔从辽阳走丢以后,那俩人就又开始熊咱们,幸好有你和大嫂罩着,干爹又给咱们几个配了枪,那俩人就再也没敢撂屁儿了。”
听到老崔的名号,江连横眼神里闪过一丝落寞。
“对了,道哥,小石头你还有印象没?他当初在小西关,也被大黄牙熊了,我带人过去,一掏枪,那俩老瘪犊子就吓跑了。”
江连横点了点头,问:“西风,以你对那俩人的了解,他们会不会来营口?”
李正西连忙摆手:“拉倒吧!借他俩胆儿,他也不敢呐!关键是那俩人就在奉天,不可能不知道咱们江家是什么人,去年我在大西关碰见他俩,还跟我点头哈腰地赔罪呢!让我以前的事儿,别往心里去。”
“等会儿,等会儿!”王正南看向江连横,“这就怪了!道哥,要不是大黄牙,那天晚上咱俩在老爷阁碰见的俩杀手,又是谁呀?”
不消说,肯定是另有其人。
江连横默不作声地掏出一支烟,待到抽到烟屁股的时候,想明白了。
“嘶!我现在觉得,老爷阁那晚的两个杀手,还有码头那晚的字条,其实是一件事儿。”
刘雁声若有所悟:“道哥,你的意思是,这个肖老二,其实一直在提醒咱们,可能会有危险?”
李正西摇了摇头,却说:“不,我觉得有可能是在故意拱火、挑事儿!”
“嘶!”王正南又皱出一脸包子褶,“那肖老二到底是敌是友啊?”
“亦敌亦友!”
江连横冷笑一声,心中暗道——这才是江湖。
我记得我在十一月更新计划里说得听清楚呀,日常如果4000就是单更,再有就算加更,我真没耍赖,为什么有人说我加更是骗人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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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68章 碰碰码,盘盘道
第268章 碰碰码,盘盘道
旧市街码头边上的德顺涮肉坊,算不得什么上档次的馆子,但却是一家老店。
据说,这家店在码头附近,至少开了五十来年。
门脸挺大,里面的装潢稍显陈旧,也不知是故意维持这种蒙尘般的沧桑感,亦或是生意欠佳,财运不济。
铜锅涮肉,最老式的吃法。
店内客桌宽裕,但掌柜的仍然在外头支了个棚子,将羊肉剃下的边角废料,熬一大锅羊汤,搁在门口售卖。
码头上的货工要是馋了,就到这来,个角八分的,整一碗汤,浮头撒上葱、香菜末,搁一小捻盐,倒两小勺醋,就着棒子面儿大饼,或是馒头、卷儿,赶上天冷的时候,滋溜溜来一碗——嗬!这一天就算没白干!
按理来说,在棚子里吃饭的人,都是些劳苦百姓。
但德顺涮肉坊里,另有一位怪客,明明穿着不凡,却独爱在棚子里吃饭。
此人诨号“歪嘴杨”。
顾名思义,走到哪都撇着一张大嘴,但凡碰见什么看不惯的事儿,便立马祭出口头禅——“这不胡闹么”!
但他到底姓不姓杨,谁也说不清楚。
总之,有人喊他“老杨”,他也跟着答应。
歪嘴杨三十奔四,除了那张嘴,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后脑的辫子始终没铰。
不过,这也不新鲜,时下虽然已是民国,但老顽固仍然不少。
这人平日里穿着富贵,两只手,金银玉翠,全都戴得满满当当,只恨爹娘没给他生出个六指儿,以至于少了一分人前显贵的机会。
大方,就是有点爱挑理,捧着点唠,他一高兴,没准还能请大伙儿喝一碗酒。
歪嘴杨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来一次德顺涮肉坊。
排场不小,带两个跟班儿,另牵着一头瘸羊。
他吃涮肉,清汤寡水,蘸料只放韭菜,兑两勺清汤,肉只吃鲜羊肉,不鲜不吃。
人到涮肉坊,在棚子里找个空桌一坐。
跟班儿把羊绑在旁边的柱子上,拿小刀“噗嗤”一扎,活羊取肉,血呼啦的,搁在案板上,现切羊肉片儿,吃的就是这股膻腥味儿。
接着,立马将活羊的刀伤止血,留待下回食用。
活羊在旁边呦呦哀鸣,歪嘴杨涮好了肉片,在活羊眼前晃一晃,坏笑道:“啧!咋的,你也来点儿?”
吃自己的羊,却还按照店里的价格给钱,不落人埋怨——
就是这么一号人。
歪嘴杨今天临近正午才来,与往日不同,带了四个跟班儿,一看就是要跟人碰码。
掌柜的热情迎接,立马给换了一张大桌。
毕竟,这种钱烧的怨种可不多见,得好好伺候。
歪嘴杨刚一坐下,便吩咐道:“掌柜的,今儿羊汤的生意别干了,亏多少钱算我的,给我扫出个清净!”
“哎,好好好!”掌柜的连声笑道,“顺子,来人,把外头的汤锅抬回去!”
歪嘴杨坐稳当了,先在桌对面摆好茶阵,但不倒茶水,随后架起铜锅,边吃边等。
约莫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却见不远处有几个年轻人正朝这边走来。
歪嘴杨只顾闷头吃肉,倒是身后站着的一个跟班儿,瞥了一眼旁边的弟兄,紧接着俯下身子,低声提醒道:“哥,人来了。”
“来就来呗!”歪嘴杨不动声色,继续吃着涮肉。
街对面是江连横带着刘雁声、南风和西风并两个小弟,正风风火火地赶来。
江连横一马当先,快步来到近前,瞄了一眼桌上的茶阵,又看了看歪嘴杨,见对方没吭声,却是笑着问:“这碗儿里没茶,你让我怎么破阵?”
歪嘴杨夹了一片羊肉搁在嘴里,秃噜着热气,说:“那就不破呗!”
随后,他又用筷头子点了点,招呼道:“坐!”
江连横坐了下来,其余人等屏立身后,神情戒备地盯着对方的弟马。
歪嘴杨放下筷子,身后的跟班儿立刻递上手巾。
抹完了嘴,歪嘴杨将两只手反扣在桌沿儿上,开门见山,径直问道:“你能买多少啊?”
江连横身子往后一靠,顺势翘起二郎腿,双臂抱架,却说:“我要见肖老二。”
“呵呵!”歪嘴杨冷笑一声,“老弟,伱是来谈生意,还是相媳妇儿来了?你出钱,我给药,就这么简单点事儿,哪来那么多废话?”
江连横无动于衷,再次重申道:“我要见肖老二。”
“你见不了。”
“我见不了?”
“见不了!”歪嘴杨问身后的跟班儿要了根牙签儿,一边剔牙,手上的戒指一边格楞楞乱响,“你到底谈不谈生意?不谈就赶紧滚蛋,没工夫搭理你。”
江连横又一次重复道:“我要见肖老二。”
这一次,歪嘴杨乐了,连带着身后的跟班儿也都憋着笑。
“老弟,别耍横,没用!”歪嘴杨笑道,“我知道你,奉天‘海老鸮’的儿子,江连横么!有点儿能耐,比方说:浑水摸个鱼,趁乱捡个漏,打打便宜仗,杀杀老娘们儿,这不都是你干的么!哈哈哈哈哈!”
言毕,身后的跟班儿一下全都跟着哄笑起来。
李正西性烈心急,哪里忍得下这一口气,当即掏出手枪,破口大骂:“操你妈的,笑你妈了个逼!”
他这一掏枪,歪嘴杨身后的跟班儿,立刻举枪回应,连带着王正南和刘雁声等人,也不得不纷纷亮出家伙。
“啪!”
德顺涮肉坊的掌柜见状,立马关上店门,附近的码头工见状,也跟着连忙快步躲闪。
最后,到底是双方的领头大哥,一齐抬手,喝令各自手下稍安勿躁,局面方才渐渐安稳下来。
歪嘴杨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不悦。
“老弟,我劝你收敛收敛。你在奉天什么样儿,我管不着,那是你的地面儿,可这是营口,真要撕破脸,对你没好处,当心有来无回。”
江连横往前探了探身子,将手肘拄在桌面上,仍是一脸淡然地笑道:“我就要见肖老二。当然,他可能根本不叫肖老二,叫啥我也管不着,总之我要见他。”
“呵呵,老弟,你是真把自己当盘儿菜呀!”歪嘴杨冷笑着摇了摇头,“得,那就别谈了,你爱见谁见谁去吧!哥几个,走了!”
真正的较量,从见面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了。
碰码,身份地位要彼此对应才行。
当家的瓢把子,犯不着跟对家的二把手多说一句生意,那相当于是自降一格,碰码也就随之变成了拜码,意义完全不同。
歪嘴杨撂下这句话,旋即便作势起身离开。
江连横却不慌不忙,竟也跟着起身,说:“行!肖老二要是不见我,那我就去大连,直接找荣五爷唠唠吧!”
话音刚落,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唯独歪嘴杨欠起的身子便又忽地坐了下去。
盯着江连横看了老半天,歪嘴杨方才饶有兴致地笑道:“行啊,摸到货源了?”
江连横并不言语。
歪嘴杨继而摇了摇头,嘲讽道:“你就算摸到货源也没用,荣五爷跟你说不着,没我这边给你做担保,你在大连,一粒儿药也拿不到。”
“谁说我要去拿药了?”江连横笑着说,“我只不过就是想过去,跟荣五爷唠唠乔启民的事儿!”
歪嘴杨放声大笑:“哈哈哈,老弟,我看你是疯了!你自己杀了乔老二,还去荣五爷那报到,是嫌自己命长还是咋的?”
“乔老二是我铲的不假,可我一个外来户,要是没个‘贵人’帮衬,这活儿能成?就算乔老二是个空子,不懂江湖路数,好歹也是坐地百年的名门大家,死得这么蹊跷,结果这才几天的功夫,就跟没事儿一样,要说没人帮我善后,我自己都不信。”
“怎么着?按你的说法,还是我想要杀乔老二?我图啥呀?这不胡闹么!”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联合外人,对付本地人,除非其中有好处可捞。
“是或不是,你自己心里还没数吗?”江连横说,“杀了乔老二,营口的红丸,就剩你一家独大,这还不够?”
“真是笑话!”歪嘴杨撇了撇嘴,满脸不屑道,“乔老二他算个什么东西?我要真想动他,用得着靠你?你小子来营口一个月,就能铲掉的货色,我铲不掉?”
王正南和李正西等人,互相看了看。
的确,按照先前的推测,谈到此处,就有点说不通了。
乔二爷这么容易就被铲掉,倘若真是竞争对手,肖老二没理由等到现在才动刀。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人在什么位置上,便会自然而然地生发出不同的视角和考量。
江连横十分肯定地说:“你们铲不掉,或者说不敢铲。真正的货源在大连,龙头大哥在营口开了港、通了线,扶持人选,在这里开山立柜,但又怕一家独大,不便控制,所以分列两家,权衡掣肘。你们要是敢动乔老二,那就是窝里反,挨罚都是轻的。”
那晚的审讯没白干。
当江连横从乔老二的媳妇儿口中得知,所有的货源都来自大连,一个名叫荣五爷的手上拿来的时候,他便隐隐有了这种猜测。
乔夫人虽然不知道生意的全貌,但零敲碎打出几个关键信息,再连珠成串儿,同是当家人的位置,江连横也不难推测出乔老二和肖老二之间的关系。
而且,乔二爷不跑江湖,凭什么能谈成那么多生意?
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的生意是别人谈成以后,给他的。
为什么给他?
两种可能:要么是有意扶持一方,打压另一方;要么是大哥严格控制弟马随意发展下线。
瓢把子要想掌控手下的弟马,肯定要在其身边安插许多眼线,肖老二对此必然心知肚明,因此只能偷摸低派心腹之人,在暗中挑拨、拱火、配合江连横铲掉乔二爷。
“呵呵,这家伙,说得还挺有意思!”歪嘴杨眯起眼睛,却问,“就算你说得属实,可我们凭啥要救你啊?直接让你顶包,那不是更好么?”
“怕事情闹大,走漏了风声呗!”江连横冷笑道,“老哥不会真觉得,我这位置是捡来的吧?”
这里的确不是奉天,但即便是在营口,江连横也不至于只能躺着等死的份儿。
在官面上使钱,替江连横等人打掩护,大开方便之门,就是要让乔二爷死得不明不白,否则一旦闹大,荣五爷必定有所觉察。
当然,即便是现在这种情况,荣五爷也一定会怀疑到肖老二身上。
但捉贼要捉赃,捉奸要捉双,没有足够的证据,任何一个大哥都不会擅动手下的梁柱。
江连横接着说:“而且,无论是大连,还是营口,你们的药,想要往北边儿去,除非雇驴板车拉货,否则只能途径奉天,真得罪了我,对你们没有好处。在营口,你们可以看不起我,你们的地面儿,没毛病;可要是在奉天——你可以试试。”
歪嘴杨嘴角一抽抽,更歪了。
江连横年纪轻轻,接过周云甫的位置,跟苏家交好,并顺利完成过渡,奉天的大小商贩都很欣慰。
怎么呢?
因为无论如何,有秩序就比没秩序强,起码知道出了事儿,该在地面儿上找谁。
一旦重新陷入纷争,各个店铺今天划到这家的地盘儿,明天划到那家的地盘儿,争来争去,最后倒霉的还是各家掌柜。
歪嘴杨的眼神冷峻起来,低声却说:“老弟,老话讲的好,看破不说破,才是聪明人。”
江连横反问:“我不说破,肖老二肯露面么?”
“说得太多,当心容易被灭口!”
“你要是打算,后半辈子一顿安稳觉都睡不上,那你就动手。”
“威胁我?”歪嘴杨反问道,“你以为我不敢?”
“没说你不敢。”江连横放下二郎腿,“我就是劝你下手准点儿,别浪费了大好的机会。”
“操!狂得没边儿了你!”
歪嘴杨怒骂一声,伸手便摸进内怀,但其速度跟被“海老鸮”众弟兄调教出来的江连横相比,实在太慢。
拔出枪,刚抬起头,江连横的枪口便已经怼在了歪嘴杨的额头上。
随后,双方带来的弟马,近乎同时掏枪对峙。
江连横站着,平举了一阵手枪,忽地咧嘴笑了笑,紧接着又把枪口对准桌上的茶阵,“砰砰砰”一连数枪,只见那满桌茶碗儿噼里啪啦,蹦跶着破成碎片。
“我要见肖老二。”江连横如是说。
歪嘴杨气得浑身乱颤,正要发作的时候,忽地肩膀一沉,却见身后一个“弟马”,冲他抬了抬手。
歪嘴杨连忙起身让座。
那“弟马”泰然自若地绕到座位前,脸上带着浅笑,冲江连横抱拳施礼。
“自古英雄出少年,江少侠,幸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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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以和为贵
第269章 以和为贵
眼前的这位“弟马”,跟歪嘴杨相比,可谓貌不惊人,平平无奇。
无论多有能耐的说书先生,也没法给这号人物“开脸”。
三十出头,中等身材,平凡模样,属于那种搁在大街上,稍微一晃神,就再也找不着人影儿的主——不挂相。
江连横仔细端详这张脸,过了半晌,方才开口问:“你就是肖老二?”
那人笑了笑,答道:“敝姓佟,叫先平,家里行三。”
事已至此,当然没必要再玩儿那套以假乱真的把戏。否则,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江连横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佟三爷还算坦诚,几番盘道下来,先前的诸多疑点,便也随之拨云见日,重见天光。
原来,江连横等人初到营口的时候,其实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所谓的“肖老二”,确实是把乔老二叫秃噜了嘴,从而无中生有出来的一号人。
换言之,刘凤岐一开始并未撒谎,也并未有意误导。
听到“红药”和“老二”,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乔二爷。
但江连横等人四处打探红药货源,很快就惊扰到了佟三爷。
佟先平和乔启民历来不对付,因听闻江连横是“海老鸮”的义子,想必脏活儿干得利索,便有心将错就错,这才吩咐刘凤岐加深误导,诱使双方破盘儿动刀。
老爷阁的两个杀手,正是他派去的,本意就没想杀人,所以王正南才能逃过一劫。
江连横虽然猜到,两个刺客并非真要下死手,但也确实因此跟乔二爷较上了劲。
双方越斗越狠,这边找杀手,那边截货运,最终生死一局,乔二爷死得不明不白。
“江少侠的名儿,我先前就有所耳闻,总觉得太玄乎,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佟先平抱拳笑道,“常言道,虎父无犬子,不愧是‘海老鸮’的义子。”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别捧,挑干的唠!”
佟先平点了点头:“好!既然江少侠已经见到我了,那咱们是不是可以谈谈生意了?”
江连横笑道:“当然,要不我干啥来了?”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你想要多少货?”
“一粒儿我也不要。”
众人诧异。
佟先平眉头一紧,却问:“江少侠,这算什么意思?”
“我还没问你什么意思呢!”江连横冷声道,“我大老远来了一趟营口,刚着地,就让人给摆了一道——佟三爷,这合适么?”
这理儿,挑得没毛病。
“嗯,的确不太合适。”
佟先平用手指敲打着桌面,思忖了片刻,方才沉吟道:“要不这样,我先白送伱十箱货,全当赔罪,不知江少侠能否赏脸,化干戈为玉帛?”
这话听起来客气,可江连横的脸色却立马耷拉了下来。
“佟三爷,你这是赔罪,还是埋汰人呢?”江连横没好气地质问道,“我帮你铲了个对头,你给我十箱药,几个意思?我江连横就算再不济,也还不至于沦落到翻土杀猪过日子吧?”
佟先平眼皮一跳——来人不好糊弄。
“呵呵,江少侠息怒,刚才是我考虑不周,唐突了,你多多包涵。”佟先平接着说,“说实在话,我不想跟你结仇。你我都是线上的合字,乔启民不开眼,铲了他,也算是踢了一个外人。同在江湖,以和为贵。江少侠如有什么不满,佟某一律先行道歉。那依你的意思,这事儿应该怎么办?”
不想结仇是实话,否则就不会有那张字条。
要是没有那张字条,以江连横的脾气,今天也绝不会坐在这里。
非敌非友,亦敌亦友,全看双方头领如何处理。
江连横淡淡地说:“红药的生意,太扎手,有一天没一天的,没个准信儿。我岁数小,性子野,不爱干受制于人的买卖,没劲!而且,我要是跟你进货,跟那些开药铺的老登有什么两样儿?”
货源不在自己手上,今天有、明天无,那就是让人掐住自己的财路,心里永远没底。
佟先平问:“药,你不要,那你想咋样?”
“我要直接分红。”
佟先平嘴角一抽抽,旋即靠在椅背上,不再言语。
歪嘴杨会意,当下便厉声斥责道:“简直是胡闹!江连横,你以为你是谁?铲了乔老二,就指望着直接抽水分红?你想得倒他妈挺美!”
江连横瞄了一眼歪嘴杨,没有理会,而是直接看向佟先平。
“佟三爷,我帮你铲了乔老二。现在,营口的红药生意,你一家独大,就算荣五爷想再扶持一个人来制衡你,那也需要时间培养。中间这段时间,你得了多大的利,你比我更清楚,但绝对不止十箱红药的利润。”
“那又咋了?”歪嘴杨接茬儿道,“江连横,你别忘了。乔老二在营口,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士绅,没有三哥帮你在官面上疏通、打掩护,你真以为你能干干净净地抽身?”
江连横笑了笑,却说:“你们帮我打掩护,实际上就是帮你们自己打掩护,这份人情,我可不领。”
“你他妈爱领不领!”歪嘴杨骂道,“小子,我再提醒你一遍,这是营口,不是奉天!”
江连横神情一凛,乜了他一眼,冷声道:“我知道这是营口,不然,你觉得你为啥还能活着?”
歪嘴杨愕然,先是看了一眼佟先平,接着又说:“你不用在这耍横,想直接分红,门儿都没有!”
江连横见状,不由得朝前探了探身子,却说:“佟三爷,咱是个讲理的人,你不想抽红,我也理解,但我要分的,可不是你的油水。”
“哦?”
佟先平似乎终于从愣神中缓了过来,却问:“那你要分谁的油水?”
一经变通,谈判再次重启。
江连横伸出手,把玩着桌面上刚才崩裂的茶阵残片,说:“我要抽所有买家的油水。”
佟先平问:“怎么讲?”
“营口是个好地方,水路码头,货运往来无数。”江连横笑道,“实不相瞒,老弟我想在这开家保险公司,主营运输保险,可这人生地不熟的,买卖必定不好干,小蛇太多,我又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待在营口,所以——”
“让买主投保?”佟先平打断道。
“不错!佟三爷,你现在一家独大,但凡是从营口出去的红药,都得经过你的手,如果你要求他们必须投我公司的保,才能供货,否则就不给。这样的话,老弟的生意,自然也能跟着红火。”
佟先平眯起眼睛,问:“你这是想跟我捆绑挂靠?”
江连横摇了摇头:“单保这一份货运,太小。但老话说,万事开头难,我一家刚成立的保险公司,想要起步,总得先揽一单生意吧?而且,以后就算荣五爷再扶持一人来营口,我也可以配合你打压他,咱们这是双赢,怎么样?”
“想法不错,可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你以后的货,就别打算经过奉天。”
说完,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双方各自的小弟,屏立身后,神情戒备,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抬起胳膊,把手横在胸前,看那剑拔弩张的架势,似乎随时将要发生火并。
僵持的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
江连横和佟先平四目相对,直勾勾的,谁也不肯退让,仿佛只要稍微一眨眼,便在气势上输了对方三分。
“咩~咩~”
不远处,被绑在柱子上的那只瘸羊,忽然哀哀地叫了两声。
佟先平“噗嗤”一声,乐了。
紧接着,江连横也咧了咧嘴,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双方的带头大哥就这样,大眼儿瞪小眼儿,越笑越起劲,笑声也随之渐渐变得爽朗起来。
“啪!”
佟先平猛地双手抱拳,眯眼笑道:“江少侠,相见恨晚!”
江连横也连忙抱拳还礼,笑道:“佟三爷,承让承让!”
“江湖中人,以和为贵!”
“四海之内,莫非兄弟!”
说罢,二人几乎同时转身,看了一眼被绑在柱子上的瘸腿羊。
佟先平抬手招呼道:“来人,把掌柜的叫出来,杀羊,我要跟江少侠,好好喝一顿!”
江连横摆手起身,笑道:“嗐!佟三爷不必客气,哥几个刚才吃过了。”
“那不如今晚,楼外楼,我做东,请江少侠务必赏脸过来。”
“免了!佟三爷,依我看,不如等到我公司开张那天,由我来做东,咱们俩再好好唠唠!”
佟先平放声笑道:“也好,那我就不多让了,预祝江老板,财源广进!”
“有佟三爷帮忙照应,必定万事大吉啊!哈哈哈哈!”
说罢,江连横便挥了挥手,领着一众弟兄起身折返。
本以为这次会面,就此便要告一段落。
却不想,正当江连横从歪嘴杨身边经过时,突然猛一回身,抡起右拳,照头便砸。
歪嘴杨本已放下戒心,霎时间感到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来不及用手格挡,“砰”的一下,只觉得口鼻发麻,身后一抹,却见腮帮子上竟裂开了一道大口子!
双方弟马顿时心头一惊,唯独佟先平端坐案前,岿然不动,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在一片惊愕中,江连横甩手将藏在指缝里的茶碗儿碎片扔在桌上,发出一阵“叮铛”脆响。
“佟三爷,没意见吧?”
佟先平淡淡地摇了摇头,抱拳道:“多谢江少侠手下留情,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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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70章 未完待续
第270章 未完待续
离开德顺涮肉坊,江连横等人从码头往南走,穿过旧市街闹市,准备返回裕泰客栈休息。
一路上,王正南疑神疑鬼,瞻前顾后,看起来十分忐忑不安。
“道哥,姓佟的不会报复咱们吧?”
江连横头也不回地反问道:“生意都谈成了,报复咱们干啥?”
王正南呼哧呼哧地快跑几步跟上,却说:“可是,刚才咱们头走之前,你给那歪嘴杨开了口子,这事儿——”
“嗐!二哥,你怕啥呀!”李正西插话道,“你没看着,刚才那个佟老三都被道哥拿捏得死死的?谁让那歪嘴的嘴贱,就算道哥不动手,我刚才也打算动他了。”
王正南摇摇头:“做生意么,还是得和气生财,总这样哪行?”
“二哥,这叫面子!”李正西无奈道,“什么生意,都得有面子撑着,不然的话,伱挣多少钱,最后也是长了膘的肥猪,任人宰割!”
王正南没说话。
李正西连忙陪笑道:“嘿嘿!二哥,你别多心,我这是比喻,跟你可没关系!”
王正南瞪了一眼,不再理会,而是一颤一颤地跑到江连横跟前。
“道哥,来的时候,大嫂特意嘱咐过,咱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否则,那不又走回老路去了么!”
江连横笑了笑,却问:“南风,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歪嘴杨骂了我,我才跟他动手?”
“难道不是么?”
“所以你只适合做生意。”
“什么意思?”王正南愣了一下,“诶?哥,你把话说完啊!你这么吊着我,晚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时,刘雁声忽然从身后跟过来,拍了拍南风的肩膀,笑道:“歪嘴杨的话,其实是替佟三爷说的,他挨打,归根结底是因为礼数和规矩。”
“怎么讲?”
“瓢把子碰码,二把手出来接洽,本身就已失了一礼;瓢把子现身不露脸,再失一礼;白送十箱药,相当于变相雇凶杀人,属于自抬辈分,贬人地位,又失一礼。连失三礼,脸上划一刀,已经算是轻的了。”
当然,在别人的地面儿上,瓢把子不给脸、不露面,勉强可以理解。
最关键的是,江连横陈述利害,最终将佟先平逼出来了。
如此一来,就合该按规矩赔礼。
但瓢把子要脸面,江连横又需要与其合作,其手下的弟马便要代为谢罪。
替大哥挡刀,是每个弟马应有的觉悟,甚或是一种殊荣,不能怨、不能恨、更不能报复。
如若不能接受,那就趁早别吃这碗饭。
“这回懂了?”
来到裕泰客栈门口,江连横站定脚步,转过身看向南风,笑道:“要是换成你嫂子在,她一样不会就这么算了,没准比我还狠。”
“嘿嘿!懂了,懂了!”
“行了,你们都先上去吧!”
众人迈出去的脚步忽地一停,却问:“道哥,你不上去?”
江连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大伙儿赶紧上楼,待到李正西从身边经过时,却突然出声喝止:“西风,你留下!”
“道哥,什么事儿?”
江连横没有说话。
等到众人纷纷走上楼梯以后,他的脸色“唰”地陡然一变,面目如同一座冰雕,目光所至,令人如坠寒潭。
任凭李正西心火再盛,见此情形,也不由得喉头一紧,下意识想要后退,整个人却顿时僵住。
道哥的不满,似乎并不来自于佟先平和歪嘴杨,而是直冲西风而来。
江连横板着一张脸,上下打量了一眼西风,冷声质问:“你什么毛病?”
“啊?”李正西咽了一口唾沫,“道、道哥,我咋了?”
“你到底能不能压住你那脾气?”
“道哥,我——”
江连横抬手打断:“你们四个里头,你嫂子最看重的就是你,派你过来,是让你帮忙,不是添乱,知道不?红白脸不是你那么唱的,刚才但凡有个擦枪走火,你担得起?”
李正西闻言,脸色煞白,也不敢争辩什么。
说的是刚才碰码盘道的事儿。
替大哥唱红脸儿,需要得到授意,才能借机发飙,而不是凭自己的喜怒,动不动就要掏枪破盘儿,否则便很可能酿成灾祸。
江连横也给老爹江城海唱过红脸儿,但也从来没像西风这么愣。
两人的性格有相似的地方,却又完全不同。
江连横是横,不是蛮,虽然爱较劲,但关键时刻能弯腰、能认怂。
李正西却是性烈难当,不较劲,但沾火就着,不是烧别人,就是烧自己。
俩人都曾在街头要过饭,可出发点又不一样。
江连横入要门,是老爹的指示,为的是磨砺心性刚韧,他把要门当成手艺去学。
李正西则不然,要饭是万般无奈,打心眼儿里是想受人尊敬,不再挨欺负,因此心火旺盛。
凡此种种,自然性格迥异。
碰码盘道时,当家大哥不表示,弟马绝对不能出声,否则便容易遭人间隙,让人觉得威严有限。
对此,江连横不得不提醒道:“西风,仅此一次,再有第二次,以后碰码盘道,你就不用跟来了。好好跟那个歪嘴杨学学,听见没?”
李正西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
吃过晚饭,众人把今日碰码盘道的事儿,跟赵国砚复述了一遍。
王正南说得神乎其神,再加上闯虎在一旁司职捧哏,说得越来越玄乎,最后竟连江连横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拉倒拉倒!让你们说得,都快成单刀赴会了。”江连横皱着眉头道,“今天这生意能谈下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乔老二的媳妇儿给我透了不少消息。”
“得!道哥,这样也挺好!”王正南笑了笑说,“咱们也不用碰红丸黑金了,既安全,还能跟着分红,等到保险公司开起来,运筹运筹,再加上猪鬃和喷子的生意,咱们也算没白来!”
刘雁声点了点头:“这也算是‘有心栽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李正西揶揄道:“这家伙,还净整文词儿!”
众人心情大好,不由得一阵哄笑,赵国砚靠在床头,捂着肋巴扇一会儿疼、一会儿乐。
江连横沉吟了片刻,却忍不住插话道:“其实,乔老二和佟老三的事儿,咱们还有几点,不是很清楚,只是摸出个大概的轮廓。”
“嗯?”
众人一愣神,问道:“道哥,这话怎么讲?咱们连佟老三的上线都知道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江连横单手掰了两个指响,目光扫过大伙儿,最后停在了王正南的身上。
“南风,我问你,如果你是荣五爷,干的是红丸黑金的买卖,你为啥要扶持乔老二?”
听到问话,王正南身子一挺,十分严肃地想了片刻,迟疑着说:“嗯……乔老二这人,虽然有点儿拧巴,但好在听话,生意做得也不错,为人还低调谨慎……嗯……呵呵,道哥,我也就能想到这么多了。”
江连横沉吟一声,点了点头。
“听话,谨慎,的确很好,可就凭这两点,就要扶持他?常在线上跑的,有几个不谨慎?要说听话,可跑江湖的还机灵呢!”
“可能……他有本钱吧?”刘雁声坐在椅子上,一手拄着下颌说,“我感觉,乔启民和佟先平他们,应该不只是单纯给荣五爷跑马,他们的货,可能也得自己出钱买。不然的话,佟先平也没资格跟我们谈生意了。”
有道理,但江连横仍然不太满意。
乔二爷此人,本身就有些作茧自缚,把他放在这门生意里头,总觉得有点儿蹊跷。
“一个神神叨叨,平常除了教堂和庙观以外,什么地方都不去的人,连生意都让自己媳妇儿去跑,扶持这么一个人,图啥呀?”
江连横自言自语地说:“而且,大连的那个荣五爷,他要是想制衡佟老三,怎么着也得选个有手腕的人吧?乔老二那德性,他拿什么牵制佟老三?”
为什么要扶持乔二爷?
总该有更具说服力的原因才对,而不仅仅是这些泛泛而谈。
“乔二爷是名流啊!”
闯虎突然“啪”的一拍桌面,冷不防来了一句:“人乔家不是在营口都上百年了么,有身份、有地位,其实有些人就好这一口,成天想着跟那些大家族沾边儿,给自己脸上增光添彩。”
众人瞥了床下罂一眼,怔了半天,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干红丸黑金买卖的人,必定颇有权势,犯得着去虚着一个家道中落的乔二爷?
“嘿!你们还不信,真的!”闯虎左顾右盼,极力推销自己的观点,“哥,我说的是真事儿,这种人还正经不少呢!”
“好好好!快收了神通吧!”
众人漫不经心地齐声敷衍,似乎并没有人把闯虎的看法放在心上。
这时候,恰逢日落西天,屋子里金光满溢。
江连横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给自己倒了一碗茶,端到嘴边,侧过脸,看了看窗外渐渐落下的残阳。
“嘟——”
远处传来一阵货轮的汽笛。
江连横的心里忽地有些感慨:“要是小妍在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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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真假大嫂
第271章 真假大嫂
夕阳透过玻璃窗,照在胡小妍的脸上,耳边的碎发被照映成一缕缕金丝,若隐若现。
树杈上啾啾鸣啭,却不见鸟儿的身影。
胡小妍呆了一会儿,目光从窗外回到案前,提笔练字,却怎么写都写不好,心里烦闷。
一个多月了。
自打十三岁初相识,她和江连横还从未分别过这么长时间。
“不知道他自己一个人在那边能不能行。”
胡小妍喃喃自语,可转念一想,眼神又情不自禁地落在双腿上,忽又觉得,自己行动不便,就算跟去了,也是个累赘,而且这半截双腿,难保不会让小道在外人面前脸上无光。
想到此处,便不由得神情黯淡。
“咚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胡小妍淡淡地回了一声:“进。”
“大嫂!”赵正北笑声爽朗地走到写字台前,“东哥让我先回来告诉你一声,猪毛在车站那边儿都装完了,估摸着再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发车去营口了。”
胡小妍停下笔,抬头问道:“最后一共装了多少箱?”
赵正北微微一愣,挠了挠后脑勺儿,有些难为情地说:“这,嘿嘿,嫂子,我来得匆忙,刚才没来得及数,要不你等东哥回来问他,他肯定知道。反正,我看是满满当当,堆了一车皮。没提前准备,一个月的时间,能整这么多,到哪说话咱都有面子。”
胡小妍将笔挂在笔架上,叹了一口气,有些责怪地说:“北风,你岁数最小,我也不刁难伱,但你下回也该注点儿意了,凡事多往心里去,别光在那看热闹。”
大嫂训话,北风不敢顶撞。
可赵正北一低头,立马往前凑了几步,眼睛一亮,却道:“嗬!嫂子,别的先不说,你这字儿可写得越来越带劲了啊!咋琢磨的呢?啧啧,厉害,真厉害!我可不行。”
“是不?”
胡小妍看看北风,紧接着瞳仁儿一弯,指着纸面上巴掌大的字,问:“你知道这字念啥不?”
“嫂子,你拿我逗闷子,我哪认识字儿啊!”
“这字儿呀,念‘马’。”
“啊!‘马’字就这么写呀,那后面这俩字儿念啥?”
“‘屁精’。”
“马——屁——精?”赵正北顿时涨红了脸,尴尬地笑了笑,“嫂子,你忽悠我,你这不埋汰人么!”
胡小妍也笑了,没有责备的意思,却说:“那以后我说你的时候,就别跟我打马虎眼,想着随便糊弄过去。”
纸上写的是“江小道”,胡小妍一边说,一边将其折好,放回抽屉里。
“嫂子,我可没故意打马虎眼。”赵正北嬉笑着说,“认字儿,那还了得么!多少地方,整个村子里也找不出一个认字儿的呢!嫂子还是聪明。”
胡小妍推回抽屉,说:“以后,你们四个还有小,也得跟着学。”
“啊?不不不,嫂子,我可不行,咱这是啥手心子,哪配拿笔呀!”
“又没让你去考秀才,能认识多少是多少,保不齐哪天能用上。”
“那也有点儿晚了吧!”赵正北极不情愿地说,“人家都是小孩儿才学认字儿,我都快二十了,糊弄糊弄就过去了。而且,小一个女孩子,她学什么字儿呀!”
说曹操,曹操到。
话音刚落,小就捧着一沓报纸,走进屋内。
“北风,又在那说我什么坏话!”小瞪了赵正北一眼,旋即快步来到桌前,将报纸摊开,“奶——嫂子,你快看,他们说这就是老爷,不,是道哥在营口开的公司。”
赵正北神情兴奋道:“不是还没开业么,这么快就登报了?”
“我让你哥钱登的报纸。”胡小妍淡淡地回道,“公司刚成立,得多打打广告。”
小有些急不可耐,忙问:“嫂子,这上面写的啥呀?”
顺着手指的方向,报纸上是一篇豆腐块大小的广告,旁边还配了一张墨迹斑驳的照片。
一栋浅色的二层联排洋式建筑,被分割成若干店铺,似乎是临时租来的,门面因而显得并不十分阔绰,但对一家草草成立的保险公司而言,却也足够使用。
画面有些模糊,匾额上的字迹因而难以辨认。
照片左边,另有八个显眼的大字:通达四海,平安八方。
“纵横货运保险公司,于本月十五日正式开业,诚……诚邀营口社会各界贤达共同庆贺。”
胡小妍的指尖轻轻拂过报纸,一字一顿地念叨着报纸上的消息。
“齐活了!”赵正北朗声大笑,“咱道哥以后也是大老板了,哈哈!”
小撇撇嘴:“嘁!让你说的,合着那‘会芳里’跟‘和胜坊’不是咱们的了?”
“你知道个屁!”赵正北立马反驳道,“那俩是一个概念么!这叫公司,你懂不懂啊?这是正经生意,以后咱道哥也叫企业家了,听上去多有面子!”
“就你是大明白!”
“我当然比你明白了!嫂子,我说得对不?你看,大嫂都说是了,你还犟啥呀!”
胡小妍欣慰地点了点头,保险公司跟娼馆、赌坊相比,的确是能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赵正北顺势又问:“嫂子,营口那边都开了店,咱在奉天是不是也应该开一家啊?”
“应该,这事儿我再想想,争取找个好地方。”
正说着,胡小妍不经意间,忽地发现自己的手掌有些发黑。
不止是她,北风和小的手也都一片乌漆麻黑。
仔细一辨认,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刚才争挤着看广告的时候,手掌、指尖不小心蹭到了报纸上的油墨。
三人下意识地去搓掌心的黑渍,可那油墨似乎已经深深的渗入指缝当中,无论怎么用力都搓不掉。
“我去打盆水过来。”
赵正北知会大嫂一声,便匆匆地转身离开。
小垂下两只手,不再徒劳,而是转念又想起了什么,说:“对了!嫂子,道哥前两天就派电报过来了,说公司开业,让你过去热闹热闹呢!”
“我不去。”
毫无意外,胡小妍想也没想,便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
小有点为难,试探性地劝了劝,说:“嫂子,道哥之前说,已经跟那边的朋友打好招呼了,你就去热闹热闹呗,就当着出去溜达散散心,玩一玩,天天搁家待着,多没意思啊!”
胡小妍固执地摇了摇头,却道:“小,你替我去吧。”
“啊?”小皱起眉头,“又让我去?嫂子,我不行啊,上次堂会你让我下去,我就在那干坐着,谁也不认识,也不知道说啥,跟个傻子似的。”
“没事儿,多去几回就好了。”
“还得多去几回?”
“以后这种事儿就交给你了。”
“嫂子,我真不行,再说道哥也不乐意啊!”小好心劝慰道,“嫂子,你就去呗,哥都说过好几次了,他不嫌……”
胡小妍打定了主意,坚持道:“他嫌不嫌,是他的事儿,堵不住别人的嘴。”
“嫂子,那你也不能总这样吧?”
“去我屋,把你哥上次送我的旗袍换上,让我瞅瞅。”
小万般无奈,只好听从大嫂的吩咐,战战兢兢地来到主卧,打开衣柜大门,取出那一套做工精细、价格不菲的立领旗袍。
白色打底,淡淡的绿色点缀,松风竹韵,漂亮而不媚俗,极其雅致端庄。
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旗袍,在大嫂面前晃了两圈儿。
胡小妍看在眼里,想了一会儿,又让他把珍珠项链戴上,盘好头发,插好簪子,桃红满面,朱唇两点,还嫌不够,又把小道送她的洋人的黑色小手包让小拿着。
如此精心拾掇了一番,小便不再是小,而是成了一个贵妇姐。
没有女人不爱新装首饰。
初始时,小还有些胆怯,随着身上的装饰越来越多,人在镜子面前,便不由自主地欣喜起来。
赵正北端着水盆进屋,见此情形,不由得大喊:“小,你穿嫂子的衣裳还穿上瘾了咋的?”
“好看不?”小笑着原地转了个圈儿,“跟那些贵妇比,咋样?”
赵正北“噗嗤”一声,乐了出来:“拉倒吧!就你还贵妇呢,瞅你那鞋,人家现在都穿洋人的高跟鞋了,你这是啥?”
“啧!”小立马怒气冲冲地瞪了北风一眼。
赵正北也立马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把头一低,却说:“嫂子,那个,你洗手,我特意给你兑的温水。”
胡小妍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了些钱,嘱咐道:“小,去街上买两双新式的女鞋,挑你自己喜欢的买,不用心疼钱。”
“哦,谢谢嫂子!”
小不敢表现得太过兴奋,只是闷着头接过了钱。
胡小妍接着吩咐道:“等买完了鞋回来,你也该收拾收拾东西,把票买好,准备去营口去参加开业典礼了。”
小点点头:“好,嫂子放心,我这就去办。”
“小,记住了。以后出门在外,你就是大嫂了,别太小家子气,说话办事的时候,多看看你哥的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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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72章 扬名立万
第272章 扬名立万
“哗啷啷——”
铁门拉开,漆黑的车厢里照进一道白光。
规格统一的木制货箱堆得满满当当,连落脚的地方都不剩,搬运工们有条不紊地分批卸货。用不了多久,这些猪鬃就将被运抵德国,制成炮刷,分配到各个军营和兵工厂之中。
“咋样,雅先生,满不满意?”
江连横站在铁轨不远处,看着整整一车厢的猪鬃物资,脸上不禁显出得意的神色。
他确实有得意的资格。
在没有任何提前准备的情况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弄到如此多的猪鬃,绝非易事。
当然,其中有多少是来自于正常收购,又有多少是来自于威逼强取,权且不在话下。
雅思普生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缝儿,连连点头说:“江先生果然说到做到,以后如果能一直这样稳定供货,相信我们之间的合作,一定会很愉快!”
不过,让德国佬开心的,可不仅仅是这一车皮的战略物资。
雅思普生在码头上混迹十几年,人脉不浅。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也没闲着,托关系、找门路,打听到了不少有关江连横的消息。
有关江家的江湖纷争,德国佬提不起任何兴趣。
但有一点,雅思普生却最为看重,那便是江连横和张老疙瘩之间的关系。
尽管俩人的关系,谈不上多紧密,但至少能说得上话,这对军火商而言,便足已价比千金。
如今,张老疙瘩手握重兵,虽然还不足以只手遮天,但明眼人早已看出,此人绝非池中之物,日后若成一方豪强,对军械的需求,必定与日俱增,是个潜在的大买家。
“江先生,这批猪鬃的货款,我在一个星期之内,就可以给你汇过去。”雅思普生示意身边的方言,将此事记录下来,“除此以外,还是这些猪鬃,我再另外订下三批,预付款也一并奉上。”
“哦,我的上帝啊!你今天这是咋了?”江连横故意学着洋人的腔调说话。
这个德国佬,平日里不说抠抠搜搜,也有点儿斤斤计较,怎么今儿突然爽利起来了?
雅思普生笑了笑,却说:“我希望跟江先生的合作能长久,不只是单方买卖。”
江连横问:“咋,你想让我给伱当买办?”
“不不不,这可不是所谓的买办,而是——那句话怎么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听说,江先生跟张老疙瘩有所交集,希望你日后能帮我推销推销军械装备,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
这是更大的油水,江连横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不过,眼下方大脑袋坐镇京城,张老疙瘩正忙着巴结逢迎,想要扩军,一是不敢,二是没钱。因此,这桩生意现在也只能暂且搁置,静待时机。
“对了,雅先生。”江连横忽地说,“过两天,我的保险公司开业典礼,你可千万得过来给我捧捧场面啊!”
雅思普生笑道:“放心,到时候,我一定到场。”
这一个月以来,江连横等人几乎一直忙于筹备公司的相关事宜。
定名、选址、招聘,诸如此类,不胜其烦。
纵横货运保险公司,之所以能顺利落成,中间少不了本地佟三爷和刘凤岐的帮衬。
仨人相逢一笑泯恩仇,过去的事,既往不咎,该翻篇翻篇,一切还需向前看。
江连横正跟雅思普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王正南忽然从不远处快步走过来。
“道哥,小来了。”
“你嫂子呢?”江连横低声问。
王正南用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支支吾吾地说:“呃——没来。”
尽管不出所料,江连横的脸上还是闪过一丝不悦,想了想,便跟雅思普生作揖道别。
“雅先生,公司那边找我有点事儿,过两天等公司开张,咱们再唠。”
…………
回到裕泰客栈,一推门,就见小盛装打扮,正代替大嫂过来看望赵国砚,李正西和刘雁声也在屋内陪坐。
小尽力表现得大方一些,可言谈举止还是有些拘谨,倒是赵国砚一口一个“姐”,叫得绝不含糊。
“赵大哥,嫂子腿脚不方便,来时特意让我替她给你赔罪,让你别挑她的礼。”
“姐太客气了,这点小事儿,根本不值得一看,嫂子多心了。”
赵国砚恢复得的确不错,已经可以在屋里走两步了,只不过呼吸不顺,肋下仍旧隐隐作痛,而且左耳少了半拉,有点破相。
“啪!”
房门推开,众人齐刷刷起身相迎:“道哥!”
江连横闷闷不乐,走进客房内,瞄了一眼小,冷哼一声,却说:“你嫂子的衣服,你穿得还挺合身。”
小顿时红了脸,低下头轻声说:“这……是嫂子让我穿这一身替她来的。”
“我知道。”江连横砸了砸嘴,“你就不能好好劝劝她?”
王正南和李正西帮小解围,说:“道哥,这事儿也不赖小,嫂子那脾气,你都劝不动,更别说咱们了。”
江连横看了一眼小,不由得苦笑道:“得,那我下次,直接按照你的尺寸,给你嫂子买衣服得了。”
小委屈,不敢抬头。
江连横摆了摆手,说:“行了行了,我又不是冲你,我是想起来她,就搂不住火。赶紧坐下吧!你嫂子,让你带什么话没?”
小闻言,总算回过神来,却先看了一眼靠在床头的赵国砚。
“哦,对!嫂子说了,赵国砚为救大哥负伤,功劳不浅。往后营口这边的生意,都交给赵国砚顶梁打理,起步阶段,公司离不开人,多辛苦辛苦,以后无论保险公司以后的利润多少,一律按照两成分红。”
两成纯利分红,着实不算少,甚至已经够得上合伙人的级别了。
最重要的是,保险公司的业务,潜力极大,如若能够妥善运营,日后必定财源广进,已然相当于有了另立堂口的资格。
此番安排嘉奖,在场众人,全无异议,都认为赵国砚当受此赏。
三辞三让过后,赵国砚的这颗枪子儿,也总算没有白挨。
…………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鞭炮声轰然响起,在地上洒下一片片红纸碎屑。
三天后,毗邻辽河南岸的二道街东段,纵横货运保险公司正式开业。
上午九点刚到,店门外便已是人群熙攘,水泄不通。
佟先平身穿暗纹黑色长衫,他一牵头捧场,连带着码头和旧市街的许多地头蛇,也全都悉数亮相,从而给本地的流氓混混释放信号——别自讨没趣,来找这东家的麻烦。
刘凤岐身穿白色长袍,作为洼坑甸摆地的刘经理,他一到场,自然少不了曲艺大蔓儿和艺界名流前来助阵,为开业典礼增添一份热闹。
雅思普生身为德国驻营口领事,兼任德茂洋行的总经理,牵头搭线,会同了不少洋人前来庆贺。
除此以外,当地士绅,名门望族,乃至商务局的大小主事,也在种种运筹之下,纷纷前来道贺。
门口搭了一处戏台,预备待会儿给老百姓演出助兴。
江连横整理了一下灰色西装,心里有点忐忑。
毕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如此人模狗样地面对众人。
公司门口,戏台其后,佟三爷笑着抬抬手,说:“江少侠,上台讲两句吧?”
江连横面露难色,尴尬道:“我也不知道该说啥,要不,还是麻烦佟三爷代劳吧。”
“别别别,我平时不老抛头露面,这种场合可不适合我。”佟三爷推辞道。
江连横转头又说:“刘经理,你是常在明地上跑的,要不你帮我上去讲两句?”
刘凤岐一愣神:“我?”
江、佟二人一齐推他,在身后催促道:“就你了!”
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三人同时登台,刘凤岐被赶鸭子上架,推到了话筒前面。
“嗡——”
话筒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轰鸣,刘凤岐连忙拍了拍:“喂?喂!”
台下的看客和嘉宾眼带笑意地看向台上,有人起哄道:“刘经理,快讲两句!”
刘凤岐勉为其难,清了清嗓子,初始时还有些难为情,随后方才渐入佳境。
“咳咳,那个——各位乡亲,各位父老,各位嘉宾,各位外邦的友人,大家上午好!今天呐,这个这个,是个大喜的日子,是纵横货运保险公司成立的日子!”
台下的观众象征性地拍了拍巴掌。
“何谓保险公司呢?顾名思义,保境安民,避险平安!我们营口,是水路码头,交通便利,货运发达,商业繁盛。可以说,没有营口,就没有奉省今日的昌荣!
“现在,已经是商业社会了。
“商业想要繁盛,首要一点,就是要交通便利,货运安全!
“虽然现在铁路便利,但货运安全,却始终得不到保证,码头、车站、运输途中,常常有丢货的情况发生。长此以往,必定影响我们的商业信誉和发展。
“你们想想,辛辛苦苦一整年,进了一批货,汇了一笔钱,突然就没啦!
“找谁说理去?谁能搭理咱们?
“没人!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了纵横货运保险公司,交一份保险,换一份平安,再有丢货、缺货也不用怕了,因为有江连横江老板替咱们兜底!
“可以说,江老板来了,货运就安全了!江老板来了,商业就繁荣了!江老板来了,营口就昌盛了!
“很多人可能不熟悉,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江连横、江老板,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是奉天著名的企业家、慈善家,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仁德四海,义薄云天!
“不瞒各位乡亲,江老板这趟来咱们营口,做生意其实是次要的,最主要是来做慈善!
“今天公司开业大吉,江老板特地联系本地善堂,为咱们的穷苦百姓施粥接济,并且还妥善照顾了乔启民先生公司的失业工人,仁心义举,实令我等惭愧。
“要是我们每个企业家,都能像江老板一样,心怀善心,百姓何愁不幸福,商业何愁不繁荣,国家何愁不强大?
“有江老板在,不止是我营口之幸事,也是我东北之幸事,更是我国家之幸事!”
言罢,台下嘉宾,掌声雷动。
过往的看客却只顾高声呐喊:“别白话了,啥时候开粥,在哪领钱?”
刘凤岐微笑着伸出双手,微微按下,示意众人安静。
“好了!现如今,吉时已到!江老板,你还讲两句不?好,那么就由我来宣布:纵横货运保险公司,今日起正式开——”
话还没说完,却见斜刺里突然冲出三五个年轻学生,手里拿着一沓白纸传单,跑到戏台上,一把推开刘凤岐,抢走话筒,神情格外激动地朝着台下众人高声呐喊。
“打倒窃国大盗方大头,维护革命果实!”
“打倒方大头,要真共和,不要假共和!”
“声援南国,武装倒方,救亡图存,强国强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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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3章 楼外楼
第273章 楼外楼
旧市街,楼外楼。
营口码头最有排面的大酒楼,门前挂了八个幌子,十几二十年不倒。
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没有人厨师做不了的,足见其功夫到家,能耐过硬。
纵横货运保险公司开业典礼礼毕,邀请来宾到此赴宴,绝对够排场、有面子。
当下四桌宴席,珍馐佳肴不胜其数;高朋满座,权贵名流弹冠相庆。
可江连横却在主位上一言不发,脸色难看,连带着身边盛装打扮的小,也跟着战战兢兢。
不为别的,只因典礼致辞上,突然冲上几个学生大肆宣讲,闹出一小段插曲,惊扰了巡警,败坏了兴致。
目光扫视现场的来宾,江连横心中不禁犹疑:到底只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指使?
刘凤岐端起酒杯,躬身宽慰道:“来来来,江老板,世间哪有十全十美,几个愣头青,闹出一点小事儿,瑕不掩瑜,别再这么闷闷不乐了,整一口!”
江连横拿酒碰杯,一饮而尽,却问:“刘经理,刚才那几个人,是什么来头?”
“嗐!几个乳臭未干的孩崽子,哪有什么来头?”刘凤岐笑着摆了摆手,“江老板千万别多心,不信你自己去打听打听,那几个学生,都是惯犯了。”
言毕,桌上的其他宾客,都跟着点头附和。
“可不是么,现在这些学生啊,书念得咋样不知道,一天天净在那喊口号。”
“呵呵,一帮小屁孩儿,别说大风大浪没见过,就连柴米油盐都不知道价,说大话可倒是一套一套的,张嘴法兰西,闭嘴德意志。”
“让他们闹去,等毕了业,在社会上晃荡两三年就老实了。”
“行啦,你们这算啥?我家那小子才叫出息呢!你们猜怎么着?刚上了一年学,前儿晚上突然跟我说,以后不许叫他儿子了,要叫陈先生,或者杰瑞,说叫儿子是压迫他。我就不明白了,我一天好吃好喝供着他,咋还成压迫他了?”
众人喷饭,哄堂大笑之余,又不免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听到大伙儿如此共鸣,江连横也渐渐将疑心放下。
这时,佟三爷突然冷哼一声,却说:“还不都是被孙大炮忽悠了,一个乱臣贼子,祸害天下,结果呢?哼!一见势头不对,立马跑东洋去当缩头乌龟,什么东西!”
众宾客愣了一下,旋即连忙有人开腔,试图将渐远渐深的话头拉回来。
“呵呵,都过去啦!现在,有方总统这么一位能人坐镇,好歹还能维持安定,对咱们这些生意人而言,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儿,这就行啦!”
佟三爷讪笑两声,却说:“方大脑袋也不是东西,既没保住清廷,也没剿灭乱党,不忠不义,以权谋私。哼,等着吧,都不会有好下场!”
此话一说,不只是桌上的宾客,就连整个楼外楼,都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有几个胆小怕事的,竟直接站起来,走到江连横身边,满脸陪笑地借口家中有事,转过身便草草离席。
佟三爷的话,却还没说尽兴。
“孙大炮也好,方大头也罢,归根结底,不还是靠洋人么?还真以为赶走了皇上,把议会那套搬过来,就能打跑洋人了?呵,还不是洋人站谁,谁就赢么!民国又能怎么样,有胆子把条约作废?弄得天下大乱,我看,还不如朝廷在的时候呢!”
没人敢接茬儿搭话,热闹的氛围霎时间急转直下。
楼外楼的掌柜见状,连忙吩咐伙计拿酒,随后亲自送到桌上。
“借光,借光,酒来喽!”掌柜的赔上笑脸问,“各位,吃得还行?江老板开业大吉,小店也跟着沾沾喜气,我刚吩咐了后厨,再给各位加两道硬菜!三爷,这是伱最得意的高粱酒,头几天就给你备足了,您只管敞开了喝!”
言外之意,莫谈国事。
楼外楼这么大的生意,当然不缺人脉,佟三爷瞥了掌柜的一眼,总算点了点头。
刘凤岐眼珠一转,立马起身给佟三爷倒酒,嘴上笑着说:“来来来,大喜的日子,咱们多喝两杯,好酒好菜,大伙儿可千万别给江老板省钱呐!”
说罢,他又冲江连横使了使眼色:“对不对?”
江连横会意,连忙用手肘怼了一下身边的小,随后举杯起身。
“诸位兄长,江某辈儿小,又是初来乍到,感谢大伙儿能来捧场,以后公司的生意,还要仗着各位多多照应。”
小有点死板地念诵着大嫂教给她的台词:“对对对,我和连横岁数都小,见识也窄,各地有各地的风俗、礼节和规矩,要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包涵。哪里做得不对,就权当咱们小辈儿给大伙儿添个乐,可是笑归笑,末后各位可得指教一二,以免咱们日后再犯!”
“嗬!”
刘凤岐端着酒杯冲众宾客笑道:“你们听听,啊,弟妹这两句磕唠的,服不服?反正我是服了,要说人跟人真不一样,我像弟妹这岁数的时候,还整天愁饭辙呢!”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呀!”
众人纷纷起身敬酒。
刘凤岐碰了碰佟三爷,对方的话被憋在肚子里,难免有些扫兴,但也还是站起身,举杯相庆。
觥筹交错,把盏衔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随着夜色降临,其余三桌的宾客,渐渐起身告辞,该尽兴的,也都尽兴了。
只剩下主桌上的几家掌柜,仍在谈天说地,兀自贪杯。
店内的伙计忙前忙后地伺候着,不时给桌上端几盘儿生、毛豆、素杂拌等小菜下酒。
众人吃盐焗生米,不知不觉间,从用筷子夹着吃,到变成用手抓着吃,便由此可见,差不多都喝到位了。
除去伙计以外,店内的其余散桌和门外,还零星站着这几家掌柜的跟班儿护卫,时不时地在场子里转一圈儿,互相疑神疑鬼,不敢掉以轻心。
当家的再怎么和颜悦色,弟马照样要时刻准备拔枪相向。
李正西在店里垫巴一碗面,随后走到门外,点了一支烟,冲南风知会道:“二哥,你进去吃一口吧,我替你盯一会儿。”
王正南早就饿了,却不急着去吃饭,而是皱眉问道:“天都黑了,从中午吃到现在,还没完呐?”
“唉,那刘凤岐就是个酒蒙子,喝酒粘牙,这个磨叽呀!”李正西低声埋怨,“道哥做东请客,客人不说走,咱有啥办法?”
王正南忍不住回头冲店里看了一眼,却见小坐在江连横身边,身着名贵旗袍,面色温润泛红,正拿着酒杯,跟桌上的宾客谈笑应酬。
大概是因为酒醉微醺,她的言谈举止,已经不像刚开始那般拘谨扭捏,而是渐渐变得落落大方起来,虽然还远不至于游刃有余的地步,但看起来似乎正在快速适应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我天,小这家伙没少喝呀!瞅那小脸儿,通红!”王正南有些惊讶地说。
“那可不,大伙儿都在那捧,瞅给她美的!”
“行,你盯着吧,我去吃一口。”
李正西叼着烟卷,烟头在夜空里亮起橘红色的光点。
吐出一口烟,他的眼神忽地往身边一瞥,结果正碰见歪嘴杨站在店门的另一侧。
上次被江连横破相,歪嘴杨腮帮子上的伤口还没好,贴着一张膏药似的纱布,看上去少了一丝刁蛮,反倒多了一丝憨愣。
“呼——”
烟雾在空中迅速四散开来。
李正西抬手将烟头弹飞,若无其事地迈开步子,慢慢走到歪嘴杨的面前站定。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以至于任何人都会把西风的举动,视为一种挑衅。
“小子,你瞅啥?”
歪嘴杨毫不退缩,反倒上前靠近了一步。
李正西并不言语,一双眼睛直勾勾地钉在对方的脸上。
“我他妈问你话呢!”歪嘴杨怒道,“嗯?你瞅啥?”
李正西歪起脑袋,仍是沉默不语。
“小子,你是不忿,还是咋的?”歪嘴杨厉声质问道,“要不咱俩找个地方单练?操你妈的,你到底想咋的?”
正在剑拔弩张,行将动手之际,谁曾想,李正西竟突然从兜里掏出一盒烟。
“哥,抽烟不?”
“你他妈是不是没屁嗝喽嗓子,耍我玩儿呐?”
“没那个意思!”李正西忽然侧过身,靠在歪嘴杨身边的门板上,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诶?你在佟三爷身边,干多少年了?”
“管着么你!”
“嗐!在大哥身边干活儿,不易啊!”李正西幽幽地说,“我还合计跟你唠唠,取取经啥的呢!”
歪嘴杨不由得皱起眉头,问:“小子,依我看,你刚上道没多长时间吧?”
“那得看你说得是什么道了。”
歪嘴杨闻言笑了笑,紧接着又连忙抬手捂住腮帮子,龇牙咧嘴地暗暗叫疼。
待到缓过这股劲儿来,他才重新板起一张脸,饶有兴致地看了看西风,随后用手背推了推对方的胳膊。
“老弟,来根儿烟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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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章 现实
第274章 现实
这一顿酒,着实喝了有大半天的时间。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等到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众人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桌上的杯盘碰得叮当作响。
刘凤岐好喝却不能喝,下酒贼慢,大伙儿等了他半天,直到席散,他那酒杯里还有半杯福根儿没下肚,人却早就已经醉得发飘。
“老弟,今天咱哥俩尽兴了!”
刘凤岐里倒歪斜,指了指满桌狼藉,大着舌头说话:“你记住,吃好,喝好!这家馆子还行,真事儿,菜不错。”
江连横酒量不错,脑子还没糊涂,一听这话,心中不禁暗道:这他妈谁请谁呀?
“弟妹呢?我弟妹哪去了,啊,在这呢!那什么,吃好没?没吃好咱换个地方,接着喝,好容易来一回,必须得尽兴,哥说得对不对?”
小也有些醉了,脚步虚浮,脸上发烫,便下意识地搂住江连横的胳膊。
“多谢刘经理,让你看笑话了。”
哪知,刘凤岐压根没接这茬儿,转过头,继续朝别人发疯。
佟三爷也喝了不少,但架子好歹还能勉强端住,走到门前,临别之际,不忘再说几句吉祥话。
“江少侠,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预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江连横连忙抱拳回道:“佟三爷,同喜同喜!这次公司开张,伱出力不少,日后我必定登门拜谢!”
众人在门口一一作别,说了很多不值一信的豪言壮语,随后转头钻进各家马车。
王正南早已预先雇了一辆,看见江连横和小从店内走出来,立马差遣车夫迎到近前,挑开门帘,将二人拥进车内。
串儿铃声响,马车上道。
以往,小只在过年的时候,跟着大伙儿浅尝一杯,今天头一回喝这么多酒,难免头昏脑涨,呼吸憋闷,再加上马车颠簸,整个人说不出的难受,便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脑袋一歪,斜枕在江连横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哪曾想,刚一阖眼,就觉得裙下窸窸窣窣,似有什么东西摸将上来。
“呀!”
小猛然惊醒,下意识地拢起腿,伸出双手,扼住江连横的手腕。
“哥……不是,老爷……你、你干啥?”
江连横假寐,佯装被叫醒,明知故问道:“嗯?咋地了?”
车厢里光线昏暗,小又醉眼朦胧,根本看不清江连横的脸,只觉得似有一道漆黑且无边际的剪影笼罩在眼前。
“老爷,你……你别害我呀!”
“哟!这时候知道叫老爷了?”江连横的面目仍然模糊,语气却似笑非笑,“你刚才不是一口一个‘连横’,叫得挺顺嘴的么?再叫一个我听听。”
小喉头一紧,胃里一阵痉挛,心头更是“砰砰”乱跳。
“那是嫂子……不,是奶奶让我这么说的。”
“你嫂子说话好使,我说话不好使?”
“我没那个意思呀。”小试图挣脱道,“老爷,你、你先松手行不行?”
“松不了,粘上了。”江连横忽地问,“小,你多大了?”
“十……十八,怎么了?”
“嗯!不小了,也该开儿了。”
“老爷,别、别闹,要不……你还是先问问奶奶吧,我有点难受。”
“问她干什么,是她自己不来,非让你替她当大嫂,怕啥,一会儿你就得劲儿了。”
“不是,老爷……别整,别整,疼……我真有点儿难受……”
江连横急不可耐,一半命令、一半讨好地说:“哎呀,别矫情了,我现在比你还难受呢!”
“等一下,等一下,啊……”
小皱起眉头捂住嘴,忽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紧接着竟“哇呀”一声,吐了江连横一个满怀。
“吁——”
车夫冷不防收紧缰绳,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得!这下倒好,直接全摊开了!
“哎!你会不会赶车啊?”
江连横刚要张嘴开骂,却见眼前的车帘儿一挑,赶车的老汉坏笑一声,却说:“嗬!爷们儿,玩儿挺野啊,车钱双份儿!”
…………
翌日清晨,裕泰客栈。
春莺鸣啭,阳光透过窗棂,轻轻抚在小的脸上。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缓缓地从迷蒙中苏醒过来,歪过头,看向枕边,却是空无一人。
宿醉酒醒,最是折磨人的时候。
小只觉得胃里空落落的,脑仁儿像是离了核一般,稍微晃荡两下,便开始头痛欲裂起来。
人躺在床上,缓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坐起身子,伸脚摸索着地上的鞋子。
懒得再去梳妆打扮,草草穿上大嫂的旗袍,刚要站起来,双腿却突然一软,差点儿跌倒在地,于是便一路扶着茶桌、衣柜和门框等物,颤颤巍巍地走出房间,稳了稳心神,穿过过道,推开对面客房的房门。
屋内,除了王正南、李正西、刘雁声和闯虎以外,还有三两个弟马,唯独不见江连横和赵国砚的身影。
众人见她进来,似乎突然终止了彼此之间的谈话,全都一齐笑呵呵地看向门口。
小羞怯地低下头,脸上立时泛起红晕。
“那个……道哥和赵大哥怎么不在?”
王正南笑了笑,却说:“他俩去公司了,道哥要跟老赵交代几句。”
“哦……”
小不知该说些什么,肚子却先“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引得众人大笑,这下将她羞得脸更红了。
“那个……你们吃饭没?我有点儿饿了。”
刘雁声笑着推了推南风,起哄道:“听见没?愣着做什么呀,姐说饿了,还不快下楼去备饭?”
王正南嘿嘿一笑,摇了摇头,却说:“姐饿了可不行,你要说二嫂饿了,就算要吃奉天的罗记驴肉饺子,我也得立马去车站买票啊!”
小姑娘不禁逗。
一听这话,小应声羞愤得红了眼眶,嗔声道:“不用你们,我自己下去!”
话音刚落,李正西忽地收起笑脸,三两步走到门口,低声说:“小,你回屋歇着去吧!想吃啥,我下楼给你叫去!”
…………
几分钟后,李正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清汤面,推门走进小的房间,将托盘放在茶桌上。
“嘿!特意叫人给你窝了俩鸡蛋!来,快趁热吃吧。”
小暗自抹了抹眼泪,缓步走到桌前,用筷子挑了两下面条,低声嘟囔了一句:“谢谢小栓哥。”
“嚯!真新鲜!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啦?”
李正西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笑道:“咱们一块儿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跟我说‘谢谢’呢!小时候,我帮你抢馒头,跟别人打起来,你都没跟我说过‘谢谢’,真是富长良心哈!”
“不可能!”小轻轻地嘬了一口面汤,“我肯定说过,是你没记住。”
“嘁!那是我忘了?”李正西懒得去掰扯那些陈年旧事,却问:“哎,你刚才咋哭了?不乐意啊?”
小眨眨眼睛,却说:“我没不乐意啊!是他们故意气我,烦人!”
说到底,小只是个苦命的小叫子,没上过学、没念过书,对所谓的新思潮根本毫无概念,也毫无兴趣去了解。
在她心里,自己是嫂子的贴身丫鬟,陪老爷同房,那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的事儿,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大嫂胡小妍虽然没有明说,但在近两年中,话里话外便已经透露出了这方面的意思,小对此也早有心里上的准备。
李正西也是如此,他把小当妹妹看待,但也同样不觉得道哥有什么过分之处。
“懂点事,有啥不乐意的!道哥和嫂子,家大业大,对咱们从小都很照顾。老崔走后,要不是道哥和嫂子,那年闹鼠疫的时候,咱们没准儿就得流落街头,要么饿死,要么病死。”
“我知道呀!”小淡淡地说,“我心里一直记着呢!你们不也一样?”
“那必须的,就算嫂子让我去给她挡枪子儿,我也愿意!”
“嗯,我也是!”
李正西帮小剥了一瓣儿蒜,放在托盘里,接着说:“小,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你跟咱们四个不一样,咱们是爷们儿,往后成家立业,咋说也不至于让人熊了。倒是你,要真给你嫁出去了,我还担心你受人欺负呢!”
小点点头,却仍然有点犹豫、担忧。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就怕嫂子会不高兴,虽然她有这意思,但毕竟从没明说过……我怕这擅作主张……”
“不能!”李正西连忙摆了摆手,安慰道,“嫂子拿咱们当亲弟弟妹妹,不能因为这个罚你,等回了奉天,你找个机会,好好跟她说说就完了。反正你放心,就算嫂子真要罚你,我替你挨打!”
说着,他便豪气地拍了拍胸脯。
两人闲话了一阵,小的神情渐渐恢复了常态。
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似乎都没有人觉得道哥跟小之间发生关系,有任何不妥,但又似乎忽略了最为重要、同时又最不重要的一点——听说有人将其称作“爱情”。
无奈乱世当头,那东西离所有人都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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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75章 故事里的事
第275章 故事里的事
旧市街,纵横货运保险公司。
像银行、钱庄和当铺等等生意一样,这里的柜台上,也竖起了一排铁栅栏,设计成半封闭的空间。
尽管店内几乎没有客户,但四个男女前台营业员,仍旧忙得不可开交。
公司昨天开业大吉,在佟三爷的牵头下,不少商号的掌柜都跟着捧场,象征性地买了一单保险。
数额不大,却千头万绪,需好一阵忙活。
目光穿过铁栅栏的缝隙,却见江连横站在柜台里,身穿灰色西装,正滔滔不绝地白话着什么。
赵国砚站在对面听着,间或点点头,捂着肋巴扇随处走走,一会儿问问这,一会儿问问那。
片刻过后,却听锁舌“咔哒”一声跳动。
两人从侧门内相继而出,彼此交谈的声音,也随之变得真切可闻。
“其实就这么点事儿,也没多复杂。”江连横绕过前台,一边走上楼梯,一边说。
赵国砚跟在后头,神情严肃,仿佛如临大敌。
“道哥,要不——你还是找个专业的,我继续干我的老本行,带人在这看场子吧?”
“咋的,你还想当一辈子火将嗷?”江连横问。
“那倒不是。”赵国砚连忙解释道,“关键是,我从来都没做过生意,真怕给公司干黄了。”
“放心吧,黄不了!不说做大,单凭佟三儿那边的生意,就够你维持一年了。而且,这段时间,刘雁声也留下来帮伱,出不了什么事儿,放手去干。”
公司刚刚起步,江连横不可能雇个外人独掌大局。
如今,佟三爷接手了乔启民的全部下线,垄断独大。
但凡是从营口北上的红药,都得经过他的手,跟纵横货运保险公司绑定。
奉天、铁岭、抚顺、本溪,乃至外省的宽城子,家家药铺都得买份保险,才能平安进货。
只此一项,便足以维持基本盘,至于能否做大,那还得看日后的信誉和口碑。
为此,还需多多疏通、走动,各地官面上,该拜的码头要拜;线上的,该合作的合作,该敲打的敲打。
江连横拍了拍赵国砚的肩膀,宽慰道:“给你机会,你就上!哪有那么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事儿,大家不都是赶鸭子上架么!说到底,不就是以前镖局的那点事儿么。你没干过这生意,我也没干过,谁比谁强多少?再者说,要是真出什么事儿,你就去德茂洋行找那个德国佬,好歹人家也是领事,说得上话!”
赵国砚苦笑一声,说:“行,我努力。”
说着,二人来到楼上的办公区,穿过几张散桌,径直推开经理室的大门。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办公室,偌大的写字台和真皮座椅背靠窗口,辽河水面上的船只帆影,尽收眼底。
“咋样?”江连横笑着大手一挥,“这不比‘会芳里’和‘和胜坊’的生意带派?”
赵国砚憨笑着点点头:“多谢道哥,回去的时候,千万想着帮我跟嫂子带声好。”
走进办公室,背靠门边的客椅上,忽地应声站起一个贵妇,小声说:“江老板。”
江连横一愣神,转头笑了笑,抱拳却说:“夫人,来得够早啊,久等了!”
书宁身穿一身相当保守的黑色旗袍,显然还在服丧期间。
她并非意志坚强之人,最终到底没能抵挡住诱惑,在船上吃了红药。却不知,正是因为这个举动,才让自己得以幸免于难。
当然,书宁还活着,也跟这一个月以来,在小船上的点滴恩情有关。
时过境迁,乔家断了红药买卖,码头上的生意也随之一落千丈。
虽然经年累积的家产还有不少,但这世道,女丈夫毕竟太少,多数女人离了男人,便成了待宰的羔羊。
书宁贵在有自知之明,合该闭嘴的时候,懂得沉默自保。
乔启民死后,无论是当地巡警局,还是大连的荣五爷,都曾派人来找她问询情况。
可任你来的是谁,她都三缄其口,啥都不说,顶多说一句“家里闹鬼,启民被吓死了”。
若非如此,莫说江连横会不会放她一条生路,就是佟三爷也绝不会留她这个活口。
谁能想到,她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纵横货运保险公司的荣誉顾问,实令人哭笑不得。
见到江连横,书宁的眼神有些闪躲,连忙从手包里翻出一张折好的字条。
“江老板,这是名单,你看一下。”
“给他。”江连横侧过身子。
赵国砚接过来,展开一看,却见满篇都是各个市县大小药铺和当家掌柜的姓名。
“道哥,这是——”
“这是乔老二所有下线的商号和名单。”江连横解释道,“也就是说,名单上这些人,按理都得买咱们的保险,你平时看着点,谁家短了钱,及时告诉我。”
“好,道哥放心,有我盯着呢。”
“另外,咱们现在是生意人、企业家,也不能光收钱,不干事儿,这几家商号的药,还是得上心点儿。乔老二原来的仓库,我已经租下来了,还有码头那边,别出岔子了。家里来的八个人,我给你留下。”
赵国砚面露难色:“八个人,看这么多货,有点儿费劲啊。”
江连横摆摆手说:“不够的话,你就自己再招人。”
言外之意,他已经得到了最重的信任,可以自己另开堂口了。
赵国砚在关外混迹了小十年,总算是有了盼头,想要开口言谢,却被江连横出言制止——“这是你应得的”。
书宁有些意外,原以为他会在此专心经营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了。
“啾啾——啾啾——”
这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水鸟啼鸣的声音。
江连横摩挲着写字台,自顾自地走到窗边,背过两只手,听水声涛涛,见百舸争流。
初来营口,还是料峭春寒的时节,也没觉得过了多久,而今却已行将入夏。
“夫人!”
“嗯?”书宁蓦地回过头,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却见江连横在窗边负手而立,眺望远方,头也不回地问:“今日惠风和畅,辽河水暖,不知夫人是否愿随江某一道,泛舟于江湖之上?”
闻言,书宁娇躯一颤,幽幽自怜地哀叹一声:“唉。”
……
……
“让让!让让!”
“哎!我说二哥,你能不能快走两步?眼瞅着就要发车了!”
“等会儿,等会儿,鞋让人踩掉了,马上就过来。”
“诶?西风,我车票呢?刚才还在兜里呢!”
“票在你手里,我上哪知道去?”
“小,你跟着点儿道哥!”
火车站的月台上,江连横等人抬着大包小裹的行李,紧赶慢赶地往车厢里挤。
闯虎刚到门口,就被人潮推搡着“滑”进车内,一怒之下,当场顺了两个钱包。
赵国砚和刘雁声跟着前来送行,也帮着连拎带扛。
月台上拎筐的小商贩,四处乱窜的报童,行色匆匆的旅客,满不耐烦的乘务员,所有人连带着所有声音,全都糊在一起,扯着嗓门儿说话,才能将将听清道别的话语。
“国砚,放手去干,家里等你好消息呢!”江连横拉开车窗,探头嘱咐道,“有事儿随时跟家里说。”
“行!”
赵国砚和刘雁声踮起脚尖,顺着车窗递给江连横两个包裹。
“道哥,这是咱俩给嫂子和姑奶奶买的东西,你给捎回去,带个好儿!”
“好好好,小,过来帮忙接一下。”江连横接着又喊,“生意慢慢干,不用心急,中秋的时候,必须得回家过节啊!”
“知道了!哥,回家以后,记得给这边来个信儿。”
“走吧!走吧!”
火车缓缓启动,江连横从窗口里缩回脑袋,一屁股坐下来,靠在椅背上,感慨道:“这家伙,可真够忙叨的!”
其余人等,逐一归置好行李以后,也都纷纷坐了下来。
“儿,吃点儿啥不?”江连横朝身边问了问。
小早已将大嫂的衣服脱下,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行李箱里,换上自己常穿的便服。
“不用了,刚吃完没多久,不饿。”她的回答有些拘谨。
江连横打量了她一眼,却说:“我不是让你就穿那旗袍么,咋换了这么一身衣服?”
小有点胆怯地说:“那是嫂子的衣服,现在都要回家了,再穿就不像话了。”
她本意是担心自己有鸠占鹊巢的嫌疑。没想到,江连横却完全理会错了。
“行,那等回了奉天,你自己去绸缎庄或者姑夫那边去挑几样,直接跟掌柜的说,记江家的帐就行了。”
“姑夫?”
“冯保全,玉清姑她男人么!”
小连忙摇头,慌慌张张地说:“不不不,差了辈儿了,我哪能叫姑夫啊?我就穿这一身,挺好。”
江连横无可奈何,只好摇了摇头,说:“随你便吧!反正你有什么事儿,跟我说一声就行。”
话音刚落,眼前突然窜出一只手。
“哥,哥,我在这呢!”闯虎坐在对面,嬉笑着招了招手,“哥,我有事儿。”
“你有啥事儿?”江连横皱着眉头问道。
“嘿嘿,哥真是贵人多忘事。”闯虎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书,我那书——”
“嗐!不就你写的那本淫书么,忘不了,记着呐!”
“不是。哥,除了那本,我还写了一本呐!给,这只是草稿,你上眼!”
闯虎神秘兮兮地从怀里翻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记事本。
江连横不明所以,接过来翻开扉页,低头一看,却是四个大字——《营口风云》。
粗略地扫了几眼,尽管有所改动和夸大,但还是能轻易辨别出,上面的内容,全部都是众人此行在营口的所见所闻,以及种种江湖际会。
书中的主角,本是苍龙触犯天条而坠落营口,转世投胎,写的也是渡尽劫波,惩凶扬善的故事。
主人公拜师学武,十年磨砺,来到营口,大闹洼坑甸,智擒土货贩子,同辽南四虎、金三爷等人义结金兰。
随后,听闻当地豪绅肖二爷欺男霸女,仗义出手,却不料肖家斗法,有妖道请来斩龙灵官,致使主人公命悬一线。
幸而巧遇仙师无方子,奏表天庭,龙魂归位,遂荡平肖家,将其家财散与穷苦百姓,四海英豪听闻消息,纷纷前来道贺。
谁曾想,主人公急流勇退,从此携佳人隐姓埋名,远遁山野
江湖传奇,劫富济贫,喜闻乐见,老少咸宜,很符合百姓对众好汉的向往和希冀。
很遗憾,早在十三岁那年,江连横对江湖的迷梦和幻想,就已经破灭了。
少年时看,必定拍案叫绝;如今来看,却只剩一句“扯淡”!
江连横淡淡地笑了笑,合上记事本,将《营口风云》的草稿还给闯虎。
“你要是想死,就把这书出版了吧。”
闯虎神情愕然,咽了一口唾沫,却说:“哥,不、不至于吧?”
“不至于?”江连横无奈地摇了摇头,“当事人全都健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写的是什么人,说的是什么事儿,大伙儿都是要脸的人,你整这一出,不是给人添堵么?”
闯虎想了想,觉得言之有理,便不由得啧了啧嘴,叹息道:“可惜,可惜了。”
江连横摆摆手:“不算可惜,总有机会的,但是别写我。”
“为啥?”
“寒碜!”
“寒碜么?”
“很他妈的寒碜!”
闯虎不再言语,火车已经默默地开出了很长时间,众人都有些疲倦,加上天气日渐燥热,便渐渐昏沉沉地睡下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伙儿又仿佛不约而同地逐一清醒过来。
少顷,列车员在座椅间来回穿梭提醒。
“各位乘客,奉天站到了啊!奉天站到了,检查检查行李,小心扒手!”
江连横等人在座位上抻了个懒腰,整理了一下衣裳,归拢归拢行李,朝着车厢门口走去。
走出奉天站,刚在东广场一露头,便见十几个年轻小伙儿,清一水的黑色短褂,簇拥着一辆马车恭迎众人回家。
“请道哥上车!”
众人齐声大喊,惊得往来旅客纷纷侧目巴望。
江连横美滋滋地笑了笑:“还是家好!”
今日可能单更,刚下火车回来。
(本章完)
第276章 鬼子来了
第276章 鬼子来了
“大姑,你瞅瞅,美国的洗发水,法国的雪膏……”
出了火车站,回到城北家宅,江连横照例推开手头上的所有活计与应酬,头一件事,便是去给大姑许如清问安,将所带来的礼品,逐一摆放在桌面上。
“这几样,是孩崽子们送你的,他们手头紧,让你别挑礼呢!”
许如清微笑着点点头,只是神情有些木讷。
“挺好的,都是用得着的东西,没什么挑不挑的,心意到了就行。”
“来!大姑,这是我送伱的,打开瞅瞅,稀不稀罕。”江连横递上一个红绸包裹的小礼盒。
许如清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对金质镂空耳坠。
“呀,这玩意儿,搁我这老太太身上,可惜了了,快去给小妍戴着吧!”
“大姑,瞅你这话说的,咋就老太太了?”江连横笑道,“戴上戴上,这不挺精神么,出门一走一过,谁家老爷们儿看了不迷糊?”
“小兔崽子,拿你大姑逗闷子!”许如清笑骂着问,“没给你爹带点啥?”
江连横脸上的笑容一僵,心里知道,老太太这是又犯糊涂了,别无他法,只能由她顺着往下说。
“带啦,带啦!一会儿我就给他送过去。”
“给你七叔带份儿了没?”
“有有有,宁落一轮,不落一人么!那什么,大姑你先歇着,我去看看我媳妇儿。”
江连横赶忙借口开溜,再待下去,老太太铁定又要问东问西,嚷嚷着老爹他们怎么不来见她。
拜别了大姑许如清,关上房门,恰好在二楼走廊里碰见王正南和李正西从主卧房那边出来。
“东西都送进去了?”江连横迎面问道。
“啊,都送进去了。”李正西答道。
“道哥,你快过去看看嫂子吧!”王正南笑眯眯地说,“一个多月没见着,肚子都鼓起一大圈儿了。”
江连横一听这话,嘴角都恨不能咧到耳朵根子上去了,匆匆应了一声,便急不可耐地迈开步子,直奔主卧房的方向走去。
进屋一看,好家伙,就见那地毯上、桌面上、柜子上,满满当当、大包小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品。
在琳琅满目的礼盒簇拥下,胡小妍却视若无睹,仍旧坐在窗边的轮椅上,眼前摊开报纸、字典、练字用的纸笔,还有一沓账本,似乎一丁点儿拆开礼盒的心思都没有。
“想我了吧?”江连横笑着问。
“还行。”
“装!”
江连横立马快步走到桌前,一把将轮椅拽过来,抚摸着小妍微微隆起的小腹,兴致冲冲地喊道:“儿子,爹回来啦!”
胡小妍扒拉着他的胳膊,责怪道:“别闹!嘶,别闹!再给我摔下去了!”
“扯淡,摔谁我也不能摔我儿子啊!”
“别碰我!”
“哎,我刚回来,你就跟我掉脸子,咋回事儿?”江连横脸色一冷,转而却又坏笑道,“啊,我知道了,小别胜新欢!行啊,媳妇儿,还跟我整上情调了,孺子可教!来来来,你看,特意给你买的手镯,鎏金翡翠,上手让我看看!”
“说了别碰我!”胡小妍抬手一推,嗔怒道,“找你的新欢去!”
“不是,你又在这抽什么风呢?”
“我抽风?”胡小妍目不斜视,冷冷地质问,“行,我问你,别人家的媳妇儿好玩儿么?”
江连横闻言,登时拉长了一张脸,思忖了片刻,转头便怒吼一声:“南风!西风!妈了个巴子的,痛快给我滚上来!”
“别叫了,跟他俩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我说了算!你还派招子盯我,牝鸡司晨,我是惯你包了是不?反了天了你还!”
江连横恼羞成怒,嘴上一边骂,心里一边寻思是谁告的密。
小和南风、西风嫌疑最大,赵国砚和刘雁声十分可疑,后去的八个小弟极有可能借此邀功。
这可不成,哪有当大哥的,让大嫂辖住的道理?
“谁派招子盯你了?”胡小妍反问,“你就说你有没有这事儿吧?”
“有了咋的,没有又咋的?”江连横气冲冲地说,“大老爷们儿,三妻四妾多了去了,我爱睡谁睡谁,你还不乐意了?我就是睡八百个,那也是我的能耐,轮得着你个妇道人家叽叽歪歪么?”
“你爱娶多少姨太太,就娶多少,谁稀得管你?只是要娶,你好歹也娶个正经姑娘。你呢?搞破鞋,你也不嫌恶心!爹跟你说过的话,你全都忘了!”
江连横猛地一愣,旋即想起很多年前,老爹给自己的告诫——
爷们儿,只要能管住裤裆里那点事儿,这辈子能省去一多半的烦恼和麻烦。
可以江连横的脾气,好说好商量,万事大吉,拿话戗他,绝不肯松口,不然还叫什么顺毛驴?
“你别动不动就拿咱爹的话压我,还说我恶心,你不恶心!”
胡小妍一眨眼,眼泪立马流了出来,用袖口胡乱一擦,气冲冲地说:“我懂了,说到底,你还是嫌弃我是个残疾,你现在发家了,看我给你丢脸了。”
“少他妈放屁!一天天的,净在那歪,谁他妈嫌你丢脸了?”
江连横骂骂咧咧地拿起床头上的手帕,抬手甩到胡小妍的怀里,接着继续骂:“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公司开张那天,让你也去营口,顺便带你玩玩儿,是你自己在那死犟,非得不来,还把小给我派过去了。”
胡小妍拿起手帕,擦了擦眼泪,说:“所以你就搞破鞋了?这是理由么?”
江连横又倒了一碗温水,没好气地撂在桌子上,说:“咋的,明天我还搞板儿鞋呢!用得着你管我?”
胡小妍“啪”地一拍桌面,莫名其妙地在抽屉里翻腾起来。
江连横心头一颤,连忙质问道:“胡小妍,你、你要干啥?要骂你就骂,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带拿枪的啊!嘿!傻老娘们儿,你他妈是不是彪啊?”
…………
大哥大嫂的争吵声,断断续续地传到楼下。
王正南和李正西仰头看着天板,嘴里啧啧称奇。
“西风,道哥回家,有俩小时么?”
“不到,撑死一个半点儿。”李正西摇头叹息道,“这都一个多月没见面了,我还以为至少能消停个三五天呢。刚一见面就吵吵,这也太快了吧?”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王正南感慨一声,却道,“西风,要不你上楼劝劝吧?”
“哦,让道哥和嫂子枪口一致对外是吧?亏你想得出来,那么大一火坑,你不说拉兄弟一把,还给我往里推,真行啊你!”
“不是那意思,这么一直吵吵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嫂子还怀着身孕呢!”王正南转头道,“姐,要不你去劝劝吧?”
要是搁在往常,劝架的活儿,最后一准儿要落在小身上。
可今天却不同,听见南风提议,她立马浑身一抖,像是丢了魂儿似的,慌忙摇头。
楼上的争吵声,听得并不十分真切,但她竖起耳朵,还是听见了几个关键信息——自己的名字,爱睡谁睡谁,三妻四妾……
大嫂不会是得知此事以后,生气了吧?
三人正在互相怂恿的时候,赵正北突然着急忙慌地从屋外冲了进来。
“二哥,三哥,道哥呢?”
王正南和李正西面色呆滞地指了指棚顶,反问道:“你没听见动静么?”
赵正北神情一凛,竟然二话不说,转过头,便直奔楼梯冲了上去,留下客厅里的三人目瞪口呆。
“北风这是发什么神经啊?这节骨眼儿还敢往上冲,真猛!”王正南自愧弗如地说。
另一边,北风急慌慌地冲到二楼,甚至顾不上敲门,便直接冲进屋内。
“道、道哥!”
“滚!”江连横头也不回地怒骂一声。
“行行行,我待会儿再滚!”赵正北结结巴巴地说,“可你得先让我把话说完。”
胡小妍稳了稳心神,从江连横的身后探出头,却问:“北风,啥事儿这么着急?”
“道哥,外、外面有人找你。”
“让他在外头等着!”
“等不了!”赵正北嘴唇发干,喉头发紧,“你赶紧收拾收拾,下楼出去看看吧!是……是鬼子,鬼、鬼子来了!”
“谁找我?”江连横立马转过身,瞪大了眼睛问道,“鬼子?”
赵正北点点头:“来、来了好几个呢!全都带着响儿,好像是守备队的人。”
胡小妍闻言,近乎于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拉住江连横的手,仿佛行将生离死别一般,满眼不舍,转过头,立刻把抽屉里的手枪递到丈夫手中。
“小道!”
任凭小两口刚才吵得有多凶,话说得有多决绝,顷刻间便随之烟消云散。
“你先别去,咱们联系一下张老疙瘩吧?”
江连横见状,连忙走到轮椅旁边,一手握着小妍汗津津、凉冰冰的手背,一手抚摸了两下媳妇儿的肩膀,先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紧接着又低声宽慰了两句。
“干啥,干啥?嗐!至于么,他们来就来呗,还能吃人咋的?再者说,咱这又不是附属地,不用担心,我去跟他们耍耍!”
说罢,他又把头转向北风,低声道:“过来看着点你嫂子,我下楼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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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77章 隐患
第277章 隐患
江连横来到宅院门口时,王正南正笑呵呵地给一众鬼子派烟,借机打探对方的来意。
李正西则是双手环抱,领着几个护院,斜倚在漆黑的铁门框上,冷眼旁观。
如北风所言,这一队鬼子,并非附属地警务署的“黑帽子”,而是负责保卫南满铁路的守备队。
当然,说是守备队,其实与正规局别无二致。
土黄色的军装着身,大盖帽上绑着一段红绸子,肩上扛一把三八大盖,个个面色阴鸷,喜怒难测。
王正南陪笑着问:“太君,怎么这么大的阵仗?因为什么呀?咱们可都是守法本分的老实人呐!”
所谓“太君”,即是东洋话“大将军(太肖滚)”的音译。
因为奉省的鬼子驻兵甚多,所以这说法就跟“金票”等等词汇一样,早早便在关外流传开来。
守备队的士兵对此番奉承格外受用,但也只是讪笑两声,并未解释来意。
江连横大踏步走到门口,张嘴便问:“谁找我?”
随行的翻译官一身短褂,看上去似乎很有学问,立马上前施礼,笑道:“江老板,东洋人有事儿想找你问问。”
“哦,那就问吧。”
“呵呵,江老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你给咱们走一趟。”
王正南接茬儿道:“诶?你先把事儿说明白了,凭啥不明不白地就要带人走啊?这又不是附属地。”
守备队的士兵叫来翻译官,问了两句后,面露不悦,纷纷把肩上的步枪卸下来,端在手上,吆五喝六。
王正南咽了一口唾沫,有些退缩地小声嘀咕道:“嘿,咋、咋不讲理呢!”
江连横一把将南风护在身后:“跟伱们走可以,可总得有个说法吧?”
“江老板,太君让你过去,这就是说法!”翻译官不屑地笑了笑,却说,“咋了,这动不动就杀家灭口的江大老板,害怕了?嗐!不用怕,不抓你呀!真想抓你,还用得着在门口等你半天么,叫几个‘黑帽子’就够了。”
说罢,他便侧过身、抬起手,招呼道:“江老板,请吧?”
“道哥,我跟你去。”李正西立马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没想到,翻译官却应声将其拦住,重申道:“东洋人请的是江老板,你啊,不够格!”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
事已至此,总不能当街跟鬼子火并,虽逞一时痛快,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全家遭殃。
江连横别无他法,与其捏着鼻子、胆战心惊地随同而去,倒不如坦然面对,免得遭人耻笑。
“你们几个,搁家看好你们嫂子,我去去就来。”
道哥走后,西风立刻在院子里点了几个兄弟,打算随行护送。
恰在此时,赵正北又从宅子里跑了出来。
“三哥,嫂子让你带几个人过去跟着道哥。”
“知道了,正要过去呢!”李正西答应一声,立马带上三五个人走出院门。
紧接着,赵正北又去转告南风,说:“二哥,嫂子让你去‘会芳里’和‘和胜坊’里抽几个人过来,顺道把老韩叫着,让老钟机灵着点,东哥在城南收猪毛去了,得一会儿才能回来。”
“小北啊,还是你去吧。”王正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肚腩,“我怕误了事儿。”
“行,那你带人在家看着嫂子。”
…………
半小时后,韩心远和北风带着十几个临时支来的弟马,从小西关火急火燎地赶回江家大宅。
一进楼下客厅,韩心远的心立马就悬到了嗓子眼儿。
只见胡小妍端坐在轮椅上,微微收起下颌,双眼目不转睛,直勾勾地盯着连接客厅和房门的玄关附近,脸色极其难看。
身后的王正南领着几个小弟,负手而立。
韩心远的年岁,比这一对小两口年岁稍长,虽说平日里一口一个“大嫂”地叫着,但由于功劳不小,先前又是许如清的心腹,因此胡小妍对他向来客气,说话也从不拿腔拿调。
今天的情况却完全不同。
胡小妍一旦端出当家大嫂的架势,便会给人一种摄人心魄的压力。
“嫂子……道哥没事儿吧?”韩心远垂下两只手,轻声细语地问。
胡小妍却冷冷地反问:“先前交给你的差事,办干净了么?”
众人心知肚明,所谓的差事,即是指前不久偷截营口乔二爷的货运一事。
江家依靠买通火车司机、车站货运管理员、搬运工头等等方式,在沿途和车站里,偷偷切断了营口至奉天的药材运输。
南满铁路由鬼子运营,如今江连横被喊去问话,保不齐便与此事有关。
所以,此番发难,便也在情理之中。
“挺、挺干净的。”
毕竟,他们只是单偷乔家的货运,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
受贿之人得到了好处,没理由不打自招。
马掌柜和谢掌柜两人,被东风敲打了一通,更是万万不敢报官把事情弄大。
韩心远本来对此十分肯定,结果一经大嫂当面质问,心里反倒没底了。
“好,那你坐吧。”胡小妍抬手冲沙发上指了指,“是你自己说办得干净的,要是连横因为这件事被鬼子扣下了,你自己领罚吧。”
韩心远的屁股刚落在沙发上,便又立马欠起身来。
想要争辩什么,最后到底也没能开口。
毕竟,如果真是自己所在的环节出了岔子,受罚也是理所应当。
“南风。”
“哎,嫂子。”
胡小妍接着吩咐道:“去让厨房多做俩菜,今天晚上,韩大哥也跟咱们一块儿吃。”
……
……
另一边,李正西带着几个兄弟,一路尾随鬼子的脚步,来到城西的南铁附属地。
那个翻译官的确没有撒谎,江连横并没有被带到警务署的审讯室或监狱,而是被领到火车站东广场斜对面不远处,一栋殷红色砖石结构的和式洋风建筑之中。
其上有一排和制汉字——南铁奉天地方事务所——相当于南铁株式会社的分社。
走上会社建筑台阶,守备队的士兵便停在门口,而是由翻译官领着江连横走进大楼内部。
这一路,若说是礼遇有加,未免显得有点儿太过于贱骨头,但他们确实没受到什么颐指气使。
翻译官颧骨挺高,脚步轻盈,走起路来,小分头一飘一飘的,进了会社内部,便像是哈巴狗回家似的,分外雀跃,没完没了地讲解四周的装潢有多贵重、多罕见,神情自是得意洋洋。
一直走到调查部的一间办公室门口,他才停下脚步,二指轻叩,听到屋内的回应,便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江老板,请进吧!”
江连横上下瞄了他一眼,撩起长衫前摆,迈步走进铺着鲜红地毯的办公室内。
一进屋,便能看见迎面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巨幅肖像,但因为有帷幔遮挡,所以看不见上面的人物。
左侧的墙壁上,是两扇窗户;右侧的墙壁上,装裱了一幅手迹。
端正庄严的楷书大字——静时存养,动时省察。
室内的正中央,是一张红木长桌,有个矮个儿小鬼子,蓄了两撇八字胡,听见开门的动静,便立刻应声起身,笑脸相迎地伸出手。
“江先生,幸会!”
他的汉语说得极好,以至于时常能够引经据典,无论是诗词歌赋,亦或是诸子百家,全都能信手拈来。
说来有些讽刺,此人对华夏之了解,甚至远超多数华人。
江连横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伸出了手,开门见山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不急,请江先生坐下,我们慢慢说。”
鬼子抬手指了指红木长桌对面的座椅。
江连横勉为其难地坐下,忽地瞥见办公桌上,斜摆着一张合影。
画面中,眼前这个鬼子,正跟一个头戴瓜皮帽的中年男子并肩而立,志得意满,神态格外轻松。
“你要问什么,最好快点儿,我媳妇儿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鬼子微微愣了一下,笑道:“江先生是做大事的人,竟然也如此顾及儿女情长?”
“别捧,我可不是做大事的人,有啥事儿你快说吧。”
“那好,容我先介绍一下自己,鄙下宫田龙二,是南铁株式会社调查部的理事。”
江连横闻言,眉间不禁一跳,总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
宫田龙二十指相扣,握成空拳,搭在桌案上,笑道:“我知道江先生在奉天商界,很有些影响力,消息也非常灵通。这次麻烦你过来,主要是希望你能配合我们调查一起案件。”
“这事儿你该找巡警啊!”江连横说,“要不,我给你推荐个人选,神探赵队长,屡破奇案,没准儿可以帮到你们。”
“呵呵,江先生,我在这里已经工作很多年了,我的父亲也是一名汉学家。我想,我们两个都很清楚,在你的国家里,所谓的规则,永远是行不通的,桌面上能看到的一切,都是已经在桌子下面商量好的结果。有些时候,你们比巡警,更有效率。”
“所以呢?”
宫田龙二不紧不慢地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相片,举在江连横面前。
“江先生,这个人叫三浦熊介,你是否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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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穷横
第278章 穷横
江连横看向三浦熊介的照片,盯了一会儿,眼神渐渐亮起来,嘴角渐渐咧上去。
“见过,见过!这、这不是我的大恩人么!”
“恩人?”宫田龙二眯起眼睛问。
“可不就是恩人么!”江连横一拍大腿,“宫田先生还不知道吧?去年的时候,太君受了老白家的挑唆,因为一场误会,把我大姑给抓了,幸好有这位……这位……”
“三浦熊介。”
“对对对!幸好有这位三浦先生的帮忙,我大姑才被放出来。”
“在那之后,你们还见过面吗?”
“哎呀!本来都约好了,说以后一定再见面,好好答谢一番——”
说到此处,江连横不禁叹息一声:“谁曾想,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着恩公。真的真的,我还派人过来问过呢!可能是我身份太低,不配叨扰恩公吧!”
这话不假,自打三浦熊介被杀以后,江家便隔三差五备上厚礼,来南铁株式会社寻人,一直持续了半年,才将将作罢。
只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
所谓酬谢,不过是个幌子,本意是想借此过来试探风声。
南铁株式会社调查部,实质为情报组织,宫田龙二身为理事,对奉天的军政要闻、民情舆论和商业动向,可谓了如指掌。
他很清楚江连横是什么人,也知道其背后的靠山是谁。
因此,面对他的问询,只能采取半真半假、装傻充楞的态度。
尽管已经遭到怀疑,但江连横确信,对方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否则自己也不会还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
“宫田先生,今天既然来了,我正好顺便问问你,三浦先生是不是回东洋去了?”
闻言,宫田龙二莫名其妙地笑了笑,自顾自地收起相片,却说:“他失踪了。”
“啥?失踪了?”江连横故作惊讶地问,“什么情况啊?”
“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听说三浦君在失踪以前,好像惹到了几个俄国人。”
“毛子?他们怎么还敢招惹你们?看来是活腻歪了,再往死里收拾一通就老实了。”
日俄战争的胜利,东洋在战场和外交上收获颇丰,足以令每个鬼子倍感自豪,宫田龙二当然也不例外。
他的腰杆儿,在不知不觉间挺拔了不少。
“那是当然,伱们每一个赤那人,都应该感谢天皇陛下,帮你们赶走了俄国人。”宫田龙二幽幽地说道,“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我们觉得,这件事可能跟俄国人并没有直接关系。”
江连横愣了一下,说:“哦,我懂了,你想让我帮忙打探三浦先生的下落,是这意思不?”
“江先生如果能为我们效力,那当然最好不过了。”
“承蒙宫田先生看得起江某,这差事,我应下了!不过,三浦先生失踪这事儿,不是毛子,还能是谁?你总得给我点儿线索吧?”
宫田龙二稍稍欠起身子,似笑非笑地说:“实不相瞒,我怀疑,三浦君的失踪,正是江先生所为。”
江连横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刚刚还融洽谦恭的氛围,顷刻间便已荡然无存。
整间办公室一片死寂,以至于就连落地钟的“嘀嗒”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两个人四目相对,屏气凝神,各自都在心中飞速盘算着什么。
尽管彼此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又仿佛已经在桌面下,来来回回,进行了无数次谈判拉扯。
少倾,江连横微微低下眼皮,细听身后的走廊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人数不少,似乎随时将会破门而入。
宫田龙二则是不动声色,颇有玩味地继续观察眼前之人的神情变化。
“哈哈哈哈哈!”
江连横忽地放声大笑,随后将两只手腕并拢,置于身前。
“关外谁不知道,在奉省东洋人最大?宫田先生要是怀疑江某,何必这么客气?只管叫人把我抓起来,严刑拷打,江某该受此罪!”
“哦?这么说,你是不打自招了?”
江连横把脖子一耿,却说:“没什么要招的,三浦先生失踪,跟我无关,但我确实该打!”
宫田龙二皱起眉头:“这算什么意思?”
“刚才已经说过了,三浦先生是江某的恩公。恩公有难,至今下落不明,实在惭愧!”
“呵呵,江先生言重了。我只是合理怀疑,你如果能自证清白,我当然不会刁难你。”
无论怎么说,江连横好歹也是新晋的社会名流,跟奉天的军警来往密切,在本地的商会举足轻重,手底下还养着不少能打的弟马。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贸然将其逮捕,势必会掀起一场舆论骚动。
目前,南铁株式会社的主流方针,仍然是以徐徐渗透、步步蚕食为主,不会轻举妄动。
东洋人竭力营造出文明、和善的伪装,用以消除社会各界的敌意与仇视。
当然,宫田龙二不愿擅动江连横,仅仅是因为顾及其在奉天线上的影响力,且没有足够的证据。
倘若换成其他寻常百姓,恐怕此刻早已沦落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了。
这是权贵名流的特权。
江连横颓然地垂下两只手,佯装无奈道:“宫田先生,问题就在于,我没法自证清白。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与不信,咋能由得了我?”
宫田龙二笑着摇了摇头,却说:“自证清白有很多种办法。如果你能为我们调查部效力,在必要时,为我提供一些消息,做一些事,不但可以证明你的清白,也算是你报答了三浦君的恩情。”
“多谢好意,但只怕我能力有限,误了宫田先生的大事。”
“江先生,过谦了!”
宫田龙二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门外的走廊里,脚步声再次响起,并渐渐远去。
“你可不是能力有限,这一个月以来,你在我们的铁路上偷了多少次‘军需品’?我想,江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江连横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正要开口狡辩,却被宫田龙二抬手拦下。
“放心,我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来找你的麻烦,更不会允许我们之间的友谊,被几家药铺所妨碍。”
“那你的意思是?”
宫田龙二款步绕到江连横的背后,紧接着俯下身子,在对方的耳边轻声细语。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要觉得自己很聪明。如果你愿意跟我合作,江家的势力,必定可以更上一层楼;但如果你要跟我作对,张老疙瘩也救不了你。”
江连横的眼皮,应声跳了一下。
宫田龙二重新绕回自己的座位,接着说:“我知道,江先生开了一家货运保险公司,但我需要提醒你,南满铁路是我大东洋帝国的财产,你懂我的意思吧?”
想要树立保险公司的信誉,保证货运安全,江家免不了要跑各地的码头。
但归根结底,铁路的运营权,在鬼子手上,如果他们成心搅局,就算安插再多的小弟盯梢,保险公司也一定会赔个血本无归。
铁路就是一切,货运即是商业。
鬼子不仅仅是扼住了江连横一人的财路,而是执掌着奉省、乃至整个关外的经济命脉。
这不是他们头一次以铁路作为要挟。
去年,南国倒清风起云涌,奉天空虚之时,鬼子就曾经拒绝用南满铁路帮赵总督调兵,并企图以此左右奉天局势。
彼时,赵总督大权在握,尚且无可奈何,区区一个江湖老合,对此又能有什么办法?
江家对货运保险公司,投入了许多心力,如今刚刚起步,实在难以割舍。
何况,不光是保险公司这一桩买卖,跟德茂洋行的猪鬃贸易,同样需要南满铁路来运输。
换言之,只要宫田龙二一句话,江家就只能守着奉天这一亩三分地过活,永远别想把生意做大。
如此威逼利诱,要是换个“聪明人”,当场也就多半知难而退,悉听遵命了。
可江连横素来“穷横”,心里打定了主意,便要一条路儿跑到黑,端的就是一个“不识好歹”。
想当年,老爹江城海练他,入了要门,让他学着笑脸相迎、逢场作戏,但对他这股与生俱来的“穷横劲儿”,却是极其小心呵护。
要是没了这股呆愣愣的横劲儿,那爷们儿便不再是爷们儿。
所谓的聪明,便成了愚蠢。
这本是他性格上的缺陷,及至此时,却似乎误打误撞,反倒显出了些许大义。
江连横思忖了片刻,把头一低,再抬起时,竟早已换上一副谄媚至极的笑脸。
“宫田先生,能为东洋人效力,实在是江某三生修来的福分。公若不弃,江某愿效犬马之劳,衔环结草,以报三浦先生的救命之恩!”
宫田龙二淡淡一笑,旋即伸出手:“江先生,希望我们之间的合作能够长久。”
简单闲话两句,主客之间,便就此作别。
可就在江连横转过身的一刹那,两人的脸色,近乎于同时耷拉了下来,个个目光阴鸷,杀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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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水火永相济
第279章 水火永相济
江连横目光冷峻,板着一张脸,匆匆走出南铁株式会社大楼。
步下台阶,李正西立马带人上前相迎。
“道哥,没出啥事儿吧?”
“回家。”
江连横冷冷地回了一句,旋即冲街面儿上招了招手,径直坐上一辆洋车,绝尘而去。
当家的心气儿不顺,李正西等人没有怨言,即刻迈开腿,一路小跑着相随护送。
……
另一边,南铁株式会社调查部办公区。
江连横离开不久以后,翻译官随之推门而入。
“宫田先生。”他带来了一摞文件档案,小心翼翼地放在红木桌上,“真就让他这么走了?好歹也该上上刑,蜕了他一层皮才是,免得有伤皇军的威严呀!”
宫田龙二冷哼一声,却说:“皇军的威严,不需要靠惩治一个流氓来展现。”
翻译官连忙赔笑:“那是当然。不过,先生既然怀疑江连横跟您的下属失踪有关,何必还要放他走呢?”
按照最初的计划,本应该直接将其扣押,严加审讯。
但江连横毕竟是省城名流,没有证据,贸然逮捕,必定会引发社会舆论。
这不符合南铁株式会社上峰制定的“缓和敌意”、“巩固根基”等蚕食策略。
尤其这种流氓团伙,别看没多大能耐,却总是像蚊蝇臭虫一般驱之不散,处理不好,反而会惹得一身骚气。
各国在华租界越多,洋人们越是深有体会:拉拢一个地痞、扶持一个流氓,对维护租界稳定而言,远比军警更有效率。
而且,东洋军队虽然横行霸道,但落在个人身上,老命只有一条。
要是真碰见个愣头青,也着实让人头疼。
毕竟,就连前首相伊藤都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关外遇刺身亡,何况是一个没有任何军衔的会社职员?
凡此种种因素,合在一起,让宫田龙二决定先跟江连横谈一谈、品一品,再做其他打算。
言谈之中,江连横虽然表明,愿意为调查部效力,但宫田龙二还是有种强烈的直觉,认为三浦熊介失踪一案,必定与此人有关。
翻译官显然没想那么多,仍站在一旁献言献策。
“先生,我听说,江连横有个发妻,两人十分恩爱,咱们不如找机会把他夫人抓了,收作人质,这样一来,就不愁他对咱们不忠心了。”
闻言,宫田龙二眉头紧皱,用一种极其厌恶的目光,瞥了一眼翻译官。
连鬼子都看不起的东西!
可转念再想,他又不禁冷笑了两声——有这样的哈巴狗在,大东洋帝国何愁不能征服这片土地?
这种人越多越好,怕就怕四万万人同仇敌忾!
见主子笑了,翻译官显得很得意,连忙自荐道:“先生要是同意,我这就带人过去操办。”
“不必了。”宫田龙二却说,“我要的是忠心,不是要挟,还不到那个地步。”
想要招降,先甜后苦,哪有一上来就要挟的说法?
宫田龙二随手拿起桌面上的文件档案,问:“这是江家的资料?”
“没错,江家所有骨干成员的姓名、年龄、职务等等资料,全都在这里了。”翻译官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江家夫人的资料,不是很全。有人说是二十几岁,有人说就是个小姑娘,可能是平时不怎么露面,很多人都没见过。先生要是想看,我再抓紧去问。”
宫田龙二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一个女人而已!
“不用过于费心,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伸手将桌角上的那张合影扶正,“关外的大局要紧,一旦掌控大局,江连横这种人也就没什么用了,想杀就杀,根本微不足道。”
草草翻阅了两下翻译官送来的文件档案,宫田龙二并未发现什么令其耳目一新的资料。
事实上,不止是江家,奉天所有权贵名流的资料,他都了如指掌。
这也是南铁株式会社调查部的职责所在。
宫田龙二拿起钢笔,在江连横的资料上勾勾点点,用东洋文标注了几处,随后合上信封,缓步走到铁制档案柜前,用钥匙打开柜门。
满满三层,一摞摞档案,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
山川地貌、风土人情、军务边防、矿产分布……
还有一个个人名:张老疙瘩、吴大舌头、冯师长、汤二虎……
宫田龙二掂量了两下手里的档案,忽地轻蔑一笑——江连横根本不配跟这些手握重兵的人放在一起。
他转过身,走到一个稍显破烂的薄皮儿铁柜旁,用皮鞋脚尖勾开最下层的柜门,扔垃圾似的,随手将档案丢入其中。
柜门关闭的一刹那,苏文棋的名字也在其中。
……
……
回到城北家宅时,天色已经有些黯淡。
江连横快步穿过院子,还没等进门,便远远地看见胡小妍抻长了脖子,透过窗户朝门口张望。
玻璃窗内的灯光金灿灿、亮堂堂,连同小妍也是如此。
江连横边走边冲她招了招手,胡小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嗬!菜不少啊,都等我回来吃饭呐?老韩,你咋有空过来了?”
“道哥!”
“坐坐坐,北风,没给你远哥打点儿酒啊?”
江连横一屁股坐在媳妇儿身边,若无其事地招呼着众人吃饭。
没人动筷。
胡小妍按下他的胳膊,关切地问:“鬼子找你什么事儿啊?”
“嗐!没啥,鬼子想要把我收下当狗!”江连横哈哈大笑,“媳妇儿,瞅着没,咱家是做大了。这叫什么,这叫来自敌人的肯定!”
韩心远闻言,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胡小妍也终于放宽了心,叹声道:“我还以为是咱们偷货的事儿没查出来了呢。”
“哦,这事儿鬼子也知道了。”江连横满不在意地说,“不过,听起来感觉就是顺嘴一提,也没怎么为难。”
这一番大喘气,可把韩心远坑惨了,刚刚放下的心,立马又悬了起来,当即便撂下碗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道哥,大嫂,这事儿怪我办事不力,走漏了风声,甘愿受罚!”
江连横一愣,忙问:“好端端的,伱干啥玩意儿?”
胡小妍却面色铁青,冲韩心远直言道:“规矩就是规矩,这么大的事儿交给了你,手潮办砸了,就该受罚,东风!”
“等会儿,等会儿!”江连横连忙出声制止,“这事儿未必是老韩的问题,鬼子知道我在营口新开了保险公司,所以风声可能是从营口漏出来的。”
众人一惊,胡小妍也随之回过味,渐渐冷静了下来。
纵横货运保险公司,目前只在营口设立了店面,奉天还没来得及筹备,宫田龙二缘何得知?
最为合理的猜测,便是营口那边,将伪装成军需品的红药丢货一案,传到了奉天的南铁株式分社。
江连横的说法,虽然很有道理,但其中也有蹊跷,并不能排除韩心远失手的可能。
首先,奉天的各个药铺迫于江家的淫威,根本无人敢去报官,没有报案,何来立案与查案?
其次,如果营口那边,早就已经得知江连横派人偷盗货运,为什么不当场将其抓获,而是费劲巴拉地把消息传到奉天?
最后,乔二爷死后,江家就没再偷过货,在营口待了一个月,风平浪静,何以刚回奉天就被人叫去询问?
面对如此多的疑点,不分青红皂白,直接给韩心远治罪,显然有失公允。
以胡小妍的脑筋而言,本不该这样轻下论断,可事关江连横的安危,又牵扯到了鬼子,有道是“关心则乱”,百密一疏,在所难免。
好在,当家大嫂放得下脸面,立刻改口宽慰。
“刚才确实是我心急了,还请韩大哥千万别多心。”
韩心远连忙摆手,却道:“大嫂别这么说,情况没查清楚之前,万事都有可能,这也算是提醒了我,等回去我再跟那帮崽子确认一下。”
胡小妍点点头:“那就辛苦你了。”
“行行行,快别矫情了。来,赶紧吃饭吧!”
……
整个晚饭期间,江连横始终没有明说跟宫田龙二交谈的细节。
直到席散,他亲自把小妍抱上二楼,梳洗完毕,关起房门,拧紧门锁,小两口宽衣解带,上了牙床、并肩而卧的时候,才将会面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三浦熊介失踪,宫田龙二肯定还要继续查下去,这是个隐患。”江连横搂着小妍,气冲冲地说,“问题在于,要是得罪了鬼子,咱们的保险公司和猪鬃生意,全都做不了。”
生意受制于人,这是万难更改的事实。
江连横望着天板,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宫田龙二,同时还能完全洗脱自己的嫌疑。
可胡小妍心里琢磨的却是另一件事。
“小道,我觉得,你应该去找一趟张老疙瘩。”
“找他干啥?就算是老张,也一样得受制于鬼子,难不成他还能帮我杀了宫田龙二?”
“我说的不是这个。”胡小妍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能让张老疙瘩对咱们起戒心。你是给他做事,可今天又去了鬼子那边,这事儿咱得主动去给他汇报,你懂我的意思不?”
江连横想了想,点头道:“懂!那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他,表表忠心。正好他常年跟鬼子打交道,没准儿还能给我指条路呢!”
“嗯,总之你万事小心。”
“放心吧,我能杀一个鬼子,就不怕再杀一个!”
“小点儿声!”
“我声大么?我这是给你壮胆儿呢!咋样,今儿吓坏了吧?”
“嗯,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我得回来,我要不在了,你咋整啊?”
“呸呸呸!乌鸦嘴!”
“媳妇儿?”
“嗯?”
“那个……我想去我儿子家串个门儿……”
床幔轻摆,外有强敌,小两口今夜甚是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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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0章 装糊涂的高手
第280章 装糊涂的高手
“他妈了个巴子的,瞧不起我老张?都是抗枪的兵,谁比谁强多少?走着瞧!”
奉天内城,张家的临时宅邸。
江连横在卫兵的引领下穿过院子。
刚到中庭,便听见不远处的房屋内,传来一阵杯盘碎裂的声响,间或夹杂几句叫骂。
“老刘,要不我明天再来吧?”江连横的脚步有些迟疑,“大帅今天好像气儿不顺呐!”
卫兵摇摇头,压低了声音,嘀咕道:“你要是有急事儿,就别差这一天了。张师长最近一直这样,不是冲咱们,进门说点好听的,不要紧!”
“因为啥呀?”
“嗐!去京城闹得呗,心里憋得慌。”
今年三月早春,张老疙瘩受方总统召见,沿京奉铁路进京筹商边防。
见了方大头,老张上来就行了个三跪九叩的大礼,山呼万岁,以表忠心。
本以为升官有望,没想到是大王八蛋遇见了小王八蛋,除了一份筹防总办的口头承诺以外,只落得个灰溜溜空手而归。
张老疙瘩不忿,自认去年要是没他,奉天早就乱了,那时候倒清会党一统东北,配合南国,出山海关剑指京蓟,哪还有你老方什么事儿?
论功劳,怎么着也得许个大官儿当当。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在奉天扎根,正打算在盛京皇城附近寻摸一块地皮,盖起一座大宅久住。
可方大头得陇望蜀,野心远不止于总统那么简单,想要威加四海,怎会倚仗一个草莽出身的外人?
张老疙瘩在京城吃了瘪,在方总统面前忍气吞声也就算了。
却不想,进京的各地军政要员,竟没一个看得起他,都觉得他只是个胸无点墨的胡匪。
端的是土包子进城,谁也没给好脸儿。
尽管张老疙瘩有故意藏巧的心思,想靠佯装粗陋,来消减方大头的顾虑,但同僚们的鄙视却全都是真的,他的心情自然不甚畅快,只能回到奉天暗自发狠。
江连横走到房前时,恰逢几个下层军官慌里慌张地退出来,屋里仍旧骂声不断。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拜见的时候,张老疙瘩正好从门口经过,脑袋一歪,直接来了个脸对脸。
“哎!小江,你来得正好,进来进来!”
江连横赶忙亦步亦趋地走到门口,笑呵呵地说:“大帅,心情不好?”
张老疙瘩双手叉腰,却说:“来,我问伱,你看我像啥?”
“啊?这……”江连横眼珠一转,“大帅北人南相,实乃大富大贵,人中龙凤啊!”
“少他妈放屁!别跟我来那套,我就问你,你看我像啥?”
江连横这一身冷汗当场就吓出来了,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张老疙瘩又拔了拔嗓门,却问:“我问你,我像土包子么?”
话到这份儿上,光捧着、挑好听的唠,已经不管用了,得把这话接下来,顺着往下说,得说圆了、哄美了,还不能显得敷衍,这便要考验嘴上的功夫了。
江连横急中生智,眼睛一眯,回道:“大帅像不像土包子,我不知道,但大帅确实跟其他当官的不太一样。”
“嗯?咋不一样?我是比别人多条胳膊、还是少条腿?”
“这倒不是,而是小人以前看那帮当官的,总觉得他们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我没念过书,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要是搁大白话来说,就是有点儿装瘪犊子的感觉。”
“说得好!他们就是一帮瘪犊子!”
“可大帅跟他们却不一样。”
张老疙瘩一挑眉毛,问:“怎么不一样?”
江连横笑道:“谁说大帅是‘土包子’,那纯粹是狗眼看人低,但这‘土’字儿,又分怎么看。土就是地,大帅白手起家,一步一个脚印,如今稳坐奉天,却仍然接着地气儿,不忘根本。单就这一点,其他那些官宦世家就比不了。老百姓怕他们,是畏惧他们的权势;老百姓不怕大帅,是敬佩大帅的为人呐!”
一席话,说得张老疙瘩紧绷的神情渐渐舒展开来。
“哈哈哈哈!小江,还是你会说话啊!”
“哪有哪有,我只是说实话,大帅想要执掌奉天,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只是个屁,咱奉天的百姓怎么想,才是真格的。再者说,英雄不问出处,朱元璋最后不也当了皇上么!”
“行了行了,我也就是一时气不过。”张老疙瘩摆摆手,“坐吧,找我什么事儿?”
江连横擦了擦额角上的汗,心说:这要门的开口饭可无论如何都不能落下。
“大帅,我这趟过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昨天下午,鬼子曾经找过我一趟。”
“咋,有麻烦了?”
“嘿嘿,确实有点儿小麻烦,但不要紧,只是觉得有必要过来知会你一声。”
张老疙瘩沉吟道:“能别惹鬼子,就尽量别惹,毕竟咱奉天的命根子,还握在人家手上呢!”
南有鬼子,北有毛子,整个关外被两大帝国虎视眈眈,就连张老疙瘩也只能在夹缝中苟且偷生。
江连横点点头,说:“那当然,但我知道自己是给大帅办事的,鬼子找我,我不敢不报。”
“嗯,你有这份心就好。”张老疙瘩问,“对了,找你的鬼子叫啥?”
“宫田龙二,小个不高,留两撇胡子。”
“嘶!是不是奉天地方事务所调查部的?”
“对对对,怎么,大帅你认识他?”
张老疙瘩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久久地盯着窗外,暗自思忖,仿佛是独行的野兽嗅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息。
“小江,宫田龙二找你,都跟你说啥了?”
江连横不敢隐瞒,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最后总结道:“反正他那意思,就是要收编我,让我去给鬼子效力。”
张老疙瘩把眼一斜,饶有兴致地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听大帅的吩咐。”江连横顿了顿,旋即又补充道,“大帅,我手上本来就有鬼子的人命。而且,他们把我大姑折磨疯了。”
张老疙瘩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近乎于自言自语地嘟囔道:“不在关外,就不知道关外的难处啊!我要是执掌奉天,一定要另修一条铁路,受制于人的滋味儿,不好受!”
“大帅说得对。”
“想要在奉天成气候,就绕不开鬼子这道关。硬碰硬,肯定是没有好处;可要是对他们百依百顺,那就真是愧对关东父老了。小江,你也是奉省生人吧?”
“土生土长。”
“那就对了,咱们都是奉天人。奉人治奉,要是真给鬼子当狗,估摸家里的祖坟都得让关东父老给刨喽!身死以后,连个下葬的地方都没有。”
江连横怔怔地点点头:“可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张老疙瘩一拍大腿,“只能拖,能拖多久拖多久,装傻充愣,会不?”
“还请大帅指教一二。”
“这还用指教个鸡毛?他们说啥你就听着,他们给啥你就拿着,吃饱喝足,躺地上装死,他们要是过来踹一脚,你就说啥也不知道!”
“装糊涂?”江连横问。
“那不然还能咋办?”张老疙瘩无奈道,“老子倒是想把小鬼子赶出去,全我老张一个人说了算,他也得好使啊!京城那帮草包,一个个拥兵自重,咱们要是真跟鬼子打起来,谁能帮咱?”
“不背后捅刀子就算够义气了。”
“那可不!到时候,我张家的人都死光了,他们再派个人接我的盘子?赔本赚吆喝的买卖,老子才不干!所以说,只能拖,只能装糊涂。”
江连横若有所悟,起身拜道:“多谢大帅指点!”
“你先等等!”张老疙瘩忽地又想起什么,“最近,奉天的老百姓,对我老张没什么不满吧?”
“这……没听说过。”
早些年,张老疙瘩在干保险队的时候,就极其重视父老乡亲的口碑,如今再三强调,显然是别有用心。
此次从京城空手回来,方大头没给他升官,显然是对其心怀戒备。
张老疙瘩担心,弄不好,以后总统没准儿要派什么心腹过来制衡、甚至将他挤出奉天。
为此,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在意民心所向。
“你是在江湖里混的,有空的时候,多在市井里说说我的好话,宣传宣传。这种事儿,我不适合自己亲自下场去干,要是有出言不逊的——你懂我的意思不?”
江连横笑着点点头:“大帅放心,这种小事儿,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去做的。”
张老疙瘩负手而立,沉吟道:“嗯,我不能让东北的乡亲,在背地里骂我不是东西。有些人呐,就是爱在报纸上写点狗屁文章,自以为是,指点江山。”
“大帅,恶人终需恶人磨,正好我也认识一位作家,可以帮你在报纸上打打舆论战。”
“哦?这人写过什么文章,名气如何?”
“呃……这个么,不太方便说。”江连横有些尴尬,“不过,这小子给人泼脏水倒是挺有一套的,大帅只管听我的好消息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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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81章 鬼子的试探
第281章 鬼子的试探
接下来一连数天,平安无事。
宫田龙二又找了几次江连横,问了些关于奉天商界的情况。
他的问题都很普通且常见,在大街上扫听一圈儿,都能轻易获悉。
因此,几次会面,与其说是在收集情报,不如说是在试探忠心。
另一方面,江连横一边忙着筹办保险公司本号,一边受张老疙瘩的嘱托,在奉天市井中,监察舆论动向。
……
转眼,时间来到五月下旬。
雨后清晨,会芳里大门紧闭。
店外张贴告示:今日歇业。
大堂内,二三十个姑娘被早早叫醒,或是斜倚在门柱上,或是懒坐在茶桌旁,睡眼惺忪,不住地打着哈欠。
韩心远和大茶壶福龙,并肩站在门口,愁容满面地看向远端的戏台。
那里原本是唱鼓曲的女艺人,给嫖客逗乐的地方,今天却只摆了一把空荡荡的高背靠椅。
少倾,在众人充满怀疑的目光中,闯虎手拿一本小册子,贼眉鼠眼地走上舞台。
他的个头太矮,以至于站在椅子上,也没显出居高临下的架势。
“咳咳,各位姑娘们,大家早上好!我叫闯虎,床下罂闯虎,受江老板的聘请,专程来这里担任业务顾问,主要负责培训各位成为业界翘楚!我们的口号是,宁当鸡头,不当凤尾!”
台下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有个三十出头的老妓,一边把玩着桌上的茶碗儿,一边怪声怪调地问:“给钱不?”
“不用你们给钱!”闯虎直愣愣地说,“培训费江老板已经给过我了,你们只要配合就行。”
姑娘们哄堂大笑,却说:“我们是问,你给钱不?”
“给伱们培训,我给什么钱?”
姑娘们不乐意了,问:“咋着,你还想白睡啊?”
闯虎这才反应过来,忙说:“本次培训,只注重理论,不亲自实践!”
“不行就说不行,还说什么理论,你这人可真逗!”
姑娘们纷纷跟着嘲弄取笑,会芳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韩心远站在门口,见此情形,也是不住地摇头,心道:完了,威严扫地,这小子够呛!
自从许如清退隐以后,会芳里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别说给江家上贡,能将将维持下去,就已经实属不易。
江连横派闯虎过来,也没指望他能力挽狂澜,只是希望能令生意稍有起色,可目前看来,根本无济于事。
台上的闯虎被姑娘们轮番调侃,木头桩子似的,不知该怎么回话,所性直接把这事儿含混过去,扭头开始给姑娘们发书。
“这本书,《闺中纪实》,乃是闯某历经数年,潜心调研的呕心沥血之作。姑娘们如果能用心钻研,必定功力大涨。”
“放屁!你这是成心寒碜我们呐?这里有一多半的人,连字儿都不认识,钻研个屁!”
“不认字儿没关系,咱有插图啊!”闯虎咽了一口唾沫,急忙摊开书脊,“大家把书翻到……呃……第十三页,今天咱们主要学习第一式,倒反天罡。”
姑娘们“唰唰”地翻到对应页数,低头一看,霎时间全都面露难色。
“啥玩意儿?还得倒立?”
“简直是胡闹,姑奶奶下海,就是想躺着把钱挣了,你这是把咱们当成杂耍的啦?”
“这破玩意儿,谁爱整谁整,反正我是不学!”
一时间,反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急得闯虎满头大汗。
“好好好,第一堂课,咱们不整那么高难度的,换个普通的,普通的也有讲究……那个,那个哪个姑娘愿来上来配合我一下?”
姑娘们闻言,互相扮着鬼脸,彼此推诿,谁都不愿意上台。
大茶壶福龙见状,立马在其后厉声呵斥:“都他妈短打了是不?让你们上就上,哪来那么多废话?”
众姑娘担心受皮肉之苦,只好互相商量着选了一个代表,走到台上。
闯虎仰头看着姑娘过来,俩人的身形一经对比,整个一小马拉大车,没等开口说话,台下众人便又笑了起来。
这娼妓也是憋着坏要捣乱,来到讲师身边,左捏捏、右掐掐,调笑着说:“闯先生,你得多吃点儿,瞅你这瘦的,手腕子还没我粗呢!”
“多谢姑娘提醒,多谢姑娘关心。”闯虎有些难为情地往后退了退。
哪曾想,正在这时,姑娘猛一俯身,当即来了招猴子摘桃。
“呀!闯先生,原来你的肉都长这儿啦!”
言罢,众妓女们顿时哄笑起来。
“闯先生真是‘人小鬼大’呀!”
“哟!脸怎么红了?咱这老师,不会还是个雏吧?”
闯虎又羞又臊,当即把头一低,快步走到门口,却说:“远哥,麻烦你帮我转告道哥一声,这活儿我真干不明白!”
谁能想到,堂堂采风偷月,听窗无数的床下罂,竟还是个硬邦邦的童子身。
姑娘们立时笑得前仰后合。
闯虎的一张小脸儿,红得就差渗出血了,当即就打算仓皇逃离现场,结果一开门,却正好碰见了匆匆赶来的李正西。
“你干啥去,道哥正要找你呢!”西风一愣神,“诶?哥们儿,一脸咋了?”
闯虎连连摆手:“告诉道哥,我还是回去干荣活儿去吧。”
身后的姑娘们见他要逃,愈发来了兴致,纷纷在后面跟着叫嚷:“闯先生,别走啊,我这红包都给你准备好了!”
李正西皱了皱眉,却说:“闯虎,你得跟我走,道哥找你有别的事儿!”
床下罂此刻羞得无地自容,正愁没地方去,便稀里糊涂地跟着西风而去。
韩心远无奈地关上店门,冷冷地朝堂内扫视一周,姑娘们担心受罚,调笑声顿时戛然而止。
“你们就继续闹吧!会芳里早晚黄在你们手上!还在这看啥?都给我滚回去!”
姑娘们暗戳戳地翻白眼,“嘁”了一声,便陆续起身回到各自房里歇息,心道:红姐不在,生意冷清,关咱们什么事儿?人还是那些人,自己没本事,拿咱们娘们儿撒什么气!
娼馆生意不济,没人比韩心远更着急。
他原本只是负责看场,动刀枪在行,可要论打理生意、左右逢源,却不是他的强项。
虽说会芳里日渐消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但这生意最后要真黄在自己手上,那以后就别想再在江家捞到什么肥缺,也不会再受重用。
何况,“串儿红”在会芳里倾注了大量心血,要是真倒闭了,无论对红姐、还是对道哥,韩心远都心有愧疚,总得想想办法才行。
…………
奉天城西,南铁附属地。
李正西带着闯虎,一路紧赶慢赶,来到火车站东广场街对面的一处街区。
鬼子将此地命名为春日町,是奉天最先开辟的附属地,也是最热闹、繁华的商业街。
道路规划得异常整齐,甚至于显得稍微有些呆板,两侧尽是红色的二层洋楼,百货公司、居酒屋、眼镜店等等商铺林立四周。
尽管是鬼子的地盘,但也有不少华人在此营生,只不过处处受限,遭人冷眼。
两个人穿街过巷,没走一会儿,却见前方不远处,道当间上搭了一个简易的草台,四周围拢了不少华人,正仰头看一个三十多岁的油头中年慷慨陈词。
“方大头实乃乱臣贼子,背叛清廷,此为不忠;虚假革命,此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身居要位,天下必乱,国不将国!”
李正西推搡着人群,挤到台前,低声说:“道哥,闯虎来了。”
江连横转过身,冲床下罂招了招手:“兄弟,过来!”
台上的油头中年仍在声嘶力竭地呐喊:“真正可悲的是,咱们奉天的实权人物张老疙瘩,他竟然是方大头的一条哈巴狗,处处逢迎谄媚,匪气难改,只想着个人利益,有这样的人在,咱们奉天还能好么?”
闯虎闻言,不由得心下一惊,小声问:“哥,这人疯啦?在奉天这么说张师长,还想不想好了?”
“可惜这是附属地,不归老张管!”江连横抬了抬下巴,“你瞅,他都在这喊了小半天了,啥事儿都没有。”
原本,他受宫田龙二的邀请,来南铁株式会社会面。
结果到了附属地,没走多远,就被这边的露天公开演讲吸引了过来。
这一番讲话,要是放在奉天城内,后果不堪设想。
起初,江连横根本不相信,会有人在奉天挑衅张老疙瘩的权势。
可如今看来,老张让他关注市井间的舆论风向,并非全无道理可言。
油头中年继续说:“张老疙瘩是什么人?往好听了说,叫保险队,实际跟土匪没什么两样!他这个人根本没有原则,更没有立场!你们想想,他当初受了赵总督的提拔,说要保卫清廷,结果呢?见势头不对,立马成革命党了!这样反复无常的东西,竟然还会有人觉得他是好汉。悲哀!真让我感到悲哀!希望父老乡亲能齐心协力,一起把张老疙瘩赶出奉天!”
闯虎听得心惊肉跳,忙说:“哥,这人也忒狂了,这不得给他点教训,让他老实老实?”
“给不了,这老小子能在附属地白话这么长时间,肯定跟鬼子有关系。”
眼下,江连横已经遭到了宫田龙二的怀疑,更是不敢轻易在附属地惹出什么乱子。
“那你让我来——是啥意思?”闯虎问。
“你不是能写文章么?”江连横说,“不方便动手,那就动动笔。”
“打笔仗?”闯虎面露难色,“哥,你真看得起我,我也就写点儿下三路的东西,打笔仗我哪行啊?”
不料,江连横却说:“我就是让你写下三路的东西!闯虎,你记住这老小子的脸,这两天去摸摸他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统统写出来,但别用床下罂这笔名。”
“可他要是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儿,咋整?”
“那你就编,反正就是给他泼大粪,把这个人的名声搞臭了就行!”
名声往往决定了言论的效力,既然无法堵住他的嘴,那就抹黑他这个人。
这是江连横能想出的最优解。
虽然暂时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但心里却仍有一丝疑虑。
他整不明白,台上演讲之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大放厥词。
这时,李正西凑了过来,低声提醒道:“道哥,时间差不多了,得去见宫田小鬼子了。”
“嗯,闯虎,这边的事儿,就拜托你了啊!”
说罢,江连横便转过身,逆着人群离开此地。
拐过一道弯儿,顺着街口一路向前,没走出多远,便来到了南铁奉天地方事务所大楼。
来过几次之后,江连横早已轻车熟路,进入大楼时,外面的门卫甚至还很熟悉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走进调查部的办公室,宫田龙二正在临窗远眺。
“江先生,你迟到了。”
江连横嘿嘿赔笑道:“春日町太繁华,过来的时候,忍不住去周围转了转,请宫田先生恕罪!”
宫田龙二冷哼一声,缓步离开窗口,走到红木桌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先前问你的一些情况,经过我的核实,消息确实没有错误,江先生表现得很好。”
“那必须的,既然说要效力,江某肯定不会含糊。”
宫田龙二笑了笑,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却说:“既然江先生如此忠心,我这里倒有一件棘手之事,希望你能出面帮我解决一下。”
“你们还有棘手的事儿?”江连横有些意外,“宫田先生跟我开玩笑呢吧?”
鬼子没心情插科打诨,直言道:“我们南铁株式会社,最近在附属地北边,看中了一片土地,想要将其收购,兴办工厂。我们的开价很公道,但是那边的地主好像不是很开明,坚决不肯卖地,所以我希望江先生能够帮忙出面调解一下。”
根据条约规定,南铁附属地本应只有铁路沿线外延五公里的地面。
鬼子钻了条约漏洞,多年以来,一直通过强购的方式兼并土地,附属地的范围也随之越来越大。
南铁会社不希望以暴力解决,以免激起当地民愤,所以便打算请江连横来代为动手。
宫田龙二咧开嘴,似笑非笑地问:“这点小事,江先生肯定不会推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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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巧吃两头(加更)
第282章 巧吃两头(加更)
宫田龙二用心险恶,提出要求以后,还不忘若无其事地提醒一句。
“江先生,你的保险公司,最近业务还好么?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随时过来找我,我们不会亏待任何替皇军效力的朋友。”
显然,这是一次试探。
用威逼利诱的方式,让江家替调查部干脏活儿。
宫田龙二目光逼人,始终紧紧地钉在江连横的脸上,并试图从他神态上的变化,从中揣测其对皇军的忠诚。
未曾想,在与张老疙瘩的一番长谈以后,江连横早已开悟。
既然没法硬碰硬,便干脆不管鬼子说什么,尽数囫囵应承下来,只等过后再另做打算。
“嘿嘿,宫田先生,托会社的照顾,江某的生意还算过得去。”江连横嬉笑着说,“我的事儿,再大也是小事儿;您的事儿,再小也是大事儿!皇军的伟业受到阻碍,我江某第一个不答应!不就是个地主么,办他!”
“哦?那江先生打算怎么办?”
“这还用问?直接插了,省得老小子碍咱皇军的眼!”
“插了?”
“就是杀了。”
宫田龙二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说:“这样恐怕不行,那么多人命,容易引发社会舆论。”
江连横忍不住竖起大拇哥,阴阳怪气地说:“要不怎么说皇军仁义呢!不愧是文明国家来的上等人。那要不这样,把地主家的孩子给绑了,威胁他签字卖地,咋样?”
他说的话,越来越像一条忠实的走狗,以至于就连宫田龙二都不禁在心里嘀咕:莫非,这小子真是心甘情愿给皇军卖命了?
“嗯,如果是这样的方式,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得,那这事儿咱们就说定了。宫田先生,你给我个人名,往后的事全交给我,你在这坐着等好消息就行了。”
宫田龙二有些狐疑,旋即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资料,递给江连横。
“地点在附属地北边不远的土台村,地主名叫魏远宁,家里三个孩子,两女一男。”
江连横接过资料,仍不忘溜须拍马:“嗬!要说还得是伱们东洋人做事认真、仔细,我手上那些臭鱼烂虾,要是能赶上你们一半,我可就省老心了。”
宫田龙二冷笑一声,说:“那接下来,就麻烦江先生了。”
“ok!不对,是——”江连横拿腔拿调地喊了一嗓子,“嗨!宫田先生!”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调查部办公室。
……
约莫过去了半个钟头的时间,房门才再次被敲响。
先前的翻译官笑呵呵地走到红木长桌前,低声说:“先生,你让我调查的事儿,我已经问清楚了。据我所知,这个江连横,当年之所以能灭掉白家满门,踩着周云甫上位,也不是全靠他自己。这其中,另有十几个来路不明的土匪,混了进来,他才能成事儿。”
宫田龙二沉吟道:“这么说,如果三浦君失踪一案,确实跟江连横有关系的话,那伙土匪,很可能知道情况?”
“八九不离十。”
“好,谭翻译,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查下去。如果能有人证,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逮捕他了。”
“宫田先生请放心!他大姑许如清当年被折磨得那么惨,心里怎么可能不恨三浦先生?”谭翻译言之凿凿地说,“我敢保证,江连横这小子,肯定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试一试就知道了。”宫田龙二问,“外面的演讲,还有其他事,办得都顺利吗?”
“顺利,顺利!先生只管等好消息就是了。”
…………
余下几天,江连横可谓把“拖”字诀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嘴上满口答应帮鬼子对付土台存的地主,实际上呢?
每天照例是该吃吃、该喝喝,愣是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直接躺地上放挺。
其间,宫田龙二派姓谭的翻译过来催过几次,江连横必定长吁短叹,倒苦水、说难处。
昨天出门崴了脚,今天蹲坑麻了腿,后天小弟窝里斗,一会儿说路途太远,一会儿说没有机会,总之是百般推辞、万般借口,动不动就对天发誓,哭天抹泪地证明自己对天皇忠贞不渝,可就是不干实事儿。
七叔宫保南暗青子的本事,江连横没咋学明白,但在这方面,却实打实地得了真传。
然而,总这样拖下去,缓得了一时,却缓不了一世。
即便宫田龙二只是南铁株式会社的一名文职人员,级别不高,却也容不得江连横这般戏耍。
使出吃奶的劲头儿,硬拖了半月时间,也就是极限了。
紧接着,生意上的压力,便随之而至。
宫田龙二下了最后通牒,若是不能在月底之前,了结此事,后果自负。
于是,每日茶余饭后,江、胡二人除了商量在奉天筹办保险公司本号以外,便在一起合计应对之策。
纵横货运保险公司在营口成立店面,上下打点应酬时,便已经去了不少钱,猪鬃生意刚刚起步,回款还不够多,会芳里生意不振,手下的弟马几十张嘴,处处用钱。
胡小妍为节省开支,坚持决定将原先的“卧云楼”稍加装修,充作保险公司的本号。
如果生意能平稳运行,收益很快就能提振起来。
可鬼子施加压力,让小两口着实举步维艰,但两人对宫田龙二的态度却很一致——不给鬼子卖命。
只不过,在江连横看来,他跟鬼子是私仇。
当年,三浦熊介把大姑许如清折磨成那样,他若再给鬼子卖命,恐怕这辈子都不敢再面对大姑,身死以后,更是无颜面对老爹和几个叔叔。
更重要的是,江连横不愿受制于人,这与其性格相悖。
尽管他也对张老疙瘩言听计从,但那是出于救出大姑的恩情,而且老张也从未威胁过他,对他也基本采取放养姿态。
胡小妍跟江连横的结论一致,所思所想却全然不同。
她认为,灭门白家、杀了三浦熊介,大姑、老爹和叔叔们的仇,就已经两清了。
不给鬼子卖命,是因为她清楚地记得白家的结局。
当初,白家父子给东洋当牛做马,危难关头,照样被当成弃子,江家不能再走这条老路。
另一方面,自辛亥年以来,民族意识迅速崛起,汉奸的骂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为人所不齿。
胡小妍没念过书,不懂什么叫民族意识。
但或许是跟身体残疾有关,胡小妍素来心思敏感,仅仅从报上的消息和四风口带来的市井见闻,她还是敏锐的觉察出这种无形的转变。
尤其是不久以前,方大头卖国借款,报上、民间,口诛笔伐、骂声一片。
白家当年给鬼子卖命,并没有太多冷眼,可现在的情况却已经完全不同了。
“小道,你是家里的面子。爹说过,一门里头,什么脏了,面子也不能脏。”
胡小妍靠在床头,忧心忡忡地说:“你要是真给鬼子卖命,一旦坐实了,咱们家一定会被线上的老合孤立。到时候,就算势力再大,蔓儿臭了,在哪也不受待见。”
江连横闻言,默默点头。
毕竟,晚清以来,所谓江湖会党,除了坑蒙拐骗、欺男霸女以外,往“大义”上靠,实则一直就在干两件事儿——一是倒清;二是排洋。
人在江湖,只要干了这两件事儿,仿佛就得了免罪金牌。
哪怕原先再怎么作恶多端,到哪儿都有人愿意捧一声“好汉”。
正因如此,江湖中人实际上比寻常百姓,更在乎汉奸的骂名。
江家若是敢越雷池半步,不说别人,苏家便会第一个跟他们划清界限。
到时候,还谈什么扬名四海,合纵连横?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谁在我这位置上,谁不迷糊?”江连横叹息道,“给鬼子卖命,我对不起咱爹和大姑;不给鬼子卖命,家里的生意维持不下去,没钱就没势力,在线上要是没势力,就只能等着别人把咱家取而代之。难呐!真他妈难!”
“要给鬼子出力,还不能真给鬼子出力。”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我总觉得,宫田龙二现在仍然怀疑是我杀了三浦熊介,我越是不出力,他肯定越怀疑,万一在哪走漏了风声,咱们全家都得完犊子。”
宫田龙二——胡小妍把这个名字刻在了心里。
“小道,鬼子是非得要那块地么?”
“应该是吧,说是要盖什么工厂,具体我也不清楚。”
“也就是说,如果你拿不下那个姓魏的地主,鬼子逼急了,也会亲自动手?”
“我觉得会,鬼子不是向来都那样儿么!给好处不要,那就给你枪子儿。”
胡小妍想了一会儿,猛地坐起身,却道:“要不,咱们吃两头吧?”
江连横皱起眉头,问:“什么意思?”
“我记得爹和二叔、三叔他们,当胡子的时候,还有七八条长枪,你还记得么?”
“记着,我爹还有一条‘水连珠’呢!七叔走的时候,还给我了。多少年都不用了,不是让你放地库里了么?”
说着说着,江连横便忽地明白了媳妇儿的想法。
“你是想把那些枪给地主,让他们对付鬼子?”
胡小妍摇摇头,却说:“给他们干啥,他是地主,又不缺钱,不如干脆卖给他们,反正咱们在城里待着,那些长枪也用不了,低价卖给他们。”
如此一来,江连横便可以用“响窑”为借口,跟鬼子那边有个交代;同时,也能让线上开眼的老合知道江家的用心。
一旦计划得当,那就不仅仅是一石二鸟那么简单。
要是最后宫田龙二亲自去强征民地,从中制造一些诸如被“刁民射杀”的意外,三浦熊介的隐患,便也可以随之迎刃而解。
想法很好,但需要格外小心。
既要让人知道江家的用意,又要提防给鬼子走漏了风声。
江连横沉思片刻,最终点了点头:“虽然不算最好的办法,但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嗯……这事儿让南风去办,靠谱不?”
识人用人,还是得看胡小妍的意见。
“让南风去办可以,他长得面善,好说话……”
见媳妇儿的话没说完,江连横便问:“还有啥欠周到的么?”
胡小妍想了想,又说:“明天再把东风给我叫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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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大闹土台村
第283章 大闹土台村
魏远宁魏老爷家里,坐拥百十来亩田地。
放眼奉天省,这点儿地产自然不算什么,但在土台村而言,不夸张地说,十户人家里头,至少有八户,得看人老魏家的脸色过活。
如今鬼子要买地,魏老爷一家,或许还能得到点补偿,换个地儿继续滋润。
真正叫苦的,实则是各家佃户,本来就已经穷得叮当乱颤,一旦丢了房屋、土地,再没有其他手艺,便别无活路,只能去当流民。
因此,听说鬼子要来,佃户们简直比魏老爷还着急,隔三差五就来试探口风,说起话来,可劲儿地捧,颂扬老魏家祖祖辈辈的大恩大德,求魏老爷千万别弃他们于不顾。
其中有个叫“石二垄”的年轻人,反应最为激烈,动不动就戳个粪叉子,急头白脸地说:“小鬼子也是人,怕啥?咱大不了跟他们拼命,整死一个算一个,整死两个赚一个!”
众人纷纷叫好。
然而,魏老爷的管家却不这么看,他主张见好就收,没必要以卵击石。
不止是他,邻村的姑爷也来劝过几次。
好在,魏老爷是个倔骨头,牙关咬死,几代人累积下来的祖产,绝不肯卖。
于是,土台村的地主和佃户,便难能可贵地上下齐心,一致对外。
…………
天过午时,土台村东头来了一辆蓝蓬马车。
车夫一身破烂的灰色短打,头戴一顶卷边儿草帽,时不时抖一下手腕,悬鞭赶路。
串儿铃声几乎没有,老马走得很慢,累得吭哧吭哧直喘。
没等进村,便远远地看见有个半大的孩子,正蹲在地上玩儿。
听见路上有响儿,那孩子猛地站起来,朝这边巴望两眼,接着立马转过身,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回村子。
马车步入黄土道,先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鸡屎味儿,这便是进村了。
老魏家并不难找,毕竟全村只此一家的房子,称得上宅门大院。
一路上穿宅过户,各家老少,但凡能走动的,全都来到门口,冲道上的马车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土台村尽管离铁路不远,但附近没有站点,哪怕赶车去省城,至少也得两个多钟头的时间。
在交通不便的地界,村里突然来个陌生人,那真是要多扎眼有多扎眼,恨不得全村的人都出来卖呆儿。
只不过,当下这些村民,眼里或多或少都带着几分敌意。
马车停在老魏家宅院门口,院墙内似乎正在搭建土台,眼瞅着就要奔碉楼的方向去了。
车夫扭身挑开门帘:“南风,下车!”
王正南忽悠一下惊醒,擦了擦口水,怔怔道:“东哥,到了?这也太慢了,都给我整困了!”
老马打了个鼻响,似乎是在骂街。
王正南钻出马车,两只脚立时定在原地,却见土台村的村民佃户竟默默无声地一路跟了上来。
老弱妇孺面容呆滞,远远地朝这边看过来,眼神里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青壮的男丁则是荷锄提棍,看上去战战兢兢,又仿佛随时都要以命相搏。
王正南咽了一口唾沫,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怀里的配枪,借助利器勉强稳住心神,随后走到魏宅门前,轻拍了两下房门。
很快,管家便从门内探出头来,疑神疑鬼地问:“有什么事儿?”
王正南整理整理衣衫,躬身作揖,照着大嫂教给他的话术,笑道:“在下姓王,在城里收猪毛的,想跟魏老爷谈谈生意。”
收猪毛的?
管家将南风从头到脚打量一眼,见来人穿着富贵,又确实听闻最近常有人钱收猪鬃,便稍稍放下疑心,态度也随之变得和善起来。
“先生稍等一会儿,我进去通报一声。”
“好好好。”
不多时,王正南便在管家的带领下,进了魏家宅院,来到正屋厅堂。
魏远宁五六十岁,须发白,眉心正中,竖着一道褶子,仿佛怎么都舒展不开,整个人端坐堂前,身后是一副松鹤图。
“王先生请坐,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魏老爷客气了,我也是给东家跑腿的,过来问问价钱。”
一老一少,落座而谈。
起初,谈的自然都是收购猪鬃的价格。
双方的心里预期不同,尽管有些争论,却也不过是买卖双方正常的讨价还价,因此言谈举止都还算客气,维持着各自的体面。
可谈着谈着,王正南便开始按大嫂的吩咐,有意将话题往地产上靠。
“魏老爷,我最近听说,鬼子好像相中了你这块地,有这事儿么?”
话音刚落,魏远宁的老脸立马就拉了下来,却说:“王先生,你是想拿这事儿跟我压价?”
王正南连忙摆手:“别多心,我可没这意思,只是好奇打听打听。”
“没什么可打听的,这地是我们老魏家的,只要我还在一天,这事儿就不会变。猪毛,伱要是觉得价钱合适,等到入秋,你就过来收了,要是觉得不合适,那就算了。本来,咱家也不靠这买卖营生。”
“呵呵,魏老爷,我担心的不是价钱,我是怕入秋再来的时候,就收不上来了。”
“那怎么可能?”魏老爷说,“你在远近的村子扫听扫听,我老魏从来不干那秃露反帐的事儿。今天只要敲定了价钱,哪怕再有人来,出更高的价,我也不会卖他。”
王正南赶忙解释:“不不不,魏老爷这么大的家业,信誉肯定没毛病。我是说,你要是这么跟鬼子作对,啧,恐怕没有好下场,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烂账了,我没法给东家交代呀!”
魏老爷闻言,猛一回头,眯起眼睛,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却说:“嘶!你不是鬼子派来的说客吧?”
王正南不置可否:“魏老爷,要我说啊,这地你就卖给鬼子吧!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惹不起那些人!”
“啪!”
魏老爷登时拍案而起,瞪大了一双眼睛,骂道:“我说你在这磨磨唧唧,半天不唠正事儿呢!敢情是给鬼子当了狗!滚出去!告诉那帮畜生,我就算死也不卖地!”
王正南见状,连忙起身赔罪:“老爷子,别生气,你听我解释——”
“解释个屁!你不滚是不?好!来人,来人呐!”
言毕,立刻就有一群青壮的佃农冲进屋内,拎着柴刀、端着土枪,如同夜叉山魈一般,龇牙咧嘴,冲南风呜嗷乱喊,领头之人,自然是叫的最凶的石二垄。
里屋门帘一掀,冲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跟着众人一同叫骂驱赶。
很快,魏家的老夫人紧随其后地窜出来,将少年护在身后,责备道:“儿子,你出来干啥,快跟妈进屋!”
与此同时,院门外的张正东,也同样被佃户们团团围住,半是胆怯、半是愤怒地出言威胁。
可东风却面沉似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心里认定佃农只是虚张声势,轻易不敢动手。
林李之辩,李逵永远是少数。
只要张正东不先动手,佃农们也没人想背上人命大案。
不过,屋内却有人带头叫嚣。
“主战派”石二垄端着鸟枪大喊道:“老爷,不用怕,跟他们干,这二鬼子狗汉奸一身膘,怕他干啥?乡亲们,跟我上,把这胖子赶出去!”
“好!”
常言道,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
屋里的本来就都是年轻气盛的壮小伙儿,再加上有石二垄这么一号带头,众人顿时群情激奋、跃跃欲试。
王正南连忙高举起双手,慌忙解释道:“魏老爷,你、你听我说,我是来帮你们的!”
“帮你妈个头!”石二垄厉声斥责道,“所有的二鬼子、狗汉奸都说帮咱们,我还不知道你们,你们就是在帮小鬼子欺负华人!”
管家这时冲上前来和稀泥,却说:“哎!乡亲们,冷静,别冲动,都别冲动!老爷,你管管他们,事儿闹大了,对咱家没好处,不妨先听听这位说什么吧!”
石二垄唾骂道:“老丁!你他妈胳膊肘子往外拐,替狗汉奸说话,再敢多嘴,哥几个连你一块儿打!”
“混账!”丁管家气得吹胡子瞪眼,“二垄子,你要反天!”
“我看是你要反天!老丁,我早看出来,你天天给鬼子说好话,就想劝老爷卖地,到时候让咱们要饭去,是不是?你也配叫个人?”
“放肆!”
魏老爷听不下去了,斥责道:“二垄子,老丁是我的管家,你要干什么?懂不懂规矩?”
“老爷啊,我是担心你被他给骗了!”石二垄苦道。
“没人骗得了我!”魏老爷指了指南风,“把他轰出去,然后就都退下吧!”
众人齐喝一声,五六条胳膊顿时压在南风肩上,拳打脚踢地将其往门外推搡。
王正南赶忙叫道:“哎,别打别打!魏老爷,我是江家的人,奉天江家,知不知道?”
“去你妈的!”石二垄光脚不怕穿鞋的,照着南风的屁股就是一脚,“皇上家都他妈完犊子了,你江家多个几把!乡亲们,轰出去!”
“等等!”
没想到,就在此时,魏老爷却忽地抬手制止,迟疑了片刻,却说:“把王先生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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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枪杆子,笔杆子
第284章 枪杆子,笔杆子
“王先生快请坐,刚才真是一场误会,你怎么不早点说你是江家的人呢!”
魏老爷支走了一众佃农,只留下管家老丁和家人为伴,阖上房门,亲自把南风扶上靠椅坐好。
他虽然不是线上的老合,但毕竟跟省城里的粮铺、钱庄也是常来常往,知道江家不是善茬儿,万万不能招惹。
不过,令南风没想到的是,老爷子不仅对江家有七分畏惧,竟还莫名其妙的有三分敬意在。
一问之下,魏老爷方才幽幽赞道:“江少侠是个能人呀!前几年,白家那对爷俩儿,给小鬼子当狗,是奉天最大的汉奸,可把他们一家牛坏了。听说,正是江少侠把他们一家给办了。这是什么?英雄啊!白家就该杀,杀得好!”
王正南听了不禁汗颜,心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
不过是江湖纷争,几家私仇,哪有那么多所谓大义之举。
可不开眼的空子却管不了那么多,以讹传讹,多少腌臜龌龊,就这样被美化成了替天行道。
老爷子既然把江连横抬到了这份儿上,王正南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拆道哥的抬,硬着头皮应付了几声后,便赶紧把话题往回收。
“呃……魏老爷抬爱了,其实道哥也没有三头六臂,跟大家一样都是普通人。鬼子势力太大,连张老疙瘩都拿他们没辙,道哥当然也有难处。”
“那是当然,小鬼子威逼利诱,大家都难!”
王正南叹声道:“所以说,要想继续在奉天活下去,只能想办法周旋,不能硬碰硬。”
这话一下子说到了魏家夫人的心缝儿里,老太太忙说:“老爷,伱看,我就说吧!人江家那么大的势力,都不跟鬼子拉硬,咱们何苦招惹他们?”
魏老爷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王先生,听你刚才的话,这么说江少侠也希望我卖地?那你刚才说要帮我,是啥意思?”
“不不不,卖不卖地,是你们家自己的事儿,道哥不想掺和。”王正南连忙解释道,“我刚才之所以劝你卖地,主要是想试试魏老爷坚不坚定。你要是不坚定,道哥就不管了,免得好心帮了忙,你们再把道哥卖了。”
魏老爷默默点头,也不搞对天盟誓那一套,只是撑着膝盖站起身,低声道:“王先生,请跟我来。”
王正南起身,一脸蒙圈地跟着老爷子走进里屋。
挑帘儿一看,却见炕头上坐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
“这是我小女儿。”魏老爷介绍道。
王正南躬身施礼,小声招呼道:“哦,魏小姐好!”
姑娘的反应很奇怪,脸上的神情十分茫然,转过头,冲南风伸了伸脖子。
魏家的小少爷立马走到炕前,大声说:“二姐,他是来帮咱家的!”
姑娘这才客气地笑了笑,旋即把头一低,还挺臊得慌。
王正南心里疑惑——是个聋子?
“几年前,让小鬼子打聋了一只耳朵。”魏老爷阴沉着脸,“还有腿,也折了一条。”
旧事重提,老太太从交领里抽出手绢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低声啜泣。
魏老爷算是开明之人,二小姐几年前在省城里念书,闲暇无事的时候,便常去附属地逛街买东西,不巧碰见几个东洋流氓,冲她调戏逗乐。二小姐不从,便遭来一顿毒打。
附属地的案子,报官也没用,巡警局反倒给魏家一通训斥,说他们不知体谅当局的难处,招惹东洋人,给他们添乱;又劝他们顾全大局,不要惹是生非,以免鬼子借机发难。
没辙,只能自认倒霉!
“本来都订了婚约了,结果这事儿一闹出来,残疾了,人家自然就退婚了。”魏老爷恨恨道,“最近还算消停点,前两年,远近都传,说我魏家的姑娘让鬼子糟蹋了。”
“老爷,你咋啥话都往外说!”夫人当即埋怨道,“本来就没有的事儿,你这一说,又传开了!你是盼着咱女儿想不开还是咋的?”
“事儿都已经发生了,有啥不能说的?老魏家的女儿,我自己养着,还不嫁了呢!”
王正南见状,忙说:“魏老爷,大奶奶,你们放心,话在我这,就算到头儿了。”
魏老爷摆了摆手:“让你看这个,就是让你明白,我魏远宁不可能让鬼子如愿!当年他们修铁路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占了我家十几亩地,打了我女儿,现在还想抢我的祖产,门儿也没有!”
这时,管家老丁凑上前,又是老腔老调地劝道:“老爷,不能拼命啊!拼命就啥都没了,你不能光为二小姐考虑,还有少爷呢!”
老太太也说:“对呀,魏家的香火不能断呐!”
魏老爷看了看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思忖道:“不行的话,就让他先去他姐夫那躲一躲。”
没想到,小少爷一抹脸儿,却说:“我不怕,鬼子要来硬的,我就给我二姐报仇!”
魏老爷一时间不知是愁是喜,莫名其妙地撂下一句:“是我老魏家的种!”
老太太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哭嚎道:“你不拦着他,还在那拱火,有你这么当爹的么!”
一家人吵吵嚷嚷,王正南见时间不多,赶忙上前插话,说:“魏老爷,不是我说啥,鬼子要真跟你来硬的,你能咋办,就靠那几个佃农和鸟枪、粪叉子?”
魏老爷说:“我家里还有两条枪,老辈儿留下来保家的。”
“两条?”
“呃……少是少了点,但也能吓退他们,之前试过。”
“魏老爷,那是之前鬼子没来真格的,要是真把他们逼急了,你那两条枪,不但保不住家,反倒可能让人抓个由头,把自家人给害了。”
“那是那是,要不王先生帮咱们支个招?”
“要不这样吧!”王正南一拍大腿,“实不相瞒,道哥手上有十来把长枪,都是进口货,叔父辈以前打仗的时候用的家伙,老是老了点儿,但保养的很好,配够子弹,照样好使。魏老爷要是有心,道哥说了,可以低价卖给你们。”
“好好好!我买,我买!”魏老爷连声答应,“现在世道乱,早该多买几条枪了。”
老夫人一听,当场被吓得魂飞魄散。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你还真打算跟鬼子拼命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王正南摆摆手,却道:“大奶奶,我家道哥说了,枪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可不好使。”
魏老爷跟着奉承:“说得对,说得对!”
“当然了,道哥把枪卖给你们,也不是想让你们跟鬼子拼命。”王正南接着说,“我家大嫂,还给你们出了个主意。”
“王先生请讲。”
“我家大嫂说,你们要想保住地,光靠枪没用,得想着办法把事情闹大,最好能闹到上报纸的程度,这新闻一出来,鬼子那边就有舆论压力,双管齐下,才有可能保住你家的祖产。”
同样一件事,受到关注和不受关注,就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
王正南接着说:“二小姐上过学,在家也没事儿,不妨就多写几篇文章,匿名给城里的报社投稿,道哥那边也会帮衬着你们把这事儿煽乎起来,怎么样?”
魏老爷连声赞叹:“好!好好好!确实是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不过,到底能起多大作用,谁也不敢说死,这还得看鬼子那边的态度。”
“哎呀!可别这么说,江少侠能帮我这么多,已经够意思了。”
王正南抱拳施礼道:“魏老爷能体会道哥的难处,念他一个好就够了,除了信得过的人,跟谁也别声张。”
“那当然,我明白。”魏老爷试探着问,“那这枪,得什么时候能送来?”
“今天傍晚六点钟,你安排几个靠得住的人,不用多,在村东头等着,道哥的枪到时候一准给你送来。”
魏老爷想了想,对管家说:“老丁,那就你到时候带着二垄子他们几个过去拿枪吧。”
“老爷,那这钱怎么算?”丁管家问。
王正南应声从袖口里抽出一份单子,递上去说:“家伙和价钱,都在这上了,包括子弹,你们要哪样,不要哪样,现在可以告诉我。”
魏老爷这时候可不敢再讨价还价,大手一挥道:“不用看了,十来条枪,我还买得起,就当是我高攀,跟江少侠搭个忘年交,捧捧生意。”
“魏老爷痛快!既然如此,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先回去了。切记,拿到货前,千万别声张!”
“王先生着什么急呀,留下来一块儿吃个便饭吧!”
“不用了,我还得回去跟道哥复命。不过,在走之前,我还得求魏老爷个事儿。”
“你说!”
“你骂我两句。”
“啥?”魏老爷顿时懵了。
王正南笑了笑,却说:“做戏得做全套,你高低得骂我两句。”
…………
宅院门外,张正东扮成车夫模样,正若无其事地等着南风出来。
石二垄带着几个佃户将其团团围住,不住地叫骂驱赶。
“狗汉奸!你瞅啥?骂你咋了?给祖宗丢脸的东西,还不快滚!”
任凭众人如何粗言辱骂,张正东只管充耳不闻,最多也只是闷声闷气地回一句说,“我就是个赶车的,跟我喊没用。”
石二垄冲地上咳了一口浓痰,指了指,叫嚣道:“给我舔了!他妈的,你给汉奸拉车,那你也是汉奸!”
可惜,东风的性子跟西风不同,别人爱说啥说啥,自己根本不往心里去。
“你舔不舔?不舔是吧?来,乡亲们,跟我一块儿把他车给砸喽!”
未曾想,话音刚落,宅子里突然“啪”的一声脆响。
随后,魏老爷子的叫骂声从院子里传了出来。
“滚出去!告诉姓江的,只要我魏远宁还喘气儿,这地就永远是我老魏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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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枪械交易
第285章 枪械交易
南风回信,将土台村的所见所闻如实转告给江、胡二人。
听说魏老爷对江家赞不绝口,江连横挺高兴。
毕竟,人活一世,有几个能做到不贪名慕利?
胡小妍却只关心东风那边的情况,跟鬼子阳奉阴违,必须得多个心眼儿,万一走漏了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张正东虽然有点儿滚刀肉,不善言辞,且无论干什么都慢悠悠的,但慢工出细活儿,东风在四风口里心思最为缜密,只是性格较为孤僻,有当大哥的岁数,没当大哥的派头。
王正南回复说:“嫂子,东哥按照你的吩咐,留在土台村那边守着了。”
江连横闻言,不再有什么顾虑,便吩咐南风下到地库里去,取出老爹他们留下来的长枪,并让西风护送着将其送到土台村。
江家大宅,设有地库、地牢和密道,这是在怒砸白家窑吃亏后,得来的教训。
平日里生意攒下的“大小黄鱼”和“喷子”、“瓤子”都贮存在里面。
全家上下,除了江、胡二人以外,只有四风口和小知晓此事。
王正南从大嫂手里拿过钥匙,转身离开书房,下到一楼,沿走廊来到东侧最末端的小房间门口,“咔哒”一声,推开房门。
这间小屋面积不大,区区六七平米,紧靠棚顶处,有一条窄窄的细窗,平日里都用帷幔挡住。
仆从和弟马被严令禁止靠近此地,因为屋子里面供奉着江城海、李添威、孙成墨和金孝义的牌位。
王正南反锁上房门,先是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后站起身,嘴里一边嘟囔着“叔叔大爷们打扰了”,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供桌移开,露出其下的厚重铁门。
开了第二道锁,“嗡”的一声拽开铁门,随手按下供桌旁的电灯开关。
黑漆漆的入口闪烁了几下,黄灯照亮了一条石质台阶。
王正南皱出一脸包子褶,挥了挥袖子,旋即低下头,缓步走了进去。
地牢和密道里,虽然设有通风口以防不测,可地下的空气仍然十分浑浊。
地库的铁门上,另有第三道锁,里面预留出的空间很大,但贮存的东西,多少有点儿不够看。
左手边的架子上,码着十几条红绸包裹的“大黄鱼”,在胡小妍的要求下,家里陆续开始将部分小洋票兑成现洋,换成金条;右手边的地上,放着一口木箱,里面正是用油布包裹的长枪。
王正南拽住环柄,倒行着将木箱拖到楼梯口。
正要将其搬上去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哗啦哗啦”的铁链声响。
王正南犹豫了一下,到底直起了腰,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紧接着转过身,冲远端的黑暗问道:“夹心要不要?”
没有回应,但南风还是将手上的果远远地扔了过去……
……
傍晚六点,西山残阳。
土台村东口半里地,一棵歪脖老杨树没着没落地杵在路口。
老丁和石二垄带着另外两个佃农早早在此等候,一个个踮脚抻脖,朝着东南方向巴望。
“老丁,咱在这等啥呢?”石二垄有些不耐烦地问,“这都半个时辰了,一会儿天都黑了,你好歹也得告诉咱们等啥呀!”
老管家捂着肚子,说:“让你等着就等着,少打听,一会儿伱就知道了。”
“是不是要买东西啊?”石二垄斜眼一笑,“我瞅你都抱了半天肚子了,鼓鼓囊囊的,带了不少钱吧?”
“二垄子,你要干啥?”老丁戒备地瞪了瞪眼,“我可警告你,别想有的没的!”
“老丁,你这是啥意思?我现在已经学好了。”
“你还能学好?嗤!我把你从小看到大,你一撅屁股,我都知道你要拉的什么屎!一天天的不学好,偷鸡摸狗,你家让你祸害的就剩两垄地了,你都种不明白!”
“你少他妈看不起人,现在鬼子当前,我拼死拼活,全为了老爷和乡里乡亲,你倒好,天天不是挑地沟,就是说软话!你这样的人,一打仗,准当汉奸!”
眼瞅着两人就要吵起来,旁边的佃农赶忙过来说和劝解。
石二垄仍然不依不饶,替自己高声辩解道:“不种地就叫不学好了?我凭啥就得一辈子种地?我以后当兵,拿枪打鬼子,比你强!”
“就你?”老丁冷笑一声,不屑道,“干农活都怕累,还当兵?你先把欠老爷的帐都还清了再说吧!”
说话间,不远处正有一辆蓝蓬马车缓缓而来。
老管家不再跟小年轻斗嘴,立刻带上快走两步迎了上去。
王正南在老杨树前下车,将装枪的木箱抬到地面上,拍了拍手,冲众人道:“验货吧!”
石二垄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南风,嘴一撇,骂道:“怎么又是你这个狗汉奸,没完了是吧?白天的时候,老爷让你滚,你没听见还是咋的?”
老丁立马训斥道:“二垄子,闭嘴!江家是来帮咱们的!”
“帮咱们?”石二垄狐疑道,“老爷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事儿?这箱子里是啥?”
“那是怕你们管不住嘴,到处瞎说!”老丁转头跟南风赔罪,“王先生,不好意思,小年轻不懂事儿,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没事儿!”
王正南满不在意,自顾自地打开箱子,介绍道:“四杆汉阳造‘湖北条子’,三杆东洋‘金钩步枪’,两杆德国委员会‘老套筒’,各配五十发‘瓤子’,你们点点?”
关外胡匪猖獗,但凡有点儿财力的人,家里都备枪防身。
除去各式各样的鸟枪以外,最次也能弄个“撅把子”手枪傍身。
这种家伙事,做工粗糙,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就连打铁匠都能制造,成本低廉,售价只要一块大洋。
家境稍好一些的,就备两三条“土打五”,虽然精度极差,而且打个几十响就可能炸膛,但贵在便宜,看家护院,也足够用了。
只不过,民间缺乏枪械保养的常识,步枪在他们手上,动不动就不灵了。
魏老爷家里原本备的“土打五”就因年久蒙尘,渐渐无法使用。
石二垄见这么多长枪,眼睛顿时亮了,俯身就要去拿,却被管家老丁打回了手。
“王先生,辛苦辛苦,这是按照你们的要求备好的钱,你收好。”
老丁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包裹,递到王正南手上。
枪支弹药,没有固定价位,因时因地,价钱也随之上下浮动。
一杆全新的“湖北条子”,传到关外时,单买少说也得四十五块现洋。
但江家的这些枪,尽管保养得不错,但毕竟都是老一辈用的家伙,年头长了,卖不上价,只算给魏家三十七块一条,再加上五条进口货,配上子弹,换了五百多块大洋。
王正南接过红绸包裹,转过身在车厢里拆开一看——一条大黄鱼,三条小黄鱼。
用牙一咬,有印儿,这才将其揣进怀里。
“好!钱货两清!”王正南转过身问,“你们还用不用试试枪?”
老丁连忙摆摆手,笑道:“来时老爷说过了,江少侠家大业大,犯不着坑咱们这点儿钱,我们回去再试就行了。”
“放心,有任何问题,随时进城来找咱们。”王正南看向石二垄,笑着问,“咋样,兄弟,这回不用再骂我了吧?”
石二垄眼珠一转,立马换上笑脸,却道:“嘿嘿,误会!真是误会!真是多谢你了,这回咱们有了枪,看谁还敢欺负咱们!小鬼子再敢来,我就毙了他们!”
“万事还是别冲动为好!”临别之际,王正南不忘嘱托道,“丁管家,回去替我转告魏老爷,千万别说枪是江家给你们的。”
…………
生意做成,王正南心情不错。
这算是江家的第一笔军火生意,数额不大,却是从无到有的新开端。
两个多小时后,王正南独自驾着马车回到城内,摸了摸怀里的金条,心里琢磨着大嫂会让他从这单生意中,分多少钱。
越想越开心,等到返回奉天城北的时候,馒头脸已经咧成了饺子型,可一进宅院大门,却发现看家的弟马个个绷着一张脸,神情十分严肃。
宅子里灯火通明,离得老远就能听见江连横叫骂的声音。
“南风,你回来啦?”小推开房门,小声招呼道。
“出啥事儿了?”王正南蹑手蹑脚地穿过玄关,朝屋里探了探脑袋。
却见客厅内,江连横黑着一张脸,正坐在沙发上闷闷抽烟,除胡小妍陪坐在身边以外,西风、北风和韩心远都各自站着,中间围着一个人,竟是本应留在营口的刘雁声。
“老刘咋回来了?”王正南低声问。
小在身后嘀咕道:“我刚才听着,好像是说公司出问题了,给人保的货丢了,说是连货带险,要赔好一千来块大洋呢!”
“扯淡,怎么可能赔那么多钱?”
王正南不太相信,保险公司刚开张不久,生意还没做开,多半都是佟三儿牵头的药铺跟着捧场,怎么可能出这么大事儿?
他能想到的,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鬼子捣乱,要么就是有人骗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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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86章 缘起
第286章 缘起
见南风回来,刘雁声索性将事情的经过又重复了一遍。
自从江连横等人回到奉天,至今已有月余光景。
在赵国砚和刘雁声的打理下,营口的保险公司业务,运行得四平八稳,渐渐步入正轨。
按照原本的安排,江连横筹办好奉天的本号总部以后,理应动身前往南铁沿线重镇,该打招呼打招呼,该疏通关系疏通关系,该给好处给好处,以便确保生意安稳。
不过,由于宫田龙二在期间横插一刀,就此耽搁了行程安排。
本以为缓几天无伤大雅,没想到意外说来就来。
三五天前,赵国砚接了一单大额投保。
同目前的绝大多数生意一样,这份投保的主顾,也是佟三爷的下线,是一家私自贩卖红丸的药铺掌柜。
此人进货不少,除了大批红丸以外,还有各种从南方运来的名贵药材。
光是这一车药材,就值差不多一千来块大洋,运险投了两三百,结果不单是缺斤少两那么简单,而是整整一厢货,全都不翼而飞。
公司刚成立,为招揽生意,肯定得吹着唠,三倍赔付的说法并不夸张。
刘雁声粗略算算,连货带险,至少得赔付两千块大洋。
钱不是最大的问题,江家目前虽然有困难,但千儿八百的,赔得起。
问题是,纵横货运保险公司打出的旗号是:通达四海,平安八方。
这不是水火险或寿险。
红丸黑金,来投保的人对江家的底色心照不宣,加上佟三爷的名号,大伙儿都默认纵横保险公司有能力确保货运安全。
如今出了事儿,就算按数赔钱,也只能赢得声誉,却挽救不了威信。
何况,江连横压根儿就不想赔钱。
此事太过蹊跷,一车厢的药材不翼而飞,无论怎么看,都更像是有人故意搅局。
胡小妍听罢,先问:“是谁投的保,在哪出的事儿?”
刘雁声连忙回道:“投保的姓梁,叫梁柏林,药铺叫——”
“善方堂?”江、胡二人齐声接道。
刘雁声当即一愣:“道哥,嫂子,你们怎么知道?”
能不知道么?
事发地点在辽阳,那是小两口的老家!
从营口北上的火车,抵达奉天以前,最重要的两处重镇,一个是海城,另一个便是辽阳。
梁柏林经营的善方堂药铺,在当地相当有名气,江连横还是孩童的时候,就知道此人的名号,算到现在,这人大概也得有五十多岁了。
“我看,这事儿八成就是宫田龙二背地里搞我!”江连横掐灭烟头,咬牙切齿地说,“估摸着是看我跟他磨洋工,想找个机会敲打敲打我。”
“未必。”胡小妍摇了摇头,“鬼子想敲打你,根本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完全可以明摆着告诉咱们要截货。而且,他要敲打咱们,在奉天不是更方便,何必还得知会辽阳那边的铁路?”
刘雁声接茬道:“嫂子说得对,除非是梁柏林跟鬼子串通好了,否则他们也不知道谁家投了我们的保险。”
一个在辽阳,一个在奉天,公司在营口,沆瀣一气?
这种可能性太低。
“其实,我觉得这更像是骗保。”王正南接续话题。
刘雁声也很认可这种推测。
毕竟,自前朝李中堂兴起“官督民办”的保险行业以来,纵火、杀人骗保的案件,向来屡见不鲜。
可江连横却皱起眉头,嘀咕道:“不应该呀,梁柏林是个体面人,家里根本不缺钱,犯得着来这一套么?你们不知道,在我老家,南王北梁,这俩人最富,难不成这几年颓了?”
“什么事儿都有可能。”胡小妍说,“咱俩离开辽阳都十年了,这中间又是打仗,又是闹革命,更新换代,有人起来,就会有人倒下,这还用说别人么?”
李正西清了清嗓子,却说:“道哥,会不会是营口的佟三儿在整事儿啊?我总感觉,咱们跟他的合作,不是很牢靠。能不能是他把咱们用在乔老二身上的招,反用到咱们身上了?”
“不会。”刘雁声忙说,“我今天晚上刚回来,佟三爷也因为这事收不到货款,看样子比我们还着急呢!”
“逼事儿真多呀!”江连横不禁感慨。
胡小妍安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有什么都顺风顺水的?既然都有可能,咱们就一样样排除就好了。”
刘雁声却说:“问题是,现在梁掌柜那边催着要咱们赔钱呢!”
“跟我要钱?”江连横靠在沙发上,冷哼一声,“伱问问他,我给他俩眼儿炮要不要?不够还可以给他添个腚根脚。”
闻言,胡小妍眉头紧蹙,却说:“小道,咱们现在是在做生意,你别老来这一套。”
“媳妇儿,这你可就说错了!天底下有哪个保险公司不赖账的?不赖账咋挣钱呢?”
这一回,江连横倒是说对了。
保险行业的精髓,无外乎三个字——耍臭赖!
报纸上漫天飞的骗保案件被侦破,谁知道有几个是真骗保,有几个是保险公司暗中做局?
胡小妍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如果在刚开始时,就开始搞耍无赖这一套,生意必定无法做大。
众人陷入一片沉默。
江连横思忖许久,最后一拍大腿,却道:“要不,我明天先去找宫田龙二问问情况,谁让这铁路是人家的呢!他要是说这事儿跟他没关系,实在不行,我就再去辽阳跑一趟。”
……
……
娥眉月缓缓爬上中天,浅浅的一弯,几乎看不到任何月光。
夜下无风,但土台村东口,却有一阵细微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石二垄双臂抱架,急慌慌地倒腾着腿,三步两回头,鬼鬼祟祟地从村子里走了出来。
时间不算晚,但在这个时候,身后的村子早已经一片漆黑。
他抬起头,顺着铁路两旁的光亮,远远地朝南边望过去,却见省城和商埠地周围,跟城郊农村全然不同,正是华灯初上,载歌载舞的时候。
那叫夜生活,只有城里才有,只有有钱人才配享用,而他们这些佃农,永远只是活着。
“等我有钱了,我高低也去享受享受!”
石二垄一边朝着远方的灯火走去,一边自顾自地小声嘀咕道:“凭啥我就得一辈子种地,他们就吃香喝辣的?给别人当狗,谁爱当谁当。呸!贱骨头!”
“我也要当人上人!”这厮仿佛魔怔了一般,不停地自言自语,“小鬼子,都他妈死去吧!对,等我有钱了,我就叫个东洋的窑姐儿!嘿嘿,为国争光!”
石二垄越说越起劲,人醒着,梦却坚决不能断。
直到行至村东口的歪脖老杨树附近,一声突如其来的叫喊才打断了他的痴想。
“哎!干啥去?”
声音从老杨树底下传过来,吓了石二垄一跳,赶忙往旁边躲了两步,疑神疑鬼地问:“谁、谁啊?”
“二垄子吧?”那声音回道,“我呀!”
“老丁?”
不像,声音太年轻了。
石二垄皱起眉头,有些迟疑地往前凑了几步,瞪大了两只眼睛朝前张望:“你到底谁呀?”
“我你都认不出来了?”
“嘶!老竿儿?”
歪脖老杨树呵呵笑了笑,却说:“对喽!二垄子,这么晚了,你干啥去啊?”
真是老竿儿么?
石二垄揉了揉眼睛,又往前上了几步,声音发虚地问:“你管我干啥去?我又没偷你家米!还问我呢,你大晚上的在这干啥?”
“呵呵呵……”
歪脖老杨树的笑声在夜色下显得有几分诡异:“来,你过来,我告诉你我干啥呢!”
石二垄觉得嘴巴发干,强咽了一口唾沫,又往前蹭了几步,歪着脑袋,试图借用远处的灯光看清树下的情形,无奈距离太远,老杨树下仍然是一片黑咕隆咚。
“老竿儿!我可告诉你,大晚上的,别搁这装神弄鬼吓唬人啊!容易吓出人命,你知道不?”
老杨树闷不吭声。
“老竿儿?”石二垄又叫了一声,“你没事儿赶紧回去吧!那个……我闹心睡不着,在这附近溜达溜达……”
“二垄子,你没看见么?今天傍晚时候,那个小胖子,在这掉了一条‘小黄鱼’呐!”老杨树幽幽地说,“来,你过来,帮我一起找,找到了咱俩一人一半。”
“扯几把蛋!”石二垄骂道,“你当我傻呐?我一直盯着那红布包呢,我咋没瞅着?”
老杨树不再有任何回应。
“那什么……呃……你继续找吧,我去转转。对了,那个……你别跟别人说看见我了啊!你要是敢说,我就跟老爷你在这偷他金条,听见没有?”
石二垄扭过身子,横着往前走,让自己的目光始终紧紧地盯着老杨树。
可是,对方忽然沉默不语,反倒勾起了这小子心里的贪念——难不成真掉了一条“小黄鱼”?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以至于他甚至“回想”起来,那小胖子走的时候,好像“确实”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于是,明明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石二垄到底又鬼使神差般地调转了脚步。
“老竿儿!”他用气声喊道,“你找着‘小黄鱼儿’了没?我帮你找啊?”
石二垄一边猫着腰靠近歪脖老杨树,一边神经兮兮地问:“老竿儿?老竿儿,你在哪呢,我咋没瞅着你?”
对方终于又有了回应,声音极其低沉:“我在树后头呢,来,你过来。”
“说好了,找着一人一半啊!听见没有?”
石二垄笑嘻嘻地伏下身子,在地上摸索着转过老树。
却不想,再抬头时,眉心上已然被黑漆漆的枪口抵住。
张正东面无表情地说:“跟我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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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全员恶人
第287章 全员恶人
张正东绑了石二垄,用枪威胁以示警告,随后便趁着夜色,将其押送到奉天城北。
不多时,走到预定地点,便有两个事先安排好的江家打手,在此看守马车。
俩人的岁数都比东风大,可张嘴闭嘴,全都以小弟自居。
“东哥,这是咋回事儿?没整明白!”
张正东本来就话少,更不可能将事情的原委说给外围的打手,于是便抬腿踹了一脚石二垄,言简意赅五个字——“押车上,回家”。
闲言少叙,快马加鞭。
等到马车开进江家宅院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刘雁声和韩心远早早回去休息,江连横夫妻也都上楼就寝。
张正东自知事关重大,便径自上楼敲门,叫醒道哥和大嫂。
胡小妍担忧的情况到底发生了——宫田龙二在试探江家,土台村果然有细作通风报信。
只不过,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细作竟然是村子里最铁杆儿的“主战派”。
石二垄被带到江宅后院儿的空地上,屏退所有看家护院的打手,仅由江、胡二人领着四风口亲自审问。
这小子见到如此气派的深宅大院,惶惧之余,平添妒火中烧。
王正南一见细作是石二垄,差点儿当场惊掉下巴,抬手指着对方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
“好你个二垄子,骂了我一整天的狗汉奸,闹了半天,是你自己给鬼子当汉奸!”
却不想,摘了绑嘴,石二垄当即回骂道:“放屁!你他妈才是汉奸呢!伱全家都是汉奸!”
话音刚落,腮帮子上立刻挨了一嘴巴。
“道哥大嫂在这,你他妈还敢还嘴?”赵正北粗着脖子大骂,“我看你就是短打!”
四风口里,数北风岁数最小、事儿最少,家里从不让他单独出活儿,平日里闲得抓心挠肝儿,今晚可算逮着个机会,恨不能净显他了。
江连横负手而立,问:“你不是汉奸,大晚上的,你出村干啥去?”
“我!我溜达!”石二垄说话还挺硬气,“我溜达还不行么,跟你们有啥关系?”
“少跟我穷对付!我今天刚给土台村的魏老爷送枪,你就正好半夜往城里溜达?你跟我扯什么犊子!”江连横不屑道。
胡小妍坐在轮椅上,微微歪过脑袋,将石二垄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径直问道:“你是不是要去给鬼子通风报信?”
“我、我没有!你们有啥证据?我就瞎溜达还不行么?”
“行。”
胡小妍往轮椅上一靠,扭头冲东风使了个眼色。
张正东会意,抽出匕首,三两步走上前去,拽起石二垄的一只耳朵,贴根儿剌掉,随手扔在地上,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石二垄哪受过这个?
刀快,不觉得疼。
恍惚间,只觉得耳根子凉冰冰一道,等缓过神时,右耳早已被扔在眼前,吓得他当场魂飞魄散,鬼哭狼嚎。
“啊——杀人啦——”
石二垄为人好吃懒做、偷奸耍滑,从小到大当真是没少挨打。
打皮实了,人便多少有点混不吝的劲头儿。
面对审问,还敢出言犟嘴,心里想的竟是:大不了再挨一顿打,还能把我咋的?
怪就怪他错把乡亲的担待,当成是乱世的常态。
直到东风动刀,他才如梦初醒,发觉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
胡小妍见状,皱起眉头道:“大半夜的,别吵着街坊邻居。”
赵正北急忙用布条勒住石二垄的嘴,等到对方重新平复下来,才慢慢松开手。
江连横蹲下身子,问:“你进城是要给谁报信?宫田龙二,还是那个姓谭的翻译?”
“我……我不知道。”石二垄哆哆嗦嗦地回道,“我没给鬼子卖过命,我真不是汉奸。”
“东风,把左边耳朵也嘎了!”
“大哥大哥!我说,我说……”
石二垄的哀声乞求没能阻止张正东下手,眨眼之间,另一只耳朵也被随手丢在地上。
“啊——我说我说!大哥,别杀我!”
“好,你说。”江连横重新站起身,“我可得提醒你,撒谎也行,记得想好了再说,让我逮着了毛病,下次就是手指头,下下次就是眼珠子,懂不懂?”
“懂懂懂……”
“大半夜进城干啥来了?”
“报……报信。”
“给谁报信儿?宫田龙二还是姓谭的翻译?”
“我、我、我不知道啊!”
石二垄变磕巴了,脸色煞白,浑身发抖,拼了命地来回捯气儿,喉咙里不时因痉挛而发出怪响。
不是装出来的,是真怕了,但他的回答显然不能让众人满意。
“东哥,刀给我!”赵正北招呼一声,作势要冲石二垄身后走去。
“北风!”胡小妍忽地抬手制止。
却见眼前的石二垄,竟连求饶也喊不出来,张着大嘴只顾“哈哧哈哧”地喘息,似乎随时都可能背过气去。
人要是吓死了,还怎么审问?
江连横没辙,只好原地点了一根烟,等着石二垄喘匀了气息,方才继续发问:“你要进城给鬼子报信儿,结果还不知道找谁,你听听你自己说的像话么?”
“大哥,我、我这是头一回,我真不是汉奸!”
“头一回?”江连横眯眼质问,“那你这是冲着我来的,要把我卖给鬼子?”
“不是不是!”石二垄慌忙解释道,“大哥,我都不知道你们是干啥的,怎么会冲你们?而且,我真不是汉奸!”
“我再问你一遍,你进城来干啥?”
“给鬼子报信儿。”
“那你还说自己不是汉奸?”
“我不是!王八蛋给鬼子当汉奸!”
“啧!妈了个巴子的,你有劲么?”
如此自相矛盾的说辞,江连横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未曾想,石二垄对此却自有一番辩解。
“大哥!大哥,我没骗你,我是要进城给鬼子报信儿,但……但我那是要诱敌深入,现在有枪了,鬼子进村,我第一个杀他们,真的真的!”
王正南闻言,不禁暗自点头——这才像是土台村铁杆儿“主战派”所说的话。
不过,这套说辞虽然在道理上说得通,听起来却总是有些古怪。
胡小妍若有所思,一张嘴,却问了个更古怪的问题:“你家是不是就你自己一个人?”
石二垄愣了愣神,点头道:“是,光棍儿一条,就我自己个儿干靠……你、你怎么知道?”
“我懂了。”胡小妍满脸厌恶地说,“你是想拱火。”
原来,石二垄给鬼子报信儿是真,不当汉奸也是真,但其真正的意图,却是既要杀鬼子,又要借鬼子的手,害死魏老爷一家人。
寻常百姓面对鬼子时,总是唯恐避之不及,连正规军都不是,还谈何所谓“诱敌深入”?
石二垄好吃懒做,眼高手低,在土台村不受待见,如今之所以受到魏老爷的重用,无外乎因为他是村里最坚定的“主战派”。
这并非伪装,而是孑然一身的无恒产者,无牵无挂,本就容易走上极端。
如同江连横当年夜盗王宅一样,横竖都是老哥一个干靠,早晚都是没盼头的贱命一条,不如富贵险中求,硬拼一把,混顿饱饭。
区别在于,江连横最多是损人利己,而石二垄则更加偏激——我过得不好,那谁也别想好!
大家一起玩儿完!
土台村的地,是魏老爷的也好,是鬼子的也罢,跟我石二垄有什么关系?
他自己只有区区二垄地,欠老爷家的饥荒这辈子也还不完,那就都死吧!都死了才好呢!
话是这么说,可石二垄早有打算,等到把鬼子骗进村里,他抬手就杀,转头带枪跑路,让鬼子迁怒于土台村,杀他个干干净净,自己有枪傍身,拦路抢劫也是个活法。
人心险恶,概莫如此。
有一件事,石二垄却没敢招认,那便是他确实有意要出卖江连横。
他跟江家没有仇,但他妒恨,自己过得不好,那鬼子、地主、恶霸……都别想过好!
只可惜,胡小妍既然已经猜出其一,顺着这思路想下去,又怎么会摸不透石二垄那点小心思?
“你是真他妈毒啊!”江连横恨恨道,“我跟你有什么仇,你这么坑我?”
石二垄只管跪地求饶:“大哥、大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不!不对,我压根儿就没那个意思啊!我只是想让鬼子和魏老爷他们打起来……”
王正南不禁问:“那些村民又没招你惹你,你这么整,他们也得遭殃。”
“他们惹我了!”石二垄高声叫道,“他们瞧不起我!而且……而且他们给魏老头卖命,活该!”
这番辩解,不免让江连横有所触动。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以至于刹那间有些恍惚。
胡小妍见他没有反应,便亲自下令道:“嘴贱,剔牙!”
张正东抹身走到屋内,再折返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榔头,“咣咣”几下,敲碎了石二垄满口大牙。
吃东家的饭,骂东家的人。
胡小妍听不了这些,她坐在如今的位置上,最忌讳的便是犯上作乱的言辞。
讽刺的是,江连横正是踩着周云甫的家业,才在奉天崛起,尽管这其中有周云甫逼反“海老鸮”的缘故,以下乱上却仍然是不争的事实。
但此一时、彼一时,越是靠犯上作乱起家之人,便越是着意强调尊卑秩序,方大头不也一样是在尊孔复古?
石二垄倒在地上,口不能言,只是“噗噗”地顺嘴往外喷血沫子。
李正西见状便问:“嫂子,这个人,清不清?”
胡小妍思忖了片刻,跟江连横相视一眼,夫妻二人很有默契地齐声回道:“把他押着,带回土台村,让那边的人长长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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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阴阳脸
第288章 阴阳脸
江连横带人来到土台村时,远天已是晨光微熹、破晓将白,目之所及,尽是一片灰蓝。
乡下人起得早,一路上鸡鸣犬吠,片刻不歇。
随行而来的,除了东风、南风以外,还有五六个常驻家宅的跟班打手。
行至魏家宅院,由王正南引介,说明来意后,魏老爷便立刻把江连横等人领进堂前上座。
本打算将村民屏退,闭门密谈,可江连横却说:“事关土台村家家户户,不妨让大伙儿都来听听。”
魏老爷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说:“也好!江少侠要是不介意的话,那咱们就到院子里去说,顺便让乡亲们心里都有个底。老丁,搬几把椅子过去。”
盏茶的功夫,院子里便布置妥当,江连横和魏远宁并肩坐在高位,左右两排各站着家丁仆从和跟班打手,俨然是一副升堂问审的架势。
紧接着,就见村子里的三姑六婶、七姑八姨,全都蜂拥而来,或是站在院门口,或是躲在影壁后面,冲院子里探头露脑。
少有的几个血气方刚的壮小伙儿,也都聚在中庭廊下,叉腰抱架,静待下文。
江连横见状,便冲东风使了个眼色:“把人带过来吧。”
张正东点点头,旋即走出庭院,来到马车近前拿人。
石二垄那血呼啦的脑袋刚一露头,村民们立时炸开了锅,尤其是各家的娘们儿,更是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妈呀!这不是二垄子么,咋让人给打成这样?”
“还用问?肯定是老毛病又犯了,刚老实几天,又板不住偷鸡摸狗,跟他那死爹一个德性!”
“那打得也太狠了吧?耳朵都让人嘎了,哎我天,我可不敢看!”
在纷纷绕绕的议论声中,石二垄晕头转向地被丢在院子当间。
魏老爷看的心惊肉跳,连忙侧过身,询问道:“江少侠,这是村里的佃户二垄子,他这是犯了啥事儿了?”
“魏老爷,你应该问,这小子为啥会在我手上。”江连横转头又道,“南风,给父老乡亲们说说怎么回事儿!”
王正南应声而出,举起双手示意村民安静,随后便向众人细数石二垄的所作所为,揭发其险恶用心。
“乡亲们,鬼子要抢你们的地,威胁我家东家来敲打敲打你们。可是,江家仁义,冒着家破人亡的风险,来帮伱们想办法、出主意、送家伙。没想到,咱土台村里出了细作。这个石二垄,不仅想要借鬼子的刀,坑害魏老爷一家,还想给鬼子送信,把江家也拉下水。我东家心寒,所以专程来跟各位乡亲,讨要一个说法。你们说,这种人应该怎么办?”
闻言,村子里的三姑六神、七姑八姨,纷纷都愣了一下。
老实说,魏家和江家死不死,他们并不关心,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石二垄这么闹下去,土台村所有村民,都免不了跟着吃瓜落(遭难)。
这事理一经想通,叫骂声顷刻间便铺天盖地而来。
“好你个二垄子,你自己活不下去了,就想着把大家都拖下水,你他妈是人操出来的么!”
“亏你吃不上饭的时候,我还借过你家米,你就这么对咱们?”
“小王八犊子,我说你这熊玩意儿咋天天叫唤着要杀鬼子,敢情你是想连咱们一块儿杀呀!”
面对众人指责,石二垄也有话说。
他挣扎着跪坐起身,扭过头,口齿含混地叫嚷道:“鬼子要抢他们老魏家的地,你们跟着起什么哄,地又不是你们的!在谁手里,也跟咱们没关系!还有、还有他们,他们也是为了卖枪挣钱,你们是分着钱了还是咋的,叫唤什么!”
“哎呀呀,你们瞅瞅这小子,我早就看出他是个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
“老爷对咱们,还有啥说的?地在老爷手上,咱们好歹还有口饭吃,给了鬼子,咱们还有啥?”
“下贱!”石二垄自知在劫难逃,转而高声怒骂,“活该你们一辈子种地,一辈子给人家当奴才!鬼子、地主、恶霸,都不是东西!”
村民们一听,“呀嗬!他还有脸说咱们下贱?”
于是乎,随手捡些石子儿、土坷垃,便都一股脑地往石二垄身上招呼。
“胡闹!”
眼瞅着矛盾愈演愈烈,魏老爷终于坐不住了,厉声喝止众人后,浑身气得哆里哆嗦,直冲石二垄责问道:“二垄子,你、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欠了我多少租,换了别人,早把你赶出去了,我对你还不够意思?”
“你不给我地!”石二垄叫道。
“混账!我是故意不给你地?地租给你,你连种都不种,你还有什么脸说这种话?”
“凭啥地都是你家的,要是我自己的地,我就种了!”
“你!不像话!不像话!”魏老爷气得不知该怎么骂才好。
江连横在一旁劝道:“魏老爷消消气,犯不着跟这种下作之人动怒。”
说罢,他又紧跟着站起来,拿腔拿调地朝众人抱拳。
“各位父老乡亲,江某也是穷苦出身,点儿兴走了大运,混成今天这副人模狗样,但从来不敢忘本,也干不出来勾结鬼子,欺负咱自家人的事儿。如今备受裹挟,万般无奈,只能暗中周旋。我不指望乡亲们能体谅江某,只希望大伙儿别反害了我一家老小。”
众人交头接耳,频频点头。
江连横继续道:“我有多大能耐,就帮多大忙,要是真保不住地了,大伙儿也别怨我。总而言之,咱们大家其实都在一条船上。你们当中要是出了奸细,害的不止是我江家,还有各位乡亲们的生计!”
一番假模假式的说辞,把江家和村民联合成所谓的利益共同体,从而引来乡亲们的随声附和。
“这对,这对,咱们才是自己人嘛!”
江连横指向地上的石二垄,又道:“如今,咱土台村出了这么一个祸害,我若不除掉他,一不得安眠;二愧对乡亲;三……三有违天意。今日,江某就要替天行道!东风,把人押出去,别脏了魏老爷的宅子!”
一声令下,江家弟马立刻将石二垄拖行至宅院门外,按在地上。
二垄子被吓尿了一裤兜,不住地哀声乞怜。
“哥……大哥,大哥我真错了……饶我一命吧……乡亲们,你们帮我求求情……老爷……”
“砰!”
枪声一响,村民佃户们应声缩了下脖子,战战兢兢地看向倒在血泊中的石二垄。
本以为,枪毙之前会有什么仪式,没想到恶霸杀人,竟如此果决。
“乡亲们,这就是叛徒的下场!”江连横收起盒子炮,亮出爪牙利齿,“劳烦大家互相提防、戒备,严查奸细,不是为我江家,而是为了咱们的土台村!今天这件事,仅限于咱们乡亲们知道就好,再有外传,那就是咱们土台村的敌人!”
村民们应声彼此看了看,终于明白江家和鬼子都不好惹;与此同时,为了保护租地不被抢夺,互相监察的心态也渐渐萌发出来。
江连横一指石二垄的尸体,却道:“今天这条人命,算在我江连横的头上!弟兄们,放枪!”
言毕,身后的江家弟马,冷不防掏出格式配枪,冲着魏家的院墙,莫名其妙地扣动扳机。
一时间,“噼里啪啦”的枪声,从土台村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
……
南铁奉天地方事务所,调查部办公室内。
宫田龙二手里捧着一份《奉天公报》,俯身红木桌前,愁眉紧锁。
报纸上刊载的两篇文章令其大为不快。
一篇题为《事情正在起变化,东洋附属地急剧扩张》,署名“桓子牛”;
另一篇题为《这是为什么,私德败坏也能当街演讲》,署名“客墨游文”。
“八嘎!”宫田龙二将报纸摔在桌面上,咒骂一声。
别看只是区区两篇“豆腐块”,笔能杀人,文章若是宣传得当,一旦掀起舆论风潮,其效用不可小觑。
头一篇文章,讲的是东洋人强购土台村土地,意欲扩张附属地范围,这文章若是一经发酵,引起民愤,当局必定要重视起来;当局一旦重视,英美俄等列强,必定会出面声讨。
尤其毛子那边,绝不想鬼子在关外一家独大,虽是出于自家利益,但也一直想找机会扼制南铁附属地急剧扩张,若是其他列强再掺和进来,局面只会更加复杂。
与之相比,另一篇文章却显得相当不入流,写的全是下三路的烂事,拼命诋毁当日在附属地演讲的油头中年。
正在生闷气的功夫,敲门声突然响起。
谭翻译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用东洋话说道:“宫田君,江连横来了。”
不等宫田龙二开口,就听“砰”的一声,江连横径自推开房门,苦着一张脸,竟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大步来到桌前,大声哀嚎。
“宫田先生!我……我我我,我辜负了皇军对我的信任呐!”
宫田龙二皱起眉头,问:“发生了什么情况?”
“土台村有响儿!那帮刁民,他们……他们太横了,差点儿一枪把老弟给毙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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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89章 事在江湖
第289章 事在江湖
正所谓,人前风光无限,人后有苦难言。
显一分贵,遭一分罪,能屈能伸,才生江湖之道。
江连横在宫田龙二面前大倒苦水,像极了在外办事不利,回头跟主子负荆请罪的活奴才,恨不能把自个儿踩到泥地里,贬得一文不值。
鬼子根本插不上话,全听他一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言说今天一早,他带人去土台村交涉,不料那帮刁民武德充沛,枪支弹药多如牛毛,三言两语谈崩了,抄家伙就干,哪里是村民佃户,分明就是一帮活土匪。
江连横虽然当场击毙一名佃农,无奈寡不敌众,只好仓皇逃离。
总而言之,战斗极其惨烈,情况万分凶险,要不是天皇保佑,他这条小命怕是早就交代在村口了。
谭翻译听罢,面露狐疑,却说:“宫田先生,土台村我也去过两回,没听说那里有枪啊?”
江连横一瞪眼,骂道:“废话!你是出工不出力,当然摸不清底细。今天早上,这场恶战动静不小,不信你去那附近扫听扫听,要是撒谎,我跟你一个姓!”
“好了!”宫田龙二折起报纸,不悦道,“这件事,现在已经登了报纸,暂时不要再出乱子,等舆论平息以后,再想其他办法吧。”
谭翻译偷瞄了一眼江连横的神情变化,并未发现异常。
宫田龙二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说:“没有其他事的话,伱们就都走吧。”
“有事,有事!”江连横闻言,连忙插话道,“宫田先生,不瞒你说,老弟的保险生意,前两天出了点岔子,有批货在贵公司的铁路上丢了,你看能不能帮我查查情况?”
宫田龙二的反应有些诧异,似乎此事并非源于他的授意。
不过,为了笼络人心,鬼子还是愿意帮忙去事务部问一嘴。
报上车次、货厢,一问之下,事务部果然听闻两天前辽阳曾有货物丢失一事,但鬼子对于华商利益向来并不关心,因此不过是草草敷衍了事。
但对江连横而言,得知此事并非宫田龙二有意刁难就已经足够了。
只要没有鬼子掺和其中,凡江湖路数,他便自有解决之道。
……
……
回到家宅,江连横跟胡小妍合计一通,为保公司声誉,便决定亲自去趟辽阳,查明失盗案的原委。
上次吃了营口的亏,小两口不敢再掉以轻心,亲点了刘雁声和张正东作伴,又叫来韩心远带五个手黑的弟马随行而往。
当然,人多势大,这其中也有臭显摆的意味。
江连横翻箱倒柜,特意挑了一件最贵的行头,藏青色绸面长衫,立领、窄袖、大襟,暗绣云纹装饰,高邦尖头牛皮鞋,西洋礼帽头上戴,大金戒指、小金表。
平时从不拾掇,今天愣是在镜子跟前儿站了一个钟头。
人之常情,要回家了么!
选定了行头,点好了人数,便又差北风去城西买明天一早的火车票。
赵正北满口答应,却干杵在原地不动,扭扭捏捏了小半天儿,才敢开口试探道:“哥,你也带我出去见见世面呗?”
江连横摆摆手,立马回绝道:“你一天毛毛愣愣的,可别给我添乱!”
要是换了别人,这句话当场就给怼到墙角去了。
可赵正北一贯嘴儿甜,不仅不退,反倒上前一步,嬉皮笑脸道:“哥说得对,我这毛病真是得改改,纯粹欠练,可是没机会呀!我是觉得,辽阳是道哥你的老家,肯定轻车熟路,出不了岔子,所以才想着跟你过去,看看你是怎么说话办事儿的,跟着学学,不就有长进了么!”
“那倒是!”江连横笑了笑,“关键你能看我眼色行事么?”
“哥,要不你给我使一个?”
“滚犊子!”
“哥,我求你了,带我去一趟吧!”赵正北软磨硬泡,“我这一天净闲着了。”
江连横不言不语,暗戳戳地拿手指了指媳妇儿,示意北风去求大嫂。
赵正北会意,连忙凑到书桌旁,把好话、软话又说了一遍。
胡小妍却显得有点儿心不在焉,坐在书桌旁,呆呵呵地看向窗外,也不知道听没听到耳朵里去。
“嫂子?”
北风轻声叫唤,胡小妍终于回过神来,却将目光投在了正在抽烟的江连横身上。
“小道……我也有点儿想去。”
江连横始料未及,手指头好悬被烟头儿烫了一下,瞪大了眼睛却问:“你说啥?”
胡小妍犹疑不决,冲着窗外喃喃自语道:“都十年没回去看看了。”
“不行!”江连横断然拒绝,“这事儿没得商量!你什么情况啊?当初让你去营口,你死活不去,现在起什么高调啊?”
“你是怕回家让街坊邻居看笑话,嫌我丢人了?”胡小妍问。
“又来了!”江连横皱紧眉头道,“谁嫌你丢人了?你也不瞅瞅你现在是啥情况,肚子跟吹皮球儿似的,一天比一天大,你消停的让我儿子歇会儿吧!”
胡小妍低头抚摸了一下小腹:“也是。”
“再者说,我这趟过去,指不定又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家里时间长没人,能行么?”
“嗯。”胡小妍默默点头,眼神里却难掩失望,“你说得对,那我就不去了吧。”
话题结束,屋子里陷入沉默。
赵正北左瞅瞅、右看看,劝说道:“道哥,我觉得嫂子要去也没啥。说在奉天,借他八百个胆子,谁敢招惹咱家?家里的生意都按部就班,保险公司的本号也已经定在了‘卧云楼’,就差装修那点事儿,二哥和三哥就能料理。地方的衙署、军警,都是咱的老熟人。而且,嫂子本来就天天搁家闷着,走或不走,除了家里人,谁能知道?”
江连横冷哼一声:“你说得挺轻巧,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偿命啊?”
赵正北一时语塞。
胡小妍摆摆手,说:“北风,算了,你哥说得对,不去就不去吧。”
江连横吃软不吃硬,见媳妇儿这么一说,自己便先有些心软。
胡小妍又说:“小道,你知不知道白塔那边,有个老头儿天天推个小车卖枣糕?”
“知道,咋了?”
“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顺道给我买点儿?”胡小妍低声说,“小时候在那边要饭,从来只有看得份儿,没有吃得份儿,一直都想尝尝。”
区区一块枣糕,能有多稀罕,奉天各家的糕点铺,随手都能买到。
彼时的奢望,如今唾手可得,但曾经的念想,已然成了一种执念。
任凭富贵熏天,腰缠万贯,仍是抵不上了却儿时的心愿来得过瘾。
何况,胡小妍有孕在身,本来就是嘴馋好吃的时候,指不定哪天就想起什么稀奇古怪的小食。
江连横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把媳妇儿宠上了天,闻听此言,当即拍板起身,吩咐道:“北风,去给我和你嫂子买两张头号车厢,没票了就买后天的。”
“道哥,那我……”
“你也跟着过去吧!”
“得嘞!”赵正北脸上顿时乐开了,“行,我这就去办!”
敲定的事儿,胡小妍却犹豫了,连忙出言制止道:“等下,我要是走了,家里出啥事儿咋整?”
“嗐!你管那些呢!”江连横满不在乎地说,“只要你不出事儿,咱家就没事儿!你要实在不放心,待会儿我去找苏文棋,让他这几天没事儿过来帮忙看看。”
胡小妍看上去还是有些迟疑,但似乎并非源于担心,而是其他情况。
江连横见她吞吞吐吐,便主动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不乐意坐火车?”
胡小妍点点头。
说到底,嫌弃她残疾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火车站那么多人,要是看见这么个没有双腿的贵妇,免不了异样的眼光和背后的议论。
“那就坐马车去!”江连横提议道,“反正辽阳离奉天又不远,走一天差不多也就到了,当年咱不就是坐驴车来的么!”
听说胡小妍要出门,不止是江连横表现得异常积极,就连赵正北也显得很兴奋。
大家都打心眼儿里希望她多出去走走,不说是见见世面,也该多散散心。
于是,张正东立刻将四轮马车备好,其余人等,纷纷准备各种随行用品,枪支弹药更是足足备齐。
原本打算让小也跟着随行,但胡小妍担心大姑一人在家无人照应,便让其留下来,专门打理宅子上下。
待到一切收拾妥当,江连横又亲自跑了一趟广源钱庄,请苏文棋在此期间多多照应;随后又亲自跑了一趟巡警局,托神探赵队长担待着家里的生意;除此以外仍不放心,又去了一趟冯记裁缝铺,求玉清姑没事去家里坐坐,陪大姑许如清消闲。
费劲巴拉忙活了一通,不为别的,无外乎是为了小妍开心。
千金一诺,绝非妄谈。
待到次日清晨,省城街市才刚刚苏醒过来,却见城南大门,一队车马挥鞭南下,张正东车前开道,众打手左右相拥,浩浩荡荡,直奔辽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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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90章 衣锦还乡,大贼传闻
第290章 衣锦还乡,大贼传闻
从奉天到辽阳,官道畅通,路途短快。
莫说是马车启程,就算是沿路步行,只要狠下心来不怕累,走个一整天,怎么也都到了。
何况,每隔十几二十里,便有村屯下处,且四轮马车行进平稳,此番回乡之路,显得格外顺畅。
下午三四点钟,远处平行的南满铁路上,一辆火车飞驰而过,官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赵正北骑马来到车旁,冲着窗内大喊:“道哥,好像快要到了。那是不是你说的白塔?”
江连横和胡小妍分别从车窗两侧探出头去,正见那座灰不拉几的佛塔,朦朦胧胧地立在远端。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小两口心下的兴奋,外人如何能够体会,只好缩回车厢内相顾而笑——“回家了”。
去时尚且年少,如今回来,城还是那座城,却免不了多了几分陌生。
铁路沿线,已经看不到毛子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鬼子的南铁守备队。
为了便于火车通行,不少老城墙已经拆毁,市面街道焕然一新,三两层的洋楼林立,但白塔仍然是城内最高的建筑,其上的浮雕佛像,也仍然在面不改色地俯瞰此地众生。
日俄战争时期,辽阳曾有一场大会战,尤其城南地界,砖墙已经摇摇欲坠,不少店铺毁于炮火,经过几年修缮重建,已经逐渐呈现出新时代的样貌。
江连横心里挂念着自家的老房子,便让弟马先去南城。
没想到,周围那几家破屋烂瓦,似乎连炮弹都嫌弃,愣是躲过了战火摧残,反倒是曾经风光一时的南城王宅,早已不翼而飞。
众人按照指示拐进胡同,江连横先行下车,一眼便瞅见了自家房门,一如既往,纹丝未变。
东风、北风、刘雁声和韩心远等人抬头一看,却是一栋相当破败凋敝的普通民宅,始方知什么叫“小富靠勤,大富靠命”。
“道哥,你以前就住这啊?”赵正北不由得上下打量。
江连横分外感慨道:“是啊,咋样,寒酸不?”
赵正北却摇了摇头,说:“不寒酸,刮风下雨的时候,你好歹还有个房子呢!”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江连横已经足够幸运,自然没资格再去抱怨什么,于是便招呼众人进屋歇歇脚,简单休整一下。
没想到,房门竟然被什么人从里面反锁上了。
江连横一挑眉,嘟囔着骂道:“哎呀?谁他妈趁我不在溜进去了,这不鸩占鹊巢么!”
刘雁声在旁边小声提醒道:“哥,是鸠占鹊巢。”
“矫情,反正都一样!”
这时,胡小妍从车上探出脑袋,关切地询问:“小道,怎么了?”
“没事儿,别大惊小怪的。”江连横安抚一声,旋即敲了敲房门,“喂,谁在里头?”
俄顷,屋子里传出一阵细细的声响,有女人应门问道:“谁呀?”
江连横下意识地回道:“嗐!我呀!”
说完愣了一下,很快就回过味来,改口反问道:“不是,伱谁呀?”
房门没开,屋子里也不再有任何回应,可门缝里却又明显有光影流动。
众人面面相觑,江连横怪道:“都瞅我干啥?这是我家,我还能整错?”说罢,便又继续加大力度拍门,“屋里的痛快开门听见没有,哪来的回哪待着去,别逼我来硬的啊!”
叫门声渐渐惊动了街坊四邻,有几户人家靠在门梁上,偷摸朝这边张望,见十来个青壮人高马大,流里流气,便都推诿着不敢上前询问。
又敲了几下门,对过一家忽地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双手叠在裙前,冲大伙儿干笑了两声,绕着弯儿往江连横旁边凑乎,乜眼一瞅,没敢认。
江连横转过头,皱起眉头,却问:“袁大娘,谁搁我家待着呢?”
“哎哟!这不江小道么!”老太太乐呵呵地一拍大腿,上前把住江连横的胳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我刚才搁后头瞅,就觉得有点儿像,还真是你啊!”
“哎哎哎,袁大娘,你握手就握手,别撸我金镏子啊!”
“这孩子!嘴贫的毛病一点儿没变,你大娘我是那种人呐?”
耳听着外头开始盘上亲戚了,邻里们便陆陆续续走了出来,跟着看热闹。
“谁回来了?呀,这不老江家那小子么,都这么大啦?”
“可不是么,都说少年没回来了。”
“当年长风镖局老何家出事儿,这小子就没回来了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叨咕他干什么?”
江连横跟邻里之间的关系谈不上有多亲近,但自从父母相继去世以后,他能对付着活下来,还真少不了这些娘们儿家的帮衬,因此也不冷脸相向。
但邻居们见他衣着非凡,想必是遇到了什么大富贵,为套近乎,便纷纷扰扰说起从前。
“小道啊,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啊?”袁大娘呵呵笑道,“好好好,有出息了,还不忘回来看看大娘,小时候没白疼你。”说完还不忘跟其他人说,“我早就说过,这孩子重情义,以后肯定能成事儿!”
众人纷纷附和,紧接着又问了最常见的问题。
“小子,咋样儿,说媳妇儿没?大娘给你说一个?你看我那外甥女咋样,圆脸大屁股,一瞅就旺夫,准生儿子!”
江连横连忙摆手:“大娘,你那外甥女还没嫁出去呐?拉倒拉倒,有媳妇儿了,搁车上坐着呢!”
众人作势就往车边上凑,胡小妍赶忙拉上窗帘,不愿搭理。
袁大娘撇撇嘴,嘟囔道:“小媳妇儿还挺怕生。”
“大娘,你就别操心了!”江连横忙说,“我现在就想问问,谁搁我家待着呢!”
闻言,袁大娘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紧接着眼珠一转,却是笑道:“嗐!小道啊,你说你这一走就是十来年,谁也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房子这东西,不禁搁,再好的宅子,没人气儿也不行。赶巧你袁大爷他侄儿前几年过来,我合计咱也不是外人,就让他们给你照看下房子。”
说罢,老太太便走到房门前,敲了敲门,说:“英子,开门,我是你三婶儿!”
这一次,房门终于打开,却见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媳妇儿,领着一个大胖小子,怔怔地站在屋里,似乎已经听懂了门外的交谈,一时间也不知该是去是留。
袁大娘心明眼亮,忙招呼道:“英子,人家正主来了,愣着干啥,快给请进去喝茶呀!没茶也给大伙儿倒碗水,碗不够?等我回家取去!”
老太太抹身回屋,赵正北走上前问:“道哥,嫂子进去不?”
“这是我家,我还得听她摆弄啊?”江连横说着走到马车旁,要抱媳妇儿下车。
胡小妍嫌周围人多,执意要在车里坐着,等天黑下来再做打算。
于是,张正东便领人在车旁守着,由江连横带着刘雁声、韩心远和赵正北先行进屋。
众人一进门,炕还是那个土炕,屋内也只添了几样必备的锅碗,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摆设,但四下里却打扫得异常整洁利索,可见英子确实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只是人有点儿呆,怕生,不会来事儿,把大伙儿晾在一边,她自己却在门口站着,眼巴巴盼着袁大娘赶紧回来。
大胖小子倒是不认生,围着桌子好奇地打量几个来人。
房屋被人抢占,江连横原本还挺生气,可眼见着房屋住得精心,火气便也随之消散,心说这十年时间,要是没人打理,这老房子恐怕早就塌了。
“嫂子,咱家我大哥是干啥的?”江连横有意套话。
英子一愣,干瘪瘪的回道:“扳道岔的。”
“在铁路做工啊?”江连横跟刘雁声相视一眼,“他什么时候回来,正好我有点事儿想要问他。”
“应该快回来了。”英子只顾冲门口张望。
“谁快回来了?”袁大娘捧着一摞碗,迈过门槛儿走进来,一边给大家倒水,一边说,“袁新法啊?快了快了,眼瞅着的事儿!那什么,一会儿咱一块儿吃个饭呗,我尽量做,没啥好东西招待,你们多多担待啊!”
江连横摆摆手,却说:“吃饭先不用着急,大娘,我想跟你打听点事儿。”
“咋了,你说。”袁大娘在炕沿儿上坐下来问。
“咱城里车站那边,最近是不是丢过一车货啊?”
“有这事儿么?我可没听说过,等下你问问我侄儿吧。小道,你现在做生意啦?干得啥买卖,我儿子你哥,一天天游手好闲,要不你有功夫带带他呗!”
江连横不接茬儿,又问:“你没听过丢货,那最近有没有大贼胡匪啥的,在咱城里闹过?”
“哟!你要说有没有贼,那还真有一个大贼,听说是叫温……温……嗐!你瞅瞅,叫啥我还给忘了——”
话还没说完,却听英子在门外那边传来一声,“家里的,回来了?快进屋看看去吧!”
众人闻言,纷纷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壮汉,挂了一身腱子肉,皮肤黑得发亮,低着脑袋钻进屋内。
袁大娘闻言,立马笑着起身相迎,三言两语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随后领着壮汉来到桌前,照例攀亲戚介绍道:“新法呀,这是你弟江小道,咱两家是世交,多少年的老邻居了,快来坐着,你在铁路上工,知道的多,你给说说最近那个大贼叫温什么来着!”
这壮汉一看就是个卖力气的老实人,跟英子一样不善言谈。
江连横并未起身,只是坐在桌上笑道:“袁大哥,回来了?”
袁新法憨憨地来到桌前,将来人上下打量一通,忽地躬下身来,嘴唇蠕动一下——
“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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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91章 大盗温廷阁
第291章 大盗温廷阁
袁新法长得生猛,却跟他媳妇儿一样嘴笨,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老爷”后,便干杵在原地,迟疑着搓了搓布满老茧的手,终于迈开脚步,却说:“我这就搬走。”
袁大娘赶紧起身拦下,挤眉弄眼地小声说:“哎,你这憨货,人家在这等你要唠唠嗑,你着什么急呀,谁又没撵伱!”
说完,老太太又转头冲江连横笑笑:“嗐!这家两口子呀,人倒是老实,可就是鼻子底下长个嘴,管吃不管吐,一见着生人就跟瘪茄子似的,不会来事儿!”
江连横便笑着招了招手,说:“袁大哥,过来坐。我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有你们一家在这照看着也挺好,添点人气儿,起码住得精心,没瞎祸害,我就当帮你个忙,不用往心里去。”
袁新法一怔,忽地抹身离开房间,到外屋地跟媳妇儿嘁嘁喳喳了起来。
众人不解其意,好在他又很快转回来,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最后摸出一个小木匣。
正在这时,外屋地的大胖小子突然冲进来,抱着当爹的胳膊龇牙就咬。
袁新法抬手就把儿子拨倒在地,骂了一声“滚”,随后便打开木匣,双手捧到江连横面前,动了动喉结,说:“老爷,这些房租应该不够,你先拿着,回头我再去借。”
众人哄然大笑,却见那木匣里头,除了三五块大洋以外,余下的尽是些毛票、铜板,间或还掺杂着不少方孔老钱儿。
有道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这世上没什么能比金钱上的拮据,更能让一个男人窘迫。
袁新法手足无措,只好又重复了一遍:“你先拿着,回头我再去借。”
赵正北笑道:“你也太瞧不起我家道哥了,就这点儿钱,还犯得着跟你要啊?”
“北风!”江连横瞪了他一眼,随后又冲袁新法赔笑道,“袁大哥,你愿意住就住吧。我都说了就当帮忙,你这么一来,不成买卖了么,拿走拿走。不过,我这趟带着媳妇儿过来,总得有个地方歇脚,等我忙完了,你们该住就继续住吧!”
话虽如此,江连横也觉得奇怪——这家人未免忒寒酸了。
好歹也是在城里做工的人家,又免房租白住了好几年,家中积蓄何至于就这么点儿?
只要不沾染嫖赌抽之类的恶习,老老实实过日子,哪怕是拉洋车的车夫,一天攒一分钱,一年还有三块多呢,五年攒个二十来块,也不吃力。
何况,袁新法是个扳道岔的铁路工人。
这在当下,可是正儿八经的赚钱营生,不说日子有多滋润,也绝对吃喝不愁,否则也不会养出这么个大胖小子。
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到底是何缘故,江连横也不便细问。
见状,袁大娘喜道:“你瞅瞅,我就说江家这小子仁义,我从小看到大的,那还能有错了?这么着,最近这几天,就让他们两口子在我那对付着挤挤。”
紧接着,老太太又拍了一把袁新法,“憨货,还愣着干啥,赶紧去陪人家唠唠嗑!我去跟英子给大伙儿整点饭。”
“大娘,别麻烦了,你帮我把外头那些街坊支走,我好让我媳妇儿进来。”江连横转头冲北风吩咐道,“去周围买点熟食和干粮,再打三壶好酒。”
“行!那我跟英子给你们整锅素烩汤,再拌俩凉菜,这不就齐活了么!”
袁大娘一边说,一边退出里屋,招呼着街坊邻居各回各家,别瞎看热闹。
随后,江连横才出去,把媳妇儿抱进屋,安顿在炕头上歇息。
胡小妍现身,袁家人果然俱是一愣,虽是当着瘸子不说短话,但神情都有些诧异,缓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将将能做到视若寻常。
不多时,北风回返。
熏酱猪头肉、香肠、热汤、菜、馒头、卷儿,三壶好酒齐备,炕上一桌,炕下一桌,众人甩开腮帮子,抡起旋风筷,先且垫个半饱,随后才开始边吃边聊。
江、胡二人因保险公司失盗案的缘故,格外关心辽阳城内的大贼传闻。
恰好袁新法又在铁路工作,便将些许耳闻尽数说出。
只不过,这厮嘴笨,虽说知无不言,但那话听起来总是有些疙疙瘩瘩,不甚畅快,得亏有袁大娘在旁边润色详解,方才让人听了不觉乏味。
…………
却说近一年以来,辽阳城内有大贼落地安根,神出鬼没,夜下独行。
此人名叫温廷阁,江湖报号“灯下黑”,乃热河承德人士,自幼习得轻功,高来高去,如履平地,顺带一身横练硬气功,枪挑一道印,刀砍不伤筋,几十个真把式支杆挂子挡在面前,一如踏草穿林,形同虚设。
贼有多种,仅就线上,便可分出“陆贼”和“水贼”两样儿。
陆贼当中,又有翻高头的飞贼,使迷药的拍贼,顺包的剪绺贼等等……
温廷阁“单搓”飞贼的买卖,翻高头、开天窗,从来没失过手。
久而久之,便觉得小小的热河,已经容不下他一身能耐。
于是,趁着去年天下大乱,温廷阁便只身去往京城,接连盗了几户大宅,尽数全身而退,不免自满而骄,心说京师重地也不过如此。
未曾想,他频频得手,早已惊动了京城江湖。
各家武馆为了保镖护院的生意,纷纷联合起来,推选出几位沧州武师,设套擒他,用激将法引蛇出洞,派人在街头巷尾散播消息,言说“灯下黑”能耐虽大,却不敢去某某人家。
温廷阁来到京城,就是为了寻对手,验验自己的能耐,岂能受得了这番污蔑,胸中憋了一口闷气,当晚就潜入那户宅院,意图推云拿月。
他哪里知道,京城各家武馆早已联合,沧州武师故意放他进来,正要来个瓮中捉鳖。
一时间,暗青子四下翻飞,在夜空中“叮铛”作响,迸出道道金光。
咱得说,温廷阁的能耐还真不是吹出来的,闪转腾挪之间,愣是在那四面楚歌的宅院里,寻出一道生门,远遁于茫茫夜色之中。
虽然金蝉脱壳,好不容易跑了,但温廷阁也身负重伤,自知开罪了沧州把式,京城已非久留之地,承德老家也不敢回,于是便翻山越岭,勇闯关东。
到了奉省,也不敢在省城安根,以免太过招摇,于是便在小城小地静养。
待到养好了伤势,手又痒了,便忍不住重操旧业,但毕竟歇了大半年的时间,估摸着是想要练练手,所以才在辽阳开张。
温廷阁是个“高买”,只偷权贵人家,所以老百姓并不怕他,也不烦他,反而甚至还有点崇敬。
人皆传言,温廷阁劫富济贫,可要是刨根问底,他到底接济谁了,却无人能够答得出来,也不知他们到底是得了好处,不敢声张;还是人云亦云,只是存了份美好的念想。
当然,百姓觉得他是侠盗,主要是因为这厮偷过鬼子的东西,还不是一般地界,而是南铁地方事务所、旅馆乃至警务署,这似乎倒是给华人争了一口气。
所谓“灯下黑”,是说这油灯一盏,虽然能光照满堂,但总有些犄角旮旯的地方黑漆漆见不着光亮,而那最黑的地方,却正是被灯盏遮挡的之处。
温廷阁能耐太大,根本不需要像普通飞贼那样,等着住户吹灯拔蜡才敢下手,偷的就是你油灯正盛的时候,在你眼皮底下茑悄地顺走金银珠宝。
据说,温廷阁连盗几户人家以后,辽阳城内的财主便开始防范起来,不仅护院的保镖增多,家藏的积蓄,也都加了重锁。
即便如此,却仍然挡不住“灯下黑”开张取财。
据说,有好几次,院子里的灯亮着,保镖护着,夜下无风,空悬朗月,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别无异样。
可就在行将就寝的时候,忽听得院门外人声幽幽,远远地冲这边喊道:“老财主乐善好施,温某拜谢了!”
声音在空旷的街巷里犹如石坠寒潭,掀起层层涟漪。
老财主急慌慌从炕头上爬起来,或是翻箱倒柜,或是敲墙取砖,将自己的棺材本取出来,打开一看,黄白之物,早已不翼而飞,怪就怪在,锁头都给你重新挂好,搁谁谁不迷糊?
温廷阁下手越来越大,最后竟然盯上了官府衙署,盗取了万两饷银,急得当局巡警抓耳挠腮,毫无办法,想要张榜抓贼,可人人都怕遭到报复,不敢提供任何线索。
更何况,盗取官银,本就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好事、快事,万两太少,十万两、百万两才好呢!
因此,时至今日,案件也一直并未告破,反倒成了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
故事说完了。
“总之啊,这个温……温什么来着,我老记不住……对对对,这个温廷阁就是这么一号人。”
在袁大娘绘声绘色的描述下,众人不由得停杯歇嘴,纷纷听入了迷。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大伙儿方才从刚刚的江湖迷梦中,渐渐苏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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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92章 善方堂
第292章 善方堂
有关大盗温廷阁的传言说完,众人屏息吊着的一口气儿,也总算长舒了出来。
江连横带头跟大伙儿碰杯,赞道:“袁大娘,你这口才,不去坤书馆说书,可真是屈才了呀!”
“嗐!这有啥,梆子、小调儿咱也不是不会,你要爱听,大娘给你露一手。”
老太太说着就要操起筷子打板儿,骇得众人连忙劝她收了神通。
江连横话锋一转,看向袁新法,却问:“袁大哥,说起贼盗,我正好想打听点事儿。伱在铁路上做工,对车站那边熟络,不知道你这两天有没有听说过,有趟货运出了一起失盗案?”
袁新法眉心皱出一道裂纹,瓮声瓮气地回道:“好像是有。”
正如先前所言,如今恰逢乱世,货运缺斤短两,虽说不至于常态,但也绝不鲜见,尤其在铁路做工,隔三差五总能听见商户抱怨,谁也没心情细问。
“袁大哥,你再好好想想。”江连横提醒道,“这起失盗案可不是小数,而是整整一节车厢的货都丢了,是城北善方堂梁掌柜的单子。”
袁新法迟疑道:“好像听人说过,具体不大清楚,我们跟卸货工不怎么说话。”
袁大娘插话斥责道:“憨货!你一天天跟个闷葫芦似的,谁有事儿能跟你说呀?明天上工的时候,赶紧帮人家打听打听。”
“唔,知道了。”
“那就麻烦袁大哥了。”江连横点了点头,又喃喃自语道,“不过,这么大的事儿,竟然没闹起来?我还以为早就满城风雨了呢!那梁掌柜没报官?”
他知道梁掌柜跟南铁的事务部门反应过,但是否在巡警局报过官,便不得而知了。
“没听说最近巡警在查什么案子呀?”袁大娘撇撇嘴道:“再者说,报官又能咋的,现在那些臭巡街的,都人浮于事,啥也不管,要怪只能怪咱不是洋人。”
“这话怎么说?”江连横问。
“这还用问么!”袁大娘有些气愤地说,“赶上洋人要是丢个钱、落个包,那帮巡警立马屁颠儿屁颠儿,跑得可勤快了;等换咱老百姓身上,立马就是能推就推、能拖就拖!”
众人知她所言非虚,于是便都会心苦笑。
袁大娘瞅准了时机,又笑着问道:“孩子,你现在做药材生意啊?咋样,那玩意儿挣钱不?我合计要是不难,以后你就把咱家你哥带着,让他跟你混混,挣两年钱。”
不怪老太太絮叨,这也是世情常态。
一个人但凡混出点模样,衣锦还乡时,亲朋好友便蜂拥而至,纷纷央求着以后带上自家孩子,出去长长见识。
碰见这种事儿,务必能躲就躲。
否则,挣着了钱,他们都觉得是自个儿的能耐;没挣着钱,反倒还落一身埋怨。
江连横深谙此道,于是连忙摆手叫苦:“大娘,挣啥钱呐,没听我说刚丢了一车货么,能凑合维持不赔,那就已经是万幸了!碰上让人追债的时候,那就跟逃命似的,要不我怎么带这么多弟兄呢,都让人打怕了!你儿子想来也行,正好帮我壮壮声势,省得我挨熊。”
袁大娘一听,脸都白了,忙说:“那不用了,我那儿子,拿不住事儿!”
众人都在心里憋笑。
……
……
入夜,席散。
袁新法夫妇俩收拾收拾东西,便跟着袁大娘回对门休息。
江连横和胡小妍,带上东风、北风两个亲近的小弟,睡在正午;刘雁声和韩心远带着余下五个弟兄,挤在西屋的小土炕上,艰苦一点,陪着道哥忆苦思甜。
弟兄们一路舟车劳顿,吹熄了灯,没一会儿功夫,便已鼾声如雷。
胡小妍见东风、北风都已睡熟,抬手推了推江连横,小声问道:“哎?那个温廷阁的事儿,你信多少?”
一行人都是开了眼的合字,心里知道,所谓江湖事迹,大多是添油加醋,以讹传讹,不可尽信、不可轻信、亦不可不信。
江连横把胳膊枕在后脑底下,望着棚顶的房梁,嘀咕道:“说实话,都不怎么可信。我也是半个荣家门,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厉害的‘高买’,都是扯犊子。要我说,这温廷阁多半不是一个人。”
想当年,六爷关伟在众护院眼皮底下,夜盗南城王宅,取走一对翡翠扳指,也得靠着把江连横扔进院里当做肉饵;潜入长风镖局,偷梁换柱,也是趁着黑灯瞎火的功夫才敢动手。
温廷阁的事迹太玄乎,人未寝、灯未灭,就能大张旗鼓的隔空取财,末了还得喊一声给自己留名——这不是贼,活脱脱是个神仙!
最有可能的,便是温廷阁事先买通了看家的护院,里应外合施行盗窃。
所谓江湖诨号,也未必是某一个人的专属。
以老爹江城海为例,报号“海老鸮”,人尽皆知。
但“海老鸮”干的那些脏活儿,却绝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
换言之,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海老鸮”既是一个人,也是一帮人。
而这个大盗温廷阁,或者说“灯下黑”,很有可能也是这个路数。
胡小妍在黑暗中点点头,附和道:“不说别的,单说那一节车厢的货,一个人就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搬走。而且,那个梁掌柜还没报官。”
“你的意思是,他跟温廷阁合伙儿骗保?”江连横问。
“不知道,什么情况都有可能。”
江连横叹声道:“嗐!现在说啥都是白扯,等明儿一早,我跟雁声去善方堂看看就知道了。”
“嗯,收着点脾气,咱归根结底是为了生意。”
“放心吧!营口的事儿,我办得还不利索?等明天早上,我把袁新法他媳妇儿叫来,陪你唠嗑。”
胡小妍不再接茬儿,而是用手摩挲了一下坑坑洼洼的炕面,细着声音问:“你以前就在这住?”
江连横笑了笑:“是啊!我妈以前就死在你躺那地方。”
胡小妍无语,真是大煞风景!
江连横似乎想起了什么,便突然站起身,从东风、北风的身上跨过去,来到炕梢附近,四处摸索。
“你干啥呢?”胡小妍轻声喊他。
“诶?那块砖哪去了?我以前在这炕梢底下,藏过一颗毛子的狗头。”江连横悻悻然地回到媳妇儿身边躺下,“唉!估计是被那两口子给填上了吧!现在没了,就跟做梦一样。”
胡小妍拉住他的手,目光在黑暗中游离,“小道,我感觉,咱俩要是在这过一辈子,也挺好。”
“呵!那你在这过吧,我可得回去享福去!”
“没劲!”胡小妍静了一会儿,“小道?”
“又咋了?”
“我公婆的坟在哪儿呀?这趟好不容易回来,我是不是得去拜一拜?”
“瞎起什么高调,怀着孩子呢,别去那种地方!”江连横打了哈欠,揉揉眼睛问,“对了,那你爹妈的坟在哪?”
“不知道。”胡小妍有些怅然地摇了摇头,“他们可能都还没死呢!其实,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辽阳人,只不过我印象最深、待得最久的就是这里,在冯老太太之前,我好像已经被倒了好几手了,幸好……小道?……小道……”
江连横已经沉沉地睡下。
胡小妍给他拽了拽被子,随后侧过身,在黑暗中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嘴角带笑,眼中含情……
……
……
第二天清早,伴随着一阵“叮叮铛铛”的洗漱声响,江连横吃过早点,整装待发。
先敲了敲对门,听说袁新法早已去上工了,便请英子过来陪小妍说话,必要时帮忙有个照应,想着不能让人白忙活,便提议按短工给钱。
但英子明晓事理,知道自己白住了江家几年房子,便执意不肯收钱。
等凡事都妥善安排好了,江连横才带上刘雁声和两个弟马外出,北风磨叨了好长时间,总算也如愿跟了过去,余下弟兄悉皆留在家中,保护大嫂小妍的安全。
因为身在老家,此番探道,轻车熟路,直奔目标。
越过白塔附近的南铁附属地,江连横带着众人拐进一条街口,没走出多远,就找到了梁柏林的店面。
只见那商铺门脸二丈有余,黑匾金字,行书“善方堂”三个大字,古朴别致,药香扑鼻。
江连横身穿黑色长衫,仰头一看,还是当年的模样,分毫未变。
药铺的招牌越老越值钱,没等走近,就见那门口客来客往,络绎不绝。
江连横无甚迟疑,当即便带上刘雁声和赵正北迈入老药铺内,让余下两个弟马在门外等候。
柜上三两个抓药的伙计都很勤快,一见来人,便热情地问:“几位,抓点儿什么药?”
刘雁声微笑着上前解释:“不抓药,我们来找你家掌柜,麻烦你通报一声,就说是纵横货运保险公司的人,过来调查一下情况。”
伙计闻言,自是不敢怠慢,连忙招呼众人坐下,转身回到内堂。
少倾,却见一个四十奔五的小胡子中年,身穿枣红色长衫步入前厅,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可算来了,可算来了,哪位是纵横公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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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财奴梁柏林
第293章 财奴梁柏林
善方堂的伙计指了指刘雁声。
掌柜的梁柏林见来人长相斯文,便笑脸相迎,先作揖、后握手,中西合璧,礼数相当周全,本以为是个体面人,结果张嘴就问:“带钱来了么?”
刘雁声尬笑了两下,侧过身,却道:“梁掌柜别急,先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纵横公司的东家,江连横江老板。”
“嚯!这点小钱儿,江老板还特意来这跑一趟啊?可不敢当,可不敢当。”
梁柏林说着客套话,可抬眼一看,神情不禁有些错愕。
但见来人身高七尺往上,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眉淡而不齐,唇薄且锋锐,虽是身着华服,却隐隐有鹰视狼顾之相。
正所谓:荣华虚掩真匪性,富贵难改草莽心。
更让梁柏林倍感诧异的是,这年轻后生看上去,竟多少有点儿眼熟。
“嘶!江老板,您恕我眼拙,咱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江连横点点头,却道:“南城,老江家。”
闻言,梁掌柜眼仁儿一颤,果然是这个穷横的野小子、顺毛驴。
十几年前,梁柏林刚刚接手父亲柜上的生意,初挑大梁,对往来的客人自然极其用心,对这穷小子印象颇深。
那时节,江连横只有十岁,父亲一病不起。
家里本来就过得紧紧巴巴,眼瞅着顶梁柱摇倒,江母忙于做短工,江连横便常常独自从城南走到城北,来善方堂买药。
可家中积蓄掉了底儿,父亲的病仍未痊愈。
好在善方堂的老掌柜心善,所需药材又不贵重,江连横才得以赊账买药。
后来,梁柏林当上掌柜,言必称“义不掌财”,便不再容人赊账。
江连横不知此情,再去拿药时,碰了一鼻子灰,便躺地上耍横,闹出不小动静,结果被人连打带骂地撵了出来。
父亲由此无药可救,不多时便匆匆下世。
从那以后,江母日夜操劳,过了两年,便也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再其后,便有了夜盗王宅,拜父“海老鸮”之种种境遇,自然无需赘述。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梁柏林虽然知道“莫欺少年穷”的说法,但人生经验摆在那,世上有几人能做到平地一声雷,陡然而富?
马后炮再一细想,又觉得这小子打小儿穷横不要脸,跟寻常人家的孩子相比,确有不同之处。
这号人物,那真是大浪淘沙,十之九死,独剩一个,若得贵人相助,便不得了。
梁柏林很坦然,因为“概不赊欠”并非针对个人,而是柜上新立的规矩,于是便索性不提旧事,躬身笑道:“原来江兄弟就是江大老板呐!一看就是赚大钱、做大生意的人,了不起!”
江连横也不愿在陈年往事上翻旧账,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而且要怪也只能怪当年自家没钱,怨不得别人,何况善方堂的老掌柜对他不错,该过去的,也就过去了。
虽是如此,可说起过来,还是免不了语带讥讽。
“梁掌柜干这么大的买卖,还能记着我,真不容易啊?诶?不会是还记着我欠你的账吧?要不你再算算,我今天全都结了,省得伱老记挂着我。”
“嗐!那些都是小钱儿,十好几年,你不说我都忘了。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两块三毛三。那个,顺子,去把老账给我拿过来一下!”
刘雁声皱起眉头,忍不住上前道:“梁掌柜,我看咱们还是先谈谈保险的事儿吧?”
梁柏林摆摆手,笑道:“不用,我都给你们算好钱了,合该是赔我两千零三百……”
“梁掌柜,梁掌柜!”刘雁声打断道,“这钱不能你说赔多少就赔多少,我们需要调查一下情况。”
梁柏林愣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装不懂,还是真不懂:“这还有啥可查的呀?货丢了,你们赔钱,合同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的,我肯定不会占你们的便宜。”
“梁掌柜,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巴不得自家的货丢了一样?”江连横似笑非笑地问,“嘶!不对,或者说,你好像知道自己这批货肯定会丢,所以临时买了一份重险?”
“什么意思?——哦,你们不会以为我在这骗钱吧?”
梁柏林故作惶恐地左顾右盼,似乎是受到了莫大的冤屈。
然而,江连横和刘雁声却只是咂摸咂摸嘴,并无心思配合他那夸张的神态。
这时,赵正北却说:“是不是骗保,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咱们调查调查,没准儿还能把你丢的药材找着呢!”
“那你们找吧!”梁柏林似乎胸有成竹,“可你们就算找着了,还是得赔钱。”
“我操,那凭什么?”赵正北问。
“我投了延误险呐!”梁柏林说:“这是你们合同上自己写的,若非天灾人祸、火车故障等不可抗力因素,货物延迟,可以获得赔偿,虽然没多少钱,但也有一百二十……”
赵正北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说:“行行行,亏你还是个开药铺的,打从进门开始,句句不离钱,什么玩意儿啊!”
梁柏林耷拉下脸,冷笑道:“小老弟,我是做生意的,我不为钱,你给我当儿子养老啊?”
“我去你妈……”
赵正北还没骂完,就被江连横抬手搂到身后。
梁柏林立马又换上委屈脸,瞪着眼说:“他、他这是啥意思?你们纵横保险公司,就是这么对待客户的?是不想赔钱,还是咋的?”
来往抓药的客人听见吵闹,纷纷朝这边侧目观瞧,嘴里嘁嘁喳喳,小声嘀咕着“纵横保险公司是干啥的”,“靠得住么,咋瞅着不像好人呐”?
江连横眼皮一跳,压着性子冲梁柏林抱拳,脸上却再也没有笑意。
“梁掌柜,纵横保险公司最重信誉,该赔的钱,一分也不会少你。不过,赔偿归赔偿,调查归调查,咱们也是例行公事,没有故意拖延的意思。”
“江老板,我也不是不配合,关键是我能知道啥呀?你们得调查多久?至少,这延误险的钱,是板儿上钉钉的事儿,你得先给我吧?”
“雁声,给他拿钱!”
“啊?哥,这不符合章程啊……”刘雁声有些为难。
“拿钱!”江连横不愿再有半句废话。
刘雁声只好从怀里掏出几张大洋票,一股脑地拍在柜台上,说:“梁掌柜,延误险的赔偿,你先拿着,但你至少先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梁柏林见钱眼开,喜道:“好好好,你说。”
“我听说,那车厢里的药材是不翼而飞,想跟你求证一下,当时你是否在场,是眼看着车厢拉开,却没有药,还是存在什么地方以后才丢的?”
梁柏林说:“我的货都是药材,都是在自家柜上卖,又不倒手,哪用得着存储,家里出一两趟车,就给拉回来了。那天……也就六点多钟吧,反正刚擦黑,我就没去,车夫回来的时候,就跟我说没看见货。”
“你自己家的车夫?”刘雁声问。
梁柏林说:“是啊,老聂,家里多少年的老仆了,不会有错。”
刘雁声和江连横相视一眼,又问:“能不能让我们去贵府上,去跟那车夫聊聊?”
“哎呀,我没时间呐!”梁柏林为难道,“这柜上的生意没我盯着不行啊!要不这样,你们自己过去,反正江老板也是本地人,知道怎么走,你们去跟他说。我肯定不拦着,省得你们说我骗保骗钱!”
刘雁声还想再问,可转过身一看,江连横早已拂袖而去,于是便只好快步追了出去。
众人拐出善方堂的街巷,走出不远,刘雁声便问:“哥,这个梁掌柜,你怎么看?”
赵正北一脸不屑地抢答道:“掉钱眼儿里的玩意儿,说话都带着一股铜臭味儿,而且我看他根本就不担心丢没丢货,瞅着还挺高兴。”
江连横沉声道:“他要是没鬼,那这世上就有鬼了。”
赵正北忿忿地说:“对!道哥,他不是爱钱么,咱就让他有命挣,没命!”
“这可不行!”刘雁声赶忙劝阻道,“清了梁掌柜,只图一时痛快,生意可就全完了。”
“怕啥?”赵正北得意道,“你们在营口的时候,插了一个乔老二,反而还多出了其他生意,咱们有枪在手,鬼子都杀过,还愁没饭吃?”
说话间,众人便在江连横的带领下,拐弯抹角,抹角拐弯地来到梁家宅院。
这宅院虽然不比江南那般风雅,但也十分别致,处处彰显低调内敛,此时节院内草叠青泻翠,格外静谧,不知道是否跟自家生意有关,清风徐来,院子里似乎都带着一股草药的清香。
江连横走上前,扣环拍门。
“咚咚咚!”
不多时,宅内便有年轻的门房出来询问:“你们找谁?我家老爷在柜上,不在家里。”
江连横抱拳客气道:“兄弟,我们不找你东家,请问府上赶车的老聂,在不在?”
“在呢,你们是?”
“哦,咱们几个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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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一线光
第294章 一线光
梁家赶车的老聂有五十多岁,一辈子给人家当仆役,受人差遣,因而老得很快,须发灰白,还留着辫子,脸上的褶皱如同枯树皮,小臂上的血管突出,活像无数条蚯蚓在爬。
老头儿不主动说话,问什么答什么,间歇的时候,就蹲在墙角旮旯“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并不时仰头问一嘴,“你们问完没?我还有牲口没喂呢!”
“大爷,给你尝尝这个!”
江连横往聂老头儿手里拍了一盒老刀,问:“你那天去车站,运货也是伱自己一个人?”
聂老头儿指了指宅门,说:“那天门房也跟我去了,都是药材,也没多沉,犯不上再雇人卸货,你们别看我岁数大,手劲儿不比你们年轻人小。”
有点儿倔,还挺不服老!
“那倒是,那倒是!”江连横奉承两句,又问,“那你当时是准点儿去的么?”
“这话说的,从来只有人等火车,哪有火车等人的?”
江连横犹疑着问:“能不能是你等错车了?”
聂老头儿一挑眉毛,有些不满地回道:“我还没糊涂到那份儿上,那个点儿,就那一趟车,堵头儿的车厢,全都没错。”
“然后一拉车门,药材就没了?”赵正北插话道,“那怎么可能,这不扯淡么!”
聂老头儿不耐烦道:“所以说啊,你们问我没用,药材又不是我密下的,没准那车药材,在海城的时候,就让人给偷了。”
刘雁声摇了摇头:“那不可能,取货得有商号票据,随便什么人都能卸货,那还了得?”
“做假的呗!现在什么东西没有假呀?”聂老头儿似乎欲言又止。
“不会!”刘雁声仍然坚持道,“就算是做假,他也得知道是哪家商号运的货、什么货。而且,运到辽阳的货,不可能让在海城卸车。”
“那我就不知道了。”聂老头儿站起身,掸了掸裤管儿,“反正我知道的已经全说了,再多我也不知道,只能说人家温廷阁厉害,你们要找,还是找他去吧。”
“诶?大爷,你也听过温廷阁?”江连横问。
“咋,你们没听过啊?”聂老头儿一脸难以置信,“一看你们就是外地来的,那可是大贼,侠盗!”
赵正北一听,忍不住乐了:“那温廷阁偷你东家的货,你还叫他侠盗呐?”
这话本是一句挖苦,却不想,聂老头儿竟冷哼一声道:“偷就对了,货丢了才好呢!老太爷要是在的时候,肯定不会同意卖小鬼子的药!”
敢情又是个不肖子孙?
可转念去想梁柏林那唯利是图的样子,估计绝不会像乔二爷那样作茧自缚,更不会有什么愧疚之情。
聂老头儿一边抹身往宅子里走,一边问道:“你们还有没有事儿?没事儿我得回去喂马了。我估摸着,那车药材,八成是在路上被人偷了。”
眼瞅着老头儿要走,江连横赶忙起身,又问:“诶?大爷,你那天去车站,还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事儿?”
“反常的事儿?”
“对,比方说火车晚点,或者卸货的工人比较多之类的,有没有?”
聂老头儿站在偏门口,眺望远处,似乎是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思忖了片刻,最后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沉吟道:“没有,没什么反常的事儿,你要非得说,就是那天有点儿阴,我这风湿退犯了。”
说完,但听得宅院偏门开合声响,聂老头儿终于如愿回去喂马了。
江连横等人愣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是一头雾水,搞不清楚状况。
此时早已日上三竿,临近正午,众人难免有些腹饥口渴。
“道哥,这咋整啊?”赵正北率先打破沉默,“完全没头绪,咋查下去?”
江连横摇了摇头,说:“也不能说完全没头绪,起码咱现在知道,梁柏林好像知道自己进的药材要出问题,所以提前买了重险,赶车的老聂知道丢货,看起来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那就还是骗保呗!”赵正北说,“按刚才那老头儿的说法,那一车药材,只有鬼能偷走,善方堂那财奴,丢了货不知道着急,净想着赔钱,也就监守自盗,才能说得通了。”
“可能吧……”
江连横喃喃自语,可梁掌柜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又让他觉得事情可能并非如此简单。
“这事儿回头再说,咱们先去吃饭,下午往火车站去一趟。”
……
……
辽阳南城,江家的老房子。
胡小妍靠在炕头的墙上,身前支着一张炕桌,不时地左顾右盼。
这栋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给她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四下里张望着江连横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英子远远地坐在炕梢,忙着手头上的针线活儿,不时抬眼问一句“奶奶渴不渴”、“奶奶饿不饿”,翻来覆去,横竖都是那几句话。
袁新法的儿子个头不高,把手肘拄在炕沿儿上,自顾自地悠荡着,眼里没妈,却对这个新来的“客人”倍感好奇,想套近乎,又不好意思开口。
“客人”头上的发簪引起了他的兴趣,时不时就去瞄一眼,若是恰巧撞上对方的眼神,他便猛地转过头去,看向后窗,装作若无其事。
胡小妍索性摘下簪子,问:“好看不?”
大胖小子憨笑着点了点头。
“送你了。”胡小妍笑着递过去,“给你妈戴上。”
大胖小子歪头瞅了一眼母亲,抿了抿嘴,却把肉乎乎的小手攥成拳头,藏在怀里不敢去拿。
胡小妍欠了欠身,笑道:“来,拿着呀!给你!”
英子闻声转过头,婉拒道:“多谢奶奶的好意,不用了,咱们白住你家这么多年,已经够不好意思的了。”
“没啥,这不值什么钱。”
胡小妍说的是实话,她素来简朴,金银首饰喜欢归喜欢,却从没主动要过什么,有就有了,没有也无妨,赶上江连横要是送了过于贵重的东西,还免不了受她一番数落。
这簪子虽然看着精巧,但材质并不稀罕,的确不值多少银两。
见英子铁了心不肯接受,她便只好悻悻然地收了起来。
这时,那大胖小子却转过脸,张着一张大嘴,无声地问:你有吗?
胡小妍仔细辨认了半天口型,皱着眉头问:“烫?汤?是要吗?东风,你去——”
话还没说完,英子立马撂下手头上的针线活,一把拽过儿子,照着屁股就打,边打边骂:“没出息!让你跟别人要东西!让你跟别人要东西!”
大胖小子嚎啕一声,连忙挣脱躲闪,跑出屋子,找对门的袁大娘诉苦去了。
胡小妍见了,赶忙劝说道:“嫂子,不至于,孩子想吃点,也不过分,我让他们买点就行了,就算我给孩子个见面礼呗。”
英子连忙摇头:“不行不行,可不能把孩子惯坏了。这是我知道了,要是让他爹知道,打得更狠。”
家风如此,孩子总是错不了。
胡小妍见状,联想到憨直的袁新法,便也没再多说什么,话锋一转,却道:“把孩子拉扯这么大,也挺不容易吧?”
别看英子嘴笨,可天底下当妈的,一旦提起孩子,再是个闷葫芦,也有一万句唠叨在肚里憋着,擎等着外人张嘴来问。
话头一来二去,这当妈的和行将当妈的,便不由得渐渐亲昵起来。
英子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了,便顺嘴问道:“奶奶,你这有几个月了?”
胡小妍摸了摸肚子,微笑道:“不到五个月,快了。”
“呀!那你这肚子可真够大的,整不好是个双棒呢!”英子自顾自地回忆到,“我生我儿子的时候,可遭老罪了,我当时都觉得自己快死了。”
本以为,这番话说出来,孕妇听了必定心惊肉跳。
可胡小妍却只是淡淡地回道:“我不怕遭罪,我遭的罪已经够多了。”
英子不便细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眼前的贵妇那空荡荡的裙摆。
借着二人关系正在融洽的时候,胡小妍顺势问道:“我看袁大哥是个挺耿直勤快的人,天天起早贪黑,应该也挺顾家吧?”
英子重新拾起针线活儿,叹了一口气,却说:“顾家是顾家,你要说他耿直,不如说他傻。”
“这是啥意思?”
“太老实了,在铁路那头,总受人欺负,克扣工资,人家在铁路上做工的,过得都比咱家强。”
“不能吧?”胡小妍有些意外,“袁大哥看起来那么壮实,还能有人欺负他?”
“奶奶,光壮实有啥用啊?”英子无奈地说,“不合群,耍单儿,可不就不受人待见么!工资都要被人扣没了,问他因为啥,他也不说,就告诉我在那压着呢。我一开始以为他耍钱儿,还偷偷跟踪过他,结果也没看出啥问题。唉!就这样吧!”
胡小妍若有所思,却问:“一直都是这样?”
英子摇了摇头,说:“他以前不是扳道岔的,就是卖苦力,也就前年才开始干。奶奶,你是富贵人家,我也不瞒你,去那上工,咱还借钱偷摸给人上贡才被录用的,一开始干得也挺好,就从去年年末,就变这样了。我问他,他就说新来的领班不待见他,具体咋回事儿,咱也不知道,一说就娘们儿家的,别瞎管闲事儿。”
胡小妍低眉不语,似乎是在脑子里琢磨着什么。
英子有点儿难为情,自怪道:“奶奶,我刚才说得太多了,你是不是要休息了?”
胡小妍应声抬起头,笑着摆了摆手,却道:“没有,我就是想起来,我家那口子有时候也这样。嫂子,你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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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贾把头儿
第295章 贾把头儿
天过正午,城西火车站。
辽阳城小,车站便小,连带着南铁附属地的面积也不大,只有狭长的一小片,东洋侨民不多,其中的配套设施,如宾馆、图书馆、地方事务所等等建筑,不过是一栋单层砖房,跟奉天的规模相比,实在有点儿寒酸。
城市虽小,但由于扼守奉天以南,城外沿线驻扎的守备队倒是不少。
江连横等人吃过便饭,便直奔火车站而去,从旁边绕行,来到货运月台。
大约是刚过中午,且没有货运经过的缘故,除了几个扳道岔的工人还在铁路上暴晒以外,多数人都在墙根底下的阴影里,或是小货仓的房檐下,消暑休憩。
这种闲暇,在繁忙的营口码头和奉天车站里,根本无法想象。
江连横等人朝小货仓的方向走去,那里正有六七个装卸工,蹲成一个圈儿,嘻嘻哈哈地谈笑。
走近一看,却见地上摊开一张四四方方的麻布,按天罡三十六,分出许多格子。
当中一人,穿着脏兮兮的灯笼裤,赤膊着上身,嘴里叼根烟屁股,叽叽喳喳地催促众人下注——原来是在玩儿押字的博戏。
围观者,有人红目圆睁,有人迟疑不决,他便哇里哇啦地说:“磨叽啥呢?跟个娘们儿似的,告诉你多少遍了,今天一准能中,连本带利全都赢回来,怕啥呀?”
忽然间,几道人影笼罩在字上头。
“烟屁股”察觉有人过来,便斜仰起头,皱着眉毛问:“取货啊?哪家商号?”
江连横笑了笑,问:“兄弟,你是这的头儿?”
“咋了?你有事儿啊?”烟屁股问。
“是有点事儿,想找他问问情况。”江连横从烟盒里敲出一支烟,客气道,“哥们儿,抽烟。”
烟屁股要不客气地接过香烟,蹲起身,走到小货仓的墙角,扭头冲身后的铁路上大声喊道:“贾把头儿!贾把头儿!有人找伱!”
所谓“把头儿”,即是鬼子公司旗下劳工的领班,但又并非完全由鬼子任命。
东洋进入关外以后,疯狂开掘各地资源,亟需大量人力,但由于名声实在太臭,老百姓心存顾虑,多半不敢应聘。
于是,小鬼子便依靠当地的乡绅名流充当“把头儿”,帮他们招募劳工。
这些乡绅凭借在农村的威信、影响和权势,再将招募数额,分派给手底下的“小把头儿”,由他们去游说百姓进入东洋工厂。
招来的这些劳工,便由大小“把头儿”负责管理,鬼子也只跟“把头儿”交涉,并不理会劳工。
劳工业绩好,“把头儿”就能得到奖金;要是劳工跑了或是偷懒,“把头儿”则要被罚钱。
平心而论,要是被招到铁路做工,那算是件不错的差事,虽然累,但远比种地要强上百倍、千倍,要是哪个不开眼的,被哄骗到了抚顺的煤矿挖煤,那才算是遭罪。
众人沿着烟屁股的喊声望去,却见远处的铁轨上站着俩人,其中一个正在弯腰苦干,做清理、维护工作,另一人则是站在旁边,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诶?道哥,那不是袁大个儿么!”
赵正北眼贼,一下子就认出埋头干活儿的是袁新法。
但由于距离太远,几人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
“老袁呐!你这人干活儿是不错,就是老这么不合群可不行!”贾把头儿苦口婆心地劝道,“高低玩儿两把,就当是给哥哥捧个场还不行?你是我手底下的人,你都不买,别人怎么买?”
袁新法低头清理铁轨间的杂草,闷声闷气地说:“不了,我不会。”
“扯淡!有啥不会的?三十六天罡,随便选几样不就完了么!”
“不了,家里孩子越来越大了,我得攒点钱。”
“正因为孩子大了,所以你更得买,知道不?”贾把头儿说,“押一块,中了立马翻三十倍,你儿子娶媳妇儿的钱都够了。这样,你下个月工资,我帮你押个十块八块的,等中了奖,你可得请哥哥吃饭。”
袁新法仍然弯着腰:“真不买了,你都拿我工资买几个月了。”
“什么叫我拿你工资买几个月了?你没中过还是咋的?”
“就中那一次,还不够本呢……”
“那是你押得少!你这个月工资,我给你买十块的,就这么定了啊!”
“说了我不买!”
袁新法猛地直起身,声音仍然很低沉,却似乎流露出些许反抗的意味。
“哎呀?袁新法,你他妈跟谁俩整这出呢?”贾把头儿用指节狠狠地戳了戳对方厚实的胸膛,咄咄逼人道,“咋的,不想干了呗?不想干你就赶紧滚,你不干,有的是人干!字你不玩儿,让你帮忙你不帮,装你妈清高呢?别给脸不要脸啊,不乐意干就滚犊子,工钱别想要!”
袁新法顿时怂了回去,支支吾吾地说:“我没说我不想干……”
“那你就少跟我这瞪眼!”贾把头儿骂骂咧咧地威胁道,“这份工,挣这么多钱,你还想咋的?打算去扛包还是拉洋车?我让你什么都干不成,你信不信?”
袁新法的腮帮子上竖起一道青筋,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弯下腰,继续干活儿去了。
贾把头儿撇嘴啐了一口痰,仍喋喋不休地嘟囔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什么东西!”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喊他。
扭头看去,却见有四五个人在小货仓那边等他,于是便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江连横上前相迎,抱拳客气道:“贾把头儿。”
“嗯,怎么事儿?”贾把头儿背过两只手,似乎挺把自己当盘儿菜。
“我想跟你打听打听,前不久,善方堂丢货的事儿。”
贾把头儿眼珠一定,没好气地问:“你问这干啥?跟你有关系吗?”
江连横立刻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却说:“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只不过莫名其妙丢了一批货,咱们这做小买卖的人,心里不踏实,总得防范防范不是?”
“你哪家商号啊?”贾把头儿问。
“现在还没有,本来打算在这干点买卖,结果听说城里闹大贼,正犹豫着呢!”
“嗐!放心,大不了我帮你看着点儿,就是——”
“哎呀,那可太好了,有人帮忙照应,我这心里就有底了,贾把头儿不用多说,该有的,肯定短不了你。”
“客气客气,这都是应该的。”
见来人如此上道,贾把头儿不禁心情大好。
江连横便趁势又问:“老哥,我看这车站管得也挺松,我买卖也不大,要是货到了,我能不能自己派人过来卸货?”
“自己卸货?那可不行!”贾把头儿立马回绝道,“要是谁都自己卸货,那车站不乱了套了么!兄弟,你要是实在担心,到时候,你就早点儿过来等着,你亲眼看着卸货,到时候你当场运走,这不就得了!现在各家胆儿小的商号,都这么干。”
江连横听罢,心想当初老聂应该就是在这附近,亲眼看见车厢门拉开,药材却不翼而飞。
不消说,这贾把头儿绝对有问题。
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江连横就没再顺着往下问。
这时,车站里的警铃突然响了起来,铁轨上忙碌的工人纷纷应声跳开,躲到安全的地方。
少倾,却见一辆货运火车,正朝着站台这边缓缓行驶过来。
火车进站,本没有什么稀奇的,可紧接着,众人身后便又响起了一连串儿的脚步声,不多时,便有十几个身穿灰蓝色军装的士兵,荷枪走进车站。
贾把头儿见状,立马招呼小货仓周围的装卸工,催促道:“别他妈玩儿了,这趟车是军需,都赶紧起来干活儿!”
工人们连忙站起身,沿着站台排好队,等着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卸货。
很快,火车在铁轨上慢慢停了下来。
“轰啷啷”几声连响,货厢车门一齐拉开,整箱整箱的军用物资,被陆续搬到站台,紧接着立马就有士兵过来接手,至于里面装的是什么自然无从得知。
其余士兵分列左右把守,人数不多,但阵势相当唬人。
有几个士兵发现江连横等人站在旁边,便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架枪呵斥道:“什么人,在这瞅啥呢?无关人等,赶紧撤离!”
江连横的目光,原本直愣愣地落在铁轨上,直到听见叫嚷,方才回过神来,连忙举起手陪笑道:“军爷别动怒,咱们几个只是路过,这就走,这就走!”
没想到,刚走出几步,却听见兵丁当中,突然窜出一声:“哎,江兄弟!”
江连横应声驻足,歪过脑袋,正见着人群当中,急匆匆地走出一个年轻的下级军官,龇开一口里倒歪斜的牙齿,哈哈大笑:“巧了,还真是你!不在奉天待着,跑这地方来干啥了?”
江连横有些诧异,仔细辨认了半天,才恍然想起,来人正是去年还在巡防营司令部门口看大门,并在会芳里有所交集的士兵——任鹏飞。
只见他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冲那几个士兵摆摆手:“去去去,这是我朋友,上那边忙去吧!”
江连横见状,赶忙抱拳祝贺道:“老哥,看样子,你是升官儿了啊!”
“拉倒吧,升什么官儿呀!”任鹏飞用拇指尅着小手指甲说,“芝麻大点儿的职位,无非是上头看得起我,让我带着管管这二三十人。”
其实,俩人之间的交情并不深,但任鹏飞知道江连横和张师长有点关系,因此特意过来套套近乎。
既然认了面儿,就免不了在一处闲话几句。
寒暄了片刻后,江连横便问:“老哥怎么不在奉天待着了?”
任鹏飞叹声道:“嗐!调动呗,去年闹完以后,咱巡防营跟北大营的新军都合并了,现在成了正规军,那还不是说调哪就调哪?”
“那这么说,王延宗王管带现在也在辽阳?”
“这我可不知道,当初合并重组以后,整出了不少调动,早就乱了。对了,现在可不能再叫王管带了,听说已经升官儿了,好像是在安东那一片儿吧,跟着马龙潭。”
“既然见面了,任长官不如赏个脸,一起找个地方喝点儿?”江连横提议道。
“不了不了。”任鹏飞婉拒道,“兄弟,真不是我撅你面子,你也看着了,我今天有任务,确实不太方便。咱们改天再说。”
江连横点了点头,说:“这一整车的物资,不少啊!可别告诉我又要打仗了!”
“还是让南边儿打去吧!”任鹏飞乐呵呵地说,“咱们这边,都是小打小闹,主要是为了剿匪。”
“剿匪?哪个山头儿?”
“这话让你问着了——不知道!”
“啥?山头儿都不知道在哪,那还怎么剿匪?”话说到此处,江连横自己先明白过来了,于是便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找个由头,跟上头要补给和军费呢?”
“哈哈哈!兄弟一看就是明白人!”任鹏飞说,“不过,剿匪这事儿,也不完全是无中生有,最近一年,这周边的地界儿,确实有一伙贼人。当然了,往上头汇报的时候,总得夸张一下,到时候方便邀功么!”
最近一年?
江连横突然灵光乍现,想起来那个众人口耳相传的大盗温廷阁,正是差不多在这个时间内开始作案。
如果这番猜测没错的话,看来所谓的“灯下黑”,果然并非是单独一人。
正在思忖的功夫,装卸工也差不多将火车上的物资全部搬到了站台上。
任鹏飞见状,只好无奈道:“兄弟,我有军务在身,不便多聊,没啥事儿的话,我就先撤了。你打算在这待几天,有啥事儿了,随时到城外的军营里找我。”
江连横抱拳拜别,许诺道:“好好好,这两天一定过去找你。”
众士兵人多工速,很快便将货物搬离了站台。
江连横等人正要准备离开的时候,贾把头儿却又忽地从身后凑过来,一脸谄媚微笑,全然不再有方才顾盼自雄的得意神色。
“嘿嘿,这位小爷,真没看出来,您在军营里头还有关系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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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96章 论断失盗案
第296章 论断失盗案
从车站回到南城住处,众人吃过晚饭,便围在炕桌前,于灯下聚议。
回想起今日所见种种,江连横推断,红丸失盗案,问题八成出在车站那边。
赵正北随声附和道:“我看那个贾把头儿也不是省油的灯!车站里那帮装卸工,都听他的话,保不齐善方堂的药材,就是他让人搬走了。”
刘雁声有些迟疑:“要是这么说,给梁家赶车的老聂,也是他们的同谋?”
“那就是呗!”赵正北似乎已经给此案下了定论,“你也不是没看见,那梁柏林都快掉钱眼儿里了,估计是买通了贾把头儿,再跟老聂一串供,编出一套瞎话,正好借着温廷阁的名气骗保。”
不得不承认,若按北风的思路想下去,一切都可以说得通。
可胡小妍却摆了摆手,旋即将众人的思绪拉回正轨。
“北风,关注点错了,咱们不是来这破案的,那是巡警该干的活儿。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善方堂梁掌柜丢的药材找到。”
闻言,众人不由得一怔。
大嫂所言,虽不至于醍醐灌顶,但也给大伙儿提了个醒——真相并不重要,为公司止损才是此行的最终目的。
赵正北当即提议道:“那就干脆绑个票,削一顿就老实了,不愁问不出来。”
刘雁声坚决不同意,绑票可以,但得先确定失盗案的确是梁柏林和贾把头儿做的局,否则无端动用武力,便永远只能是逞凶斗狠的地痞流氓,到底混不成一方大亨。
韩心远想了想,说:“实在不行,我带人去善方堂和车站那边探探,反正他们没见过我,不会打草惊蛇。”
众人将目光投向江、胡二人,静待答复。
江连横把火柴盒夹在指尖,转了两圈儿,脑子里浮现出梁柏林自信的面容,最后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不用了,失盗案都好几天了,那批药材肯定不会在善方堂,也不会在车站,甚至可能压根就不在城里。”
赵正北疑惑道:“可是,一车厢的货,值不少钱呢,总得找个地方放着,横不能为了骗保,药材都扔了吧?”
江连横却说:“其实,我根本不觉得梁柏林是在骗保。”
北风的推论虽然说得通,但问题在于,参与骗保计划的人实在太多了。
十几个装卸工,外加善方堂的车夫、伙计,将一整节货箱的药材从车站里运出,再找个地方藏起来。
这么多人参与其中,且由上到下全都守口如瓶,不曾走漏任何风声,即便是给足了好处,也难以实现。
江连横仍然更倾向于是城外的胡匪勾结贾把头儿,偷走了善方堂的药材。
“道哥,要是按照你的说法,那这世上就有鬼了。”赵正北拼命摇头,“好端端的一车货,就在眼皮子根底下凭空消失了?”
“北风,这你可就错了。”江连横笑道,“伱以为,只有翻高头、开天窗、溜门撬锁、推云拿月的才叫佛爷?这世上单有一种荣法,就是瞒天过海,在你眼皮子底下把东西顺走,不入流的小荣常用。”
这是六叔给他讲过的一则趣闻。
说从前有家荣记帽店,掌柜的忠厚老实。
某天,店里来了个衣着光鲜的少爷选帽子,挑来择去,最终便在两顶礼帽之间纠结了起来,一会儿试试这个,一会儿试试那个,总拿不定主意。
是时,忽然有个小年轻,蹑手蹑脚地迈步进店,一边走,一边跟掌柜的挤眉弄眼。
掌柜的料定这两人熟识,要开玩笑取乐,于是便佯装没看见。
果不其然,那小年轻走到少爷身后,照头就是一巴掌,紧跟着转身边跑边骂:“儿子,搁这待着呐!”
少爷吃了痛,回头就要拿人,三两步便追出店门大骂:“孙子,打你爷爷!”
掌柜的起初也跟着笑,可乐着乐着就觉出不对味儿了,当即一拍大腿,惊道:“哎,还没给钱呐!”
此时节,再冲到门口一看,哪里还找得到半个人影儿?
这手法并不高明,可谁要是说自己绝无上当的可能,未免有点吹嘘,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
赵正北眨巴眨巴眼睛,却说:“道哥,故事我是听明白了,可这跟咱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关系?”
江连横说:“我的意思是,那批药材可能就是在老聂眼前被搬走的,只是他不知道。”
“那怎么可能?”
“也许是弄错了车厢。”
刘雁声插话道:“可老聂亲口说过,车次和车厢都没弄错。”
“他怎么可能知道是哪节车厢?”江连横说,“这种事,只有负责装卸的工头儿才知道。无非是贾把头儿告诉他在哪节车厢,他就认准了哪节车厢。”
赵正北皱起眉头,却说:“那也应该是错搬了别人的货,咋就成空的了?”
“不不不。”韩心远摇了摇头,“我截过乔家的货,火车拉货的时候,经常会带上一两节空货厢,有时候到站了,还会卸下一两节,都有可能。”
“那也不应该呀!”赵正北争辩道,“要是换了我丢货,我肯定得去车站里、货仓里去找找,横不能人家说没有,我扭头就走吧?”
刘雁声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忙说:“难怪梁掌柜会买重险,他可能早就知道这批药材会出问题!”
梁柏林已经预先认定,这批货会丢,所以根本没有要尝试找货的想法。
再一想到老聂对失盗案的看法——“偷就对了,丢了才好呢”。
“善方堂的人,压根儿就没想找货,或者是不敢找。”江连横划着火拆,点燃了一支烟。
“那药材呢?”赵正北问。
说一千、道一万,找到货为公司止损才是重中之重。
“估计是被城外合伙的胡匪运走了。”江连横吐出一个烟圈儿,却说,“否则的话,这么一大批药材,想在本地城里销赃,根本不可能不被人察觉。”
问题在于,江连横等人赶到这里时,失盗案已经过去了三两天,如今再要去找,实在苦于没有线索。
正在这时,胡小妍忽然开口问:“你们今天下午去了火车站,看没看见袁大哥?”
“看见了啊!”赵正北撇了撇嘴,神情中略带有一丝不屑,“白瞎他长那么大的个子了,在铁路上,让贾把头那老小子,这顿熊啊!要换成是我,高低跟他干一架!”
胡小妍并不意外。
今天下午,英子就已经跟她说过,袁新法在工地上总被人欺负,并克扣工资。
“扳道岔到底是做什么的?”胡小妍问。
“对啊!”
江连横一拍大腿,立马把胡小妍搂过来香了一口,引得众人连忙侧目回避。
“还得是我媳妇儿!”江连横一经提醒,便说,“如果车站要卸下一节空车厢,就得让扳道岔的工人去并轨,再用马车牵引到备用铁路上去。”
如果推测正确,那身为道岔工人的袁新法,就理应知晓其中的眉目。
赵正北闻言,连忙自告奋勇道:“我去把袁大个儿叫过来!”
“算了算了。”胡小妍喝止一声,转而冲江连横低声道,“还是你亲自去问问吧,袁家两口子一看都挺老实,你弄得阵仗太大,反而容易把他吓得不敢说了。”
“行,那我自己过去找他一趟。时候不早了,你们该收拾收拾,也都赶紧睡吧。”
江连横挪蹭到炕沿儿,提上了鞋,迈步走出房门,横穿过胡同,来到对门喊人。
袁大娘的房子里虽然已经全黑下来,但一家人其实并没有睡,只不过是为了省些油钱,所以才早早熄了灯。
两人在门口闲话了几句,袁大娘便转身回屋,将侄子袁新法叫了出来。
袁新法低着头钻出门框,庞大的身躯令四周的光线霎时间黯淡了许多,然而他却惯于佝偻着后背,目光也始终不离脚尖前的方寸之间。
“老爷,你找我?”
“街坊邻居的,别叫老爷了。”江连横从裤兜里翻出一盒老刀问,“抽烟?”
袁新法摇了摇头,闷闷地说:“不会。”
“嗐!学呗,谁也不是叼着烟卷儿搁当妈的肚子里出来的。”
江连横努力活跃气氛,但袁新法却始终像棵榆木疙瘩一样,毫无回应。
最后,江连横无可奈何,便只好直奔主题,问:“袁大哥,善方堂丢货那天晚上,你做工干到了几点啊?”
袁新法挠了挠头,有些歉意地说:“时间有点长,我都记不住了。”
江连横皱起眉头:“就几天前的事儿,还能忘?那天晚上还有点阴天,可能下雨了。”
“哦,可能是有这么回事儿,但我也不知道干到了几点,都是工头儿让我们下工,我们就走了。”
“这样啊!那天晚上来了一趟运货的火车,你应该有印象吧?那趟车从这卸货以后,有没有留下过一节空车皮?”
“……应该是没有……”袁新法在墙根底下立着,搓了搓手。
“没有?”江连横往前凑进一步,带着些许质问的口吻,“看着我说话,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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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真相
第297章 真相
袁新法应声抬起头,神情略显为难。
“老爷,我真记不清了……我们在铁路上做工的,每天干的活儿都差不多,没有特意记过……”
然而,他的这番说辞,只会让江连横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
“不,袁大哥,你肯定记得!那是一车药材,如果你靠近那节车厢,应该能闻到。最近这段时间,就那一天晚上是阴天,你至少不会忘得这么干净。”
袁新法的嘴唇蠕动了两下,沉声说:“可能有,可能没有……老爷,我记不清了……”
“扯淡!”江连横不留情面道,“伱是扳道岔的,要是那趟车在站里卸过车厢,你肯定知道!编瞎话也不能顾头不顾腚吧?”
这下倒好,袁新法干脆不吱声了。
任凭你再怎么发问,老哥直接放挺,摆出一副“滚刀肉”的架势。
江连横疑心他受到了威胁,便渐渐软下了语气,说:“袁大哥,你别看我以前住这破房子,老弟我现在也算有点儿势力。你不用怕,有什么只管说什么,我又不会把你卖了。”
“老爷,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袁大哥,别说老弟逼你,那批药材要是丢了,老弟少说要赔两千大洋呢!不说别的,你白住了我家那么多年的房子,就算你还我一个人情行不行?”
“老爷,我可以凑钱把房租还你……”
“我!”
江连横一时火起,反手就要抽袁新法的嘴巴,可手在半空,却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只见袁新法既没有要躲的意思,也没有要还手的动作,只是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如此一来,反倒是把江连横给难住了。
他向来是个顺毛驴,虽说恩寡情淡,但也不至于嗜杀成性,俩人无冤无仇,袁大娘又是多年的老邻居,直接撕破脸,来一出严刑拷打,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何况,袁新法迟疑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些情况。
江连横无可奈何,只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骂道:“滚滚滚!窝囊玩意儿,活该你让人欺负!”
袁新法不急不恼,只是弯了弯腰,仍旧是雷打不动的语气道:“老爷,那我先回去了。”
这时,袁大娘在里屋听见动静,忙迎出来问:“呀,小道啊,这是咋了?憨货,你是不是又得罪人家了?”
江连横懒得理会,当即甩手走人。
袁新法见状,便也不声不响地回到屋内。
摸黑脱了鞋、上了炕,大胖小子已经睡熟,袁新法照例将布满老茧的手放在儿子的头上,摩挲了两下,这才在炕梢上躺了下来。
英子连忙压低了声音问:“孩儿他爹,刚才什么事儿,咋还骂起来了?”
袁新法钻进被窝,随口道:“没事儿,睡吧!”
“你一天天的,啥都不跟我说!”英子的语气有些埋怨。
“有啥可说的,睡你的吧!”袁新法瞪着黑漆漆的棚顶,自言自语道,“咱就是平头老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别的啥也不掺和,谁也不得罪。”
“过两天你该发饷了吧?这回能够数了不?”
“唉!再说吧,睡觉睡觉!对了,以后对门那两口子要是问什么,你就说不知道,听明白没?”
“嘁!谁稀得打听你呀!”
“不打听最好了,咱过咱的日子。”
袁新法自言自语了一通,转而将两条胳膊枕在后脑,听着窗外的树枝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是下雨的声音,思绪便随之回到了几天前的那场夜雨之中……
…………
“老袁!老袁!”
阴天,风声很大,似乎随时将要下雨。
贾把头儿的声音好不容易才从小货仓那边传到铁轨上。
“老袁,扳一下道岔机!”
“啥?”袁新法从铁轨上直起腰,看向贾把头儿。
“扳下道岔机!卸一节货厢!”
袁新法迈着大步,横穿过铁轨,走到站台附近,仰着头说:“没听说这趟车要卸货厢啊!”
“放屁!”贾把头儿怒骂一声,“你还能有我明白啊?让你干啥就干啥得了,废什么话!后头那一节,跟铁轨上闲着那一节,换一下!”
袁新法不解地问:“俩都是空货厢,换啥呀?”
“让你换你就换,磨叽什么!”贾把头儿厉声呵斥道,“我都跟司机说好了,你撒冷痛快点,待会儿要下雨了!”
袁新法只好不再多问,转头走向道岔机,两条胳膊绷得结结实实,却听“咔哒”一声,并轨完成。
随后,他便去车站旁边的马棚里牵出马,套上缰绳,将铁轨上的空车厢拉到前面,跟火车上的另一节车厢调换。
正在这时,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附着在湿润的空气中,扑面而来。
袁新法并没有怎么在意,想来,这节车皮刚才应该是拉了一批药材。
然而,刚一挥鞭赶马,他便迅速觉察出了异样——这并不是一节空货厢!
他转过身,想要跟贾把头儿确认情况,可对方只是不耐烦地冲他摆了摆手,再三强调道:“就是这节车皮,没错,错不了,赶紧拉过去吧!”
袁新法只好继续挥鞭,直到马匹将“空货厢”拉到备用铁轨上,他才转过身,想要亲自查看一下货厢里的状况。
“轰隆隆——”
天边突然滚起一阵闷雷。
贾把头儿三步并作两步,连忙快步跑了过来,冲袁新法摆摆手,笑道:“那个,老袁呐!这边就不用你再忙活了,去去去,上那边帮忙去吧!”
“贾把头儿,这货厢里头好像——”
“哎呀,走吧走吧!那个,没啥事儿的话,今天让你休个假,早点儿下工回家陪媳妇儿去吧!”
提前下工回家陪媳妇儿?
袁新法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贾把头儿,你说啥?”
“还问什么呀!你走不走?不走你今晚加班也行!”
“不用了,我这就走!”
袁新法连忙翻上站台,打算换下干活儿穿的脏衣服。
没想到,贾把头儿又不耐烦地过来催促道:“去去去,回家换去,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让你走还磨磨唧唧的,你是黄闺女要出嫁还是咋的?”
袁新法被推搡着往前走了几步。
一直走到小货仓附近,他又实在有些好奇,于是便忍不住回头张望。
这时,大雨已经下了起来,天色也阴沉沉的,如同黑夜。
透过绵密的雨帘,他看见贾把头儿正站在货厢旁边,左右顾盼,似乎正急切地等着什么。
少倾,他看见铁路旁边的灌木丛里,突然窜出三两个身穿灯笼裤的人影,朝贾把头儿的方向走了过去。
几个人在雨中窃窃私语,密议了一会儿,那三两个灯笼裤却没有立即打开货厢,而是又原路潜伏了回去,似乎是约定了时间再来。
紧接着,贾把头儿又转过身,朝着客运站台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横穿过铁轨,爬上月台,点头哈腰地走向月台上零星几个抗枪的守备队身边。
没一会儿的功夫,几个小鬼子便在贾把头儿身前围成了一个圈儿。
贾把头儿在给他们发烟,也许不止是烟。
总而言之,小鬼子们很高兴,纷纷拍着贾把头儿的肩膀放声大笑,旋即便挥一挥手,让其滚开。
袁新法的确老实,但他并不傻。
事已至此,他当然早已明白了过来——贾把头儿在偷货。
而且,这一伙偷货的贼盗,分工极其明确,似乎是预谋已久。
难不成,贾把头儿就是传闻中的大盗温廷阁?
袁新法不禁摇了摇头,这跟他想象中的江湖大道相去甚远。
而且,他也不想让自己置身于是非之中。
他有个模样还算过得去、且勤俭持家的媳妇儿;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大儿子。
老婆孩子热炕头儿,该有的全都有了,袁新法无意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生活。
于是,当他看见贾把头儿正穿过铁轨朝这边走来时,便立马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匆匆离开车站。
回家的路上,他顺道给儿子买了个小人儿。
推门进屋,老婆、孩子见了他都很开心,一家三口围坐在炕桌前,就着咸菜疙瘩吃点棒子面儿大病,任凭窗外暴雨如注,家里仍有笑声。
“砰!”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屋内众人俱是一惊。
“道哥,咋了?”赵正北急忙下炕,三两步凑到近前,“是不是袁大个儿不愿意配合?得,这事儿包我身上了,我去跟他唠唠!”
“得了吧!”江连横一把将北风拽过来,“就你这小体格,跟他动手,我都怕你伤着!”
刘雁声有些诧异:“哥,他真不愿意帮忙?”
江连横点点头,气冲冲地拿起桌上的茶碗儿,“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才说:“简直就是个滚刀肉!我算是明白跑江湖的为啥都不爱娶妻生子了!”
赵正北连忙扯了一下道哥的衣角,小声说:“哥,嫂子还在呢!”
“袁大哥怕惹事儿,这也可以理解。”胡小妍深吸了一口气,“毕竟,咱们只是在这一走一过,真得罪了地头蛇,怕被人报复也很正常。”
线索中断,只能自己再去搜寻。
江连横沉吟片刻,说:“没别的办法,这几天晚上,我去跟着贾把头儿,探探他的底。”
赵正北自告奋勇:“哥,这种小事儿,你交给我!”
“跟脚,你有那本事吗?”江连横摇摇头说,“要是国砚在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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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98章 双龙会
第298章 双龙会
夜深,城西火车站。
一辆货运火车刚刚装卸完毕,贾把头儿招呼袁新法扳开道岔机,扭头又冲车头的司机挥了挥手。
随后,对轮子在铁轨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由慢变快,渐渐驶离站台。
装卸工人目送着火车远去,原地歇了一会儿,便陆续走到小货仓附近,胡乱找个货厢坐在上面,双目无神地盯着站台上的挂钟,静待下一趟火车进站。
贾把头儿歪着脑袋,伸手捶了捶肩颈。
尽管他每天除了吆五喝六、颐指气使以外,几乎什么都不干,却总是自顾自地嘟囔:“这一天天的,累死了!”
这时,烟屁股一颠一颠地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满满当当,如同硬疙瘩似的钱袋子,嬉笑道:“贾把头儿,昨天字开奖了,这是收数,你点点。”
贾把头儿接过钱袋子,在手里掂量了两下,二指探囊,取出一块银元,轻飘飘地说:“赏你了。”
烟屁股乐得喜不自胜,连忙点头哈腰:“谢谢,谢谢!”
贾把头儿又分给他一支烟,思量了片刻,却问:“昨天下午,来那几个说要做生意的人,你还有印象没?”
“有印象,咋了?”
“这两天,伱抽空帮我打听打听,那帮人什么来路,要做什么生意。”
“贾把头儿,那伙人有啥问题么?”
“你要说有啥问题,其实我也没看出来。”贾把头儿深吸了一口烟,“不过,我看那小子,好像跟军营里有点关系。他要是真在这做生意,咱们也得给人家让个道,别触了霉头。”
“那是那是!”烟屁股奉承道,“还得是您想得深远。”
贾把头儿咂咂嘴,说:“关键是那小子,一上来就问善方堂的药材,给我整得有点慌,别把事儿给捅漏了。反正你打听着,回头我跟大哥也说一声。”
“好好好,你放心,这事儿我肯定给你办得明明白白的。”烟屁股连声答应,却不肯走,转而又试探地问,“贾把头儿,你看我这半年表现得咋样?我入会那事儿,有没有眉目了?”
“你老急啥?该是你的,早晚都是你的,好好干,别老成天想着邀功!”
贾把头儿甩手而去,紧跟着走到小货仓门前,清了清嗓子,说:“那个,发饷钱了啊!”
他的声音并不大,远近的装卸工和铁路工却仿佛听见一声炸雷,竟如同田间地头的土拨鼠一般,纷纷探出脑袋,齐刷刷地冲这边张望。
不多时,工人们便已经绕着贾把头儿围成了一圈儿,眼巴巴地盼着。
辛辛苦苦一个月,就等着这一天了。
“刘梁魁!”贾把头儿吆喝了一声,“上个月,请假一天,迟到一天,扣你五块钱啊!”
人群中应声闪出一条汉子,叫屈道:“贾把头儿,那天下大雨,我就迟到一分钟,没耽误活儿。”
“迟到就是迟到,穷对付什么?”
“不是,那……那也扣得太狠了……”
“嫌扣得狠了?”贾把头儿一瞪眼,“那你别干了,去去去,回家种地去吧!”
烟屁股跟在旁边帮腔作势:“老刘,知足吧你,还不赶紧谢谢贾把头儿!”
“王大康!”贾把头儿继续念叨着,“上个月给人家货箱弄撒了一回,扣你六块钱啊……”
每一次发饷,他都要把手下这十来个工人挨个挑挑毛病,为的就是给克扣工资找点由头,余下的钱财,自然都顺进了自己的腰包。
然而,所有工人中,最让他头疼的,莫过于扳道岔的袁新法。
这袁大个儿在铁轨上干活,勉强算是个技术工种,薪资也比装卸工高一些,可这人活像一台机器,做工卖力不出差错,风雨无阻从不迟到,除了人艮了点儿,根本挑不出像样的毛病,就连鬼子的施工队偶然碰见,都忍不住夸他。
贾把头儿对此既欣慰,又恼怒。
临到发饷的时候,硬是短了他十块钱。
袁新法心知肚明,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嘴,“贾把头儿,我这工钱,数不对啊!”
“我不都说了,帮你买字了么!”贾把头儿不耐烦地说,“没中,下个月就中了。”
袁新法心里憋着一股火,腮帮子上隆起一道筋,闷闷地站了一会儿,到底还是选择了息事宁人。
等到发完了工钱,贾把头儿肆无忌惮地背向工人们的忿怨,头也不回,笑呵呵地说:“待会儿还有两趟车要来,你们留在这盯着,别整出岔子了啊!我先回了!”
烟屁股像个跟屁虫似的,立马追上去相送:“贾把头儿你慢走,诶,瞅着点台阶儿,到家替我跟嫂子带声好啊!”
送走了把头儿,烟屁股的笑意仍然不减。
他走回小货仓附近,工人们分成两拨,有人虚情假意地捧着他;也有血气方刚的人,看不起他。
然而,无论是喜欢还是憎恶,烟屁股根本无所谓。
他的心思,全部都用在了“揣摩上意”,至于所谓的工友怎么看、怎么想,在他眼里,完全不值一提。
…………
贾把头儿背过两只手,哼着小曲儿走出车站。
从台阶上远眺过去,但见整座老城黢黑一片。
辽阳不比奉天,没什么所谓的夜生活,天一黑下来,街面上连拉洋车的都很罕见。对面白塔附近的辽塔宾馆和满铁图书馆,虽是东洋的产业,此刻同样一片死寂。
好在六月夏夜,晚风舒爽,贾把头儿也乐得徒步而返。
他笔直地沿着大街,朝东城的方向走去,却浑然不知自己身后已然多了两只影子。
江连横换上了千层底,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亲自干这种差事了,但六叔教的能耐已经成了一种本能,而且贾把头儿毫无警觉,因此跟起来毫不费力。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主街,别无异样。
如此笔直地走了差不多半炷香的光景,贾把头儿突然猛地停下脚步,江连横连忙侧身闪进一条胡同,背靠着墙头,摸住怀里的配枪,心道:被发现了?不应该啊!
紧接着,他听见一阵细微的声响。
“哗啦啦——”
江连横不禁翻了个白眼,敢情是在道边解手呢!
等到水流声渐渐停下来,脚步声再次响起,江连横才重新闪出身来。
但刚一探头露脑,他又仿佛触电一般,迅速缩了回去!
声音很微弱,而且几乎跟贾把头儿的步调一致,但江连横确实听见了另一个脚步声。
他蹲下身子,从墙角底下再次探出头,却见斜对面的胡同口里,竟然也窜出了一道跟踪贾把头儿的人影。
那人似乎早已预料到贾把头儿会出现在这条路上,因此预先埋伏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他比江连横更大胆,跟踪贾把头儿时也靠得更近。
江连横见状,不禁皱起眉头,思忖了片刻,便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只黄雀,紧跟着贾把头儿和那无名的跟踪者。
很快,那人似乎同样察觉到了江连横的存在,三番两次地回头张望,有时甚至故意卖个破绽,却并未发现对方有任何歹意,心下里便也觉得有些古怪。
贾把头儿又走了好长一段距离,终于在临近东城时,在自家小院的胡同里拐了进去,而那如影随形的跟踪者,便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江连横拔出配枪,蹑手蹑脚地走到拐角处停了下来。
他知道那人正在拐角对面,他也知道那人知道他在墙角的这一面。
俩人同是跟脚的行家,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程,必定彼此提防、互相戒备,之所以没有贸然动手,无外乎是因为彼此都察觉到贾把头儿是两人共同的目标,而且也是行走江湖之人的规矩和默契——在未盘道以前,最忌破盘摔脸。
恰如“投石问路”一般,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
两人靠着墙角,沉默了一会儿。
“老柴?”那人率先开口,用极小的声音问了一句。
江连横心下已然多半猜出此人是谁,于是便沉声回道:“线上的合字。”
那人迟疑了片刻,又问:“双龙会?”
“什么会?”江连横一头雾水。
那人似乎松了一口气,接着便道:“甩个蔓儿?”
“奉天江连横,并肩子,你该不会是温廷阁吧?”
那人有些诧异,不声不响地寻思了片刻,终于开口问:“踩火点图啥?”
“这也算火点?”江连横笑了笑,“水得都要拧不干了,不图什么,一点私怨。”
“碰碰?”
“行啊,出来露个脸儿?”
那人却说:“按道上的规矩,咱们浑天不见青天见,明儿皂底,红光子上天,南城十字街口,蔺子窑见?”
江连横点点头:“好说。”
“沙沙”的脚步声随之响起,声音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江连横举着枪口,侧身走出来,看了一眼黑漆漆的胡同,其间早已空无一人。
紧接着,他又乜眼打量了一下贾把头儿家里的小院,一边笑着摇了摇头,一边喃喃自语道:“双龙会?还能再俗一点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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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99章 温廷阁
第299章 温廷阁
“嫂子,我不理解。”
夜深人寂,南城住处,胡小妍用铁签挑了挑炕桌上的油灯,轻轻地瞥了一眼北风,却问:“不理解什么?”
“咱为啥要对袁大个儿那么客气啊?”赵正北一边擦拭自己傍身的配枪,一边眉头紧皱地说,“既然怀疑他可能知道点什么,为啥不干脆绑了,照死里收拾一顿,看他还说不说!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艮啾啾!”
“你能确定袁新法一定知道善方堂的药材被谁拉走了么?”胡小妍问。
“嫂子,咱需要确定吗?”赵正北不解道,“咱只要怀疑他,这就够了!”
“然后呢?”
“什么然后?严刑逼供啊!”
“好,你把他废了,可他要真是说不出个一二三,你怎么办?是放了,还是清了?”
“这……都行吧?嫂子,今非昔比了,咱有靠山,有人手,我就不信他还敢去奉天把我插了?”
胡小妍轻轻摇头,却说:“伱海大爷以前跟我和你哥说过,杀人不能手软,但人命不是儿戏,你得瞅准了、认清了、想明白了,再去动手。咱家现在要的是名和利,不是命和枪。”
“嫂子,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赵正北说,“但明摆着的线索,真就不逼一下袁大个儿?”
胡小妍沉默了片刻,却说:“这是你哥的老家,门口这条街,有好几户人家都是跟他从小长起来的,对门的袁大娘,以前还帮衬过他,你仅仅因为一个怀疑,就把人家侄子废了,过了。”
家就是家。
多少叱咤风云的江湖大蔓儿,发迹以后,仍然顾及着故土的父老乡亲对如何看他,尽管所行之事皆苟且卑鄙,却还是希望能在老家存个美名。
虽然这不过是一种虚伪,但只要名在,便尚且能有一个心安之处。
赵正北却对此不以为然,“嫂子,你用得着在乎这帮人怎么看咱们吗?他们一没权、二没钱,自己都没活明白呢,光让这种人念咱们的好,有啥用啊?”
“如果他们真能念咱们的好,而不仅仅是怕咱们,那江家就永远都不会倒。”
赵正北眨了眨眼睛,不由得问:“嫂子,至于吗?”
“至于。”烛光映衬在胡小妍的脸上,她坚定地说道。
她在报纸上,不只是看到了纷纷扰扰的新闻,同时也从中窥探到了些许事理。
江湖永远都在,各城各地,每隔个十来年,就会有帮会坐上头把交椅,再过个十来年,就会有其他帮会插了原来的龙头取而代之。
胡小妍不想让江家走向这条可以预见的老路。
她和江连横需要转变。
如果说,小两口过去是金刚怒目,杀他个昏天黑地,干干净净;现在便要端出菩萨心肠,恩威并施。尽管这菩萨心肠是伪善,可就算是装,也要装出个样子。
“嫂子,那要是没有别的线索了,就袁大个儿这一条线,咋整?咱还不动动手段,撬开他的嘴?”
赵正北的问话将痴想拉回了现实。
炕桌上的油灯火苗跳跃了两下,忽然暗淡了下去。
胡小妍的面容也随之阴沉了许多,“袁大哥要是能开口,当然最好,但我希望他不是因为怕咱们才开口,而是因为想帮咱们才开口。他不知道咱们的情况,又担心被地头蛇报复,这都可以理解。但有期限,如果他始终不说,那就怪不得咱们了。”
“那要是袁大个儿自己也参与了呢?”赵正北又问。
烛光如豆,眼瞅着行将熄灭,北风已经有些看不清大嫂的脸了。
“如果他也是共犯,我会让他后悔的。”
这时,外屋地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好像是道哥回来了。”
赵正北趿拉着板儿鞋走出房间,胡小妍趁机挑了挑油灯,黄灿灿的光晕又重新亮了起来。
少倾,江连横走进屋内,胡小妍回过头关切地问:“没出啥事儿吧?”
“媳妇儿,我好像碰见温廷阁了!”
……
……
翌日清晨,七点钟,南城十字街口,清茗茶馆门前。
“咔哒!”
江连横扣上鎏金珐琅怀表的表壳,环视左右,吩咐道:“雁声,你在门口等我。老韩,带你兄弟去斜对面的卖豆脑的小摊上守着。北风——嗯——你找个凉快的地方。”
赵正北举手抗议,“哥,我——”
“好了,都淡定点儿,不用一惊一乍的,盯着点就行。”
“道哥,哪地方凉快呀?”赵正北直愣愣地问。
“这也问我?”
江连横无可奈何,目光在十字街口扫视了一圈儿,忽然发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说书摊。
说野书的严先生须发早已全白,能耐却还在,嗓子依然亮堂。
他站在说书案前,一边耍着简单的把式,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今古传奇。
在那围观的看客中,似乎有个身穿鹿皮夹袄的阔主。
那位看上去五十来岁,五短身材,臂膀结实精悍,辫子有些白,正杵在那里,傻呵呵地笼着袖子卖呆儿。
江连横仿佛被勾去了魂儿,情不自禁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诶?道哥,你嘎哈去呀?”
北风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江连横到底是看错了——炎炎夏日,怎么会有人穿着鹿皮夹袄呢?
人群中,也不曾有耷拉着眼角的懒散青年,茶馆里更没有只有半边脸的凶猛壮汉。
众人见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便不由得关切地问:“道哥,你没事儿吧?”
“没、没事儿!”江连横慌慌张张地回过神,干笑了两声,吩咐道,“你们都去盯着吧,我进去了。”
说罢,他便转头走进身后的清明茶馆。
一阵喧闹的人声顿时扑面而来,不少客人还没来得及吃早点,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堂倌拿着手巾迎上前来,躬身问道:“客官,自己一个人还是等朋友呢?”
“哦,我找人。”
“行,找谁您跟我吱一声,我带你过去。”
江连横抻着脖子,在茶馆里扫视两圈儿,一边从兜里摸出一张毛票,一边摆了摆手说:“不用,我自己找就成了。”
堂倌接了赏钱,自然再没什么可絮叨的,当下言语了两声,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清茗茶馆的面积并不算大,江连横没上二楼,只在大堂里转悠了一圈儿,目光便很快落在了角落里的一张茶桌上。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茶桌上除了一把茶壶和一只茶碗以外,竟别无他物。
壶口对茶碗——单刀独马阵。
这是江湖上告帮求助的茶阵。
只要是线上的合字,能行方便的,径饮其茶;心里没底,但有心相助的,把原茶倒掉,再沏再饮。
这是老规矩、老讲究,关外开禁还不到百年,绿林胡匪,山头林立,番营蝼蚁似海潮,人人都能当草头王,来到白山黑水之间,那就甭论祖上有多阔,只管光腚创业,因此并不怎么时兴这些老门道。
只有长腿的老江湖,或是有高人指路,才能解其中之意:
单刀独马走天涯,受尽尘埃到此来,变化金龙逢太吉,保主登基坐禅台。
这茶阵除了高帮,还有投奔的意味,所以江连横才如此意外。
他走到茶桌前,一屁股坐下来,但见对面来人,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丹凤眼、小分头,山根挺拔,唇如丹砂,哪里像是个江洋大盗,分明是唱旦角的戏子模样。
二人四目相对,沉默了片刻。
江连横忽地取茶饮下,旋即将茶碗儿放回原处,开口便小声问道:“温廷阁?”
那人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怎么证明呢?”江连横问。
温廷阁想了想,随后从怀里摸出一枚银元,搁在桌面上,推到江连横面前。
江连横不明所以,低头一看,却见那银元跟别的不同,边缘上不知被哪个二货铰掉了一岔儿。
温廷阁的声音很轻,却相当自信,“今天晚上,可着南城地界,你随便找一家宅子,把这银元扔到房顶上,明儿一早,还是这个时间,还是这个桌位,我给你带回来。”
江连横饶有兴致地拿起桌面上的银元。
对方既然敢说这种话,那就不会在这银元上使诈,更不怕他另做其他记号,否则到头来丢脸跌份儿的,只能是自己。
“有点儿意思。”
江连横笑着思忖了片刻,又将银元放回桌面上,推到温廷阁面前,“不必了,既然是懂江湖规矩的,我要试你,反而失礼了。”
“随你。”温廷阁将银元揣回怀中。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啊!”江连横双手反搭在桌沿儿上,“你摆着单刀独马阵,是几个意思?”
“初来奉天,没着没落,想找个码头挂柱吃饭。”
“本地没人了?”
温廷阁哼笑一声,却说:“堂口太小,不懂规矩,没前途。”
“那你怎么肯定跟我就有前途?”江连横问。
“有所耳闻。”温廷阁说,“我去年就沿京奉线来奉天了,但那时候省城太乱,而且我还在养伤,就没常待。而且,我昨天还在车站看见你好像认识军营的人?”
“嚯!你在车站的时候就盯上我了?”
温廷阁摇了摇头,却说:“我盯的是贾把头儿。”
江连横双臂拄在桌面上,抬了抬下巴,“我能问问为啥不?”
“拿我的蔓儿当幌子,偷善方堂的药材,冒名顶替,江湖大忌!这事儿,我不能当做看不见。”
江连横点了点头,用别人的名号行事,无论是为善,还是作恶,但凡是个江湖中人都不会容忍。
“那你打算咋整?”
温廷阁咧咧嘴,却道:“把药材荣回来,再给他们长长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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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官匪盗
第300章 官匪盗
这时候,清茗茶馆里人声鼎沸,老少爷们儿三五成群分散各桌,胡吹乱侃,极其热闹。
江连横环顾四周,见别无异样,方才压低了声音问:“兄弟,等找到了那批药材,你有什么打算?”
温廷阁思量了片刻,提议道:“虽说是借我的名儿荣去的东西,但我一个人孤悬宝地,没着没落,哥哥要是拿我当个人,愿意帮我,你七我三,怎么样?”
“不行,我全要了。”
“这……”
温廷阁面容一僵,眉头紧锁地说:“老哥,这可不光是一批药材的事儿,贾把头儿他们用我的名儿,可没少搬腾东西,这里头少说得这个数……怎么说,你也得让我抽点儿。”
江连横笑着摆了摆手,解释说:“兄弟误会了!我是说,那批药材得全归我,至于再有其他的,三七分,我没意见。”
紧接着,他便将纵横货运保险公司的来龙去脉,细说了一番。
温廷阁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两人都跟贾把头儿有些过节,于是便连连点头道:“好说,好说!老哥要是真能把双龙会给摆了,什么事儿都好说!”
闻言,江连横眉毛一挑,笑呵呵地问:“兄弟,我听伱这意思,好像不止是要取财,而是恨不能干脆把双龙会给铲了?”
“老哥,实不相瞒,我要去荣他们的东西,钱财倒在其次,主要是挑拨他们内讧,最好是两败俱伤。不然的话,我这条小命,早晚被他们给玩儿死。”
温廷阁娓娓道来,个中怨忿才随之分明。
去年,他在京师吃瘪负伤,没脸面回热河老家,于是干脆乘火车来到奉天,见彼时的省城风云莫测,自己又在养伤,便干脆往南去,在沿途的一些小县城里开张“做买卖”。
如此晃荡了一年,在附近地界,也结识了几个同行,但大多不入流,难成气候。
在京师吃了一回瘪,温廷阁觉得不能再继续耍单了,理应趁着自己身手尚在的时候,傍个势力、寻个靠山,以防万一哪天手潮了,还能有个回旋的余地。
他本打算去奉天闯闯,又怕自己先前折了一回玩儿,到了省城让人看不起,因此百般踟蹰犹豫。
这时,便有线上的朋友劝他去辽阳。
为什么去辽阳呢?
因为日俄战争时期,当地曾有一场大会战,殃及百姓,民不聊生。
原来的贼头瓢把子不知所踪,城区焕然一新,江湖洗牌重组,几年纷争过来,最后存下一个“老龙会”,坐了瓢把子头把交椅,但其根基不深,急缺好手。去了那边,保不齐能受到重用。
温廷阁一听,觉得很有些道理,与其去大会党,给人当跑马小弟,不如去小帮派,端坐上高位元老,于是便欣然前往。
未曾想,温廷阁刚来辽阳,就立马傻眼了。
敢情他人未到,名先到,城里大大小小的无头公案,凡是行窃失盗的罪名,竟全都一股脑赖在了他的身上。
温廷阁顿时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最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其中竟然还有偷盗官银的弥天大罪!
这是摆明了要把他往死里坑呀!
温廷阁惶恐之余,更兼怒火中烧,旋即便开始在暗中调查起来。
他本身吃的就是荣家门这碗饭,深知其中门道,所以趁着前几天刚刚发生的善方堂失盗案,很快就查到了贾把头儿的这条线索。
几番跟脚暗查,发现其背后,正是他原本有意投奔的“老龙会”。
这老龙会既然是江湖帮派,就不可能不懂其中规矩,整出这么一档子膈应人的脏事儿,必定是百无禁忌之徒,温廷阁的投奔意愿,也随之心灰意冷。
“等一下!”
听到此处,江连横忍不住打断道:“不是‘双龙会’么,咋又成‘老龙会’了?”
温廷阁解释道:“老哥你有所不知,这一伙人,原本的确是叫‘老龙会’,当家的‘一脚门’蔓儿。别看能耐不大,但人脉很广,市井江湖、山头绿林、还有下层的官署衙门,都有不少老交情。后来,跟城外的一小股胡匪合作。两伙人,一内一外,民中有匪,匪中有民。他给胡匪当‘走头子’;胡匪帮他干脏事儿。时间久了,两川合流,就成了‘双龙会’。”
所谓“走头子”,即是指专门帮土匪贩卖赃物的人。
胡子在外吃“横家饭”,抢来的东西,屯在山上也下不出崽儿,总得要拿到城里贩卖。
当然,贩卖的东西,也未必都是赃物,有时也可能是胡匪自己弄的山货、皮草等物。
江连横暗自点头,却问:“照你的说法,这‘双龙会’的瓢把子,应该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不应该会干这种冒名顶替的下作勾当啊?”
温廷阁呷了一口茶,很不屑地摇了摇头,“我已经调查过了,这瓢把子根本谈不上手眼通天,也就认识几个下层的小官差,那次官银失盗,其实就是他们几个暗中勾结,上头的大官,早就已经急得不行了。”
“这么回事儿啊!那你现在查到他们把货藏哪了么?”
“还没有,我也刚来不久,现在只知道善方堂的失盗案,是贾把头儿一手操办的。我天天盯着他,就是想看看他什么时候跟城外的胡匪碰头。”
江连横沉吟一声,“大概是刚干完活儿,打算等风声消停一点,再想办法销赃吧。”话到此处,他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善方堂的掌柜好像没报官吧?”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温廷阁说,“不过,我猜他们动手之前,应该是借着我的名儿,预先跟那家掌柜下了通知,恐吓一番。”
江连横愣了愣,旋即点头,“确实有这种可能。”
双龙会这伙儿人,为了把罪名栽赃到温廷阁身上,预先下了通牒,告诉善方堂要取他们的药材,如敢告官,即取其项上人头。
梁柏林爱财,但他更像是一个纯粹的守财奴,而非信奉“富贵险中求”的那类人。
守财奴、吝啬鬼,多半是贪生怕死之徒,他很有可能是因此而不敢告官。
如此一来,他突然给自家药材货运买了一笔重险,便也能说得通了。
贾把头儿等人多半是知道梁柏林的药材抢手、利丰、且不愁买家,因此才盯上了他的生意。
温廷阁接着说:“我是打算,摸清了他们藏货的地点,一股脑荣走,到时候他们分赃,城外胡匪必定跟城内会党起冲突,到时候我事了拂衣去,随他们自相残杀。”
想法挺好,可他独自一人,没有帮手显然无法实现。
温廷阁接着问:“老哥,店门外那几个人,都是你的弟兄?”
江连横没必要隐瞒,便点头说“是”。
“人数少了点。”温廷阁迟疑道,“身手好的话,对付城里这帮乌合之众,倒是够用了。可要是碰见城外的胡子,一旦手潮,免不了要动手。有点风险,老哥你干不干?”
“风险?”江连横冷笑一声,“要是怕风险,何必还在线上混,回家种地不好么?”
温廷阁一拍桌面,喝道:“爽快!”紧接着又压低了嗓音,“老哥,我看你身手不错,要不从今儿开始,我盯双龙会,你盯贾把头儿,咱们分头行动,省得被他们钻了空子?”
“太麻烦了!”
“这……那老哥有什么好主意?”
江连横欠了欠身子,小声说:“跟他们耍耍!”
温廷阁连忙劝阻,“老哥,猛虎难压地头蛇呀!”
“我不是猛虎,他也不是地头蛇。”江连横笑着说,“听你的说法,这双龙会百无禁忌,想必在城里也没什么好名声吧?”
“确实,名声是不咋地。”温廷阁说,“不光是在外名声不好,双龙会里头也乱七八糟,当家的瓢把子太贪,把钱攥得死死的,底下的人多少有点怨气。”
“那就好办了!”
“什么意思?”
“兄弟,你别看我人少,但我这几个弟兄,个个都带着响儿来的。”
“那又怎么了?老哥,我没别的意思,可你总不能在大街上就开枪吧?”
哪怕是有通天的能耐,至少也得给官府一个交代,如今城内太平无恙,当街杀人那还了得?
江连横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只是问:“双龙会有多少生意,都在什么地方?”
温廷阁答道:“双龙会刚起来不久,根基不牢,辽阳又小,目前只在城东有一家赌档。”
江连横闻言,直接站起身,却道:“这就行了,多谢!”
温廷阁也跟着站起来,有些疑惑地问:“诶?兄弟,那咱们下一步怎么办呐?”
“不用怎么办,等我消息就行。”
“那老哥现在何处安身?”
“这你别问。兄弟,你要真想找个地方挂柱,晚上就继续帮我盯着贾把头儿,往后这两天,你每天早上,还是这个时间,还是这家茶馆,会有人来跟你接洽。”
“那……也行。”
江连横走出两步,忽地停下问:“诶?你不会跟着我吧?”
温廷阁连忙笑答:“放心,温某懂规矩,再者说,以老哥的身手,何必跟我开这种玩笑。”
江连横点点头,二人在门口就此别过。
并非是江连横假装神秘,而是胡小妍身在辽阳,他不会随便将此事说与一个外人。
二人走后,清茗茶馆里,客来客往,依旧热闹,店内的堂倌恨不能忙得脚打后脑勺。
不多时,来了两个身穿短褂的小年轻,有说有笑地并肩走进店内,扫视满堂,只在角落里寻出一张空桌。
“哎呀!康二哥、虎哥来了,快里边儿请!”堂倌笑脸相迎道,“二位先唠着,我这就给你们收拾桌子。”
两个小年轻仍旧有说有笑,各自落座。
其中一个眉间带痣的刚坐下来,只微微扫了一眼桌面,见了桌上的茶壶、茶碗,神情忽地一怔,旋即伸出手,按下堂倌的胳膊。
堂倌一愣,扭头问:“康二哥,咋了?”
眉间带痣的小年轻干巴巴地咧开嘴,指了指桌面上的茶壶、茶碗,却问:“刚才谁在这桌喝茶来着?”
“哟!这才刚走!”堂倌担惊受怕似的说,“你看,就门口那边,哎呀,过去了。”
康二没看清那两人的身影,又问:“不认识啊?”
堂倌连忙点头说:“确实面生,好像头一回来。”
康二想了想,接着便突然把堂倌拽到身边,煞有介事地说:“顺子,帮哥哥个忙,好使不?”
堂倌的脸都吓白了,强挤出一丝苦笑,说:“康、康二哥,你瞅你,要让我帮你干什么,你直接说就是了,还、还帮忙,这不是寒碜小弟么!”
同伙的另一个小年轻,见堂倌吓得跟个鸡崽儿似的,不由得抖肩嬉笑,哄小孩儿似的拍了拍堂倌的脸,只是力道有点大。
“顺子,不用害怕,你康二哥跟你开玩笑呢!”
“是是是,我、我知道康二哥诙谐,爱开玩笑逗咱们玩儿……”
“那你为啥不笑呢?”
“虎、虎哥……我这不笑着呢……”
“笑出声让我听听!”
“呵呵……嘿嘿嘿……”
“他妈的,你怎么一笑比哭还难看?”虎子笑着狠掐了一把堂倌的脸。
分明就是找茬儿!
与之相比,康二倒显得“儒雅随和”多了,他抬手制止了同伴,紧接着低声说:“下回,这桌上那俩人要是再来,你帮哥哥听着点儿,他们说的啥,行不行?”
“行行行!”堂倌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小事,小事,康二哥你放心。”
康二没有立即放他离开,而是又问:“对了,顺子,最近咋不上咱们那去玩玩儿了?咋的,学好了?”
“没有、没有,最近……手头紧巴……”
“这有啥,手头紧巴了,可以跟咱们借嘛!”康二笑了笑,“今天晚上,必须得来,记住没?行了,走吧!”
“哎,好好好!”
堂倌如遇大赦般地站起身,尽管心里把对方的十八辈祖宗统统骂了个遍,可脸上却仍然带着谄媚的笑脸。
谁让人家是双龙会的人,一个小小的跑堂,也只好敢怒而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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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01章 泰和赌档(加更)
第301章 泰和赌档(加更)
辽阳城东,泰和赌档。
西天落残阳,弦月方出山,日月同天,正是昼夜交替的时候,街面上行人寥寥,该收摊的收摊,该回家的回家,庸庸碌碌了一整天,总算得了片刻惬意。
屋舍和行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每走出几步,就能闻到淡淡的饭菜香味儿。
但对于赌狗而言,这世上只有输赢之别,没有昼夜之分。
泰和赌档里,仍旧传出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叫嚷。
三两个看门的小弟百无聊赖地抽着烟,在街面上四处寻摸。
忽然,不远处一个面容淡漠的小年轻,呆呵呵如同迷路一般,正慢吞吞地朝这边走过来。
看门的小弟见来人肤色微黑,瘦高个儿,衣着面料并不寒酸,只是看起来似乎不太聪明,颇有种地主家傻儿子的做派,便抬起胳膊,冲他招了招手。
“哥们儿,进来玩儿两把?”
张正东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看泰和赌档,却是个二层的小木楼,不算新,像是由饭庄草草改建出来的样子。
“别老光在那看啊!”看门的小弟热情地招呼道,“想玩儿,就进去瞅瞅呗!”
张正东木头似的说:“我也不会呀!”
“谁生下来就会啊?来,哥们儿,走进去我带你看看。”
看门的小弟,近乎是生拉硬拽一般,将张正东带进赌档。
刚推开门,好家伙,简直如入仙境一般,却见满屋子里烟雾缭绕,一股潮乎乎的热浪顿时迎面扑来,汗臭味儿、脚丫子味儿、食物腐烂的味儿,在紧闭的窗幔里发酵相融,哪怕是只苍蝇飞进来,估计也得蒙圈找不着地儿。
店内的爷们儿大多赤膊着上身,每一次开骰盅的时候,都能听见“噼啪”作响,不是鼓掌、就是拍大腿,更有甚者,干脆直接猛扇自己的耳光。
看门小弟推开拥挤的赌客,带着张正东来到柜上,故作豪气地拍了拍台面,大喊一声:“老曹,这是我哥们儿,赶紧给这位少爷换点筹码,别让人等急了!”
“换多少啊?”
“问你话呢,哥们儿,换多少啊?”
张正东将大堂内扫视一周,牌九、骰子、麻将、叶子之类的博戏,他是一概不懂,只是默默记下场内有几张桌子、几个荷官,四周站着多少看场的弟马。
胡小妍坚持要让东风过来,为的就是这份差事。
“诶?哥们儿,你到底有没有钱呐?”
张正东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从腰间拿出一只钱袋子,拨开口子,嘟囔着说:“那就先换两块钱的吧!”
看门小弟低头一看,好悬没把眼睛瞪出去,稳住心神,方才笑着劝道:“哥们儿一看就不差钱,两块钱有啥意思,先换十块钱儿的呗!来来来,伱递我,咱都哥们儿,我还能骗你啊?先换着,玩不了再退呗!”
正说着,他就从钱袋子里掏出几张奉票,又倒出不少铜板,递给老曹,换了筹码。
钱袋子顿时瘪了下来。
“诶?我还没说换呢!”
看门小弟哄着他,笑道:“哎呀,哥们儿,你就信我的吧!杀他一晚上,你这一袋子钱,就得变成三袋子!走走走,你跟我来,想玩儿啥,我带你去!”
他一边把张正东往赌桌那边推,一边扭头冲柜上挤眉弄眼,似乎是在炫耀自己拉来了这么一个人傻钱多的大老赶。
张正东无需刻意装傻,他的面目神情,本来就很僵硬,再加上言迟行缓,心里又在默记店内的装潢、人数,便愈发让人觉得呆傻痴苶,毫不挂相,让人不由得掉以轻心。
“哎,哥们儿,你嘎哈去啊?”看门小弟拉住他问。
“我上楼看看。”张正东很自然地回道。
“嗐!楼上没局,来来来,牌九过来看看!”看门小弟领着东风,从人堆里挤出一条缝,左右吆喝道,“这是我兄弟,刚来不会玩儿,看在我面子上,都让着点儿啊!哥们儿,你先玩儿着,有啥事儿你随时叫我!”
张正东点点头,“哎,谢谢兄弟了。”
瞧!他还得谢咱!
看门小弟美滋滋地走远了。
这时,一个小矮子用手肘怼了怼东风,笑着问:“兄弟,不会玩儿啊?”
张正东看着黑漆漆的牌九,摇了摇头:“太难了,不会。”
“骰子你总会玩儿吧?比大小,识数就能玩儿!”小矮子笑呵呵地提议道,“走,咱俩上那桌碰碰运气?我对这玩意儿有研究,你信我的,准没有错!”
两人旋即走到骰子的赌桌。
果然,在小矮子的指导意见下,张正东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还真就赢了点钱,引得满堂喝彩。
赌狗们大多崇信玄学,有人赢了,其他人便立马跟着下注,众人吵吵闹闹,堪称“其乐融融”。
有钱一起挣,不多时,小矮子和张正东就成了相当要好的“朋友”。
可惜好景不长,小赢了几把过后,紧接着便是连续大败亏输。
不到两个时辰,张正东钱袋子里所有的钱,都已输得精光,小矮子自然也“输”了不少钱,情绪便随之愈发激动起来。
“兄弟,我摸出规律了!真的,下一把,下一把肯定是大,不是的话,我就把我脑袋揪下来当球儿踢!”
但他显然已经没了刚才的威信,其余赌客也不再信他。
恰在此时,庄家大声喊道:“下注无悔,开——五六六,十七点,大!”
霎时间,“噼里啪啦”连响成一片,不知又有多少人在拍大腿、捶胸口、扇自己耳光。
“看着没?看着没!”小矮子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就说这把是大,准不准?兄弟,你信我的,我摸出规律了都!来来来,下把还是大,你信不信吧?反正我压大!”
张正东转身就走。
小矮子连忙上前挡住,“诶?兄弟,点子正冲的时候,走啥呀?”
“我没钱了。”张正东如实回道。
“啧!死心眼儿,没钱你借呗!”
“那你借我?”
“我?我可不行,我还得玩儿呢!”小矮子指了指柜上的老曹,“哎,你找他借,走走走,我带你过去。”
张正东便被推搡着走到柜前,小矮子帮他借钱,老曹相当“善解人意”,只要报上自家在什么地方,哪怕没有抵押,也敢借你二十块钱。
张正东无奈道:“我家不在这住,是乡下的,马屯子,知道不?”
马屯子?
别说老曹和小矮子不知道在哪,就连张正东自己也不知道。
这倒让老曹犯了难,“这不方便借给你啊,到时候你人跑了,咱们上哪收账去?”
小矮子连忙催促道:“兄弟,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啥值钱的东西,押一下不就得了,金镏子啥的,没有啊?”
张正东挠了挠头,不声不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儿,面露难色地说:“我就有这个,行不行?”
老曹接过来,小矮子也踮脚抻脖跟着看——好家伙,正是一块鎏金珐琅彩的西洋怀表!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抿了抿嘴。
“哎呀!兄弟,你有这好玩意儿还藏着掖着干啥呀!”小矮子一把拉住东风,“这好东西老登不敢收,走,我带你上楼找老板去!”
张正东身形一晃,任由对方将自己拽上楼梯。
一,二,三,四……
张正东默数着台阶,走了两层,拐了一个弯儿,终于来到了泰和赌档的二楼。
同大堂相比,赌档二楼明显安静了不少。
屋子里摆着四五张方桌,有躺椅和板床供休憩打盹儿使用,七八个看场的小弟百无聊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里倒歪斜、流里流气。
正桌的主位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左手边站着一个眉间带痣的小年轻。
众人见东风上来,只管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小矮子从张正东里夺走怀表,笑呵呵地走上前,“二哥,这是我朋友,钱没带够,想跟你这串一串,你看这玩意儿押这,能借多少钱?”
那中年人“咔哒”一声打开表盖,低头看了看,忽然冷笑一声问:“老弟从哪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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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02章 各自探底
第302章 各自探底
张正东离开泰和赌档,回到南城住处时,天色已经蒙蒙发亮。
赌场确实有种魔力,他觉得自己并未待多久,可出来时却发现,整整一个晚上,早已倏然而逝。
推开房门,众人已经梳洗完毕。
江连横和胡小妍正坐在炕上,等他带回探底的消息。
张正东心思细腻,这一晚上,钱当然没少输,却也将泰和赌档的情况探出一个大概。
整个赌档,除去店里荷官和托儿,看场子的火将,有十人整,其中多半数都在二楼。
这当然不可能是双龙会的全部成员,但绝对是最核心的一部分人。
张正东还在炕桌上,借用茶碗、醋碟等物,将泰和赌档的布局,细说了一番。
胡小妍倍感欣慰,但却还是觉得不够稳妥。
“只去看一次,说明不了什么,这两天最好再多去看看。”
没想到,张正东却摇了摇头,说:“大嫂,我可能是去不了了。”
众人有些诧异,江连横问:“他们有察觉?”
张正东应了一声。
昨天晚上,他在柜上借钱的时候,赌档的人问他从哪儿来,在人家的地界上,他不敢随便瞎说,以防被查出来,便索性瞎编了一个马屯子。
毕竟,赌档里突然来了个面生的傻大款,又借了不少钱,谨慎之人必定会有所留意。
赵正北闻言,狂妄一笑,却说:“东哥胆儿小,今晚我去不就得了?”
胡小妍绝不愿拿四风口的安危冒险,当即回绝道:“一天去一个生客,那样只会更让人怀疑。”
“那怎么办?”赵正北问。
江连横沉思不语。
他并不忌惮所谓的“双龙会”,那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真想灭他们,并不算难。
但归根结底,江连横眼下是要把善方堂的药材找到,不仅是为了钱,更是为了保险公司日后的名声和生意。
问题在于,“双龙会”特殊的会党架构。
他们是城内城外两股势力合流。
如果单杀城内这一条“龙”,城外的胡匪听闻消息,必定会卷货跑路。
到头来,江连横只会是空白忙了一场。
最坏的情况是,城外的胡匪够仗义,就此跟江家结仇,到时候冷枪暗箭防不胜防。
正在迟疑之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片刻过后,刘雁声走进屋子,低声说:“哥,善方堂的伙计来了。”
赵正北翻了个白眼,“得,肯定是那老财奴又来催钱了。”
话音刚落,身着青布短褂的药铺伙计,便循声来到了门口。
他脸上原本带着七分笑意,可一见这屋里站满了人,脸就有些僵,当即抱拳谦恭道:“江老板,我家掌柜的知道你家在南城,特意让我过来找你递个话。”
“说。”江连横不耐烦地摆摆手。
那伙计有些犹豫地说:“梁掌柜说了,江老板是做大生意的人,肯定不会在这点小事儿上赖账。江老板要是最近手头紧巴,咱们也不催你,但希望伱给咱们个日期。毕竟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真闹到打官司那地步,大家都伤体面不是?”
他自觉这番话说得没啥毛病,却不知为何,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江连横冲他招了招手,坐在炕沿儿上,把身子往前倾了一下。
“兄弟,你回去告诉梁柏林,就说我说的,让他告去。我让他一毛钱都拿不着,还得倒赔我两千块。”
那伙计微微一怔,心说凭啥?
明明是你们开的货运保险公司,现在货丢了,你们想赖账也就算了,凭啥还这么横?
“还在这站着干啥?”赵正北一瞪眼,“还不他妈赶紧滚,等我送你呐?”
伙计一听,哪里还敢有二话,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声,便立马掉头快步走了出去。
刘雁声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梁掌柜,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
江连横旋即站起身,吩咐道:“雁声,时间快到了,你收拾收拾,去趟十字路口的清茗茶馆儿,跟温廷阁碰个头,看看他那边有什么进展。”
赵正北问:“道哥,你上哪去?”
江连横提上皮鞋,说:“北风,你跟我走,去军营那边找下任长官,问问他城外胡匪的情况。”
“好嘞!”
“韩心远、东风,你俩带人搁家守着你嫂子。”
胡小妍似乎并不甘心坐享其成,紧跟着吩咐道,“你们出去的时候,帮我把对门的英子和袁大娘叫来。韩大哥,你叫人帮我发两封电报。”
众人立时四下忙活起来。
……
……
善方堂的伙计离开江家住处,正沿着大街往北走,准备把江连横的话转述给梁掌柜。
他一边急匆匆地走着,一边回想刚才的情形,便不由得有些忿忿不平,嘴里嘟嘟囔囔,不太干净。
“果然,十家保险公司,九家都赖账,还剩一家不赖,还是因为压根没人买!什么东西啊!”
想起赵正北的态度,这伙计便在脑海里将其暴揍一顿,借此泄愤。
他沉浸在幻想中自鸣得意,直到路边的一个声音将他叫成了凡人。
“哎,这不善方堂的小刘么,你不上柜上忙活,跑南城来干啥?”
伙计应声抬起头,却见斜对面向他走来一个有些邋遢的年轻人,歪个脑袋,嘴里叼着半支烟卷儿——是火车站的烟屁股,一个号称是双龙会弟子的小混混。
“哦,没什么,我帮掌柜的跑跑腿。”
“跑跑腿?”烟屁股一愣,“咋的,要在南城开分号啊?”
伙计笑着摆了摆手,“哪呀!这不我家掌柜的前两天丢了一批药材么,找保险公司赔钱去了。”
“嘶!我咋没听说过南城还有保险公司啊?”
“嗐!来的是业务员,住在南城这边,我家掌柜的好像还认识他呢!”
烟屁股眼珠一转,忙问:“这保险公司叫什么名,东家是谁?”
那伙计答道:“纵横货运保险公司,东家叫江连横,听说原来就是个穷小子,瞅人家那命!现在牛了,不带啷当都不会说话了!整一帮人,也不知道在那吓唬谁。”
烟屁股急于在贾把头儿面前立功,由此好正式进入双龙会,自然不会放过任何蹊跷之处,当下便将那伙计搂过来,嬉笑着说:“小刘,跟哥讲讲,那家在哪,他们有多少人呐?”
“没瞅清,反正挺多,炕上好像还有个大肚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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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 合纵连横
第303章 合纵连横
十字街口,清茗茶馆。
同往常一样,老少爷们儿大清早就聚在此处,喝茶谈天。
大堂的角落里,温廷阁和刘雁声相对而坐,满春满点地窃窃私语。
俩人虽然是头一次接洽,但彼此却相谈甚欢。
温廷阁看重江湖规矩,刘雁声又出身江相派,跟老洪门沾亲,规矩懂得自然多,因此格外有些好感。
温廷阁昨晚照例跟脚贾把头儿,可结果还是无功而返。
刘雁声便又问了些有关“双龙会”的情况。
正在密议的时候,堂倌竟又提着茶壶过来了。
“嘿嘿,两位客官,添点儿水不?”
温廷阁摆了摆手,支走堂倌,旋即压低了声音说:“这人是个招子。”
刘雁声点了点头,显然也有所觉察,“店门外头好像还有两个。”
“那怎么整?换个地方?”
“算了,那样的话,只会更让人怀疑。”刘雁声想了想说,“今天就这样吧,麻烦兄弟继续跟着贾把头儿,等回头我跟家里再说一下情况。”
“好,兄弟保重,留神别带着尾巴。”
“多谢提醒,告辞!”
……
……
天近正午,北城的一家小酒馆内,三位贵客在堂倌的带领下,走进二楼的一间雅间。
任鹏飞身穿灰蓝色军装,端坐在椅子上,毫不客气地接连点了五六样菜,干炸小河鱼、溜三样、酱棒骨……
江连横心里有事,没什么胃口,便只要了两壶酒。
借着上菜的功夫,两人免不了寒暄几句,说起去年省城里的风云变化,不由得唏嘘感慨。
任鹏飞点燃一支烟,啧啧地说:“通过去年这档子事儿,兄弟我悟出了一个道理!”
江连横侧过身,让堂倌将干炸小河鱼摆在桌面上,接着问:“什么道理,任长官快请说,没准还能提点老弟两句呢!”
“嗐!兄弟,你这不埋汰我么,就你跟张师长那关系,还用得着我提点你啊?”
任鹏飞拿起筷子,在桌面上顿了顿,旋即夹了一条金黄酥脆的小黄鱼,搁在嘴里“咔嚓咔嚓”地嚼起来。
江连横笑了笑,“任长官,话可不能这么说,伱这一年的时间,就高升带兵了,肯定有过人之处!”
任鹏飞撇嘴摇了摇头,却说:“拉倒吧,我有啥过人之处?我算是看明白了,像我这种抗枪的炮灰渣滓,无所谓打过什么仗、杀过多少人,最重要的就一样,得学会站队!”
细问之下,江连横才明白过来。
原来,任鹏飞的级别并不高,手上之所以能带上二十来人,一方面是因为会讨上峰欢心,另一方面实则与大势相关。
去年倒清风潮尘埃落定以后,奉天原本的巡防营和新军,两股合流,统称正式陆军,都编在张老疙瘩麾下。
张老疙瘩又是巡防营出身,自然对旗下旧部青眼有加。
原本在各省各地趾高气昂的新军,唯独在关外受到了冷落,为防军士哗变,于是被打散重组。
先前巡防营将士的地位,自然也就跟着水涨船高。
任鹏飞呷了一口酒,呵呵笑道:“所以说啊,当年要是魏天青成了事儿,兄弟我就算再会左右逢源,也照样没个屁用,估计现在还是给人看大门的命!”
“任长官太谦虚了。”
江连横亲自帮任鹏飞倒酒,接着却说:“要是能找个契机,捞个功劳,升个小官,估计也不在话下。任长官,你们剿匪的进展怎么样了?”
“嗐!马马虎虎,大伙儿都不怎么积极,把剿匪的物资骗到手就行了。”
“那这匪,不剿了?”
“胡匪,肯定是要剿,不剿不行!”任鹏飞先起了个高调,而后又兀自笑了起来,“但关键要看上面逼得紧不紧,要是没下死命令,就那么回事儿呗!”
“那倒也是。”江连横点了点头。
关外胡匪猖獗,早已成了顽疾,大几十年都这么过下来了,无论是增棋,还是赵将军,亦或是徐大人或张老疙瘩,都是能人,可又有谁把胡匪剿干净了?
老百姓都习惯了。
归根结底,还是世道太乱,官署的权力无法触及每一个角落,当地便会另有一套生存法则。
只要胡匪别太过分,官兵也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
江连横忽然开口道:“要是城外的这伙胡子,跟前不久的官银失盗案有关,还要不要剿?”
任鹏飞的筷子停在半空,愣了一会儿,又将其搁在碗上。
“兄弟,我咋没听明白你说的啥意思呢?城里的事儿,我不大清楚,但也听人说过,先前那起官银失盗案,不是江洋大盗温……温什么玩意儿干的么!”
万两官银失盗案!
任鹏飞图的不是钱,而是这份天大的功劳。
江连横却说:“任长官,你先告诉我,你能不能调兵?”
“我肯定调不了兵啊!”任鹏飞兴致冲冲地说,“可你要说,上回的官银失盗案,保准跟这伙胡匪有关,我跟上头汇报,调兵根本不成问题,而且那伙胡匪人数本来就不多,连个山头都没有。”
江连横迟疑了片刻,没敢把话说死。
“任长官,你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再探探情况。关键是,我现在不知道这伙胡匪在哪,你那边有没有什么线索?”
很遗憾,任鹏飞摇了摇头。
“我只知道他们是在城东山区那一片,可这帮胡匪动不动就化整为零,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活动。不过,你要是认识其他山头的人,他们之间没准会有来往。”
闻言,江连横微微一怔,情不自禁地跟赵正北相视一眼。
李正!
江连横暗自点了点头,旋即举起酒杯道:“来,任长官,走一个!”
任鹏飞跟着举杯,客气道:“兄弟,我身在军营,不方便动弹,你好好查查,要是这伙胡匪真跟官银失盗案有关,那可是大功一件!兄弟我能不能趁着年轻,捞点功劳,全看你的了。”
江连横仰头酒尽,摆了摆手说:“任长官太客气了,咱们这看起来是互帮互助,实际上,还是你照应着我多一些。来来来,北风,给任长官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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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狼狈(加)
第304章 狼狈(加)
午后,城西火车站。
一列货运火车沿着铁轨疾驰而过,并未进站停留。
“呜——”
狂烈的轰鸣声掩盖了贾把头儿和烟屁股之间的交谈。
“你确定?”
“必须的呀!善方堂的小刘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
“那就是说,他们一伙人,确实是冲着那批药材来的?”贾把头儿追问道。
烟屁股拼命点头说:“那伙计特意告诉我,善方堂的梁柏林好几年前就认识那小子,好像是叫江连横。这小子家住南城,以前穷得叮当乱颤,欠了善方堂药钱,梁柏林以前经常叫人去要账,本以为这小子死了,没想到又回来了,还开了个什么保险公司。”
“江连横……保险公司……”
贾把头儿自顾自地念叨着,若有所悟。
烟屁股又接着说:“贾把头儿,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奇怪。这江连横现在住的地方,好像是老袁他们家。我今天早上去看了一眼,不知道屋里咋样,但门外头总有人站岗,看起来像是道上的人。不过,我听善方堂的伙计说,屋里好像还有个大肚婆,八成是姓江那小子的媳妇儿。”
贾把头儿眼睛一眯,立时转过身,朝铁轨的方向看去。
炎炎夏日,红褐色的铁轨上升腾起一阵阵热浪。
袁新法站在道岔机旁,赤膊着上身,费力地将铁道扳回正轨。
他的皮肤黝黑发亮,肩颈部位的肌肉高高隆起,仿佛一座小山。
“贾把头儿,这袁大个儿,不能把咱们给卖了吧?”
“你在这待着,我去找他唠唠。”
贾把头儿一边说,一边跃下站台,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铁轨,嘻嘻哈哈地来到袁新法的身边。
“老袁!哈哈哈,忙着呐?”
“贾把头儿?”袁新法站起身,颇有些意外地问,“有啥活儿,你说。”
“没事儿,就是过来跟伱唠唠!”
贾把头儿故作亲昵地搂住袁新法的肩膀,忽然笑道:“老袁,你猜咋的了?哥哥昨天帮你压的字,中了!三个大子儿呢!晚上记着来我这拿钱啊!”
袁新法眉头紧锁,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哎,老袁,听说你家里来客人了?”贾把头儿笑着问,“哪来的亲戚啊?”
袁新法忽地一怔,心叫不好,千躲万躲,就怕沾惹是非,结果到头来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牵连其中。
“问你话呢!没听着还是咋的,家里到底来没来人?”贾把头儿追问道。
“啊……是,是有这么回事儿。”袁新法知道此事瞒不过去,只好吞吞吐吐地吱了一声。
“他们来找你干啥?”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是来找我的,就是正好路过吧。”
“啪!”
贾把头儿在袁新法的脖颈上拍了一巴掌,顺势摇晃了两下,半是说笑,半是威胁。
“老袁呐!你这人看起来老实,其实我知道你最蔫儿坏。你是个聪明人,最好别干傻事,看破不说破,学会当哑巴,对你一家三口都有好处。哥是混啥的,你心里也有数,多的就不用我再说了吧?”
袁新法苦笑两声,却说:“贾把头儿,你这是啥意思……我没太明白。”
“你最好是不明白!”
贾把头儿哄小孩儿似的,在袁新法的后脑勺上拍了拍,说:“行了,干活儿去吧!”
说完,他便转身走回站台上,冲烟屁股招了招手。
“你先帮我在这盯一会儿,我去会上跟大哥说一声情况。”
烟屁股连声应道:“好好好,麻烦贾把头儿帮我在大哥面前多美言几句,还有就是入会那事儿……”
话还没说完,贾把头儿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抹身走出车站。
……
……
临近傍晚,江连横和赵正北晕乎乎地回到南城住处。
军营的任鹏飞好酒,两人也只好舍命相陪,这一顿饭从晌午吃到下午,菜没动几口,酒却喝了不老少。
本打算回家以后就立马脱鞋上炕,好好休息休息。
没想到,刚一推开房门,就听见满屋子里跟菜市场似的,乱哄哄吵成一团。
刘雁声被挤在外屋地坐着,见江连横进屋,连忙起身相迎。
“哥,可算回来了。有件事得跟你说一下,早上我跟温廷阁碰头,那茶馆里好像有双龙会的招子。”
江连横喝得五迷三道,身形踉跄,径自抬手打断道:“其他的先等会儿再说,这屋里头啥情况?谁家猪跳圈了还是咋的?”
刘雁声颇为无奈地侧过身,“哥,你自己看吧!”
赵正北抢先朝里屋探了探头。
嗬!
只见整条街面上的三嫂六婶、七姑八姨,全都乱哄哄地挤在屋内。
除了房梁上还空着,恨不能哪哪儿都是人,跟过年走亲戚似的,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嘁嘁喳喳,满屋子的长舌妇,搅得人脑浆子都跟着沸腾起来。
韩心远和张正东带着五个弟兄,愣是被挤到了窗根底下,仿佛受刑似地站成一排。
屋子里只有胡小妍堪称如鱼得水。
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力争不让任何一个人受到冷落,沦落为无话可谈的看客。
而那些长舌妇,竟总能不自觉地顺着胡小妍的言行举止,将话题从一个人的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就连不擅言辞的英子,也在这纷乱无序的家长里短中,渐渐变得轻松快活起来。
众人所谈论的,除了各家孩子和男人以外,多半跟城东的双龙会有关。
这些娘们儿家的,不比那些在外做工的男人,懂得沉默避祸,再经他人怂恿,真就敢心直口快,有什么就说什么。
提起双龙会,娘们儿们总忍不住啐一口,言说这帮流氓地痞横行霸道,看那架势,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当然,只是说说而已。
江连横一露头,韩心远和张正东便拉下一张脸,迎过来纷纷叫苦。
“哥!一天了,整整一天了!你知道哥几个这一天是怎么过下来的么?我现在一碰这头发丝儿,脑瓜仁子都跟着疼!快行行好,把这帮大姐请走吧!”
这时,胡小妍在炕上微微侧过脸,见江连横醉醺醺地回来。
袁大娘心下会意,紧跟着便站起身,张笼这大伙儿说:“行了行了,小道回来了,咱赶紧给人家小两口腾地方吧!”
“没事没事,再坐一会儿吧!”胡小妍违心地劝道。
众人见天色不早,也是时候该回家做饭,于是便三三两两地站起身,辞让了几回,终于四散去了。
娘们儿们走后,胡小妍原本笑盈盈的脸,立时冷了下来。
江连横醉醺醺地走到炕边,脱了鞋,一头栽倒在被褥上,说话时都夹杂着些许鼾声。
“叫这么一帮傻老娘们儿过来,问出啥了呀?”
胡小妍摸了摸肚子,拄着胳膊蹭到江连横身边,躺下来说:“路都给你铺好了,你要是想铲了这块地皮,只管放手去干。其他的,交给我。”
江连横揉了揉眼睛,笑道:“又不以和为贵了?”
胡小妍淡淡地说:“双龙会根基太浅,又自己作死,不配跟咱们谈人情世故。”
“嘿嘿。”
“笑啥?”
“没啥,是我媳妇儿!”
“那不然呢?”
江连横翻过身,摩挲了一下小妍的肚子,有些担忧地说:“我可能得上山一趟,跟李正他们打听打听这伙胡子的情况,来回大概得有三两天,你一个人,能行么?”
胡小妍微微抿嘴,反问道:“我什么时候给你当过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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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章 上山,问路
第305章 上山,问路
天明雨霁,泻青叠翠,曲径迎风马快。
树掩幽涧水泠泠,小荷瓣,略施粉黛。
山雾初开,江连横等人已经在马背上走了好些时候,随行同往的只有韩心远和赵正北两人而已。
春夏时节,万物并作,纵使山高岭峻,也远不及冬日里的肃杀风景。
沿路上野禽鸣啭,走兽无踪,路途虽远,倒也有几分惬意。
行至正午,三人收缰套马,在道边寻了一块大青石坐下,取出干粮、水壶充饥果腹。
“道哥。”韩心远一边嚼着馒头,一边问,“那个李正上次走后,你跟他还有联系吗?”
“没啥联系。”江连横往喉咙里灌了一口凉水,“你问这干啥?”
韩心远抬头看了看远处的群山淡影,喃喃道:“我就是在想,咱们这么三番两次去找人帮忙,到底合不合适。上次是给海爷报仇,有个由头,白家宅子里的钱财也都让他们拿去了。这回再过去,不给带点礼?”
赵正北撇了撇嘴,说:“嗐,带什么礼呀!海大爷跟他们的大当家,那是过命的交情。这次只是去打听个消息,又不用他们出人!”
韩心远摇了摇头说:“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上次,白家是外人;这次,咱们才是外人。”
赵正北一愣,转过头却问:“道哥,咱这份交情,咋还成外人了?”
江连横虽不言语,但心下里明白韩心远的顾虑。
他年少时就曾在王贵和的山头里住过一阵,也听老爹和叔叔们说起过种种绿林规矩。
通常情况下,一处地界的胡匪,虽然偶有为了地盘争雄斗狠的时候,但大多维系着“横葛蓝荣是一家”的体面,不会轻易动手。
彼此之间,时常走动“串门”。
偶尔还会举行“典鞭”,即是各个山头的大当家齐聚一堂,划划地儿,通通气儿,多少混个脸熟,免得哪天在道上闹出什么不愉快。
要是碰见“外哈”的强龙压境,各山头没准还要联合一处,把外人给赶出去。
有些胡匪势力小,还得拜码“靠窑”,大山头的当家人点了头,准许他们吃这碗“横把儿”饭,才能开张做生意。
千山这片地界,王贵和山头最大,双龙会的那伙胡匪,保不齐就跟他们打过照面。
若是如此,那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连旗(一伙人)”,江连横等人反倒成了外哈。
虽说线上的道义,往往也就那么回事儿,但要是不给点甜头,就想让人家坏了绿林规矩,未免让人家有些为难了。
说到底,王贵和是跟江城海有过命的交情。
现在,江城海已经死了,江连横不过是个晚辈,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赵正北听了这番论辩,总算明白了韩心远为啥要提送礼这件事,可他心里却又另有想法。
“道哥,不是我心疼钱,可咱们要是给他们送礼,那这就不是交情,而是成买卖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得给胡子上贡,靠他们才起来的呢!”
韩心远也说:“万一王贵和他们也跟着分了红,那就更难办了。”
“你们俩,把心都搁肚子里吧!”
江连横站起身,掸了掸屁股,走到老树旁解下缰绳,接着说:“我既然要上山,该想的,早就想过了,这趟不是他们帮咱,而是咱们帮他们。”
二人紧跟着起身,怪道:“咱们帮他们?伱是说剿匪的事儿?”
江连横跨上骝马,回头问:“山上的天黑得快,别磨叽了,边走边说吧。”
……
……
辽阳城东,泰和赌档。
“吱呀——啪!”
随着二楼房门“啪”的一声紧闭,赌客们声嘶力竭的叫嚷顿时被隔绝开来。
屋子里烟雾缭绕,七八个弟兄或站或坐,皆是双龙会的骨干成员。
正桌的主位上,仍然是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此人本名李海龙,肤色有些暗沉,下巴上有一片细密的白胡茬儿,此刻正坐在那里,“咔哒咔哒”地把玩着一块鎏金珐琅彩的西洋怀表。
贾把头儿坐在他的右手边,细细地将昨天打探来的风言风语,和盘托出。
“李二哥,我托车站的人打听过了,这个江连横,的确是在线上混的,去年刚在奉天起家,有点小名气。别看辈儿小,但根子正,在奉天还真挺有面儿。提他,你未必知道,但听说苏家都跟他关系不错。”
闻言,康二坐在桌对面,冷笑了一声。
“老贾,你咋还替外人吹上了?一个小逼崽子,能有多大面子?不就是在道上捡了个野爹,顺风放屁,打了两回便宜仗么!咋,省城来的就了不起?”
贾把头儿不忿道:“康二,药材和官银那两单子,可都是我在前边弄回来的,你一个看场子的,轮得着你在这埋汰我?”
“那你是啥意思?”康二劲劲儿地说,“吃进肚里的货,哪还有吐出来的道理?他就是个皇上,不也只有一条命么!”
“你这是抬杠!”贾把头儿恼怒道,“要是没有官银那趟活儿,我当然也不想吐出来。可现在上头严查官银的案子,事情闹得太大,大家全得完犊子!”
“你怕什么!干咱们这行,走钢丝,拼的就是胆大心细,少了哪一样也成不了事儿!再者说,咱二哥在衙署里还有老交情,都跟着分了好处,还能不给咱们通风报信?”
贾把头儿瞥了一眼李海龙,有些犹豫地说:“这是官银案,咱那点关系,未必好使。”
双龙会有点人脉,但所接触的官差,大多品级不高,只能给通气儿,不能给庇佑。
几番磋商下来,一众骨干渐渐分成了两拨。
一伙儿以康二为首,吃到肚子里的东西,除非拿钱来换,否则绝没有吐出去的道理,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来的未必是龙,不服就碰一下子。
另一伙儿以贾把头儿为首,主张想个办法,把善方堂的药退还回去,冤家宜解不宜结,顺便交个朋友,息事宁人,以防牵扯出官银案。
李海龙沉吟了半晌,终于开口道:“这事儿,还得跟大哥他们商量商量,毕竟货现在在他们手上。不过,贾把头儿说得有道理,官银案是要掉脑袋的事,最好还是能息事宁人。”
康二见状,忙说:“二哥,关键是善方堂那批货,不是普通药材。那一车皮下来,可值不少钱呢!弟兄们忙里忙外,就等着分红呢!短了这一大笔钱,不好压人呐!”
双龙会凭借逞凶斗狠,在江湖纷争中逐渐站稳脚跟。
但自打坐上了头把交椅,城内城外两个领头大哥,便愈发吝啬,贪婪无度,以致于人心浮动。
李海龙沉思片刻,却说:“既然大家都是在线上混的,最好也别闹得太僵,不如抽空找个机会,跟他们谈谈。咱们呢,给他一个面子;他们呢,还咱们点损失。怎么样?”
双龙会的两拨人终于能够勉强达成一致。
江连横等人得了面子,双龙会得了实惠——这在线上也能说得过去。
“只要不让弟兄们白忙一场,我就没意见。”
康二说完,又冲对面努了努嘴。
贾把头儿也跟着点点头,说:“只要能不把事情闹大,把官银案捂住,那我也没意见!”
“好!”
李海龙站起身说:“那我明天就出城去跟大哥他们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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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06章 匪帮
第306章 匪帮
群峰拔地,万仞通天。
黄昏时分,千山弹弓岭,朝阳山坳处,蜿蜒曲折的小路上,江连横等人骑着马,缓缓走近营寨大门。
山寨倚岭而建,凭借“丫”字型的地势,使得整座营寨看起来似乎固若金汤。
江连横等人一靠近,两旁的箭楼哨塔上,便照例有小崽子端枪问号。
只不过,这一次远不如先前那般麻烦,箭楼上一个头戴牛仔帽的年轻胡子,认出了来者何人。
“嗬!这不是江兄弟么,上山玩儿来了?”
江连横挥了挥手,招呼道:“过来串个门儿,看看我叔!”
“等着啊!”牛仔帽笑了笑,随即转过头喊道,“过去开门,里口来的,自家人!”
少倾,却见四个光膀子的弟兄,懒洋洋地从营寨里趿拉着走出来,推开大门,挪开拒马,拄着步枪好奇地打量来人。
江连横等人翻身下马,缓步走进山寨营地。
赵正北头一次来山头做客,瞅啥都新鲜,目光游走在牲口栏和秧子房之间,那里蹲着几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一边帮营寨里的胡匪洗衣缝补,一边吊着眼梢,在众人之中苦盼着家里送来的赎金。
三人在牛仔帽的带领下,来到营地的寨厅。
房门没关,但牛仔帽还是在门槛外面站定,冲厅内笑道:“大当家的,江兄弟来看你了!”
“大侄儿来了?快屋里坐!”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王贵和的嗓音有些浑浊沙哑。
闻言,江连横带人走进屋内。
此时天光已经有些暗淡,山里黑得又早,屋子里点了两排油灯,山风从窗口刮进来,清爽宜人。
但见寨厅堵头,王贵和光着胖子,单盘了一条腿,端坐在如龙床般大小的头把交椅上,左拥右抱着两个含羞女子。
王贵和仍旧在唇上蓄着一撮小胡子,只是有些白。
同去年相比,他的眼眶似乎更加浮肿,瞳仁儿也更加浑浊,本就稍显发福的身材,愈发皮松肉弛,浑然不见当年的干练、精悍,显然已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
江连横见了不禁皱眉。
怪不得英雄需该早死,否则难免变样儿,让人心有落差。
“大侄儿,你行啊!回回都掐着饭点儿来!哈哈哈,快来坐这陪我喝一会儿!”
王贵和招呼江连横坐下,旋即狠掐了一把右手边女人的脸,将其嘴唇努起来,喝令道:“来人了,说话!”
那女人脸上吃痛,只得含混地说了一声,“阿尼哈塞哟”。
嗬!还是个高丽棒子!
紧接着,王贵和又掐了一把左手边女人的脸,照例喝令道:“来人了,说话!”
“扣……扣尼嘁哇。”
嚯!还是个东洋娘们儿!
江连横顿时改了主意——大丈夫当如是也!
震惊之余,三人也顺势打量了一下寨厅里的情况。
厅堂里坐了十来个人,多半都很面生,倒是王贵和座下左右两边,一个是先前碰过一面的军师杨老邪,另一个则是上次搬救兵的老熟人李正。
这小子去年还在箭楼上放哨,不过一年半的时间,竟已经混到了大当家左膀右臂的位置。
四目相对,李正似笑非笑地冲江连横抬了抬下巴,却没有说话。
他还是老样子,松弛的神情里,隐隐地绷着一股狠劲儿,身穿灰色短褂,袖口挽上胳膊肘,俯下身子,一把带盖的金钩子杵在双脚之间,一会儿拨到左手,一会儿拨到右手。
王贵和最好喝酒,喝多了话就密,拉着江连横的胳膊,扯一堆有的没的,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江连横对此早已习惯,可喝了半晌,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思忖了片刻,恍然间终于发现——没听着响儿!
王贵和绰号“王喷子”,最爱听响儿,只要高兴了,必定要让弟兄们朝天放两枪,没曾想今天却哑火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更兼东洋歌姬、高丽小调,老少爷们儿的兴致也随即达到顶点。
江连横看出来,王贵和再喝就要蒙圈了,再不切入正题,估摸着就要再等一天,于是赶紧收住漫无边际的话头。
“王叔,最近生意顺不顺?”
王贵和闻言,突然想起一件旧事,张嘴便骂:“他妈的,别提了!前几天,好不容易接了个‘观音’,想着狠敲一笔,他妈了个巴子,结果有个崽子把秧子拐跑私奔去了!”
众人哄笑。
王贵和接着骂道:“李正,你最近再勤打听打听,找着那小子,我他妈整死他!”
江连横见话题又要跑,干脆直接开门见山道:“王叔,我这趟过来,主要想跟伱谈谈生意。”
王贵和一愣,“嗬!大侄儿,跟我谈上生意了?行,说来我听听!”
“王叔,我前不久在营口开了个柜,专门替人收猪毛,你在这一片势大,能不能抽空帮我拢拢货?到时候,我派人高价过来收,最好是黑猪的鬃毛!”
“嗐!这算啥生意?就这点事儿,简单,等入秋的,我给你淘弄一批!”
“呵呵,王叔,这只是个小头,还有更大的买卖想跟你谈呢!”
“大买卖,有多大?”
江连横笑了笑,凑上前问:“喷子要不要?”
话音刚落,寨厅里霎时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地朝这边投来。
混迹绿林的山头胡匪,枪支弹药就是吃饭的家伙,钱可以不要,枪是万万不能没有。
王贵和山头势大,枪械装备也不少,但毕竟还远远达不到人手一枪的地步。
他们虽然有买喷子的门路,但数量不多,而且常常需要跟其他山头竞价,买来的喷子也总是不尽人意。
稳定可靠的弹药来源,对一处山头而言,可谓至关重要。
刚才一直喝闷酒没有说话的李正,此刻竟也有些坐不住,两眼放光地直问道:“兄弟,你能整来多少?哪的家伙?”
早在营口时,江连横便跟雅思普生就军火细节有过商议,此刻自然是底气十足的说:“清一水儿的德械装备,那得看你们有多少米了。”
“马克沁能不能整来?”
“只要钱到位,小门山炮也能给你整来。”
全场立刻鸦雀无声。
这时,一个坐在江连横对面,面相獐头鼠脑的胡子轻声问:“兄弟,交个底,什么价?”
“老吕,瞅你这话问的!”王贵和怒骂一声,“这是我大侄儿,我海哥的儿子,交什么底啊,他还能坑我不成?大侄儿,你说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绝不还价!”
江连横笑着摆摆手,却说:“王叔,你先别急,别咱们把买卖都谈好了,结果在货运的时候出了岔子,让人半道截了,大家只能是空欢喜、白忙活。”
王贵和闻言,一把推开身边两个女人,厚实的巴掌往桌面上一拍,骂道:“妈了个巴子的,辽阳到海城这片地界,还他妈没听说有谁敢截我的货,不怕死的,就过来试试!”
江连横叫苦:“王叔这弹弓岭,山头势大,当然没人敢惹你们,可我在这边,到底是个没号的小坷垃,拿我开涮的人,可是比比皆是啊!”
“大侄儿,你这话说的,我高低得骂你两句!”
王贵和干了一海碗的酒,拿手一抹嘴丫子,接着说:“你小子也没拿你叔我当个人呐!你来这边受了委屈,进门不开口,还他妈跟我来这半天客套话,啥意思?”
江连横赔笑道:“我也是怕给王叔添麻烦。”
“放屁!”
王贵和怒摔酒碗,侧身从椅子后面抽出一杆汉阳造。
“大侄儿,你爹虽然没了,跟叔的交情还在。等我死了那天,我不能在下边让海哥挑我的理,说我没照顾着他儿子!”
霎时间,寨厅内喊杀震天,叫骂声响成一片。
王贵和厉声喝道:“说!哪个不长眼的王八羔子得罪了你,叔这就带着弟兄们把他老巢趟平喽!”
江连横见状,感动之余,不由得也暗自敬佩老爹和王贵和之间的这份交情。
倘若这几个叔叔都在,虽然可能有分歧,但也许不至于今天这般困难。
“王叔,辽阳城内,有个双龙会,不知道跟你有没有什么交集?”
话音刚落,便听得枪栓“咔嚓”一声响!
李正从交椅上霍然起身,往前迈出两步,竟猛地端起枪口,指向方才还在说话的老吕。
“诶!大当家的,李正兄弟……”
“砰!”
刺耳的枪声令韩心远和赵正北心头一惊,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再抬头看去,却见那个獐头鼠脑的老吕,早已躺在地上,胸前炸开一片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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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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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山林回响
第307章 山林回响
众目睽睽之下,直背交椅“哐啷”一声倾覆在地。
老吕瞪大了双眼,仰面栽倒,胸口的前襟上被开了个二指宽的窟窿,粘稠的黑血如孔雀开屏一般,从他的身后缓缓蔓延开来。
桌案上,碗口的边沿,迸溅了几滴鲜红。
方才把酒言欢的热闹氛围,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李正身上,而他只是冲王贵和点了点头,随后便抹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厅堂里的其他弟兄,或是震惊,或是亢奋,反应各不相同。
韩心远和赵正北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杀人,他们当然见过;但这么杀的,却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李正枪杀老吕,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蓄谋已久,而更像是纯粹的临时起意。
杀人越货,全凭我心。
这是天生的胡匪,只能在山头上混,永远下不去市井。
江连横见状,心里已经猜到,这老吕必定是双龙会过来串门的腿子。
不过,因这一声枪响,厅堂里的氛围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王贵和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面色看上去却有些阴沉。
军师杨老邪偷偷乜了一眼大当家的,旋即一拍桌面,颇有些气愤地斥责道:“李正!你胡闹什么?江兄弟是客,老吕也是客,大家都是在线上吃的,有什么误会,都可以坐下来谈,哪有你这样的?来人,拉出去,给他长长记性!”
言毕,厅堂内外,立时应声窜出几个弟兄。
有人要拿,有人要保。
“等下!”
这时,王贵和突然抬起手,瞄了一眼地上的老吕,开口道:“人都已经死了,再来这套给谁看?反倒让我大侄儿看笑话了。李正,说说,咋想的?”
气氛稍有和缓。
王贵和挥了挥手,几个弟兄终于渐渐四散去了。
李正趁机抱拳道:“大当家的恕罪,你跟‘海老鸮’是过命的交情。江兄弟是咱的亲戚,老吕只能算是混碰的朋友;江兄弟能给咱整来喷子,老吕不过是给咱上点小贡。于情于理,咱都没必要帮双龙会说话。”
杨老邪骂道:“混账!凡事都有缓和的余地,伱至少也得让老吕把话说完!”
李正看了看江连横,咧嘴笑道:“依我对江兄弟的了解,他既然已经点名认定了双龙会,那这事儿,就没有和缓的余地。”
杨老邪说:“绿林,有绿林的规矩。”
李正冷哼道:“一帮吃溜达的皮子,算不上里口来的连旗。”
这一番话,便算是帮江连横摸清了双龙会的底细。
所谓“皮子”,即是指那些初入横家门的胡匪。
这些人多数并不专职杀人越货、剪径绑票,平日里也许只是猎户、农民和商贩,偶尔一起合伙,趁着月黑风高,打家劫舍,也就是踢踢土坷垃(砸民窑)。
有时候人少,皮子也会“吃溜达”,到山头里去混一阵,帮忙打打下手,踩踩盘子。
皮子开张,需要自觉去山头上贡,而受贡的山头,便将这门生意称作“吃皮子”。
正所谓,民中有匪,匪中有民。
其实,大多数的胡匪,都是吃溜达的皮子,平时该干啥干啥,只在砸窑的时候才聚在一起。
王贵和这一伙人,单搓“横把儿”,才是少数。
如今世道纷乱,百姓虽然恨胡匪,但也并不觉得这行当卑鄙丢人,只将其视作寻常。
昨天还荷着锄头,老老实实下地干活儿的汉子,今天就可能为了给兄弟帮个忙,去扛枪砸窑。
饶是如此,真正的胡匪还是看不起他们,也并不将其视作里口来的连旗。
李正接着说:“大当家的,咱们现在人多枪少,只要江兄弟能给咱们整来枪,别说杀个老吕,就是蹚平了双龙会也值了。”
李正的一席话,将情理与利弊,分析得头头是道,足以见得其枪杀老吕并非一时头脑发热。
只不过,他的行事作风太过果决,以至于让人误以为此乃莽夫所为。
军师杨老邪察言观色,转过头低声说:“大当家的,李正说得确实有道理,就是不知道江兄弟到底能整到多少条枪。”
江连横这时也反应了过来,今天之所以没听见响儿,一则是老吕过来串门,可能已经放过一次了;二则便是山寨里的枪支弹药,确实有点紧巴。
“王叔,我还是那句话,只要猪鬃和票子到位,多的不敢打保票,但是让山上的弟兄们人手一枪,绝对没有问题。”
“大侄儿,我当然信你。”王贵和沉吟道,“不过,在我的山头上,连谈都没谈,上来就把人给毙了,再带人去把双龙会铲了,这事儿在线上传出去,名声不好啊!”
“王叔,我既然来求你帮忙,当然不会让你为难。该打点的,我早就已经打点好了。双龙会盗了官银,必死无疑。这件事儿,不用你们出人,只要帮我透个底就行。”
“这话当真?大侄儿,可别说叔不帮你啊!”
“放心!求人帮忙,当然得多替别人着想。”
众人闻言,这才稍稍放宽了心,似乎只有李正对此毫不意外。
几番言谈打听下来,江连横终于拨开云雾,得见青天。
原来,这“双龙会”盘踞在城外的另一条“龙”,名叫潘德丰,因为腿儿短,自号“滚地龙”,但王贵和等人,都将其称作“地赖子”。
潘德丰年轻的时候,就以好勇斗狠而闻名乡里。
尤其是庚子俄难以至日俄战争时期,地方衙署近乎瘫痪,他更是肆无忌惮,在城东的乡镇地界,呼朋引伴,横行霸道。
久而久之,潘德丰就干上了敲诈勒索、打砸抢夺的勾当。
起初,不过是些小打小闹,民不举、官不究,倒也助长了其嚣张气焰。
直到前两年,潘德丰跟城内“老龙会”的李海龙拜把结交,两伙人合流成了“双龙会”,买卖才跟着越做越大。
钱虽然多了,但两个领头的大哥过于吝啬,导致堂口里始终是一帮乌合之众,能打的不多,愿意卖命的更少。
城外这一伙人,多半是铁匠、木匠、摇铃的货郎,平时各忙各的,有要事的时候,便在城东五里开外的铁罐寺接洽碰头。
潘德丰则是在城外买房置地,并开了个铁匠铺子,整天在乡镇里晃晃荡荡,冒充财主。
江连横听罢,目标既然已经确定,心中便自然有了打算,当即抱拳道:“多谢王叔提点!”
“无非就是多白话了几句,谢啥呀!”王贵和摆了摆手,却说,“大侄儿,倒是你的那批德国枪,啥时候能到位?”
江连横笑道:“王叔不用担心,等到了秋天,你只要帮我备好了猪鬃和票子,入冬以前,我保准给你把枪送到。”
“好!那我可就在这等你的好消息了!”
“我也等你们的好消息!”
老吕的尸体被人抬走,地上的鲜血还没来得及清洗,王贵和便又招呼众人把盏言欢起来。
江连横等人盛情难却,应付着又陪他喝了半个时辰,最后到底还是站起身,决定连夜返程。
“大侄儿,着什么急啊?”王贵和好言挽留,“大晚上的,山路难走,搁我这睡一宿,多待两天,那潘地赖子又跑不了!”
江连横推辞道:“王叔,事儿不办完,我这心里不踏实。过段时间,我再回来看你。”
李正闻言,忽然侧过脸,似笑非笑地问:“带媳妇儿过来的吧?”
江连横的眼皮立时跳了一下,愣了愣神,却道:“哪有给自己戴副铐子出来办事儿的?”
“不管哪天,你高低得把我侄媳妇儿带过来,让我瞅瞅!”
王贵和一边说笑,一边踉踉跄跄地将众人送到营寨大门。
李正和杨老邪也紧随其后。
这时候,繁星朗月,天河当空,山风陡然吹过,自是林海涛涛。
酒意随风消散,朦胧醉眼也随之忽然间清晰起来,王贵和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嘻嘻哈哈地抬手搂过江连横的肩膀。
“大侄儿啊,咱爷俩儿虽然见面不多,但有你爹这层关系,我这山头,就跟你自己家是一样的,有空多回来看看!这几十年下来,死的死、散的散,叔也没剩几个老交情了。你要是来了,叔跟你唠唠你爹他们,也算有个人陪我叙叙旧!”
江连横定定地看了看王贵和,忽然低声说:“王叔,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行啊!”王贵和往前迈出两步,“想说啥,你就说吧!”
“最近军营那边,可能要剿匪,你们这段时间低调点。”
“哈哈哈!放心,叔要是连这点风声都摸不准,咋可能立了十来年的山头啊?”
江连横点点头,目光越过王贵和的肩膀,默默地看向其背后的山寨大营。
“王叔,少喝点儿酒!”
王贵和一怔,忽而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晚喽!喝上瘾了,现在更得往死里喝喽!”
江连横思忖了片刻,却说:“叔,我在奉天混得还算凑合。宅子够大,也有地方,你抽空去我那看看,就当去玩玩儿,多住几天也不碍事。”
“拉倒吧!我这辈子都是在山上过来的,随便惯了,冷不防换个地方,拘束,不自在。山里人埋了吧汰的,就别给你们小辈儿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多一双筷子的事儿!你要是觉得不自在,我另找个宅院给你住。有你在,没事儿的时候,还能帮我镇镇场子。”
言毕,叔侄二人嘻嘻哈哈地笑了笑。
然而,这笑声并未持续多久,便如同那山间的晚风一般,忽地戛然而止。
“大侄儿,长大了!”
“王叔,你考虑考虑。”
王贵和抬头看了看远处黑压压的群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他重重地拍了拍江连横的肩膀,却说:“大侄儿,你的好意,叔心领了。但是你叔我没别的本事,就只会干这一行。这山寨,我经营了十年,拉了两百来号人。我这辈子就干成了这一件事,舍不得,放不下。”
对此,江连横虽然能够理解,但却毕竟无法感同身受。
随着年岁渐长,当年的创业之勇,渐渐变成了守成之心。
两代人之间,必定会因此而产生矛盾和摩擦。
江连横没有勉强,只是说:“王叔,反正我的话始终在这,我也没什么长辈,你什么时候想来奉天,只管告诉我一声就行。”
话音刚落,身旁的骝毛大马似乎听懂了其中意味,于是便迫不及待的打了一个鼻响。
赵正北和韩心远牵着马匹走过来,低声说:“道哥,天黑路难走,再不出发,天亮之前就赶不回去了。”
“哎,对对对!”
王贵和似乎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于是连忙扯开了嗓门,笑着说:“大侄儿,要走就快走,不走就留下,别磨叽了。山头上有狼,家伙事儿带齐全了没?”
“嗯!放心吧,王叔!”
江连横翻身跨马,身形霎时间高大了不少。
王贵和吩咐手下的弟兄挪开拒马,紧接着往前跟了两步,却说:“没事儿就回来看看!”
“好!”
江连横收住缰绳,朝众人抬手抱拳道:“王叔,诸位弟兄,留步吧!”
李正领着几个头戴牛仔帽的弟兄回道:“江兄弟,保重!”
“走了!”
江连横等人旋即调转马头,借着如水银泻地般的漫天星光,“咯哒咯哒”地走下弹弓岭。
他一边策马下山,一边时不时回头张望。
只见弹弓岭的山寨营地里,橙红色的篝火映天,王贵和背着光站在寨门外,身后站着一帮形似剪影的弟兄,簇拥着,守卫着,窥觊着……
不知怎的,那景象竟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很快,马匹拐过了一道弯,弹弓岭的营寨被山体和树林掩蔽,只剩下微弱的红光,一如山间野火。
江连横猛然间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紧接着,他从怀里掏出老爹当年送给他的匣子炮,将枪口高高举起,冲着头顶那片浑天黑夜,接连扣动三下扳机。
“砰!砰!砰!”
告别的枪声震耳欲聋,马匹也随之跑得更快。
一时间,群鸟惊飞,走兽四散。
少倾——
“砰!砰!砰!”
身后的营寨里,三道枪声划破夜空,在幽深的山谷间回荡出一阵阵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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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08章 老鬼拍门
第308章 老鬼拍门
长夜将尽,天河黯淡,独剩下启明星悬照当空,静候破晓。
城东十五里,太子河沿岸。
沟道湾子,一处百十来户人家的小镇,正沉浸在黎明前最后一片静谧之中。
朝阳还未爬上山巅,镇口的老公鸡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清了清嗓子。
正要开唱的时候,不远处的小院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拍门声。
老公鸡很不满意——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于是,他便赌气似的缩回脑袋,决定再眯一会儿,但不远处的拍门声,似乎仍然没有将要停歇的意思。
“咚咚咚!”
“家里的,外头好像有人敲门。”屋子里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
“他妈的,这大清早上,鸡还没叫呢,敲啥门呐!”男人的声音艮唧唧的,显然还没有完全睡醒。
“咚咚咚!”
“家里的,真有人敲门!”妇人再次提醒道。
这一次,当家的男人也听得真切清楚,屋子里紧接着又传出他的叫嚷。
“小张,老刘,去开门看看外头是谁!”
令声传到院子里,但厢房那头死寂沉沉,没有任何回应。
“小张,老刘?”
男人似乎有点不耐烦。
他叫住准备下炕开门的媳妇儿,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声,“这么早,可能是城里有什么风声了,我去看看!”
少倾,但见正屋里走出一个四十奔五的中年壮汉,身长腿短,肩披单衣,趿拉着板儿鞋,将手里的“撅把子”别在裤腰上,穿过小院,朝大门口走来。
潘德丰大着裤裆,两条腿短得不像话,紧赶着倒腾,也没见他走出多远。
“咚咚咚!”
敲门声仍在继续。
“来了来了,别他妈催了!”潘德丰厉声大骂,“谁啊,大清早的,搁这报丧呐?”
然而,当他骂骂咧咧地拔开门栓,推开一扇门板时,却又忽地愣住——原来,门外并没有人。
潘地赖子眉头一紧,旋即伸手按住腰间的“撅把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冲着门外左顾右盼。
他也在线上混迹多年,如今事出反常,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于是立刻紧闭房门,将单衣穿好。
“小张,老刘,别他妈睡了!”
潘地赖子提起鞋跟,快步走到厢房门前,用枪把砸了砸门。
“他妈的,听见没?赶紧起来收拾家伙,跟我上外头看看!”
厢房内始终没有回应。
潘地赖子心头一凛,暗叫不好,当下猛抬起腿,“哐啷”一脚,狠踹开房门。
正看见屋内的土炕上,横躺着两个弟兄,喉头处皮开肉绽,已渐凝固的血液顺着炕沿儿,淌得满地都是,看样子已经死了有些时辰。
震惊之余,耳听得镇口那只老公鸡高声一唱,破晓在即!
还没等反应过来,又听见正屋后院里,“噼里啪啦”,破窗声响,乱成一团!
潘德丰不愧是老流氓、臭无赖,眼瞅着形势不妙,哪还管什么妻儿老小,只顾着提枪转身,脚底抹油,立马开溜!
怎奈这事发突然,天是蒙蒙亮,人是懵懵醒。
潘地赖子仓皇逃命,来到门前,刚开了一条缝,方才还空无一物的门外,此刻竟早有人在此恭候多时。
江连横手握盒子炮,枪口穿过门缝,正抵在潘地赖子的眉心正中。
“吓!”
只在这转瞬即逝的诧异之间,江连横一脚撩阴腿,踢出个鸡飞蛋打。
却见那潘地赖子老腰一躬,浑身一紧,手上的撅把子“啪”的一声走火,整个人立时瘫在地上收缩起来,拼命蛄蛹,嘴里骂骂咧咧地恨道:“我操,你小子他妈来阴的……”
江连横没有理会,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的撅把子。
尽管那只是一把单响土枪,可他还是随脚将其踢开,迈出两步,转身关上院门。
很快,韩心远和赵正北也分别从东西两屋,将潘地赖子的老爹、媳妇儿、小儿子和童养媳押了出来。
几人被枪指着脑袋,面色苍白如纸,纷纷跪在地上,颤声求饶。
赵正北给他们挨个封了嘴,随后冲道哥点了点头。
江连横收起枪,换成匕首,单膝压在潘地赖子的背上,用刀尖抵住他的眼睑,问:“官银,还有善方堂的药材,藏哪儿了?”
潘地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问:“老弟,混哪个山头呢?唠唠,没准儿咱们认识呢!”
江连横不由分说,当即割下潘地赖子的一只耳朵,笑着问:“还废话不?”
见状,跪在不远处的潘家人,立马“呜呜”地叫了起来。
没想到,潘德丰虽是其貌不扬,却还有几分骨气,被生割了耳朵,咬紧牙关,硬生生挺了过来,竟还能出言叫嚣。
“嗬!老弟,整挺狠呐!噶了好啊,省得爷们儿睡觉的时候碍事儿!”
“那我帮你把那只耳朵也噶了?”江连横问。
“噶!他奶奶的腿儿的,老子早就瞅它不顺眼了!噶!——嘶!哎哟哟——”
“疼了?”
“疼啥?舒服,痛快,得劲儿!”潘地赖子腮边挂血,狰狞一笑道,“小老弟,你有啥狠活儿,赶紧往爷们儿身上招呼,还等啥呢?可有一点,想要钱,门儿也没有啊!诶,眼珠子、舌头和手指头,伱不要么?”
众人微微一愣,江连横反倒笑了。
“潘地赖子,行啊,还挺能拉硬!老韩,别用响儿!”
韩心远闻言,同样收起手枪,反手抽出匕首,大踏步地走到潘家儿媳的身后,在众人惊恐万分的注视下,一刀攮进那童养媳的脖腔。
只听“唰啦”一声响,鲜血迸溅,女子当即扑倒在地,抽搐了好长时间,才渐渐没了动静。
“呜呜——呜呜——”
众人见状,立马瓮声瓮气地哭嚎起来。
直至此时,潘家人才明白过来,眼前的拍门之人,竟是为他们自己报丧而来。
可潘地赖子只是哈哈大笑:“老弟,就这?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呢!你也太小瞧爷们儿了,既然出来混,老子早就预备着有这么一天了。老子敢拖家带口,就扛得住家破人亡!”
他在这边慷他人之慨,冒充好汉,可一家老小却不想死,闻听此言,当即又是一通“呜呜”乱叫,似乎都在骂他。
潘地赖子一瞪眼,破口回骂道:“叫唤什么,少他妈给老子丢脸!”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扫过家人。
“老登,你看我干啥,你活得还不够本?牙都没了,吃也不得吃,喝也不得喝,死了得了,就当是为了成全我的名声还不行?家里的,甭在那怨,你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多少人这辈子都求不到,让你陪我死也没毛病,这是你欠我的!小兔崽子,你的命都是老子给的,今天跟爹一块儿上路!”
“呜呜呜!”
潘德丰的媳妇儿左顾右盼,惶恐不安,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人抹了脖子。
江连横等人不由得一脸厌恶。
赵正北指着潘地赖子骂道:“什么东西,你他妈也算是个人?”
“呵呵,小老弟,咱们都不是东西,谁也别说谁!”潘地赖子扭过脑袋,“老弟,等啥呢?杀了呀!痛快杀了,省得这几个叫得我心烦!”
江连横不禁皱起眉头,低头看了看潘德丰,又看了看他媳妇儿,紧接着猛地想到了什么。
“老韩,给娘们儿松口!”
潘地赖子一怔,忙说:“诶?松什么口啊,赶紧杀了!老子不爱听他们在那吭叽!”
韩心远兀自将潘德丰的媳妇儿松口,低声问:“你是不是知道货藏在哪?”
“我知道!我知道!”潘家媳妇儿浑身颤栗地说,“别杀我,我真知道东西在哪!”
潘地赖子厉声咒骂:“你知道个鸡毛!操你妈的,臭娘们儿,你敢乱说一句,我就他妈整死你!”
话音刚落,江连横便一记重拳,打在潘德丰的脸上。
即便如此,面对刚才的恐吓,潘家媳妇儿竟还是本能地迟疑了片刻。
韩心远俯下身子,低声追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货在哪?”
“知道,知道!”潘家媳妇儿如梦初醒,“善方堂的药材,家里就有一箱,藏在柴禾垛子里头,剩下的都在家里的铁匠铺里藏着,真的真的,我可以带你们去看!”
“那官银呢?”江连横问。
“官银在铁罐寺里藏着呢!”潘家媳妇儿说。
“臭娘们儿,我他妈整死你!”潘地赖子扑腾着想要起身,却被江连横照着后脑狠扇了一巴掌。
赵正北接茬说:“你别在那扒瞎,咱仨刚从铁罐寺过来,连毛儿都没找着!”
潘家媳妇儿回道:“在佛像里,在佛像里头藏着呢!”
“这事儿,你也参与了?”江连横问。
“没有没有!”潘家媳妇儿辩解道,“是他,是他之前喝多了跟我说的,我知道的全都说了,你们放我和我儿子一条命行不行?”
江连横想了想,又问:“潘地赖子这伙胡匪,有多少人,都是谁,你知不知道?”
“我……我只知道几个常来家里喝酒的,到底有多少人,我也不知道。”
“偷盗官银可是重罪!”
“这、这都是他干的,跟咱们娘俩可没关系呀!”
这时候,公爹在一旁“呜呜”叫了几声,潘家媳妇儿这才连忙补充道:“啊对对对,还有老爷子也没参与,这事儿我们一开始全不知情啊!”
“北风!”江连横吩咐道,“骑马去铁罐寺再看一眼,要是有官银,就立刻去军营找任长官,让他几个懂事儿的人过来,越快越好!”
“好!”赵正北答应了一声,旋即快步走出院门。
潘家媳妇儿见状,喃喃好奇道:“你们……你们是官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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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第309章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城东沟道湾子,铁罐寺荒庙。
朝阳初升,光线透过棚顶的破瓦,照在彩漆斑驳的泥胎佛像上,映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大殿内,江连横和任鹏飞并肩而立,仰着脑袋,同那庄严佛像对视了片刻。
两人身后,则站着十来个灰蓝色军装的扛枪士兵。
任鹏飞用脚拢了拢地上的干草,堆出一个草垫,跪在上面,双手合十,假模假式地念了几句佛号。
“阿弥陀佛,打扰了,恕罪恕罪……”
江连横倒显得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看着台上那尊与人等高的佛像,觉得那慈眉善目,似乎跟自己并没有什么两样,神情之中,便不自觉地闪过几分轻蔑与挑衅。
任鹏飞祈祷完毕,莫名其妙地跟佛像说了一句,“得,就这么定了啊!”
说罢,只见他霍然起身,回头冲手下要来一把斧头。
紧接着,一步窜上供桌,走到佛像近前,横腰抡斧,直冲那大佛的肚皮狠劈下去。
这尊佛像本就年久失修,加上风吹日晒,内里早已糟成了渣滓,斧刃一落下去,大佛的身体立即应声豁开一个大口子。
只听得如暴雨倾盆般“哗啦啦”一声巨响!
雪白银霎时间从佛像体内倾泻出来,殿内众人,俱是一惊。
银元、银锭、铜板、首饰……
这里头不光有被窃走的万余两官银,还有假借温廷阁之名,倚仗双龙会之势,偷盗、剪径得来的诸多赃物。
凡是给佛陀塑像时,总要在其背后留有一个孔洞,将经卷、五谷、药材等物装塞进去,而后封盖开光,是为“装藏”。
双龙会伙同下层差役,盗取官银以后,不敢轻易露富,便将许多银两藏在此处,静待风声过去,再去分赃销赃。
如今,大佛肚里没了金银财物,慈悲面相似乎也愈发狰狞起来。
任鹏飞从供桌上跳下来,脸上已经乐开了,急忙命令手下将殿门关上,拿箱子过来搬运,自己则是笑呵呵地来到江连横近前。
“兄弟,这里头可不止有官银呐!”
“那是,不然的话,我怎么会让任长官先带几个‘懂事儿’的过来呢!”
任鹏飞龇开一口漏风的大牙,哈哈笑道:“哎呀,你这!你说说,你瞅瞅!这!哎呀,啧啧啧,这不合适!不合适!”
江连横跟着笑道:“嗐!任长官,我这也是借献佛,伱别挑我理就行了。”
“你这!你瞅!这,嗐!”任鹏飞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一拍手说,“除去官银,咱俩一人一半!”
“别介!任长官,你来这一趟不容易,下面有弟兄,上面有长官,最难的就是你这种夹在中间的人。弟兄们不能让他们白来,上头的不能让他们没油水,咱俩要是再一人一半,到你手里就没剩啥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一人一半!”
“任长官,你要这么说,兄弟我可抹身就走了啊!”
“哎呀,江兄弟,你这人就是犟!这么着,你给兄弟个面子,拿三成!你不能让兄弟不仁义啊!”
“那……我收着?”
“必须收着呀!兄弟我还指望着,你没事儿在奉天那帮军官面前,多美言我几句呢!”
“任长官太客气了。”
“诶,再说就没意思了啊!”
“好好好!”江连横点头笑道,“任长官,那沟道湾子的这伙胡匪,可就先交给你了啊!你待会儿再叫点人过来,指认、扣押这事儿,我就不跟着掺和了。我得抓紧回城里一趟,把药材送回去。”
任鹏飞闻言,立马冲手下吩咐道:“那谁,还有那个谁!你俩过来,去镇上征调一辆马车,给江兄弟护送回去,机灵着点,这可是咱张师长的朋友!”
“是!”
两个士兵也跟着分了钱财,自然干劲十足。
扛着枪走出店门外,没一会儿功夫,就从镇上强借来一辆马车,帮着江连横等人驮运药材。
紧接着,任鹏飞便派兵去军营求援,封锁了镇口,并按照潘家媳妇儿的指认,搜捕潘地赖子一伙胡匪的骨干成员。
这伙人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头目被捕以后,大多束手就擒,不多时就开始互相揭发,以求宽大处理。
军爷过来捉拿胡匪,在沟道湾子闹出不小动静。
消息很快在附近四散开来,有双龙会的成员听见风声,立马朝城内狂奔报信。
……
……
辽阳城东,泰和赌档。
李海龙跟康二、贾把头儿等人简单交代了几句,正准备动身去沟道湾子,找“滚地龙”潘德丰商量应对之策。
没想到,刚一推开房门,会外的小弟烟屁股就迎面冲了进来。
“二哥,贾把头儿,完、完了!”烟屁股抬手指着窗外道,“潘、潘大哥让军营的人给抓了!”
“你说啥?”
屋子里的众人霍然起身,一个个怒目圆睁,一脸凶相。
“抓了!”烟屁股连忙重复道,“潘德丰让军营的人给抓了!咱从‘双龙会’又变成‘老龙会’了!”
李海龙一把薅住烟屁股的脖领,疾声问道:“啥时候的事儿?”
“今天,就在刚才!现在正在沟道湾子挨家挨户地排查呢!”
贾把头儿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凳子上,万念俱灰一般喃喃自语:“咋说抓就被抓了,咱的线人呢?臭巡街的咋不过来通个气儿?”
烟屁股急道:“这次是军营,没看见巡警有啥动静。”
闻言,康二等人立马拍案而起,怒骂道:“他妈的,肯定是那个江连横在整事儿!江湖上的事儿,跑军营里去码人,什么东西!”
李海龙的脖子也顿时粗了一圈儿,却问:“钱呢?”
“什、什么钱?”烟屁股问。
李海龙怒斥道:“盗的官银的钱!”
“这、这我哪知道啊?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钱在哪呀!”
烟屁股慌里慌张地左右巴望,盼着贾把头儿能帮他说句话。
可贾把头儿似乎已经被吓破了胆,巴巴地看了一眼李海龙,却说:“二哥,咱跑吧!”
“跑什么跑,这一年多白忙活啦!”康二怒骂一声,紧接着又回过头说,“二哥,江连横那小子肯定跟军营里的人分了脏,咱的钱八成在他手上!哥几个现在就去他家,把他媳妇儿绑了,让他吐钱!”
贾把头儿哀声道:“哎,你们都他妈疯啦?事儿都漏了,脑袋都要保不住了,还想着要钱?”
“去你妈的怂货!”康二说,“二哥,姓江那小子现在肯定跟军营的人在一起,家里就剩一个大肚婆,咱们要动手,就得趁现在!”
话音刚落,便有一众兄弟跟着叫好。
“对,就算拿不着钱,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姓江那小子!能整死几个,就整死几个!”
霎时间,群情激奋。
李海龙也压不住众人的火气,只好顺势点了点头,吩咐道:“康二,你带弟兄们赶紧过去一趟吧!”
“好!弟兄们,抄家伙,跟我走!”
康二一声令下,弟兄们便在四下里拿出棍棒、砍刀、土枪等家什,轰隆隆地走下楼梯,在烟屁股的带领下,斜穿过街道,直冲南城地界杀将而去。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李海龙、贾把头儿和老曹等零星几个老人。
见众人远去,李海龙连忙拉开抽屉,将柜上的金银钱财一股脑地倒进怀中,紧接着便吩咐道:“贾把头儿,这时候有火车吗?”
贾把头儿一愣,忙说:“八点四十多有一趟!”
“那差不多,你快去下楼备马,去跟鬼子整几张车票!让康二那几个崽子闹腾,还能给咱们争取点时间!要是没票了,就把着车厢跑!千万别走大道,也别走正门!快去!”
贾把头儿这时也反应过来,匆匆应了一声后,便迅速跑下楼梯。
另一边,烟屁股领着康二等人,怒气冲冲地杀到南城地界,来到江家住处,一脚踹散了门板,乌泱泱杀将进去,未曾想却扑了个空!
整间屋子里空空荡荡,别说是个活人,连个耗子的影儿都找不见!
康二恼羞成怒,一把拽过烟屁股,怒问道:“是这地方么!”
“是、是呀!我前天下午过来的时候,还看见了呢!”烟屁股磕磕巴巴地说,“我还特意跟这边的街坊邻居打听过了,都说这屋里住着个大肚婆!肯定没弄错!”
“那现在呢?人呢!”
“我、我我也不知道啊!对了,这屋子原先是袁大个儿住的,他婶儿就在对门,咱们上那去问问吧!”
康二立马推开烟屁股,带着十几个弟兄穿过街面,连撞带踹地砸开房门。
袁新法和儿子正在院子里洗漱,准备去铁路上工,听见外面一声叫喊,连忙将儿子护在身后。
“儿子,进屋找你妈去,别出来!”
话音刚落,就听“哐啷”一声响,康二等人横冲直撞地冲进小院。
烟屁股见着怂人搂不住火,自然首当其冲,厉声质问道:“袁新法,对门那一家哪去了?”
袁新法摇了摇头,仍旧闷闷地说:“不知道,没在我这。”
“去你妈的,让道!”
康二抬手就是一嘴巴,吆喝来几个弟兄按住袁新法,旋即让烟屁股带路,闯进屋内。
“哎!你们干啥?跟你说了,不在我这!”
袁新法奋力挣扎,想要冲过去挡在门口。
无奈双拳难敌四手,任凭他再怎么结实强悍,也抵不过四五个流氓地痞的擒拿按压。
袁大娘从屋子里窜出来,心急火燎地问:“哎,几位兄弟,你们这是干啥呀?”
“滚他妈犊子!”
烟屁股抬起一脚,将袁大娘踹翻在地。
康二随即冲进屋内,一把薅住英子的头发,将其按在炕上,掏出一把民仿盒子炮,威胁恐吓道:“说,对门那一家跑哪去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英子哭唧唧地说。
康二嘴唇一阵抽搐,骂道:“告诉你,我可没多少时间跟你在这磨叽,你痛快招了!哥几个今天心情不爽,别整的最后拿你一家泄愤!”
袁家的小儿子见母亲受辱,立马从角落里扑过去,抱住康二的胳膊就狠咬了一口。
“哎呀!我操你妈的小兔崽子,滚蛋!”
康二反手抽了大胖小子一耳光——“啪”!
正在这时,就听见窗户外面,袁新法大喝一声,似是凭来一股神力,竟将那四五个地痞悉数弹开,紧接着转身冲进屋内,抄起柴刀,伸出五指探路,双目猩红,大骂一声。
“康二,你他妈再动我媳妇儿一下试试!”
血光之灾,一触即发——
突然,门外响起了一阵刺耳的警哨声!
却见十几个头戴大盖帽的巡警,在领头队长的带领下,前赴后继地冲进小院。
人群之中,还有两个平民装扮的人,一个外地口音,一个面如戏子。
康二眉头紧皱,顺着窗口冲外头的巡警大喊:“陈队长,你这是啥意思,胳膊肘子往外拐,咋还帮上外人了?你忘了自己咋回事儿了?”
在一众围观者的注视下,领头的队长面露尴尬,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
“咳咳!什么外人不外人的,你知道这位是谁么?”
“我知道!”康二眯缝着眼睛,冷笑道,“不就是江连横的小弟么!”
刘雁声笑了笑,忽地上前一步,从怀里抽出一张委任状,却道:“认识字么?”
康二疑惑地看向巡警队长。
陈队长又咳嗽了两声,却说:“这位是奉天巡警总局的刑侦顾问,这趟是专程过来协助我们调查官银失盗俺的。康二,你们几个配合配合,跟我走一趟吧!”
……
……
与此同时,城外西北角,白塔附近。
一个年轻的贵妇坐在轮椅上,在众多跟班的护卫下,缓缓靠近街边的一处小摊。
支摊的老汉哪里见过这阵仗,当下便不由得有些紧张,搓着两只手,冲那残疾的贵妇憨笑了两声,旋即十分客气地问:
“呃……这位少奶奶,你看看,想来点儿什么,这都刚做好的,热乎呢!”
“麻烦给我来两块枣糕,谢谢。”那贵妇淡淡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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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 恶棍炼成记
第310章 恶棍炼成记
南城地界,袁家。
随着刘雁声和温廷阁将城内巡警带到此处,康二等人在袁家的这场闹剧,似乎也行将平息下来。
陈队长勒令,将屋内众人一并带到院子里去。
双龙会多数成员,见大势已去,早已没了心气儿。
一个个蔫头耷脑,全在心里盘算着,等到了局里,如何才能让自己从轻发落。
人群中,只有烟屁股在奋力大喊:“各位长官,冤枉,我不是双龙会的成员呐!”
可惜,没人理会他的说辞。
袁新法赶忙上前查看一家老小的情况。
媳妇儿和婶子的伤势并不重,但惊吓过度,眼泪巴巴的,人有些懵。
小儿子被康二狠抽了一嘴巴,腮帮子高高肿起,口鼻和耳朵眼里也都渗出鲜血。
袁新法忿恨之余,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一不偷、二不抢,不过是想老老实实过日子,为什么就这么难?
几年前,他们一家在辽南种地。
日俄之间一声炮响,粮食收成便被毛子尽数掳走,一家人只好北上逃难。
刚过了不长太平日子,会党又跟清廷打了起来,害得他丢了工作。
好不容易在铁路上找个挣钱的营生,还得遭受工头儿的百般盘剥。
本以为,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凡事能忍则忍,就可以消灾避祸,独自安好。
如今看来,那不过是弱者的奢望与痴想罢了。
真正可悲的是,即便此时此刻,袁新法的脑海里,仍然残存着一丝近乎荒谬的理智——
要迟到了,这个月的工钱,肯定又要被贾把头儿扣走一大半!
另一边,康二虽然气愤,但在陈队长的好言劝说下,还是黑着脸走出了房门。
俩人趁着巡警们扣押其他双龙会成员的功夫,在角落里密谈了几句。
陈队长看起来十分不满,压低了声音,当面质问道:“康二,你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官银案都已经漏了,你不抓紧跑路,还杀回来干啥?”
康二冷哼道:“咽不下这口气!”
“你有什么不服气的,伱知道人家背后是谁?”
“我管他是谁,无论是谁,都只有一条命!”
“还搁这叫嚣,是不?”陈队长一脸厌恶,“我告诉你,这次是总局特意下的通知,让咱们这边多多照顾。人家先前没动你们,是为了找货,现在找到了,人家还用得着跟你们客气?”
康二不屑道:“哼!借着官差平事儿,这种人不配在线上混,我看不起!”
“嗬!这话说的,人家用得着被你看起么?这次是官银案,有多少当差的都指望着捞功劳呢!”
“老陈,你分了多少啊?”
陈队长瞪大了眼睛,“这是官银!我能不沾事儿就不错了,还分个屁啊?康二,我可告诉你,你别破罐子破摔,自己保不住了,就想把弟兄们全拉下水!你老老实实配合,进去以后,还是弟兄们罩着你,蹲几年也就拉倒了。”
“你当我傻呢?”
康二低声骂道,“这他妈要是进去了,我还能活?大不了,审讯的时候,我就跟各位大人说说,你是怎么帮的忙。反正我就自己一个,你也不用拿家人威胁我。”
“你他妈好赖话听不懂,是不?”
“你帮我想个辙跑路,反正这么多人在这,足够你们邀功了。”
陈队长咂咂嘴,“你这是给我出难题啊,这么多人瞅着呢!”
康二的语气也软了下来,“老陈,咱俩也好几年的交情了,你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陈队长一怔,尽管心里憋气,却也深知其中的道理。
官银失盗,要是没有差人参与其中,说出去鬼都不信。
这案子要想平息下来,哪怕是死无对证,也免不了要填进去几个混不开的官差。
否则,事态只会越闹越大。
弄不好,官爷们的其他脏事儿,都可能跟着被抖搂出来。
其他地痞,还可以用其家人当软肋,敲打敲打,让他们学会闭嘴。
唯独这个康二,全家就他一个,还是双龙会的骨干成员,上头肯定要亲自提审。
当下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要下黑手。
要是真把他逼急了,口无遮拦,当街指认,不知道又要闹出多大动静。
想到此处,陈队长看了看院子里的双龙会成员,又看了看袁家和周围的邻居,忽然小声问:“治外法权知道不?”
康二点点头,“去车站附属地?”
陈队长不置可否道:“别说我没帮你,再被逮着,你要是敢咬人,在局里我就给你毙了!”
康二忙说:“咱们可是老交情,你帮我一把,我绝不坑你,不过二哥那边,我可就管不了了。”
“得了吧!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二呢?”
陈队长狡黠一笑,却说:“我先带人来这,就是为了给老李那边争取点时间,让他们跑路!”
康二信了,很感激地说:“老陈,够意思!”
陈队长又跟他低声密语了几句,最后叮嘱道:“记住,别给我闹出人命!”
这时,院子里的双龙会成员,都已经被两两铐在一起。
有个大盖帽走过来,低声向队长请示。
陈队长清了清嗓子,先是挥挥手,驱赶聚在门口看热闹的街坊四邻,再卸下康二的土枪,最后转过头,瞄了一眼袁新法一家。
“你们几个,也跟着一块儿去趟局里,配合调查。”
袁新法躬着身子,喉结蠕动了一下,试探地说:“老爷,这里头没咱家什么事儿啊!”
陈队长皱起眉毛,斜眼道:“你挺大个个子,怕啥呀?我就让你配合一下,又没说要抓你!走了走了,都走都走!”
袁新法看看媳妇儿,“那……咱们也走吧。”
英子点点头,抬手招呼着儿子过来。
没想到,正在此时,康二突然从陈队长身后窜了出来,一把搂住袁家的儿子,反手抽出匕首,抵住孩子的喉咙。
“都别动!”
众人骇然,不由得连声惊呼!
“儿子!”英子的脸色顿时煞白,嘴唇颤得根本说不出其他的话。
猛听得“嘁哩喀喳”一阵声响,却见所有巡警的枪口,霎时间都瞄在了康二身上。
“康二,你放手!”
袁新法怒吼一声,本能地迈出两步,可一见那冷冰冰的刀尖,陷在儿子的脖颈上,便又立马僵在了原地。
“你敢!让开让开,都别动!”
袁家儿子不明所以,只是嚎啕大哭,要找妈。
康二一边大声叫嚣,一边挟持着袁家儿子往院门口退去。
陈队长“咔嚓”一声拉上枪栓,端起枪口,“康二,我劝你冷静一点。”
“我劝你们也冷静一点,都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这孩子就不会有事儿!”
康二在门口时不时左右张望,心里盘算着该从哪条路跑去南铁附属地,躲避巡警抓捕。
他虽然有些紧张,但并不慌乱,完全是按照先前的计划行事。
殊不知,陈队长拇指一挑,已然偷偷地打开了步枪的保险。
威胁我?——陈队长眯着眼睛,心中暗道。
惮于当众枪毙康二,无外乎是因为没有借口。
如今,歹徒挟持人质拒捕,再去杀人灭口,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至于袁家儿子的死活——陈队长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食指缓缓靠近扳机,到底是一枪一命,还是一枪两命,那就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儿子!我的儿子!”
英子大声哭喊,由于喘息得太过急促,以致后脑发麻,脚下虚浮踉跄,身形一晃,终于栽倒进袁新法的怀里。
“都别动!都别动!”
康二疾声大喊,眼看着就要从院门口离开。
陈队长动了杀心,可正要扣动扳机的时候,刘雁声却缓步来到身边,幽幽地说:“陈队长,人命关天呐!”
“嗯?”陈队长一愣,别过脸反问道:“什么意思?”
刘雁声说:“我家大嫂吩咐过,都是十几年的老街坊,尽量不要惊扰大家。”
陈队长目视前方,极小声地问:“那这小子——”
“他是要去南铁附属地吗?”
“嗯。”
“那就跟李海龙他们一样,交给咱们就行了。”
陈队长喃喃道:“千万别留活口。”
“放心,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么!”刘雁声笑了笑,“不过,你这主意倒也不错。”
“我压根就没想到,这小子会在这!”陈队长低声咒骂了一句,“他要是跟老李他们留在泰和赌档,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说话间,康二已经挟持着袁家的儿子,来到了街巷的拐角。
“都别动!都别动!”
他一边大喊,一边在脑子里规划好了逃跑的路线。
众巡警和街坊四邻,远远地跟在康二的后头,不敢轻易靠近。
“那就麻烦你们了。”陈队长淡淡地说道,旋即冲远处的康二比划了一个手势。
康二站在胡同的拐角处,见了手势,心里念了句陈队长的好,随后抬腿一脚,猛地将袁家的小儿子踹翻在地,紧接着便转头朝胡同深处疯跑。
“追呀!弟兄们,追呀!”
一个愣头青巡警,见人质已经安全,立马端着步枪高喊一声,冲了出去。
没想到,途径陈队长身边时,却冷不防地被绊了一跤。
“去你妈的,追鸡毛追!”
陈队长臭骂一声,借口道:“院子里还有十来个双龙会成员,都去追了,那些人咋整?”
说完,他又转过身,冲围观的四邻笑道:“各位乡亲请放心,我们巡警局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为非作歹之人,大家只管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老百姓不明所以,有几个竟还跟着叫起了好。
没一会儿的功夫,街巷里便响起了“稀里哗啦”的掌声,似乎是在为双龙会倒台而庆贺。
官民和谐,实乃盛世之兆!
在一片其乐融融之中,先前一言不发的温廷阁,缓步凑到刘雁声身边,忍不住低声问:“雁声兄,你家这位道哥,背后到底是谁啊?”
刘雁声笑了笑,说:“温兄,等回了奉天,你自然就知道——”
话还没说完,却听一声暴怒呐喊。
“康二,我操你妈!”
二人之间,似有一股劲风吹过。
众人心头一惊,举目望去,却见袁新法单手拎着一把锈迹斑驳的柴刀,顺着胡同,直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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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11章 新法当立
第311章 新法当立
城东,泰和赌档早已清场。
朝阳升起,整座城市还未完全苏醒,但街道上已经开始有零星几个货郎的身影。
行人路过此处,忍不住朝这边侧目张望。
贾把头儿在楼下备好了两匹马和一辆车,此刻正急得跳脚,不住地冲店内催促:“二哥,老曹,你们别拿了,快走吧!”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突然传来一连串“咯哒咯哒”的马蹄声响。
回头看去,但见东城门洞里,正有三个人影,坐骑高头大马,杀气腾腾地朝泰和赌档横冲而来!
再细看,似乎还有几个扛枪士兵紧随其后。
贾把头儿见此情形,哪里还顾得上他人生死,当下便单脚踩上马镫,翻身开溜!
“砰!”
贾把头儿刚翻上马背,还没来得及坐稳,一颗尖头弹便擦着马耳呼啸而过!
老马受惊,嘶鸣一声,便立刻狂奔起来。
贾把头儿死死地拽住缰绳,身形摇晃,同老马一道绝尘而去。
直到听见枪声,店内众人才终于放弃搜刮柜上的钱财,惶恐惊叫着冲出门外。
李海龙见门外只有一匹马,当即横臂推开众人,独自穿过子弹呼啸,翻身上马,奔向火车站附属地。
老曹等人再出来一看,门口只剩一辆马车,如何能够逃命?
“往胡同里钻吧!”
众人疾声呼喊,正准备四散而去时,江连横等人铁蹄已到!
老曹一行左躲右闪,避之不及。
人一怔,在劫难逃!
如此近的距离,“砰砰”几声枪响,老曹等四人,尽数仰倒在地。
有两个命大的没有当场气绝,但也被随后赶来的士兵乱枪打死。
江连横领着韩心远和赵正北,马不停、人不歇,兀自去追李海龙和贾把头儿。
一时间,枪响不绝,沿街的商号刚下了板儿,听见动静,便又立即关上店门。
贾把头儿手里捏一柄单响撅把子,舍不得放,留着保命。
李海龙倒是有一把正儿八经的马牌撸子,可是一伸手,却摸了个满怀的金银细软,枪反而被掖在了最下面。
人在马背上颠簸,一着急,那满怀的钱财,竟顺着交领衣口“叮叮铛铛”掉得满地都是,奉票、银元、小黄鱼……
几人前逃后追,匆匆一过,两旁的百姓便立马冲到街面上哄抢起来。
“砰!”
“砰!”
枪声更近,李海龙又急又恼,于是快马赶上贾把头儿,冲他喊道:“分开跑!”
“你他妈爱往哪跑往哪跑!”贾把头儿回身骂道,“让你们抓紧快走,伱们非不听,要钱不要命!”
“老贾,你放肆!”
“放你奶奶个腿儿!滚几把犊子,别他妈跟着我!”
李海龙深知自己再无威信可言,多说无益,便立马调转马头,拐进旁边的胡同。
江连横见状,即刻吩咐道:“老韩,你走大道近路,兜过去抄他!”
“好!”韩心远应喝一声,侧身分开,直取大道。
江连横又喊:“北风,你跟着我!”
“吁——”
刚说完,赵正北却莫名其妙地勒住马嚼子,突然叫停了奔马。
江连横眉头一紧,不解其意,但也并未因此而停下来等他。
回过头,只见赵正北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擎枪,屏气凝神了片刻,整个人骤然沉寂下来。
“砰!”
枪口炸出一片枪焰,杀心呼啸而去!
伴随着一道刺耳的破空声,贾把头儿身子一挺,整个人反躬着从马背上斜倾下来。
他的双手仍旧死死地攥住缰绳,导致老马不堪重负,歪斜着身子又跑了片刻,终于哀叫一声,轰然倒地,并将贾把头儿压在身下。
江连横见状,不禁心头一惊。
开枪杀人,说起来容易。
可实际上,十步开外,能百发百中者,足以担得起神枪手的名号。
枪杀行进中的活物更是难上加难,尤其是手枪,因枪管短、准线更短,毫厘之间的偏差,便能完全失准。
要是敌我双方都在行进,直白点说,比的其实是运气。
江连横自认枪法不错,不料却远不及赵正北的水平。
七叔调教得好?
可四风口里,其他人却没北风这份能耐。
诧异之间,赵正北已然将枪口对准了双龙会的另一个魁首。
无奈李海龙此时突然拐进胡同,赵正北丢失目标,大骂一声,旋即上马跟在江连横身后,紧追了上去。
一行人从城东奔向城西,所到之处,鸡飞狗跳。
李海龙一路七拐八拐,自然不敢直奔火车站,而是选择外出野路,直接迂回到车站月台。
跑到西城外的时候,已经可以远远的看到南满铁路,只需越过被拆除的老城墙界线,就能顺利抵达南铁附属地。
这时,韩心远突然从斜刺里杀出来,“砰砰”连放了两枪!
尽管没能击毙李海龙,却打中了其跨下老马的腹部。
“嘶嘶——”
老马前蹄一软,猛然扑倒在地,连带着李海龙也摔得够呛。
他扑腾了两下,慌忙站起身,终于摸到了怀里的马牌撸子。
没想到,刚一抬起头,眼前竟又走过来两个陌生的年轻人!
原来,胡小妍早已料到,可能会有双龙会的成员,试图凭借附属地的治外法权,沿此路逃走,所以预先派来了两个江家打手在此恭迎。
“砰砰!”
两下枪响,李海龙应声倒地,嘴角里滚涌着鲜血,想要用马牌撸子还击。
“砰!”
又是一声枪响,李海龙老实了。
“咯哒咯哒……”
江连横和赵正北策马来到近前,韩心远领着两个弟兄,恭敬地叫了一声“道哥”。
江连横从马背上下来,踩着碎石土路,“沙沙”地来到李海龙身前,弯腰夺走马牌撸子,随后又在其领口处扯下那块鎏金珐琅彩怀表。
其间一言不发。
直到他举起马牌撸子,准备送李海龙回老家的时候,他才忽地愣了一下。
“嗬,这不是李班头么!”
李海龙奄奄一息,正在咳血,“你……你是……谁?”
“我呀,南城江小道,没印象了?”
“江小道?没……没印象……”
“那就忘了吧!”
江连横“砰”的一声扣动扳机。
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赵正北突然指向不远处的铁路大喊:“道哥,那不是袁大个儿么!”
众人微微一愣,顺着北风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笔直的铁轨上,正有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互相奔跑。
康二的后背和手臂上,此刻已是刀伤累累,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他踉踉跄跄地在铁轨之间穿行,左手抱着右臂,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枕木上,星星点点,连成一线。
康二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袁大个儿,下手竟然这么黑!
即便身负重伤,他还是嘴硬叫嚣,试图恐吓道:“袁大个儿!我告诉你,哥手上可是有命案的人,你别逼我!”
袁新法单手提着生锈的柴刀,喘声如牛,紧紧地跟在后头,“是你们逼我!”
“谁他妈逼你了?你儿子不是好好的么,我又没杀他,你至于不至于!”
康二比划着匕首连连后退,脚下一不留神,立时仰倒在了铁轨上,手中的匕首也随之掉在不远处。
袁新法默不作声,像一座黑压压的荒山,朝着康二步步逼近。
想起刚才妻儿被欺辱的情形,他高举起柴刀,只想劈了眼前之人。
“袁大个儿!你他妈疯了?”康二软硬兼施地说,“你媳妇儿、孩子都活得好好的,你跟我来什么劲?”
柴刀应声停在了半空。
康二伸出胳膊挡在身前,接着说:“你把我杀了有什么用?杀了我,你也完犊子!到时候,你媳妇儿就等着吃绝户吧!连你儿子也得受欺负!你就不怕以后还有别人欺负他们娘俩?”
袁新法犹豫了。
康二看出机会,又说:“再者说了,杀人——你是那块料么?回去老老实实过你的日子去吧!我跑我的,你活你的,这地方我肯定是回不来了,你有什么必要非得杀我?”
眼看着袁新法越来越迟疑,神情有些呆愣,康二便慢慢将手移向不远处的匕首。
“袁大个儿,听我的,你现在就放下刀,转身回去,咱俩这辈子都见不着面了。”
袁新法皱起眉头,抿了抿干枯的嘴唇。
他的所有反应,都在朝着康二预想中的那样发展。
然而,正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的一声叫喊,却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袁新法!”
两人同时循声看去,但见初升的朝阳下,正有四五个人影站在远处的荒地上,嬉笑着冲这边张望。
江连横单手勒住缰绳,跨下的红鬃烈马躁动不安,来来回回地原地打转。
“袁新法!”江连横微微扬起下颌,似笑非笑地喊道,“爷们儿的,杀了他!”
众人应声哄笑。
笑声很远,但在袁新法的耳朵里格外清晰。
“咋了,不敢?”
江连横奋力驾驭着躁动的烈马,高声笑道:“袁新法,你今天要是放了他,以后再没有人会怕你!”
“别听他们的!”康二急道,“袁大个儿,你不是他们那种人,他们都是亡命徒,他们有关系、有人脉,犯下命案,有人保着他们,你有吗?你没有!你放了我,老老实实回家过日子去!”
“呜呜——”
恰在此时,远端的铁轨上,“轰隆隆”地驶来一辆客运列车——八点四十分,该跑路了!
袁新法有些惶惑,心里已经渐渐萌生出退怯。
阳光照在铁轨上,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他能清晰地感到,火车车轮“喀嚓喀嚓”地震动着铁轨,并渐渐与其心跳融为一体。
“叮铃铃——”
站台上的警铃骤然响起,客运火车行将进站,无数噪音搅得袁新法心烦意乱,额角上渐渐有汗水渗出来。
“袁新法!”
江连横的声音再次传来,“你要是担心,就把这条人命算在我头上!有人要是问你,你就说,奉天江连横,替他给家里拍门报丧!”
这时,赵正北突然端起枪口,大喝一声道:“袁大个儿,当心!”
话音刚落,袁新法惊觉一道寒光从眼前晃过。
低头去看,却见康二手持匕首,正朝他直刺而来。
“操!”
袁新法终于不再犹豫,抡起柴刀,径直劈在康二眉心正中,顿时鲜血迸溅。
康二来不及闷哼一声,心口窝又遭了一脚,瘫在铁轨上不停抽搐。
“呜呜——”
火车的声响越来越近,袁新法终于跳出铁轨。
不多时,身后便响起一阵“喀嚓喀嚓”的车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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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胡小妍的愿景
第312章 胡小妍的愿景
半个时辰以后,城外西北角。
白塔大街人来人往,各家商号早已开门营业,挑担推车的小贩也如蜂群蚁聚。
路面上,洋车的铃声和热闹的叫卖,混杂着烟火气息,在街头巷尾间弥漫开来。
江连横骑着马,打量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街景,慢悠悠地穿过闹市,来到大街东段,一处较为僻静的胡同口。
“咯哒咯哒……”
清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胡小妍转过脸,眸子一亮,“回来了?”
江连横点头道:“回来了。”
“事儿办得顺当吗?”
“顺当,就是有点儿累!”
江连横翻身下马,把缰绳送到东风手上,接着说:“两天一宿,净在马背上折腾,再这么下去,就快成罗圈儿腿了!”
胡小妍笑一笑,拆开手中的纸包,递给他说:“给你留了一个。”
江连横接过枣糕,也真是饿了,所性直接坐在墙根底下,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甜腻厚重的枣泥。
张正东等人只顾站在原地,警戒地环视街景。
没有人询问方才发生了什么,似乎也不值得询问。
如果不是为了找回善方堂的药材,只是铲掉一个双龙会,对如今的江、胡二人而言,哪用得着拖到现在?
无论是李海龙,还是潘地赖子,都远远比不上营口的佟三儿,更没法跟奉天的白家相提并论。
双龙会单靠逞凶斗狠、剪径偷盗立足,当个地头蛇还可以,但要想再往前上一步,终究是少了几分谋略。
康二见识短浅,临到最后,还妄图垂死挣扎,打起了胡小妍的主意,实属不自量力。
他哪里知道,这对小两口,是江湖大蔓儿“海老鸮”细心教导出来的后生晚辈?
一个是虎狼手段,一个是蛇蝎心肠!
正儿八经的暗堂口出身!
江城海曾经告诫过两人:要想干脏事儿,动手以前,最重要的是先把自己藏好!
胡小妍当然不可能留在南城地界。
一则,江连横不放心;
二则,刘雁声和温廷阁已经在茶馆里觉察到,有双龙会的招子盯人;
三则,她为了探风踩点,往家里招来一帮长舌妇闲谈,又怎么会不加以防备?
当得知双龙会偷盗官银以后,胡小妍便确信,他们跟官差有过勾结。
而且,涉案的官差,品级必定不会太高。
因为大员贪墨,有权力在手,往往讲究个“名正言顺”。
修路、盖楼、空饷……有的是更高明的手段敛财,何必假借大贼传闻来贪那么丁点儿的油水?
何况,官银失盗,就算真是大贼所为,地方大员也免不了要被问责记过。
整不好,乌纱帽没了,岂不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当局要破案,可手底下当差的却不干净,磨洋工、不出力,如何解?
胡小妍很清楚,求官差办事,绝不会有“事成之后如何如何”之类的说法,从来都是先给钱,后办事!
也即是说,陈队长等人在官银失盗案中的好处,早就已经拿过了。
现如今,衙署要追银,军营要剿匪,李海龙等人又贪得无厌,不知收敛,接连作案。
那么,双龙会对陈队长而言,便是个随时都可能引火烧身的祸害,必欲杀人灭口,以求心安。
但身为巡警,面对这些脏事儿,难免有些束手束脚,因此亟需有人为之代劳。
胡小妍在看似纷乱的局面中,摸清主次,权衡利弊,最终很冷静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双龙会必须死!
只要李海龙和潘地赖子一死,陈队长等人性命无忧,当局衙署挽回颜面,城外军营剿匪有功,而江连横也可以借此立威,扬名老家!
所谓人情世故,绝不仅仅是说漂亮话、办漂亮事,委曲求全,谄媚逢迎,而是要将彼此的利益,互相勾连起来。
有钱,也买通不了所有人。
有势,也未必就能为所欲为。
并不是江连横攀上了张老疙瘩这根高枝,所有人就都得对江家毕恭毕敬。
阎王小鬼,俱是靠山!
胡小妍认定了双龙会必死,于是立刻让韩心远给奉天发去两封电报。
一封是给巡警总局的神探赵永才,凭关系让其帮忙给江家弄个协助办案的幌子,跟辽阳陈队长搭个线,以便行凶动手。
另一封则是给家里的南风送信,差他汇些钱来,以备不时之需。
随后,她又找了一大帮长舌妇来家里,既是为了摸清双龙会核心骨干的名单,又是为了探探这伙人在百姓口中的风评。
待到大局已经万事俱备,铺好了路、架好了桥,胡小妍便将自己隐匿在南铁附属地之中。
杀伐之事如何布置,上山问路如何开展,尽皆由江连横拍板钉钉。
江、胡二人之间的配合,日渐默契,自然无需多言。
此刻大功告成,偷得片刻清闲,两人便一起呆呆地望着这座城市的街景。
偶尔抬起手,指向某个物是人非的远处,彼此闲话几句。
如今,白塔已经被划归到南铁附属地,周围再也见不到毛子了。
鬼子在此经营数年,为了拓宽街道,强拆了许多店铺,但也有不少老字号保留了下来。
平心而论,鬼子的规划相当完善,主干道、商业街、人行路,一切都井井有条。
往好听了说,叫眼光长远;往难听了说,叫臭不自觉——真把这旮旯当自己家了!
黢黑的白塔仍旧耸立在远处,只是那里已经变成了东洋人的公园,不再是庙会的举办地点。
斜对面有几栋红砖房子,是南铁株式会社为本国工人兴建的宿舍。
更近的地方,是辽塔宾馆和南铁图书馆,其中进进出出的,全是铁路守备队的大小军官。
江连横吃完了枣糕,扭头吩咐道:“东风,待会儿把你嫂子送回去吧!双龙会那边还剩点尾子,我得跟北风他们再去趟巡警局,配合配合。”
张正东点点头,身后的弟兄立刻开始套马备车。
胡小妍静静地看向白塔,忽然说:“小道,赵队长多大岁数了?”
江连横一愣,不解地问:“赵永才也得有四十多、奔五了吧?你问这干啥?”
“他不可能永远当队长吧?”
“这不废话么!不过,他现在顶着个‘神探’的头衔儿,咋说也能再干几年。”
胡小妍思忖道:“我最近在想,咱们不能凡事总仰仗着外人。”
江连横挑起眉毛问:“伱是想让我也谋个官差当当?”
他自己也想过这件事,但问题在于,张老疙瘩曾暗示过,希望他安心市井,为其打探民间风闻。
直白点说,就是当好白手套,替张家干一些不甚磊落的脏事儿。
但胡小妍想的却不仅仅是这些,她摇了摇头,却说:“身上套了一层皮,总被公务拽着,未必就是好事。”
“那你是啥意思?”江连横问。
“咱们要靠着老张,但又不能完全绑死,要给自己留点余地,否则万一奉省变了天……”
“你说张希銮?”江连横打断道,“拉倒吧,你别看他是东三省宣抚使,官阶挺大,但老张才是奉天的实权派!老张不点头,他在奉天,连一个营都调不了,闹笑呢?”
这不仅是奉天各界的共识,百姓也更认可奉省出身的张老疙瘩。
胡小妍自然也对此心知肚明,却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因为老张牛啊!”江连横说,“奉天省五路军马,全在人家把兄弟几个手里攥着,就算冯师长跟老张不对付,那也是人家哥兄弟关起门来的家事,还轮不到他张希銮过来掺和一脚。”
胡小妍说:“这就对了!人家八个兄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虽说彼此之间,有利益勾连,但并非只有利益,中间还有情分。”
江连横点点头。
张希銮奉命来关外,名义上是东三省宣抚使,可实际上却根本不敢得罪张老疙瘩等人。
说到底,权势不是光靠委任状就能拥有的——尤其是在乱世。
张希銮异地为官,想在奉天过得体面,就得跟张老疙瘩等人搞好关系。
同样的,张老疙瘩要想稳坐奉天,也得积极拉拢关外的士绅、精英,倘若只会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一套,早晚要被人取而代之。
胡小妍接着说:“老张要是能一直掌权,当然最好,但未来的事儿,谁能说得准?咱们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江连横猛摇头:“咱们一旦露出这种苗头,反倒是坏了老张的信任。到时候,两边不讨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只要咱家把生意做得足够大,大而不能倒,和光……和光什么来着,反正就是圆滑一些,再灵活一些。到时候,就算是老张倒了,换个人上来,咱们只要有点眼力见,当退则退,破财消灾,至少还能有个富裕日子。”
江连横沉吟半晌,却问:“那你还说什么不能凡事总倚仗着外人?”
胡小妍说:“我只是觉得,像赵永才这种单纯靠钱财维系的关系,太不牢靠。”
“咱们不是还有老张这层关系么!”
“那就成了狗仗人势,人家冲的是张家,不是咱们江家。”
江连横这才反应过来,胡小妍刚才为什么要提张老疙瘩那八个把兄弟。
只谈利益,那是做买卖;只谈人情,那是耍无赖。
胡小妍接着说:“咱们靠着老张的势,掏钱买来的关系,缺了点人情味儿,就差了点意思。”
江连横听明白了,“你是想像周云甫那样,押宝那些还没发迹的人?”
毕竟,人在郁郁而不得志的时候,才最懂得感激;一旦人家声名鹊起,再去巴结,无论怎么真心,都显得趋炎附势。
胡小妍却说:“这样当然也行,但我想的是,咱们现在就可以尝试把一些家里人,送到衙署里混个差事。”
“四风口?”
“不只是四风口。”胡小妍补充道,“但凡是跟咱们共患难过的,都可以试试。”
“拉倒吧!四风口现在连字儿都写不明白呢,混啥差事啊?”江连横转过头,“东风,没有埋汰你的意思啊!别多心!”
“哦!”张正东闷闷地应了一声。
胡小妍说:“那就学!往死里学,又没让他们考状元,也不用当多大的官,会读会写,再拖点关系,足够应付了。”
江连横不太相信,“会读会写,那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胡小妍沉默了片刻,“东风、南风可能有点难,但北风必须看住了!”
“对了,北风这小子——”
“还有!”
胡小妍打断道:“当年跟着咱们,在奉天帮忙充当眼线的那帮小靠扇的,他们岁数都不大。我那天问过西风,后来的几个孩子,连十岁都不到。念书不了几个钱,我打算哪天看看,把他们全送到学校里去!”
江连横点点头:“这倒是有人情了。”
“让他们学洋文、学商学、学什么……”胡小妍摆摆手,“全看他们自己吧!总之,只要能把书念完,咱们再帮着疏通疏通关系,以后就会散布在奉省的各城各县、各行各业,虽然得几年时间,但这种关系,远比赵永才更加牢靠。”
“想的有点太远了吧?”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江连横站起身,掸了掸裤子,“那就随你怎么安排吧,我得去趟巡警局配合调查去了。”
胡小妍叫住他,问:“你刚才说北风怎么了?”
“你说他呀!嗐,我真没看出来,北风这小子,打枪还真有两下子,天赋这东西,不服不行啊!”
胡小妍也有些意外,转头看向东风问:“有这回事儿?”
张正东点了点头,说:“当初七叔教咱们的时候,就夸过小北心平气稳。”
胡小妍的目光又看向江连横,“比你打得还好?”
江连横一愣,随手理了理衣衫,在小妍面前从不肯服软,“唉!跟谁比不好,非得跟我比!媳妇儿,你想必也知道,我这个人,绰号神枪手,向来都是弹无虚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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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13章 弹无虚发
第313章 弹无虚发
“咚咚咚……”
奉天,江宅。
一阵舒缓的敲门声由弱渐强。
直到听见屋内有了回应,中年女佣才将房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她将双手叠在身前,轻声细语,哄小孩儿似的问:“太姑奶奶,晚饭好了,你是在屋里吃,还是下楼去吃?”
许如清一袭睡衣,侧身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看向窗外的夕阳,愣了半晌儿,方才开口说:“我在屋里吃吧。”
中年女佣应声退下。
正要关门的时候,许如清却又偏过脸,问:“宋妈,小还没好吗?”
中年女佣停下脚步,将房门开大了一些,“刚才问她,说是还有点不舒服,但看起来好像没啥事儿,也不发热。”
许如清点点头,关切地说:“小姑娘不错,老实勤快,有病了别耽误,抓紧找大夫看看。”
宋妈“嗳嗳”地回话道:“太姑奶奶放心,王正南下午就去给姐找大夫去了,估摸一会儿就回来了。”
许如清宽心道:“那就行!去告诉小,都是自家人,有病了就治,别心疼钱。”
宋妈应了一声,带着问候走下楼梯。
……
小房间门口。
李正西抱着两条胳膊,斜倚在门框上,问:“哎,你真不吃啊?今天晚上可有硬菜!”
小横卧在床头,晃了晃脑袋,“不想吃。”
“嘶!儿,你到底哪难受啊?”
“哪哪都难受,我就想睡一会儿。”
“再挺挺,别睡了!”李正西回头冲大门方向看了看,“二哥眼瞅着领大夫回来了,睡着还咋看病。”
“伱说啥?”小没听清。
“我说,南风马上就领大夫回来了,你挺一会儿再睡!”
“哦,你有什么话,就进来说呗!站那么远干啥?”
李正西摇了摇头,嬉笑道:“我可不进去,你现在是道哥的女人了,还当咱们是小孩儿呐!”
小神情一凛,忙道:“你别老瞎说!”
“谁瞎说了?”李正西笑了笑,“你现在这症状,跟嫂子半年前的症状一模一样,我估计你是怀上了。”
小立马从床上坐起身子,红着一张脸,斥责道:“乌鸦嘴,你别老吓我!”
正说着,宅门玄关处便传来了南风交谈的声音。
“贾大夫,来来来,这边请,这边请!”
李正西转过身,不由得眉头一皱。
却见走廊尽头,有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手提医疗箱,迈着轻快的脚步,在王正南的带领下,朝这边快步走来。
李正西迎上前去,先是冲那年轻人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把南风拽到一旁,小声嘀咕道:“咋回事儿,贾大夫呢?”
王正南说:“贾大夫出诊了,这位是贾家的少爷,小贾大夫!”
“这……能行吗?”李正西狐疑道。
王正南宽慰道:“嗐!人家出身医药世家,打小儿就跟家里学号脉问诊,后来又去东洋留学,在仙台学医,正儿八经中西合璧,现在搁附属地当主治医生,咋不行呢!”
贾医生看似自鸣得意,实则言谈举止很有涵养。
见这俩人嘀嘀咕咕地争执,他也不恼,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等候。
王正南和李正西争了片刻,最终决定还是小贾医生进去看看,毕竟来都来了。
不过,听说来的是个学西医的大夫,可把小吓坏了,当即开口便问:“能不打针不?”
贾医生哭笑不得,连忙轻声安慰道:“不一定非得打针,我先看看再说,哪里不得劲儿?”
小把自己的症状如实说了一遍,无外乎是低热、乏力、嗜睡、食欲不振等等……
待到说完时,她仍不忘再唠叨一遍,“这种情况,不用打针吧?”
贾医生不置可否,看了看舌苔,量了量体温,问了问最近的饮食作息,始终没看出什么问题,心里便已然猜了个大概。
小瞪大了眼睛,目光始终跟随着贾医生的手,好像担心这大夫随时会变出个针筒暗算自己似的。
“贾大夫……我应该是不用打针吧?”
“大概是不用了。”贾医生笑着说,“把手给我,我再确认一下。”
三指扣脉——滑脉如珠替替然,往来流利却还前!
“错不了!”贾医生径自合上医疗箱,起身抱拳道,“恭喜恭喜,府上夫人有喜了!”
“啊?”
小一听,脸色顿时煞白——真让西风给说中了!
没想到,个把月以前,在营口冒充大嫂,酒后不小心挨了道哥一记闷棍,竟然一击即中,要当妈了!
虽说当晚堪称是“棍扫一大片,枪挑一条线”,可未免也太巧了。
难不成,这种事是长竿打枣树,一捅一个有?
回想起大嫂的遭遇,小暗自摇了摇头,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寸劲儿吧!
她还在床上怔怔发愣的功夫,王正南和李正西早已兴高采烈起来,簇拥着小贾医生走出屋子。
这时,宋妈也恰好从楼梯上走下来,问:“太姑奶奶让我问问,姐没啥事儿吧?”
小贾医生笑道:“是喜事,是喜事!”
“喜事?”宋妈皱起眉头。
李正西见状,忙说:“宋妈,你先去给楼上送饭吧,有什么事儿,回来再说!”
说完,他便转过身,和王正南一起将小贾大夫送出宅院。
不一会儿的功夫,李正西又“噔噔噔”地跑回来,在小的门口停了下来。
“儿,太好了!母凭子贵,你现在怀了孩子,就不愁道哥不认你了,后半辈子,擎等着享福去吧!”
小面露担忧地问:“嫂子会不会生气啊?”
李正西想了想说:“应该不会,你不是说,嫂子也有这个意思么,好好说说,不能有事儿!”
“哦……”
“诶?儿,你咋不高兴呢?”
“小栓哥,我能当妈么?”
“这话说的,天底下的娘们儿都能当妈,你咋就不能?不过,你说你的孩子,该管我叫舅呢,还是叫叔呢?”
小沉吟了片刻,却说:“小栓哥,等嫂子他们回来以后,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事儿说了?”
李正西一拍胸脯,笑道:“放心,这事儿包你三哥身上了!”
……
……
小贾医生辞别王正南,离开江宅后,脸上同样挂着微笑。
说起来,他们贾家跟江家虽然走得不亲近,但也算得上世交。
当年,江城海弥留之际,老贾就来给他看过病,后来江连横当家,乔迁之喜开堂会的时候,也曾邀请过贾家。
老贾一直将其当成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两家的交情,便也因此而延续了下来。
王正南本打算安排马车,送贾医生回家,可对方却说另外有约,推辞了谢意。
走到江宅门外的大街上,小贾医生抬手叫了一辆洋车,刚要坐上去,却忽地听见不远处有人叫他。
“这不是贾书凯,贾大夫么!”
贾医生驻足,循声望去,却见一个颧骨挺高的短褂小分头,正笑呵呵地朝他走过来。
“你是……”
“贾大夫,咱们俩在附属地医院里见过几回,你忘啦?”
“呃……哦!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你不是那个谁么!嗐!一打眼,我都没认出来你,呵呵!”
“对喽!我么,南铁事务所的谭翻译啊!”
贾书凯总算松了一口气,“真巧啊,在这碰见你了。”
谭翻译笑了笑,说:“谁说不是呢!”他看了看对方的医疗箱,又瞥了一眼身后的江宅,“贾大夫,你这是来给人看病?”
“对对对,这是家父的老交情,过来帮忙看看。”
贾书凯一边说,一边爬上了洋车,看上去似乎并不想跟眼前这个自来熟多费口舌。
可谭翻译却上前把住了洋车,笑着问:“赶巧了,这家也是我的老交情!这么说,江连横江大老板回来了?”
贾书凯摇摇头,“没看着,怎么,他不在奉天么?”
谭翻译眼珠一转,却说:“这我也不知道,我正想着过来求他帮我办点事儿呢!哎,贾大夫,他们家谁得病了?我正好要求人办事,你提点提点我,我也好提前备个礼,到时候好说话不是?”
贾家世代行医,极其看重医德,自然不肯轻易透漏。
贾书凯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人家的事情,我不方便说,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谭翻译仍不罢休,死皮赖脸地问:“贾大夫,你就当帮我个忙,好使不?诶?是不是江夫人病了,腿脚不太好吧?”
贾书凯瞪大了眼睛,“你这人有毛病吧?哪有你这样咒人家的,拉车的,走走走!快走!”
拉洋车的听主顾发话,不敢怠慢,当下便甩开谭翻译,脚后跟磕屁股,嗖嗖地跑了起来。
小到底是不是江夫人,贾书凯也不清楚,但那宅子里,总不至于还有别人家的媳妇儿。
而且,连家里的太姑奶奶都特意问候,想来想去,大约的确是江家的夫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谭翻译目送贾书凯渐渐远去,兀自歪起脑袋,喃喃嘀咕道:“江家的夫人腿没病?那就不是残疾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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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14章 如影随形
第314章 如影随形
辽阳城北,善方堂。
江连横掸了掸一袭黑色长衫,在待客的茶桌旁坐了下来,手里把玩着鎏金怀表。
药铺的伙计热情地端上茶水。
双龙会覆灭已近尾声,善方堂丢失的药材,也被悉数运了回来,掌柜的梁柏林自然心情大好。
他照例穿了件枣红色上衣,笑着在江连横身边坐下来,竖起了大拇哥。
“呵呵,江老板,高!实在是高!”
“先别急着捧!”江连横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药材虽然帮你找回来了,延误险不是还没算么!”
梁柏林赶忙陪笑道:“江老板,你埋汰我?药材都找到了,还什么延误险不延误险的,大家都是老乡,不谈那些!”
赵正北站在一旁,冷笑道:“梁掌柜,你这脸变得可真快啊!咋突然就变大方了?”
梁柏林尴尬地解释道:“这位兄弟,话可不能这么说。先前不是没找回药材么,我当然得想着回本。现在药材拿到手了,乡里乡亲的,何必闹那么僵呢!”
“嗤——”赵正北面露不屑。
说到底,还是因为见识到了江家的手腕与人脉,才迫使这位老财奴自认倒霉。
“行了行了!”江连横打断没用的扯皮,“梁掌柜,我做生意,最讲究信誉二字,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用不用,真不用!”梁柏林急忙推辞道,“这几天,我生意也没受多大影响,延误险的事儿就拉倒吧!”
他本以为,主动放弃索赔,在对方眼里,至少可以算作是“高风亮节”。
没想到,话音刚落,却换来了江连横和赵正北的一阵哄笑。
梁柏林一时摸不着头脑,便也跟着“呵呵”傻笑起来。
可笑着笑着,江连横却突然板起一张脸,“伱笑什么?”
“啊?”梁柏林一脸茫然,“我……这……”
“谁说我要赔你延误险了?”
“没人说,没人说。”梁柏林有些窘迫地问,“那你是想……”
赵正北接茬儿道:“道哥的保险公司,刚开张不久,出了这种事,那是砸咱们的招牌!现在费劲巴拉地帮你把货找回来了,你就这么装哑巴,不太合适吧?”
梁柏林当下会意,连忙说:“两位放心,明儿我就以善方堂的名义登报,把这事儿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江连横拿起桌上的茶碗,呷了一口说:“那就麻烦梁掌柜多多美言几句了。”
梁柏林苦笑道:“不麻烦,这都是应该的!”
闻言,江连横站起身说:“梁掌柜,我这两天在老城西门口,相中了一间铺子,准备再开家分号。善方堂是咱这的老字号,等开张那天,还请务必过来帮忙捧个场!”
“嚯!啥时候的事儿啊?江老板放心,到时候你给我来个信儿,我一定亲自到场!”
“不用着急,估计得等到下个月呢!”江连横跨步迈出善方堂。
梁柏林跟在后头送了送,最后停在老药铺的牌匾下头,一边挥着手,一边目送二人渐渐远去。
大街上喧嚣热闹,他用袖子擦了擦额角上渗出的冷汗,旋即转身回到店内。
经过柜台时,他又冲着抓药的伙计吩咐道:“你们在这盯着,我去后院谈个生意,没事别来烦我!”
说着,梁柏林挑开门帘,进入后堂。
迎着一阵扑鼻的药香,穿过一斩斩铡药刀、一副副压药碾,最终来到后院小屋门前,探出手,拨开珠帘。
“唰啦啦!”
细密的珠帘轻轻晃动,左右摇摆,将梁柏林的身影映衬得有些模糊。
他侧过身,毕恭毕敬地冲屋内鞠了一躬,看起来有些惶恐不安。
“那爷,我都已经按照你们的吩咐做了,这回应该没我的事儿了吧?”
屋子里似乎不止一人,隐隐约约的,传来东洋话的交谈声。
梁柏林哈腰站在原地,不时擦擦额头上的汗,小声嘀咕着说:“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别说你们这两边,就是双龙会,我也惹不起啊!再要让我干什么,我也干不明白,只会误了你们的事儿!”
东洋话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屋内又轻轻传来一句汉语,字正腔圆。
“梁掌柜谦虚了,你干得不错,以后没你什么事儿了。”
“哎哎,好好好,我知道了。”
顿了片刻,那人又淡淡地说:“放心,荣五爷会念着你的好。”
梁柏林微微一怔,看上去并不欣喜,反倒有些后怕,只是干巴巴地咧咧嘴,“多谢惦记,多谢惦记。”
……
……
回到南城住处,韩心远和张正东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明天就启程赶回奉天。
双龙会既倒,江家的名号很快便在城内传播开来。
十年前,南城的穷小子,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阔少爷,力铲恶党双龙会——说野书的严先生又来活儿了。
善方堂的药材、失盗的官银,如今被悉数找回,纵横货运保险公司的声誉,在当地一炮打响,不少商号纷纷过来问价投保。
江家的这门生意,也终于渐渐打开销路,不必再完全倚仗营口佟三儿的下线了。
开设分号,需要一些时间,江连横没法一直待在这里,便将此事交由刘雁声负责操办。
赵正北本打算帮忙归置归置行李,可刚一推门,就被胡小妍叫去了里屋。
“嫂子,你找我?”
胡小妍坐在炕头,冲他招了招手,“北风,过来坐这。”
“噢!”
赵正北在炕沿儿上坐下来,胡小妍接着问:“你今年多大了,是十八,我没记错吧?”
“对对对,是十八,嫂子记性就是好啊!”
胡小妍并不理会北风的奉承,只是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那得抓点紧了。”
“抓紧?”赵正北一愣神,“嫂子,我不着急娶媳妇儿!”
“谁说要给你说媳妇儿了?”
“那还有啥可抓紧的?”
胡小妍忽然正色道:“北风,从今天开始,我得交给你个活儿。”
闻言,赵正北身子一挺,忙说:“行啊!嫂子,有啥事儿尽管吩咐!”
胡小妍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从今天开始,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只干一件事。”
“什么事儿?”
“念书,学写字儿!不用你念得多好,只要把常用的字都认下,能看报纸就行。家里的生意,一概不用你再跟着跑了。”
“嫂子,我咋了?”赵正北皱起眉头,“我又哪没做对,为啥要这么折磨我?”
胡小妍摆了摆手,“别在这叫苦,没用!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别介,嫂子,你看我都这把岁数了,我念书干啥呀?屁用也没有,净耽误时间了。”
“你真不想念书?”
赵正北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真不太想,没啥用,而且我也坐不住呀!”
胡小妍顿时黑下脸,点点头说:“那行,你收拾收拾东西,走吧!”
“哎,好!”
赵正北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猛地又停了下来,回过味来,问:“嫂子,我上哪去啊?”
“爱上哪上哪去!”胡小妍冷冷地说,“从这门出去,以后别说是江家的人。”
赵正北立时怔住,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发现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一样不是江家给的,如今自己岁数渐大,离了江家,虽然不至于再去要饭,但也只能去扛个包、卖卖苦力。
他当即转过身来,没有丝毫犹豫,屁股搭在炕沿儿上,咧着嘴坐在胡小妍面前。
“嫂子,其实我一直都觉得,这人呐,他得有学问!没学问不行,到哪都让人看不起。”
“想念书了?”胡小妍问。
“嗐!其实我一直都想,就是……”赵正北瞄了一眼大嫂,“就是不知道念书能干啥。”
“我用不着你有多大学问,先抓紧把常用字学会,其他的可以再慢慢学。”
“那然后呢?”
胡小妍重重地拍了拍北风的肩膀,“我会让你哥想办法,把你送到讲武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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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这边从戎,那边入匪
第315章 这边从戎,那边入匪
“当兵?”
赵正北一听大嫂要把他送去讲武堂,整张脸立时皱成一团,表情看上去相当抗拒。
有句老话,他常听人说起——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虽然不太清楚其中的道理,但他很清楚,扛枪是件苦差事,尤其是在眼下这年头,随时都有可能命丧沙场。
现如今,愿意去军营里当兵的,无外乎两种人:一种是去享福的官宦子弟,一种是去混饭吃的穷苦百姓。
浪荡市井,吃喝玩乐,岂不痛快?
干什么不好,非得去扛枪当兵?
胡小妍纠正道:“不是让你去当兵,那是讲武堂,毕业以后是军官。”
赵正北心里也明白大嫂的用意,但事情落在自己头上,总归还是有点不乐意。
可眼见着大嫂那副不容反驳的眼神,他也不敢回绝,思忖了片刻,却想:不行,要吃苦,不能光我自己一个人吃!
想罢,他便试探性的笑着问:“嫂子,东哥他们去不去?”
胡小妍摇了摇头,“他们现在在学,有点晚了,你最小,最有潜力,必须得去!”
“他们也小啊!”赵正北急着把大伙儿都拉下水,“东哥就是看起来老,现在也就二十岁……”
“你东哥得留下来帮家里忙活。”
“那还有二哥,二哥也就十九岁!”
胡小妍闷不吭声,静静地看向北风。
赵正北寻思了片刻,最后自己也摇了摇头,“二哥的体型可能差点意思……那三哥,三哥可以,他跟二哥没差多少!”
胡小妍回绝道:“不行,西风得帮着围拢奉天那帮小靠扇的。”
赵正北一听,顿时蔫了。
思来想去,他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江连横,“道哥……”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伱看我没用!让你去就去呗,到时候没准混成个营长、团长啥的,咱家就指望着你了。”
说话间,屋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外屋地的张正东过去开门。
片刻过后,整个房间似乎突然间暗了几分,众人抬头一看,果然是袁大个儿袁新法来了。
江、胡二人对此毫不意外。
袁新法行凶杀人,虽然是在南铁附属地界内,但在那之前,已经有不少邻居目睹了他持刀追砍康二的情形。
眼下康二死了,他自然便是头号嫌犯。
而他之所以还能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全赖于江连横在巡警局帮他疏通关系。
袁新法低头走进屋内,在土炕前停了下来,由于身材过于魁硕,使得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局促。
他双手捧着厚厚一摞板儿鞋,那是英子连夜赶出来的谢礼,不贵重,但一针一线,皆是心意。
“袁大哥,来了?”胡小妍热情地招呼道。
袁新法点点头,有点难为情地把手上的板儿鞋递上前,低声道:“这次多亏了老爷和夫人帮忙,一点心意。”
胡小妍毫不推辞,赶忙接过来说:“谢谢,太客气了。”
袁新法总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可他实在不善言辞,踟蹰了小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屁。
江连横看了看他,忽然问:“袁大哥,还在铁路扳道岔呢?”
袁新法挠挠头,苦笑道:“没有,不敢去了。”
尽管他看上去还是有点木讷,但有一个细微的变化,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
自从在铁轨上砍杀康二以后,他的目光便不再局限于脚尖前的方寸之间,而是向上游走,直视着与他交谈之人。
最让他惊讶的是,很多老熟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回避他的眼神,有人忌惮、有人恐惧、有人陌生……
无论他愿不愿意,杀人犯的印象,也已经在旁人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没有人再敢招惹袁新法了,甚至就连袁大娘都对他轻声细语,不敢再将其称为“憨货”。
“那你现在干什么营生呢?”江连横又问。
袁新法低声回道:“没干什么,正找着呢!”
“不太好找吧?”
“确实。”
“愿不愿意跟我?”江连横径自问道。
袁新法微微一怔,想了好长一会儿,却说:“老爷,那天晚上你问我知不知道善方堂药材的事儿……其实我知道。”
江连横坐直了身子,重申道:“我问的是,你愿不愿意跟我。”
袁新法皱起眉头,看上去有些困惑。
随着双龙会覆灭,他也渐渐看清了江家的手段和人脉,如果能跟着他们混,当然不愁吃喝。
不过,让他不解的是,在江连横找他帮忙的时候,他选择闭口不言,不记恨就已经是万幸,竟然还想雇佣自己?
“老爷,夫人,我有点没太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赵正北接茬道,“跟或不跟,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但是,我……”
胡小妍抬手打断,笑道:“袁大哥,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你要是愿意,我们就帮你某个差事;你要是不愿意,想继续老老实实过日子,那也没什么,等咱们走了以后,这房子还留给你们住。”
胡小妍笑得很亲切,很随和,也很真诚。
但是,屋子里的江家弟兄心知肚明,如果失盗案只有袁新法这一条线索,而他又不肯开口,大嫂一定会给他上刑。
不仅仅是袁新法,还有他的媳妇儿、儿子、袁大娘……
所有人都无法幸免于难,只要能撬开袁新法的嘴,江、胡二人可以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儿子剁手跺脚,蹂躏致死。
但世事并非非此即彼,江、胡二人想过以袁家妻儿老小为要挟,是真的;如今想要拉拢袁新法,也是真的。
是敌是友,一线之间。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当初袁新法痛痛快快地将双龙会和盘托出,江连横会记他一个人情,但绝不会有拉拢他为自己效力的想法。
袁新法沉思片刻,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旋即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说:“老爷,夫人,我跟你们!可是,我除了卖苦力,啥也不会啊!”
江连横竖起两根手指,“两条路给你选,要么继续留在这,以后帮我在这边的公司打打下手;要么跟我回奉天,看大门。”
袁新法想也没想,便说:“那我还是看大门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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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归程
第316章 归程
破晓时分,一只落单的麻雀在巡警分局的大楼门前飞过,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后,最终落在了道旁的树梢上。
刚停下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麻雀忽地又半蹲下身子,扭头看了一眼巡警分局的偏门。
“扑棱棱——”
麻雀突然惊飞而去,紧接着,门开了。
门内幽深晦暗,一个身穿长衫的青年男子缓步走了出来。
他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从头到脚的行头都崭新板正,仿佛是刚从成衣铺里走出来似的,除了面堂黝黑以外,很难让人觉得他曾在火车站里当过装卸工。
天光还未大亮,他从巡警局里走出来,站在门口左右看看,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旋即从裤兜里翻出一包老刀,敲出一支烟。
刚叼在嘴里,身后便立马有人划着火柴,为其点烟。
烟屁股歪过脑袋,两只手笼着火苗,点燃了香烟,拍了拍对方的手,笑道:“陈队长,谢谢了啊!”
陈队长弹飞了火柴杆,连忙摆摆手,“可别这么客气,索爷,你有这关系,咋不早点说呢!”
“我不是怕给你们添麻烦么!”烟屁股吐出一口烟。
“嗐!这有啥麻烦的,再说你本来也不是双龙会的成员呐!”
“这事儿别提了。”烟屁股立刻打断道,“陈队长,伱这趟差事,是总局那边给你下的令?”
陈队长笑道:“其实也谈不上下令,就是让我帮着照顾点,说这位江老板我惹不起,再加上咱们这头也急着破案,所以就正好跟他们配合一下。”
“知道了。”烟屁股点点头,“多谢陈队长了。”
“哪里哪里,不用客气。”陈队长陪笑道,“可我就是有点没明白,你为啥非得整这一出啊?”
烟屁股缓步走下台阶,转头道:“陈队长,不明白的,就别明白了。话不多说,告辞了。”
“好好好,有空常来——呃,不是——有空一块儿喝茶!”
陈队长紧跟在后面送出去几步,直到烟屁股朝远处走远,他才呢喃着转过身,一边往回走,嘴里一边嘟囔:“怪人,真是怪人,闹了半天,合着净拿双龙会开涮呢!”
……
……
晨光和煦,十字街口的清茗茶馆内,老少爷们儿仍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双龙会覆灭一案。
正所谓,江湖传言,越传越玄。
案发不过六七天的功夫,事情的原貌,便早已在口耳相传中变得面目全非。
甚至有不少人笃信,原来大名鼎鼎的“灯下黑”,不是什么温廷阁,而是泰和赌档的李海龙。
更让人深感荒诞的是,双龙会先前欺行霸市、恃强凌弱,如今覆灭不久,就因为偷盗了官银,竟成了不少人口中的能人好汉。
言谈话语间,仿佛他们也跟着分到钱了似的,多少带着些身为同乡的自豪。
凡此种种流言蜚语,门内人不屑一顾,门外人坚信不疑。
各说各的话,井水不犯河水。
茶馆的角落里,刘雁声和温廷阁相对而坐,对周遭的喧嚣充耳不闻。
刘雁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盖在桌面上,推到对面。
“温兄,双龙会这事,多谢你的提点,这是从潘地赖子那里分来的那份钱。”
温廷阁低头看向银票,有点不好意思,“别别别,现在看来,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他原以为,江连横说要合作,应该会委派重任。
结果从头到尾,他都没能出现在江连横的核心计划之内。
没让他参与联系军营,没让他参与联系巡警,也没让他参与上山问路。
除了给江连横提供双龙会的情报以外,所有重要行动,无论有他没他,都无伤大雅。
现在又要跟着分钱,连温廷阁自己都觉得有点说不过去。
刘雁声笑着劝道:“道哥既然已经答应你了,你就拿着吧!”
温廷阁摆了摆手,却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自己一个人,在关外没着没落,正想寻个家门,与其给我钱,倒不如给我个机会,替道哥效力。”
“这……”刘雁声面露难色。
尽管他自己跟温廷阁相当投缘,但江连横似乎并未流露出任何拉拢温廷阁的意思。
思来想去,他开口提议道:“温兄,道哥他们今天就要走了,你要是真有这个心意,不如现在就跟我过去,亲自问问?”
“那敢情好!”温廷阁闻言,连忙站起身。
两人离开茶馆,直奔南城地界快步而去。
等到了江家门口,发现马车已经备好,张正东和赵正北等人,正忙着给马饮水添料。
袁新法一家三口,也是大包小裹扛在身上,等着跟众人前往奉天,盼着那边会有好日子过。
袁大娘帮着里里外外地忙活,叮嘱之余,还不忘自己的小心思,趁着人少的功夫,把袁新法拉到一旁,笑着说:“等到了奉天,要是混得不错,记得给大娘来个信儿!”
赵正北听了,在旁边打趣道:“咋的,袁大娘,你也想去奉天呐?正好道哥的‘会芳里’还招人呢,你不去试试?”
袁大娘一听,立马有些活心,便问:“这个‘会芳里’是干啥的,一个月开多少钱?”
赵正北笑道:“那得看您老的本事了!”
话音刚落,马车里传来一声训斥,“北风,别没大没小的!”
赵正北双肩一耸,回头看了一眼马车,未曾想余光却瞥见了刘雁声和温廷阁。
“北风,道哥呢?”刘雁声边走边问。
“雁声,我正要找你呢!城西那间铺子,谈得咋样了?不行就来硬的,省得磨叽!”
江连横应声从屋子里钻了出来,左右张望两眼,见到温廷阁也跟着过来,多少有点意外。
刘雁声上前一步说:“道哥,那家铺子已经谈下来了,月底就能搬走。”
江连横点点头,目光看向温廷阁,抱拳笑道:“兄弟,钱点好了没?”
温廷阁连忙从怀里拿出银票,却说:“道哥,这银票,你还是拿回去吧!”
“这是啥意思,嫌少了?”
刘雁声帮忙解释道:“哥,温兄的意思是,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以后跟我们一起混。”
江连横皱起眉头,有些好奇地看向温廷阁,“兄弟,你有手艺傍身,大小也是个蔓儿,何必非得跟我混呢?”
温廷阁回道:“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眼下这世道,想在线上混,总得有个家门。”
言毕,马车里忽然隐隐传来一阵咳嗽声。
江连横瞟了一眼车厢,却道:“兄弟,咱俩虽说是半个同行,但我现在可不吃荣家饭,我也不想当贼头瓢把子,你跟着我,恐怕也开不了张。”
温廷阁说:“道哥,我虽然干的是‘高买’,但也不单搓一门,挂子行的把式也练过几天。你要是不嫌弃,温某愿意帮江家效力。”
江湖拜码,碰个面、当个打手容易,可要是想迈进“家门”,成为一门里的梁柱,岂能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得到当家的信任?
眼下的江家,能进门内议事的,无外乎四风口、赵国砚、韩心远和钟遇山和几人。
这些人都是在江连横起家以前,就陪在其身边的左膀右臂。
能进家门,甚至能独掌一桩生意,全都是他们一刀一枪,拿命挣来的地位。
温廷阁跟这些人不同,他在江湖上,有自己的名号,肯定不会甘愿从小弟做起。
给他的地位太高,赏罚不明,难以服众;给他的地位太低,又有傲慢轻视之嫌。
因此,倒不如压根不提这茬儿,把账算清楚,互相混碰个脸熟,从此江湖再会。
最重要的是,温廷阁出现得太过突兀,江连横又对他知之甚少,难以尽心。
可与此同时,随着江家的生意渐渐铺陈开来,江、胡二人又切实感到能堪重用的人手不足。
正在犹豫的时候,温廷阁突然开口,自降一格。
“道哥,咱们关外常说,既然闯关东,一旦过了山海关,谁也别提自己祖上有多阔,进了白山黑水,就是并肩一边齐,有多大能耐干多大事!我虽然在线上混了点虚名,但只要道哥愿意收留,温某愿意从头干起!”
江连横想了想,同意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先留在这,帮着雁声把分号干起来再说。”
温廷阁十分激动,连声称谢,随后又环顾左右问:“有茶吗?”
“免了吧!”江连横摆摆手说,“等你以后到了奉天再拜吧!”
说罢,他便转身上了马车。
盏茶的功夫,众人都已整装待发,江连横又简单跟刘雁声交代了几句,旋即启程赶回奉天。
串儿铃声响,马车上路。
江连横和胡小妍坐在车上指明方向,特意绕了一个远,走走停停,看了看几处儿时熟悉的地方。
长风镖局、冯老太太的旅店,赵大娘的小院……
沧海桑田,所有不堪的回忆都被抹除得干干净净,除了一个大致的方位以外,没有任何实物能够佐证当年的经历。
穿过街市,老城北门外的官道上,马车渐行渐远,江连横等人的身影也越来越小,终于如同一粒微尘一般,从视野里消失不见……
(本章完)
第317章 打小就机灵
第317章 打小就机灵
回到奉天以后,众人稍作休整。
江连横照例还是先去给大姑问安,紧接着便去查看“卧云楼”改建保险公司分号的情况。
老烟馆店面的装修已经接近完善,再过几天,便可以招募人手,准备开张营业了。
另一边,胡小妍也不清闲,先是给了袁新法一笔安家费,让他带着媳妇儿、儿子在江宅斜对面不远处,租了间房子安身,随后便开始着手查阅家里生意的情况。
第二天一早,王正南便将一沓电报,交给江、胡二人。
江连横接过来,粗略地扫了一眼,发现所有电报都是赵国砚从营口发来的,不禁心头一凛,还以为又生出了什么事端。
可再一细看,却发现其中的内容,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昨天招了哪个员工,今天谈成了什么生意,明天又有什么计划。
江连横不胜其烦,随手交给胡小妍,却说:“这赵国砚咋突然磨磨唧唧的,都说了营口的生意全交给他办,这点破事儿还至于发个电报么?”
胡小妍却很欣慰,从赵国砚的来信中,她看出营口的生意已经渐渐步入正轨。
不过,跟生意上的进展相比,更让她安心的,是赵国砚的态度。
江连横更在意的,是跟雅思普生之间的猪鬃、枪支生意。
毕竟,说出去的话要作数,王贵和那边的山头,还在等着他们的消息。
王正南回话说:“道哥放心,现在奉天周边村屯的猪毛,都已经谈好价钱了。”
闻言,胡小妍眼前一亮,却问:“南风,这些生意都是你谈下来的?”
王正南挠了挠头,不敢撒谎,“嫂子,我一直都在家盯着‘卧云楼’装修的事儿,哪有功夫挨家挨户地谈呐!”
江连横和胡小妍相视一眼,“那是谁谈下来的,西风?”
“不是不是!”王正南解释道,“是魏老爷帮忙搭的线。”
“那个老地主?”江连横问。
王正南点点头,“上次,咱们帮他出的招,没想到还挺管用,最近鬼子一直没去找他麻烦。”
原来,江连横把枪支弹药卖给土台村以后,魏家的二姐,便一直用各式各样的笔名,在报纸上写文章呼吁社会关注。
本以为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没想到,宫田龙二碍于舆论影响,竟真的暂缓了强购土台村的计划。
江连横思量片刻,摇了摇头说:“要我看,不是咱给他支的招管用,而是土台村那块地,对鬼子来说,本来就没那么重要!”
“那倒是。”胡小妍说,“不过,这也不错了,至少缓了一口气。”
江连横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似乎另有所想。
他拿起手边的茶碗,掀开盖子,发现没有水,便问:“小还没起来呢?也不给倒点水!”
“呃……这个……那、那我现在就去叫她过来。”王正南支支吾吾地退到门口。
胡小妍紧跟着嘱咐道:“顺道把西风叫上来。”
片刻过后,敲门声响起,进屋的却只有李正西孤身一人。
他拎着茶壶走到桌前,给江连横和胡小妍倒水,眼神不住地在二人之间游荡。
“嫂子,你叫我?”
江连横先开口问道:“小咋没上来?”
李正西抿了抿嘴,笑道:“她……嗐,她这两天有点难受,刚跟她说了,一会儿就上来。”
“找大夫了么?”胡小妍问。
“找了找了。”
“大夫怎么说?”
“大夫……”李正西瞄了一眼江连横,“大夫说没事儿,多休息休息就行。”
胡小妍略微放宽了心,紧接着便说:“西风,咱家在城里养的那些小靠扇的,你都带得挺好吧?这两天,伱挑十来个岁数小的,机灵的,要是原先就认识几个字儿,岁数大一些也行。”
李正西连忙点头问:“嫂子,咱们要盯谁?”
“谁也不盯,把他们都叫过来,以后供他们上学。”
“供他们干啥?”李正西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上学。”胡小妍重复道,“不光是他们,以后你们五个,也得跟着学写字儿。”
同赵正北一样,李正西听了也有些困惑,“嫂子,我都这么大了,学那玩意儿干啥?”
胡小妍指了指桌面上赵国砚的来信,“电报都看不懂,你说干啥?”
李正西心里正掂量着小的事,人便有些木讷,只顾直愣愣地点头道:“哦!好,嫂子,我待会儿就出去找他们,挑几个,明天带过来让你看看。”
说完,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正在喝茶的江连横,笑着问:“道哥,你今天有啥安排没?”
“嗯?”
江连横愣了一下,却说:“刚从老家回来,没什么安排,你问这干啥?”
李正西干笑两声,“没啥,我就是想,你要是有什么安排的话,我先下楼去给你备好马车。”
江连横觉察出一丝端倪,于是便放下手中的茶碗儿,低声问道:“西风,你是不是有啥事儿瞒我?”
“啊?没有吧?”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呢?”江连横登时脸色骤变,“说!到底什么事儿!”
李正西的额角立马渗出冷汗,“道哥,真没什么事,有也是家事,没打算瞒你,也瞒不了你。”
江连横频频逼问,胡小妍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旁边,仔细观察着西风脸上的神情变化,脑子里忽地又想起南风刚才的反应。
仔细思忖了片刻,她心里渐渐生出某种预感,径直问道:“西风,是不是小出事儿了?”
李正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脑袋一热,最后竟直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而就在他双膝着地的一瞬间,胡小妍忽地靠在轮椅上,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却看向了江连横。
李正西大声拜道:“道哥,大嫂!小——有了!”
话音刚落,江连横立时从椅子上窜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感到仿佛有两根银针狠狠地刺在自己的后脊之上。
江连横半转过脑袋,终究因为心虚而没敢往后看,反倒是灵机一动,抬手指向李正西,厉声斥责道:
“西风!你怎么能干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太让我失望了!”
(本章完)
第318章 善意的加害
第318章 善意的加害
客厅内,四风口里倒歪斜地瘫坐在沙发上,不时扬起眉毛,看向头顶的天板。
实在离奇,楼上竟然没有传来任何争吵的动静。
王正南拨弄着台灯罩上的流苏,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环顾众人道:“你们感不感觉这屋里好像有股杀气?”
张正东“嘎嘎”转了两下脖颈,满不在意地说:“贴身丫头跟着通房,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就是!道哥这身家,有个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么!”赵正北躺在扶手上说,“倒是二哥、三哥,你俩也太能藏心眼儿了,这么大的事,咋不早点告诉我和东哥?”
李正西环抱双臂,瞥了一眼小的卧房,“这不是怕嫂子生气么!”
赵正北坐起身问:“你俩不是说,大嫂早就有这个意思么?”
王正南接话道:“那不一样,嫂子跟道哥同房多久了,先前一直没动静,估计是怕自己怀不上,现在已经有了,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可嫂子还是让小去营口了!”赵正北说,“通房的丫头,不就是为了拴住自家爷们儿么!”
众人无话,这似乎是早已预定好的安排。
四风口在门外,给江连横充当耳目臂膀;小在门内,帮胡小妍料理琐碎家常。
可说到底,没人能摸得清大嫂的脾气。
张正东靠在沙发上,微闭着眼睛,提醒道:“西风,嫂子刚才不是让伱去挑几个小靠扇的么,别耽误了事儿。”
“啊!对对对,东哥,你不说我都忘了!”
李正西如梦初醒,连忙站起身,可没走出几步,却又面露担忧地转过头,“哎,万一要是嫂子来气了,你们可得帮着小说情啊!”
赵正北立马拍着胸脯保证道:“哎呀,放心吧!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
李正西微微点头,旋即快步推开宅门。
……
江连横倒了一碗茶,顺着桌面,推到胡小妍身前。
“媳妇儿,小这件事,我有一分责任,你有两分闪失,她当然也有七分不是,但眼下既然木已成舟,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别再怪她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
胡小妍乜眼打量着江连横,气笑了,问:“哦,那这么说,还是小勾引的你?”
“不不不,谁能勾引得了我呀!”江连横义正言辞道,“媳妇儿,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除了在你面前以外,向来八风不动,堪称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怎么扒拉都不硬’。”
“哦,那营口那只破鞋,是怎么回事儿?”
“谁?”
“别装!”
“谣言!绝对的谣言!没有谣言的大蔓儿,算不上真正的大蔓儿!媳妇儿,捉贼要捉赃,捉奸要捉双,你可千万别听信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谗言,坏了咱们夫妻之间的山盟海誓。”
“那小的事儿,你又怎么说?”胡小妍追问。
江连横想了想,却说:“嗐!那天呐,小替你出席,从下午喝到三更夜半。我早已是醉眼朦胧,心里是你,念的是你,目之所及都是你,而且小还偏偏穿着你的衣服!实在是睹物思情,情难自已!”
“看来,说到底,还是怪我了。”
“不!媳妇儿,要怪你就怪我吧!明明是出去谈生意,结果净想着你。唉!我实在是没出息!”
“得了吧!”胡小妍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跟小同房,我没意见,总比你在外头乱来要强。”
江连横赶忙抱拳笑道:“媳妇儿,雅量!雅量啊!”
“没说完呢!”胡小妍打断道,“小他们几个,从小就跟咱们一块儿长大,打从咱们跟爹来到奉天,直到现在,也有十年了,都是亲弟弟、亲妹妹,你不能欺负她。”
“我怎么还成欺负她了?”江连横一愣,“他们几个,自从拜我当大哥,不愁吃、不愁穿,年年还给红包,这么亮堂的宅子让他们住,他们从头到脚,哪一样不是我给的,要是这也算欺负,你找个人欺负欺负我得了!”
“我不是说这个。”
胡小妍沉吟了片刻,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你给小个名分吧,别让她再当丫头了,我也不希望,她的孩子以后被人说成是丫头养的。”
江连横皱了皱眉,试探地问:“有这个必要么?”
胡小妍点点头,“有!”
“那你的意思是,还得办一下子?”
“家里小办一下,总得热闹热闹,别委屈了小。”
江连横总算松了一口气,“行,那就全都按媳妇儿的意思办吧!”
三言两语间,小的未来就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无论是江连横,还是胡小妍,亦或是四风口,都不曾对她心怀任何歹毒或恶意。
说到底,这在深宅大院之中,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没有人会过多在意她怎么想,就连她自己也是如此……
……
……
夏日骄阳,程澈透亮。
小西关大街主干道上人来人往,老旧的商号沿连一片,叫卖声此起彼伏。
李正西先去了和胜坊和会芳里,跟钟遇山和韩心远打了声招呼,旋即便沿着主干道,在各个胡同之间,漫无目的地来回穿梭。
小西关人多生意热闹,小叫子自然也多。
现如今,四风口仍旧跟不少小靠扇的保持联系,偶尔碰头,也会打声招呼,给俩大子儿,帮忙办事盯梢,但早已远不如先前那般密切。
四人当中,似乎只有李正西闲着没事的时候,还愿意跟这帮孩崽子厮混在一起。
没走出多远的距离,他便在一条胡同口的房檐底下,看见一个熟识的小叫子。
“叮铛!”
一枚铜板落在地上。
李正西用脚轻轻地踢了踢那小叫子,“大白天的就睡觉,吃饭了没?”
小叫子十岁上下,一脸的老泥糊在脸上结成了硬壳儿。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很快认出了来人是谁,立马雀跃起来,“三哥,你怎么来了?老长时间没看着你们,还以为你们不带咱玩儿了呢!”
“家里太忙!”李正西说,“前不久去了趟营口,这不就过来找你们了么!”
小叫子嘿嘿笑道:“道哥和大嫂都还好?”
“好着呢,特意让我过来给你们派点活儿。”
“我就等着这一天呢!三哥,你说,这回咱们盯谁?”
李正西摇了摇头说:“谁也不盯,这次是让我过来找你们。对了,石头他们呢?”
“应该是在小西门胡同那边吧!”小叫子抬手指向远处,旋即又挠了挠头,“我也不太清楚,最近没跟他们往那边去。”
“走,跟我去找他们!”
“好嘞!”
小叫子应了一声,立马扶着墙头站起来,也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拿手拄在地上,一跛一跛地往前蹦跶。
李正西见状,脸色顿时黑了下来,“谁干的?”
小叫子尴尬地笑了笑,说:“前几天跟另一伙闹,没整好。”
李正西皱起眉头问:“你们的人不是挺多的么!”
“三哥,他们搞偷袭,我跑得慢,落单了。”
说完,小叫子似乎还有点不服气,用手指抹了抹鼻子,忿忿地说:“这都不是事儿,等我养好了,我就去干他们!”
李正西看了看那条已经肿得变形的右腿,破烂的裤管里露出一片绛紫,便知这伤肯定是养不好了,必须医治才行。
“你先领我去找石头他们,然后我再带你去医馆。”
“好,三哥,你跟我来,咱们搁这边走!”
说罢,小瘸子便蹦跶着在前面领路,李正西则缓步跟在后头。
大约走了半炷香的功夫,两个人拐弯抹角,抄着近路,钻进小西门边上的一条胡同里。
这时候,天过正午,却见六七个小叫子,躲在阴凉底下,横七竖八地躺着睡觉,偶有几个晕晕乎乎的,听见了脚步声,也只是木讷地伸出手,懒懒地喊一句,“老爷,行行好吧!”
小瘸子站定了脚步,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高着嗓门叫道:“赶紧起来,都别睡了,精神精神,看看谁来了?”
几个小叫子渐渐清醒过来,看见李正西的身影,立马互相推搡着说:“快起来,快起来,三哥来了,有活儿了!”
有活儿,就意味着有饭。
小叫子们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赶忙站起身,兴致勃勃地叫了一声“三哥”,许久不见的小石头,也跟着混入其中。
所有人都笑嘻嘻的看向西风,等着差事,等着赏钱,可李正西的脸色却十分冷硬。
他扫视了一圈众人的脸,开口却问:“让人熊了?”
小叫子们互相看看,嘀咕了片刻,最后由小石头站出来答话,“三哥,最近小河沿那边几个小子,没事儿就过来找茬儿!”
李正西点点头,问:“我听说,你们让人偷袭了?”
众人连忙点头,“那伙人卑鄙无耻!”
李正西却指了指身后的小瘸子,又问:“他被打那天,你们几个谁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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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19章 孩子王
第319章 孩子王
听见问话,众人互相看看,回忆了片刻后,终于从墙根底下站出来两个小叫子。
“三哥,那天晚上咱俩也在,他们那帮人带着家伙来的,幸亏咱俩跑得——”
“啪!”
话还没说完,却见李正西猛地窜步上前,抡起胳膊就是一耳光,转过头来,又狠蹬了一脚,眨眼间便将两个小靠扇的放倒在地。
这两个小叫子岁数都不大,身板都还没长成,根本禁不住打,当下便立刻蜷缩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哼哼唧唧。
“人家杀过来,你们俩就把兄弟撇那跑了?”李正西厉声斥责道,“你们这样下去,活该让人欺负!”
众人见西风发火,立时都闷着不敢吭声。
躺在地上那俩人,其中一个孬的被打哭了,捂着脸委屈道:“三哥,他们人多啊!”
“人多咋了?”李正西瞪眼道,“人多就更不能把哥们儿撇那不管了!”
他自己也是从街头上混起来的,因此心里很清楚,小靠扇的要想不被欺负,必须互相照应,但凡怂了一次,就会被其他小团伙盯住不放。
先前,有他带着这帮小靠扇,将众人拧成了一股绳,好歹自保不成问题。
可随着年岁渐长,他就没法再经常跟他们混在一起,也没法照顾,而原先那帮小靠扇的,但凡十六岁以上的,早就已经被胡小妍抽调出来,或是看家护院,或是充当打手。
现如今剩下的,岁数不大,又群龙无首,自然免不了受人欺负。
小瘸子担心众人以为是他在告黑状,于是赶忙上前求情说:“三哥,不来他们,其实我也跑了,就是没跑过。”
“到底怎么回事儿?”李正西皱起眉头,“石头,你说!”
小石头便应声站出来,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并不时插话,补充两句细节。
这话,还得从小河沿市集说起。
奉天东南角,有一条小河,名叫万泉河。小河南岸,有一片城内预留的菜地;北岸则有一处市集,既有挑担摆摊的菜农,也有撂地卖艺的江湖艺人,平日里十分热闹。
每天傍晚,市集将要散场的时候,沿街的地面上到处都是烂菜叶子,路人不买、菜农不要,因此便有不少叫子,趁这个时间过来挑拣剩菜,在河里涮涮,或是生吃,或是找个地方架口锅,炖点汤喝。
要是捡不着,就等黑灯瞎火的时候,钻到菜地里去偷。
当然,要是被抓到,自然免不了一顿毒打。
偶尔碰见好心的菜贩,也会随手给点什么,让小叫子果腹。
如此一来,这地方对半大的小叫子而言,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既在江湖,就没有男女老少之分,越是身在底层,便越是打打杀杀、弱肉强食。
地上一瓣脆嫩的白菜帮子,谁抢着了算谁的,没人情世故可谈。
江家虽然拉拢了不少小靠扇的,但奉天毕竟是省城,时不时就有外地人过来。
小石头他们,先前也经常去小河沿附近混饭吃,可最近却被几个十六七岁的小靠扇的占了“场子”,仗着自己年长几岁,便不许他们再来要饭,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李正西听罢,点了点头问:“他们领头的是谁?”
小石头说:“不知道叫啥,反正脑门上头顶着个癞子,平时总在桥墩子那待着。”
“我知道了。”
李正西反手指了指身后的小瘸子,说:“我现在带他去医馆,伱们几个,分散开,在城里到处转转,把咱们的人都叫过来,道哥和大嫂要给你们差事。”
小石头应了一声,追问:“那咱们是去道哥家门口等着?”
李正西摇摇头,却说:“天黑以前,南城小河沿碰头!”
众人一听,当即明白了西风的意思,紧接着便立马从胡同里四散而去。
……
……
日暮黄昏,天色暗了下来。
小河沿北岸的市集已经渐渐散场,菜农们正忙着收摊,挑起担子的时候,恍然间发现,今天的街面上,小叫子出奇的多。
放眼望去,但见街头巷尾,似乎到处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孩子。
粗略看去,少说也有四十多人。
他们三三两两,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如同百川入海似的,越聚越多,既不打闹、也不要饭,只顾朝着小河沿的桥墩子方向走去,引得众人十分好奇。
别看这群孩崽子的岁数不大,一个个破衣烂衫,瘦成了一副皮包骨头,可如今聚少成多,竟也像片乌云似的,颇有几分气势。
小石头等人走在最前面,不停地催促身后的同伴。
“快走快走,今天三哥来帮咱们报仇啦!”
众人吆喝一声,纷纷从口袋里掏出大大小小的石块,看那情形,似乎今晚必是一场血战,要是不出几条人命,都对不起这番阵势。
没想到,刚走近桥墩子,抬头一看,却见李正西正坐在河岸边上,跟几个十六七岁的叫子坐在一起,一边吃着白面馒头,一边谈笑风生。
“我操,不好!”人群中顿时冒出一句,“三哥叛变了,快撤!”
“回来!”李正西大喊一声,“谁他妈在那放屁?都过来,认识认识!”
小叫子们有些迟疑,缓步走到近前,再一细看,才发现西风和那伙小靠扇的,双方的脸上全都挂了彩,似乎是刚打完了一场硬仗。
显然,李正西以寡敌众,仍然赢了,而且直接收编了这一伙新来的叫子。
他指了指身前的两小筐馒头,说:“还愣着干啥,吃啊!”
馒头,还是白面的——小叫子们咽了咽口水,立马蜂拥着扑上前来,瞪大了眼睛,硬往喉咙里塞。
李正西转过身,冲身边的几个小叫子说:“癞子头,记着点,这些都是咱们自己人,以后别再欺负他们了。”
“放心放心,肯定不会再有下次了!”
说不清到底是被打服了,还是被眼前的白面馒头馋到了,癞子头几人连声应和道:“大哥,你放心,以后我就跟你混了,不打不相识么!咱也不多求,以后要是隔个十天半拉月,能吃一顿这馒头,咱几个就知足了!”
小石头等人也看明白了当前的情况,于是便纷纷放下戒备,互相说笑起来。
李正西没有理会,只是静静地看着小靠扇的将筐里的馒头一扫而空。
“行了,也都吃差不多了吧?”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说,“我问大伙儿个事,十岁以下的都有谁?残疾的不行啊!十岁以下的,好,都来这边站着!”
小靠扇的听到命令,即刻分出了一少部分人。
李正西接着嚷道:“还有,剩下的人当中,有没有会写字儿的?只会写一二三的不算,至少得会写自己名字的有吗?能写十个字儿的就行,有没有?就俩?那行,你们俩跟过去站着!”
人群中又应声走出两个年纪稍大的小叫子。
紧接着,李正西又喊了诸多条件,将小叫子们进一步筛选。
众人有些不解,好奇地问:“三哥,到底要干啥呀?”
“不干什么!”李正西将目光看向被筛选出来的几人,“你们几个,明天下午,到城北找我,我带你们去见道哥和大嫂!”
言毕,被选中的几个孩子立马欢呼雀跃起来,余下等人看上去难免有些失望。
“没选上的也不要紧,你们还有别的活儿呢,各有各的分工,别在那矫情,都乐呵着点!”李正西安抚道。
身后刚被收编的癞子头几人有些莫名其妙,“大哥,道哥是谁啊?”
小叫子们齐声回道:“道哥你都不知道,那是咱们老大呀!”
“老大?”
癞子头几人刚来奉天不久,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道哥”,当下便指着李正西说:“那是你们,他才是我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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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散是满天星
第320章 散是满天星
晚风舒爽,弦月当空。
城北江宅,袁新法正在大门口来回巡视,院内的草窠里传来一阵阵夏虫啾鸣。
显然,他仍在适应这份新工作。
江家给他配了枪,一把旧式勃朗宁,比他年轻时用过的土枪强了太多。
袁新法很喜欢,但与此同时,这把枪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并不简单。
这份差事,一言以蔽之,那便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也许几年都无所事事,也许明天就要以命相搏,他得时刻做好准备。
毕竟,媳妇儿和儿子就住在斜对面不远处。
初到奉天,两口子还担心自己嘴笨,不能尽快融入街里街坊。
没想到,他们刚用安家费在附近租了房子,左邻右舍便纷纷登门拜访,嘘寒问暖,相当客气,甚至还拜托他们夫妻俩,日后多多照顾。
很快,两口子就意识到,给江家大宅充当第一道闸关,是个实打实的肥差。
袁新法也愈发好奇江家的人脉来往。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见到的第一批来宾,竟然只是一帮小叫子!
目光穿过虚掩的大门,院心支起一张偌大的圆桌,鸡鸭鱼肉、牛羊河鲜摆得满满当当。
十二个小靠扇的,有男有女,围坐一圈,眼睛都瞅直了,根本看不过来。
口中生津,腹内打雷,小叫子们齐刷刷地抬起头,朝江连横投去乞求的眼神。
江连横抬抬下巴。
“吃吧!”
话音刚落,小叫子们立刻轰然起身,将肚子抵在桌沿上,抻长了胳膊,哄抢起来,如同在杯盘之间游泳似的拼命划拉,也不细看抓到了什么,只管胡乱地吞咽下去。
一个个仿佛在嘴上挂了一串儿鞭,吃得“吧嗒吧嗒”作响,似兽非人。
没人笑话他们。
桌上,只有一个年岁稍长、原本就认识几个字儿的小叫子,显出半分迟疑。
“你瞅啥呢,吃啊!”江连横走上前问,“咋的,还得整两口?”
小叫子默不作声地摇摇头。
“那就赶紧吃,待会儿都让他们祸祸完了。”江连横催促道。
小叫子低头看向桌上的饭菜,咽了咽口水,仿佛下定决心似的重重地点点头,终于伸出手,加入到互相争食的同伴之中。
大约半小时以后,桌面上早已是一片狼藉,众人撑得再也吃不下去了。
他便忽地站起身,走到江连横面前,用手背抹了一把油汪汪的嘴角,打着饱嗝问:“道哥,你说吧,要杀谁?”
江连横愣了一下,只见这小叫子脑门鼓着、鼻梁挺着,看起来还挺秀气。
“谁说我要杀人了?”
“顶罪也行!”小叫子拍拍肚皮,“我这辈子,值了!”
人小话不小!
江连横乐了,笑着问:“你叫什么?”
“孟铎!”
“还挺机灵,知道这世上没有白来的便宜,但是伱想错了。”江连横转过头,冲桌上其他小靠扇的说,“你们几个,吃我的饭,听我的话,没毛病吧?”
“没毛病!”众人齐声应道。
“让你们干啥都行?”
“那必须的!”
江连横点点头,接着说:“那好!从今往后,我和你们大嫂,准备把你们都送到学校里去念书,多少钱,你们不用担心。只有一样,老老实实,好歹也得把中学对付下来。”
小叫子们眨眨眼睛,完全不明白念书能帮上道哥什么忙。
除了那两个原本就认字儿的以外,余下几人,全都是一脸茫然。
李正西冲他们大喊一声,“问你们话呢,到底能不能行?”
多数人压根就不知道学校里是干啥的,稍大的几个孩子小声嘀咕道:“那要是学不好咋整啊?”
“那还不简单?”江连横笑道,“哪来的回哪去,继续上街上要饭呗!”
两条路迥然而异,即便小孩崽子也不需要有任何犹豫,当下便纷纷应声道:“那还是去学校吧,咋说也比要饭轻松!”
“对对对,道哥,那我们听你的,以后就去学校混了!”
江连横抬手将王正南叫到身边,接着说:“往后,你们在学校里混的时候,衣食住行和学杂费之类的事,都过来找南风汇报。”
十二个小叫子当中,有几个原本就是南风带的,彼此之间早已非常熟悉。
王正南清了清嗓子,强调道:“过几天我给你们安排住的地方,那个……等上了学以后,谁都不许谎报学杂费啊!”
“行了行了。”
江连横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南风,你把他们挨个领上楼,去让你嫂子看看吧。让他们小点动静,别吓着大姑。”
王正南应了一声,接着便将小叫子们逐一叫过来。
领着他们转身走进屋内,爬上楼梯,跟大嫂见个面,简单聊几句。
在四风口的影响下,这帮小靠扇的对江连横和胡小妍相当敬仰,早就盼着能亲眼见见。
饶是如此,小叫子在跟着王正南进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三步两回头。
眼睛盯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好像是担心自己离开以后,剩下的好东西被人偷吃一样。
进入宅内,也是忍不住张着大嘴左右张望,口中啧啧称奇,看什么都新鲜。
直至见到了胡小妍,才垂下眼睛,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大嫂”。
胡小妍对这帮小靠扇的极其用心,即便许久不见,仍然能准确叫出不少人的名字。
简单嘱托了几句后,便又让南风带下一个进来。
江连横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一个个排队上楼的小叫子,不由得频频摇头。
让这帮孩崽子学成当事,估计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行。
他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
尽管他也认同胡小妍的押宝做法,但还是觉得太过耗费精力,不如直接去拉拢那些行将毕业的学生,比如省城里各式各样的女子中学……
如此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他觉得无聊,于是转身走进宅内,来到小的房间。
轻叩了两下后,江连横径直推开房门,侧身闪进屋内。
“道哥……不是,老爷……”
小从床上坐起来,神情有些惶恐。
江连横摆摆手让她躺下,紧接着在床头的椅子上坐下来问:“你嫂子都跟你说了吧?”
小点了点头:“说了。”
“你没啥意见吧?”
“没有。”
江连横沉吟片刻,又说:“你嫂子说,让咱俩尽早把事儿办了,省得再拖下去,肚子大了,不好看。反正也没外人,都是家里的,凑一块儿吃个饭,早办完拉倒。”
“行。”
小回答得相当干脆,仿佛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宋妈已经把楼上那间空房收拾出来了。”江连横低声提醒道,“你明天就搬楼上去住吧!另外,你以后要买什么东西,就直接跟南风说,别把我儿子饿着了。”
“好,谢谢老爷。”小面色有些红润,“也不一定是男孩儿吧。”
说话间,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道哥,大嫂都看完了。”门外响起赵正北的声音,“你还出来一趟不?”
“来了!”
江连横站起身,在小的脸上掐了一把,旋即推开房门。
宅门外,十二个小靠扇的已经在院子里站好。
也不知道胡小妍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总而言之,众人此刻看起来精神饱满,双目炯炯有神,看起来像是要去充当敢死队似的,仿佛肩上担着莫大而又艰巨的任务。
“现在都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小叫子们拍了拍胸脯,高声道:“道哥大嫂放心,以后的事,包咱们身上了!”
江连横笑了笑:“好!那以后,可就都看你们的了!”
“噗通!”
十二个小叫子立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冲着江连横磕了仨响头:“谢谢道哥大嫂!”
“行了行了,那今天就到这吧!明天都早点起来,南风会去找你们。”
江连横挥了挥手,可小靠扇的却并未转身离开,而是眼巴巴地看着那桌残羹剩饭。
“嗐!愿意吃,就都拿走吧!”江连横笑着转身进屋。
闻言,一张张黢黑的小脸蛋上,立刻露出一排排牙齿。
众人连忙站起身,拿手兜着衣襟,将桌上剩下的残渣连汤带水地倒进怀里,其间免不了互相争执撕扯。
“喂,别抢了!”
李正西皱着眉头走上前,提醒道:“还有其他人没来呢,你们几个想着回去给大伙儿分点,听见没?”
“知道了,三哥,知道了!”
众人敷衍地应和着,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记在心上。
这时,张正东忽然静静地走过来,看了看李正西脸上的淤青,闷声问道:“打架了?”
“啊!”李正西笑着摸了摸眼眶,“东哥,我昨天晚上去帮他们平个事儿。”
“你都多大了,还掺和这帮孩崽子的事儿?”
李正西傻笑了两声,“都是咱弟弟么!”
赵正北倚在门框上,却道:“三哥,你咋还跟他们动上拳脚了?下回谁敢撂屁儿,一枪毙了,保准全都老实,费那劲干啥呀!”
“哎哎哎,别老动不动就掏枪,都是人命!”
王正南赶忙凑过来说:“西风,关键是你也帮不过来呀!小靠扇的一茬接着一茬,咱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李正西点点头:“那得说咱哥几个点兴,碰见了大嫂。”
“那倒是,那倒是。”
几人连声应和,紧接着纷纷仰起头,朝二楼的窗口看去。
灯影帷幔,胡小妍靠在窗口,俯瞰着一众小靠扇的走出院门,离开江宅。
茫茫夜色下,十二个小叫子沿着街道说说笑笑着走远,如同一团烟火似的,在奉天城中四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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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21章 暗潮汹涌
第321章 暗潮汹涌
江连横纳小为妾的事,被定在了七月初,胡小妍挑的日子。
万事从简,连串儿鞭都没放。
当天上午,江家大宅的门把上栓了两条红布,屋里摆了一桌丰盛酒席。
小身穿淡粉色衣裙,在四风口的簇拥下,从偏门穿过院子,来到客厅一角。
江连横和胡小妍端坐在茶桌的左右两侧,小给二人跪下,敬茶。
礼毕,再抬起头,便有了名分。
小没什么可挑的,妾的名分再怎么低微,也远比丫头强上百倍,而且又是胡小妍亲点的人,在家里自然不会受人欺负。
除了隔三差五多了个败火的差事,她在江家的生活,似乎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宅子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就连韩心远和钟遇山也没有来。
这倒也好,都是家里人,小也不再紧张,又上楼去给大姑许如清跪安以后,大伙儿便吃起了酒席。
四风口边吃边争论,以后到底该怎么称呼小,是“二太太”,是“二奶奶”,还是“小嫂子”。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叫“姐”顺嘴。
总而言之,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肆意打闹斗嘴了。
小身体不适,没吃几口菜,便早早地停下筷子。
许如清如今聊天闲谈的时候,脑袋常常跟不上趟,只是顺便问了几句会芳里的生意如何,随后便有些落寞地站起身,离席回屋。
胡小妍见大姑走远,便冲江连横压低了声音问:“鬼子最近没再找你?”
“没有。”
“怎么不找你了呢?”
江连横干了一盅酒,反问道:“啥意思,你咋还希望他们找我啊?”
“那倒不是。”胡小妍忧心忡忡地说,“但他们先前动不动就找咱们,这突然间又不找了……不会是哪里得罪他们了吧?”
王正南赶忙停下嘴,擦了擦手说:“会不会是咱们卖枪给土台村的事儿,让他们知道了?”
“扯淡!”江连横说,“小鬼子能吃哑巴亏?宫田龙二要是知道我在里面捣乱,还能沉住气?早就过来找茬儿了!”
张正东接过话茬说:“道哥,嫂子,今天早上,我还看见那个谭翻译在这附近转悠呢!”
“他自己一个人?”胡小妍警惕地问。
张正东点了点头。
李正西见状,提议道:“嫂子,要不我让那帮小靠扇的,去盯盯那个谭翻译?”
胡小妍应允道:“盯几天也好,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打算。”
江连横沉吟一声,接着说:“最主要的是,只要埋着三浦熊介那地方没漏,宫田龙二就算再来找我,我也能应付得了。”
赵正北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酒,却说:“实在不行,咱把他也埋了呗!”
江连横拍了拍北风的肩膀,揶揄道:“等哪天我要是不打算继续在奉天混了,哥给伱整把轻机枪,你去南铁事务所,把他们全突突了。”
“好使!道哥,只要你说话,这事儿我就给你办了!”
王正南连忙拦住,“来来来,小北,吃菜吃菜!”
“诶?二哥,你这是啥意思?”赵正北挺直了腰杆儿说,“我这不是酒话,我真敢!道哥,大嫂,你俩信不信?我真敢!”
“信信信,赶紧吃饭吧!”众人劝说。
见胡小妍忧心忡忡的样子,江连横忍不住宽慰道:“媳妇儿,你用不着这么担心。鬼子是不好惹,但也没牛到想干啥就干啥的地步,咱这又不是附属地。”
一边说,他一边频频冲四风口使眼色。
众人会意,连忙七嘴八舌地安慰说:“嫂子不用担心,身体要紧,注意休息!”
胡小妍明白大家的好意,微笑了一下,却仍然自顾自地喃喃道:“可能是最近太顺了吧,我总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江连横反手指了指媳妇儿,笑着问:“你们嫂子这叫什么?”
众人齐声笑答:“操心命!”
……
……
时过正午,骄阳似火。
南铁附属地内,谭翻译身穿背心短褂,右手拿着圆顶白帽,在胸前拼命扇呼,热得龇牙咧嘴,油浸浸的热汗顺着脖子长淌。
他沿着浪速通徒步快走,横穿一辆辆自行车,饶过几个扭胯小碎步的东洋女人,步行半个多小时,总算赶到了南铁奉天地方事务所。
门口的两个守卫跟他相识,没说什么,侧身放行。
谭翻译一边点头哈腰地“阿里嘎多”,一边将被汗水浸透的短褂扣好。
抻了抻衣襟,抹了抹分头,端庄仪表,抖擞精神,好一顿忙活下来,方才满意地迈步走进大楼。
走廊里一阵阴风,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冰冰凉,可心是暖和的。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调查部,找到宫田龙二的办公室。
房门开着通风,谭翻译刚想进去,却又突然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宫田龙二正在讲电话,他站在红木桌旁,朝门口乜了一眼。
谭翻译训练有素,立马躬下身子,抬起手,带着笑,默不作声地打了个招呼。
宫田龙二视若无物,转过身看向窗外,仍然在用东洋话跟电话那头嘁嘁喳喳地交谈。
他时而沉吟,时而蹙眉,时而点头,时而应答,所谈之事似乎非常紧要。
谭翻译等了将近十五分钟,宫田龙二才把电话挂断,坐回椅子上,冲门口招了招手。
谭翻译雀跃着走进屋内,说:“宫田先生,江连横回来了。”
“我知道了。”
“先生,我最近又查到了几条线索。”
谭翻译绕到宫田龙二身边,低声说道:“我打听了几个过去常在会芳里找乐的人,他们听那里的姑娘们说,去年有一伙毛子去过她们那里,江连横好像认识他们的头领。”
“那些毛子现在在哪?”
“呃……这个么,这就不知道了……姑娘们说,那伙毛子就去过那一次,往后再也没来过。三浦先生失踪之前,不就被几个毛子缠上过么!”
“没错。”
“依我看,肯定是江连横跟那几个毛子合伙,把三浦先生给害了!”
“你说的很有道理。”宫田龙二闷闷地说。
听见表扬,谭翻译立刻更卖力气了。
“宫田先生,我还查到,不只是三浦先生失踪了,还有白家以前的翻译董绍德也失踪了,虽然间隔的时间有点长,但都跟江连横有关,我现在怀疑,他们可能都已经遇害了。另外,我还查到了江连横的媳妇儿——”
“做得不错!”宫田龙二突然打断道,“可是,证据在哪里?”
“证据?这——”
谭翻译有些愕然。
鬼子办案,要拿华人,什么时候开始讲上证据了?
尽管江连横在奉天商绅之中有些名气,但以江家现有的势力,还不至于有如此待遇。
鬼子不便公然闯进城区抓人,守株待兔也是个法子。
除非江连横这辈子都不坐南铁,否则只要他进入附属地,便可以将其扣押下来。
当然,江家是线上的,强行逮捕可能会在街区里引起冲突,在所难免。
宫田龙二沉思了片刻,开口道:“今后,三浦君的案子,你可以继续在暗中调查下去,但不要再以我的名义进行了。”
谭翻译微微一愣,“宫田先生,你这是……”
宫田龙二忽然站起身,背过手走到窗前。
“调查部的首要职责,不是要查案子,而是要搜集这里的情报,包括军事、政治、经济、地理、文化、风俗、舆论等等。”
谭翻译愈发费解,“所以,你的意思是?”
“如果江连横能发挥更大的作用,那么三浦君的事情,就可以暂且放下了。”
闻言,谭翻译不禁眉头紧皱,“更大的作用……”
他实在想象不到,一个开赌档、娼馆、靠南铁干线做保险生意的流氓头子,既没有显赫的社会声望,又不是当局权贵,还能发挥出多大的作用。
当着宫田龙二的面,他向来不敢有任何质疑。
不过,有件事他很清楚,要是没有鬼子的势力托底,再要去骚扰江家,那无异于找死。
“宫田先生,那要是真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江连横害了三浦先生呢?”谭翻译问。
宫田龙二冷哼一声,笑道:“那就要看他的选择了。”
谭翻译似懂非懂。
宫田龙二转过身,接着说:“你听好,再过几天,帮我去奉天城里转告江连横,从今以后,无论他有什么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会尽全力满足他。要是铁路上遇到什么问题,他可以随时过来找我。”
前后两种态度,堪称天差地别。
谭翻译不清楚这种转变的由来,但有一点他敢肯定——但凡能让鬼子说出这种话的,必然是要竭力拉拢的对象。
“我知道了,宫田先生!”
宫田龙二点点头:“没有其他事的话,今天就到这里吧!”
谭翻译应了一声,旋即绕过红木书桌。
他的身影飘然闪过,露出桌面角落里的一张照片——
模糊的画面中,可以看出背景是一处园,宫田龙二正跟一个头戴瓜皮帽的中年男子并肩而立。
两人志得意满,神色轻松,嘴角微微上扬,眼里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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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请个假,明天补
请个假,明天补
改得头疼,明天都补上。
多的不谈,事儿上见吧!
(本章完)
第322章 利诱反间
第322章 利诱反间
转眼入秋,早晚的天气渐渐转凉。
奉天城中百树,虽然仍旧枝繁叶茂,却早已显现出干枯颓败的征兆,萧风乍起,满城零落。
时过正午,江家马车停在神探赵永才的宅院门口。
李正西坐在车板上,左右各有两个弟兄把守。
恰逢中秋,该走动的都要走动。
车内,早已根据奉天各路权贵的喜好,预先备好了各式厚礼。
贪财的送金银,好色的送女人,爱慕虚荣的,便借其名义捐助善款,自诩风雅的,便送去些古董字画。
总而言之,投其所好,极尽谄媚逢迎之能事。
如此知心的献礼,当然出自胡小妍的安排,江连横所到之处,各家各院尽皆含笑相迎。
一根烟的功夫,院子里传来了一阵说笑声。
江连横自觉一表人才,但还不至于男女通吃,让宫田龙二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
李正西见状,立马从马车上跳下来,听着两人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心里多少有些不耐烦。
前天,江连横便已经去了一趟张宅,留下不少礼品,但因为张老疙瘩军务繁忙,未能得见。
既然如此,那便是另有所图。
随后,江连横转过身,立马耷拉下脸,用手揉了揉颧骨一下——最近这几天,净在假笑,脸都笑僵了。
其间,南铁奉天事务所的宫田龙二没有任何刁难,也不曾有任何指示,反倒是三番两次派人过来,询问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送礼没碰面,等于没送,于是便只好趁着今天再去一趟。
这两个月以来,纵横保险公司的总号,已经在奉天开张营业。
磨叽了小半天,俩人终于互相拜别。
“赵队长留步吧,今儿过节,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省城周边的村屯,以及王贵和山头地界的猪鬃也尽数收了上来,并押运营口,转给德茂洋行,换取现洋和枪支弹药。
毕竟,他也有情况汇报,而且听闻张老疙瘩正急于求购军火,或许可以帮忙给雅思普生搭个线。
他走到马车旁边,叫来西风道:“抓紧赶路,去老张家!”
由远及近,紧接着院门敞开,赵永才亲自把江连横送了出来。
“你这!啧,不不不!哎——呀!言重了啊,咱们各论各的,以后可别这么叫我。”
“哎呀,江老弟,实在太客气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果然,月余以前,谭翻译终于向他道出了实情……
“别别别,都是应该的,赵队长千万别这么说。你跟我爹他们都是老交情,按辈分,我该叫你一声叔,过节表表孝心,谁也挑不出毛病!”
李正西应了一声,连忙打开车门,扬鞭策马,朝着内城而去。
生意顺风顺水,堪称一片坦途。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
立秋那天,响晴白日,万里无云。
卧云楼经过重新修缮,面貌早已焕然一新,静待开业。
一楼大堂左侧,支起了带铁栏杆的办事柜台,右侧摆了几条长凳,并在角落里空出三两隔间,预留给大商号办理保险业务。
店内除了主账先生以外,几乎清一水儿的小年轻,还特意雇了几个刚毕业的女学生。
江连横本意是想在店内添上一抹春光,可女学生不这么看,反倒夸他是思想开明的进步人士。
这天下午,他正在二楼跟众人谈笑,一個雇员突然跑上来,说楼下有客人求见。
奉天的生意好做,公司还没开张,近期便常有熟人过来捧场。
江连横虽然扫兴,但也不好怠慢,于是便跟着雇员来到楼下,走进大堂隔间。
茶桌旁,高颧骨的客人赶忙站起身,媚笑着抱拳道:“江老板,开业大吉,恭喜恭喜!”
“嗬!这不是老谭么!”江连横抖着长衫落座,“什么妖风把你给吹来了?”
谭翻译干笑两声,坐下来解嘲道:“江老板诙谐!”
“别整没用的了,有什么事,直说。”
“没什么事儿,就是顺道过来看看你。”
“咋的,想我了?”江连横揶揄道,“我一瞅你就不像正经常,怎么样,露馅儿了吧?”
谭翻译撇了撇嘴:“江老板,你老这么夹枪带棒埋汰人,可就没意思了!无论咋说,咱俩也都是给宫田先生效力的,同船同心,何必这样呢?”
“那就是宫田龙二让你来的呗!说吧,又想让我干啥?”
“伱瞅瞅你,宫田先生是看得起你,想跟你交个朋友。既然是朋友,那就应该礼尚往来。这不,先生听说你这保险公司要开张了,特意让我过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帮忙?”江连横皱起眉头,“你们不捣乱,我就烧高香了。要是真想帮忙,那就干脆别搭理我,这样我就省老心了。”
谭翻译摇了摇头说:“啧!你要这么说,路可就走窄了。”
“诶!老谭,你还真说对了!我本名叫江小道,小道小道,当然走不了康庄大道。”
“江老板,我劝你好好想想,你是干货运保险的,离了南铁,你这生意能玩儿得转?”
“说到底,你不还是拿这事要挟我么!所以我问你,宫田龙二到底想让我干啥,直说。”
“不是要挟,是提携!”
江连横不耐烦地摆摆手:“行行行,我不跟你争,你有事儿快说!”
谭翻译提议道:“这么着吧!以后,你保的货在哪趟车、哪条线,跟宫田先生说一声,他会让铁路那边帮忙照顾,保准你的客户不受损失,怎么样?”
“代价呢?”江连横侧过身子道,“你别告诉我,这是免费的。”
谭翻译眼珠转了转,呵呵笑道:“我要说是免费的,你也得信呐!其实,让你帮忙的事,也很简单。我们知道你跟张师长有点关系,在军警商界都认识些人,你要是愿意跟咱们分享一些小道消息……”
“行!成交!”
“成、成交?”
“是啊!成交,没问题,听不懂么?”
“不是……你……你不再说两句了?”
答应得太痛快,谭翻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原本准备了一大套劝降的说辞,来前反反复复演练了很长时间,结果竟全被堵在了喉咙里。
江连横早已熟悉了阳奉阴违那一套。
他深知,自己身在省城,难以跟鬼子硬碰硬,索性无论对方说什么,只管统统应承下来。
总之先拿好处,余下事务,磨洋工、找借口,实在不行就胡编乱造,没准还能使鬼子混淆视听。
等到鬼子觉得他百无一用,毫无价值,大概也就消停了。
想到此处,江连横便道:“我还说什么呀?宫田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还有什么可挑的?”
谭翻译狐疑道:“江老板,你这不是违心之论吧?”
“我违心?笑话!”
江连横霍然起身,指责道:“你说你,进屋以后就跟我在这磨磨唧唧的,还说我不上道,你倒是早点开条件呐!你早说,我早就同意了!”
“我……”
“我什么我?不说保我荣华富贵,你至少也得给点金票吧?你搁这抠抠搜搜的,半天不唠正事儿,咋的,你小子是不是要吃回扣啊?你等我哪天去跟宫田先生告你的状!”
“你……”
“你什么你?你要是没事儿就赶紧走,别在这耽误给皇军收集情报!”
谭翻译一怔,忙问:“什么情报?”
江连横摆摆手:“什么情报我也不能跟你说啊!抢功劳?门儿也没有啊!”
一通数落下来,谭翻译面上无光,当下便羞愤地站起身,嗖嗖地往前走出去两步,想了想,又转了回来。
“我就说最后一句,宫田先生让我带的话。”
江连横点点头:“你说。”
谭翻译得意洋洋地背过两只手,却道:“宫田先生让我告诉你,别以为张老疙瘩的位置有多稳,他能有今天,还得好好感谢东洋的帮衬。”
江连横冷笑一声,揶揄道:“多谢多谢,你要是不告诉我,估计奉天就剩我一个人不知道这事儿了。”
谭翻译自顾自地说:“记住喽!东洋人想让谁上台,就能让谁上台!你别忘了,那张老疙瘩十几年前,手底下也就二十几人。”
“所以?”
“呵!多的不敢说,但你要是真心效力,让你当个县长啥的,不成问题。你要是真有那份能力,让你当个一省之长,也没问题。张老疙瘩能行,别人也能行。江老板,认清点,谁才是真靠山!”
说罢,谭翻译当即拂袖而去。
……
回忆戛然而止,街面上的喧嚣声又重新变得真切起来。
江连横端坐在车上,眉头紧锁,心里仍然在揣摩着谭翻译这话背后的含义。
不多时,马蹄声渐渐缓和下来,李正西慢慢收紧缰绳。
“吁——”
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转身打开车门,说:“道哥,张师长的宅子到了。”
“哦,好!”
江连横点了点头,旋即钻出车厢,朝张家的别院里张望了一眼,门口的两个警卫员笑着冲他摆了摆手,“江兄弟,来了?”
(本章完)
第323章 中秋月圆夜
第323章 中秋月圆夜
秋老虎下山。
傍晚时分,小风清清凉凉。
江家大宅早已是忙得不能再忙。
院子正中摆了一张大圆桌,墙根角落里摆了两张小圆桌,临时加雇的短工,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围着桌面码好碗碟,袁新法的媳妇儿也过来帮忙,顺便赚点外快。
胡小妍的肚子大得吓人,早已再无精力跟着操心,此刻只能躺在二楼的卧房里休息。
这段时间,她愈发贪吃、嗜睡,人也微微胖了些。
每当看见肚皮高高隆起,小家伙又在里面翻江倒海时,胡小妍便觉得既惊悚又欣喜。
小则已经度过了最初的不适,身孕还未显现,正在楼下和宋妈一起,操持、指挥着众多长工短工。
“东哥,小北!这边现在忙不开,你俩帮忙搬下凳子!”
“哎呀卧槽!老赵,小半年不见,你整这一身人模狗样的干啥,给谁看呢?”
江家大宅的护院保镖,原先都是由他负责调度,如今见他回来,大伙儿便纷纷笑着上前打招呼。
三人落座,闲谈了片刻,便转头冲屋里问:“老赵还没回来么?”
众人循声望去,正巧看见南风露头。
“别去了,嫂子这两天睡不好,正在楼上歇着,等一会儿吧!”
赵国砚也是逐一点头,直至走到袁新法身边,猛觉得眼前一暗,停下脚步,仰起头,不由得怔了一下。
最近几天,恰逢中秋佳节,江家往来送礼的客人不少,广源钱庄的苏家、冯记裁缝铺、贾家医馆、恒瑞药铺……
赵国砚暗中试了试他的手劲儿。
说话间,没过一会儿功夫,门口便突然传来了一阵动静。
王正南笑着介绍道:“这是道哥新招的人,看大门的,叫袁新法。”
众人哄笑道:“北风最近念书,念魔怔了!”
其他几人,无非是能学多少学多少,唯独赵正北被看得最严,胆敢偷懒,立马家法伺候。
刚要找个位置坐下来,赵正北忽然走过来,摇头晃脑地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这还用问,寒碜咱们呗!”
赵正北应了一声,随手抄起两把鼓凳,跟着东风迈出宅门,绕着院子里的大圆桌摆好。
“行,那我先去看看大嫂。”
不少商号都派人过来走动,来人不仅对他客气,有时还会拍包烟,顺便带点小礼,东家允许他收下,小日子便过得愈发滋润起来。
赵国砚只好作罢。
“啊!听见了!”
赵国砚也跟着笑,旋即又问:“对了,我托人送过来的稻田蟹收到没有?”
赵国砚笑骂了几句,目光扫过院内,转头却问:“南风,道哥呢?”
两人握手,袁新法立时微微皱眉。
王正南说:“道哥去给各家上贡去了,西风跟着,晚点回来。”
他一边怔怔出神地忙活着,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
两个月前,家里请了先生,小和四风口都被迫学起了读写。
“收到了!”赵正北拉过凳子坐下来说,“有一半儿命好,半道就死了;剩下一半儿苟延残喘的,正在锅里遭罪呢!”
众弟兄难得齐聚,当下便坐在一处,嘻嘻哈哈地闲话起来,彼此询问了几句各自的生意。
紧接着是刘雁声,自从辽阳的保险分号开张以后,他便经常往返于两地之间。
“什么毛病?”赵国砚皱了皱眉,环顾左右。
不多时,韩心远和钟遇山回来了,二人各带了两个小弟随行。
随后,赵国砚便一身西装革履地走了进来。
赵国砚迈步进院,刚一露面,众人拜年立马拿他的行头开起了玩笑。
赵国砚笑了笑,松开手,抱拳说:“袁大哥辛苦!”
“哈哈哈,你们不懂,老赵明天得去跟列强谈判,跟洋人商量归还租界的最后期限!”
不是在骂街,而是在复习功课。
袁新法大约也猜到了对方的用意,因此并没有多说什么,应了一声后,接着便又走到大门外巡视起来。
“哦,袁新法。”
张正东走出来说:“南风去火车站接他去了,马上回来。”
赵国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伸出手:“赵国砚。”
袁新法别无报偿,既然沾光得了甜头,就只能加倍卖命工作。
锅底似的老茧,厚实的掌心,肩宽臂粗,一开一合,力道如同铁钳——眼前的袁大个儿,虽然憨了点,但足以担得起江家大宅的头道闸关。
谈及此处,钟遇山顾盼自雄。
如今,和胜坊的生意蒸蒸日上,事少钱多,是江家最稳定的财路,他自己也跟着分得了不少红利。
赵国砚和刘雁声紧随其后,虽然繁忙,但保险业务不断扩大,未来可期。
几人之中,只有韩心远始终黑着脸,闷闷不乐。
会芳里的萧条显而易见,似乎已经无法逆转。
当然,这跟他不善经营有关。
不过,真正让他倍感消沉的是,眼下江家生意的重心,并不在娼馆之上。
江连横更看重货运保险和德茂洋行的生意,偶有闲暇,还得跟鬼子那边周旋。
胡小妍临近分娩,更没有多余的心力帮衬。
凡此种种,让韩心远不免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
钱少,话自然就少,不敢跟着起高调。
说话间,雇工们开始给院子里张灯挂彩,忙活了一通下来,护院的保镖坐在东墙角,雇工们坐在西墙角,随后许如清和胡小妍也一同下楼,跟大伙儿聊天。
……
天色渐渐黯淡了下来。
月出东山,大家都有点饿了。
院外,终于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
江连横钻出马车,见院子里灯火通明,不由得心情大好,抬头却见袁新法仍站在门口。
“袁大哥,进屋吃饭呐!”
袁新法闷声道:“我等他们吃完以后跟我轮班。”
江连横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径自来到虚掩的铁门近前。
李正西紧跟过来,推开两扇厚重的门板。
“嗡——”
家门敞开,黑夜里有了光亮。
院子里的说笑声戛然而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江连横,紧接着又响起更热闹的说笑。
灯火通明,他听见一声声呼唤。
院内,左右两旁的小圆桌上,保镖和雇工轰隆隆地站起身,一边喊“大哥”,一边喊“老爷”。
可江连横充耳不闻,他的目光只是笔直地看向院心。
许如清和胡小妍冲他微笑,招手。
“小道,怎么才回来,快坐下吃饭!”
“哎,来了!”
江连横假笑了一整天,此刻终于换上了真情。
他快步走上前,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蒸河蟹、炒爆肚、煎刀鱼、焖肘子……
“嚯!没少整啊!”
许如清笑着说:“可不是么,全在这等你,都快凉了。”
“别等啊!来来来,快吃快吃!”江连横在胡小妍身边坐下,招笼着说,“酒呐?”
“有有有!”钟遇山赶忙转过身,从地上提起两坛酒,“酒能没有么,必须管够!整点洋的,威士忌,伏特加?”
赵国砚解开领口的扣子,笑道:“整啥我不管,反正今天得有几個躺地下的,我不说是谁,自己心里都有点数!”
“哎呀我天,这家给你狂的!”韩心远撸起袖口,“去年过年也不知道是谁,喝半道就跑茅房里躲着去了,咋拽都不出来!”
“谁呀?你记岔劈了吧?那是西风!”
“老赵,你别埋汰人啊!”李正西当即回道,“去年我最后还帮着捡碗了呢!”
王正南笑道:“可不是咋的,后来不全摔地上了么!”
“谁摔地上了?那东哥要是不在桌底下猫着,我能绊倒么?”
“反正这桌上最差劲的就雁声了!哎,雁声,不行你就去宋妈那桌坐着得了。”
刘雁声急了,“伱们别乱讲啊,我今天是代表南国,单刀赴会!”
“别磨叽啦!直接打圈儿吧!”赵正北站起身,“这里我岁数最小,我先来!”
王正南频频摇头,讽刺道:“啧啧啧!要说还得是小北心眼儿多啊!先打圈儿,等大伙儿喝得差不多了,你再搁旁边看热闹,是不?”
“二哥,你要这么说,今天我就盯着你了!”
“你还是盯着东哥吧!他老偷摸倒酒!”
众人说说笑笑,闹成一团,人生所求,无外乎此时此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众人抬头遥望,但见明月中天,不禁觉得分外美满。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还不到时候呐!”
赵正北来了兴致,非要吟诗赋曲,给大伙儿展示一下这几天学习的成果。
“那个……这是先生前几天特意教我的,叫‘嘴调歌头’啊!”
刘雁声撇撇嘴:“那叫水调歌头,舌头喝大了,就别逞能了。”
“别打岔!别打岔!”胡小妍笑着说,“让他背!”
“各位,献丑了啊!”赵正北举起酒杯,“呃……第一句咋说来着?哦,对对对——”
他重新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背诵起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保镖和雇工那两桌,纷纷朝这边看过来,他们大多目不识丁,因此而觉得北风正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江连横和胡小妍等人,也都斜仰起头,眼里含笑地看向赵正北。
只见他高高举起酒杯,映衬在一轮满月之下——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本章完)
第324章 千头万绪(补)
第324章 千头万绪(补)
萧风吹过,酒正酣,情正烈,话越说越大,男人不可避免地盘论起了时局变化。
谈及孙大炮,酒桌上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武装倒方,这场不到两个多月的“闹剧”失败了,孙大炮又失败了。
钟遇山面露不屑道:“要我说,这孙贼呀,他就是整不过方大头,除了洋人,谁来也没用!你们瞅瞅,这不,到处蹿火,在南边闹腾了俩月,又跑东——”
“咳咳!”胡小妍咳嗽一声。
有许如清在,“东洋”便是一个禁词。
钟遇山反应过来,连忙改口道:“呃——反正就是跑了,又猫起来了,就这么回事儿!”
这话刘雁声不爱听。
他毕竟是倒清会党出身,几年前正是因此来到关外,虽说半途而废,但对孙大炮仍然心存敬意。
“老钟,话不能这样讲,孙先生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百折不挠,是当世的英雄。”
江连横在桌上转着酒杯,沉吟道:“别的我不知道,反正咱们关外只要乱起来,那帮小鬼——咳咳,那帮瘪犊子肯定又要趁机抢地盘。”
韩心远说:“就算是功在千秋,那关咱们什么事?哦,合着咱们都得成全他青史留名?对不对,道哥?”
钟遇山道:“我就说,这么大个国家,还是得有皇上,没皇上哪行啊?这不全乱套了么!”
但与此同时,大家也不再有继续刚才话题的兴致。
赵国砚左右看了看,忽而压低了声音问:“道哥,来的时候,我听南风说,嫂子让你收下姐了?”
江连横回头瞅了一眼,回道:“什么话?我说要收,你嫂子还敢有二话?”
“这……功在千秋嘛!”刘雁声小声嘀咕道。
刘雁声摇了摇头,低声道:“孙先生是救国嘛!”
江连横顿时横眉立目:“啧!哪壶不开提哪壶!咋了,乔夫人是不是想我了?”
许如清似乎忍了很久,此刻终于表态道:“吃饭就吃饭,莫谈国事。无论怎么说,天下的大事,也轮不着咱们操心,你们聊着吧,我上楼去了。”
各自喝了一会儿闷酒,气氛才渐渐又重新舒活起来。
钟遇山撇嘴道:“扯淡!老哥我现在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日子过得挺好,他天天撺掇着打仗,到底是要救我,还是害我?”
“拉倒吧!”韩心远冷笑道,“光想得美,能有啥用?方大头手上的兵那么多,都有人不服,要是把孙大炮换上去,那这天下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了!”
赵国砚接着说:“道哥,其实我一直都想说,大嫂要是不介意你纳妾,要不你哪天去趟营口,把乔二他媳妇儿也给纳了吧。”
众人讪笑两声。
许如清仍旧跟以前一样,从不喜欢咸吃萝卜淡操心,聊什么国事?
江连横见状,赶忙冲小使了个眼色:让她带着胡小妍和大姑上楼休息。
韩心远接着说:“总而言之,就冲当年那什么狗屁十八星旗,我就不待见孙大炮,根本没拿咱们当自己人么!”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赵国砚若有所思地说:“我听码头上的消息说,孙大炮肯定还会回来。他就是那样的人,只要不死,就永远不会消停。”
“行了行了。”
“呃,可能,大概,或多或少是想了吧。不过,我其实是想说,那乔二虽然死了,但乔家的财产还在,除了那套大宅、码头上的福昌成货运公司、手上大大小小的投资,城外至少还有两三百亩稻田,现在全在乔夫人名下。”
“嚯!那这寡妇挺有钱呐!”钟遇山插话道,“还没让人骗呢?”
赵国砚直言道:“快了!现在营口那边,‘蜂字门’和‘麻字门’有不少人都盯上了这块肥肉,就等着做局坑她的钱呢!福昌成虽然不如之前,但还在维持,乔二的投资也有分红,田产地契年年收租。乔夫人现在我那当所谓的顾问,我还能看着点,不然的话,早就被人骗個精光了。”
江连横点点头,义正言辞道:“我不能让乔夫人受辱啊!”
他很清楚自家媳妇儿的性格。
胡小妍虽然讨厌书宁,但只要能从中获利,万事就都好商量。
乔夫人甚至无需过门,只要江连横去趟营口,去衙署办一纸纳妾文书,便可以尽吞乔二的财产。
所谓欺男霸女,巧取豪夺,概莫如此。
江连横沉吟片刻,点头道:“这事该办,你等我安排安排。”
“对了,道哥!”赵国砚接着说,“回来之前,佟三爷偷摸派人跟我说过,乔二这件事,荣五爷那边好像有察觉,让咱们提防着点。”
王正南和李正西微微皱眉。
给乔老二设扎飞局,归根结底是佟三儿从中挑拨,而且获利最大,事情若是走漏出去,对他也没有好处,因此才会暗中给江家通气。
江连横犹疑着问:“这荣五爷,到底什么来路?”
赵国砚摇摇头:“现在还不太清楚,总之听佟三爷说,让咱们千万不要去招惹,还说这荣五爷严格来说,跟咱们压根不在一条线上。我总觉得,这佟三爷和荣五爷,多少有点同船不同心。”
“那乔老二死后,佟三儿那边什么情况?”
“现在,乔二原本的生意,还是由他负责,但他说荣五爷已经在物色其他人代替乔二了。”
这时,李正西突然插话道:“嘶!其实我一直没明白,这荣五爷要是真有那么大能耐,他为啥非得选乔老二干这买卖,根本就不中用,到底看上他哪了?”
“可能就是因为老实呗!”王正南说,“你想想,生意做得不错,人还低调、老实、听话,这不比佟三儿那样的强多了?”
江连横沉默无话。
营口之行,碰上了点麻烦,但无伤大雅。
唯一有些不明不白的,便是荣五爷为何要扶持乔启民。
众人又喝了几杯,韩心远忽然开口问:“伱们刚才说的那个乔夫人,是咱线上的不?”
“不是。”江连横疑惑道,“你问这干啥?”
韩心远抿了抿嘴,借着酒劲儿道:“没啥,我就是合计,她要是线上的,能不能给她整奉天来,管管那帮娘们儿。”
“嘿!老韩,你喝多了吧?”钟遇山道,“你让道哥小老婆去会芳里当老鸨子,咋想的?”
韩心远皱眉道:“我有啥招?我原先一直都是看场子的,你是没管过窑姐儿,咋打都不灵,根本整不明白,要不咱俩换换,我去你那和胜坊。”
“拉倒拉倒,你当我没说。”
韩心远又转头看向江连横,迟疑了片刻,方才试探道:“道哥,我看红姐——不,我看咱姑——现在恢复得也差不多了,要不……再让她去把把关?而且,总这么在家里闷着,不跟外头来往,其实对她也不好……”
“不行!”
江连横断然拒绝道:“我大姑已经四十多,快奔五了,以后啥也不干,只在家里享福。”
闻言,韩心远沉默了片刻,抬头干了一杯酒,便不再吭声。
江连横见状,宽慰道:“老韩,等忙完了这阵猪鬃和喷子的生意,咱们再一块儿想办法,你要是缺钱了,就直接跟我说。”
韩心远摆摆手说:“我不是差钱,只是不想这生意砸在我手上。老钟,你也不用在那笑。说白了,除了雁声,咱几个都差不多,玩儿命还可以,做生意真不是那块料。”
“诶,你这叫什么话?那赌档的生意也不是白给的呀!”
“那咱俩换!”
“我不换。”
“老赵,那咱俩换!”
“这……我都在营口待习惯了。”
“你看看?”韩心远一拍手,“谁也没说你们的生意是白给的,但说换你们都不换!”
江连横拍了拍他的肩膀,提议道:“要不这样,明儿我让小妍再给会芳里柜上支点钱,你再去买几个年轻的丫头,缓一缓。”
“哎——呀!你们不懂,这不光是姑娘的事儿,它——嗐!说不明白!”韩心远无奈道,“隔行如隔山,咱现在还是缺人手。”
刘雁声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哥,说到人手,我们在辽阳的分号,现在也缺弟兄。双龙会倒掉以后,现在地面上还没有其他势力,我们应该趁虚而入。”
江连横不禁揉了揉太阳穴。
果然,生意铺得越大,便越是耗费精力。
老话说,大有大的难处,他以前只觉得纯属放屁,如今总算是切实感受到了。
想到此处,他不禁抬头看了看二楼的窗口。
刘雁声接着说:“道哥,温廷阁能耐不错,也懂规矩,要不……你试着提拔提拔?他在辽阳帮了我不少忙,也跟我讲过好多次,如果能有机会来奉天,他愿意从头做起。”
赵国砚皱起眉头问:“谁是温廷阁?靠得住么?”
“总是要有新人呐!”刘雁声抬了抬下巴,“袁大哥不也是新人么,又不是直接让他管生意,我们现在缺人手,试试又有什么关系?”
江连横却说:“袁新法是我家对门的亲戚,而且他老婆孩子都在奉天,他跟温廷阁可不一样。”
“那道哥的意思是……不用?”
江连横看向刘雁声,想了想说:“既然你都保荐了,那就让他先在辽阳干着吧!”他学着雁声的语调道,“睇下佢有无好有耐性啰!”
“哎——呀!”众人笑道,“道哥,你这哇啦哇啦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江连横也笑着提起酒杯:“饮酒啰!”
“叮叮铛铛”的碰杯声再次响起。
萧风渐起,“沙沙沙”,院墙外树影婆娑,袁新法和一众保镖站在大门口,警惕地四处张望。
(本章完)
第325章 江家有后
第325章 江家有后
中秋过后,江连横便找了个机会,跟胡小妍商量如何处置乔二爷的遗孀一事。
正如江连横先前所预料的那样,当胡小妍听闻乔二爷家产甚丰,且如今都在书宁名下时,她只是略微思忖了片刻,便同意了将其纳入江家为妾的提议。
只不过,她想把这事办得更干净一些。
既然谋财,何不害命?
此举虽然歹毒,但也并非贪杀成性。
胡小妍心中所思所想、所忧所患,无外乎是江连横的人身安危。
毕竟,乔二爷死于江家的扎飞局,他的遗孀自然就成了江家的隐患。
直到确认乔夫人无儿无女,还是个意志虚浮的药渣子,胡小妍的态度才有所动摇。
但真正让胡小妍收敛杀心的,实则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
唯一的要求是,乔夫人永远不被允许踏入江宅。
并且,赵国砚也要在营口时刻提防。
既然如此,还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过活。
几日后,辽河码头,涛声依旧,一叶扁舟随波浮沉。
“……硌得慌……”
“夫人请讲!”
江连横笑了笑,却说:“这好办,下次咱俩可以找个平底船。”
“嘶!莫非夫人不喜欢?”
“哗啦——”
书宁在船上静了好长一会儿,方才开口道:“江先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为什么每次都在船上?”
船舱的阴影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有些无可奈何。
她没什么可考虑的,也没这个资格,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生在了这么個年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晚霞映天,在水面上洒下一片耀眼的橘红色光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船头的渔火忽地抖了两下,船舱内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夫人何故叹息啊?”江连横接着说,“唉!我知道,我都知道!现在天下不太平,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一个弱女子,如何才能苟全性命于乱世?你呀,也不用怕给我添麻烦,不急,你好好考虑考虑。”
随着小船的轻轻摇曳,木浆和船板互相碰撞,陈腐的龙骨发出一阵阵微弱的呻吟。
……
……
书宁缓缓地坐起身,摸索着穿上衣服,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名下万贯家财,周围禽兽环伺,自己又沾上了药瘾,她根本没能力独自守住这份家业,不是被姓江的夺走,就是被姓佟的夺走。
船身微微倾斜,江连横一边扣好衣领,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夫人,说正经的,我可是思虑再三,觉得咱俩始终这样不明不白的,实在是对你太过不公,所以——”
书宁没有笑,她还没傻到听不明白这回答的意思——显然,江连横并不怎么信任她。
卧榻之侧,岂能容他人酣睡?
“那……我得跟你回奉天么?”书宁又问。
江连横摇了摇头:“我还是劝你别去奉天,在这好好待着。”
书宁松了一口气,她也不想离开营口,去奉天受江家的冷眼相待。
夕阳渐渐从海平面落下,远处的渔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线。
江连横穿好衣服,钻出甲板,在岸上转过身问:“夫人,想好了没有?”
书宁看上去仍然有些犹豫,因为她很清楚,只要签订了纳妾婚书,乔启民的家产转到江连横名下以后,她自己就不再有任何价值,除非她能怀上个孩子。
江连横看出了她的顾虑,于是伸出手,宽慰道:“夫人放心,我要是真想卸磨杀驴,有的是办法。以后,你还是继续住在那宅子里,也继续帮着国砚打理生意,什么都不会变,只不过伱不能再跟其他人有来往。”
书宁只好点点头,握住江连横的手,从船舱里跳到岸上。
“那个……我还有一个问题。”
“还有?”江连横皱起眉头,“还有啥问题?”
书宁缓缓低下头,有些难为情地问:“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嗯?”
…………
江连横与书宁签订纳妾婚书,由此鲸吞乔家财产。
不但接下了福昌成货运公司,同时还兼并了乔二爷的祖产地契,以及码头的各项投资。
至此,江、胡二人倚仗张家势力,巴结权贵,或是反水倒戈、或是江湖仇杀、或是利欲熏心,总而言之,他们接连吞并了周家、白家和乔家的种种资产。
不但豪夺了娼馆、赌档、保险、货运生意以外,又巧取了三家的各项投资和田宅地产。
光是深宅大院就有五座,小门小院不剩枚举,良田数百亩,现洋几十万,且猪鬃、军火均有涉及,尽管根基不深,但在省城新贵之中,却是风头一时无两,再难小觑。
…………
是年深夜,十月初七。
奉天大雨滂沱,江家大宅灯火通明。
胡小妍临盆分娩,家里人都乱作一团,楼顶传来产婆叽叽喳喳的叫嚷,女雇工们沿着楼梯上上下下,端着一盆盆温水,换着一条条手巾,早已忙得不可开交。
江连横在客厅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在客厅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窗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屋内纷繁嘈杂,不可开交,却唯独听不见胡小妍的声音。
江连横心乱如麻,三番两次地想要冲上去看看,却全都被四风口拦了下来。
二楼主卧床上,胡小妍面色苍白,额头上布满汗珠,仿佛不知是在跟谁较劲似的,咬紧了牙关,竟然始终是一声不吭,吓得众人心惊胆战。
鬼门关前走一遭,屋子里终于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啼哭。
闻声,江连横急匆匆地跑上楼去,他差点以为胡小妍死了,好在平安无事。
许如清抱着孩子坐在床边,笑着对小两口说:“小道,当爹了!”
江连横满脸兴奋地从大姑怀里接过孩子,迫不及待地打开襁褓,低头一看——没把儿!
江家喜得千金!
一个月后,大小姐得名江雅。
翌年一月,暖阳高照,姐临盆分娩,叫得惊天地、泣鬼神,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
江家再添一子!
七天以后,小少爷得名江承业。
(本章完)
第326章 风云激荡
第326章 风云激荡
民国四年,早春,乍暖还寒时候。
“喂?喂!能听见不?”
江宅客厅,江连横身穿衬衫和黑色马甲,右手夹着雪茄,左手攥着电话。
“喂!哈喽?能不能听见?”
听筒里传来一阵微弱的电流,紧接着是赵国砚的动静:“喂?道哥,能听见,能听见!你和嫂子挺好的呗!”
“挺好,说正事儿吧!”江连横大声喊道,“你那边的情况,调查得怎么样了?”
赵国砚在电话另一端回道:“查清楚了,最近这十几单延误险,不是针对咱们,奉天到营口这条线上的火车,不管有没有投保,十趟得有七八趟都出问题。道哥,你那边咋说?”
“跟你一样,最近大部分的车都出问题了,不是针对咱们。”
江连横抬头看向窗外,隐约听见了擂鼓的声音。
原本,他跟德国佬雅思普生的买卖做得极其愉快,货到付款,现洋结算,从无拖欠,而且偶尔还能跟着掺和些军火交易。
江连横叹了一口气,挂断电话,将半截雪茄搁在烟灰缸里,紧接着缓步走到窗前。
“唉!都一样,我这边也没好哪去!”
等了一会儿,赵国砚的声音才又一次响起:“好好好,道哥,我知道了!没啥事的话,我先挂了啊!这边现在太乱了!”
他顿了顿,接着又问:“对了,德茂洋行现在什么情况?”
江连横冲着话筒喊道:“这还用问我?说几百遍了,那边归你管!”
电话那头迟迟没有回音。
这一次,他终于确信,院门外的确是一阵阵擂鼓声。
江连横给张老疙瘩搭过线,从德茂洋行购买了十二挺机枪,一万发子弹,并从中抽得了不少油水。
去年夏天,大战刚刚打响时,猪鬃的价格一路飙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没过多久,小鬼子对德国佬宣战,猪鬃再要经由南铁运输,便变得开始困难重重。
“滋滋滋”——又是一阵微弱的电流。
窗外的擂鼓声愈发真切了。
“喂?国砚,喂!”
“有有有!现在根本不愁买家,你要是同意,我就去跟太古洋行谈谈!”
赵国砚应了一声,接着说:“道哥,主要是我这边的保险生意,最近不好做啊!单子越来越少,你看……你能不能跟南铁那边商量商量,给咱们点照顾?”
生意受挫,江连横不由得低声咒骂了一句。
“咚咚”的鼓声穿透力很强,听起来明明是在很远的地方,可就连窗框都跟着微微震颤起来。
赵国砚说:“道哥,我看他们没戏了!德国佬前几天找过我,还要收购猪鬃,但是要先收货、后付款。他手上的军火也没剩多少了。现在这边的海上全是鬼子的船,不行咱卖给英国佬吧!”
江连横犹豫了片刻,最终只好无奈道:“我待会儿过去问问吧!”
“有门路吗?”
紧接着,胶州湾租借地海战爆发。
德国佬打算将租借地归还,却被小鬼子断然拒绝。
接下来的事,江连横再熟悉不过了——当局划定战区,保持中立,一切都跟十年前的日俄战争一样。
德国佬输得十分彻底,一时间旅顺至胶州湾海面上,到处都是鬼子的战船。
渤海被围,营口港遭受重创。
与此同时,鬼子急于让大连港取代营口港,成为关外第一大港,于是便借由南满铁路压制营口货运。
关内多数商号都受到了影响。
同样的货物,由宽城子到营口,车价运费每吨每里五分钱;运到大连,却只收两分钱。
而且,凡是运往营口的货物,无法给予车皮保障,同时还会故意拖延发货。
于是,多数商号便渐渐开始将货物运抵大连,再走海运出发。
如此一来,江家在奉天的保险生意,虽然没受什么影响,但赵国砚那边却叫苦不迭。
江连横皱着眉头,在窗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王正南从身后走过来,关切地问:“道哥,要去宫田龙二那边问问不?正好他最近派人来找咱好几次,咱都没去。”
江连横沉吟一声,旋即点了点头:“那就去看看吧!”
“我去备车!”李正西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朝玄关走去。
江连横也转过身,顺着楼梯来到二楼主卧。
推开房门,胡小妍正在床上,手里摇着拨浪鼓在逗女儿玩儿。
小江雅坐在床梢,张开两只胳膊,咋咋呼呼地去够眼前的拨浪鼓,时不时地哈哈大笑,一笑起来就坐不稳,直接仰面倒下。
听见开门声,小家伙冲江连横眨眨眼睛,抬手指了指,随后转头看向胡小妍,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看起来很兴奋。
“谁来了?”胡小妍逗她,“那是爹爹。”
小江雅固执地喊了一声:“妈妈!”
江连横笑了笑,走到床边坐下来说:“媳妇儿,我去趟南铁事务所找宫田龙二。”
胡小妍把手上的拨浪鼓递给女儿,转头却说:“现在都乱成啥样了,伱还往那边去?”
她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一边说着话,一边斜眼打量着女儿,生怕磕了碰了。
“我也不想去!”江连横咂咂嘴,“可他都找了五六次了,要是再不应付应付,我怕他们又要开始找茬儿。”
小江雅似乎顿时对拨浪鼓没了兴趣,不停地试图往当爹的身上爬。
“别闹!”
江连横把女儿往床里推了推,可小家伙却觉得这是在做游戏,于是便尝试着站起来,继续往当爹的身边靠拢。
胡小妍自从当了妈,大半的心思便都用在了女儿身上。
闻言,她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无奈女儿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她的注意力,迟疑了片刻,最后也只是说:“那就去吧,但别穿这身……江雅!一会儿掉地上了……那个,你换套衣服,出门千万背着点人……嘶!这孩子!”
“行,我去看看他怎么说。”
江连横站起身,走到立柜前,麻利地换了一身灰色长衫。
“媳妇儿,这身行不行?”
“还行。”胡小妍扫了一眼,随后立马又看向女儿,“嘶!江雅,别淘!”
江连横笑了笑,冲胡小妍道:“她这不老实的劲儿,一看就随你。”
“屁!她这性子,明明就跟你一个样,翻脸不认人。你看,这就开始打上我了!”
窗外的擂鼓声越来越近。
江连横走出房门,又去了隔壁的房间。
姐听见动静,立马转过头,喊了一句“老爷”。
“儿子!来来来,快让爹抱抱!”
江连横大笑着走到床边,也不管儿子在干什么,伸手一揽便将江承业抱了起来。
孩子一入怀中,立马“哇哇”地哭喊起来。
江连横却自顾自地说:“你瞅瞅,我这大儿子,嗓门儿就是亮堂!来,给你爹我起个高调!”
姐挠了挠头,低声嘟囔道:“好不容易才睡着……”
“诶?小,奶妈上午没来?是不是饿了?”
江连横装模作样地哄了哄,结果差点没把孩子就地送走。
眼看着儿子翻起了白眼,姐赶忙伸出手道:“老爷……你、你是不是要出门呐?孩子给我吧。”
“哎呀,不着急!”江连横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让那小鬼子等着去!”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
李正西喘着粗气来到门口,神色看起来有些慌张,“道哥,要不今天别去了,或者等晚上的吧!”
“为啥?”江连横把儿子放回床上,有些不解地问。
“今天动静实在太大了!”李正西咽了一口唾沫道,“你出来看看就啥都知道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下楼梯。
这时,远处传来的已经不仅仅是擂鼓的声音,还有一声声高亢的呐喊。
玻璃窗、酒杯餐具、棚顶吊灯……似乎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跟着微微震颤起来。
强烈的鼓点使心跳不自觉地与之同步,让人心惊胆战。
胡小妍和小分别抱着孩子来到楼梯口,家里的雇工们也停下手头上的活,就连近乎足不出户的许如清,都情不自禁地探出头来,向外张望。
江连横心头一凛,忙说:“东风、南风,把袁新法叫屋里来!西风,你跟我出去看看!”
“好!”三人齐声应道。
江连横走出屋子,快步穿过宅院,吩咐护院的保镖拉开厚重的铁门。
“哗啦啦——”
两扇铁门一经推开,滔天声浪顿时如同决堤洪水一般,向院子里席卷而来!
江连横侧过身子,朝外张望一眼,整个人顿时僵住。
但见街面上人潮如龙,似黑云压成一般摧枯拉朽,擂鼓声亦如滚滚闷雷!
成千上万名青年学子,将手中的传单尽数洒向空中。
人群之中,有几個学生高举着竹竿条幅——
“日寇廿一条亡我华夏!打倒卖国贼拒绝谈判!”
人们群情激愤地挥动着手臂,怒发冲冠,一时间风云激荡;热血沸腾,转瞬间天地肃然。
“抵制日货,保家卫国!”
“血战日寇,救亡图存!”
“拒绝谈判!与其坐而死,不如战而亡!”
(本章完)
第327章 暴动
第327章 暴动
抗议人群一望无际。
长龙沿着主干道,朝城西缓缓游动,街头巷尾仍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不断汇入。
谈判“泄密”以后,小范围的抗议活动已经出现过几次,但大多局限于各自的团体,还从未有过眼下这般规模。
“估计是又有什么细节披露出来了。”
江连横喃喃自语,接着转过身,吩咐道:“老袁,你们几个看好大门,别懈怠了。”
袁新法应下一声。
随后,江连横接着说:“南风,马上去小西关,告诉老韩、老钟,今天上板歇业,保险那边今天也关了吧。”
“道哥,不用这样吧?”王正南凑上前说,“这帮学生又不是冲咱们来的。”
江连横摇了摇头:“他们不是兵!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泄愤,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我马上过去!”
脚跟还没站稳,哥几个便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前行而去,根本身不由己。
果然,谈判双方互有争执,也互有退让。
经过华洋商埠地,那里的人更多,似乎满城的青年学生全都倾巢而出,其中也掺杂着教师、工人、小商小贩等等。
“还得忍他们九十九年?”李正西心头火气,当即跟着学生们大喊了几声。
没过多久,人群长龙就已经出了小西边门。
国内外的记者混迹其中,端着笨重的照相机“啪啪”拍照。
一个身穿蓝衣的女学生拿着纸糊的喇叭,在他身边高声呐喊:“抵制日货,争回主权!”
备受瞩目的五号条款仍是多数人关注的重点,但对奉省的商号而言,显然更加在意二号条款:无限制移民,经营路矿权,南铁和沿线附属地租期延长至九十九年……
众怒不可犯,这时候要是让人撞见,还不得被人当街打死?
出去也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要去了解城内的动向。
肩并肩,脚跟脚,四面八方全是震耳的呐喊声。
“等会儿!让他们都在门口挂牌,就说……‘铭记国耻,停业一天’,反正就是类似的话,抓紧去办!”
江连横摊开传单,一边任由人潮推搡着前行,一边低头看向传单上的小道消息。
……
胡小妍在屋子里冲他喊:“小道,今天别去了。”
说完,江连横才让西风领来三五个弟兄,跟他一块儿出去看看。
不用说,抗议群众的目标是南铁附属地。
“姑娘?同学,传单给我一张!”
女学生循声看了看江连横,旋即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沓传单,塞到他的手上。
今天当然不能再去找宫田龙二。
江连横重新回屋,又换了身雇工穿的短褂衣裳,这才走上街头,汇入抗议人群。
两侧的楼顶和窗口,时不时能看见有人在摇旗呐喊。
英美德法俄的领事馆院门紧闭,如临大敌。
江连横等人此时再想调头离开,身后却早已无退路可言。
人浪仿佛有了节奏一般,一涌一涌的将众人带到南铁附属地界线。
有几個学生站在高台上,激昂慷慨地说着什么,但根本没人能听得清。
这一边,士兵和巡警们排成一线,胳膊相挽,手上横着长枪抵挡人群;那一边,黑帽子和守备队也在厉声戒备。
南铁附属地里,多半东洋人的商号已经吓得关门打烊,但仍有不少狂热分子,正在街头上挥舞着彩带,似乎不只是为了挑衅,更像是在彩排演练。
李正西踮着脚张望了片刻,气道:“道哥,小鬼子们竟然还他妈浪上了!”
江连横憋着一口气,无奈道:“我要是东洋人,我他妈也跟着跳!”
亲者痛,仇者快!
如今是一九一五,鬼子从德国佬手里抢走了胶东。
十年前,他们几乎是以同样的方式,从毛子手里抢走了南满。
一胜再胜,换做是谁,都会忍不住想要庆祝一番。
渐渐的,双方的人群开始越靠越近。
起初,还能听见几句义正言辞的口号,后来发现不过瘾,慢慢变成直接了当的骂街。
这边是一声声“操你妈的”,那边是一句句“八嘎呀路”。
火药味越来越浓。
突然,抗议群众中,开始有人朝附属地界内的东洋商号扔石头。
“啪——哗啦啦!”
门窗碎裂,鬼子那头虽然人少,且多数东洋商人不敢上街,却仍有百十来人报以还击。
正在双方军警紧张兮兮,眼看着局势行将失控的时候。
江连横忽地瞥见对面街角里,赫然冲出十来个东洋武士。
这一伙人三十多岁,身着藏青色直裰,广袖上衣,宽摆入裙,长刀在手,短刀傍身。
来者不善!
尽管街道拥挤,江连横也并不在人群前排,李正西等人还是立马神情戒备地挡在身前。
果然,这一伙东洋武士一露面,便立马作势朝这边冲杀过来。
学生和工人见他们人少,自然也不肯退让,一场暴动械斗行将一触即发!
“退后!退后!”
双方的巡警和士兵都在竭力抵挡己方的人群,但在众怒之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东洋武士眼见着无法近身,为首之人竟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不由分说,直接朝人群射杀过来。
“砰!”
枪声一响,双方立刻骚动起来,纷纷朝天鸣枪示警。
不少人压根就没看清是谁开得枪,便应声而作鸟兽散去,一触即溃!
街面上一时间失了秩序,互相踩踏,乱做一团。
空有愤怒,杀不了人。
眼见着学生们仓皇逃窜,那十来个东洋武士反倒不再开枪,而是举着武士刀冲这边放声大笑。
“道哥,咱们也撤吧!”弟兄们在身边大声喊道。
“走吧!”
江连横怔怔地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去时,却又忽地发现鬼子的守备队和黑帽子,竟然调转枪口,将那十来个东洋武士团团围住,似乎发生了什么冲突。
“走啊,道哥!”
弟兄们冲他催促道,几人被散去的抗议大潮冲得有些站立不稳。
江连横不由得皱起眉头。
南铁附属地内,鬼子向来对自己人照顾有加,今天怎么反过来灭自己威风了?
(本章完)
第328章 血名单
第328章 血名单
暴动的人群落荒而逃,如水银泻地一般渗入街头巷尾。
沿街的各家商号见势头不妙,立马上板儿关上店门,阻止学生们趁乱逃进屋内避难。
巡警们从后面追上来,开始四处抓捕倒霉蛋,以便回去交差。
众人夺命狂奔,前拥后挤,互相踩踏,掀翻了菜农的摊位,撞倒了货郎的担子。
黑黢黢的冻梨和柿饼子散落在地,顷刻间就被践踏成烂泥,汁水迸溅。
“别踩!别踩!我招谁惹谁了呀?”
胖大娘在路边俯下身子,边捡边喊,最后只好徒劳地瘫坐下来嚎啕大哭。
将近一个小时以后,商埠地附近才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江连横等人差点儿也被当成是聚众闹事的首脑,所幸另有巡警认出了几人的来路,立马陪笑着将他们送回江家大宅。
推开家门,走入玄关,胡小妍早已领着东风和南风在客厅里候着了。
“诶?啧!老弟,你们几个拦我干啥呀?让我进去!啧,我跟你们道哥是朋友,是同事,耽误了大事,伱们谁能承担?”
晚饭过后,江连横正坐在客厅里,鼓捣着前不久新买来的留声机,袁新法突然敲响房门,通禀道:“老爷,谭翻译来了。”
只要胡小妍开口,就算请十二个奶妈,轮班照顾江雅,家里也不会有人反对。
胡小妍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江连横问:“你刚才要说啥?”
胡小妍被宋妈扶上楼以前,只是转过身提醒他,最近一段时间,千万不要再去找宫田龙二,以免触犯众怒。
“这……”袁新法迟疑道,“老爷,他说你要是再不露面,就要把你保的货全都扣下。”
众弟兄们讪笑了两声,纷纷摇头道:“没看见。”
“嘿嘿嘿,江老板,是我呀!”
胡小妍皱起眉头道:“刚才不是睡着了么。”
“等下!”江连横在脑子里粗略算了一遍帐,紧接着站起身道,“我去瞅瞅他怎么個意思。”
“说我不在。”江连横头也不抬地说。
江连横的话还没说完,楼梯那边便响起了“噔噔噔”的脚步声。
谭翻译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朝江家的保镖瞪了一眼,旋即转过头,堆起笑脸。
“操!让他扣去,我赔得起!”
自从江雅出生以后,胡小妍就总是有些心不在焉,即便是偶尔有空闲的时候,人也总是呆呵呵地发懵——夜里睡不踏实,总是被孩子闹醒。
“媳妇儿,有件事挺有意思,刚才我在附属地那边,看见十来个东洋武士——”
刚来到院子里,就听见大门口外传来一阵争吵。
江连横没再多说什么。
“嗐!老谭,敢情是你啊!”江连横笑道,“来的不巧,家里刚吃完饭,没有剩菜了,要不你改天再来吧!”
江连横快步走到院外,东张西望道:“来来来,让我瞅瞅,这是谁来了,整这么大动静?”
江连横点了点头。
袁新法推开铁门。
宋妈说:“是啊,可是这一翻身没找着你,立马就醒了。”
很多时候,胡小妍甚至让人觉得,她并非是在照顾江雅,而是在照顾儿时的自己。
“谈判过程又有小道消息了,主要争的还是第五号条款。我看呐,咱们关外这南满铁路是收不回来了,延期九十九年,别说咱俩,估计就是咱俩的孙子都看不着那天了。”
江连横转过头,故作惊讶地冲着身后的弟兄道:“咋回事儿?我怎么光听见动静,没瞅着人呐?人呢?你们看见人了么?”
谭翻译闻言,眼神立马阴冷了下来。
但她在带孩子这件事上,似乎有很深、很深的执念,总是事事亲躬,不厌其烦。
“好!”袁新法转身就走。
然而,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宋妈探出头来,叫苦道:“奶奶,小姐在屋里一个劲儿地哭,非要找你,这……”
江连横走到沙发前坐下,点了一支烟说:“抗议呗,这两天不是一直都这样么!”
“其实也没啥。”江连横摆了摆手,“你上楼带孩子去吧。”
“怎么这么大动静?”
谭翻译应声把脸一拉,啧声道:“江老板,你这就没意思了啊!挺老大个人了,还在嘴上占便宜,有劲么?”
江家当然出得起钱,请奶妈帮忙带孩子。
再一再二不再三。
“外头怎么了?没出啥事儿吧?”胡小妍关切地问。
人不找事,却拦不住事来找人。
“哎呀?”
胡小妍喃喃道:“人没事就好。”
“江老板,你别搁这穷对付了。来来回回地跟我扯皮打太极,有意思么?你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了十五?”
“这话说的,谁躲你了?”
“拉倒吧!最近这几天,我都来找你多少回了,回回有事,你糊弄鬼呢?”
“我最近出了趟远门,刚从西伯利亚回来。”
谭翻译撇了撇嘴,不满道:“江老板,我看你现在是生意做得太大,多少有点目中无人了吧?还真以为宫田先生收拾不了你?”
江连横笑容一僵,冷声道:“你有事就说,没事别在我门口磨牙。”
谭翻译朝街面上左右看看,一脸神秘地说:“这里不方便说话,咱们进屋里说。”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就要往院子里钻。
袁新法立马横跨一步,用厚实的身躯挡在门口,任凭谭翻译再怎么踮脚张望,也看不见院内的情况。
“谭翻译,免了吧!”江连横道,“有什么话,就在这说。”
谭翻译犹豫了片刻,似乎懒得再去拌嘴,于是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红格纸,刚要摊开,却又抬头轰赶袁新法等人。
“去去去!你们都什么级别,轮得着你们看热闹么?”
江连横转过头,示意大伙儿回避几步,随后伸手接过谭翻译递过来的红格纸。
低头一看,却是十来个人的名单。
“什么意思?”江连横警觉地问。
“装什么傻呀!”谭翻译冷笑道,“这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宫田先生托你帮个小忙,把这份名单上的人做了。江老板,这可是考验你忠心的时候啊!”
“这些都是……今天抗议那帮人的领头?”
“聪明!”
“学生?”
“不错。”
江连横顿时陷入沉默。
谭翻译继续说着风凉话:“江老板,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话。除了这段时间,东洋加大力度经营大连以外,你在营口那边的保险生意,可没少受宫田先生的照顾,总不至于这点小忙都不帮吧?”
江连横冷哼道:“我又没求他照顾。”
“呵呵,但你不是也没拒绝么!”
谭翻译阴阳怪气地说:“咱们都是聪明人,你那保险生意,去年一整年都没出意外,要说没有宫田先生的帮衬,这话你信么?”
“我信!”
“啧!死鸭子嘴硬是不是?我现在就问你——代表宫田先生问你——这事你答应不答应?行或不行,一句痛快话!”
江连横思忖道:“行也不行,不行也行。”
谭翻译翻了个白眼,当即质问道:“你有谱没谱?”
“呵呵,老谭,我就是没明白,既然你们把人都查出来了,为啥还来找我?”
“露怯了吧?”谭翻译笑道,“你以为,宫田先生收拾不了这帮人?只是嫌他们脏手罢了,这事要是宫田先生亲自动手,那就变成了国际事件,要是你……”
江连横打断道:“懂了,拿我当手套?”
“你怎么想,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再者说,就算是手套怎么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不就是干这个的么,有经验,宫田先生放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
谭翻译嘲讽道:“当年,你不就是靠着这一套,才傍上张老疙瘩这座靠山么?别以为宫田先生不知道,张老疙瘩现在是奉天的实权派,他的底细,调查部早就知道了。你也别在我跟前装,行或不行,痛快点。”
江连横迟迟没有吱声。
等了片刻,谭翻译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江老板,你不干就算了。这年头,买凶杀人还用得着发愁?你不干,有的是人干。可我丑话说在前面,你身在奉天,应该明白得罪东洋人的下场。”
江连横赶忙打起了马虎眼:“谁说我要得罪宫田先生了,但这么脏的一个活儿,让我去做,你们就不给点好处?”
“有好处啊!”
“什么?”
“来自皇军的敬意!”
“老谭,别闹了!咱俩不一样,我还没你那么贱。”
“皇军的敬意还不够?”谭翻译大惊小怪道,“当然,如果你要是愿意配合,宫田先生可以适当帮你解决一下你保险公司的麻烦。”
江连横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
铁路的经营权实在太重要了。
江家的生意做得越大,便越是能深刻地体会到鬼子在其中的掣肘。
只要南铁事务所愿意,无论是民生实业,还是矿产工厂,鬼子想让他们死,他们就没有活路可言。
眼下,江连横唯一能想到的应对之策,只有拖延。
“名单先放在我这,有时间我会亲自去找宫田龙二。”
谭翻译眼珠转了两圈,却道:“江老板,你这‘有时间’是指多长时间?”
江连横皱眉道:“我就算现在答应你,这名单上十来个人,也不可能马上清干净,你回去可以直接告诉宫田龙二,他要是信不过我,爱找谁找谁去!”
说罢,他便自顾自地转身离去。
大门“砰”地关上,谭翻译“嘁”了一声,缓缓消失在街巷里。
回到宅内,江连横将名单放在茶桌上。
刚落下屁股,袁新法竟又敲门走了进来。
“老爷,北风回来了。”
“嗯?”江连横愣了愣说,“这小子不在讲武堂待着,回来干啥?被开除了?”
(本章完)
第329章 硝烟
第329章 硝烟
奉天老将军府,东三省讲武堂。
午后的阳光从玻璃窗外斜刺进来。
班内,二十几个小年轻正在悄声说笑,等着教官来给众人上课。
赵正北身着笔挺的陆军学员装,整个人乍看起来很板正、干练,可细看之下,却仍然掩盖不住那一身浪荡气息。
他已经在讲武堂念了大半个学期,跟身边的学员同食同寝,互相之间早已熟络。
初来乍到时,赵正北心里还有点犯怵。
虽说在家苦读一年,已经不再是目不识丁的文盲,但毕竟是临阵磨枪,难免底虚心怯。
可报到没多久,他便发现,身边不少学员,在学识方面,似乎也没比自己强多少。
讲武堂仍循旧制,招收的学员多以陆军师选送、推荐为主;而眼下的陆军师,又是以当年的巡防营为中坚;而当年的巡防营中,又混杂了大量胡匪、乡勇。
如此一来,选送的学员质量自然可见一斑。
赵正北心里也就慢慢坦然了下来。
“谁知道,就这还天天跟咱们说要守时呢!”
他“咚咚咚”地走上讲台,将两只手搭在桌沿上,神情严肃地扫视了一圈台下的学员,沉吟片刻,开口道:“今天最后一堂课,不讲理论,讲现状!”
“嘘!听,来了来了!”
赵正北起身问道:“王教官,这课还没上完呢,咋考试啊?”
他虽然在“学科”上常常垫底,但在“术科”上表现优异,尤其在射击一项,连教官都自愧弗如。
这教官看起来三十几岁,眉头紧锁,头顶愁云笼罩。
“坐下!”
教室内的光柱,从黑板上缓慢便宜到讲台前。
众学员有些困惑地左顾右盼,交头接耳。
久而久之,赵正北就在学院中混了个“手枪队长”的绰号。
教室大门被推开,众学员齐刷刷地轰然起身,刚想开口,却被走进来的教官挥手打断。
赵正北有些莫名其妙,跟其他学员互相看了看,听从命令,缓缓坐了下来。
如此课堂纪律,若是放在平常,教官肯定要大发雷霆。
闻声,赵正北等人立刻正襟危坐。
环顾左右,不是营长的儿子,就是富户的公子,个個托关系、走后门。
今天,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自顾自地转过身,在黑板上悬起一幅奉省陆海地图。
“最后一课?”
走廊里传来军靴清脆的“咔嗒”声,步伐很快,很急。
“咋回事,都几点了,教官怎么还不来?”
学员开始骚动起来。
“不考了。”
“不考了?”
闻言,众学员有人窃喜,有人狐疑,聪明的却已经皱起眉头,屏气凝神。
王教官并未对此做出任何解释,而是直入主题道:“目前,京师方面正在跟日寇就廿一条进行周旋,谈判的过程并不顺利,日寇方面频频施压,正在筹备武力恐吓!”
他拿起教鞭,在地图上绕着渤海“啪啪啪”地点了三下。
“眼下,日寇正在纠集军队,海陆齐下,向胶州湾、京津、旅大三地,派兵压境,预计这次增兵多达三万,尤其是在旅大!”
他的教鞭仿佛带着成千上万的敌军,沿着地图上的南满铁路,向北推进,最后停在了省城奉天。
“军方最新消息,奉天附属地内守备队数量激增。”
这一次,教室里鸦雀无声。
没有人再笑得出来了,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目前来看,日寇很可能只是虚张声势,但也要严加防范,以免被个别日寇故意挑起战争。张师长已经下令,集结全军,以防不备。虽然你们还没毕业,但也是军人,需要服从命令。”
说到此处,王教官突然肃立起来。
“各位,时局变化莫测,讲武堂暂且停办,所有人回宿舍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六点,北大营集合,听候调令!”
……
讲武堂学员宿舍。
赵正北踩着包裹,用麻绳将行李捆好,同寝的学员也在各自忙活。
众人一边收拾零碎物品,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哎,你们说,不会真要打仗吧?”
“你问谁呢?你爹不是营长么,没点小道消息?”
“上次回家也没听说有这事儿啊!”
“哎我天呐!哥几个,我说咱不至于这么倒霉吧?刚当上三五个月的学员,这就要开战了?啧!谁说我怕死了,我这不是怕给祖国丢人么!”
众人哄笑。
赵正北勒好行李,一脚踩在床研儿上,笑着说:“打就打呗!怕什么玩意儿,小鬼子没杀过?老子杀过!”
“你就吹吧!”
“正北,话说回来,你小子开枪也太准了,上去打仗准是个好手。不像哥几个,估计真打起来,只能去挖壕沟了。”
“瞎说!你见过哪个讲武堂的人出去挖壕沟去了?”
“可咱们不是没毕业么!”
“没毕业也不是炮灰啊,咱们顶多是预备部队,都放心吧!”
赵正北没再参与议论,转而背起行李,准备先走一步,可回过身,却在自己对床的小胖并未收拾东西,而是趴在柜子上奋笔疾书。
“哎,小胖,你干啥呢?”赵正北问,“还不收拾东西,一会儿讲武堂就关门了。”
小胖并不真的胖,只是脸有点肥,姓林,十九岁。
整个宿舍里,就数他读的书最多,闲着没事时,他便时常给大伙儿讲小说,讲《巴黎茶女遗事》。
尽管他反复强调这是个悲剧,但大伙儿只想听阔少配婊子的细节。
小胖听见北风叫他,下意识地捂住眼前的信纸,干笑道:“啊,我马上就收拾了。”
“伱写啥呢?”赵正北好奇地问。
“没……没啥!”
小胖越是佯装轻松,反而越是激起了赵正北等人的兴趣。
最后,众人分工合作,将他一举擒住,转头去看信上的内容。
赵正北磕磕绊绊地念道:“尊父慈母……自古忠孝两难全……而今日什么什么进犯,儿七尺之身已奉国家……什么什么……但以血肉重铸山河……什么什么……跪乳之恩,思之涕零……林之栋,绝笔。”
众人闻言,顿时哄笑起来。
“咋还矫情上了,还没说要打仗呢,你这不是咒你自己么!”
小胖抢过信纸,有些尴尬地辩解道:“嗐!我就是瞎写着玩儿!”
“保家卫国么,不矫情!”另有学员笑着说,“哎,你们来讲武堂都干啥来了?”
“我?保家卫国呀!正北,你来干啥来了?”
赵正北推开房门,回头嬉笑道:“这不巧了么,我也是保家卫国来了!”
众人互相调侃着走出宿舍,离开老将军府讲武堂,带着行李各自回家,相约明日一早在城里汇合,一同前往北大营报到。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的功夫,赵正北总算回到了江家大宅。
“哥,嫂子,我回来了!”
刚穿过玄关,赵正北便不禁愣了一下。
却见客厅内,江连横端坐在扶手沙发上,眼前的茶几上摊开一张红格信纸。
张正东背靠在窗台边上,王正南坐在道哥的斜对面,李正西站在沙发后面,两只手肘拄在靠背上,默默抽烟。
屋子里的气氛极其凝重。
江连横缓缓抬起头,问道:“放假了?”
“没、没有,说是可能要打仗,讲武堂暂时停办了。”
赵正北在门口放下行李,有些困惑地走上前,瞥了一眼茶几上的名单,问:“道哥,你们这是咋的了?家里出事儿了?”
话音刚落,宋妈突然从楼梯上走下来说:“老爷,奶奶说刚才在楼上好像看见北风回来了?”
“啊,是我!”赵正北欠身道。
宋妈点点头说:“那我回去告诉奶奶一声。”
“哎,宋妈,你找人给我下碗面呗!晚上还没吃饭呢!”
宋妈应了一声,立马过去操办起来。
赵正北接着转过身,冲众人看了看,问:“那个……你们,谁给我说一下?”
(本章完)
第330章 应对之策
第330章 应对之策
听说北风回来,胡小妍难得下楼询问情况。
见赵正北身穿学员装,胡小妍倍感欣慰,但一听说讲武堂停办,她又不免忧心起来。
六人聚在客厅,赵正北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将讲武堂的情况说了一遍。
谈及可能发生的战事,众人的神情都有些紧张。
江连横也趁此机会,说了宫田龙二对江家的要求。
“这件事根本拖不了。”王正南低声说道,“要是鬼子没给这份名单,咱们还可以说查不出来,跟他们磨洋工、找借口。现在名单就在这放着呢,咋办?”
“咋办也不能帮鬼子杀自己人呐!”李正西道,“要说这些学生跟咱们有过节,那也行,无冤无仇的,就让咱们杀人,让干啥干啥?使唤狗呢?”
“三哥这话说得对!”赵正北喝了一口面汤,“道哥,杀十来个人,对咱来说算事儿么?问题是不能让鬼子牵着鼻子走,那得是咱们想杀,才杀!”
张正东没有表态,只是说:“这种事,只要答应了一次,以后就会有无数次。”
“东风说得对。”
打砸“会芳里”跟“和胜坊”算是轻的,最坏的情况是,他们甚至可能直接杀进江家大宅。
李正西说:“道哥,要我说,咱大不了保险的生意不干了。我还就不信,小鬼子为了搞咱们,还能连带着把奉天到营口这线上的商号都得罪了?”
清掉十几個领头的学生,这种事想要悄无声息,除了军营特务以外,整个奉天恐怕只有江家能做到。
南风虽然有几分经商的头脑,但显然还未真切体会到什么叫众怒难犯。
江连横摇了摇头:“不对,就算真帮鬼子清了这些学生,一样保不住生意。”
他深知,眼下的情况,早已跟十几年前大不相同。
王正南连忙摆了摆手:“西风,你想得太简单了!那鬼子只要一句话:但凡购买江家保险的货,都不给车皮,你能咋办?”
“所以我说,大不了就不干了么,省得在这受气。”
即便不谈大是大非,单论生意,其中的利弊也显而易见。
李正西一屁股坐下来说:“行,二哥,你会打算盘。那十来个学生,你去清了吧!”
哪会有商号敢在这个时候跟汉奸做生意?
那暴动的人群,随时都可能调转矛头,指向江家。
如今,他愈发明白,当年二叔为什么那么想回山里,宁肯继续去当胡匪,也不愿留在城里享福。
即便上了山,就万事无忧了?
江连横靠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雪茄,沉吟道:“这个口子不能开。”
这哪里是享福,分明是人前富贵,人后遭罪!
可拖家带口,如何上山?
觉醒时代,敢犯众怒者,绝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人们甚至不需要证据,只要怀疑,便能给江家带来巨大的损失。
事实就是,无论帮不帮鬼子,只要身陷这摊泥潭之中,就要面临风险。
“诶,我又没说要杀人。”王正南皱眉道,“可咱们不是得想个更周全的办法么?既要保住名声,又要保住生意!”
“不干?你知道咱关外有多少生意都得靠着南满铁路么?好,就算你不干保险公司,你干别的买卖,卖粮食、卖药材、办工厂,你哪样少得了铁路货运?只靠娼馆和赌坊生意,那就相当于把自己困在了奉天,永远也做不大。”
江连横亲身参加的抗议游行。
想想王贵和的现状,必定也是各有一本难念的经。
江连横思忖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有没有办法,既让鬼子觉得我帮了忙,还不用清了这十来个学生?”
“这……”
四风口相视一眼,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赵正北忽地摇头晃脑起来:“帮耶?真帮耶?如帮也!”
江连横看向北风,若有所思地琢磨了片刻,脑子里忽地灵光一现。
“有了!”
“啥办法?”众人好奇地问。
江连横说:“谭翻译之前说过,就算我不帮忙,他们也会找其他人来清掉这些学生。”
众人点点头道:“名单都出来了,肯定是眼中钉、肉中刺。”
“那也就是说,现在这些学生的处境很危险。”江连横接着说,“可鬼子为什么要清掉他们?”
王正南接话道:“这些学生带头闹事,还把附属地不少商号都砸了,现在全民抵制日货,反日情绪高涨,根本没人敢再去东洋商号,鬼子的商人其实也在受损失。”
“对,这才是最关键的,宫田龙二想要在奉天平息仇日情绪。”江连横说。
张正东反应了一下,问:“道哥,要把那些学生绑起来么?”
赵正北皱眉道:“可要是绑票的话,那帮学生不还是会认为咱们在帮鬼子平事么?”
“不对!”李正西打断道,“如果咱们告诉那些学生,鬼子要除掉他们,那就成了帮他们了。”
如此一来,既能在明面上不得罪南铁事务所,同时还能保全这些学生的性命,并且也能最大限度降低江家的风险。
的确算是一步好棋,问题就在于涉事双方愿不愿意各退一步。
李正西咂了咂嘴,小声提议说:“道哥,想法是很好,但是……我总觉得,宫田龙二那犊子,不光是想平息抗议。其实……可能也是在试探咱们,看咱们听不听话。”
王正南也随声附和道:“是啊!而且,咱们这份良苦用心,那帮学生未必领情。道哥,伱也看见了,那些学生天天在街上喊‘抛头颅、洒热血’,咱们觉得是在救他们,可在他们眼里……没准就变成是在妨碍他们了。”
“二哥说得对!”
赵正北撂下筷子道:“那帮小年轻,脚巴丫的岁数,才经过几个事儿呀?刀没架在脖子上之前,都觉得自己是好汉,真要死的时候,才想起来拉屎撒尿。仗着群胆群威还行,真让他们耍单蹦,十个、不,一百个、一千个里也找不出一个硬骨头啊!”
江连横掐灭了雪茄,冷哼一声道:“要不然,你们想个办法,光挑毛病谁他妈不会?”
众人立时成了哑巴。
目前看来,的确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可南风和西风的顾虑又切实存在。
宫田龙二会不会同意?
领头的学生会不会领情?
张正东斜倚在窗台上,掰了几个指向,喃喃道:“要不——先吓吓那几个学生?”
闻言,众人一齐朝他看去。
张正东则是看向客厅的角落,闷声道:“嫂子,你放心,我下手知道轻重。”
胡小妍先前一直没有说话,以至于众人不知不觉间将其忽略。
毕竟,大嫂自从有了孩子,日夜操劳,已经很少再参与江家的决策。
虽说江连横在决策上从未出现过重大偏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在这个家里,除了胡小妍以外,再没有胆敢当面否定他的决断。
对于刚才的提议,胡小妍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但眉心却始终紧蹙不展。
她缓缓地挪动轮椅,来到江连横身边问:“你确定这名单上面的都是学生吗?”
“这还有什么不确定的?”江连横拿起名单道,“这名字后头有性别、年龄还有学校,连班级都有。你看这个,十七岁,他总不可能是教师吧?”
胡小妍通览了一遍名单,发现的确都是学生,脸色却愈发凝重起来。
“学校里面有汉奸。”胡小妍十分笃定地说,“除非这些学生嘴够严。否则,一旦救了他们,就是害了咱们自己。”
(本章完)
第331章 猛惊醒,见我本来面目
第331章 猛惊醒,见我本来面目
胡小妍的提醒,让江连横瞬间警觉起来。
一桩尘封往事,旋即在脑海中泛起沉渣。
十几年前,冯老太太的人牲房里,幽深晦暗,一双双黢黑的小脸蛋上,分明迸射出一道道歹毒、骇人的目光。
如今回想,顿觉如芒在背!
那是江连横此生唯一一次行侠仗义。
路见不平,舍身忘己!
结果呢?
被救者的背刺远比施害者的惩罚更能让人引以为戒。
从那以后,江连横手上的枪,就再也不曾为无关的旁人沾过血。
即便眼下计划搭救学生,归根结底,也是出于维护江家的名誉和利益,进而想出的权宜之策。
实际上,非亲非故,他并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当然,这些学生既然已经上了宫田龙二的名单,想必不会主动背刺江连横,但人心叵测,世事无常,谁能说得准?
何况,那可是十几张嘴,学校里又有叛徒,哪怕只是不经意间说给同学,一旦走漏了风声,江家必遭灾殃。
在宫田龙二眼中,江连横也会从“不配合”,转变为“死对头”。
胡小妍下意识地朝楼梯口瞥了一眼,飞快地说:“我就是在想,怎么才能从根上解决这件事,不然的话,鬼子就会一直黏着咱们,一而再、再而三,永远没个头儿。”
胡小妍沉吟道:“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算解决了这件事,以后还会有其他麻烦,一样接着一样,没完没了,咱们就只能永远被人牵着鼻子走。”
每当电灯再次亮起时,他的嘴唇便愈发苍白,双眼也愈发空洞、黑暗。
江城海等人的牌位在烛光的映衬下飘忽不定,诡谲莫名。
他来到一楼拐角处的小屋,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划着一支洋火,点燃供桌上的蜡烛。
他仿佛从这份名单中看到了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个个与他无冤无仇的人。
众人摇头苦笑。
江连横周而复始、机械般地重复着这无意义的动作,接连抽了五六支香烟,闷不吭声,神情显得有些呆滞。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各自回屋散去。
败仗打得太多,以至于胜利近乎成了妄想。
他摸索着坐回沙发,拉开手边的落地小灯,昏黄色的暖光,将他的脸映衬得半明半暗。
落地灯再次熄灭,这一次没再亮起。
目光扫过四风口,众人也是低头不语。
客厅里死寂沉沉,江连横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好长一段时间。
进退维谷,众人倍感棘手。
胡小妍却说:“我想的不是这件事。”
“先把眼巴前的事儿解决了再说吧!”江连横长叹道,“有啥主意没?”
每当电灯再次熄灭时,眼前的那份名单,便似乎离他更近了一些。
“啪”——灯灭。
胡小妍似乎也没什么方案,她的眼神始终瞟向二楼。
江连横思忖片刻,只好无奈地说:“既然都没主意,那就只能冒险试试了。”
“三天。”江连横短促地回道。
他很清楚,这思路是对的,可问题是如何施行?
不知为何,气氛竟突然间没那么严肃了。
胡小妍摇了摇头。
随后,他窸窸窣窣地站起身,软底鞋跟的“咚咚”声渐渐从客厅远去。
“算了,你上楼带孩子去吧。”江连横摆了摆手说,“天儿不早了,明天北风还要早起去报到,都早点洗洗睡吧。”
胡小妍将名单放回茶几上,问:“宫田龙二让咱们多久以后给答复?”
“爹,二叔,三叔,四叔……”
“啪”——灯亮。
宫田龙二虽然不至于把江连横怎么样,但既然不配合,便很有可能扶持他人取代江家。
这时,赵正北突然笑着开口,打趣道:“其实也简单,要想从根上解决,把小鬼子赶出东北不就行了么!”
闻言,江连横怔了一下。
话音刚落,楼上传来了江雅的啼哭声。
“那你想啥呢?”江连横反问道,“明天晚上吃啥?”
江雅的哭声越来越大,时刻牵动着胡小妍的心。
三天期满,沉默即是拒绝。
“啪!”
风险太大,必须重新考量。
江连横关了客厅的吊灯,四下里顿时漆黑一片。
干涸的墨迹,字里行间开始缓缓渗出殷红的鲜血……
江连横从供桌旁抽出三炷细香,放在烛焰上引燃,旋即奉过头顶,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再起身,将细香敬奉在香炉里。
“唉,咋整啊?”
他自顾自地发问,尽管明知道此举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这种世道,这种情况,你们遇见过么?换成是你们,能咋整?”
屋内一片死寂,如此静默了许久。
江连横忽地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样,老登们,瘪茄子了吧?还老江湖呢!”
少倾,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头将供桌上的蜡烛吹灭。
正要推开房门离开时,身后似乎突然有了动静——
“服了?”
江连横猛地转过身,尽管他知道那只是幻听,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不服!”
耳边仿佛又一次传来老爹和叔叔们熟悉的哄笑声。
江连横不禁一怔,少时的一幅幅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想起来到奉天以后,跟几个叔叔学本事时,因偷懒被罚的情形。
四叔金孝义打他最多,老爹江城海每次都不论缘由,只是笑着问他,“儿子,服了?”
江小道每每都耿起脖子,小嘴一歪——“不服!”
于是,江城海便欣慰地点点头,拂袖而去,不再多言。
紧接着,江连横又回想起老爹带着他爬山的情景,江城海的身影走在眼前——
要门只是手段,别真把自己当成要饭的了,骨子里的横劲儿,万万不能丢掉。
脑海中的画面破碎、重构。
他仿佛成了一個旁观者,垂手站在冯老太太的院子里,钩子的尸体横陈脚下。
他看见江小道正站在人牲房的门口,指着脏兮兮的胡小妍,面红耳赤地跟两个青年大声争执。
“我要救她!”
“你救不了她。”
“我就要救她!”
这是谁家的小子,怎么如此穷横且不识好歹,认准了死理,非要做成一件事?
半截香灰黯然跌落。
江连横猛然惊醒,自己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幅德性?
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患得患失,优柔寡断……这种转变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推翻周云甫以后?或许更早,是在杀了白家父子以后?甚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了。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一旦有了挂碍,就不可避免地变得猥琐、苟且,忘却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江连横注定没法再像过去那样,一犟到底,爱他妈谁谁谁。
他有家业需要守护,也有妻儿老小需要照顾,但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就这样给人跪下当狗,到底不是爷们儿做派!
该怎么办?
江连横抬起头,看向老爹和叔叔们的牌位。
供桌上的蜡烛已经熄灭,黑暗中只有香头上三个暗红色的光点凌空漂浮,分别指向江城海、李添威和孙成墨……
暗红色的光点倒映在瞳仁里,江连横皱起眉头,似乎渐渐想到了什么。
紧接着,他突然转过身,打开走廊里的电灯,挨个敲响张正东等人的房门。
除赵正北以外,其余三人都有些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道哥,你一直没睡啊?”
江连横二话不说,径直吩咐道:“西风,拿着茶几上的名单,让你管的那帮小靠扇的,用最快的时间,把那些学生的地址找到。”
“好!”李正西反应最快,立马领命而去。
王正南左右看看,战战兢兢地问:“不是……道、道哥,真杀呀?”
江连横并未多加解释,转头继续说:“东风,马上去联系韩心远、钟遇山和袁新法,让他们问问手底下的弟兄,以前都有谁在工厂里做工。”
“嗯!”张正东应了一声。
“对了!”江连横又把他叫回来说,“回来以后,记得给赵国砚和刘雁声打电话,让他们马上回奉天!最晚后天中午以前,没有借口,正午之前没赶到,带着耳朵过来见我!”
“明白了!”
江连横点点头,接着说:“南风,备马!”
王正南应了一声,问:“道哥,上哪去?”
“广源钱庄,城北分号,苏文棋。”
“好嘞!”王正南一边换上衣服,一边问,“道哥,你是有什么计划了?”
江连横不动声色地举起三根手指。
“哪三点?”王正南问。
“只有三天时间,没工夫跟伱白话,赶紧备马!”
几人各自行动,王正南套好马车,又叫来两个保镖随行,没过多一会儿,便来到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江连横轻车熟路地来到门前,“砰砰砰”地砸了几下房门。
院子里很快便传来了钱伯顺的声音。
“哎,来了来了,江老爷别砸了,这门咱还要呢!”
院门敞开,江连横一脸狐疑地问:“老钱,你怎么知道是我?”
钱伯顺尴尬地笑了笑:“呃……这话说的,换成其他人,谁好意思这么晚咣咣砸人房门呐?”
“行了!”江连横迈步进院,“大家都是老熟人,就别客气了。”
“那是那是。”
“苏文棋在不在,睡了吧?把他叫起来,我有事求他!”
(本章完)
第332章 阴谋无解,但行阳谋
第332章 阴谋无解,但行阳谋
苏文棋身披单衣,一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哈欠,一边亲自给江连横沏茶倒水。
深夜造访,实属扰民,但苏文棋并未有任何不满。
毕竟,辛亥那年,要不是跟江连横合作,苏家老小恐怕早已被满门抄斩。
“苏兄,至于这么困么,还不到十二点呢!”
江连横掏出烟盒敲了敲,送上前去。
苏文棋接过一只,摆了摆手,却道:“人过三十天过午,等到时候你就全明白了。这大晚上的,什么事这么急?”
江连横没有客套,开门见山地问:“苏兄,你现在还在商会里忙么?”
“我现在也就是个闲差,偶尔帮忙写点倡议书一类的东西。”苏文棋有些意外地反问道:“怎么,连横兄想当会长了?”
按理来说,以江家现有的生意和手段,足以在奉天商会中举足轻重。
江连横暗自点头,说:“那几所学校里头,有叛徒泄密,你知不知道?”
“昨天下午刚商议完,商会决定声援学生,但具体日期还没确定,还得跟那几所学校商量商量,等确定以后,就会给各家商号发去通知。”
“阴谋无解,但行阳谋!”
苏文棋这才略微放宽了心,无奈道:“这也在所难免,鬼子已经在咱们这十年了,奉天又是省城,到处都是间谍,早就已经被透成了筛子,根本毫无秘密可言。”
三年前,江连横也的确在苏家的推荐下,在商会里混过一阵。
苏文棋苦笑道:“商会又没什么实权,只能尽量倡议。”
“不知道,但我也不奇怪。这么多人参与,根本做不到密不透风。”苏文棋好奇地问,“连横兄,你问这个干什么?”
江连横点点头说:“所以,我才在这个时候过来找你。”
“连横兄,那你的意思是……”
手中的茶碗微微一颤,他沉默了片刻,乜斜着眼睛看向江连横,脸上的表情极其严肃,甚或夹杂了些许质问的意味。
“强制的?”
“具体说说?”
苏文棋仔细琢磨了半天,也没明白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于是索性直接问道:“连横兄,伱到底打算干什么?”
江连横冷笑道:“鬼子想让我帮忙清几個人。”
“苏兄,昨天的情况,你肯定也知道。”江连横岔开话题道,“现在,学生已经闹起来了,咱们奉天商会,最近有什么打算?”
江连横掐灭烟头,却道:“苏兄,你只需要记得,我以我爹‘海老鸮’的名号担保,我江连横绝不会给鬼子当狗,至于其他的,暂且别问。”
“我的意思是,既然学校里都能出现叛徒,那商会里肯定也不干净。”
然而,没完没了的开会和虚浮空泛的口号,很快就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于是干脆只挂了个名字,便早早地退了出来。
言毕,苏文棋的脸上顿时没了笑容。
江连横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要当会长,而是要跟你们作对。”
“作对?”苏文棋不解其意。
苏文棋想了想,点头道:“用我帮你什么?”
“苏兄,我记得,咱们奉天商会,不止会分析省城里的商界动向,也会分析商埠地和附属地的情况,对不对?”
“那是当然,商场如战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我想要一份附属地的情况汇总,但要茑悄地拿到手,谁也不知道才好。”
奉天商会里的档案资料堆积如山,要是没有会内人士帮忙,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
苏文棋皱眉道:“可问题是,现在商会大楼已经关门了。”
“嗐!苏兄,你是个文化人。论念书,我当然比不过你;但要论溜门撬锁的能耐,今儿我可得让你大开眼界了。”
江连横一边说,一边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铁丝。
苏文棋会心一笑,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等下,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江连横打断道,“今天白天那场游行,多半都是学生,你有没有在背后资助过他们?”
“为什么这么说?”苏文棋回过身,有些警觉地问。
果然,不出江连横所料,以苏文棋这种把“救亡图存”挂在嘴边的人,不可能不参与这种抗议活动。
只不过,在奉天血案以后,他学会了变得更加低调,行事也更加隐蔽。
“其实也没什么。”江连横淡淡地说,“如果你真的在背后资助了,我要说的无外乎两点:第一,你千万多加小心;第二,希望这两天苏兄能帮我跟那群学生搭个线,碰碰码。”
……
……
不眠之夜。
江连横在苏文棋的带领下,从奉天联合商务总会的大楼里,窃得有关南铁附属地的档案资料后,便火速回到了城北大宅。
推门进屋时,张正东和李正西早已先行一步回来,正坐在客厅里等候。
江连横坐在沙发上,将手中的资料递给跟进来的王正南,吩咐道:“把南铁附属地里的各家商号工厂都择出来,从大到小排好!”
王正南应了一声,接过资料,便立马走到餐桌前坐下来翻阅。
江连横喝了口水,转过身问:“你们俩什么情况?”
“那个,刘雁声说……”
“道哥,还是我先说吧!”
张正东刚要开口,就被急性子的李正西抢先打断道:“名单上那些学生,已经都跟城里的小靠扇说了,分组行动,都安排在学校附近盯梢去了。最快明天晚上,就能查清楚这帮学生的家在哪。”
江连横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又问:“东风?说快点!”
张正东酝酿道:“刘雁声说他明天上午十点以前就能赶回来,老赵说他得明天下午,四点多钟才能回来。”
“韩心远和钟遇山他们怎么说?”
张正东回道:“老韩他们说,手下的弟兄以前干的活儿太杂,要想较真,还得明天早上往细了问。不过,老钟很肯定,他手下都是单搓蓝马,除了玩儿牌、看场子,没干过别的,倒是有不少熟客在工厂里做过工。”
“熟客?”
江连横扬起眉毛道:“久赌必输,既然是熟客,那肯定欠咱们钱了?”
“确实!老钟刚才还在骂,说有个小工头欠了五百多块,最近正准备去刮一刮呢。”
“小工头?哪的小工头?”
“奉天发电所。”
张正东心细缜密,钟遇山刚才只是随口一说,他便立刻记在了脑子里。
“南风!”江连横往后一靠,轻声喊道,“奉天发电所在不在上面?”
王正南赶忙“唰唰”地翻阅资料,本以为要仔细查找一番,未曾想刚翻了两页,就找到了相关记录。
“道哥,奉天发电所在这上面,南铁附属地,铁路以西!”
江连横咧嘴一笑,当即便冲东风下达吩咐。
“去告诉钟遇山,天亮以前,把那小工头绑了,带回来见我!”
(本章完)
第333章 布局
第333章 布局
小西关,和胜坊。
天色蒙蒙微亮,四五个火将身穿黑色短褂,赶着一辆驴车,朝赌档门口疾步赶来。
车板上的“秧子”被反绑了双臂,塞了嘴,上身只有一件麻布坎肩,哪里禁得住料峭春寒,此刻正斜卧在车上瑟瑟发抖。
三分冷,七分怕。
驴车在和胜坊门口停下来,两个火将把“秧子”押进赌档,穿过一张张牌桌,来到场内后堂,照着膝盖窝猛踹两脚,那秧子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松了口,张嘴便嚎。
“山哥,你再宽限我一个月,就一个月,我保准把钱还上!”
钟遇山端坐交椅,身后立着两個蓝马,左手边的黑漆方桌上摆了一张借款字据。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岂不是天经地义?
钟遇山皱眉摇头道:“老脖,你咋每回都是这套磕?哪怕糊弄人,你也走点心吧?”
“没糊弄,没糊弄!”老脖慌忙道,“山哥,你信我一回,这次绝对是真的,一个月,就一个月!”
老赌狗这回是真怕了。
“不敢不敢。”老脖慌忙解释道,“我哪算什么工头啊!无非就是带三五个人,算是老工带新工,谈不上工头。”
江连横没有理会,一屁股坐进交椅,将洋帽扣在桌面上,拿起借款字据,一边端详,一边把玩着手上的怀表。
说话间,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陈博?”
“没有没有,我就那个意思!”老脖解释道。
江连横走进后堂,钟遇山将自己的座位让了出来。
江连横没搭理他,转头却问:“本金还完了没?”
钟遇山讪笑道:“他妈的,你家媳妇儿是格格还是娘娘,值五百?”
深更半夜,在家睡得正香,说绑就给绑了,看来,欠下的赌债已再无拖延的余地。
钟遇山冷笑道:“哦,这次是真的,那也就是说,之前都是骗我的呗!”
老脖脸色煞白,想了片刻,却说:“我、我拿我媳妇儿还,我还有个女儿呢!我把她们卖了,卖了还钱!”
江连横这才把字据重新放在方桌上,低头问道:“老脖是吧?听说,伱是奉天发电所的工头?”
众人人侧目看去,立刻收敛起脸上的嘲弄,纷纷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垂下双手。
老脖跪在地上,见状一愣,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却见一个身穿呢子大衣的青年,带着几个小弟快步朝这边走来。
只这一个举动,老脖便立马调整跪姿,把膝盖朝向该朝向的人。
电灯泡从棚顶上照下来,在他的脸上投出一抹阴影,使其神情变得愈发晦涩难懂。
“老脖,你欠了我五百三十多块,一个月,你是准备去偷还是去抢?”
“那你拿什么还?”
钟遇山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不偷也不抢!”
老脖应声往前蹭了蹭,磕头道:“大哥,叫我老脖就行!”
“老工人?”
“对对对,你别看我岁数不算大,但手艺好,主要还能讲两句东洋话,不多,但简单的还能对付两句,鬼子偶尔让我传个话。”
江连横应了一声,话锋一转,却说:“认识一下,江连横。”
“道哥?”老脖惊诧道,“哎呀,我就这么点小事,你真是太给我脸了。”
江连横摆了摆手说:“老脖,今天我做一回主,你欠和胜坊的账,一笔勾了,咋样?”
闻言,老脖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惊喜,可这惊喜又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却是更深的惶惑与不安。
他收起下巴,脑子里转得飞快,旋即突然开始“咣咣”磕头。
“道哥,这钱我肯定还上,一个月,我砸锅卖铁不过了,我也肯定还上!”
身后的火将立刻抡起右手,反抽了他一记耳光,骂道:“你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是不是?手脚不想要了?”
“别别别,要脸要脸!”
老脖连忙侧过身,端起肩膀躲闪,哀求道:“道哥,要不……你先说说准备让我干啥,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啊!”
江连横笑了笑说:“不用你偷,不用你抢,不用你杀人,不用你顶包。其实就一样,把你手上带的人借我用用。”
老脖叫苦道:“几位大哥,我这身份说好听点,在厂里叫个班长,其实就是个屁!他们也不是我的人,我咋借你用啊?”
“谁不听话,你告诉我,其他的就不用你操心了。”江连横接着说,“另外,你把奉天发电所的各个把头儿的名字,全都告诉我,这字据上的五百块钱,就算拉倒了。”
这一次,不光是老脖,就连钟遇山等人也没听明白。
“道哥,你这是……要干啥呀?”
江连横站起身,重新将洋帽戴好,笑着说:“我要当把头儿,奉天最大的把头儿,总把头儿!”
说完,他又转过头,看向老脖,“记得帮我给他们带个话!”
…………
回到家宅,江连横补了个觉。
头睡觉之前,他又吩咐了韩心远和钟遇山,动用江家的全部关系和眼线,打探宫田龙二的住处。
同时,又在省城里到处搜罗东洋工厂中大小把头儿的消息,或是威逼,或是利诱,向他们带去江家的致意和问候。
此时的奉天,虽然已经介入不少东洋财阀,但大型工厂还不多见。
除了南铁株式会社这个庞然大物以外,碍于条约限制,不少工厂还需跟华资合办,才能获准经营,处处受限。
正因如此,小东洋才提出廿一条,意图趁火打劫,扩大其在关外的利益。
江连横的行动并未遇到任何波折。
奉天城内,若论财力,江家当然不是首富;但若论心狠手黑,江家则是当仁不让。
何况,省城内外的商绅,但凡开了眼的,都曾听闻江连横能跟张老疙瘩说上话,当然愿意帮忙卖个人情。
论迹不论心,张老疙瘩跟所有奉天人一样抵制廿一条。
而且,他眼下正急于讨好方大头,自然也在配合当局制造舆论,给东洋施压,甚至就连张家的大公子都身在抗议活动之中。
毕竟,大总统将密约泄露,目的便是掀起舆论,吸引列强关注,从而寻求制衡之道。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舆论既能杀人,也能杀己,实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下午时分,刘雁声和赵国砚分别带来几个帮手赶回奉天。
江连横立刻委派二人继续代表江家出面,联系各个东洋工厂的大小把头儿。
如此忙碌了两天下来,众人总算又在江宅碰头,吃了顿晚饭,在客厅聚议。
这一通折腾下来,动静闹得不小,大伙儿都有点担心。
钟遇山咂摸咂摸嘴,嘀咕道:“咱们这么干,鬼子那边会不会已经听到风声了?”
江连横点燃一支烟,笑道:“他们是鬼子,又不是傻子,南铁调查部就是干情报的,当然不会不知道。”
张正东问:“道哥,家里用不用防备着点?”
“该防肯定还是要防,但依我看,他们现在根本不敢动手。”
众人面面相觑。
江连横转过头,看向西风说:“还记不记得前两天抗议,那十来个东洋武士?”
李正西点点头道:“他们开枪了。”
“对!他们开枪了,但是却被鬼子给扣下了。”江连横弹了弹烟灰道,“那就说明,别看鬼子现在大军压境,但他们也不想任由事态扩大。”
“道哥,那你的意思是,不会开战?”赵国砚插话问,“但辽南那边的阵仗可挺吓人呐!”
江连横否认道:“会不会开战,我可不知道。不过,从那十来个东洋武士来看,鬼子估计跟咱们一样,也不是上下一条心。”
东洋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人想要开战,就会有人反对开战;有人想要激化矛盾,有人就会想要缓和冲突。
“那咱们怎么知道宫田龙二是怎么想的?”王正南道,“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无论答不答应,总该给个回复吧?”
李正西却道:“不给回复,就是回复!”
“是这么个理!”江连横点头道,“不过,我还是决定要去一趟。”
韩心远劝道:“道哥,现在城里到处都在骂鬼子,咱们要是这时候过去,是不是有点……非要去的话,最好也是等着天黑再去。”
“放心,这事儿我早就想到了。”江连横说,“等到了明天,你们几个带人……”
话还没说完,袁新法突然推门进屋。
“老爷,门外有人找你,说是姓钱,苏家派来的人,还有一个学生。”
“人来了!”
江连横说着站起身,让弟兄们在屋里等他,自己则跟着袁新法来到院门外。
钱伯顺笑着给江连横引介道:“江老爷,这位就是学生代表之一,姓裴,叫裴忠民。嘴紧不漏风,我家苏少爷只跟他一人联系。”
裴忠民——这名字在鬼子的名单上。
江连横见他身材瘦削,眉心相连,便冲他笑了笑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呐!小老弟,你们领头的学生,一共有多少人?”
裴忠民警觉地问:“江老板,你不是要支助学生抗议么?问这个干啥?”
“来来来,小老弟,俯耳过来!”
(本章完)
第334章 阳谋硬碰硬
第334章 阳谋硬碰硬
深夜,南铁奉天地方事务所。
风寒春冷,赭红色的办公大楼,只有零星几扇玻璃窗内,还有昏黄色的光亮。
清冷的街道上,四下无人。
江家的马车卸下串儿玲,只有清脆的马蹄声渐渐由远及近。
马车并未直接开到正门口,而是在大楼拐角的阴影里停了下来。
江连横端坐在车厢里,似乎是在等着什么,许久没有走出马车。
少倾,李正西敲了敲马车,轻声道:“道哥,闯虎来了。”
江连横应声拉开车窗,却见不远处,一个猴儿崽子似的人影,正鬼鬼祟祟地朝这边快步走来。
“哥,是我!”
说着,他便推开门,钻出马车,在李正西等几个弟兄的护送下,来到奉天事务所门前。
“哦,这么说的话,鬼子是怕了?”
江连横让李正西等人在外等候,自己则是穿过大门,单刀赴会。
“江老板,里边儿请吧!”谭翻译侧过身,阴阳怪气地说。
走上台阶,大门两侧的卫兵立刻警戒地端起枪,冲着江连横“哇里哇啦”地说了几句东洋话,好在谭翻译及时从大楼里跑出来,赔笑着解释了一通,几名卫兵才稍稍放松下来。
“杀不了。”江连横言简意赅地回道。
闯虎咽了一口唾沫,却道:“哥,我觉得,我还是适合听窗,刚才差点被逮住,吓死我了!”
“怕?呵呵,江老板可真会开玩笑,你不如去京师问问方大总统怕不怕!”谭翻译回过身,嘲弄道,“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真行啊你!”江连横由衷地赞叹道,“你看看,我就说你这身能耐先前用错了地方么!”
“事儿办成了没?”
宫田龙二眼皮一跳,开口问道:“这么说,江先生是不打算跟我们合作了?”
“这几个都是最近从守备队里抽调出来的。”谭翻译一边引路,一边说,“嗐!你也知道,最近省城里闹得邪乎,谁知道那帮愣头青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说完,谭翻译也随之走进屋内,帮腔作势道:“江老板,我劝你三思而后行,伱好不容易搞起来的保险生意,不想要了?”
两人四目相对,似乎在彼此的眼神中互相试探。
“办成了!”闯虎站在阴影里,神经兮兮地左右张望。
“老谭,这门口的卫兵是新来的?原先不才俩人么!”
江连横摆了摆手道:“行了,找个地方压压惊,回头等着领赏吧!”
来到调查部,宫田龙二的办公室房门敞开,可谭翻译还是敲了敲门,谄媚道:“先生,江连横来——”
话还没说完,江连横却已经自顾自地走到屋内,在红木桌前坐了下来。
静了片刻过后,宫田龙二率先打破沉默道:“江先生既然深夜到访,想必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名单上的那些学生,你什么时候能处理好?”
江连横讪笑一声,只管默默低头走路。
“当然想要!”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连横伸出两只手抵在桌面上,认认真真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既不想帮你们杀人,还想保住我保险公司的生意。”
谭翻译又气又笑道:“江老板,你怎么净想美事儿啊?”
“难么?”江连横故作惊奇道,“你们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
“江先生,你这样说,是不是太没有诚意了?”宫田龙二摇头道,“你应该很清楚,去年一年,我一直很照顾你的保险生意。”
“那今年呢?”
宫田龙二道:“大连中心主义,是我们大东洋帝国的国策,无法改变。不过,江先生要是愿意在旅大开设分号,我仍然可以帮忙。”
“那太好了!多谢宫田先生的好意,我这就回去操办!”
江连横说着就要作势起身。
“哎,江连横,你站住!”谭翻译连忙厉声打断,“干啥呢?玩儿呐?不给办事儿,还想要好处?”
“啊!还有条件呐!”江连横重新坐下来。
谭翻译骂道:“废话!让你来干啥了?名单上的学生,你到底办不办?”
“办不了,我最多可以帮你们缓缓。”
“你!宫田先生,你瞅,你瞅他那样,分明是在挑衅咱们!”
宫田龙二扣上手中的钢笔,靠在椅背上,十指相交,似乎早已预先料到江连横的此番态度,于是忽地岔开话题,饶有兴致地问:“江先生,最近这几天好像挺忙啊!”
“凑合!”江连横笑道,“我也不想这么忙,但没办法。”
谭翻译一见鬼子的脸色,立马插话道:“江连横,别以为宫田先生不知道你最近那点小动作,你这两天,一直在联系东洋工厂里的把头儿,到底几個意思?”
“诶?这还小动作啊?”江连横故作惊讶地说,“我感觉动静挺大了,而且也没打算瞒你们,这把头儿的行当,是件肥差,我想掺和一脚,不犯毛病吧?”
宫田龙二的眼神有些阴鸷。
他明显感到,江连横的语气和神态已经跟先前大不相同。
“那么,江先生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挣钱呐!”
江连横皱起眉头,反问道:“难不成,别的把头儿除了挣钱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目的么?我打算帮合资的工厂招人,还能挣钱,这行当刚刚兴起,我不能介入?”
理由很充分。
毕竟,所有的把头儿都是为此而来。
不过,这看似互惠互利的合作,实际上又是一种钳制。
几十年来,各国列强在此割地划界,兴办工厂,掠夺各种资源,但无论是任何国家的工厂,想要在这片土地上立足,都不可避免地要雇佣大量华人。
小鬼子虽然比大鼻子更了解此地世情,但仍旧无法免俗。
无论是东洋还是西洋,百姓都对他们心存忌惮,招工也很困难,从而必须倚仗当地商绅名流做担保,才能顺利招工。
关外的大小把头儿便随之应运而生。
这些把头儿如果零散分布,自然无法造成实质上的钳制,可一旦出现类似总把头儿的人物出现,便有了坐下来跟鬼子谈判的资格。
不夸张地说,当一个把头儿做大到一定程度,就连鬼子也要礼让三分。
正因如此,东洋在递交廿一条中,才要求奉天开放移民,允许本国百姓迁居于此。
宫田龙二猜到了江连横的布局,但他并不相信,江家有能力可以在短短两天时间里,就能当上整个奉天的大把头儿。
然而,廿一条引起的“骚乱”,对江连横来说,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利用风潮正盛的排日情绪,配合江家原有的实力和手腕,趁着时势再下一城,争一个奉天省的总把头儿,便可以不再受宫田龙二的窝囊气。
“江先生,你的野心很大。”
“我?不不不,我的野心,跟你们比起来实在差太多了!”
宫田龙二冷哼一声,威胁道:“那如果,我现在就把你抓起来呢?”
江连横问:“什么罪名?”
“江老板,你在这做梦呢?”谭翻译诡笑着挖苦道,“南铁想要抓你,还用得着理由?”
江连横点点头,咂摸咂摸道:“也是。”
没想到,紧接着他便举起双手,笑道:“那你们把我抓了吧!”
…………
正在江连横和宫田龙二互相交涉的同时,南铁奉天地方事务所大楼外部,突然响起了一连串“轰隆隆”、如惊蛰闷雷一般的脚步声。
站在门口的六个东洋卫兵顿时端起三八步枪,神情惶惑地朝着四处张望。
不一会儿的功夫,却见百余人身穿黑色短褂配灯笼裤,脚踝一溜儿白边,恰如潮水一般,从街头巷尾朝这边快步奔来。
六个东洋卫兵起初还大声恫吓了几句,但很快便怂了下来。
门外的人实在太多,赵国砚等一干江家的核心骨干,各带着二十几号人,汇聚在一处,堪比一个连队。
“八嘎呀路!”
卫兵起初以为这些人准备冲进南铁奉天地方事务所大楼,未曾想,这一大帮人赶到门口的台阶前,竟莫名其妙地停下了脚步,一个个高举着双手喝道:“太君,别开枪!我们是投降的!”
…………
巨大的轰鸣声很快便传到了宫田龙二的办公室内。
他有些紧张地站起身,走到窗边,低头一看,却是黑压压一片乌云盘踞在脚下。
“江先生,你要做什么?”宫田龙二转过身,“这里可是南铁附属地,你要在这里闹事,就算张老疙瘩也保不了你!”
江连横缓缓站起身,笑了笑道:“宫田先生,谁说我要闹事了?”
此时,鬼子还能勉强佯装镇定,谭翻译却早已吓得双腿发软,差点就要瘫坐在地上。
“江连横!你……你疯啦!这、这是国际事件!你这样,这样可是容易挑起战争的,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瞎说!”
江连横厉声呵斥道:“我对宫田先生,向来尊敬,不敢忤逆!既然宫田先生想要抓我,那就干脆都抓了吧,就是不知道你们这边的号子够不够用。”
(本章完)
第335章 威胁
第335章 威胁
很快,街面上的动静,便引起了事务所大楼其他工作人员的注意。
霎时间,一扇扇明窗后头,人影浮动,惶惑不安。
宫田龙二眯缝起双眼,转过身,语气阴冷地问:“江先生,真的打算跟大东洋帝国作对吗?”
江连横摇了摇头说:“宫田先生,我还没那么狂——”
说着,他又将目光看向谭翻译,补充道:“但我也没那么贱。”
“你这分明就是作对!”谭翻译虚喝道。
江连横却问:“我猜到宫田先生可能要抓我,所以事先把家里的弟兄都叫来了,现在楼下,不打不闹,束手就擒,这也叫作对?”
宫田龙二粗声喘气,面色阴沉。
粗略看过去,窗外将近一百五十来号人,只多不少。
这已经不是有没有足够多的牢房,能一次性收押这群人的问题了。
尽管东洋方面派兵施压,实际上却也想尽快平息骚乱。
战争时期,可以用诸多借口来掩盖罪行,如“搜捕间谍”、“误伤”、甚至直接划定交战区,禁止记者进入报导……如今却难以实行。
“你觉得可能吗?”
省城南铁附属地界内,整个警务署也分不出这么多警力来看押他们。
抗议活动一浪高过一浪。
士兵抓捕平民,其国际影响有多恶劣,自然不必多说。
这种时候,在奉天省城一口气逮捕将近两百号人,无异于火上浇油。
何况,宫田龙二只是南铁奉天事务所调查部理事,虽说在附属地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但并无直接调用军警的实际权力。
牛皮吹得未免太大!
谭翻译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跟他谈谈?
所谓阳谋,即是避无可避,防无可防,只能接招。
“不太可能。这也没办法,谁让我生在关外呢!”江连横说,“所以,我也不打算跟你们彻底撕破脸,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过来跟我谈,但不能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而且,自从廿一条密约被故意泄露以后,西方震惊,列强无不担心自己在远东的利益受损,各国的在华领事和记者,无数双眼睛都在死死地盯着东洋的一举一动。
江连横缓步走上前,低声说:“宫田先生,我的确没那么大实力跟你们叫板,但我也不是软柿子,谁逮着都能来捏一下。”
要是张老疙瘩说这话,也就算了。
若是抽调铁路守备队,那便相当于军队介入。
虽说当年甲午和日俄战争中,鬼子也没少干这种事,但毕竟情况不同。
“我最希望的结果,就是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呢?”宫田龙二问。
难不成,鬼子要想在奉天办成一件事,还得看你江家的脸色?
这一番话,软中有硬,柔中带刚。
江连横却无所谓。
按照江湖老合的路数,这叫三分能耐七分卖!
管他是阳奉阴违,还是虚与委蛇,能不能办成,暂且放在一边,总之先“惊”他一下。
说完,江连横还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走到大门口时,他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停下脚步,回头道:“对了,宫田先生,以后要是再有什么事,麻烦你去城里找我,我就不再过来了。”
“宫田先生,你看他!”谭翻译忿忿道,“岂止是不像话,简直就是不像话!”
然而,宫田龙二并未理会,而是紧跟着江连横走出办公室。
今天晚上,在事务所大楼值班的工作人员中,数他职位最高,他要确保外面不会出什么乱子。
来到一楼大堂,门口的六个东洋卫兵一见江连横,立刻警戒地端起步枪。
宫田龙二紧随其后,赶忙抬手示意,用东洋话命令几个卫兵为其让路。
江连横走出赭红色的事务所大楼。
他的身影刚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赵国砚等百十来号帮众,立刻抱拳恭迎,高声大喝。
“道哥!”
平地起惊雷!
近二百号帮众,统一黑色短褂灯笼裤,整齐划一,声音在空旷的街面上久久回响,传得很远。
谭翻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微微侧目看向身边的东洋靠山。
江连横也停下脚步,转过身,伸出手笑道:“宫田先生,请留步吧!”
闻言,宫田龙二眉头紧锁——谁送伱了?
可他迟疑了片刻过后,到底还是跟江连横握了握手,只不过在握手的一瞬间,他又猛地将其拽到近前。
“江先生,你不要以为我真对付不了你。”
“嗯?这话从何说起啊?”
宫田龙二讳莫如深道:“我劝你最好还是看清时势,谁才是真靠山!”
江连横点了点头,笑着说:“了然,了然!不过,宫田先生最好也别掉以轻心。”
说罢,两人各怀鬼胎地抱住对方的胳膊,狠狠地摇了摇,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
紧接着,江连横缓步走下台阶,赵国砚等江家骨干立刻蜂拥上前。
众人沿路向东,如潮水一般,渐渐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离开南铁附属地。
谭翻译目送江连横等人离去,低声问道:“宫田先生,咱们……还对不对江家动手?这小子太狂,简直就没把你放在眼里,必须除掉,必须!”
宫田龙二转过头,冷声问:“你害怕了?”
“我?不不不,有皇军在,我、我怕什么呀!”谭翻译苦笑着违心道。
说不怕是假的,他心里很清楚,江连横就算再霸道,也不敢轻易跟鬼子动手,但对他这個翻译就另当别论了。
正是因为怕了,所以他才比鬼子还要迫切地想要除掉江家。
然而,宫田龙二却摇了摇头:“有人认为他有更大的作用,再多点耐心吧!”
“那……江家的保险生意,咱们不掐一掐?”
“当然不能让他随心所欲。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那些学生。”
谭翻译自告奋勇道:“好,那我再去打探打探,有没有其他人愿意接这个活儿?”
“不必了!”宫田龙二回绝道,“会有其他人来解决这件事!”
谭翻译思忖道:“呃……谁呀?”
宫田龙二并未回答,转过身便走进奉天地方事务所大楼。
回到办公室内,他关上房门,坐在红木桌上,拨通了一通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宫田龙二挂断电话,又俯身案前,拿起钢笔在纸上勾勾点点,写了一气儿。
直至月上中天,他方才合上文档,靠在椅背上抻了一个懒腰。
瞥一眼时间,已经将近十二点钟,事务所大楼里亮灯的窗户越来越少。
宫田龙二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地图,一张大手在东三省上抚摸了片刻,随后便穿上呢子大衣,锁好档案柜门,离开办公室。
他穿过清冷的街道,来到南铁株式会社的高级职工宿舍。
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开始不住地打着哈欠。
迈步走进屋内,正准备休息睡觉的时候,宫田龙二却突然愣住,脚底似乎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他移开黑色的方头皮鞋,屋里的灯还未打开,银白色的月光却似乎在地上映出金黄一闪。
“嘶!”
宫田龙二眉头紧锁地蹲下身子,捡起脚边的东西,顺手打开屋内的电灯。
“啪!”
灯光一闪,他终于看清了指尖的物件:
一枚铜制的尖头子弹——来自江家的致意!
(本章完)
第336章 江把头儿
第336章 江把头儿
开两朵,各表一枝。
离开南铁奉天地方事务所以后,江连横等人不疾不徐,沿着预备商埠地主街,来到大西边门附近。
当年,赵将军和徐总督在位时,曾陆续给奉天制作了相当宏伟的规划。
整个奉天城西,在附属地与老城区之间,都被划为商埠地。
不过,由于时局动荡,只有小西边门以外被开发了出来,而大西边门以外,除了几间破烂民房以外,多是大片的荒地。
江连横行至此处,总算停了下来,转过身道:“弟兄们,辛苦了!”
众人抱拳,齐声道:“道哥,辛苦!”
江连横点了点头,接着说:“家里的弟兄,没什么事儿都散了吧!”
闻言,赵国砚等人朝各自的小弟挥了挥手。
人群中响起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多半数弟兄三五成群,从江连横身边经过,恭敬地叫了一声“道哥”,随后便朝城内走去。
“这三位,是制所的陈把头儿、马把头儿、姬把头儿!”
省城周边的村屯,当然有更大的把头儿。
江连横诚恳地跟众人逐一握手致意。
他清点了一遍人数,随后又向赵国砚等人询问,有多少把头儿没按约定到场。
“这四位,是发电所的刘把头儿、杨把头儿……这位就不用说了,老脖!”
在场的几个把头儿,岁数都不算大,最年长的也不过三十六七,他们各自底下的人手也不算多,但正因如此,才便于拉拢。
江连横点了点头,却说:“先礼后兵,我不指望那帮老登有多硬的骨头,只要他们给我让路,一切就都好说,要是非得跟我抢把头儿这行当,那就不能怪我了。”
赵国砚等一众骨干,立马各自带了三五个人,走上前给江连横引介。
众人彼此核对了一番,有十来个小把头儿言而无信,或是害怕得罪鬼子,或是怀疑江家的计划,总而言之,没有到场助阵。
江连横对此深表理解,但并不接受。
“道哥,荣幸荣幸!”
片刻过后,大西边门外,便只剩下二三十号人。
“这两位,是纺织厂的孙把头儿、朱把头儿!”
“道哥,那些乡绅怎么办?”赵国砚上前说道,“无论怎么说,他们也是附近有头有脸的人物,直接动手,恐怕不太合适吧?”
“道哥,久仰久仰!”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地问:“用什么办法?”
江连横同样对此深表理解,但也同样并不接受。
刘雁声附和道:“是啊!哥,最好还是不要跟乡绅撕破脸。”
不过,他们多半是乡绅名流,有其他的产业托底,心里自然冲劲儿不足,不愿来蹚这趟浑水。
他冲弟兄们使了個眼色,冷声道:“这两天,给他们长长记性,下重手,但要全须全尾,别闹出人命。”
“道哥,幸会幸会!”
“我可以让利,但不能让总把头儿这个位置。”江连横解释道,“要名的乡绅,就把他们的名声搞臭;要钱的乡绅,可以给点好处;但要这个位置的乡绅——”
众人默不作声,静听吩咐。
江连横直接道:“爱他妈谁谁谁,全插了!”
“这……”
刘雁声沉吟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道:“哥,乡绅多半家大业大,也不缺人脉关系,真清了的话,恐怕动静太大,总不能还像白家那样吧?”
江连横一瞪眼:“那你有什么招?”
刘雁声往后退了半步,不敢再有二话,心里盘算着让大嫂出面制止。
恰在此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道哥,我有办法!”
江连横皱起眉头。
循声看去,却见老脖从人群中挤出来急切道:“这事儿用不着动刀动枪,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江连横问。
老脖回头看了看一众小把头儿,却说:“道哥,厂里有厂里的江湖!那帮乡绅虽然有名望,但他们都不在厂里待着,而且咱们人多,哥几个没事找找那些工人的麻烦,再加上道哥的威名,时间一长,他们自然就跟着咱们混了。”
江连横等人一怔,忽然想起袁新法当初在铁路做工时的境遇。
有人就有江湖,工人也是如此。
要想不被欺负,就免不了拉帮结伙,寻求庇护。
江连横不禁看向众人,问:“靠谱么?”
各把头儿齐声笑道:“道哥放心!这种事儿,咱们哥几个,轻车熟路!”
“好!”江连横抱拳道:“那就麻烦各位了。”
“嗐!道哥客气,太客气了!”
谢人不能光动嘴,江连横接着说:“各位,今天算我欠大伙儿一个人情,以后要是碰见什么麻烦,可以随时来找我,也可以报我的名号。”
众把头儿连声称谢。
其实,他们心里门清,今天既然站在这里,那便意味着,如果江连横日后真能坐上总把头儿的位置,他们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手下的工人越多,抽到的份子便越多。
不过,江连横也清楚地记得,当初贾把头儿的种种行径,所以又不禁提醒老脖等人,要是做得太过火,他便会另寻他人取代眼前这几个把头儿。
当然,工人的月薪,该抽还是要抽,不然众小把头儿无利可图,必定难以为继。
但抽成这种事,要想一个更好听点的名字:比如——会费!
其运行原理,跟货运保险如出一辙,工人交钱作保,总把头儿集资做事。
这当然不是江连横的创举,而是效仿报纸上洋人的做法。
待到万事安排妥当以后,江连横遣散了一众小把头儿,领着自家弟兄,穿过大西边门,回到奉天城内。
刘雁声快步赶上来说:“哥,时候差不多了,德义楼那帮学生还等着呢!”
“去吧!”江连横点了点头,旋即领着一众弟兄先行离开。
刘雁声目送众人离去,随后自己则拐进一条巷子,来到德义楼门前。
二楼的窗棂里,传来一阵阵青春洋溢的说笑声。
刚要迈步进门,酒楼拐角的阴暗处,张正东却如鬼魅一般闪出身来,冲刘雁声点了点头。
“东风,待会儿别用枪。”
张正东闷不吭声,只是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掂在掌心里晃了晃。
刘雁声点了点头,旋即迈步走进德义楼内……
(本章完)
第337章 连环套
第337章 连环套
德义楼雅间内,十几个学生紧巴巴地围在一起,议论时局。
谈及廿一条,众人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有几个喝了酒的,更是拍桌瞪眼,急欲报国。
他们分别来自省城各个学校,有男有女,大的十八九,小的十四五,正是听风就是雨、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年纪,执于偏信,难以兼听,因此极其冲动易怒。
以往,大家聚在一起,裴忠民总是最为活跃激进,今天却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只顾闷在座位里,黑着脸,一言不发。目光扫过众人,也不似先前那般热情、亲昵。
时间过得很快,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
学生们口干舌燥,渐渐无话可说,于是便纷纷将问询的目光投向裴忠民。
作为将大家召集在一起的组织者,他看上去反而并不积极。
按他的说法,省城里有人愿意资助抗议活动,想要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学生抗议,虽是凭借一腔热血,毕竟也需要印刷传单,扩大影响。
刘雁声紧接着说了几句预祝成功之类的话,便不再久留,起身告辞道:“钱的事,我这两天就会联系忠民,大家只管等我的消息就好了。哦,还有这顿饭钱,我也已经帮各位付过了。”
无奈天色已晚,没过多一会儿,众人便打着哈欠陆续起身离开,沿着大西关大街,急切地朝城内四散而去。
待到街面上的欢笑声渐渐远去,他才忽地停了下来,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了片刻,似乎有些迟疑,但到底还是转过身,朝大西边门走去。
另一个男同学接话道:“我们现在主要有两个计划。第一,是要大量印刷传单,扩大影响,初步计划是,再印一万份,不知道刘先生……”
鬼子的名单上有十二人,桌上却坐着十三个学生。
终于,轮到那个名单上并不存在的学生站起来自我介绍。
学生们心眼儿不多,几句吹捧的话,便真当自己是个英雄,立马飘飘然起来,当下便争相自我介绍起来。
他走得很快,一路上东张西望,身后只要稍微有半点动静,整个人便立马僵住。
果然,没过多久,雅间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不是耍咱们玩儿吧?”
刘雁声笑着摆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国家有难,尽一点绵薄之力,实属应该。”
“刘先生你好,我叫高霖。”
刘雁声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核对众人的姓名。
众人互相介绍完毕。
裴忠民吊着眼梢看向众人,有些消沉地说:“再等等,马上就快来了。”
“哦,钱的问题,你们不用担心,继续说下去!”
可等了这么久还没消息,众人便有些不耐烦起来。
学生们立即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透漏半点消息。
“理解理解,刘先生快坐!”
裴忠民浑身一颤,表情突然变得很不自然:“呃……不、不是我们学校的。”
“好好好!可惜我平常太忙,没法跟大家一起行动,只好在背后资助了。”
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眼前的高霖,很有可能是学生当中的叛徒。
刘雁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众人的说辞,心里却默默地数了一遍在场的人数。
学生们立马给刘雁声让出一個座位。
刘雁声故作愁容,却说:“只不过,我毕竟是个生意人,不想当出头鸟,所以这件事还希望大家能替我保密。当然,如果能够联合商绅,我到时候肯定签名支持!”
刘雁声在学生的注视下,款步走了进来,笑着说:“各位同学,久等了!”
刘雁声便开口问道:“各位同学,你们下一次准备什么时候再上街抗议?”
这份销并不大,但对穷学生而言绝不轻松,自愿捐款了几次就不够用了,手写传单又耗时费力,所以大家对资助都很期待。
“刘先生是爱国志士,感谢您对我们的支持!”
“忠民,你说的人,还来不来了?”
众学生欣喜道:“有资助就够了!”
裴忠民赶忙站起身,向众人介绍道:“来了来了,这位就是要资助咱们的刘先生,名字嘛——就不说了,大家理解一下。”
千般犹豫,万般纠结,可归根结底,还是没能阻挡他的脚步。
“那太好了!我们的第二个计划,是组织学生去游说商绅,毕竟廿一条关乎奉天,我们打算联合大家,一起向当局请愿!”
刘雁声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笑道:“忠民,这位高同学是你们学校的?”
送别刘雁声,学生们都很开心,于是便又坐着闲聊了几句。
学生们面露欣喜,仿佛看见救星一般,奉承着说:“要是天底下所有商绅,都能像刘先生这样深明大义,救亡图存必定指日可待!”
奉天女子中学,女子师范学校,奉天医科大学……
“我们目前的计划是,准备月末的时候,再次举行抗议!”一个女学生站起来说,“当然,具体还要看谈判的进程,如果当局退缩,我们马上就要行动起来!”
刘雁声便抬手举起酒杯:“各位都是少年英雄,你们都自我介绍一下吧!”
只有那个名叫高霖的学生,看起来漫不经心,故意放缓脚步,冲着众人挥手道别。
直到走进大西边城门洞时,他才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裴忠民却气喘吁吁地从门洞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高霖,你干啥去?”
“我——”
高霖喉头一紧,有些心虚地说:“哦,是、是忠民呐!我……我回家啊!”
“放屁!”裴忠民目不转睛地质问道,“你家咱城南,伱来这边干什么?”
高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干笑道:“我来这边……有点事。”
“什么事?”
“就是……就是……嗐!先回去了,有空我再跟你说吧!”
高霖连忙借口开溜。
未曾想,刚转过身,抬头便看见一众同学的满面怒容。
原来,当高霖故意放缓脚步,让大家先走时,裴忠民便已快步追上其他同学,将众人重新聚拢起来,按远路跟踪过来。
众学生从胡同里走出来,朝他步步逼近。
“高霖,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太让我们失望了!”
“叛徒!汉奸!”
“说,是不是要去给鬼子告密?”
高霖一边四下张望,一边装傻充愣道:“你们、你们别瞎说,谁是叛徒?”
“少他妈废话!”裴忠民在身后厉声大喊,“把他抓住,别让他跑了!”
众学生本就年轻气盛,方才又喝了点酒,自是心头怒起,火冒三丈。
几个男生疯跑上前,薅住高霖的衣领,将其拽倒在地,其余人等紧接着追赶过来,上前就是一通拳打脚踢,肆意泄愤。
高霖百口莫辩,只能侧躺下来,四肢环抱,双手捂头。
如此群殴了将近二十分钟,一阵寒风吹过,女学生们突然有些怕了。
“别打了!别打了!”
“再打出人命了!”
男同学大喊:“叛徒汉奸,打死才好呢!”
女同学拉扯道:“万一、万一弄错了怎么办,又没有证据!大不了,咱们以后不带他了,真出个好歹,你们谁偿命?”
此话一出,众人才猛地停下手。
毕竟只是一群学生,家境虽有高低,但至少不愁吃穿,总归少了些草莽气息,面对人命大案,心中立刻有了顾虑。
低头再看高霖,早已是血流满面,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别打了,别打了”。
“别……别真给打死了。”几个学生面面相觑道。
裴忠民原本打得还不解恨,可一见其他人都停了下来,此时要是再动手,一旦出了人命,责任便全在自己身上,于是也赶忙收手停住。
他俯下身子,威胁道:“高霖,你要是敢把今天的事说出去,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听明白了么!”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快滚!”
“好好好!”高霖呻吟着爬起身子。
不料,正在此时,不远处的黑胡同里,突然传出一道尖锐刺耳的警哨声!
“嘀——”
“嘀——”
裴忠民闻声,当下心头一凛——“坏了,有巡警,快跑!”
言毕,众人应声作鸟兽散去,争先恐后地遁入茫茫夜色。
警哨响起,高霖却顿时喜上眉梢,既不嚎了,也不怂了,当下便扑腾着站起身叫道:“来人呐!打人啦,救命啊!”
他踉踉跄跄地跑出几步,无奈刚才脚踝受伤,三两下便又跌倒在地。
“巡警!巡警,快来快来,他们往那边跑了!我认识他们家在哪!”
高霖拼命大喊,可胡同里的警哨声却戛然而止,身后也并未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愣了一下,猛然间似乎觉得有点不对劲。
高霖转过头,惴惴不安地看向漆黑的胡同口,面露狐疑。
很快,“沙沙”的脚步声传来,却见一个身材高瘦的人影,正慢悠悠地朝他走来。
“巡、巡警?”高霖自言自语地问道。
然而,话音刚落,他便已经看到了答案——来人的行头,并非是制服大盖帽,而是一身黑色短打。
“你……你是谁啊?”
“自己人。”
“自己人?”高霖将信将疑地问,“是、是谭翻译让你来的?”
张正东在他面前蹲下身子,拿掉叼在嘴里的哨子,点了点头。
高霖咽了一口唾沫道:“那个,我好像暴露了……但是我有新情报,今天晚上,有一个姓刘的人,说要资助抗议活动!”
“嗯,知道了。”
“你们什么时候给我钱?我小妹还等着看病呢!”
张正东应声点点头,旋即从怀里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将其刺入高霖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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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大家新年快乐!
话说,窗外鞭炮齐鸣,今日码字,有种战地记者的感觉!
(本章完)
第338章 江家即是秩序
第338章 江家即是秩序
晨光微熹,奉天城南。
神探赵永才领着四个巡警,站在一栋寻常民房门口。
屋内的一对中年夫妇,面色苍白如纸,勉强挤出苦笑,战战兢兢地跟众人寒暄客套。
“几位差爷,大早上的,什么事儿呀?”
“太辛苦了,来来来,快进屋喝点水吧!”
赵永才抬手打断道:“免了,不要妨碍公务,那个——裴忠民是不是在这住?”
妇人颤声问:“忠民是我儿子,他怎么了?”
“怎么了?他自己心里没点数么?”赵永才喝道,“昨天夜里,在大西边门附近,发现一具学生的尸体,经过核实调查,你儿子昨晚跟死者在一块儿,让他出来配合调查!”
妇人忙说:“这肯定是误会!我家忠民可老实了,这人命大案跟他绝对没关系!”
“啧!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啊?让他出来,要不然不客气了啊!”
神探赵永才凭借江连横提供的地址,一连逮捕了十二个学生,着手“调查”、“审讯”高霖暴死一案。
他知道这是一个局,但他不能说破,目前的情况,蹲在号子里,远比在外面安全。
“我连踹都没踹,一直帮忙拉架来着!”
这天早上,被巡警带走的,自然不仅仅是他一人。
“其实主要就是裴忠民他们两个在打!”
赵永才立马甩开胳膊,怒斥道:“唠什么唠!我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少来邪门歪道那一套,不好使!”
“不不不,我就踹了两脚,还没踹着,根本不关我的事!”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喧闹声,裴忠民并未流露出任何惶恐不安。
逐一审讯后,几个男生又被拢在一起,再次对证。
余下几人,起初还能勉强镇定,可一见种种刑具,不多时便也跟着胆怯起来。
“你个傻小子,痛快回屋去!”妇人连忙拉住赵永才的手,“差爷,你进屋坐,咱们进屋唠!”
裴忠民闻声,从屋里探出头道:“妈,不用担心,我就去配合调查一下。”
言谈话语间,亦不乏急于撇清自己,指认旁人之人。
赵永才端坐审讯室案前,拿腔拿调地问:“那也就是说,昨天晚上,你们这几个男生,都动手了?”
旁边的巡警帮腔道:“眼睛都瞪大点,这位可是鼎鼎大名的神探赵队长,办过多少大案,你知道么!这种小事,我们队长还能弄错?让开!”
赵永才根本无需审问,只把这些人逐一提上来,还不等开口,他们便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一股脑吐了個干干净净。
众巡警下定决心拿人,裴家螳臂当车,当然无法阻拦。
真正有些骨气的,算上裴忠民自己,也不过两人而已。
最后,当妈的只好扒在门口,眼泪汪汪地目送着巡警将裴忠民带走。
众学生一进号子,多半数人当即便吓得腿软脚麻,站立不稳。
众人在门口撕巴了几下。
可是,在面对这些同学时,裴忠民又突然生出一丝幻灭感。
赵队长根本没有动刑,也没有逼问,只是把学生们关进号子里,他们就已经开始急不可耐地互相推卸、以求自保,若真有面对鬼子的那一天,这些人又有几个能靠得住?
更让人难以启齿的是,裴忠民甚至因此产生了自我怀疑。
他在明知这是一个局的前提下,暂且能够镇定自若,可要是自己也一头雾水的话,还能保持这种镇定吗?
想到此处,他不禁微微侧过脸,看向身边的那个男同学——一个真正的斗士。
“队长!”
那男学生挺起胸膛说道:“隔壁那些女同学,昨晚都没动手,你把她们放了吧!还有这几个同学,他们也没怎么动手,高霖是我打的,可他是个汉奸,该打!而且,我们走的时候,他也没死!”
“放肆!”赵永才拍案而起,“你有什么证据说他是汉奸?就算他是汉奸,自有王法处置,都像伱们这样擅用私刑,那这世道岂不是全乱了么!”
“要怪也只能怪当局不作为!”男学生忿忿道。
“好家伙,胆儿是真肥啊!可这是巡警局,不是你冒充英雄的地方!”
赵永才站起身道:“既然你们几个都动了手,高霖到底死在谁手上,还有待进一步调查,案情水落石出以前,你们就都老老实实待在这吧!”
众学生一听这话,连忙“哇呀呀”哭爹喊娘,苦苦哀求。
赵永才不予理会,起身离开审讯室,暗自摇头叹息,小声嘀咕道:“一帮孩崽子,念书念傻了,真是不成器。”
……
……
上午十点,城北江宅。
江连横打着哈欠走下楼梯,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点燃了一支烟。
接连忙活了好几天,总算好好睡了一夜,结果刚安稳了片刻,张正东便凑过来汇报。
“道哥,学生的事,已经安排好了。赵队长说局里号子紧张,问咱们打算把那些学生关多久。”
江连横瞄了一眼茶几上的报纸,喃喃道:“看情况吧,怎么也得关上一个月再说。”
王正南坐在角落里的书桌上,仍在整理东洋工厂各个把头儿的情况。
闻听此言,他转过头说:“道哥,东哥说那学生给鬼子卖命,好像是要钱给他妹治病呢!”
“跟你有关系吗?”江连横问。
王正南一怔,连忙摇了摇头,尬笑道:“没关系,没关系。”
想发善心可以,但至于高霖为什么要当汉奸,到底有何苦衷,确实跟江家没什么关系。
这时,李正西从餐厅里走过来说:“道哥,既然都没有关系,咱们为啥非得帮那些学生啊?反正也不是咱们的人,让他们自生自灭多省事。”
“西风,你这话说得不对!”王正南接茬道,“现在,抵制廿一条是社会……那话是叫共识吧?反正咱们得表明态度,这样才能在线上有个好名声。”
李正西撇撇嘴,却说:“问题是,那帮学生可能压根就不知道这是在帮他们,更不知道是谁在帮他们。”
江连横打断道:“西风,事是做给明白人看的。明眼人,你不用解释;眼瞎的,你怎么解释都没用。”
说话间,赵国砚等人也陆续回来。
众人刚从附近村屯回来,拜访了周边的几个大把头儿,面子上先送了送礼,商量着将把头儿的行当让给江家——不让也没关系,但要听从江家的安排。
当然,愿意给几分薄面,主动让贤的,这份人情,江家自然不会忘却,更不会亏待。
要是既不让位,又不听话,那就不能再怪江家不敬。
总而言之,赵国砚等人已经把话带到了——把头儿这一行当,江家志在必得!
见人都齐了,江连横便招呼着宋妈准备午饭。
刘雁声忽然想起昨晚那帮学生,便忍不住又询问了几句。
其实,众人心中的反应,多半跟西风一样,都闹不明白道哥为什么要费劲巴拉地帮那些学生脱险。
弟兄们的想法很简单、也很纯粹。
家里人,肝胆相照,无论有多大的困难,都要拼死相救;但对外人,似乎没什么必要。
毕竟,把学生关在号子里,既可以说是帮鬼子平息抗议,也可以说是庇护学生免于鬼子加害;好像是两头讨好,又像是两头得罪……
真可谓,似忠似奸,非忠非奸!
哪有什么非黑即白,就连在座的当事人,都分不清其中的界限,况乎旁人?
善恶不在我,毁誉全由人。
江连横朝楼梯口看了看,却说:“学生这件事,还有把头儿这件事,本质上其实是同一件事。”
“同一件事?”
众人面面相觑,咂摸了小半天,也实在没弄明白,争当奉天总把头儿的位置,跟帮忙搭救学生之间,有什么联系。
“我为什么要当总把头儿?”江连横反问。
赵国砚说:“扩大咱们的影响力,这样以后跟宫田龙二打交道的时候,能更主动一点,不至于完全受制于人。”
王正南接茬道:“当然,这里面还有不少油水。”
这似乎很好理解,没有人对此提出其他看法。
“那我为什么要救学生?”江连横再问。
“因为里面有女学生?”
“谁他妈放屁!”江连横怒骂一声,急忙又冲楼梯口瞟了两眼,“脑子里成天想着裤裆里那点事,那能行么!”
众人连忙闭口不言,方才的话究竟是谁说的,也就此成了悬案。
江连横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这些学生,死或不死,其实都跟我无关。但我的目的,就是要让宫田龙二明白,他在附属地界内好使,但只要进了省城,就得按咱们的规矩办。”
厅内鸦雀无声。
这话说得太大,众人心里都有点没底。
然而,这又并非完全是不着边际的妄语,举国上下那么多租界,可曾有任何租界能完全脱离华人,自成一个独立王国?
没有!
无论是因为人口,还是因为文化,洋人总是免不了要跟华人打交道。
既是打交道,就有退让与拉扯,总不可能一旦谈不拢就开枪杀人。
江连横知道这话言之尚早,但却实在不吐不快。
“打不打仗,能不能赢,这种事咱们左右不了,但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只要这奉天,还是咱奉天人的奉天,那就不能什么事都由鬼子说了算!”
众人纷纷点头,毕竟没有人喜欢受鬼子的窝囊气。
“我江连横不是鬼子的厕纸!我就是要让宫田龙二明白,不能他想杀就杀,那帮学生是生是死,他得过来征求我的意见!”
紧接着,江连横向众人说出了江家未来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方向与规划——
“关外江湖,江家——就是秩序!”
(本章完)
第339章 革新隐患
第339章 革新·隐患
江连横把话说完。他为江家所构想的宏伟蓝图,究竟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实现,甚至到底是否能够实现,每个人的反应都各不相同。
张正东看起来面无波澜,甚至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东风偏于将自己视作纯粹的执行者,从不多问,从不多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仅此而已。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他压根还没反应过来。
王正南略微有些不安,江家要想成为秩序,免不了要跟其他势力磕磕碰碰。
南风去过营口,知道在别人的地面上抢食到底有多凶险。
李正西则恰好跟南风相反,不讳言地说,他甚至有点享受跟外人逞凶斗狠的过程。
西风性烈,生死看淡,就好争一口气。
赵正北虽然不在,但哥几个大约也能猜到这小子会怎么说——“道哥,关外太小,咱得当全国的总瓢把子!”
除去四风口,其余人等,看上去似乎有些迟疑。
赵国砚是挂子行出身,从小就知道“言必称三”、“山外青山楼外楼”的道理。
刘雁声闻言,陷入了沉思。
当初,老爹他们七个,可都是硬茬儿。
毕竟,就连朝廷的覆灭,背后都少不了洪门、哥老会等江湖会党的支持。
他们早年都是周家的部下,因此很清楚,即便是周云甫那样的狠人,混了大半辈子,也只能说在奉省无出其右。
赵国砚却说:“可沪城租界也多,势力也杂,咱们这好歹只用盯住鬼子就行了,各有长短吧!”
刘雁声打岔道:“呃……我就是在想,道哥现在靠得住的人手不少,但好手不多。”
没有明确的分工,便难以明确追责,手下无法专心一事。
韩心远和钟遇山很清楚,江连横恩寡情淡、心狠手黑,但仅有这些,似乎还不够。
但他同时也知道,现在的江家,根本不具备这份实力。
尽管他对关外江湖了解不深,但“四梁八柱”总不至于没听过。
他觉得这话有点大了,但却并未因此而生出任何胆怯,就像当年追随陈万堂一样,既然拜了大哥,只要大哥不死,便是赴汤蹈火,绝无二心。
“那你想什么呢?”江连横问。
果然,这话刚一说出口,赵国砚和李正西等人便投来了质询的目光。
“这话倒也没错。”王正南说,“本来,咱们关起门来,还有八個人。结果小北在讲武堂,现在又当兵去了,等这阵忙完,老赵和雁声还得回去,那就只剩下五个人了。”
然而,在众人极力奉承时,他的迟疑便已经引起了江连横的注意。
江连横道:“雁声说得对,也该找几个好手了。”
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规矩一旦创立,江家内部必定会出现动荡。
没有足够的招募手段,江家便难以形成更大的势力。
地位高了低了,职权大了小了,众弟兄有些怨言,肯定在所难免。
众人闻言,这才稍稍平复了心情。
人有亲疏远近,谁也不能免俗。
“确实。”江连横承认道。
周老爷子是孤身一人、白手起家,无中生有,自然要耗费许多波折。
韩心远和钟遇山咂了咂嘴,打心眼儿里并不认为这事能成。
不过,在刘雁声看来,这跟江连横有多大能耐无关,问题出在江家目前的架构。
当然,周云甫和江连横的情况不尽相同。
刘雁声连忙摆摆手,说:“不不不,各位兄弟,我没有针对你们的意思,我们要是都聚在奉天,当然够用。可要是按道哥的说法,整个关外,那就有点捉襟见肘了。哪怕我们合纵连横,总免不了要四处跑动吧?”
江连横却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恰逢革命风起,浑水摸鱼,捡了不少便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实则是周家势力的延续。
“雁声,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办不到?”
江连横看看眼前众人,除了刘雁声和王正南以外,其余几人当然都敢打敢干,但真正能称得上硬茬儿的,其实只有赵国砚一人,而且还是他的“手下败将”。
“嘶!雁声,你这话是啥意思啊?”
刘雁声想了又想,还是认为,这种事只能找机会单独跟道哥、大嫂商量。
刘雁声深知,帮会和流氓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江家若想更进一步,就不能仅仅依靠人情和利益维系,必须制定规矩。
江家目前没有明确的架构,虽说江连横是当仁不让的大柜,但其他人等,并没有明确的上下级关系,没有清晰的分工,没有足够的招募手段。
刘雁声接着说:“可惜奉天不是沪城,十里洋场,沿江数省,海运进出吞吐,全在一地码头,占住那里不用动,等着别人上门就行了。”
正因如此,许多外地线上的合字,即便听说过江连横,也只把他视作“海老鸮”的儿子,并不十分认可他的能耐。
他知道一个帮派的影响力可以有多大。
没有上下级,就意味着江连横必须事事过问,而一旦道哥缺席,众人必将陷于混乱。
“噢,没有没有!”刘雁声回过神,忙说,“道哥的计划,当然很好。要是真能做到关外江湖都尊江家当总瓢把子,我们不也跟着水涨船高么!”
众弟兄的地位太过模糊。
正是因为有了“海老鸮”的效力,周云甫才有了绝对威慑。
想到此处,他转过头问:“雁声,温廷阁已经干了一年了,你觉得他咋样?”
刘雁声斟酌道:“蛮不错的,他在那边带着几个人,跟我配合得很好,也从来没什么怨言。”
江连横思忖了片刻,说:“等忙完把头儿这件事以后,把他调过来,我再跟他唠唠。”
刘雁声答应下来。
这时,宋妈从厨房走到客厅,冲江连横说:“老爷,饭好了。”
众人陆续起身来到餐厅,宋妈又上楼叫了胡小妍和姐,许如清则照例还在屋内用饭。
江雅和江承业也难得被抱下楼来,跟几个叔叔打了个照面。
江连横儿女双全,众弟兄自然没少说奉承话,虽说两个孩子都挺招人喜欢,但言谈话语之间,众人还是不可避免地将更多的关注放在了少爷江承业身上。
没有当妈的不喜欢别人夸自己的孩子,姐也不例外。
只不过,欣喜之余,她又总有些提心吊胆,眼神也情不自禁地频频瞄向胡小妍。
……
……
入夜,江连横回到主卧,在茶桌旁坐了一会儿。
胡小妍还没睡着,听见动静,便翻过身问:“把头儿的事,办得顺利不?”
“正在办呢,挺顺当。”江连横点燃了一支烟说,“对了,温廷阁你还记着不?”
“记着,怎么了?”
“我打算把他调过来,帮帮忙。”
胡小妍迟疑了片刻,反问道:“有这个必要么?”
“现在倒是没什么必要。”江连横掐灭烟头,一边脱下长衫,一边说,“但是,等把头儿的事忙完以后,国砚回去了,家里缺个好手,总不能老让他这么跑吧?”
胡小妍眉头紧蹙道:“不是自家人,最好还是别轻易相信。实在不行,那就让国砚回来吧。”
江连横在媳妇儿身边躺下来,说:“总得有个过程吧?非要较真的话,那赵国砚当年还给陈万堂跑马呢!”
“那不一样,国砚当年已经被逼到墙角了,他只能跟咱们才能保住命。而且,后来跟白家打的时候,他也确实靠得住。”
“那你为啥信任老袁呐?”
袁新法给江家看大门,这份差事看起来低微,却根本不可能交给信不过的外人担当。
“因为我见过他,也跟他们袁家人唠过。”胡小妍直接了当地回道。
其实,最主要的是,袁新法的妻儿也在奉天。
袁新法一家三口刚搬过来时,就受到了街坊邻居的热情照顾,而他们有所不知,人群中实际上有胡小妍的眼线。
温廷阁太过特殊,孤身一人的佛爷,不仅没有顾虑,而且一般人也根本盯不住他。
江连横理解他的顾虑,但也只是长叹一声。
“雁声说得对,还是得有硬茬儿的好手。北风本来挺有潜力,他那枪法,跟我七叔比都不差,谁让你非得把他送讲武堂去了。”
虽然有枪傍身,杀人不成问题,但身手好坏,仍然很重要。
胡小妍却摇了摇头道:“身手好坏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忠心。”
她转过身,接着又说:“现在街上到处抗议廿一条,抵制日货,你要是想拿把头儿的生意,最好趁着这次骚乱,赶紧把事做成,别留尾巴。”
江连横将双臂枕在后脑,咕哝着应了一声,似乎困了。正要行将入睡的时候,却突然感到腰间一阵冰凉,胡小妍的手正慢慢的爬上来。
“嗯?媳妇儿,伱这是……几个意思?”
胡小妍侧过身,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有些害羞地悄声说:“想要了。”
江连横闻言,不由得浑身一怔。
他们两人,从起定下婚约,行夫妻之实也有好几年了,胡小妍从未跟他说过这般虎狼之词,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甚至面对江连横时,还时常推辞。
如今,媳妇儿破天荒头一次有“求”于他,大丈夫当然责无旁贷。
但在应邀赴会之前,江连横却又转了过来,笑着问:“媳妇儿,你是不是觉得,小给我生了个儿子,你就担心了?”
“没有。”
“装!”
“真没有。”
“真能装!”
江连横罕见地低声宽慰道:“不用瞎想,别的娘们儿就算给我生十个儿子,你在这家里,永远都是大房。我答应过你,说到做到。”
胡小妍连忙往他身边凑了凑,眼睛亮起来,似乎期待着什么,问:“为啥呀?”
“这还用问为啥么!”江连横笑道,“我答应过娶你,我爹认了你当儿媳,哪还有什么为啥?”
胡小妍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江连横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当下便掀起被窝,坏笑着说:“来吧!”
“算了,我不想要了。”
“啧!你是不是有病,都给人撩拨起来了,你又不干了?”
“不想了,没意思。”
“放屁!上了贼船你他妈还想跑?”
小两口正在床上扑腾较劲的时候,床边冷不防忽地传来一阵笑声。
江连横转过头,却见女儿江雅正坐在婴儿床里,“呵呵”笑着看向两人。
这下彻底没戏了。
江连横顿时睡意全无,干脆起身走到茶桌旁,又点起了一支烟。
胡小妍抱起女儿又拍又哄,折腾了好长时间,小家伙也没再睡着。
江连横坐在窗边,俯瞰着外面的街景,忽见远处似乎有一队官兵正在马路上巡街。
他想起有小道消息说,因为廿一条的缘故,鬼子派兵压境,奉天省城有可能再次开始戒严。
“到底会不会打仗啊?”江连横自顾自地问。
这话倒提醒了胡小妍,她有些担忧地提醒道:“小道,北风现在也不知道被调哪去了。咱们在军营里也有关系,你抽空去走动走动,托人帮个忙,别打起来真把他派前线去了。”
“谁叫你非得让他去讲武堂!”江连横掐灭了烟头,再次回到床边,“行,我这两天托人打听打听。”
……
……
“阿嚏!”
此时此刻,奉天将军署大门外。
赵正北单肩抗枪,猛地打了个喷嚏,小声嘟囔道:“谁他妈半夜不睡觉,老在背后叨咕我!”
看来,江连横和胡小妍的担忧,有点多余了。
张老疙瘩很看重讲武堂的学员,不肯轻易将他们派往前线,跟那些目不识丁的大头兵一起充当炮灰,多数学员都被编入了预备部队。
赵正北由于在术科的射击训练中表现太过优异,因此被安排到张师长的卫队之中。
天色已经很晚了,但将军署内仍然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各级军官,以及衙署内频频响起的电话铃声,都表明了眼下的局势十分紧张。
可惜,赵正北目前只配抗枪站在院门,难以听清室内的情况。
即便如此,他仍然能断断续续地听见些只言片语。
那是张老疙瘩的声音,总是骂骂咧咧的,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他奶奶个腿!那廿一条要是都签了,这奉天还有我老张的地方吗?”
“……跟大总统说,关外不易,抓紧给点家伙呀……老子手底下多少人还扛着‘单打一’呢,拿鸡毛跟鬼子打?”
“那帮胡匪,就是鬼子在背后支持……谁也别想把老子赶出奉天……”
“他们算个狗屁……一定把那帮浪人盯住了……别让他们捡了便宜……”
“……放屁!老子不靠大总统靠谁……事成之后,论功行赏!”
“告诉吴大舌头,一定把北边给我盯住了!”
(本章完)
第340章 诨号鬼拍门
第340章 诨号鬼拍门
廿一条的谈判仍在进行,北洋当局力求“以夷制夷”,不断将谈判过程和条约细节公之于众,并试图引起西方列强的注意。
在方大头的策动下,各地封疆大吏联名上书反对,各界抗议活动此起彼伏,《泰晤士报》等国际舆论频繁施压,两国同盟开始出现裂痕,美利坚国务卿甚至直接声明,无论廿一条是否签订,其国政府概不承认。
东洋大军压境,渤海一带兵力激增,有头有脸的日桥纷纷回国,俨然摆出一副大战姿态。
张老疙瘩在方大头的授意下,借机扩军,时刻提防备战。
奉天开始戒严。
百姓出行受限,请愿、抗议等活动,自然也随之禁止,万事以防备外患为当务之急。
明面上的局势已经足够紧张,地下江湖同样暗流涌动。
江、胡二人惯于浑水摸鱼,借势而为,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来之不易的时机。
奉天总把头儿的位置,江连横志在必得。
胡小妍压下了他的火气,如同剑鞘一般,和缓了江家的锋芒。
不过,江连横并未因此而大开杀戒。
而那些不开眼的把头儿,往往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因为,江家的威慑,总是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开始……
走出宅院大门,你看见街对面蹲着三五个小叫子,货郎在胡同里穿梭叫卖,几個半大的学生从伱身边经过……
…………
丫鬟很年轻,不过十几岁,当下便涨红了脸,又惊又怕地小声央求你——老爷,别这样,待会儿夫人看见了。
你没有在意,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你走在奉天的四平大街、或是小西关大街什么的,路上满是马车、洋车、自行车。
随后,你站起身,或是去茶馆消闲,或是去柜上查账,或是去地里监工。
于是,在胡小妍的建议下,江家的威慑行动,逐渐变得愈发内敛而不外放。
迎面走来的“长衫”冲你作揖,称你为“老爷”;路过的“西装”跟你握手,叫你“先生”。
整个江家,也就只有大嫂一人,敢当面跟江连横拍桌叫板,劝诫他以和为贵,不要再走“海老鸮”的老路。
这天清晨,你在贴身丫鬟的服侍下,换上一身体面的绸缎长衫。
王正南和李正西负责望风踩点;刘雁声充当“舌子”替江家游说;赵国砚、张正东和闯虎为“前打”;韩心远和钟遇山为辅助。
离开卧房后,你黑着一张脸,跟夫人一块儿吃了早饭,用过了茶,又问了问儿女的学业。
你邪笑着安抚她,让她别怕那个老太婆,并将重复过无数次的谎话又说了一遍——老爷我明天就休了她,让你当太太。来,宝贝儿,快让老爷看看……
你似乎什么都有了,因而对自己向来满意。
作为本地的商绅,你有响当当的名望,有自家的产业,有依附于你的妻儿、工人和伙计,有人脉、有关系……
穿好了衣服,你照例在她身上胡乱了一下,搂着她,偷摸香一口。
先前那些不愿配合、不愿让路的商绅,全都在此期间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敲打。
直到某天傍晚——咚咚咚——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敲响了你家的宅院大门。
你是个体面人,所以让下人将其领进厅堂。
来人操着一副南方口音,文质彬彬,谈吐斯文,言行举止十分客气。
他自称名叫刘雁声,代表江家而来,希望你能放弃把头儿的行当,让给江家经营,不放也没关系,但要效忠江连横。
此事过于荒唐,你压着性子应付了片刻,最后还是下了逐客令。
刘雁声并未怪罪,临别时还很客气的跟你作揖。
你冷哼了一声,觉得此事总算过去了,毕竟你是个体面人,怎么能跟这些下三滥妥协?
没想到,第二天清晨,你猛然间在枕边发现了一颗铜制的尖头子弹!
毋庸置疑,这是来自江家的提醒——提醒你,他们可以在悄无声息中,随时拿走你的项上人头。
这时候,如果你足够聪明,就应该亲自前往江府赔罪。
可如果你偏偏是头倔驴,或者没能真正领会江家的意思,试图去找人确保自己的安全,你便会发现,巡警只是随口敷衍几句,而奉天没有任何一家武馆愿意给你看宅护院。
你犹豫了片刻,决定明天再去拜访江家。
可江家只会觉得你在怠慢他们。
于是,一觉醒来,你惊惶地发现,整个院子的家禽家畜全都死光了,他们倒在地上,嘴里泛着白沫,鲜血在地上蔓延凝结。
或者,你的儿女一夜未归,半夜有人敲门——咚咚咚——门环上悬着一根绳子,末端穿着一颗眼球。
夫人急得嚎啕大哭,下人们纷纷请辞。
这时候,你才终于明白,不能再拖下去了,于是立马吩咐下人备车,带上厚礼,直奔奉天城北,江家大宅。
你在大宅门口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像山似的,体格仿佛比他身后的铁门还要结实。
你陪笑着跟他作揖,给了点意思,麻烦这位老哥进去通禀一声。
很快,在搜过身之后,你便被几个小年轻领进了江家大宅。
他们没带你进入客厅,而是拐了个弯儿,走进一间书房。
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书桌上的台灯照出一张青年的脸,眉疏唇薄,尽管他竭力表现得像个文化人,但你还是一眼看出他身上的草莽匪性。
江连横笑着站起身,冲你抱拳,道一声“辛苦”。
你顺着他的带领,坐在书桌对面,开口便直奔主题——连公,把头儿的生意,愿意全部交给江家。
江连横会跟你客套客套,演一出“三辞三让”,最后“勉为其难”地接手你的把头儿生意,旋即站起身,跟你握手,说江家欠了你一个人情,以后必当加倍奉还。
还个毛!
你只想让妻儿平安。
江连横会笑着跟你说,回家去吧。
果然,当你回家时,你惊奇地发现,儿女竟已经先一步回来了。他们安然无恙,那颗眼珠,不过是猪的眼睛而已。就这样,你在惶恐之余,甚至还生出了些许感激。
近一个多月以来,相似的情况,在省城里接二连三地发生。
整个奉天的把头儿,只有一个死心眼儿跟江家对着干,最后被干脆杀掉,恰逢戒严时期,死者被按了个“内患罪”的罪名,里通外国的说辞,在抗议情绪中,很受百姓欢迎。
最后,江连横用两个多月的时间,或是威逼、或是利诱、或是合作,混成了奉天省城东洋工厂中最大的瓢把子。
其间,宫田龙二一直在凭借满铁,向江家的货运保险生意施压。
如今一切就绪,似乎也该到反击的时候了。
江连横从未想过给自己添个什么字号,但他的行事手段和风格,却已经在奉天线上渐渐流传开来。
当有人收到江连横的子弹时,他最好立刻放下手头上的事,亲自前往江家交涉。
结合先前的种种传闻,人们渐渐形成一种共识——江家拍门而不露面,准没好事发生。
毕竟,当年白国屏的人头,就是江连横亲自拍门奉上的。
如同“海老鸮”是报丧之鸟一般,江连横也渐渐成为线上老合们口中的“鬼拍门”!
(本章完)
第341章 其心可用
第341章 其心可用
转眼已是五月,天气转暖,惠风和畅。
奉天城西,南铁地方事务所。
谭翻译面露焦急,正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时不时停下脚,把耳朵贴在房门上。
调查部办公室内,宫田龙二端坐在靠椅上讲着电话,仿佛受到了某种辱没一般,脸色凝重且阴沉。
他的声音很低,正用母语急切地冲电话那头说着一些诸如“帝国的耻辱”、“外交上的重大失败”、“大隈重信是个蠢货”之类的话。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听上去却不急不缓,甚至还有点洋洋得意,言说这正是他们的机会。
谭翻译听得不是很清楚。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持续交谈了十几分钟以后,宫田龙二的情绪,终于渐渐缓和了下来,并十分小声地确认道:“要让中山君再回来么?”
随后,便是接二连三的“嗨,嗨”声。
“咔嗒!”
“明白,明白!”谭翻译连忙表忠心道,“我是认准宫田先生了,其他人跟我无关。”
江连横近期在省城里的所作所为,他早已有所耳闻,生怕哪天自己的枕边多了一颗子弹,或者半夜有人敲门。
他看上去有些消沉,因为无论怎么看,五号条款都无法达成了。
既然无法制止,那便加以利用。
……
“很好。”宫田龙二点了点头,重申道,“这件事,除我以外,不要跟任何人说,任何人,就算是调查部的其他人,也不能说,明白么?”
宫田龙二愠怒道:“那些白皮猪只会妨碍帝国的事业,英国人根本靠不住!”
“索锲什么时候到奉天?”宫田龙二问。
谭翻译却说:“宫田先生不必气馁,以我的经验来看,这里的人不过是一盘散沙,根本抗不了多久!”
“今天晚上。”谭翻译回道。
最关键的是,此举在三两个月的时间内,将华夏民众的意志,凝结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使他们多年以来,试图让华夏陷入混乱的计划停滞。
宫田龙二却恨恨道:“这里本来是一盘散沙,可大隈重信那老家伙是个蠢货!”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宫田龙二身在情报部门,所得到的消息自然更加广泛。
他的私心,源自于恐惧。
在他看来,大隈重信越过御前会议,私自向方大头递交廿一条,天真地以为能就此一吞华夏,结果却让东洋陷入外交危机。
紧接着,谭翻译又给鬼子倒了杯水,试探着问:“先生,条约是不是快签了?等咱们在奉天不受限制的时候,必须除掉江连横那小子,敢在皇军面前放肆,这种人就不能惯着!”
谭翻译急忙推开房门,走进办公室内,谄媚道:“宫田先生,巡警局那边已经打点好了,虽然不能动手,但探监绝对没问题。”
宫田龙二对此十分满意。
电话挂断,宫田龙二冲门口喊了一声:“进来吧!”
宫田龙二点点头道:“这件事交给他去做,你不要在任何时候现身。”
他很清楚廿一条已经难以实现,各地的抗议活动,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根本无法遏制,而他刚刚接到上峰的消息,很快便改变了思路。
……
奉天巡警总局,收押室内。
“哗啦啦”铁链声响,门外传来一阵低沉的交谈声。
“不能多待,就十五分钟啊!”
“多谢差爷,那我进去了?”
“诶?等会儿!你身上没带啥东西吧?”
“那咋可能,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警局里造次啊!差爷要是不信,可以来搜我的身,随便搜!”
“好了好了,进去吧!”
大门关闭,牢房过道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
裴忠民等十来个学生立马凑到牢房近前,歪着脑袋打量外面的情况,盼着各自的父母过来探监。
众学生尽管有些瘦削且面带倦容,但神情状态看上去还不错,起码从没被动过刑,直到现在都没被转移到正式监狱,而是一直在收押室里拖着,赵队长的压力可想而知。
来人渐渐走过来,看上去三十来岁,梳着油亮的大背头,嘴里叼着一支烟屁股。
裴忠民等人互相看看,眼神里充满疑惑——这是谁的亲戚?
“你们都是学生吧?”烟屁股在牢房门口站定。
“你找谁啊?”裴忠民带头问道。
烟屁股拿腔拿调地说:“我找你们,你们每一個人。”
学生们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我听说过你们,都是各个学校带头抗议廿一条的学生,对吧?”烟屁股自顾自地继续说,“我知道你们是被诬陷的,伱们根本没有杀人,之所以被关在这里,无非是有人不希望你们进行抗议活动!”
众学生闻听此言,激动得差点哭出来,也不管来人是谁,只管拼命点头道:“对对对,我们根本没杀人!你是负责查案的人么,咱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
“别吵吵!”
裴忠民厉声打断众人,狐疑地看着烟屁股,问:“你是谁啊?”
“不好意思,在不确定你们的决心以前,我不能告诉你们我是谁。”烟屁股忽地郑重其事道,“你们只需要知道一点就够了,我跟你们一样,毕生致力于救亡图存!”
“那就是自己人了!”众学生喜道,“那你能救咱们出去不?还有还有,廿一条签了么?”
烟屁股故作悲痛道:“还没签,但是情况不容乐观,照这样下去,恐怕是非签不可了。”
位卑未敢忘忧国。
学生们闻听此言,一腔热血顿时化作忿恨的神情,只有裴忠民尚且保持着冷静。
他疑惑地问:“你跑来巡警局,跟咱们说这些干啥?咱们又不认识你!”
此话一出,学生们也都觉得有些蹊跷。
烟屁股却道:“国难当头,还分什么认识不认识?只有同仇敌忾,联合各界,才能救亡图存!实不相瞒——”
他疑神疑鬼地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道:“我在辛亥那年,曾在辽南起事……这么说,你们明白了吧?”
众学生的眼神中,立刻投来敬仰的目光。
“你是革命党!”
“嘘!”烟屁股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回你们知道我为啥不愿意透露姓名了吧?我得确定你们的立场。”
“我们的立场当然是反对廿一条,向东洋抗议了!”
“不不不,向东洋抗议,只能是治标不治本。你们想想,东洋为什么要提出廿一条,还不是因为方大头要当皇上?他才是罪魁祸首,是天下公敌!没有廿一条,还会有廿二条、廿三条!只有倒掉方大头,才能救亡图存!”
“没错没错!压根就不应该谈判,谈判就是软弱!”学生们纷纷点头,“这种丧权辱国的条约,只要坐下来谈,那就是卖国!”
烟屁股笑了笑说:“没错,就因为这个,所以我才在四处奔走,联合各界,一同声讨方大头,让他下台,绝对不能让他当上皇帝!”
“先生大义!先生大义啊!”
学生们由衷感到敬佩。
烟屁股咧咧嘴,接着说:“几位同学的大名,我也有所耳闻。这次过来,就是想看看你们的态度,要是坚定倒方的话,我会想办法把你们救出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赴汤蹈火,义无反顾!”
(本章完)
第342章 离间计
第342章 离间计
五月九日,大总统接受了东洋的最后通牒。
英美列强口惠而不实,廿一条删删改改,几经谈判,反复拖延,终归还是要签。
大总统亲定“国耻日”,并密令各省文武大员,日以“亡国灭种”四字悬诸心目,忍辱负重,以期埋头十年,与东洋抬头相见。
民众对此却并不买账。
君子报仇,十年太晚,血债血偿,只争朝夕。
然而,任凭抗议活动的浪潮如何激烈,仍然无法阻止《民四条约》的签订。
民意遭到违背,群众的怒火迅速转向京师当局。
廿一条谈判,似乎成了一场双输的“闹剧”。
大总统签订了条约,但因驳回第五号条款,并未获得东洋的支持。相反,谍报显示,各地的“倒方”浪潮中,背后处处都有东洋势力在暗中支持。
众人哑口无言。
“现状已经很明确了,方大头戏耍了我们。”一个须发白的老顾问道,“显然,大隈君并不清楚,他在跟什么人打交道。方大头是要当皇帝,而不是傀儡。”
……
宫田龙二却说:“我手上有充足的情报表明,江连横不是普通的商绅,而是张雨亭安排在省城里的耳目和手套。”
东洋尽管如愿延长南铁和旅大租期,进驻胶州湾,却也因此而蒙受了惨重的外交危机。
青年军官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尽管有些郁闷,但到底还是别过了眼神。
奉天南铁附属地界内,日侨张灯结彩,接二连三地举行热烈的庆祝活动。
“你在说什么蠢话?我已经派人了解过了,那个江连横从来没跟帝国作对,是你因为私人恩怨,一直在骚扰他的生意!我们的工厂要想在这里立足,就不可能离开华工!”
出于对前辈的尊重,参会众人默默点头,无论愿不愿意。
但在一点上,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倒方!
闻言,中年浪人阴沉着脸,将身子前倾,语气中显出威胁的意味。
宫田龙二沉声道:“江连横不愿配合调查部的行动——”
会众纷纷向其投来鄙夷的目光。
有穿和服的,有穿军装的,有西装革履的,他们当中,有下野的元老重臣在南铁担任顾问,有身为股东的财阀代表,有极具权势的大陆浪人,也有铁路守备队的军人。
“混蛋!你说什么?”
接连的胜利,不仅让他们感到自豪,甚至还油然而生出一种使命感——古老的大陆已经衰朽不堪,只有帝国带领下的亚洲,才能让黄种人打破白人的强权。
老顾问接着说:“目前重中之重,在于想尽一切办法制造混乱,将方总统赶下台。此人阴险诡诈,难以驾驭。三十年前,他就延误过帝国吞并高丽的计划。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当上皇帝。”
青年军官面露不屑,轻蔑道:“懦夫!”
……
野蛮的侵略,在他们眼中,竟成了拯救的手段,如同去除顽疾时的阵痛,在所难免。
“广田君,请你注意,我现在是代表‘黑龙会’在跟你说话。”
会议桌上,坐着十来个形形色色的东洋鬼子。
“你们这些浪人,只会延误帝国的事业,搞再多的阴谋诡计,最后还是得我们出手!”
西装男接着说:“前些天,抗议活动结束后,大多数工人都没有复工,连招工都变困难了。宫田君,我听到风声说,这都是因为你得罪了奉天最大的把头儿。”
老顾问开口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家都是为了帝国的利益,没有必要怀疑彼此的意志和决心。”
财团的势力过于庞大,他们才是帝国的隐形黑手,只要他们想,甚至可以随时罢免宫田龙二的职位。
这时,一个身穿西装的股东站出来道:“这几個月以来,一直在排日抗议,我们在奉省的工厂动不动就被迫停工,一直在遭受损失。我不反对制造混乱,但不能损害工厂利益!”
然而,与附属地侨民的热闹相比,南铁奉天事务所会议室内的气氛,却显得异常凝重。
“矢仓君,我们不能让一个支那人牵着鼻子走!”
他的话还没说完,西装男便强硬打断道:“我不管他有没有配合伱调查部的行动,我现在只要复工!尤其是奉天发电所,那里提供的是工业用电,必须马上复工!”
“那又怎样?”西装男反问道,“我现在只要求一件事,马上复工!”
宫田龙二开口道:“矢仓君,难道你们工厂的利益,比帝国的事业还重要吗?”
青年军官冷哼道:“支那的谈判就是个圈套,我们应该直接动用武力征服!”
身份不同,期望和利益也有所不同。
庆祝的人群中,除了狂热的好战分子以外,也不乏中村一郎之流的共荣派。
不过,这并未影响民间的狂欢……
如今,东洋那边已经传来风声,内阁即将默许“民间人士”支持倒方斗争。
他们对所谓的制度毫无兴趣,一门心思只想让大陆陷于混乱。
桌对面,身穿和服的中年浪人反驳道:“直接动用武力只会让形势更复杂、更加不可控,还会让他们团结一致。方大头可不好对付,我们应该制造混乱,循序渐进。”
“少来这套!”西装男怒斥道,“要论对帝国的贡献,我们各大财团远比你们重要。没有我们的经营、资助,你们这些人就只能坐在这里空谈!”
从甲午之战,到日俄战争,再到如今南铁附属地租期延长,他们似乎总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并最终以胜利者的姿态示人。
中年浪人突然开口道:“张雨亭支持方总统,这两个人,都是帝国进入满洲的障碍!”
“我不这么看。”老顾问摆了摆手,“我跟张雨亭打过交道,他这个人,唯利是图,是个可以拉拢的对象。”
青年军官说:“可他现在站在方大头那一边,前不久还曾叫嚣,要跟我们开战。”
老顾问淡然一笑:“狐假虎威,他没这个胆子。”
中年浪人摇了摇头道:“此人诡计多端,极其善变,前辈千万不要被他迷惑。”
宫田龙二应声道:“张雨亭是土匪强盗出身,不能以常规推测他的行为。何况,跟土匪合作,实在有违皇军体面。依我看,前清贵胄,才是最值得拉拢的对象,他们现在一无所有,只能依靠我们。”
财阀代表却说:“宫田君,你真以为那几个落魄贵族能成事?还是说,你只想从中分到点好处?张雨亭是奉天公认的实权人物,应该尽可能拉拢,而不是威胁。”
众人吵得不可开交。
最终,大家互相退让,折中出一个所有人都能勉强接受的决定——
各界开始在民间暗中支持“倒方”运动,拉拢张老疙瘩的同时保持与前清贵族的联络,奉天省城的工厂要尽快复工,宫田龙二被迫亲自去找江把头儿调停。
……
……
小西关大街,纵横货运保险公司。
江连横罕见地坐在办公室内,左手边的窗幔紧闭,只留了一线光,袅娜升腾的雪茄烟雾在其间穿梭。
他努力的方向没有错。
此刻,宫田龙二正在他的办公室里,隔着一张书桌,满脸不情愿地坐在椅子上。
两人的交谈已经持续了十几分钟,一切都在朝着江连横期望的方向发展。
“江先生,贵国有句古话——”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精通汉学的鬼子都喜欢以这样的句式作为开场,似乎希冀能通过表现对华夏文化的了解,迅速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
“——冤家宜解不宜结。”宫田龙二说,“我们之间,之前可能有些不愉快,但江先生是成大事者,希望我们能一起向前看。”
江连横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宫田龙二接着说:“从今以后,我会嘱咐事务部照顾你的生意,希望你能不计前嫌,让工人们尽快复工。”
江连横摆了摆手说:“我不需要你们特殊照顾,只要你们别再特殊‘照顾’我就行了。”
“……如果江先生坚持,那当然没有问题。”
“另外,那几个学生的事儿……”
宫田龙二沉声道:“我们可以接受江先生的安排。”
“不杀了?”江连横问。
宫田龙二笑了笑:“先前之所以要除掉他们,只是因为担心他们频繁抗议,现在条约已经签订了,有大总统的手迹,条约就具备了法律效力,那些学生再怎么抗议,也无关紧要了。”
“你确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江连横忍不住笑道:“你是君子么?”
宫田龙二摇了摇头道:“江先生,无论你相不相信,我们实际上都在帮助你的国家。只是有些人并不理解罢了,我们有很多人真心希望贵国能跟我们一起对抗白人。”
“行了行了。”江连横有些厌烦地说,“你也别管我相不相信,只要你能保证以后离我远点,工人明天就可以复工。”
他说这话时很有底气。
因为,工人的薪饷,往往要在小把头儿的手上压一两个月才发。
宫田龙二立刻应允了下来,但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还有什么事?”江连横问。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一件事,我比较好奇江先生的看法。”宫田龙二笑道,“如今,贵国局势动荡不安,张雨亭力主支持方大头恢复帝制。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没什么看法。”
江连横的回答斩钉截铁,但却并非出于应付,而是他对这件事确实没什么兴趣。
帝制也好,共和也罢,他实际上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同。
这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
而且,只要张老疙瘩还在奉天,江家的势力便不会受到影响。
未曾想,宫田龙二却忽然摆出一副好言相劝的架势:“江先生,这件事跟你可有很大的关系。贵国好不容易推翻帝制,如今行将复辟,实在是逆天而行,方大头肯定没有好结果。他要是没有好结果,你想想,那张老疙瘩会有好结果么?”
江连横冷笑一声道:“宫田,你是想跟我说,张老疙瘩位置不稳,只有你们才是铁打的营盘?”
“不不不,我只是提醒你,方大头向来多疑,你别看张老疙瘩为他鞍前马后,极尽讨好,但在北洋眼里,他只是个旁系。方大头一旦坐稳皇帝的位置,第一件事,就会想办法调走张老疙瘩,在奉天换上他自己的心腹。到时候,你这座靠山,可就未必靠得住了。”
江连横沉思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雪茄,递给宫田龙二。
“宫田先生,你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
宫田龙二闻了闻雪茄,却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作为朋友的一点提醒罢了,江先生可千万别把身家都压在一人身上啊!”
他并未把话挑明,那样只会显得过于刻意。
说话间,敲门声突然响起。
刘雁声探出脑袋,见有鬼子在屋里,便连忙说:“我等会儿再进来。”
“不用了!”宫田龙二站起身,“我跟江先生已经聊完了,事务所那边还有事,我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他故意留下一个悬而未决的话题,自顾自地起身离开。
刘雁声侧身让道,见宫田龙二下楼以后,才转过头轻声说:“道哥,温廷阁来了。”
江连横靠在椅背上,长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说:“让他进来。”
少倾,温廷阁走进办公室内,冲他抱拳作揖,喊了一声“道哥”。
“坐!”江连横点头道,“雁声说你在辽阳干得不错,一直在保举你到奉天。”
将近两年时间没再见面,温廷阁看上去并无多大变化,还是那副戏子模样。
“多谢道哥抬爱,当初我说是要从头干起,那就是要从头干起。”
江连横沉思片刻。
两年时间,不短了。温廷阁一直兢兢业业,从未犯过什么错,要是再不提拔提拔,连江连横自己都觉得有点说不过去。
“你从今天开始留在奉天,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干,只帮我盯一个人。”
“没问题!”温廷阁立刻答应下来,“道哥,你说个名字。”
“宫田龙二。”
(本章完)
第343章 苏家异变
第343章 苏家异变
廿一条谈判风波过后,奉天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无奈好景不长,条约签署已成既定事实,群众很快便迁怒于京师当局。
清廷覆灭,看似改天换地,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各省同床异梦,形神俱散,江湖会党弄权,乌烟瘴气。
恢复帝制的预热活动接连上演,方总统甚至请来洋人论述其中“利”害。
国内外的报纸吵成一片,只是看似热闹,放眼众生,实则多半是冷眼旁观。
江连横总算过了段安生日子。
鬼子没再找过他,学生们也终于离开了巡警局。
赵国砚和刘雁声相继离开奉天,各回各处,重新整顿保险公司分号。
没了南铁株式会社的照顾,营口的保险业务收紧,但《民四条约》签订以后,渤海局势缓解,猪鬃还可以卖给其他洋行,同时开始在各地涉足把头儿行当。
他们陆续联系了不少省城内外的乡绅富户,江连横对此了如指掌,但并不感到愤恨,铁了心要当汉奸的人,想拦也拦不住。
由于张老疙瘩一心巴结方大头,省城的军界、警界和政界,早已达成“一致”,支持京师恢复帝制,但商界和学界里,总是有些“不开眼”的犟种,仍在极力呼吁共和。
温廷阁应了一声,旋即转身离开。
与其偷偷摸摸,不如当面开诚布公。
儿女慢慢长大,江雅已经能摸着床沿儿、椅子在屋里来回走动。
不是为了看生意,而是为了听温廷阁跟踪汇报。
江连横自认了解这位苏家少爷。
其他乡绅富户,无论再怎么有钱,跟鬼子勾勾搭搭,他也并不在意。
直到初冬时节,一个人的名字才引起了他的警觉。
空子就是空子,对江家无法构成实质上的威胁。
江连横只关心一件事,这些人会不会威胁到江家的地位。
江连横不禁沉思起来。
不到正午,温廷阁早早来到办公室,江连横刚一进来,他便站起来汇报。
虽说两家的关系向来不错,但人心隔肚皮,终究不是一家人。
自从辛亥以后,苏家的生意便遭受重创,苏文棋想洗白家族,创办私人银行的事,始终未能成型,因此并不能排除苏家重出江湖的可能。
温廷阁点了点头道:“时间很晚,应该是事先有约。”
他从上衣里掏出怀表,低头看了一眼时间——今天正是奉天商会开会的日子,苏文棋必定在场。
十来个商号代表,正围坐在一起,各执一词,互相争吵。
苏家不一样,他们是曾经的奉天三大家,有影响、有手腕,当年靠房贷收账起家,脏事儿没少干,苏文棋看似书生气,真动起手来,却也向来不含糊,更不必说,他身后还有一个跟周云甫平辈的苏元盛老爷子坐镇。
按理来说,苏文棋这么个整天把“救亡图存”挂在嘴边的一号人,大约不会给鬼子当汉奸,可如果真是这样,宫田龙二又怎么会跟他相谈一個多小时?
共和也好,帝制也罢,各个代表需要尽快统一口径,代表奉天商界发表声明,究竟是“挺方”,还是“倒方”。
上次会面以后,宫田龙二和谭翻译消停了很长时间,直至夏末才开始行动。
张正东等人也仍在断断续续地学习读写。
江连横思忖了半晌,到底摇了摇头:“不用了。”
除此以外,概不关心。
江连横的脸色霎时间黑了下来。
江连横每天都会去小西关大街保险公司本号里稍坐片刻。
偌大的椭圆型会议桌上,空余了不少位置,不少代表或是因为害怕,或是因为不感兴趣,并没有亲自到场。
“我要去趟商会。”江连横转身吩咐道,“你继续盯着宫田龙二。”
苏文棋有城府,如果他真的下定决心,借鬼子的权势让家族东山再起——尽管这种可能性很低——那他肯定早就做好了准备,让温廷阁去盯梢也无济于事。
“他们俩进去待了多久?”
“苏文棋?”江连横一愣。
温廷阁便问:“道哥,要不我换个人,这两天看看苏家的动向?”
奉天联合商务会社,会议室内。
“道哥,昨天晚上,宫田龙二和谭翻译去了一趟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
因为今天会议的主题,跟商会无关,纯粹是关于国体的立场之争。
“至少一个小时,出来的时候,还挺乐呵。”
不过,在没弄清楚情况以前,江连横肯定不会再去广源钱庄,倒不如直接在公开场合碰头。
江连横紧随其后,破天荒地没有理会女职员的问候,而是径直走下楼梯,叫来随行的李正西,带上几个兄弟,立即备马赶赴内城。
思来想去,始终不得其解。
苏文棋曾经是革命的忠实拥趸,可如今年过三十的他,已经褪去了年轻时的锋芒,变得沉默寡言,冷眼旁观。
古董行的常掌柜仍然留着白的辫子,此刻正一边掏着耳朵,一边冷哼道:“救亡图存,理当能者居之。”
话音刚落,立马就有人反驳道:“能者居之,为什么就得有皇帝,我们可以从百姓当中选出能者啊!”
“怎么选?投票?”常掌柜撇了撇嘴,不屑道,“那样的话,只能选出来一帮光会耍嘴皮子的人,跟能者有什么关系?”
“非也!共和的优越性就在于,如果总统办事不力,我们可以及时矫正,把他们赶下台去,再换一个!”
“荒唐!国家大事,岂是儿戏?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反复无常,朝令夕改,只会误国误民!你们也不看看,选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一个个只会空谈,连一府一县都没管理过,上来就要接手一个国家?”
“共和是天下大势!”
“屁!你睁眼瞅瞅各国列强,君主立宪才是天下大势!”
“可方大头是要立宪么?他是要当实打实的皇帝!”
“那又怎么了?现在天下就属大总统是个干实事的人,他当皇帝,理所应当。立宪可以徐徐渐进嘛!”
“大总统要有权力,才能做事。可总有那些宵小之辈处处掣肘!”常掌柜插话道,“我宁肯看到方大头当皇帝,也不想看见孙大炮当总统!”
他颇具挑衅意味地说:“一个只会说大话的人,你信么,你信么?十年内修成二十万里铁路,铁路呢?”
会议室内,帝制派哄堂大笑。
常掌柜摊开手,伸向对面的共和派,重申道:“几年了,铁路呢?别说二十万里,一里他都没修出来!他知道修铁路要多少钱么?他什么都不知道!这种人,你让我信他?”
“这不重要!等到未来,国民素质提升,就不再会是问题了。”
“未来?洋人会给你这个时间?”
苏文棋暗自摇头。
从一开始,争论的重点就错了,原本应该是制度的优劣,变成了个人的强弱。
他本不想参与争论,可眼见着年轻的共和派哑口无言,又忍不住想发言辩驳几句,却不想,刚一开口,会议室的大门突然开了。
众人循声看去,包括会长在内的所有代表,纷纷起身招呼道:“江老板!”
江连横摆了摆手:“来晚了,不好意思,你们继续,伱们继续!”
说完,他便径直来到苏文棋身边坐下。
“连横兄。”苏文棋招呼道。
江连横并未吭声,抬手示意各个代表继续吵下去。
等到常掌柜又开始发言时,他才目不转睛地低声道:“苏兄,最近怎么样?”
苏文棋皱了皱眉,便也转过头去,喃喃道:“还好,连横兄呢?”
“我不怎么好。”
“嗯?出啥事儿了?”
“鬼子在省城里到处跟人勾勾搭搭,我睡不踏实。”
苏文棋是个聪明人,略微怔了一下,旋即便低声问:“你知道了?”
江连横故意反问:“我知道什么了?”
苏文棋抿了抿嘴,似乎没有必要隐瞒,便道:“我昨天晚上见了宫田龙二。”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连横兄,我说过不想掺和江湖上的事儿,没骗你。”
“嘶!苏兄,不是我不信你,你总得跟我说说为什么吧?”
“鬼子打算资助‘倒方’。”
江连横猛地转过头,一脸不可思议地说:“你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辛亥年还没吃够亏?”
苏文棋小声道:“当然吃够亏了,你没看我一直发言么?不过,抵抗帝制是大势所趋,咱们都应该尽一份力。”
“苏兄,那可是鬼子!”
“那又怎么了?不是你说的么,吃鬼子的粮,用鬼子的枪,杀鬼子的人,那才叫牛么?我不管鬼子怎么想,只要他们愿意出钱维护共和,我就愿意合作。”
江连横啧声问:“宫田龙二跟你怎么说?”
苏文棋沉吟良久,却摇了摇头:“连横兄,对不住了,我不能跟你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跟你争江湖地位这件事,没有兴趣。”
“操!”江连横低声咒骂一句,“我真是整不明白你,放着少爷的日子不过,非得蹚这趟浑水干啥?”
苏文棋似乎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会议室的争论很快就结束了。
商会会长陪笑着问:“连公,你来讲两句吧?连公?”
接连喊了好几声,江连横才意识到会长是在喊自己。
他匆匆地站起身,道:“我没什么说的,今天只是过来看看热闹。”
这是实话。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在场的商号代表,都听说过江连横跟张老疙瘩有关系,此时不免疑心他是暗中过来清点反对帝制之人,为了避免麻烦,众人最后只得慌忙表态支持当局决意,赞成方总统称帝。
会议结束,江连横离开会场。
尽管苏文棋再三强调,苏家无意与他争势,但仍然没有打消他心中的顾虑。
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刚走出商会大楼,准备钻上马车,却见王正南正朝这边跑过来。
“道哥,道哥!”南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你……你回公司一趟,有、有人找你!”
江连横皱起眉头问:“谁呀?值得你跑成这样么?”
王正南单手拄着膝盖,另一只手指向城西的方向。
“说……说是……荣五爷的人!”
(本章完)
第344章 荣五爷的花舌子
第344章 荣五爷的舌子
“荣五爷?”江连横瞪大了眼睛重复道,“你没听错?”
王正南点了点头,却说:“肯定没听错,就是荣五爷的人!”
李正西眉头一紧,连忙转过头,冲江连横问道:“道哥,瞅这样,乔老二的事儿,应该是漏了。”
“西风,你马上派个人回家,让你嫂子给营口去个电话,问问国砚现在安不安全。”说完,江连横又问,“南风,他们来了多少人?”
王正南举起一根手指:“就一个。”
“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就说想跟咱们唠唠,那人还挺客气。”
江连横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盒子炮,扭头钻上马车,吩咐道:“西风,赶车上路!”
李正西不敢怠慢,立刻跳上马车,挪了挪屁股,给南风腾出个地方,紧接着便扬鞭策马,朝着小西关大街沿路返回。
大堂里风平浪静,一切照旧,零零散散的客商正在窗口排队,询问保险事宜。
马蹄声“咯哒咯哒”,不消盏茶的功夫,三人便回到纵横货运保险公司本号。
当然,最坏的情况是,赵国砚已经被控制住了。
伸手难打笑脸人。
无需指认,仅仅是凭借直觉,他便精准地在大堂等候区找到了目标。
那珉笑着摆了摆手,歪头瞄了一眼楼梯口,却说:“这里人多不方便,不知道连公能不能赏脸,借一步说话?”
那珉转过头时,三人才发现,他的后脑留着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
倒不是因为怕,而是荣五爷派来的人过于唐突。
江连横坐在马车上,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下了马车,南风和西风陪同江连横走进店内。
如果是乔二爷的事情败露,那佟三儿也免不了受到牵连,赵国砚身在营口,理应有所察觉,事先通知一声。
话还没说完,江连横便径自抬手打断。
“诶!连公不用客气!”
李正西却一把按住南风的胳膊,低声道:“二哥,我陪道哥上去,你留在门口,待会儿要是有什么情况,你就大声叫唤。”
柜上的经理见江连横回来,连忙站起身,恭敬道:“老板,有客人找你,正在那边——”
他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长衫,笑脸相迎,抱拳作揖,操着一口京片子,道:“这位就是连公吧?鄙人那珉,荣五爷的人,幸会幸会。”
王正南看看西风,低头便要跟着上去。
听见门口有动静,他抬起目光,认出了江连横,但并非出自直觉。
江连横虽然摸不准来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如今身在自己的场子,自然没有怕的道理,当下便抬起手,笑道:“那爷,楼上请!”
江连横见对方如此客气,冷不防竟还有些拘谨,便也跟着抱拳道:“那先生辛苦,荣五爷的大名,江某也是久仰了。”
来人四十多岁,吊眼角,窄下颌,身穿暗红色长袍马褂,头戴六合帽,此刻正坐在一张茶桌旁,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用碗盖拨弄着茶叶。
王正南愣了愣,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转头冲门外走去。
李正西又叫住他,嘱咐道:“二哥,你跟街对面那俩小叫子说一声,让他们去‘会芳里’和‘和胜坊’,让老韩和老钟各拨出来十個人,随时待命!”
“好好好!我这就去办,你快上去吧!”
李正西应了一声,接着快步走上楼梯,在拐角处掏出怀里的勃朗宁,退出弹夹,检查子弹,上膛,扣好保险,缩在袖子里,这才连迈了两蹬,跟上道哥的脚步。
江连横领着那珉走进办公室内,西风侧身跟进。
“那爷,请坐!”
江连横在椅子上坐下来,问:“抽烟?雪茄?”
那珉并不故作矫情,而是十分坦然地说:“那就抽支烟吧!多谢多谢!”
李正西趁机反锁上房门,背靠着门板站在那里,确保自己可以最快的速度拔出手枪,解决掉眼前的来人,并且能同时帮道哥堵住门外可能随时杀进来的帮凶。
那珉点燃了香烟,微微侧头,乜了一眼西风,却是笑道:“连公的手下,不是凡人呐!”
“不是什么手下,自家亲弟弟。”
江连横深吸了一口烟,缓了缓,便开门见山地问:“那爷,从哪来呀?”
“大连。”
“伱这口音,可不像是关外的人,也不像胶东方言。”
“嗐!老家是在京城,前几年才来东北。”
“哦!”江连横点点头道,“那你这大老远来一趟,是不是荣五爷有什么吩咐?我这人虽然没啥能耐,但心肠热乎,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
那珉哈哈大笑道:“连公,您也忒谦虚了!在奉天开山立柜,跑到营口都能悄摸杀人,这还叫没能耐?”
“呵呵,那爷,常在线上走,手上难免不干净。可我这人记性不好,忘性还大,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起来,你说的——是哪位啊?”
“江老板,江把头儿!您要这么聊,可就没意思了。”
江连横笑道:“谁说不是呢?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儿,再唠他也唠不出儿来,倒不如直接唠点我不知道的事儿!”
那爷将身子往后一仰,却道:“得嘞!那咱就甭在这扯闲篇儿了。一句话,营口的事儿,荣五爷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知道这里有误会,所以既往不咎,不打不相识,就想跟您交个朋友。”
“荣五爷大人有大量啊!”
“嗐!荣五爷爱财,但更爱才,您这些个手腕儿,是这个!江湖嘛!弱肉强食,你争我夺,本来就应该这样儿!”
江连横竖起大拇指道:“要不怎么说,还得是你们境界高!”
“您先甭急着捧。”那珉抬手打断道,“这事儿要想翻片儿,可得有一个前提,您得先认咱荣五爷这个朋友不是?交情在这,万事好说;可交情不在——啧!连公,荣五爷也是要面子的人呐!”
“理解理解,太理解了!”
江连横故作愁容道:“那爷,你给指条道,我这么一号下三滥,你说怎么才能攀上荣五爷这根高枝啊?荣五爷拿我当人,我不能顺杆就要往上爬是不是?我得、我得做点什么,必须得做点什么!”
那珉摇了摇头,却说:“这个倒先不急,我呀,先给您瞧瞧咱们这边的诚意!”
“那……我就沾光跟着开开眼?”
“得,您上眼瞧瞧!”那珉先是转过头,看向西风道,“少爷,我先掏个东西,您千万别冲动!”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怀中,摸索了片刻,终于翻出一颗滴溜圆的药丸。
那珉将其放在桌面上,推到江连横面前。
“这,就是荣五爷的诚意。”
(本章完)
第345章 咱大清国要回来了
第345章 咱大清国要回来了
红丸,又是红丸!
两年半的时间里,这枚小巧的红色药丸,对江连横而言,几乎如影随形。
奔赴营口,最初的原因是红丸生意;衣锦还乡,其中的缘由是红丸失盗。
纵横货运保险公司能够顺利起步,同样少不了红丸药商的合作,而宫田龙二先前之所以百般刁难,又是出于自认拿捏了江家的保险生意。
如今,这枚名不副实的戒烟丸,经由荣五爷的舌子之手,再一次被推到面前,江连横不禁揣度起其中的用意。
“想让我在奉天代理你们的生意?”
诚意,不会凭空而来。
荣五爷能不计前嫌,显然是对江家有所看中,江连横的猜测理所应当。
未曾想,那珉的回答,让人出乎意料。
“代理?”他撇着嘴摇了摇头,“连公何必自轻自贱,您也太小瞧荣五爷的诚意了。代理,那是下人干的活儿,五爷是要交朋友,不是养狗。”
夹枪带棒,好话不好听。
李正西站在门口,面露惊讶。
“二十万,这是去年的价钱,今年嘛——”
二十万现钱,当然不是个小数目,但也并未夸张到令人望尘莫及的地步。
如果江家铁了心想掺和一脚,凭现有资金,再加上田产抵押,时间宽裕点,也并非凑不到这个数。
那珉说:“您要是真有这份心,这桩买卖咱两家干脆肩并肩,平起平坐。”
言罢,那珉却低下头,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然而,那珉接下来的话,终于让江连横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这荣五爷也太敞亮了。”
“连公,我这人说话直,您别多心。真要谈钱,您未必拿得出来。”
“嗐!连公,您也甭说我那话诓你,咱要往后头说,这生意就算直接让给您,也不成问题。”
江连横眼皮跳了一下,压着脾气笑问:“那荣五爷是怎么个意思?”
“分文不取!”
“什么价?”
那珉有意顿了一下,看看江连横的反应后,才接着往下说:
“二十万!”
“分文不取?”江连横皱起眉头道,“那爷,你这话可把我给闹糊涂了。老话说,恩大成仇,你们这么客气,我这心里不安呐!”
“哦?”江连横靠在椅子上,双臂搭着扶手,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个让法?”
江连横默不作声。
那珉伸出两根手指,说:“有了这份特许经营权,您不光能直接拿到红丸,还能合法倒腾土货,无论是印度、土耳其,还是国产福寿膏,您都有权经营,官府也拿你没辙。”
江连横并不因此而恼怒,却说:“这倒是,可荣五爷大方,那是他的事儿,可这份人情诚意,你总得让老弟心里有点掂量,对不?”
那珉指了指桌上的红丸,却说:“这桩买卖,不是谁想沾就能沾的,得有执照,有特许经营权,您要是有兴趣,荣五爷可以帮你弄一张。”
“今年的价钱——是两百万!”
江连横的手指应声跳了一下,但他仍然保持一副镇定的神色。
可是,李正西却不淡定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道:“多少?”
那珉微微一怔,紧接着稍稍偏过头,饶有兴致地瞄了一眼李正西。
“两百万,可丁可卯的话,是两百三十万。”
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看向江连横,接着道:“连公,我说这两百三十万,可不是那些不靠谱的奉票,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真金白银!”
江连横瞪了一眼西风,紧接着又有些哑然。
那珉先说去年的价钱,再说今年的价钱,当然不是吃饱了撑得,多此一举。
他显然是借此在向江家表明,这桩生意的利润到底有多恐怖。
一年时间,整整翻了十倍!
二百三十万真金白银,那是什么概念,比当年东三省官银号的准备金都多,拿过来给张老疙瘩再扩充一個师都够了。
江连横当然知道土货和红丸挣钱,但他也知道,这种买卖的背后,往往都有军阀在其后撑腰,烟农若要私种,根本得不到保障,线上的人也无非是过过手,沾点油水拉倒。
没有人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现钱。
别说是他江连横不能,即便是京师的方大头,二百三十万真金白银,他也得在心里掂量掂量。
而且,这只是份特许经营的执照,再要进货,还得另外出资。
简言之,这压根就不是私人能干的买卖!
那珉颇感得意地问:“连公,怎么样,荣五爷这份诚意,得算顶天儿了吧?”
江连横点点头,心服口服,话锋却是陡然一转。
“那爷,这么大一份人情,我江连横还不起,你们到底是哪路神仙呐?”
那珉笑了笑,说:“神仙谈不上,无非是承蒙了祖上的基业。”
江连横看了看他的辫子,问:“铁杆儿庄稼?”
“没错儿!”
“这家伙,那我也高攀不上了。要不——我搁这给伱磕一个?”
“嘿!成心寒碜我是不是?”
“没有没有。”江连横说,“可你这上来就给我整这么一份大礼,你得让我明白明白,到底想让我干啥?”
那珉应了一声,摆弄着桌上的红丸,道:“连公,你说你们这些常在线上跑的,刀头舔血,为了什么呀?不就是为了钱么!”
说着,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冲西风扬了扬下巴问:“少爷,我说得对不对?”
李正西愣了一下,看看道哥,满嘴支支吾吾:“呃——”
江连横警觉地抬手打断道:“是为了钱,但也不全是为了钱,然后呢?”
那珉转过身子,接着说:“连公,实不相瞒,我们荣五爷知道您的事儿。‘海老鸮’的义子,二十三岁灭白家、吞周家,还帮张老疙瘩充当眼线,坑过倒清会党,对不对?”
“是有这么回事儿。”
“既然您杀过倒清会党,那就是咱荣五爷的恩人。”
江连横故作惊叹道:“哎呀,无心之举,竟然还整出这么一段缘分?”
“对喽!缘分不浅呐!”
江连横装起糊涂道:“那这是……荣五爷赏的酬劳?”
那珉撇了撇嘴,啧声道:“酬劳当然不会短了您的,但主要还是想请您帮个忙。”
“应该应该,太应该了,你不让我干点啥,整得跟假的似的,我这心里头不安呐!说,什么事儿?”
那珉忽然正襟危坐,郑重其事地问:“连公,我知道您有今天,少不了张老疙瘩的默许,但您别忘了他是什么人。那就是个土匪,先跟毛子,后跟鬼子,刚拜了赵总督当干爹,又拜了张锡銮当义父。朝秦暮楚,狡猾善变,您不会以为这种人能靠得住吧?”
江连横佯装如梦初醒,惊叹道:“哦,所以我得靠你们!”
“明白人!”
“那我得怎么做?”
“您呀——”
话到嘴边,那珉忽地眼珠一转,却又收了回去,转而说道:“具体怎么做,先甭问,等您答应了下来,往后再说。我就先跟您说一点。”
“好,你说,我听听。”江连横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还没死呢!要是没有方大头这么个奸臣,丫孙大炮算什么东西?实话告诉你,咱大清国要回来了!”
“回来了?回哪去啊?”
“啧!回这儿来呀,咱大清国的龙兴之地,不回这来,回哪去?”
“京城里那些格格、贝勒,都来?”
“他们来不来无所谓。”那爷冷嘲道,“嘁,一帮数典忘祖的东西,祖宗的基业都让人抢了,他们还跑去跟方大头眉来眼去,什么东西!”
“简直不像话!”江连横奉承道。
那珉悲怆地点了点头,感慨道:“子孙不肖啊!不过没关系,咱的势力还在,大不了不跟他们争了,但白山黑水这地界,可不能便宜了这群乱臣贼子。”
“这可不容易啊。”
“嗐!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珉摇头晃脑道,“连公,您这家业,难不成是别人赏你的?不也是自己拼出来的么!”
那珉喟叹道:“关外百姓,而今身在水深火热,复我大清,责无旁贷。连公,您想想,无论是京师方大头,还是南国会党,除了咱皇上,还有谁在乎咱们?您想想,那铁血十八星旗,算怎么回事儿?压根就没拿关外当自己人,何必再去讨好他们,咱们才是天命所在。”
江连横继续奉承道:“你们是干大事的人,可我这么个下九流,登不上台面呐!”
“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珉接着说,“奉天,是奉省中枢,您身在省城,耳目广布,当然能有一番作为。他日功成之后,不亚于当年从龙入关的功劳。到时候,封王拜相,光宗耀祖,自然是水到渠成。”
江连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始终并未急于表态。
那珉也不催促,转而站起身来,抱拳道:“连公,该说的,我都说了。家国大事,不是儿戏,我也不催,您慢慢考虑。三天之后,我再来听您的答复,怎么样?”
“呵呵,那就多谢那爷体谅了!”
(本章完)
第346章 不畏强敌,唯恐内患
第346章 不畏强敌,唯恐内患
小西关大街,和胜坊。
正在江连横和那珉应付的同时,一个满面泥痕的小叫子快步走了过来。
在门口站岗的提将、风将冲他挥了挥手,嫌弃道:“去去去,边儿拉待着去,别往这凑乎,这是你来的地方么!”
小叫子扬起下巴,不忿道:“南风有信,让你们大哥点十个人,到保险公司,随时待命!”
提将和风将愣了一下,互相看看,却是笑道:“‘和胜坊’什么时候归南风管了,他让点人就点人呐?”
小叫子也不多费口舌,抹了一把鼻涕,扭头道:“你们爱点不点,反正我就过来传个话。”
“等下!”
风将叫住小叫子,问:“小子,西风在不在那边?”
“在啊!”
那风将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急忙从兜里摸出一个大子儿,递给小叫子,低声说:“兄弟拿着,刚才咱哥俩在这放屁呢,你回去跟南哥说,‘和胜坊’的人马上就到。”
“别打岔!外头说我什么?”
“遇山兄,我知道您拥护帝制,而且祖上也是旗人,咱们关起门来,都是自己人。复国大业,那可是咱自家人的事儿。奉天是咱祖宗的留都,再怎么说,也不能便宜了姓张那胡匪不是?”
“呵,这世上哪有什么容易的事儿?”
“你这!嗐!不提它,不提它!非得听?这……韩爷,要不您先扇我俩嘴巴,要不然我张不开嘴,您别客气,高低扇我俩狠的!”
“要提要提,必须得提,凭什么不提?您说您倒是替别人着想了,可谁为你着想了?我这人,见不得别人挨欺负,替您不平啊!”
“山哥!”
“嗐!不提那些,不提那些。”
“他们……他们说、说您是大茶壶。还说……还说您就是‘串儿红’养的小白脸儿,只在床上有能耐。您说说,这、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根本都不着边儿!”
钟遇山沉吟道:“这事儿,能靠谱么?”
“外头说我什么?”韩心远眉头一紧。
说到底,他爱听这些话,也想听这些话。
说完,他又转过身,冲旁边的同伴道:“西风那小子要是在保险公司,道哥八成也在,你赶紧进屋跟山哥说一声。”
提将点点头,立马走进和胜坊。
韩心远不声不响,但也没有打断对方。
这些话说进心坎儿里,化成一股暖流,光听着都觉得心里热乎。
“非也,非也!遇山兄,我知道您最讲义气,劝您反水这种事儿,我连想都不敢想,怎么能说得出口呢?恰恰相反,我这是帮您想辙,救你们大当家!”
……
辫子头呵呵笑道:“四個字——胜券在握!”
辫子头偷瞄了一眼,接着又说:“韩爷,听说当年怒砸白家窑,您也出了大力,咋转悠了半天,又回这女人窝里了?外面风言风语,说你呀——嗐!我还是别说了!”
“地方嘛,确实是个好地方。这门店挺新,装潢也好,姑娘也好,就是冷清了点儿。可惜,可惜!”
“那倒是!好差事、肥差事,就那么多,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就得去争,争不到,那就只能去抢。要我说,您呐,没别的,就是太为别人着想了!”
“我操他妈的!”
“您放心,君子之交,不能将他人置于不仁不义。我要是让你有半点对不起江家的地方,出门儿我就让雷劈死,您要不解恨,再过去补我两枪!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您说是不?您慢慢儿考虑,我也不着急。”
“你这是劝我反水呀!”
“少来这套,你直接告诉我,他们说我什么?”
推开拥挤的赌棍,穿过热闹的赌桌,他快步来到后堂,挑开蓝布门帘,却见“一根辫子”背对着门口,端坐在账桌前。
韩心远黑着一张脸,闷声道:“赖我自己经营不善。”
世事皆有因果。
提将闯进后堂,两人之间的交谈戛然而止。
韩心远血灌瞳仁,抬手一拳,在桌面上砸出一个坑。
辫子头立马竖起大拇指,赞道:“韩爷,有担当,不愧是个爷们儿!”
会芳里,茶室内。
辫子头憨笑着嘬了一口茶,目光在天板的角落里来回游走。
“您想想,等咱们复国大业一成,这奉天还能有张老疙瘩的地儿?靠山都没了,你们还能像现在这么威风?”辫子头拍了拍钟遇山的手背,劝道,“遇山兄,人得活泛,不能死心眼儿,总在一棵树上吊死,那哪儿成呀!”
“这话怎么说的?”
“诶,不说那些,听着心里别扭,咱还是把话说回来吧!”辫子头道,“韩爷,刚才我说那个数,您觉得怎么样?”
韩心远冷哼一声,颇显无奈道:“‘会芳里’现在就我说了算,我不当,谁当?”
……
不知怎么,钟遇山突然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苦笑道:
“爷们儿,伱只是听过道哥,我可是亲眼见过道哥是什么样的人。”
辫子头连忙宽慰道:“韩爷,您别多心,我可没有别的意思。这娼馆的生意,千百年来,都是爷们儿出资,娘们儿操办。如今‘会芳里’落寞,咋怪也怪到您的头上。您呀——不易啊!”
他原本就看不起大茶壶,如今却被旁人以此相称,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
而且,他从十几岁就跟着许如清在线上混,少时虽然懵懂,但却从来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再听此番污蔑,更是火上浇油,怒不可遏。
“他妈了个逼的,哪个瘪犊子说的?”
辫子头立马起身阻拦,一边扇自己耳光,一边赔罪道:“韩爷!韩爷,您千万别冲动,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的错,您打我,您就可着我撒气吧!”
恰在此时,茶室的房门被人敲响。
福龙探出脑袋,有些困惑地说:“远哥,咋了,没事儿吧?”
……
……
纵横货运保险公司,办公室内。
那珉走后,李正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将藏在袖口里的勃朗宁揣回里怀,走到办公桌前,看了看那珉留下的红丸,没敢表态,只是低声问了一句:“道哥,回家不?”
说完,他的神情顿时愕然。
只见江连横脸色铁青,双肘拄在桌面上,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西风,你他妈什么毛病?”
“道哥,我……我这回也没吱声啊?”
“你没吱声?”
“我、我就问了一句‘多少’,这也不犯毛病吧?”
江连横站起身,绕过办公桌,板着一张脸,朝西风步步逼近道:“轮得着你问多少么?你跟他谈还是我跟他谈?”
李正西不自觉地接连后退,少时被大嫂管教的情形,在脑海中飞快闪过。
他怕江连横,不是装的,打小儿就怕,是刻在记忆里的怕。
小时候,西风跟其他小叫子跑去老崔的房子,跟胡小妍说城里的趣闻时,江连横就没给过他们好脸。
同时,他又敬爱江、胡二人。
他心里门清,自己能有今天,全赖于道哥和大嫂的提携。
同样的,江、胡二人对四风口和小的感情,也远远超过其他弟兄。
只有在谈及四风口时,江连横和胡小妍才会以“亲弟弟”相称,但也正因如此,疼爱之余,更显苛刻。
李正西——或者说“小栓子”——重义气,会围拢,能将众人拧成一股绳。
这是他从十来岁时,便已显现出的潜质和能力。
江连横看重他,所以才时刻带着他。
无奈西风性子太急、太烈。
两人的脾气乍看相同,实则迥然而异。
江连横是横、爱较劲、较暗劲,最重要的是,在老爹江城海的夹磨下,他能藏——真正要做的事,对死人都不会说。
李正西则是把喜怒哀乐全都写在了脸上。
挂相——江湖大忌!
江连横小时候也经常没大没小,满嘴跑火车,但那都是关起门来,自家人说话。
一旦有外人在场,他说的其实都是江城海不便开口的话。
这或许也是一种天赋,有时甚至不必提前排演,父子俩只需一个眼神,心意相通,江连横便已经破口开骂了。
可李正西却始终不在点上。
一家人表现出两种态度、两种反应,无异于引颈就戮。
这已经不是西风第一次犯这毛病了,只是他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李正西战战兢兢地说:“道哥……我、我错了。”
江连横骂道:“我看你他妈的就是光动嘴,不长记性!”
话音刚落,“咚咚咚”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王正南拉开房门,一瞅气氛不对,伸出去的脚立马又缩了回来,停在门口笑呵呵地说:“道哥,老韩和老钟他们的人手到了,你看……待会儿有啥安排没?”
江连横皱起眉头,反问道:“谁让他们来的?”
李正西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说:“道哥……我、我让他们来的,我担心刚才那个荣五爷的人不怀好意,合计让他们支点人手过来,以防不备——”
“啪!!!”
江连横立时抡起胳膊,狠狠地扇在西风脸上。
王正南吓得一哆嗦,只见李正西当即口鼻窜血,应声摔倒在地。
江连横就算再怎么不用心,好歹也跟四叔学了整整五年的功夫,单是这份力道,一般人也根本扛不住。
李正西侧卧在地上,揉了揉晃动的臼齿,惶惑不安地看向道哥。
江连横没有半句解释,直接转过身,朝门口走去,并往南风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道哥,你这是——”
“回!家!”
江连横头也不回的走下楼梯。
王正南莫名其妙地低下头,却见手中之物,赫然竟是一把漆黑如炭的勃朗宁。
“西风,这个好像是——”
李正西顿时愣住,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里怀,空空如也,那是他的枪!
两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卸下配枪——要挨罚了!
(本章完)
第347章 江连横
第347章 江连横
月冷星稀,霓虹灯在夜空打出一片片淤血似的光。
江家大宅内,李正西双手撑地,跪在二楼书房正中,浑身紧绷,噤若寒蝉。
面前三步开外,江连横和胡小妍一左一右,正端坐在茶桌两侧,俯视着他。
王正南站在左手边,耷拉着脑袋,一会儿瞅瞅西风,一会儿瞅瞅道哥,眼珠转得飞快。
张正东倚在右手边的写字台上,环抱双臂,闷不吭声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怔怔出神。
书房紧闭,姐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小心翼翼地在门口停下来,侧耳偷听。
江连横冷冷地开口质问道:“知道因为什么不?”
李正西应声一颤,连忙将额头贴在地面上,说:“知道了。”
“说出来听听。”
可胡小妍跟江连横一样,重视李正西,并不想让他仅仅是知错,更希望他能明白其中的缘由。
“老爷——”
王正南听了一怔,当下便明白,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本打算上前说说情,却不想,身子刚要前倾,脚下的地板发出“嘎吱”一声微弱的动静,道哥质询的目光,便如锥子一般,狠狠地钉在南风的脸上。
小虽说做了小,往好听点说,是姨太太了,但在心里却一直把自己当成丫鬟,所以从来不敢主动要求什么,面对询问,如果不是必要,也悉数摇头。
小坐在床边,局促不安地点了点头。
“没了,该罚!”
江连横抬起手,指了指门外道:“把门关上,今儿晚上在你这睡了。”
线上的规矩千千万。有些规矩,是说给外人的幌子,为的是文过饰非;有些规矩,却是雷打不动的铁律,为的是帮众齐心。
“最近缺啥东西不?”
走廊里早已空无一人,但江连横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另一边的动静。
胡小妍对此并不满意。
好在他脑子素来活泛,眼瞅着迈出去的脚步收不回来,竟直接转而去问:“道哥,添点水不?”
说罢,他便推开房门,径自拂袖而去。
“还想说什么?”
张正东从抽屉里翻出八股皮鞭,正要走到西风身后时,大嫂突然叫住了他。
江连横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却说:“爷们儿的事儿,你就不要再跟着掺和了。你现在就一样,把我儿子养得结结实实的,别的啥都不用你管。”
走廊另一边的书房内,李正西的家罚还没开始。
“老爷。”
“还有没?”
“哦,知道了,老爷。”
“西风,错是错了,知道为什么错么?”胡小妍问。
江连横冷哼一声,旋即站起身,经过李正西身边时,他停下来冲张正东吩咐道:“给他长长记性,让他记住了!”
她试探性地问:“西风咋了?”
江连横在窗口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问:“钱够不够?有啥稀罕的东西要买不?馋什么吃的没?”
江连横面色冷峻,“啪”的一声,将茶碗顿在桌面上。
王正南见状,心里愈发焦急。
“不该越过道哥擅自做主,去调‘和胜坊’和‘会芳里’的人手。”
他缓步来到小房间门口,推门进屋。
江连横拿起手边的茶碗,掀开碗盖,淡淡地“嗯”了一声,对西风的回话谈不上满意,但又似乎只能如此。
王正南忙说:“不添,不添!”
这是男人的表达,干巴巴的,甚至还夹杂了些许蛮横和命令的口吻。
……
“跟荣五爷的舌子盘道时瞎搭茬,露怯了,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
开门、关门的声音互相重叠。
有些规矩坏了,能打个哈哈,得过且过。
李正西愣了愣,喃喃道:“坏了规矩,当然就是错了。”
小立刻从床沿上站起来,神色显得有些慌张。
“干什么?”江连横放下茶碗,明知故问。
江连横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来,紧接着走到婴儿床边,粗手粗脚地掀开被子,轻弹了一下长子江承业的小鸡儿,乐了。
要是换成其他小弟,知错受罚,合该也就这么算了。
有些规矩坏了,却要三刀六洞,甚至曝尸示警。
其中的区别,胡小妍心里门清,毕竟是得过“海老鸮”的口授心传、亲自认定的儿媳。
胡小妍当然不怀疑李正西的忠心。
否则,他现在应该被埋在地里,而不是跪在书房里。
西风坏了的两条规矩,自不必多说,但放在事儿里,他还不甚明白。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我就不多说了。”胡小妍开口道,“你擅自做主,调‘和胜坊’和‘会芳里’的人。这件事儿,你哥气的其实不是你没经过他的同意。”
李正西皱起眉头,却问:“那是——”
“我听你哥说,那珉对咱家的事儿,全都知道。知道咱家的底细,知道咱家的靠山。”
“是,他们确实挺清楚。”
“那咱们对荣五爷知道多少?”
“这——”李正西顿了顿,说,“先前只知道他是倒腾红丸的,但现在看来,好像还跟朝廷有点关系。”
胡小妍毫不留情地反驳道:“跟人家相比,咱们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今天下午,有小弟回来报信以后,她便立刻给营口那边拨了电话。
赵国砚对荣五爷的动向一无所知——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说的——眼下正在抓紧采风调查。
李正西不敢再吭声。
胡小妍接着说:“西风,我知道伱是担心你哥的安全,可荣五爷对咱们知根知底,你凭什么确定,他派来的舌子,只找过你哥,没找过其他人?”
闻言,三人俱是一愣。
王正南磕磕巴巴地说:“嫂子,这……不能吧?”
“闭嘴!”
胡小妍瞪了南风一眼,继续说道:“你不清楚荣五爷到底有没有派舌子找过其他人,可能找过,可能没找过。假设他们找过,其他堂口也许正在犹豫,正在纠结,然后你突然不明不白地调他们的人,真碰见愣的,你知道是什么结果吗?”
李正西咽了一口唾沫,渐渐觉出后怕。
要真是那样的话,最坏的结果只有一个——逼反!
“海老鸮”的心传,不白给!
江城海所有的江湖经验,无不来自切身经历。
老爹大字不识一个,自然不懂历史,但他好听说书,疃柴的算半个先生,三国、水浒、隋唐、大明,虽是演义,但其中道理却是完全相通。
类似的事情,在史书中比比皆是。
胡小妍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西风,现在明白你哥为什么当场就要打你了吧?你是好心不假,但你擅自调来的帮手,反倒有可能害死你哥,只是有可能,但我不想看见这种可能。”
李正西心服口服,当即“咣咣”磕头。
“嫂子,我错了,我真错了!”
他立马褪下上衣,接着道:“我该打!确实该打!”
张正东见状,立时扥了扥手上的八股皮鞭,正要走上前时,却又再次被胡小妍打断。
“南风,你过来。”
“哎,嫂子,什么事儿?”
王正南连忙快步走上前,俯身赔笑。
“啪!!!”
胡小妍冷不防地扇了南风一嘴巴,力道当然不大,却把南风吓得立马跪下来。
“到底谁是你哥!”
大嫂厉声训斥,同刚才的态度相比,南风的行径似乎更让她恼火。
三人同时一惊,就连张正东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大嫂动怒,面对此情此景,儿时被管教的记忆,顿时接二连三地涌入脑海。
没有什么人能彻底摆脱儿时的恐惧。
更何况,他们自知有错在先。
诚然,无论是南风,还是西风,他们都是在为道哥着想,但正如江城海所教导的那样,有些规矩,永远不能含糊。
王正南连忙跪着给胡小妍倒茶:“嫂子你消消气,我也该罚,我也该罚!”
把茶碗放在桌上,他便立马褪下上衣,爬到西风身边,等着挨打。
“东风,把鞭子给他们。”胡小妍转过头说,“你们俩,互相罚!”
王正南和李正西互相看看,没有怨言。
八股皮鞭沾着凉水,一下接着一下,抽在彼此的身上,疼在彼此的身上。
爷们儿的,别叫屈,别喊疼。
疼么?
疼就对了,不疼不长记性,不长记性,以后只会更疼!
……
“铃铃铃——”
楼下客厅的电话声突然响起。
胡小妍使了個眼色,张正东点点头,开门走下楼梯,接起电话——
“江家。”
“喂?是东风不?”电话那头传来滋滋的电流声,“我赵国砚,道哥呢?”
张正东应声道:“稍等,我去叫道哥过来。”
很快,江连横便从楼梯上走下来,坐在沙发上,拿起电话。
“国砚,是我,说话。”
尽管看不到赵国砚的脸,但仍然能从听筒中感到他自责的语气。
“道哥,你现在没事儿吧?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查了……我的问题,没察觉到荣五爷有动静。”
江连横皱起眉头道:“别扯没用的了,现在那边什么情况?”
赵国砚支支吾吾地说:“道哥,问题就在这,根本没动静。”
“不应该啊,佟三儿也没反应?”
“我找过他了,他也才知道,不像是装的,佟三爷现在比咱们还慌。我跟他说完以后,手下的招子告诉我,佟三儿现在把信得过的弟兄全都召集起来,给他当保镖呢!瞅那样,有点想要跑路的意思。”
“都这时候了,他还不说荣五爷是什么人?”
“说倒是说了,但佟三儿知道的情况也不多,只说荣五爷是旗人,一心想要复国,但到底准备怎么行动,他也不知道,咱们……最多可能只是个添头。”
“旗人?”
江连横的脑子里飞快的闪过几幅画面。
营口的歪嘴杨,辽阳的老聂,今天下午的那珉,尽管零零散散,但这些辫子似乎一直都环绕在他身边。
佟三儿虽然没有辫子,但“荣”五爷、“佟”三儿、“那”珉……
江连横如梦初醒,他理应早有察觉,但又似乎不可避免地忽略了这些细枝末节。
如此说来,那乔二爷也是旗人?
江连横觉得不像,乔夫人也从没提起过这档子事儿。
不过,无论乔启民是不是旗人,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无比怀念自己家族在往昔的风光岁月,而他必定对朝廷覆灭深感叹惋。
荣五爷这一伙人,醉心于复国大业,自然需要有人支持。
这些支持他们的人,最好是颇具影响力的世家大族、乡绅贵胄。
乔二爷确实在当地颇具号召力,恐怕也正因如此,荣五爷才会不加嫌弃,执意要扶持他去做红丸生意。
江连横不是神仙,没法先知先觉,当初自然想不到会是这种原因。
街头巷尾,对帝制的议论轰轰烈烈,那也是对方大头,谁能想到这里头还有前朝的人跟着凑热闹?
赵国砚在电话那头继续说:“道哥,佟三儿虽然不是咱自家人,但我这两年跟他交情还算不错。他一直跟我反复强调,要是能跟荣五爷讲和,那是最好的,总之千万别惹他,惹不起,说他背后好像有什么‘黑龙会’在给他撑腰。”
“黑龙会?”
“对对对,好像是鬼子的势力。”
“妈了个巴子的!”江连横咒骂一声,“又他妈是鬼子,没完没了了!”
只要身在关外,就如同鱼在水里,似乎永远无法摆脱鬼子的阴影。
它们渗透在方方面面,处处掣肘,处处威胁。
赵国砚问:“道哥,你听过‘黑龙会’没,我在这边查到的消息不多,佟三儿也只知道跟鬼子有关,说势力大到没边儿——”
江连横上了横劲儿,当即骂道:
“我管他什么黑龙会、八龙会的!在奉天,什么会党也别想压江家一头!”
电话那头,赵国砚沉默了片刻,郑重道:“懂了,道哥,你那边人手够不够,要不我马上回奉天去吧?”
江连横想了想,却说:“不用!国砚,这么多弟兄,我最信的就是你了。”
“道哥,你别这么说,我有点儿瘆得慌。”
“说正经的呢!你听我安排。”
“好,你说。”
“你挑几个好手,在营口放出风去,就说你马上要回奉天。”
“那实际上呢?”
江连横压低声音道:“去大连,摸摸荣五爷的底。另外,戏要做足,找个嘴严的,把书宁带回来,就说是来见大房太太,听起来更像那么回事儿,懂不?”
赵国砚连胜应答:“懂,还有什么吩咐?”
江连横沉思片刻,嘱咐道:“让书宁坐火车回来,你别坐火车,坐船去大连。”
“明白!”
挂断电话,江连横靠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想了想,又转过头冲张正东说:“把家里的喷子、撸子、盒子炮都点点,给袁新法他们换上新家伙。”
“好!”张正东应声道。
“等下!”江连横叫住他,又吩咐道,“待会儿再去把袁新法的媳妇儿、儿子接到咱家来住。”
“现在?”
“现在,不能让袁大个儿分心。”江连横站起身,披上衣服,“另外,从今天开始,护院的不轮班了,都在家里轮流住。还有,上楼跟你嫂子说一声,用人的时候,先别打了。一会儿再让你嫂子给刘雁声打个电话,让他回来,还有闯虎,对,闯虎也得过来。等下,你先给我备辆马车,我得趁今晚去趟照相馆。”
接二连三的吩咐,让张正东像是拉磨的驴似的,来来回回转悠。
尽管东风心思细腻,将吩咐全都记在脑子里,此刻也只能停下来,面色有些狼狈。
“道哥,这……这几样,我先干哪个?”
江连横敲了敲脑袋,叹了一口气,说:“先上楼,上楼跟你嫂子说,让他俩先下来帮忙。”
张正东如释重负,“哦”了一声便立马走上楼梯。
江连横借机穿好衣服,正走到玄关时,楼梯的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道。”
“嗯?”
江连横猛地回过头。却见大姑许如清站在楼梯上。
她穿着一身白色睡裙,一手搭着扶手,面露担忧,想问,却又不敢问,怕自己给晚辈添麻烦,犹豫了好长一阵,她才终于开口——
“小道,家里出什么事儿了么?”
江连横赶忙笑了笑,安慰道:“嗐!没啥事儿,吓唬吓唬他们,让这些人练练。大姑,你咋起来了?饿了?我给你热点东西吃?”
许如清欣慰地摇了摇头,心道:海哥果然没认错人。
她站在那里,心病似乎好了,又似乎没好,但却很真切地安慰眼前的大侄儿,说:“出事儿也别怕,家里有大姑在呢。”
江连横本打算随便说点什么,打发许如清赶紧回屋睡觉。
但不知因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仰头看了看业已年老色衰的许如清,心里莫名多了些底气,好像就算天塌下来,也还有“这些”长辈帮他顶着。
尽管那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仍能让他感到一种厚实可靠的依托。
最终,他冲许如清点点头,笑了笑。
“嗳,大姑,走了!”
(本章完)
第348章 黑龙会
第348章 黑龙会
奉天附属地,中村照相馆。
夜空中悬着一轮弦月,寒风凛冽,吹得松木窗棂“噼啪”作响。
中村一郎拉上卧房的纸门,小心地端起托盘,转过身,缓步走进会客室,将手中的茶具摆在矮桌,随后在榻榻米上坐好。
侨居十年,他的汉语越来越流利且自然,原本短促而铿锵的语调也日渐消散。
“江君,你是属夜猫子的吗?”
江连横对此充耳不闻。
他的目光环视着中村照相馆二楼的起居室。
墙壁上挂满了框裱起来的照片,有人物肖像、有自然风光、也有古刹建筑。
斜对面的暗室,透过虚掩的房门,还能看见不少夹在绳子上静待风干的照片。
中村一郎嘬了口红茶,放下茶杯,点了点头道:“好,你说。”
“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
“怎么?”江连横问,“我,惹不起?”
中村一郎咕哝着骂了一句,紧接着急忙站起身,冲到窗台边上,有些狼狈地关上窗户,锁好插销——
“江君,要换季变天了呀!”
“没啥意思,说了你也不懂。”江连横说。
直到看够了,江连横才收起目光,端起挨桌上的饮品——一杯很浓、很浓的红茶。
屋内的风已经息了,但悬在棚顶上的灯泡仍在来回晃动,桌面上茶杯的阴影忽而长如刀剑、忽而短如匕首。
“活到老,学到老么!”
他背对着屋内,整理了一下散落在桌面上的杂志。
霎时间,寒风倒灌,窗台的相片四下乱飞,悬在棚顶上的灯泡也随之左摇右晃,卧室里传来婴儿的啼哭,整栋屋内顿时一片狼藉,光影交错,莫名诡谲。
中村一郎直起手臂,将晃动的灯泡扶稳,随后才坐下来问:“江君,伱该不会是惹上‘黑龙会’了吧?”
“数九?”中村一郎转过身问,“什么意思?”
“八嘎……”
“咋了,晚上找你不方便?怕你媳妇儿误会?”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转过头,却见木格窗“砰”的一声被狂风撞开!
江连横身子前倾,低声问:“‘黑龙会’,你听说过——”
江连横笑着回骂了几句,随后忽然正色道:“中村,咱俩认识多少年了?”
中村一郎愣了愣,旋即回过味来,端起茶杯,笑骂道:“你个屁精!”
“七年?八年?总之不到十年。”
江连横歪斜着身子,手扶腰际,应声道:“嗯,都开始数九了。”
“惹不起!”
“嘿!你要这么说,我还非得捅咕捅咕了。”
中村一郎突然正色道:“江君,你想死吗?”
江连横摇了摇头说:“不想,我这顶多叫欠儿。”
“江君,我们是朋友,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去招惹‘黑龙会’。如果你不得不跟他们打交道,那就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如果不能满足,就远远地躲开。总之,千万不要跟他们作对。”
“这个‘黑龙会’,听起来像是个帮派啊?”
“是社团,以前叫‘玄洋社’。”
“有多大势力?”江连横问。
“大到你根本想象不到!”中村一郎说,“在东洋,大家都传说,就连天皇陛下,也要礼让他们三分。贵国的革命,也少不了他们的资助。”
“等下,你是说,是‘黑龙会’资助了倒清会党,把朝廷给干下去了?”
中村一郎点点头,道:“至少,在我的国家,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
江连横有些发懵。
黑龙会资助南国会党,推翻了清廷;如今荣五爷想要复国,结果背后还是黑龙会?
打瘸了再送副拐。
如此前后矛盾的做法,思来想去,也只有“浑水摸鱼”才能说得通了。
江连横又问:“中村,你对这個‘黑龙会’,了解多少?”
“我也只是听说过一些传闻。”
显然,这不过是中村一郎的谦辞罢了。
他的讲解,尽管只是一个模糊的概述,缺乏细节,但却感情充沛。
原来,所谓“黑龙会”,大抵是庚子俄难以后,一伙东洋“志士”自发结成的社团。
“黑龙”二字,源于黑龙江之“黑龙”。
顾名思义,其社创立之初的至高目的,便是将黑龙江沿岸以南的整个东北,全都纳入东洋管辖,雪耻“三国还辽”一案。
黑龙会权势滔天,帮众遍及各国、各界、各地,背后又有三菱、住友等大财阀的支持,影响力遍布整个东亚。
总而言之,中村一郎对江连横的劝告,只有一句话——
“不要招惹黑龙会,因为你们根本就不在同一个层次。”
江连横听得神乎其神,更是万万没想到,一个东洋的江湖帮派,竟然还跟关外有关。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
“中村,你说来说去,白话这么半天,其实不就是一句话么?黑龙会,就是给你们鬼子出力肝脏活儿的呗!想抢东北,就这么简单。”
“不不不,不是抢!”
中村一郎连连摇头道:“是代为管理,走向共荣。”
“哦,是这样啊!”江连横用手指了指桌面,“你这照相馆能让我管理管理不?”
中村一郎迟疑了片刻,却说:“我们现在说的是国家,不,是整个东亚!”
江连横揶揄道:“要不怎么说,你们才是这个呢!”
中村一郎相当严肃地说:“江君,你应该睁眼看看世界!现在,这个世界已经被白种人统治了!你,我,我们都是东亚人、黄皮肤。我们必须要联合起来,共同对抗白种人的强权!否则,未来的我们,只会像黑人那样,变成他们的奴隶!”
“我不管白种人、黄种人那些乱码七糟的东西。”
“你怎么能不管呢?”
“在我眼里,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家人和外人。”
中村一郎连连摇头:“白种人会把咱们都毁了。”
“说得好像你们少毁了似的!”江连横撇嘴道,“你就是说出儿来,黑龙会不就是要抢东北么!”
“我们不是敌人。十年前,是我们帮你们从毛子手里拿回的东北。”
“谢谢啊!”
“江君,如果是毛子占领了这里,你们就永远也拿不回东北了!”
江连横思忖道:“中村,听你这意思,要是你们抢了这里,以后还能还回来?”
没想到,中村一郎的回答相当干脆而又笃定:
“当然!条约规定,租期只有九十九年,九十九年以后,当然要还给你们,到时候,我们还要一起去对抗白人。”
江连横不禁皱起眉头,问:“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中村一郎似乎受到了冒犯。
他对此坚信不疑,并且从心底里认定,东亚、尤其是东北亚三国,必须要联合起来,共同对抗西方列强,似乎也只有如此,才能让黄种人站在世界的中心。
如今,高丽国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大东亚联合势在必行。
“所以,‘黑龙会’就打算帮清廷复国?”江连横问。
“清廷复国?”中村一郎愣了一下,旋即连忙摇了摇头,“清廷已经过去了,在我看来,应该帮助张雨亭,完成独立。”
“干啥?”
“这里是满洲,不在十八星旗里,为什么还要跟他们绑在一起?”
“现在可是五色旗!”
江连横下意识地指了指窗外,尽管那里并没有旗帜,只有茫茫无尽的夜色。
中村一郎摇了摇头,固执地重申道:“这里是满洲,我的第二故乡。”
江连横愕然。
中村一郎则继续说:“江君,你跟我说过,你小时候很穷。其实,我小时候也很穷,我在东洋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没有亲友、没有工作。我现在有了这间照相馆,有夫人和孩子,我的一切都是在满洲得到的,我跟你一样热爱满洲,我希望她变得更强大。”
江连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谈了。
立场的隔阂,让他们终究无法推心置腹,将心比心。
“算了算了,咱俩还是唠唠屁精的事儿吧!”
虽是如此,方才的争论到底还是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江连横没坐一会儿,便匆匆起身告辞。
他本来也没打算说服谁,此行的目的,无非是关于“黑龙会”的消息,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便也无甚可谈了。
中村一郎送走江连横,关上大门,走到方才被寒风吹开的窗边,拿起桌上的《黑龙》杂志,又独自在灯下坐了片刻。
这是他在大陆浪人手中淘来的杂志,已经是多年以前的旧刊了,纸张微微泛黄、发硬,但其上的文字仍旧铿锵有力。
中村一郎目光如炬,一行接着一行地反复阅读《黑龙》杂志上的口号、宣言以及未来的图景。
他怎能不为此感到心潮澎湃?
一副繁荣的东亚画卷,在他的脑海中徐徐展开。
一个睥睨世界的强盛国度,一个令白人胆寒的伟大帝国,令他心驰神往,目眩情迷。
这些文字似乎有种可怕的魔力,正在悄无声息的煽动着他内心的深渊,伴随着一种狂热且残暴的悸动,他在这深渊中,看见了一头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嗜血凶兽……
(本章完)
第349章 李正
第349章 李正
江连横离开中村照相馆,乘马车沿着小西关大街,径自返回城北大宅。
弦月西垂,已经是后半夜了。
除了袁新法和几个值夜的弟兄把守大门以外,宅子里的人,都已经早早睡下,只有胡小妍的房间里还亮着灯,等他。
江连横没再推开小的房门,而是在胡小妍的床边坐下。
“回来了?”
“回来了。”
江连横刚坐下来,便开口责备道:“困了就赶紧睡呗,搁这干瞪眼瞅啥呀?”
胡小妍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却说:“睡不着。”
“妈呀!你刚才那哈欠打得,我以为你要吃人呢,还给我来一句睡不着!”
“困,但是睡不着。”
“哦,行,还有那个,袁新法——”
“好好好,挺好,还有那个门口——”
大清到底能不能复国,在他看来,那是一件跟自己并不相干的事。
“所有听话的小靠扇的,都在‘和胜坊’和‘会芳里’附近了。南风和西风伤不重,给他们上药了。”
“英子和她儿子安排在堵头那间客房里了,他们俩在这,袁新法肯定卖命。”
江连横随意把衣服扔在椅子上,笑道:“我有没有病不知道,但你这病啊,就得我才能治。”
胡小妍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冷声骂道:“有病!”
见状,江连横显得有些得意,竟一边脱衣裳,一边哼起了小曲儿。
“嘁!问清楚了么,黑龙会到底什么情况?”
她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看看婴儿床里的江雅,又看看江连横,继而关切地问:“小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在楼下安排了房间,大门口算上袁新法六個人,路口那边有两个放风的,楼上阁楼里还有一个,按时辰轮班倒。这两天,男的都在一楼吃,女的都在二楼。”
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住在这座宅子里的人。
他没什么想法。
“睡觉!”江连横立马侧身钻进被窝。
“嗯,那——”
江连横无可奈何,只好把从中村那边打探过来的消息,大致复述了一遍。
胡小妍听得怔怔出神,她也万万没有想到,原本只是些许江湖纷争,最后竟然能牵扯出如此庞大的势力。
“嗯……有点儿复杂,明儿起来再跟你说吧。那个,雁声那边——”
“打过电话了,他说明天下午之前回来。”
“别睡呀!”胡小妍狠推了他一把,催促着问,“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跟我说说,家里危不危险?还有,苏文棋又是啥情况?”
江连横摇了摇头。
小妍、大姑、一双儿女……只有这些人,才值得他去拼命。
虽说这种想法跟“救亡图存”的宏论相比,显得过于小家子气了,但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去为那些大街上的、甚至素昧谋面的陌生人,毁家纾难。
江连横不想掺和这些“烂事”。
他唯一的顾虑是,如果拒绝了荣五爷舌子的提议,自己究竟能否确保家人的安全。
而且,这伙前朝余孽,一旦复国成功,那便意味着张老疙瘩会立即失势。
树倒猢狲散,江家也必然不会好过。
江连横没法预料张老疙瘩到底能不能在奉天扎根,方总统似乎并不信任这个胡匪出身的旁系,才走一个张希銮,又来一个段志贵。
形势错综复杂,帝制与共和吵得不可开交,鬼子和毛子虎视眈眈,前朝余孽一心复国,荣五爷来意不明。
上有政局动荡,下有江湖纷争。
江连横只得叹了一口气:“现在情况知道得太少了,等等再说吧!”
胡小妍轻声说:“没事,大不了,咱俩回老家,在你家那间小房子里过。”
“扯淡,睡觉!”
……
……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
天色尚且蒙蒙发亮,江连横刚穿好衣裳,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王正南龇牙咧嘴地推开门缝,却说:“道哥,你快下楼一趟吧!”
“又咋了?那珉来了?”江连横提上鞋跟说,“不是说好了三天以后给答复么?”
王正南摇了摇头说:“不是那珉,是胡子,李正他们来了。”
“谁来了?”胡小妍有些慌张地问。
“李正!”
在得到南风的再三确认后,江连横脸色骤变。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认为,王贵和肯定已经死了。
想到此处,他立马拿起椅背上的衣,往身上一披,快步冲出房门,奔下楼梯。
……
江家宅院的大铁门前,袁新法身穿袄,环抱双臂,如同一座大山似的,岿然不动地立在江家门外。
宅院门口,共有三个胡匪,行头相似,都是狗皮帽子、鹿皮袄,踩着一双靴,跟袁新法脚尖对着脚尖,站得很近,虽然矮了一头,却显得咄咄逼人。
“傻大个儿!”其中一个胡匪亮出腰间的手枪,叫嚣道,“伱知道咱们是谁么?”
袁新法目不斜视,不言不语。
他的这番做派,让其他几个看门弟兄的眼中,似乎也平添了一丝坚毅。
胡匪并不罢休,他们继续挑衅道:“看门儿狗?不会说话?”
袁新法不动,对方声明说是江连横的朋友,王正南已经进屋通报,他所要做的就是等着院子里的回复,仅此而已。
可是,他越是不说话,青年胡匪便越恼怒。
其中一个更是走上前,用手指狠戳了两下袁新法的胸脯,抻着下巴说:“告诉你,听好喽!你家老爷,能住上这大宅子,还得感谢老子帮忙呢!你家老爷,都得跟咱们论哥们儿,你装个寄吧?”
袁新法伸手弹了弹衣襟,并不看他,只是闷声道:“我是新来的,别的我不管,老爷和夫人不说话,你们就不能进去。”
旁边有人起哄道,“咋?江大老板有钱了,不搭理穷哥们儿啦?”
这时,李正的声音,突然在三个胡子的身后响起。
“二驴,差不多得了。”
众胡子立即侧过身,却见李正似笑非笑地走上前来。
跟其他胡子不同,李正的眼里、话里,全然没有任何挑衅的意味,反倒是仰着脑袋,饶有兴致地转圈儿打量着眼前的大个儿,像一只好奇心旺盛的幼狼,不为捕猎,只是为了游戏。
最后,他在袁新法面前站定,笑着问:“哥们儿,你多高?”
袁新法皱了皱眉,别过脸去,没有回答。
李正不急不恼,只是让众人散开,随后抬手一指,却道:“来!大个儿,跟我摔一跤!”
袁新法觉得不可理喻,于是便摇了摇头,仍然不肯吭声。
李正见状,却将腰间的钱袋子拿出来晃了晃,随手丢在地上,说:“这里头有二十块大洋,你跟我摔一跤。赢了,钱归你;输了,拿一半。不白打,咋样?”
袁新法看也不看,直截了当地说:“不摔!”
话虽如此,情况却由不得他来做主。
只见李正随手将配枪扔给同伴,随后右脚掌猛一蹬地,瞬步上前,速度之快,竟已然将袁新法环腰搂住,下腿作绊,呈虎扑之势,闷哼一声,用力摔去。
袁新法人高马大,措手不及间,身形难免有些踉跄。
待他回过神时,右手却已然薅住李正的脖领,借力使力,扶正身形,全凭一股蛮力,便要将李正横甩出去。
李正见机,双手做扣不松,立马勾起右脚,蹬在江家的院墙上,要将对方撞翻在地。
他的身材虽说小了一圈儿,但力道上似乎并不吃亏。
袁新法心中大惊,当下左腿弓步,俯下身子,压低重心,抬手作钳,一把下去,狠狠地卡在李正的后脖颈上。
李正也不甘示弱,立刻分出左手,扣住袁新法的两根手指,着力去掰。
两人同时吃痛,手上的力道一轻,即刻左右分开,彼此直视着对方,大口大口地呼出雪白的哈气。
唯一不同的是,袁新法只想赶快结束这场闹剧,而李正看上去却是兴致勃勃,乐在其中。
他咧嘴笑了笑,招招手道:“来,再来!”
袁新法却突然正色起来,直起身子,冲院子里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老爷。”
一转身,却见江连横正倚在大门口,冲两人摇了摇头。
李正也直起身子,指了指袁新法,回头笑道:“这哥们儿挺有意思。”
随后,他又从地上捡起钱袋子,一把甩到袁新法的怀中,说:“归你了!”
袁新法没有接,直到江老爷点了点头,他才俯下身子,莫名其妙地赚了二十块大洋。
随后,江连横冲众胡子招了招手,道:“行了,哥几个,都进来吧!”
李正整理了一下夹袄,跟着迈步走进院内。
“山里没活儿,改进城混了?”江连横边走边问。
李正哼笑了一声,却说:“山里?山里最近出大活儿呢!”
“什么活儿?”江连横在院心突然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问:“我王叔呢?他没事儿吧?”
“那倒没有。”
李正手扶肩膀,转了转脖子,抬手支开跟过来的其他三个胡匪,随后压低了声音,却说:“不过,这一回,山头上恐怕是要分家了。”
(本章完)
第350章 绿林风闻,招兵买马
第350章 绿林风闻,招兵买马
李正看上去有点漫不经心。
他放缓了脚步,绕着沙发,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四下打量屋内的陈设、装潢。
瓶、灯具、字画、落地钟、鹅绒坐垫……
凡此种种精巧、雅致的物件儿,于他而言,毁掉,似乎远比占有更能令人亢奋。
他的目光并不贪婪,而是单纯出于好奇。
最终,他停下脚步,在江连横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问:“你稀罕这些东西?”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其余三个胡子,早已被王正南领到会芳里消遣去了。
江连横不置可否地说:“谈不上稀罕,房子里总得摆点东西,才像是家。”
李正一拍大腿,顿时来了兴致,笑道:“兄弟,我就说,你在省城里待着,肯定知道点什么!”
江连横必须端出足够的威严与气势,如同皇帝面对权臣时一样,既不能过分亲昵,也不能过分疏远。
江连横怔了一下,忙问:“那伙人里头,有没有提过荣五爷这号人?”
“这倒是。”
南国硝烟弥漫,从未停歇;北国貌合神离,各怀鬼胎。
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患得患失,人便有了软肋。
即便是方大头这样的强人,也只能勉强维持局面。
张老疙瘩要是真有两百来条三八大盖,也肯定是先给自己的嫡系人马换上,不可能为了诏安而散给外人。
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来的那伙人,也不是官兵。”
虽说他无意受降诏安,但也不想错失壮大势力的契机。
二十七师想要扩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一直苦于经费问题未能成行。
果然,李正摇头道:“我没兴趣给官府效力,大当家的也是。而且——”
江连横自嘲道:“我也是刚听说不久。”
李正等人此番进城,也是想在江连横这边探探风声。
“鬼子?”江连横问。
杀人诛心!
吃葛念的老骗子!
荣五爷这一伙人,倒卖红丸,攫取暴利,再用这份黑金在绿林招兵买马,江连横身在奉天省城,市井消息活泛,正可以里应外合,所以他们才甘愿不再追究乔二爷身死一案。
李正点燃雪茄,徐徐说道:“前几天,弹弓岭来了一伙人,说是想要收编山上的弟兄,出手还挺大方,只要同意,清一水儿的三八大盖,人手一条,瓤子管够。”
什么共和,什么帝制,统统都是圈套,是阳谋诡计,只为了制造混乱,裂土分疆。
“荣五爷?”李正想了想,“没有,没听谁提起过。”
“诏安?”
“这有什么区别么?”
“到底怎么回事儿?”江连横问。
“他们是不是跟你们说,想要让大清在东北复国?”
李正的行为难以捉摸、难以预测,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总让人不禁时刻防备。
李正耸了耸肩,认同的背后,带着些许不屑。
李正笑道:“可不是我要分家,是弟兄们要分家。”
李正点点头,语带嘲讽地笑道:“有鬼子,还有两个小辫子,非说自己是王爷、贝勒什么的,净在那吹了。”
京师大总统倒行逆施,签了条约,又要恢复帝制,以致人心浮动。
山头里,老人儿们较为谨慎,觉得混到现在不容易,不愿去蹚这趟浑水;李正等年轻一派,却都跃跃欲试起来。
“弟兄们的想法不一样,当家的不作为啊!”
江连横有点怕他,不是惧怕,而更像是一种担忧。
话一说出口,江连横自己倒先皱起了眉头。
只要他一倒下,再无他人可以服众,大厦将倾,便指日可待。
如今,鬼子和辫子又如法炮制,游说江湖,网罗胡匪,想要借此起事复国。
毕竟,当年王贵和的山头之所以突然起势,正是因为在日俄战争中,捞到了便宜。
他扔给李正一支雪茄,目不斜视地问:“你说弹弓岭要分家,是什么意思?”
“对!”
话已至此,情况顿时明朗了起来。
这些精巧可爱的物件,何尝不是一处牢笼,将野兽变成宠物。
东洋瞅准时机,左手资助南国“倒方”运动,右手扶持北国“清廷”复国。
辛亥以后,清廷覆灭,但前朝残党不甘寂寞,一直隐匿在白山黑水之间,暗中谋划,蠢蠢欲动。
不同的是,当初胡匪帮鬼子打毛子,受到了朝廷的默许和支持。
胡匪也不过是帮忙打探毛子的动向,打打下手。仗,到底还是鬼子打下来的;现在的情况,却是要让胡匪当先锋,鬼子打下手。
李正细说道:“按山上现在的消息,听说西北边儿已经拢了两三千人马,安东那边,也有几个大山头投奔,人马少说也得过千。”
“有这么多?”
“给的多呀,枪、子弹、钱,要啥给啥,事成之后,还许你个官儿,有几個不活心?”
“他们这是要造反呐!”
“那是咱们说话,他们可不觉得自己是造反。”
“造反的人都说自己没造反。”
“嗯,其实我也是个好人。”
言罢,两人十分默契地哈哈大笑两声。
李正接着说:“兄弟,你在省城里混,又跟张老疙瘩的军营有关系,消息比咱们山里活泛,我这次过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江连横反问:“是你想听,还是王贵和想听?”
“这重要么?”
“不重要么?”
李正笑了笑,靠在沙发上说:“我和大当家的,都不想被诏安。这件事,山头上谁也别想提。但是,伱也知道,大当家的老了,心气儿没了,不想掺和这事儿。我想。”
江连横暗自点头,旋即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鬼子会派兵吗?”
李正摇头道:“他们没说,所以我估计不会直接派兵。”
江连横断然道:“那他们就赢不了。”
“你确定?”李正反问,“鬼子就算不派兵,光用铁路帮他们,也很顶用。”
铁路,又是铁路。
李正所言当然有道理,如果鬼子下定决心帮那些前朝残党,光是动用铁路,便可以影响战局。
奉天的军士想要快速调兵,就离不开南满铁路。
更别提,鬼子还会给前朝残党提供军械和资金。
江连横站起身,却说:“这谁能确定?只要是打仗,那就是赌。我只能确定一点。”
“什么?”
“你们山头上才两百来号人,都不是一条心,鬼子肯定也不是铁板一块。”江连横揶揄道,“你们打算在奉天待多长时间?”
“三两天吧!你要是能查到更多消息,我也可以多等几天,让他们回去报信。”
“经,不可轻传呐!”
“还有条件呢?行,想要什么?”
“要你一句话。”
李正思索了片刻,低声道:“回头我压着点他们,但这事儿,我没法保证。”
“什么意思?”江连横问。
“兄弟,山上比你想得更乱。顶天梁要是不中用了,山寨早晚得塌。能分家,已经算是好的了。当家的看不开,不想退,又压不住人。二柜立不起来,不分家,就是火并。”
江连横默然不语。
李正接着说:“你以为光是年轻的找茬儿?那几个老人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才是绿林,没有人故意反水,这其实是自救。”
江连横思忖片刻,却问:“要是我帮你当大柜,王贵和能活不?”
“你能做到,我就能做到。”
“还能撑多久?”
“最多半年。”
“嗯,我想想办法。”江连横走到玄关说,“你先回去吧,等我消息。”
李正也不耽误,走过去道:“我在——”
“不用告诉我你在哪住,这是奉天,我想知道就能知道。”江连横再次重申道,“这两天别来我这,省得让人看见。”
李正应了一声,旋即推开房门。
江连横忽然又想起什么,嘱咐道:“对了,刚才有一个胡子,是叫二驴吧?让他管住自己的嘴,再让我知道他在奉天叭叭江家的事儿,我就不客气了。我不管他帮没帮过我。”
李正回过头,咧咧嘴,笑道:“放心,他会长记性。”
胡子走后,江连横坐回沙发上,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王贵和的境遇,让他联想到了周云甫,甚至是老爹江城海,这给他敲响了某种警钟。
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永远年轻,总有垂垂老朽的一天;而当那天到来的时候,他不希望这种情形再次重演。
他开始思索,那些传承上百年的江湖会党,究竟是以什么方式,解决此类问题。
无奈,眼下并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思考这些事情。
他看了一眼落地钟上的时间——快中午了——接着将李正西叫了过来。
“伤咋样了?”
“没啥事儿,还没打几下就停了。”
话是这么说,但李正西始终紧绷的后背,却在证明伤口仍然在隐隐作痛。
江连横没有展示出过多的关切,只是径直吩咐道:“回去去换身衣服,陪我去趟张府,别备马,走着去。”
李正西识趣地没有多问,转身直接回到自己的卧房。
方才,同李正的一番交谈下来,让江连横下定了决心。
既然鬼子没有明确说明会派兵支持前朝残党,那么张老疙瘩这个实权派,便不会轻易倒下。
(本章完)
第351章 宗社党
第351章 宗社党
奉天内城,临近皇宫附近,张氏帅府的三进大院,除了装潢布置,早已接近竣工。
不过,这里却并非江连横和李正西的目的地。
张老疙瘩一家,还未搬进这座大宅。
虽是如此,但从其建筑规模上看,足以令人笃定,张老疙瘩铁了心不想离开奉天。
两人绕过帅府院墙,徒步来到不远处张家的临时寓所。
未曾想,刚走过来,迎面便撞见了一个熟人。
赵正北肩扛步枪,正跟另一个卫兵一起,闲话着在门口站岗。
“道哥!你俩咋来了?”他兴致勃勃地往后扫了一眼,问,“车呢?走来的?”
江连横给旁边的卫兵拍了盒烟,转而问道:“北风,张师长在里头不?”
其实并不巧!
这几年,江连横没少结交军营里的关系,常来常往,院里的卫兵也都混了个脸熟。
江连横抱拳道谢,转头让李正西在中院等着,随后便提起长衫,迈步走进屋内。
“江老板,门口等会儿,我进去说一声。”
巧么?
“和胜坊?”
林队长敲门进屋,不多时,便又返回来,冲江连横比划了一下,让他进去。
边走边聊,穿过了两进院子,俩人不自觉地渐渐压低了声音。
“我去你妈的!”江连横扇了北风一脑瓢,骂道,“小瘪犊子,赶紧进去汇报!”
他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惊喜”的神情,同时还不忘吹捧一番。
“在里头,今天一天都没出来。走走走,我领你们进去。”
“是么,那我来得可真是时候!林队长,我一看见你,就知道大帅八成在家,他信得过你!辛苦辛苦!”
林队长急了,忙说:“江老板,你这!你,嗐呀!你呀,我得说你啥好呢!”
但是!江连横必须要装得很巧!
这是缘分,是主客之间的默契,唯独不能让人觉得,他是掐好了时间才赶来这里。
“可不是么!”
他当然也认识江连横,因此并没有怎么刁难,很利索地侧过身,说:“江先生请进,来得真巧,张师长今天正好在家。”
江连横佯装责备道:“林队长,伱是真看不起我啊!跟你说八百回了,非得跟我客气,这事儿你就直接跟他们说呗!西风,回头让老钟把账销了,让他不行就配個眼镜,省得睁眼瞎,认不清人!”
在奉天,想要知道张老疙瘩在不在家,对他而言,并不困难。
少顷,宅院里的卫兵队长便迎了出来。
“那我叫你啥呀?小江?”
“有啥辛苦的,就是个看大门儿的呗!挣点钱,全搭赌档里去了。”
“扯什么淡,你够格么!”江连横骂道,“赶紧老老实实跟你们队长汇报。还有,以后在这门口,别管我叫道哥,公事公办,对咱们都好。”
张老疙瘩正在案前翻看着东洋人创办的《盛京时报》。他的身后,仍然悬挂着巨幅东三省地图。
“小江,老长时间没来了。”
张老疙瘩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随后微微一怔,却问:“你咋穿这么寒碜?不至于吧?在这省城里头,除了我那几个老哥们儿以外,还有谁能拦着你发财呀?”
江连横有点摸不准他的话,到底是关心,还是敲打。
“大帅,小人最近碰上点事儿,不敢轻易过来打扰。”
“低调点好啊!我还希望奉天的百姓,念着我老张的好呢!”
这次,江连横确信是敲打无疑,便立刻赔罪道:“上半年把头儿的事儿,动静确实有点大,还请大帅治罪。”
“拉倒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张老疙瘩放下报纸问,“最近,城里对大总统恢复帝制的事儿,没出啥岔子吧?”
“没有,商会已经达成‘共识’,认可帝制了。”
“嗯,那就行。为了这事儿,我也没少折腾啊!”
张老疙瘩摆了摆手,指向对面的椅子,说:“行了,坐下吧!唠唠你自己的事儿。”
与往日不同,江连横很干脆地坐了下来,说:“大帅,我最近在城里,打探到了一点风声,听说什么‘大清国要回来了’之类的话,而且还在辽南那边,网罗胡匪。”
闻言,张老疙瘩脸上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他之所以默许江家在奉天做大,目的就是为了让江连横做一些官府不便出面的事,间或打探一些江湖传闻。
作为奉天的实权派,老张当然有自己的谍报机构。
但情报这种东西,向来是兼听则明,他自己就出身江湖绿林,所以对此事极其看重。
于是,江连横很快便将自己掌握的情况,一字不差地和盘托出。
张老疙瘩听罢,虽然神情有些凝重,但看上去并不慌乱,只是喃喃嘟囔道:“这是要南北夹击啊!”
江连横一愣,忙问:“北边也有胡匪配合?”
“蒙匪!”张老疙瘩回道,“满蒙一家亲么!他们现在在南边,有多少人?”
“据我了解的情况,已经有千八百人了,而且应该还在到处招募。”
张老疙瘩的脸色有些难看。已经有千八百人的胡匪集结起来,而他的情报系统,竟然未能先一步发现。没有明确的驻地,这些人肯定在以其他的身份活动。
江连横见他兀自沉思,便忍不住问道:“大帅,这伙人,到底什么来路?”
“宗社党,你不知道?”张老疙瘩问,“那你总该知道当年北大营哗变的事儿吧?”
原来,民国元年,清廷覆灭在即,京城里不少王公贵族连夜奔逃,在东洋人的帮助下,潜入东三省,意图复国,是为宗社党。
为此,这些人便曾经寻求与手握重兵的张老疙瘩合作。
张老疙瘩一向来者不拒,不管鬼子和宗社党说什么,总之就是哼哼哈哈的满口答应。
其后,鬼子煽动魏天青留下的部队,于北大营发动兵变。
当时的报纸,对此语焉不详,让人感觉摸不着头脑,实则是打算里应外合,趁机帮助清廷复国。
未曾想,北大营新军都出自关内,对奉天无甚感情,因此一路烧杀劫掠。
不出意外的是,张老疙瘩“意外”地变卦了,不但没有配合新军行动,反而临阵倒戈,借机镇压哗变,枭首示众。
另一方面,吴大舌头截获了宗社党的军火,京师局势稳定,加上列强干涉,宗社党最终未能复国,士气大伤,自此退到大连,在鬼子的庇佑下,只好暂且低调行事,休养生息。
而张老疙瘩也因此摇身一变,成了陆军二十七师师长。
此事影响不大,且速战速决,许多人都未曾注意,江连横虽然身在奉天,却也只知其表,不知其里。
当时,奉天城里,坊间传言是张老疙瘩轻慢新军,致使北大营哗变。
今日有当事人亲解,才算是拨开云雾、得见青天。
张老疙瘩喃喃自语道:“宗社党这群人,不得不防啊!”
江连横试探着问:“大帅,那你是准备打这些人?”
“打,当然得打!”张老疙瘩气愤道,“我老张脑袋顶上,现在有一个大总统,还有一个东洋人,还不够?我吃饱了撑得,再让那帮宗社党跑我脑袋上站着?三缺一,打牌呐?”
“那是那是!但要是真打起来,鬼子帮了他们,恐怕也不太好办。”
“那倒是,北边的蒙匪,我一直在盯着,但要按你说的,南边还有上千人,人在哪,你能不能给我弄清楚?”
江连横略一思索,便问:“大帅的意思,是让我混进去?”
张老疙瘩却问:“你是旗人不?”
“不是。”
“那就不好办了,就算你真混进去了,他们也未必会信你。”
“大帅放心,我自己再想想办法。”
“嘶——”张老疙瘩沉吟片刻,却说,“这样吧,我呢,给你几个情报,要是他们再找你,你也方便有个交代。但具体要怎么办,还得你自己想辙。小江,帮我把这事儿查清楚,等大总统登基以后,我得了大权,肯定不会亏待你。”
江连横连声应允。
既然是可以给出的情报,自然是无伤大雅。
这一次,两人在屋内足足密议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正式且严肃。
唯一能跟这次密谈相比的,还要数民国三年,大总统想要“调虎离山”,让张老疙瘩离开奉天时,江连横在暗中配合他,笼络当地士绅,种种威逼利诱,让他们联名上书,要求大总统取消调令。
两人从辛亥年结识,一明一暗,配合得愈发默契。
江连横替张家在市井中搜集舆论情报,换取张老疙瘩默许江家在奉天的江湖势力不断壮大。彼此各取所需,一如伥虎同行。
…………
离开张家宅院时,已经过了正午时分。
江连横叫了一辆洋车,火速赶回江家大宅,进门刚坐下,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收到调令的刘雁声,便从辽阳赶了回来。
这次调令过于仓促,刘雁声不解其意,一进客厅,便问:“道哥,出什么事了么?”
江连横点点头,让他坐下,开口却问:
“雁声,跟我唠唠温廷阁的事儿。”
(本章完)
第352章 用人之道
第352章 用人之道
听到温廷阁的名字,刘雁声难免有些惶惑。
江连横紧急将其调回奉天,一进门,便劈头盖脸地问此人的情况。
对此,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温廷阁即将受到重用——这种猜测,他在江连横的表情上得出否定的答案。
另一种情况,便是温廷阁有问题。
无论是办事不力,还是心怀鬼胎。总而言之,按照江湖规矩,刘雁声作为其保举人,绝对脱不了干系,最坏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要代为受罚。
虽说江家对此尚无明文规定,但也不代表可以含混过关。
刘雁声欠起身,屁股有些坐不住,最后干脆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江连横旁边。
“道哥,温廷阁做错事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江连横懒懒地抬起眼皮,似乎并不觉得这个问题很突然。
近两年多的时间里,江家的势力不断做大,人手和钱财越发充裕,但真正有机会接触到江家核心的,无外乎三个人:闯虎、袁新法和温廷阁。
刘雁声胆战心惊,忙说:“有道理,温廷阁的确嫌疑最大。”
江连横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道:“回辽阳去,原先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他要是接受不了,就让他走吧!”
真正能确定此事存在的,除当事人以外,余者寥寥。
江连横坚信,荣五爷等人正是因为了解了这件事,才会认为江家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刘雁声愣住,连忙劝说:“道哥,温廷阁熬了两年,好不容易才升上来,都已经站在门口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让他回去,不太好吧?”
江连横叫住张正东,将其拉过来,低声密语几句,方才让他去抓紧行动。
老实说,温廷阁问这些情况,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凡是有点能耐的合字,若要江湖拜码,都免不了打听打听对方的实力。
可问题在于,给张老疙瘩敬献名单这件事,江家从来没有对外承认过。
原来,看似唐突的质问,背后早已经过了江连横的深思熟虑。
真正让他的担忧的,不是荣五爷所谓的势力,而是他们对江家的底细了如指掌。
刘雁声愕然,霎时间便听出了弦外之音。
“雁声,你有话直说,温廷阁这人,到底怎么样?”
他抽了一口烟,淡淡地说:“昨天,荣五爷的舌子来找我了,他们对江家的事儿,好像还挺了解。”
“等下!这回你倒痛快了,我还没说完呢!”
“好!”
这是关起门来的家事!
张老疙瘩不会承认,因为这会损害他的威严。
“江家的事儿,你都跟他说过什么?”
闻言,江连横沉吟片刻。
江连横独自静坐了一会儿,紧接着忽地叫来王正南,吩咐道:“南风,你去趟小西关,先去‘和胜坊’,把老钟叫过来。两个时辰以后,再去‘会芳里’,把老韩叫过来。”
想了想,江连横又问:“他是旗人不?”
“这……确实说了,但没那么具体,他只是问我,江家在奉天能不能站住脚。”
“东风!”江连横继续吩咐道,“你现在马上坐车去火车站,看住温廷阁。”
“明白!”王正南立刻应声而去。
“他能耐太大,我现在得专心应付荣五爷,宁要十口烂刀,不要一把好剑。”
“可是……”刘雁声迟疑片刻,终究没敢再劝,“好,那我现在就去跟他讲。”
既然坑害过会党,即便不爱大清,至少也不该恨大清才对——对那些狂热的复国者而言,他们当然很容易产生这种自恋的想法。
“旗人?”刘雁声连连摇头道,“不不不,应该不是,我们闲聊的时候,他还经常提起过,不应该给清廷优待什么的。总之,就算他真是旗人,大概也是张龙那一类。”
“也、也没说什么,无非是介绍介绍生意。”
“西风!”江连横又道,“去联系一下你手底下的小靠扇,挑嘴严的,让他们最近盯着点这俩人。”
“你让他回去吧!”
毕竟,在抓内鬼这件事上,他已经快要总结出独属于自己的心得体会了。
“啊?回、回哪去?”
“咱家跟张师长的关系,说没说?”
“闯虎是去营口时,半道捡的,而且他跟咱们一起设局做了乔老二。”江连横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说,“袁新法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看大门。你懂我什么意思不?”
会面那天,那珉当面提起过,江家曾经帮张老疙瘩坑过倒清会党。
江连横更不会承认,因为喧宾夺主,必遭杀身之祸。
此时,窗外阴云密布,铅灰色的天空似乎行将下雪。
“很看重江湖规矩。不过,可能是因为在京城吃了亏,现在有点过于谨慎了。”
刘雁声有些落寞地离开江宅。
“这就过去!”李正西领命远走。
……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时间过得很快。
没一会儿的功夫,钟遇山便应邀赶到江家大宅。
走进客厅,发现屋里只有江连横一人,他便顿时警觉了起来。
“道哥,伱找我?”
“坐!”
江连横递给他一支雪茄,一开口便化解了对方的警觉:“老钟啊!我都跟你说多少回了,那個林队长,是张老疙瘩宅院的卫兵队长,他去你那玩儿牌,别记账,你咋老忘呢?”
钟遇山愣了愣,稍稍宽心道:“道哥,他……来找你了?”
“西风正好碰见他,才跟我说了这事儿。”
“哦!道哥,不是我不懂事儿,那林队长玩儿得太大,你要老让他输,他还不高兴,你要让他赢一把——得,弟兄们这一天就算白干了。”
“唉!”江连横叹声道,“忍忍吧,最近家里有事儿。越是在这节骨眼儿上,越是不能得罪这帮小鬼儿。关键时候,他们要是给你使个绊子,后悔都来不及!”
钟遇山莫名打了个冷颤,茑悄瞄了一眼江连横,却问:“道哥,家里……出啥事了?”
江连横也不瞒他,立时便将荣五爷拍那珉过来说和的事儿,和盘托出。
一边说,一边暗中观察钟遇山的神情变化。
言毕,江连横猛地拍了下大腿,却说:“你瞅瞅,这叫什么事儿呀!大总统想当皇上,也就算了,前朝那帮过时的老登,他们还跟着凑热闹。”
钟遇山吞了一口唾沫,支支吾吾地点头道:“是是是,多少有点没眼力见。”
“老钟,你也是江家的元老,当年我爹砸白家窑的时候,你就在。我呀,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江连横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诶?老钟,你不是旗人吧?”
闻言,钟遇山顿觉喉咙又干又燥。
他太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了。
当年,江连横手持开山斧,在和胜坊活劈了十来个人,他就在现场,亲眼见证。
那时节,血雨翻飞,至今回想起来,仍然令他隐隐犯呕。
面对这么一号人,要反,就得必胜;要是输了,就趁早自我了结拉倒,千万别搞负荆请罪那一套。
钟遇山明白,对江连横而言,什么往日恩、旧日情,屁都不是。
千日交心千日好,但只要有一次对不起他,即便是天大的恩情,也统统一笔勾销。
如今,钟遇山的日子过得格外滋润,实在没必要铤而走险。
思来想去,他便立刻换上谄媚的笑脸,说:“道哥,什、什么旗人不旗人的,我是江家的人!”
“老钟,我就知道,弟兄们中间,数你最够意思!”江连横拍着他的肩膀说,“那你觉得,我应不应该跟他们合伙儿?关起门就咱哥俩,你有话直说。”
“哥!我就一句话——你指哪,我打哪!”
……
吃过晚饭以后,不多时,韩心远也应邀来到了江宅。
他穿过玄关,走进客厅,刚要开口,整个人却不由得愣了一下。
眼前的情形,不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那也是相当罕见的一幕——江连横吃过晚饭以后,正坐在沙发上,跟大姑许如清围着茶几玩儿“升官图”的小桌游。
“红、红姐?”
韩心远站在厅内,看上去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江连横一边晃动着手里的骰子,一边转过头,笑道:“诶?老韩,你来了?”
“啊——”韩心远走上前,有些生硬地说,“外头下雪了……道哥,你找我?”
“坐坐坐!”江连横抬起屁股,往旁边挪了挪,“快来,正好赶上我大姑心情好,唠唠嗑,玩不玩,加你一个?我可快当上兵部尚书了。”
许如清抬起头,看上去心情确实不错,只是人有些苍白。
“心远,来,坐着。最近生意咋样,忙不忙?有事就来问我。你咋就穿这么点衣服,不冷啊?”
“啊——不、不冷。”韩心远有些惭愧地坐下来,“红姐,你——最近好点儿了?”
“啧!什么话!”江连横连忙用手肘怼了怼他,低声道,“别提不该提的啊!来来来,换你扔骰子,跟着玩儿吧,不等你了啊!”
“道哥,你找我——”
“啧!扔啊!快快快,其他的事儿,一会儿再说!”
许如清抬起头,问:“心远,来前吃饭没?让宋妈给你热点东西?”
韩心远咧咧嘴,一边扔下骰子,一边说:“不用不用,吃过饭来的,红姐。”
骰子轮番被扔在桌面上,三个线上的合字,竟然也能被这孩童似的游戏所吸引。
只有韩心远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许如清当年被鬼子折磨的惨状。
从始至终,江连横都没有谈起过生意,更没谈起过宗社党。
三个人只是静静地围在茶几上,玩儿了一个多时辰的“升官图”,不参杂任何其他的事情,无非是偶尔互相倒了一杯水,闲话几句家长里短。
人,到底还是人。
……
小西关,聚香楼。
刘雁声再次拿起酒壶,给温廷阁斟了一杯酒,这动作在今晚已经不知道重复多少次了。
酒,是热的,却敌不过窗外的小雪纷纷扬扬。
“温兄,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在江家讲不上话,没能保你上去。”
温廷阁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却是笑道:“刘兄千万别这么说了,路难走,江湖难混,怪不得谁,这趟来关外,能结识刘兄,那也算不虚此行了!”
刘雁声连连摆手道:“别别别,我已经够惭愧了。”
在他看来,温廷阁重规矩、有能耐,且任劳任怨,身在江家从底层干起,好不容易熬了两年,被调到奉天,结果又莫名其妙给送回去了。
这也就是温廷阁脾气好,但凡换个愣住,恐怕当即就要甩脸子走人。
温廷阁喃喃自语道:“江家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我呢,也不再回辽阳了,没什么意思,还是继续干我的老本行去吧!”
刘雁声劝道:“温兄,不如这样,你再留下一天,我去跟道哥好好讲讲,再留一天。”
“不用不用,古有萧何月下追韩信,刘兄对我,已经够照顾了。”
“客气了,都是身在江湖么!”
“不管怎么说,道哥在辽阳,也算帮我平了个事儿!既然不愿重用,我要是在死皮赖脸的留下来,那就有点不识趣了。”
“温兄,再留一天,就一天,让我去跟道哥好好说说。”
“算了算了!”
温廷阁似乎去意已决,饮罢杯中酒,当即站起身,抱拳道:“刘兄,江湖再会吧!”
刘雁声跟着站起身,忙问:“现在就走?”
“趁着雪还不大,时间还不晚,就别再耽误了。刘兄,回头帮我跟道哥解释一下。”
“我送送你!”
“不用不用,下着雪呢!”
“要送要送,别客气了!”
两人互相辞让了几番,最后到底是一同上了车,回到住处,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旋即出小西边门,直奔火车站而去。
有道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进了奉天站,温廷阁买好了火车票,刘雁声也只好停步拜别,目送对方进了候车室,旋即转过身,摇头轻叹了一声,缓步走入雪帘之中。
刘雁声这边刚走,火车站售票窗口旁的阴影里,便立时窜出一个人影。
此人很没素质,硬生生插队来到窗口,张嘴便问:“刚才那人,买的到哪的票?”
售票员没好脸地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你管人家干啥,你要去哪?”
张正东拍下几张小洋票,重复道:“刚才那人,买的去哪的车票?”
“京奉线,承德。”
“多谢,随便给我来一张车票。”
…………
约莫一个多小时以后,初雪下得正紧,火车站的月台上,零零散散的乘客正站在灯影里抽烟,火车进站的铃声骤然响起。
“呜呜——”
“嗤——”
火车停了下来。
温廷阁掸了掸肩膀上的积雪,正了正头顶的黑色礼帽,提起脚边小巧、单薄的行李箱,缓缓挪蹭了几下脚步。
正准备钻进车厢时,窗户上的倒影忽然使其一惊。
“谁?”
温廷阁猛地转过头,恰好看见身后不远处,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缓步走来。
他眯起眼睛,有些不解地问:“你是……好像是东风兄弟吧?”
张正东点了点头,警觉地左右看看,紧接着压低了声音说:“兄弟见谅,这是个幌子,道哥想让你留下来,有别的差事交给你去办。”
(本章完)
第353章 反攻部署
第353章 反攻部署
夜深人寂,地面上已经积攒了薄薄一层冰雪。
年年都有初雪,年年都令人期盼。
朦胧的雪帘之中,灯未熄,几扇暖黄且明亮的方窗。
江宅内外静悄悄的,袁新法等人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大袄配二裤,鞋里垫了乌拉草,跟熊似的站在大门口,笼着袖管、跺着脚。
天气还没到苦寒时候,却也挨不住一直站在外头干靠。
好在,不多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
“换班了,换班了!”
其中两个保镖闻讯大喜,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回院子,在身后留下两道雪泥脚印。
两人踮着脚尖走进屋,冲左边客厅一扭头,轻声招呼道:“道哥。”
江连横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落地钟的钟摆“嗒嗒”作响。因为太闲,他只好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
他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胳膊肘拄着膝盖,在等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问:“家里有事儿?”
张正东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知道知道,我每天这个时候给你去电话。”
江连横不置可否,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这么说,他原本打算要走?”
“对对对,好像今年秋天刚盖好,上档次,老带派了。”赵国砚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这里有不少小东洋呢,挺多都是军官。”
有能耐傍身的人,绝对受不了江家这般轻慢。他要是老老实实接受安排,才最是可疑。
正因为温廷阁要走,所以才要把他留下来。
终于,在点起第五支香烟的时候,电话铃声恰如其分地响了起来。
“你住的地方叫——大和宾馆?”
江连横一把拿起摆在面前茶几上的电话机。
“没啥事儿,其他的先别问了。”
“另外,如果不是我或者你嫂子接电话,你就什么也别说。”
“喂?说话。”
“喂,道哥,是我。”赵国砚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声,“我到了,刚到,现在搁大和宾馆呢!我跟前台说了,你要是有啥吩咐,就打这个电话。”
恰在此时,张正东也推门进屋,走入客厅以后,见四下里别无旁人,方才走上前,低声说:“道哥,温廷阁安排好了。”
“万事小心,顺着红丸去查荣五爷。”江连横应声道,“记住,别太心急,省得打草惊蛇。”
“军官?”江连横想了想说,“国砚,你要是看见有东洋军官跟辫子在一块儿,你留点神,有情况随时告诉我。”
非常时期,疑人不用,用人——也不能不疑。
江连横以前总觉得,像周云甫那样神神叨叨,对手下将信将疑的做派,实在有些小家子气,不敞亮。
如今,他自己也身处这个位置的时候,才能真切体会到個中滋味。
不是兄弟远了,而是选择多了。
人心叵测,不得不防。
尤其是当小弟觉得大哥压制了他们的前程时,大哥便不再是靠山,而是阻碍。
江连横接着问:“人都给他码好了?”
“嫂子挑的人。”张正东应声回道,“十五个,有马富贵、宁有财、杨有余……”
“行行行,不用给我念了,早点回去睡吧!”
江连横站起身,走出客厅,又喊了一声“西风”。
李正西根本没睡,听见动静,立马走出来应声问:“道哥,什么事儿?”
江连横没拿正眼看他,只是冷声问:“知道李正他们在哪住不?”
“知道,小靠扇的盯着他们呢!”
“明儿起个早,你去跟他说,让他带人去投宗社党。”
江连横一边说,一边突然抬手杵了一下西风的肚子,紧接着便从他身边走过去,头也不回地说:“揣住喽!”
李正西低头一看,赫然是先前被道哥卸下的勃朗宁配枪。
再抬头时,楼梯上的脚步声却已经渐渐远去。
江连横回到主卧,推开房门,屋子里昏暗无光,但母女二人却并没有睡觉。
小江雅已经两周岁了。她开始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无论碰见什么东西,都想摸一摸,晃一晃,如果不大,就搁在嘴里咬两下。
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并急于跟这个世界发生互动。
她已经开始留头发了。大概是因为胡小妍怀孕时不愁吃喝的缘故,女儿长得相当俊俏可爱。
江连横走进屋时,她正坐在婴儿床里,跟当妈的一起看窗外的雪。
听见身后传来动静,江雅立时转过头,一边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一边用手指向窗口。
江连横哼哼哈哈地答应,其实一句都没听懂。
“啊对对对,下雪了!”
“啊!”江雅点了点头,旋即张开双臂,“抱抱!”
江连横笑着将女儿抱起来,走到窗边让她看看外面的雪景。
笑容大约持续了两分钟,便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哦!走,找傻妈玩儿去喽!”江连横抱着女儿来到床边,“傻妈搁哪呢?”
“伱就不能教孩子点好?”胡小妍愠怒道,“你到底安排咋样了?明天不就得给荣五爷的舌子消息了么?”
江连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哎呀,别老咋咋呼呼的,放心吧!”
胡小妍隐隐有些担忧,却说:“你可别粗心。我总觉得,他们要是真成了,乔二爷的事,保不齐要跟咱们秋后算账。”
“成不了!只要鬼子不出兵,他们呀,没戏!”
“话别说得太满,什么事儿都有可能。要我说,有合适的机会,还是要先下手。”
……
……
雨雪夹杂,下了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时候,天色尚且朦胧混沌,奉天城的街面上就已经结了一层厚实的冰壳。
李正西起了个大早出门,一路打着跐溜,找到了李正等一干胡子下住的大车店。
敲开房门,二驴已经穿好了衣裤,外面套上了鹿皮夹袄,整装待发。
李正本打算派他提前回山头上,跟当家的说明情况,方便自己在省城多待一段时日,可西风突然进门,却打断了他的计划。
“李正兄弟,道哥让我过来给你传个话。”
面对大通铺上的一众胡匪,西风看上去毫无惧色。
李正盘腿坐在炕上,有些意外地问:“他有安排了?”
西风点了点头,转过身关好房门,紧接着才说:“道哥让你用山头分家的名义,带上几十个弟兄,去投奔那伙宗社党。”
李正提上靴,跟弟兄们相视一眼,思忖了片刻,却问:“假的吧?”
西风也不讳言,直说道:“现在辽南那头儿,没听说有胡子聚集,也没查到有驻地。道哥想让你们混进去,打探一下被招募的胡子都驻扎在哪,谁在指挥,有什么装备。”
有胡子应声道:“敢情省城的驻兵,连那伙辫子的部队在哪都不知道?那还打个屁?”
二驴也跟着帮腔说:“什么道哥、八哥的,那是你哥。他想让咱们混进去,咱们就得混进去?凭啥呀?咱们来奉天,是问他有没有情报。他没有就算了,还让咱们给他打探情报?闹笑呐?”
“你们不是想听道哥的意见么?”李正西冷声反问道,“这都听不懂?”
李正抬手打断众人的议论,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哥几个别叭叭了,看来,江兄弟是认定那帮旗人赢不了了。”
二驴却说:“哥,就算那帮旗人赢不了,咱大不了就回山上去,不掺和这事儿就得了,还犯得着听那小子的安排么?”
李正西闻言,忽地拉下脸,走上近前问:“是你叫二驴吧?”
“是你老子,咋了?”
“我提醒你一句,这是奉天。”西风冷眼威胁道,“你要是再敢说一句对江家不敬的话,就别想再活着出城了。”
二驴立时站起身,刚要张嘴开骂,却被李正一把拦了下来。
“二驴,别老劲劲儿的,他也说了,这是奉天,人家的地面。”
西风转过头,似乎对此很满意,便道:“李正兄弟,道哥跟我说,你们俩有过约定,你帮江家的忙,江家肯定会报答你!”
李正咧开嘴,笑了笑说:“知道了,我现在就带着弟兄们回山,等到了那边,有机会再跟你们联系。”
听见这番话,其余三个胡子顿时愣住,互相看了一眼,接着赶忙凑过去询问究竟。
“哥,你跟江家什么约定啊?别让人给骗喽!”
“咱们在山头上的人可不多,别再搭进去了,便宜了那帮老瘪犊子。”
李正穿上鹿皮夹袄,并不做过多解释,只是略带嘲讽地说:“想图安生的,趁早回去种地,别他妈给我丢人现眼!走了!”
见状,二驴也只好闷下声来,不敢再有任何反驳的意见。
随后,众胡子立马收拾行李,没过一会儿功夫,便各自牵着马匹,从大车店走了出来,沿着小南边城门,一路向南,返回千山弹弓岭。
李正西也随之离开,径自朝消息小西关大街、江家的保险公司走去。
他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按照约定,今天下午,江家就要给荣五爷的舌子最后的答复。
(本章完)
第354章 桌上握手,桌下递刀
第354章 桌上握手,桌下递刀
小西关,纵横货运保险公司。
时过正午,朗日高升,地上的积雪缓缓化开,路面湿滑泥泞,行人零散穿梭。
江连横照例在二楼办公室内,会见了荣五爷派来的舌子。
“连公,考虑得怎么样了?”
那珉用小拇指勾了勾后脑垂下来的辫子,两只眼睛眯成窄窄的细缝,整个人看上去胸有成竹,相当自信。
这份自信,一方面源于红丸所能给江家带来的暴利,另一方面则源于自己所谓的出身。
心中所念,即是目之所及。
他似乎打心眼儿里坚信,关外的全体百姓都跟他一样,隐隐期盼着大清复国。
只不过,这复国的念想,迫于方总统的淫威和孙大炮的煽动而暂且隐匿了起来。
江连横坐在那珉对面,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已经在这里干耗了好长时间。
那珉接着又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连公,我知道您跟东洋人有点儿过节。不过您放心,只要您跟咱们一条心,往后您这所有的生意,东洋人一律给您大开方便之门!”
“对喽!都是咱大清国的家奴,甭管他是姓徐的、姓段的、还是姓冯的,只要见了万岁爷,哼,您就瞧吧!还杀头?这江山,是咱大清太后让给他们的,可不是他们打下来的!”
“别急呀!”那珉忙说,“连公,您要是乐意出把力,出了篓子,咱们保着您!这得多大的功劳,皇上会念着您的好的。”
“那可不!远的不说,就说那张老疙瘩,进了四九城,面见万岁爷,他照样也磕头!还有那個张埙,到现在他那辫子都没舍得绞喽!”
“对对对,不是造反,复国复国!”江连横赔笑道,“可就算是复国,风险也还是太大。”
“连公怎么净说糊涂话?这怎么能叫造反呢?”
江连横一拍大腿,道:“那爷,你要这么讲话,我要再推辞,那就有点没眼力见了。”
无需隐瞒,也无法隐瞒。
“客气了。”
“啧!那爷,这红丸确实是个好东西。可造反这种事,整不好可是要杀头啊!”
江连横摇头苦笑,却说:“你们,是这个!他们,是这个!但问题是,我又不是皇族,万一出了篓子,你们继续荣华富贵,老弟我可就小命不保了。”
“那确实没少磕。”
“等下!那爷,实不相瞒。这三天,我也打听了不少关于你们的事儿。”
那珉连连摆手道:“不大不大,就这么跟您说,您瞧,咱的皇上还搁紫禁城里享福呢,能有什么风险?连公,您也不瞧瞧,现在这几个大员,哪个当年没给咱皇上磕过头?”
那珉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将此作为拉拢的手段,说:“连公是个聪明人,在咱们东北,相成大事儿,哪能离得了东洋人?有东洋人的支持,大清复国,那还不是板上钉钉?”
“他也得敢呐!”
“你们这事儿,不不不,是咱们这事儿,背后是不是有东洋人出力啊?”
江连横默不作声地听着。
“还得是老贵族,仁义!”
那珉满意地点了点头,撇嘴道:“所以啊,连公,您什么都不用怕,只管跟着咱们!”
“应该的,理解理解。”
“那我得先谢谢。”
江连横欠起身,给那珉点了一支烟,转而问道:“那爷,听你唠嗑,敞亮!这事儿,我高低得跟你们一起干!但我这人胆儿小,还是有点忧虑。”
“哦?这——忧从何来呢?”那珉问。
“你说,东洋人说话能算数么?”江连横若无其事地问,“哎,他们到底是怎么答应的,伱跟我唠唠,让老弟心里有个底。别到时候他们又秃露反帐,临阵变卦了!”
“他们呀,他们答应——”
话到嘴边,那珉突然警觉地停了下来,两只眼珠滴溜溜一转,转而笑道:“他们答应了什么,连公就不用操心了。”
“防着我。”
“没有没有。”
“防着我!”
“嗐!”那珉叹声道,“连公,这是军情,别说是您,就连我自己个儿都是一知半解。不过,我可以给您交个实底,就算——就算哈——咱们真没打过,咱们退回到南铁附属地,他张老疙瘩敢打么?他方大脑袋敢打么?咱沿着铁路,直接退回关东州,谁敢来?”
江连横应和道:“没有人敢有这个胆儿!”
那珉呵呵笑道:“怎么样,连公?这回心里有底了吧?”
“有了有了。该说不说,那爷你们想事儿,属实周全。”江连横眼瞅着探不出虚实,便又立马转而问道,“那我这边,具体有什么任务?”
那珉虽然有所迟疑,但想要拉拢,就免不了去冒风险,思来想去,到底松了口。
“得,都聊到这节骨眼儿上了,我也不能瞒您。我知道您在奉天有不少人脉,您主要是帮咱们探探省城里的布防虚实,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种小事儿,以荣五爷的势力,还能探不出来?你们得给我点像样的差事,任务越重,功劳越大!”
“嗬!荣五爷果然没看错您!”那珉思忖道,“那要不这样,您呢,在恰当的时候,帮咱们在省城里,制造点骚乱?”
“里应外合?”江连横问,“那爷,你们这是要直接打省城啊?”
“哎!连公,我可什么都没说!”
“那爷放心,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两人齐声大笑。
站在门口的李正西总算长了点记性,从头到尾始终一言不发,甚至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这些真真假假的说辞和虚虚实实的试探。
却听江连横笑过之后,忽地又问:“那爷,恕老弟愚钝,你刚才说的这个‘恰当的时候’,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呢?你大概齐给我说个数,我好让弟兄们提前准备准备。”
那珉哈哈笑道:“不用不用,到时候我们会派人通知您,您等消息就成了。”
“还挺神秘。”
“要等时机。”
“那这个时机——”
“连公,您也别劳心问我了,可不是我不信任您,而是我也就是个传话的,做不了主。”
江连横只好点点头,脑子一转,又问:“理解理解,那你说,我得制造点多大的骚动呢?要不,抢个银行?放一把火?再不济,把皇宫炸喽?”
那珉一瞪眼,责怪道:“您把皇城炸了,皇上住哪儿呀?”
江连横连忙赔罪道:“哎哟!对对对,忘了忘了,光想着怎么把动静闹大了,那你说,具体干点什么?”
那珉不介意地摆了摆手,低头掸了掸落在身上的烟灰,再抬起头时,眼里却闪过一丝恶毒的凶光。
“连公,我知道您手底下有能人,要不——您帮咱们杀几个人?”
“嗐!我以为什么呢!杀人能闹出多大的动静?你说,杀几个?”
那珉吊着眼梢瞄了瞄江连横,低声笑道:“其实也用不了杀多少,无非是真打起来的时候,您帮个忙,去将军署,把司令部给炸喽,怎么样?他们有枪,您也有枪。事成之后,您带着弟兄,只管往南铁附属地跑,我们会给您安排庇护所。”
江连横眼皮跳了一下,没有吭声。
那珉则继续说:“另外,如果真有僵持的那一天,希望您能费费力,再帮着把将军署的专线给拆了。连公天大的能耐,这点小忙,没问题吧?”
江连横收起笑容,却道:“你这可不是小忙啊!”
“您得这么说,事成以后,您得到的,他也不是小恩小惠呀!”
江连横沉吟半响,终于开口道:“好,我见机行事。”
“痛快!”那珉笑着问,“连公,您不是在这蒙我吧?”
“那爷,我也想问,你们不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吧?那乔启民的事儿,真就翻篇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那珉突然拔高了声音道,“荣五爷,那可是要成大事的人!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算得了什么?只要您对得起荣五爷,荣五爷自然对得起您。不过——连公,您要是两面三刀,那就没诚意了。”
江连横重重地靠在椅子上,眯眼打量着对方,却问:“说了这么多。整点实惠的吧!特许经营执照,什么时候能给我?”
“很快,您要是想要红丸,我们现在就可以给您一批。但特许经营执照,要等大功告成之日,才能去谈。”
“好!那爷,那咱就预祝复国大业马到成功?”
那珉应声站起身,冲着江连横,先抱拳、再握手,紧接着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两个人说说笑笑,勾肩搭背地离开办公室,走下楼梯,似乎已经成了相识多年的同道挚友一般。
来到保险公司大门口,那珉转过身,笑道:“外头天冷路滑,连公留步吧!咱们往后有的是机会再见。”说着,他又把头转向西风,“兄弟留步,幸会幸会!”
江连横跟着立刻抱拳拜别道:“那爷,慢走!有空常来!”
“好好好,留步留步!”
两人同时转过身,原本上扬的嘴角立时耷拉了下来,眼神中也不再见得半分笑意。
(本章完)
第355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
第355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
送走那珉不多时,江连横闲来无事,便随手翻了翻柜上的账册。
然而,账册过目,却不走心。
他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果然,不到一袋烟的功夫,顺着大门口,便看见王正南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道哥!”南风呼哧呼哧地喘道,“你不回家,咋还有功夫看账本呢?”
江连横眉头一紧,却问:“家里咋了?”
王正南更是诧异,当即反问道:“道哥,你咋还问我呢?”
说着,他走到柜台前,左瞄右看,压低了声音说:“不是你让乔夫人——不,是三夫人来奉天的么?现在人到了,嫂子搁家,说啥不让进院呢!”
江连横一拍脑门,近来诸事繁多,却把这件事死死地抛在了脑后。
小江雅左右看看两人,嘿嘿地笑了笑。
“你装什么?”胡小妍没好气道,“你要真担心她说什么,就不该让她活着!你就是看上她了,找谁不行,非得找个破鞋,破鞋!”
来到江宅,大太太不让进门,书宁难免有些手足无措。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穿过院子,冲到胡小妍近前,骂道:“这么冷的天儿,你他妈的在外头坐着干啥,滚进去!”
江连横一怔,偏过头道:“西风,让三太太先上车里歇一会儿!”
只不过,奉天到底不是她的家。
酝酿了片刻,他转过头,赔上笑脸,却道:“媳妇儿,手都冻凉了。来,我给你捂捂!”
……
“你要脸么?”胡小妍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江小道,你要脸么?”
“赵国砚?”王正南愣道,“没看着老赵呐!”
江连横赶忙找补道:“咋咋呼呼的,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儿呢!整了半天,原来是赵国砚把老三带回来了啊!”
江连横低声咒骂一句,随后便立时弯下腰,不管胡小妍如何反抗,只管将她合腰抱起来,“噔噔噔”地爬上楼梯。
原本正怀抱江承业、站在楼梯上张望的小见状,立马回身,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我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他人影一闪,江连横正要迈步进院,迎面却看见胡小妍正端坐在轮椅上,横在宅子门口。
胡小妍仰起脖子:“抽!使劲抽!有种你当着爹的牌位抽我!”
“滚!别过来!”胡小妍闷声道。
她的鼻尖有点红,薄薄的哈气在唇边弥漫,眼睛里泪光点点,倒不是在装可怜,而是化雪天冷,冻人且动人。
袁新法尴尬地应了一声,只好侧身放行。
江连横在女儿的注视下,将胡小妍放在床上,随后将房门反锁。
言毕,大堂里的伙计和主顾立时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拐弯抹角,抹角拐弯,一路着急忙慌,总算赶到了大院门口。
许如清闻声,也探出头来询问情况。
江连横二话不说,一脚踹开卧房大门,原本正在屋子里代为照看江雅的宋妈见苗头不对,立即起身,低着头快步溜了出去。
“我心疼是你!”
“你答应过我,不让这破鞋进家门!”
“今天不唠脸的事儿。咱就说,人家大老远的从营口过来,在外头冻了半天——”
“嘎哈呀?你瞅瞅,女儿都笑话你!”江连横死皮赖脸地坐在床边,“媳妇儿,你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我让书宁过来,主要是为了帮国砚打個幌子。眼下是非常时期,书宁又知道这么多事儿,我能让她一个人在营口待着么?”
跟胡小妍和小不同,书宁小时候,就算再怎么家道中落,那也是大家闺秀,不曾受过委屈,身上始终端着一股劲儿,即便是门前受辱,也并未撒泼犯浑。
王正南眨眨眼,大肥脑袋一转,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旋即将嗓门儿调高了几分,喊道:“道哥!老赵带着三夫人回家了,嫂子没让进门儿!”
走下马车,却见三夫人书宁身穿黑色貂皮大衣,青丝挽髻,云鬓朦胧,正茫然无措地站在门口的雪地里,身前是不动如山的袁新法,两侧是赵国砚派来护送、手持大件行李箱的跟班保镖。
“回哪去?”江连横破口大骂道,“妈了个巴子的,牝鸡司晨,她还反了天了!就在这住!老袁,让道!”
胡小妍目不斜视,冷硬且幽怨地说:“你答应我了。”
“破鞋破鞋——其实也没那么破,还挺挤脚呢!”
江连横比比划划地骂道:“你别他妈跟我来劲啊,我他妈抽你信不信?”
江连横骂骂咧咧地拂袖而去,带上西风,乘上马车,风风火火地赶往城北家宅。
直到看见江连横的身影,她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落了地,当下便迎上前,一开口,却说:“我回去吧。”
“心疼了?”
让书宁来奉天,原本是为了给赵国砚潜入旅大所设的幌子,结果却忘了安排。
“我答应伱什么了,滚进去!”
“你个傻狍子,后半句不用说!”
胡小妍别过脸去,却说:“江家不养闲人,她在营口,我眼不见、心不烦,你让她过来算什么意思?成心气我!”
江连横好声劝道:“嗳,咱得说句公道话,人家可是带着顶天的‘陪嫁’来的,咋能说人家是闲人呢?”
“哦,嫌我没有陪嫁。”
“谁说了呀?那个——还有,书宁她经常在外面跑,也能谈谈生意,营口那边的保险公司,她都跟着办,不是闲人。”
胡小妍忽地黯然失色,低下头,垂着泪喃喃道:“是啊,我没有腿,没法在外头跑,拿不出手、见不得人。”
江连横皱眉道:“啧!你咋像个老太太似的,怎么这么歪呢?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是个残疾?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没法感同身受。
他只看到了她的偏激,却从未看到她的不安与自卑。
胡小妍一边转过头,一边胡乱地抹着眼泪,背对着他,说:“我知道了,她不是闲人,你还等着她给你生儿子呢!”
江连横蓦地怔住。
原来,胡小妍很在意这件事,一直都很在意。
“什么话!”江连横忙说,“你还年轻,想生儿子,那还不有的是机会?”
话虽如此,可实际上,两人行夫妻之实多年,也就只怀了江雅这一胎。
他的确有的是机会,她却未必。
胡小妍闷不吭声地支起胳膊,一前一前地挪动着身子,往床里边靠。
好巧不巧,偏偏在这个时候,小江雅好奇地看着母亲,竟也有样学样地在床上挪动起来。
两三岁的孩童,向来惯于模仿。
江雅每天看着母亲这般举动,有意无意间,便情不自禁地跟着学了起来。
可是,这无心之举,却如同一根钢针,霎时间便狠狠地戳进胡小妍的心窝。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啪”的一声,狠狠地轮在女儿娇嫩的脸上。
小江雅立时嚎啕大哭起来。
江连横见状,当即一把抱起女儿,破口大骂:“胡小妍,你他妈疯了?这么大点儿的孩子,禁得起你这么打么?”
胡小妍也猛地惊醒过来,后悔之余,心里却又更疼,眼泪便更止不住。
“你骗我。你都答应我了。你跟别人都是说一不二,就骗我。”
江连横抱起江雅,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小妍,旋即离开卧房,将女儿交给宋妈照看,自己则下楼来到院子外头。
“道哥,咋个意思?”李正西迎上前问,“这……进不进去?”
江连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道:“送别的地方去吧。”
“送哪儿呀?”李正西掰着手指头数,“城东的老宅,六爷在那住呢。白宝臣的宅子,一直封着没动;白国屏的外宅也有地方……”
“那俩宅子死的人太多,送去老周家原来在城南那座宅子吧,带几个人去收拾收拾。”
“哦,道哥,那你……”
“我答应过她了,去吧!”
说着,江连横走近马车,挑开门帘说:“书宁,你先去城南那边,我过两天再去找你。”
书宁似乎原本就不想在这宅子里待着,于是便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转而从手包里掏出个小礼盒递给他。
“这啥玩意儿?”江连横问。
书宁低声说:“我给大太太带的见面礼,羊绒的手套,俄国的呢!”
江连横放在手里掂了掂,没有说话。
“咋了?”书宁有些好奇地问。
“没事儿!”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幸亏你没送袜子,不然我今天晚上就得跟你过去了。”
“那你什么时候来?”
“快!就这两天吧!”江连横有些心虚地说,“你要用什么东西,就跟南风或者西风说,或者派人去柜上吱一声。西风,支俩短工带个老妈子过去帮忙。走吧!”
李正西点点头,又莫名其妙地吆喝一声:“走喽!老赵送三夫人回老宅了!”
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江连横愁眉不展地转身回到宅子内。
他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嘟囔着:“外有强敌,又得帮张老疙瘩打探情报,还得提防着弟兄反水,老娘们儿也不省心,真是操了狗了!”
一个小家,尚且一地鸡毛,况乎于国?
张老疙瘩既要讨好大总统,又要防范把兄弟,还得提防着宗社党虎视眈眈,东洋鬼子四处搅局,段志贵又在头顶飘着。
大总统想要恢复帝制,施展野心,既要拉拢手下大员,又要提防他们口是心非,列强无暇东顾,这本是机遇,无奈外有鬼子环伺,内有南国烽烟。
谁容易?都不容易!
谁可怜?都不可怜!
江连横缓步走回卧房,枕着胳膊,一言不发地在背对着他的胡小妍身边躺下。
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就这么干躺着发呆。
窗外铅灰色的远天渐渐黯淡下来,天寒昼短,眨眨眼的功夫,四周便成了漆黑一片。
不多时,饭菜的香气便从门缝儿里钻了进来。
宋妈过来敲门:“老爷,夫人,吃饭了。”
连敲了几下,听不到回应,宋妈便不敢再叫,转身下楼去了。
江连横的肚子响了起来。
“你去吃饭去。”胡小妍仍旧背对着他。
“我不吃,我最近练辟谷。”
“……我都听着声了。”
“你不懂,腹式吐纳,声若惊雷,我这是快成了。你去吃吧。”
“我也不吃。”
“不吃就不吃呗!”
“……你跟那珉,唠得咋样?”
“老逼登,心眼儿比马蜂窝都多,吭哧瘪肚的,套不出话。”
胡小妍思忖了片刻,低声说:“他让你干啥?”
江连横斜眼瞄了她一眼,哼哼道:“嗡了嗡了的,听不见,你冲我这边说话。”
“不想看你。”
“那太好了,我也不想看你。”
江连横抽出枕在脑袋下面的胳膊,伸进被窝里缓缓摸索着什么。
“啧!嘶——别碰我!别碰!滚!”
江连横就势一滚,翻了个身,凑到胡小妍身边。
“啧!我让你往那边滚!”胡小妍不得已而转过身,伸手扣住江连横的手腕,“别老往我身上蛄蛹!那珉他们到底要让你干啥?”
“没啥!就是让我打探打探情报,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帮忙在城里制造点骚乱。”
江连横把下午会见那珉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话题最后扣在了“合适的时机”上。
他猜测道:“我估摸着,所谓‘合适的时机’,应该就是指大总统登基那天。那天根本不用刻意制造骚乱。我敢说,他今天登基,明天咱奉天就会游行抗议。不说别人,就说苏文棋那小子,肯定就不会老实。到时候他们再趁乱打进来,有可能。”
“你是这么想的?”胡小妍反问。
“嗯?难道,不应该是这样么?”江连横觉得自己的推测没什么问题。
胡小妍却说:“越是合适的时机,反而就越不是合适的时机。”
“啊呀!这小磕给你唠的,还挺有玄机。”
“我没故意跟你说虚的,你不看报纸么?那么多人反对,大总统还是非得要当皇上,张老疙瘩一直力挺大总统恢复帝制,真到了登基的时候,你觉得省城里能不防备有人借机闹事儿?”
“嘶!这倒也是!”
“而且,现在是冬天,天寒地冻,连胡子都知道猫冬。一个守城,一个攻城,哪个容易?真正合适的时机,肯定得出其不备,我觉得不应该挑这么个时候。”
江连横歪过脑袋,笑道:“你快赶上白纸扇了。”
对于这番夸奖,胡小妍似乎并不受用。她有些怅然地说:“我不是白纸扇。”
江连横直愣愣地说:“这还不算白纸扇?”
胡小妍懒得继续掰扯,却突然伸手推了推他,说:“你去把贾大夫找来。”
“咋了?你不得劲儿?”
“给江雅看看,别打坏了。”
江连横应声起身,刚要推开房门,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礼盒扔在床上。
“她送你的,家里没人不把你当回事儿!”
胡小妍打开礼盒,是一双深灰色的羊绒手套,但当江连横离开房间时,她还是将其原封不动地塞进了床头的抽屉里。
…………
余下半月,江连横隔三差五地跟那珉碰头,一边放出一些无伤大雅、甚至显而易见的所谓情报,一边尽可能地从那珉口中套出宗社党的动向和荣五爷的身份。
当然,其间他也经常往返于城南城北,雨露均沾,自然不在话下。
书宁虽说来过奉天,但也仅限于生意,从未久留,因此对周遭的一切都很新鲜,闲来无事时,便常在江家保镖的护卫下,在小西关和小河沿儿附近的闹市闲逛。
她也确实是大户人家姨太太的做派,带着“陪嫁”进门,底气足,起钱来,难免有些大手大脚,远不如胡小妍那般勤俭。
电影院、洋行、公园,不够她走的。
时间久了,胡小妍便有些沉不住气,又跟江连横大吵了几回。
按胡小妍的说法,江家不养闲人,书宁目前除了钱以外,似乎并未体现出任何其他的作用。
赵国砚仍然潜伏在旅大,暗中打探荣五爷的情况,几次来电,线索渐渐指向了一处地点——宏善堂——一处以戒严为幌子,大肆贩卖土货、红丸的“慈善”机构。
但荣五爷到底是谁,却还未曾知晓。
另一方面,李正回到山头,跟王贵和说明了情况,独自带领四五十个崽子,“投奔”宗社党,赶赴旅大。
只不过,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不知是他们无法脱身,还是什么缘故,始终并未给江连横回信。
宗社党在奉天募集的胡匪究竟藏身何处,也自然还未曾可知。
时间过得很快,又下了三两场雪。
终于,在民国四年十二月中旬,在各大报纸上,当局颁布了行将使用的新年号——洪宪!
京师方面通电全国,大总统要登基了!
他亲手终结了有关于自己功过是非的一切讨论,昔日里的左膀右臂,悉皆背向而去。
杨渡的撺掇,方克父的欺骗,诸位将军的阳奉阴违,无一不是借口。
他难道不知道,那张象征无限权力的帝位之上,哪一个不是孤家寡人?
这难道不是得偿所愿?
不过半月光景,松坡将军振臂一呼,王师所向,义旗所指,轰轰烈烈的护国战争由此打响!
南国风云激荡,北国暗流汹涌。
张老疙瘩同冯德林之间的较劲争权,宗社党意图封关复国,东洋鬼子不甘寂寞,左右掺和,时局动荡,前路难测。
乱世当头,你方唱罢我登场,大戏一场接着一场,又有谁会在意那些站在戏台上边边角角的无名龙套?
江连横和荣五爷这场仗,到底是要打起来了。
(本章完)
第356章 开场大戏
第356章 开场大戏
华灯初上,街头零零散散的、反对帝制的抗议活动,逐渐黯然收场。
小西边城门外,东洋驻奉天领事馆。
礼厅内窗幔紧闭,一场小型宴会正在低调进行。
没有外聘服务生,没有乐队助兴,也没有邀请任何他国领事和报刊记者,甚至没有多少吃食和酒水,但与会众人,却是满心愉悦。
二十来个东洋人,手持高脚杯,或是香槟,或是红酒,三五成群,零散各处。
除了守备队的士官身穿军装以外,其余人等,虽然都是西装领结,却又分别源于不同派系。
大使馆、领事馆、参谋本部、关东都督府、南铁株式会社、四大财阀、黑龙会浪人……
各方势力的首脑,或是亲自参会,或是互派代表,来到奉天齐聚一堂。
众人虽然各有派系,但又并非泾渭分明。
“干杯!”
驻华公使接过话头,却说:“欧洲的战事愈发焦灼,列强无暇顾及远东,我们绝对不能让支那借此机会得到喘息,务必要让这里陷入永无休止的革命之中,挑起内乱,制造分裂,拖垮他们的发展进程。”
言毕,角落里的一名中年浪人站了出来,却说:“内阁并不希望满洲陷入动荡。”
闻言,参谋本部的代表却是一脸不屑。
所谓阳谋无解,即明知是毒酒,但又不得不饮。
不过,融洽的气氛,并未能够持续多长时间。
他一边举起酒杯,一边得意洋洋的笑道:“为了帝国的事业,大家干杯!”
南铁株式会社调查部的宫田龙二发言道:“帮助清廷复国,并不一定会造成动荡。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里的民众并不真的那么关心所谓国体。依靠清廷皇族的威望,一切都能很快得到平息。”
话虽如此,可仅仅这几个财阀代表,竟也不能达成统一。
然而,此举正中东洋人的下怀,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松坡将军再造共和,当然无可指责。
几个财阀代表纷纷响应道:“我们在这里的投资项目很多,如果陷入南国那样的混乱局面,可能会对我们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
简言之,利多者希望平稳,利少者渴求动乱。
关东都督府的西川参谋次长站出来,说道:“南国已经陷入动荡,那么满洲的计划什么时候开始?”
大家哄笑着随声附和,玻璃杯发出“叮叮铛铛”的碰撞声。
他抑扬顿挫地说着东洋话——
但殊途同归,帝国的野望,是在场所有人共同的夙愿。
“诸位,有一份情报,大家想必早就知道了。但还请各位允许我正式说明一下,蔡将军已经通电全国宣布独立。据可靠消息表明,蔡将军即将在新年发布‘讨方檄文’,号召南国起事。一切都在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
宴会过半,作为“东道主”的矢田总领事走到台前,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
许多人身兼数职,并不非此即彼,实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实难分辨。
众人纷纷点头。
“清廷的皇族早就没什么威望了,他们只是仰仗帝国的力量而已。”
矢田总领事点了点头,说:“宗社党招募的那群土匪,根本不是张雨亭的对手。与其依靠那群土匪,不如尝试策反张的第二十七师更为稳妥。”
关东都督府的西川参谋立时皱起眉头,却说:“矢田君,你好像过于看重张雨亭了。不要忘了,他也是土匪出身。宗社党不管怎么说,也是皇族出身。跟张雨亭那样的土匪合作,你是想让天皇陛下蒙羞吗?”
“胡说八道!我只是就事论事!你不必说这些装模作样的话。你们支持宗社党,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他们跟你们关东都督府来往密切么!”
“大家都一样,你们支持张雨亭,不也是如此?”
黑龙会的浪人说道:“如果帝国能够派兵支持,那驻守奉天的二十七师就毫无胜算。”
“开什么玩笑!”公使代表反驳道,“廿一条泄露以后,帝国的外交已经举步维艰,现在正在极力缓和跟列强的关系,这种时候派兵,一旦欧洲战事结束,我们就会成为列强公敌!”
南铁守备队和关东都督府的士官冷哼一声,喃喃嘀咕道:“文臣误国!”
众人虽然对彼此的手段嗤之以鼻,但目的却完全相同——
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华夏;欲征服华夏,必先征服满蒙。
随着争论的不断深入,参加宴会的人,也渐渐笼统地分出了两大阵营。
一派以领事文臣居首,不屑于宗社党,而主张拉拢张老疙瘩。
一派以关东都督府武官为首,认为张老疙瘩乃是帝国在满洲的最大障碍,力挺宗社党。
而黑龙会的浪人顾问,则是两面掺杂,如同各派背后的阴影。
最后,关东都督府的西川代表总结道:“张雨亭此人狡猾善变,反复无常,伱们这些文臣,最容易上当受骗!你们难道忘了,大正元年时,他曾经倒戈一击,致使我们帮助清廷复国的计划失败么?”
矢田总领事也不甘示弱道:“清廷复国,只是他们一厢情愿,如果没有帝国的支持,那些辫子根本什么都不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张雨亭就是奉天的实权派,跟他合作,才是最稳妥的出路!”
正在这针锋相对的时候,礼厅的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诸位,万一最后冯德林胜出了呢?他的二十八师,实力与张雨亭不相上下。”
霎时间,整個宴会鸦雀无声。
众人互相看看,不由得全都皱起了眉头。
“看来,大家已经有些醉了。”
“是是是,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回见,回见!”
“西川君留步,你是今晚的火车么,我们顺路一起走吧!”
……
……
“子爵!子爵!我操他奶奶个腿儿,还他妈是个二等子爵!”
翌日上午,张家宅院。
一声高亢的叫骂,打破了冬日的宁静,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成群的麻雀扑棱棱地惊飞远遁。
张老疙瘩不顾众弟兄和姨太太们的劝阻,一把便将洪宪朝服掷在地上,还不解恨,正要踏着军靴往上面狠踩两脚。
“方大头那脑袋瓜子里头,装的是大米粥还是咋的?我老张这几年,替他鞍前马后,又是支持他当皇上,又是配合他搞公投,还想咋的?他妈的就封我个二等子爵,那段志贵比老子高三级,还他妈是一等!”
一师师长,能享二等子爵,已是恩宠;但张老疙瘩自觉身为奉天实权派,爵位还是低了。于是,刚照完相,他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引得众人急忙劝阻。
“雨亭,雨亭,别冲动!现在不是骂街的时候!”
“放屁!老子现在不骂,还等啥时候骂?”
弟兄张辅臣连忙劝道:“大总统恢复帝制,现在是全国声讨,他那几个老哥们儿都不帮他,恐怕马上就要玩儿完了。你还有功夫在这骂街?你得赶紧把自己从这事儿里摘出去啊!”
张老疙瘩闻言一怔。
他的脾气,向来是收放自如,变脸比翻书还快,略微一思量,脸上便再也看不见任何愠色,当即挥手支开众姨太太,留下几个多年弟兄,转而关起房门,密议起来。
当初,为了讨好大总统,以便换取高官,扩充军队,张老疙瘩的确没少忙活,也没少表忠心。
无奈方大头可不是一般人物,早年在高丽当太上皇,中年在李中堂和老佛爷眼皮底下装熊,晚年在清廷和革命之间斡旋,可谓阅人无数,老谋深算。
对于张老疙瘩这支旁系,一面想用他,一面又不敢轻信他,时而试图调虎离山,时而试图李代桃僵。
张老疙瘩再三隐忍,直到眼前这二等子爵,他才终于彻底失望。
然而,先前的所作所为,却是木已成舟,万难更改。
如今想要把这“拥护帝制”的骂名摘干净,免不了要寻个替罪羔羊。
众弟兄简单商议,最终毫无疑义地选定了段志贵。
毕竟,这位镇安上将军,督理东三省军务兼奉天巡按使,才是名义上真正的地方大员。
张老疙瘩定下决心,立刻命令众弟兄各回本部,煽动军营和奉天各大公署衙门,以“惩办复辟元凶”的名义,转移民众视线。
一石二鸟,既要趁机驱逐段志贵,又要借机夺取大权。
众弟兄领命而去,张老疙瘩还不放心,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了半晌,突然推开房门,叫来警卫队队长,吩咐道:“知道小江不?派个人过去,让他马上过来见我,得把动静闹大点儿!快去!”
林队长应声快步而去,走到院门口,叫道:“赵正北!”
“有!”赵正北小脖一耿,挺像那么回事儿。
“知不知道江家在哪?”
“啊?”赵正北皱眉道,“知、知道啊,没事儿常去。”
林队长一瞪眼,骂道:“知道就是知道!废什么话!马上去江家把江连横找来,张师长有要事相商!”
(本章完)
第357章 家大不由人
第357章 家大不由人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
玻璃窗上凝结了一层晶莹的冰霜,朝屋内看去,依稀可见江连横坐在沙发上的背影。
左侧的沙发上,坐着肥头大耳的王正南;右侧的沙发上,坐着窄额剑眉的李正西。
而他,则端坐正中,身体微微前倾,手持听筒,在接一通来自旅大的电话。
“好好好,我知道了。哥几个辛苦辛苦,再猫几天——”
江连横的话,似乎被对方打断了一下,他皱起眉头听了片刻,随后竭力安抚道:“李正,你听我说,把弟兄们安抚下来,这件事要是做成了,那可是大功一件。我手上还囤着一批德国喷子,到时候绝对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他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旋即开口道:“好,我知道了。要是有事,可以去大和宾馆找我的人。”
“咔嗒!”
电话挂断,王正南和李正西相视一眼。
“嗯?真是巧了。”江连横皱起眉头道,“我这就过去,你在门口等我一会儿。”
李正西应了一声,刚站起身,却透过玻璃窗看见有人影闪过,整个人顿时一愣。
按李正的说法,宗社党募集胡匪,拉起一支人马,号称“复国勤王军”。
“道哥,李正那边,什么情况?这都半个月了,才来电话。”
说着,他便站起身,行将出门的时候,又忽地转过身问:“西风,那珉他们那几個人,你都盯住了?”
“道哥,张师长让你过去一趟,说是有事儿吩咐你去办。”
李正西问道:“是不是宗社党的军火?”
王正南笑道:“那必须的,得让老张知道,咱江家也不白给么!”
勤王军行动受限,只能在港口附近活动,并由东洋士官管理。
不过,胡匪到底是胡匪,平日里散漫惯了,哪有几个肯踏实干活儿?
宗社党这边招募,胡匪便在那边私逃。
江连横摆摆手,却说:“他们就算再次,那也叫敌军情报,我得去找一套张老疙瘩,跟他汇报汇报。”
因此,部队始终将将维持在两千人上下浮动。
说话间,赵正北便身着军装,风风火火地走进屋内。
“诶?小北回来了。”
“好,那我去备马。”
“搬货?搬什么货?”
“看来,这帮人也不咋地啊!”李正西撇撇嘴道,“杂牌军都算不上。”
江连横忍不住笑道:“不是军火,就是在码头上给人当搬运工。”
必要时,直接沿南铁北上,直取省城奉天。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不赖他们,去了旅大以后,就一直忙着搬货呢。”
这支部队根本没有驻地,所有相应号召的胡匪,在赶赴旅大以后,都被乔装打扮成装卸工人,吃饷干活,静待命令,以便配合北边的蒙匪行动。
李正西点点头道:“道哥放心,咱们的小靠扇现在不干别的,就盯着那珉一个,他每天去过什么地方,全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溜达。”
江连横简单“嗯”了一声,便随着赵正北离开大宅。
按他的预计,当那珉等人有所反常之时,便是宗社党“复国勤王军”挥师北上之日。
……
……
奉天南铁附属地,御手洗居酒屋。
众艺伎被请出雅间,纸拉门关得严严实实,几个前朝残党却仍然鬼似的窃窃私语。
榻榻米上围坐了七八个人,并非所有人都留着辫子,且有两个为了便于行动,忍痛削发,留起了新式发型。
索锲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迫不及待地点燃了一支香烟,听对面的几个老家伙赌咒发愿、慷慨陈词。
“他方大头算什么东西!乱臣贼子,他也配当皇上?”
“让他当去,他当了皇上,这天下才能乱起来,只有乱起来,咱们才有机会。”
“呵呵,方大头这是寿星老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谁说不是呢?‘谈’出来的天下,想当皇上就是做梦!他跟咱们能一样么,咱们是五族拥戴,天命所归!”
遗老的发言,就连遗少也听不下去。
那珉等青壮派连连摆手,不耐烦地说:“行啦,行啦!几位爷,甭搁这骂了,说得再多,能有啥用,光说不练,那哪儿成啊!”
老辫子们有些尴尬。
复国大业,到底还是要靠眼前这些年轻人去操办。
他们所能给予的最大支持,也只有那虚无缥缈的名望而已。
一根白辫子颤颤巍巍地侧过脸,却问:“这……方大头都已经称帝了,咱们那东洋友邦,咋还没动静呀?”
那珉眉头紧锁,厌烦道:“贝勒爷,您甭催了!那东洋人又不归我管,他们的关东都督府和奉天领事馆,正在互相争着给内阁上书,到底扶持咱的勤王军,还是扶持他张老疙瘩,还不一定呢!”
言罢,举座震惊。
“荒唐!不光是荒唐,简直是奇耻大辱!”
白辫子愤慨道:“关外是太祖龙兴之地,怎、怎么能交给一个胡子?”
白辫子说:“依老夫看,咱们应该再找东洋友邦谈谈,呃……给他们好处嘛!这个这个,南满的铁路,也别搞什么租期了,给他们,都给他们。奇淫技巧而已,算不得什么。”
闻言,那珉等青壮年却是接连摇头。
“贝勒爷,您把什么东西都给了东洋人,咱还复国干嘛呀?”
“唉!能复国就成,什么都可以谈!老夫已经这把岁数了,就盼着能瞅见那一天呢!”
白辫子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脏兮兮的手帕,擦拭眼角泛起的泪。
索锲抽完了一支烟,又立马点上了另一支,却说:“要我说,想要复国,还是不能光靠东洋人,咱自己也得行动起来。现在全国各地都在声讨方大头,咱们应该趁着这个机会,把动静搞大,争取把这个张老疙瘩名声弄臭,让他威信扫地。到时候,东洋人就会愿意帮咱们了。”
那珉点了点头,问:“索爷,那几个学生代表,您煽乎得怎么样了?”
“我就是干这个的,你说呢?毛儿都没长全的小屁孩儿,能懂什么?只要跟他们说,张老疙瘩支持帝制,他们立马就会上街抗议。”
索锲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他向来善于蛊惑人心,煽动别人铤而走险。
若是没有他,双龙会当初恐怕也不会盯上善方堂的红药。
在场众人默默点头,非常支持他的想法。
索锲趁机问道:“那爷,话说回来,你联系的那个江连横,他到底灵不灵啊?这都半个多月了,也没看见他给咱们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旁人应声道:“我听人说,那小子跟张老疙瘩关系密切,丫别是个吃两头的货!”
那珉瞄了一眼几个遗老,忽然压低了声音,却说:“那小子不成心,我就没法跟他说五爷真正想让他干的事儿。”
“五爷?”老辫子们满脸困惑地问,“谁是五爷?”
说话间,雅间里的纸拉门突然“哗”的一声敞开——
“那是当然了!江连横这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伱们跟他合作,裤衩儿都得赔光!”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门口,却见一个高颧骨的中年男子,眼含笑意地站在走廊。
“什么人?”那珉警觉地问。
“哎!老几位别激动,咱们是一伙儿的,我是宫田先生的人,宫田龙二,姓谭。听过没?”
“您是……谭翻译?”
“别不信呐!”谭翻译从怀里掏出一张工作证,“瞅好,南铁调查部咨询顾问。”
索锲乜斜着眼睛问:“你来这干啥?”
“我呀!我是来劝你们悬崖勒马,勒马!”
谭翻译笑着关上纸拉门,毫不客气坐下来问:“你们几个,不会真相信江连横吧?”
“您有话直说。”那珉道。
谭翻译笑了笑,不急不恼地说:“各位,江连横跟你们有没有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小子跟东洋人有仇,他跟宫田先生,那是相当不对付。前两年,南铁死了一个调查员,这事儿就跟他有关。你们要是想成事儿,不光不能跟他合作,还得想办法尽早做掉他,免得他给你们捣乱。”
那珉和索锲相视一眼,却问:“这是宫田先生的意思?”
“呃——你们别管是谁的意思,我看人一向很准,这小子的话,你们绝对不能相信。”
谭翻译固然包藏私心。
他很清楚,江连横向来看他不爽,一旦宫田龙二的工作出现变动,自己必定要遭到江家清算,怕到极致,便下了狠心,想方设法鼓动宫田对江家下死手。
不过,他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事实上,那珉等人早就察觉到江连横并非诚心合作,只是碍于荣五爷的要求,才一直跟他保持联络。
“我刚得到的消息!”谭翻译接着说,“江连横今天上午,又跑去张家了。他跟张老疙瘩这么亲近,能帮你们?”
那珉摆了摆手,却说:“我们正是因为知道他跟张老疙瘩走得近,才想要拉拢他。”
“那也不一定非他不可呀!你们可以换一个人嘛!”
换一个?
这话就连老辫子听了,都忍不住摇头道:“奉天除了姓张的把兄弟以外,还有谁能比得上江家的势力?”
那珉却突然开口道:“我明白谭翻译的意思——江连横是江连横,江家是江家。”
(本章完)
第358章 夺权
第358章 夺权
奉天内城,张家宅院,庭中树影缓缓偏移,笼罩在雪地里群栖的麻雀身上。
会面已经持续了好长时间,屋子里终于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警卫队长匆匆穿过小院,来到门前,轻声唤道:“张师长,矢田总领事想要求见。”
“知道了,带他进来,我这边马上就好。”
警卫队长应声离去,随后房门大开。
张老疙瘩把手搭在江连横的肩膀上,笑着说:“小江,你小子不白给呀!好好干,宗社党那边再有什么动静,随时向我汇报。”
江连横低声说:“大帅太客气了,这点小情报,实在算不上什么。”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用兵之人,从来不会嫌弃情报繁复。
张老疙瘩却说:“小江,你也不用太谦虚。旅顺、旅大不比其他地方,那是东洋人的租界,是‘国中之国’,想要整着情报,也没那么容易。”
说话间,张府的警卫队长,正领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小矮子朝这边走来。
来到宅院门口,他忽地在赵正北面前停下了脚步。
“北风。”江连横冲院内抬了抬下巴问,“刚才进去那个,是鬼子在奉天的总领事?”
要是再有军方往来,便可以断定,宗社党也只不过是鬼子的选择之一。
赵正北点点头说:“是吧!好像是姓矢田,也不石田的。”
“有没有穿军装的?”
屋内,张老疙瘩将矢田总领事请到上座,笑着给对方倒茶。
……
江连横闻言愣了一下。
赵正北见道哥半天不吱声,便好奇地问:“哥,你刚才进去待这老半天,都跟张师长说啥了?”
“走心就能记住!”江连横小声训斥道,“最近来的鬼子多?”
“说啥跟你也没关系,你现在就好好当兵,家里的事儿别跟着掺和了。”江连横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伱现在很重要。咱家以后怎么决定,还得靠你的消息呢!”
江连横识趣地拜别道:“大帅还有客人要见,我就先走了。”
“那当然有了,什么少佐、中佐的,也不老少。”
赵正北立时严肃道:“那必须!哥,你慢走,给我跟嫂子带声好啊!”
江连横又拜了一拜,旋即转身走出院子,跟那西装革履的小矮子迎面交汇,互相点头致意。
“嘿嘿……哥,你放心,我从今天就开始记!”赵正北赔笑道,“关键是这两天鬼子来的人有点多,一会儿公使、一会儿领事的,名字还别嘴,我这一扫一过,分不太清。”
“能给大帅分忧,那是我的福分。小民这就回去操办。”
“啧!你小子天天在老张家门口站岗,人都记不住,光顾着卖呆儿啊?”
“走吧!”张老疙瘩提醒道,“对了,刚才交给你的差事,可得用心去办。别觉得事儿小,但也关乎咱奉天大局。总而言之,还是那句话。有些事儿,不是我老张办不了,而是不方便去办。”
“多呀,基本上天天都有。”
堂堂东洋驻奉天总领事,不去见地方大员巡按使,而是来张府登门拜访区区一个师长,便足以说明鬼子对张老疙瘩的态度。
“矢田先生,今天怎么有空上我这来了?我一個小小的师长,总这么越过上级跟你见面,传出去可不太好。那别人还得说我架空了段志贵呢!”
“张师长不必过谦,所有人都知道,你才掌握着奉天的实权。”
张老疙瘩连忙摆手,哈哈大笑道:“哎——呀!这节骨眼儿上,你这么说,那不是把我老张架在火堆上烤么!”
矢田领事却不苟言笑道:“贵国的大总统恢复帝制,护国战争已经打响。张师长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我都已经答应大总统帮他出兵平乱了,等军火一到,我老张就立马挥师入关!”
“张师长的话,不够坦诚。”矢田领事冷笑道,“帝制不得人心,即便京师的军火到了,我想你也不会出兵。”
张老疙瘩端起的茶杯悬在半空,目光越过杯沿儿,静了片刻,又突然大笑起来。
“矢田先生,你好像还挺了解我老张啊?”
“出兵没有好下场,这不符合你的利益,也不符合满洲的利益。”
“哦……那依你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办?”
“很简单,应该像蔡将军一样,宣布独立,封关自治。”
“这一样么?”张老疙瘩放下茶杯,目光随之变得狡黠。
矢田领事明知期间的性质完全不同,却仍然坚定地说:“当然是一样的。”
张老疙瘩却摆了摆手道:“哎呀!矢田先生,你找错人了。我就是个二十七师的师长,这关外又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我哪有那资格宣布独立?”
矢田领事会心一笑,却说:“张师长,只要你同意,帝国的支持,就是你的资格。”
“咋支持,拿嘴支持啊?大总统好歹还给我一批军火呢!”
“张师长,只要你同意自治,我们会想办法把清帝接到奉天复位,再由他的名义发出邀请,皇军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驻满洲,帮助你制霸东北。”
“哦,用你们的军队,帮我称霸东北,然后再往我老张头顶上按个皇上?”
“这只是初步设想,具体的实施方案,我们可以进一步商量,如果你不放心我们派兵,也可以用其他方式支持你,比如军火、教官、贷款等等。”
张老疙瘩突然大笑起来。
他发现,原来鬼子并不真的了解他,似乎也无法理解,一个土生土长的草莽军阀,在逐鹿中原这件事上,那种根深蒂固的执念和野心。
“矢田先生,你说得倒是挺好,但问题是你说话好使么?我可是听说,宗社党的勤王军,也有你们东洋人的支持,我自己的位置都坐不稳,怎么跟你打包票啊?”
“张师长不必顾虑,我们的使馆和田中次长,都正在内阁运作,想方设法叫停援助勤王军的计划。”
张老疙瘩连忙站起身,握住对方的手,道:“哎呀,那可太好了!多谢帮助!”
“不用客气。那——我刚才的提议,你觉得怎么样?”
“提议?什么提议?”
……
另一边,江连横火急火燎地回到城北家宅。
刚进房门,他便立马将东南西三风口叫到客厅。
“东风,知道奉天商会现任会长是谁不?对,就是染坊的刘掌柜。你去通知他,江家没吱声之前,不许他以商会会长的名义发布任何声明通告。”
张正东点了点头,别无二话。
江连横转过头,继续吩咐道:“南风,你带上点钱,马上去奉天的各大报馆,让他们这几天留几个版面。”
“鬼子办的《盛京时报》用不用?”王正南问。
“用啊!只要是报纸,就都去找。”江连横转过头,接着说,“西风,你去把闯虎和喇叭嘴给我叫来。”
“喇叭嘴?”李正西有点意外,已经很久没再找过这小子帮忙了。
“没听错,找的就是他!”江连横说,“把他俩找来以后,你再去联系咱手底下的大小把头儿,让他们把工人拢起来,新历年过完以后,我要用他们闹事儿。”
“知道了,这就去办。”
“对了,南风。”江连横忽地想起了什么,“土台村老魏家的二小姐,文章是不是写得不错,还有刘雁声,他也文绉绉的,都让他们写一写,要是有学校里的老师,那更好。”
王正南皱起眉头问:“道哥,写啥呀?”
江连横想了想,说:“泼脏水,写啥都行,只要是埋汰段志贵的就成!那就写……‘惩办复辟元凶,再造共和民国’,反正就是这套嗑,你们几个看行不行?”
三人应声竖起大拇指。
“哥,太正义了,上哪都挑不出毛病!”
江连横笑了笑说:“先在报纸上发文预热,然后再牵头商会、工人闹事,最后再威胁威胁这个段志贵。”
王正南好奇地问:“道哥,听你这意思,张老疙瘩是要把他赶下台啊?”
“不止是要让他下台,最重要的还是分散老张支持大总统称帝的骂名。”
“道哥,可是……咱们这么帮张老疙瘩,要是让那珉他们知道了,会不会不乐意啊?”王正南隐隐有些担忧地问。
李正西冷哼道:“他们爱受不受,不乐意还能咋的,跟咱在奉天火并?”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王正南解释道,“关键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现在还不知道荣五爷的路数呢!”
“二哥,你就是想的太多。三思而后怂。”
“这怎么能说是怂呢?小心驶得万年船!”
“行啦行啦,别吵了。”江连横打断二人的争论道,“宗社党没戏,底子都让我扒出来了,而且张老疙瘩也在跟东洋人联系。照我说的做就完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鎏金怀表拿在手上把玩。
“张老疙瘩下定决心逼宫夺权。这是他亲自下的令,各个衙门公署和军营都会配合行动,就是闹翻了天也没事儿。
“这页翻篇儿,咱关外就是‘奉人治奉’的时代了。”
(本章完)
第359章 悬剑
第359章 悬剑
民国五年,冰消雪融,正是八九雁来的时节。
时过正午,前东三省总督府、现东三省巡按使官邸大楼外,又一次被怒气冲冲的抗议人群所包围。
“惩办复辟元凶,再造共和民国!”
“驱逐段志贵,奉人治奉!”
窗外的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办公室内几座电话机的铃声似乎从未停息过。
“大总统……不不不,陛下……奉天现在的局势非常混乱!”
段志贵一边擦着额角的冷汗,一边冲话筒疾声道:“镇压?军警根本不听我的指挥,我能怎么镇压?商会、学会和工人,全部都在反对帝制,我连官邸都要保不住了!喂?喂!”
电话断线了。
段志贵低声咒骂着撂下听筒,办公桌上的几份报纸,几乎每个版面都在渲染“奉人治奉”的舆论,间或还夹杂着几篇抨击他私德作风的文章。
“警卫呐?警卫怎么还不过来?”他冲着走廊里大声咆哮。
副官咽了一口唾沫,战战兢兢地回道:“说、说复辟元凶,罪有应得。”
那珉满脸愠色地坐在江连横对面,他的手有些微微发颤,脸上的横肉一跳一跳。
随行的副官快步跑过来,狼狈不堪地说:“将军,警卫队拒绝过来保护官邸,还说……”
那珉气得拍桌瞪眼,“您这是拿我当棒槌呐?您要是真诚心合作,那现在就应该配合咱们,不光搞臭那个段志贵,更要搞臭张雨亭,让他们俩都滚出奉天,恭迎圣上复国!”
“他们帮不帮,我们也照样要复国!”
“胡闹!他们这是哗变,是哗变!”
“连公,您不仗义啊!说好了咱们两家合作,生意让给您,高官许给您,结果您不光不帮咱们弄情报,反倒去帮张雨亭夺权,到底几个意思?”
话音刚落,却听“啪”的一声,半块砖头破窗而入,溅了满地玻璃碎渣。
“说什么,你倒是说啊!”
“我都已经跟您说几百遍了,我们也在等时机,这事不是我、也不是荣五爷一个人说了算。”
段志贵脸色骤变,急命副官道:“快,快去请张雨亭,张师长过来平事!”
“段志贵,我操你妈,滚出奉天!滚出奉天!”
小西关大街,纵横货运保险公司。
“你说我不诚心?那你们诚心么?”江连横问,“荣五爷是干啥的,你不告诉我;你们宗社党打算啥时候行动,也不告诉我。什么都不说,就想让我给你们办事儿?”
“还等时机?咋,是不是小鬼子不帮伱们了?”
外头的叫骂声顿时变得更加清晰、真切。
……
江连横把玩着手上的鎏金怀表,不慌不忙地说:“我这是为了麻痹老张,只有这样,他才能更信任我,我才能帮你们整着更多情报不是?”
“此言差矣!”
“那看来是真不帮了。”
“江连横!”那珉骂骂咧咧地抬手一指,“你别以为我们非你不可,荣五爷看中你和张雨亭的关系和能力,才想着拉拢你,让你成大事儿!没了你,我们照样能复国!”
李正西见状,立马上前一步,骂道:“那珉,你他妈跟谁俩犯浑呢?这是奉天,不是你们那京城,咋的,你要跟江家火并?你们有这实力么?”
这回对劲儿了。
“西风,怎么说话呢!”江连横立刻抬手制止,转而陪笑道,“那爷,手底下的小弟犯驴,都是让我惯的,你多多担待。咱们还是应该同心共力才是,你看,我刚才不也告诉你了,吴大舌头正在往洮南调兵,这不是情报么?”
那珉跟江连横对视了片刻,最后起身抱拳,咬牙切齿道:“那就多谢连公了,告辞!”
“那爷,时机到了,你随时告诉我,兄弟我一定配合你们行动。”
那珉没有理会,转身走下楼梯。
江连横笑着收起怀表,转而冲西风问道:“段志贵那边什么情况?”
李正西低声回道:“最近一直在他官邸附近闹事,不过他好像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都不走?”江连横有些意外,“胆儿挺大呀!你让闯虎过两天在那老登床头留封信,就说再不离开奉天,取他项上人头!”
“行倒是行,不过——”
李正西小声说:“道哥,咱们的眼线说,苏家好像也在掺和抗议的事儿。”
“抗议是老张默许的事儿,苏文棋愿意掺和就跟着掺和呗。”
“可是,苏家撺掇的那帮学生,是连着段志贵和张老疙瘩一块儿骂,说他们都是复辟军阀,听说那些学生最近正在附属地附近发传单呢。”
江连横听了直皱眉,“嘶!苏文棋是不是有病啊?他就非得跟我对着干?张老疙瘩手握实权,那是能骂走的么?挺老大個人,一天净犯糊涂!”
李正西低声说:“道哥,苏家这几年的生意可不太行。我在想,他会不会偷摸跟宗社党合伙了?”
“他?不会!他那种人,怎么可能跟宗社党合作?”
话虽如此,可江连横说完,自己竟也有些心虚,思量了一会儿,便说:“这样吧,你过两天跟我一起,去附属地那边看看什么情况。”
……
另一边,那珉离开纵横保险公司后,刚走出没多远,道边便有两根辫子凑了过来。
“那爷,跟江家谈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我算看出来了,那小子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呐!”那珉恨恨地摇了摇头,“对了,王爷那边怎么说?”
其中一根辫子低声回道:“王爷说,强扭的瓜不甜。”
另一个辫子附和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那荣五爷的意思呢?”那珉问道。
“五爷也说,该给的面子,咱们都已经给到了,姓江的要是再不识抬举,那就该跟他算算旧账了。人手随时可以派到。”
“对对对,听说东洋的老山人那边,田中次参谋长在内阁处处掣肘,勤王复国的事儿,随时可能被叫停,咱们必须得主动出击。”
那珉沉吟片刻,忽地停下脚步,鬼似的左右看了看,小声却问:“我问你们,最近还能不能跟江家的钟遇山和韩心远联系上?他们俩都是什么意思?”
两个辫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说:“开始的时候,感觉这俩人已经快被说服了。可后来咱们再去,就闭门不见,只说有什么事儿,让咱跟他们当家的商量。”
“这是有贼心、没贼胆儿啊!”
那珉略带嘲讽地说:“那就好办了,咱们就帮这俩老哥壮壮胆。去,把索爷叫过来,让他给学生们扇个火儿,给江连横备一份儿大礼!”
(本章完)
第360章 刺杀江连横
第360章 刺杀江连横
朗日高悬,窗檐儿上的冰溜子滴滴答答地垂下水珠。
江连横照旧把玩着手中那块鎏金珐琅彩怀表,左侧沙发上坐着东风、西风和刘雁声,右侧则坐着闯虎和喇叭嘴。
楼上隐隐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仿佛从清早开始,就从来没停过。
江连横不禁皱起眉头,表链旋转着绕过手指,落入掌心。
“闯虎,段志贵的官邸,去没去?”
“去了去了。”闯虎赶忙应声答道,“昨天晚上,在他枕头边儿上留了便签,还摆了一颗子弹,估计这老登现在已经吓坏了。”
“他的家底,扒出来了没?”
闯虎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念叨着说:“那必须的,段胖子就好古董字画,你们别看他上任没多久,嗬,家里的好东西可是正经不少。还有他那几个姨太太,那家伙……”
“行行行!”江连横立马打断道,“我对他的姨太太没兴趣,你就把这些事都写下来,然后交给报馆,一定要把段志贵的名声彻底搞臭,让他滚出奉天。”
“还是那样。”李正西有些乏味地回道,“隔三差五在附属地的小酒馆碰头,到现在也没看出来有什么行动。”
江连横拧着眉毛进屋,本打算抱起女儿哄哄。
正走到玄关的时候,看门的小弟突然走进来说:“道哥,外头有个小叫子找三哥。”
“还因为温廷阁的事儿在这矫情呢?”
他近乎是下意识地推开小的房门。
摸头不热,喂奶不吃,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自打投了江家,就一直身处外围,从未受到重用,原因就是嘴巴太大,容易漏风。
“去吧去吧!”
但这次不同。驱逐段志贵,奉人治奉,是在张老疙瘩的亲自策划下,整个奉天衙署全部默许的行为,要的就是人尽皆知。
“真能沉得住气啊!”江连横感慨道。
喇叭嘴一听,立刻坐直了身子,看上去相当重视。
江雅像是撞了邪似的嗷嗷直哭,胡小妍、许如清和宋妈,三個女人围在她身边,使尽浑身解数,愣是怎么哄都哄不好。
“你想什么呢?半天不吱声!”
“哥,你放心,初稿我马上就写完了,咱就走‘黑幕小说’这一派!”
江连横这才“反应”过来,哭声来自主卧,于是便回身走到胡小妍的房间。
刘雁声从神游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忙问:“道哥,什么事儿?”
“啥情况,不过啦?”
“那当然,那当然。其实吧,我这人平时挺内向的,不善言辞,而且还有那么点儿避世情结。各位大哥可能对老弟有点误解。实际上,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心里向来都有数——”
闯虎和喇叭嘴走后,楼上的哭闹声更加刺耳。
江连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拖出去,拖出去!”
“别废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管住你的嘴!”
喇叭嘴连忙表态道:“道哥你放心,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两年,我是韬光养晦,蓄势待发,就等着什么时候能给江家出一把力,好报答你当年的不杀之恩。不杀之恩,那就是再生父母,老弟绝不含糊。咱省城里的俏寡妇、小媳妇儿、老妈子,最爱听我唠嗑,只要我跟她们一说——”
小嗫喏道:“老爷,不是承业哭,是江雅。”
“没什么,没什么。”
“这孩子咋回事儿?都他妈哭了一上午了,有病就抓紧请大夫去!”
江连横立马捡起来,情急骂道:“他奶奶个腿儿的,作什么妖!摔坏了我削伱!”
“没有没有……好吧,说实话,我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哎!”刘雁声无精打采地站起身。
出乎意料的是,平日里最爱哭闹的江承业,此刻正坐在婴儿床里,手里把玩着一个木雕小坐狮,在母亲的逗弄下“咯咯”直乐。
他拿出鎏金怀表,想逗逗女儿,却被江雅一把夺过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转过目光,却问:“雁声?雁声!”
李正西应声起身:“估计是有什么情况,道哥,我出去看一眼。”
没想到,孩子一见他来,反而哭得更凶。
同时,他又不禁费解,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特质,值得荣五爷如此忍让、拉拢。
“甭可惜了,我心里有谱!”江连横站起身道,“得,你也别闲着了,去柜上帮南风拢拢账去吧。”
“不能再让孩子这么哭了。”许如清急道,“再哭,嗓子就哭坏了。”
楼上的哭闹声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江连横皱着眉头走上楼梯。
胡小妍撂下脸,怪道:“她又不是故意的,你跟孩子置什么气!”
江连横点头道:“写完先给喇叭嘴看看,让他把姓段的那点脏事儿传出去。”
大小姐从来没这么作过人。
江连横转过头,继续问:“那珉那帮人,最近有没有动静?”
宋妈也分外担心地说:“这孩子是不是碰见啥脏东西了?”
“扯淡!有脏东西也是找我!”江连横心疼地摸了摸表盘,转头走下楼梯,“东风,东风!去老贾家请大夫去!”
刚走到楼下,却又迎面撞见慌里慌张的西风。
“道哥,刚得到的消息,附属地和商埠地那边,有小年轻到处发传单,喊的是‘惩办复辟军阀张雨亭’。”
“反了天了!”
江连横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张老疙瘩鼓动“奉人治奉”,一方面是为了夺权,另一方面就是要把段志贵推上风口浪尖,让他独自背负拥护帝制的骂名。
这些小年轻躲进附属地,奉天军警便束手束脚,没法直接干预。
江家负责监听市井风闻动向,干的就是这类脏活儿。
“赶紧备车,点几个弟兄,上那边去看看。”
一声刺耳的啼哭突然传来。
李正西不禁心头一凛,关切地问:“哥,江雅……咋的了?”
“嗐!小屁孩儿不消停,让你东哥去请大夫了,没事儿。备车备车。”
“道哥,这事儿我去就行了。”
“家里待得闹心,你瞅,我爹给我的表都让这丫头摔坏了,顺道去修修。”江连横摆了摆手,“而且,你脾气太急,对付那帮小年轻,你得哄着,不能光来使硬。走走走!”
两人推开房门,屋子微微一震。
窗檐儿上的冰溜子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天儿是暖和了哈!”江连横感慨道,“一年又一年的,真快啊!”
…………
江连横走后,约莫盏茶之间的功夫,宅院门口突然跑来一个年轻的学生。
“几位大哥,我……”他呼呼地喘着粗气道,“我有急事儿找江先生,麻烦你们进去通禀一声。”
袁新法上下打量了一眼来人,瓮声瓮气地说:“江老爷不在,刚出去。”
“那他上哪了?”学生急忙问,“我裴忠民,跟你们老爷见过,我找他真有急事儿!”
“呃……我们也不知道老爷上哪去了,要不你在这等一会儿吧。”
“我没时间等!”
裴忠民焦急地站在门口,踟蹰了片刻,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便立马转过身,朝大街上疯跑而去。
一路上,火烧屁股钻天猴儿。
待到行至纵横货运保险公司的时候,裴忠民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跨过门槛,走进大堂,他张嘴便喊:“江老板在不在?我找江老板!”
众人纷纷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王正南撂下手中的账册,皱着眉头绕过柜台,小声问:“你找我东家有事儿?”
“我!”
话到嘴边,裴忠民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是出了名的嘴严,在不确认眼前之人值不值得信任以前,绝对不肯松口。
恰在此时,楼梯口突然传来一道南国口音。
“诶?忠民,你来这里做什么?”
裴忠民抬头一看,见是当初德义楼的刘雁声,这才立刻跑过去,俯耳低语几句。
刘雁声听罢,不觉间瞳孔一颤,当即扔下手头上的保单,快步走到王正南面前,低声疾道:“南风,道哥有危险,我得马上去趟附属地,你回家稳住大嫂。”
“啥?”王正南忙说,“那我也跟你过去!”
“你这腿脚就别跟我争了!”刘雁声转头道,“忠民,大功一件,等着回头赏你。”
说完,他便立刻冲出门外,看了看街面上慢吞吞的马车,最后干脆咬牙往小西边城门跑去。
紧接着,南风也快步离开公司。
裴忠民扶着柜台喘匀了气儿,见大堂里的伙计和客商仍在好奇地打量着他,自知不该久留,少歇片刻,便也跟着走出店门。
他原本也不是为了赏钱而来,而是为了报答江家曾经救过他们一命。
但这件事,他没法跟同学解释。
说给那些只会装好汉的软骨头,他们随时会出卖江家的“好意”。
说给那些榆木脑袋,他们反而会倒打一耙,把江家视为彻头彻尾的汉奸。
正因如此,江连横才嘱咐裴忠民务必保密。
因为江家救了他们一命,是事实;阻碍了抗议活动,却也是事实。
二者皆非源于江连横的本意,但又切实出自江连横的手笔。
这到底是出于正义,还是歹毒,就连裴忠民自己都有些困惑。
好在,他尚且明白最根本的处世原则,即人人助我,我助人人。
他原以为,在审讯室内见到的大背头,真是个仁人志士。直到对方开始鼓动他们进行暗杀活动时,他才猛然惊醒,学生不过是棋子罢了。
如今,情报已经交给了江家,他也不想再多逗留,以免暴露身份。
却不想,还没走出多远,就被街对面的一辆马车叫住。
两个留辫子的中年男子走上前,狞笑着说:“忠民同学,你这样吃里扒外,可有点儿不地道呀!”
“你们……你们是……”
……
……
南铁附属地,浪速通。
街边站着二三十个少男少女,举着横幅,向过往的行人发放传单。
“驱逐复辟元凶段志贵,惩办反动军阀张雨亭!”
“先生你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请声援护国运动。”
“先生留步,请为国家发声,请为奉天发声!”
小年轻们近乎央求般地挽留街上的士绅、小姐,试图唤醒他们的主人翁意识。
可现实的情况是,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些事,人们步履匆匆,各自为生计奔波,根本无暇驻足停留,骂骂段志贵或许还行,一听还要骂当权派,便立马唯恐避之不及,应者寥寥。
“喂!都聚在这干啥呢?”
几个身穿黑色短褂的地痞打手,突然从街拐角冲了出来。
“谁他妈在这妖言惑众?传单拿来,拿过来!”
黑短褂蛮横地从学生手中抢下一摞摞传单,当场撕成碎片,仍在地上。
胆大的男同学立马上前理论:“你们要干啥,这是附属地,我们想发啥就发啥,传单还我们!”
“去你妈的!”黑短褂一把推开众人,暴力抢夺横幅,“谁他妈让你们在这瞎闹的?”
“还我们,还我们!大家快来看,实权派做贼心虚,惩办反动军阀!惩办反动军阀!”
两伙人你争我夺,很快便撕扯起来。
黑短褂到底是流氓习气,尽管有言在先,不造成肢体冲突,却压不住心头火气,眨眼间的功夫,就开始冲学生拳脚相向。
江连横远远地站在拐角,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见形式不对,他也只是隔街冲西风使了个眼色。
李正西会意,连忙凑过去呵斥道:“别打了,谁他妈让你们动手了?传单和横幅都撕了,把人带出附属地!”
“凭什么抢咱们东西?”学生怒道,“我们不走!惩办国贼,誓死抵抗!”
“对!惩办国贼,誓死抵抗!”
“元凶段志贵,帮凶张雨亭,全都别想跑!”
众人的呐喊声招来了一批过往的行人,渐渐呈现出围拢之势。
恰在此时,大街北段又掀起一阵骚动。
江连横像其他看客一样,循着动静朝右边望去,却见七八个手持相机的洋记者,仿佛事先约定好了似的,一齐冲这边赶来,还没等靠近,便已经举起照相机噼里啪啦地按下快门。
江连横面色凝重,隐隐觉得这次抗议并非自发集结,而是有人在暗中策划。
果然,众学生见状,无异于火上浇油,立刻群情激奋起来。
“记者来啦!记者来啦!”
“快把横幅拉起来,惩办反动军阀!”
“同学们,大声喊起来!”
李正西见状,不由得咒骂一声,心中暗想,这帮小年轻的不开窍,恐怕非得动手打残几个才能消停。
正想着抓个倒霉蛋杀鸡儆猴,一个神态异样的男同学,却突然勾住了他的目光。
那男生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心相连,生得又瘦又高。
他不像其他人那般亢奋,而是双手插兜,站在一旁来回转悠,既没有抵抗,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看上去十分纠结、犹豫且踌躇。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四下里寻摸、张望,最后定在街对面的拐角。
紧接着,他便直勾勾地向前挪蹭,步伐异常沉重。
尽管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纠结,可身后却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他继续前行。
索先生的话,如同顽疾一般,始终在耳边萦绕——
惩办复辟元凶,刺杀土匪恶霸,你就是华夏的英雄,受万人追思,享青史留名……看看那些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你要行动起来……牺牲在所难免……你不会白死……不想当英雄吗?
“我要当英雄了,我要当英雄了。”
他着了魔似的,一边念叨着,一边穿过街头。
然而,他异样的举动,早已被西风尽收眼底。
时间仿佛放缓了速度。
李正西顺着男生的目光回头看去——却是被洋记者勾去了注意力的道哥——再回过头时,男生的手行将从兜里抽出。
“我操!”
李正西心头一紧,来不及废话,左脚弓步蹬地,恨不能直接将自己的身子横甩出去,恰如饿虎扑食一般,斜刺里杀出,径直将那男生撞翻在地。
江连横虽然站得远,但余光扫过,立刻回过神来,大叫一声:“西风!”
幸好,学生到底是学生,就连枪也拿不稳。
那男生摔倒在地,手中的东洋撸子直接飞到地上,走火“砰”的一声跳起来。
人群一声惊呼,学生和看客立马撒丫子就跑。
与此同时,大街南段又突然响起了警哨声,两个黑帽子正快步朝这边冲来。
李正西扑腾站起来,随后赶忙用手掐住男生的喉头,转头冲十来个弟兄喝道:“压住这小子,快去护着道哥!”
黑短褂应和一声,疾步穿过街面。
江连横早已拔枪入手,迎面赶来,冲街口大喊:“鬼子来了,快把西风带上!”
可就在此时,身后又突然传来一声叫喊——“道哥!”
此情此景,当真是四面聒噪,前有学生,左有鬼子,右有记者,后有惊呼。
任凭江连横有四双眼睛,六只耳朵,也忙不过来查看。
“雁声?”
他微微一怔,转过头,却见身后不远处,正有一个身穿武士直裰的东洋浪人,举着一把手枪向他杀来。
“砰!”
“砰!砰!”
双方交火,江连横的反应已足够迅速,连扣了两下扳机还手,击中那浪人左肩。
无奈对方早有预谋,子弹飞来,正中前襟,一股灼热的疼痛立时在胸膛炸开。
两人的身形俱是踉跄,但江连横的伤势明显更重。
东洋浪人再次举枪!
“砰!”
枪响的同时,刘雁声突然从浪人的身后窜出来,将其合腰撞翻。
江连横“咣当”一声,满衫是血地栽倒在地。
“砰!砰!”
又是两声枪响,却来自另一个方向——
李正西开了杀戒,结果了意图刺杀的男生,随后便在尖锐的警哨,以及呼啸而过的子弹中,狂奔着穿过街道。
同时,江家的十来个黑短褂,也默契地分为两组。
一组以身作盾,将江连横团团护住;另一组则冲到刘雁声这边,一脚踩住东洋浪人的手腕,照着鬼子的后脑,一枪毙命。
“快送道哥上医院!”李正西狂奔过来喊道,“鬼子的巡警要追过来了!”
“不不不!”刘雁声慌忙摆手道,“不能去医院,不能去医院,回家!车呢?道哥的马车呢?”
“车在这,车在这!”
有黑短褂立即把停在路边的马车牵过来。
“快抬上去!抬上去!”李正西一边咆哮,一边冲拐角举枪还击,“上车上车!”
众弟兄连忙将脸色惨白的江连横周进车厢内。
“砰!砰!砰!”
数声枪响,有黑短褂应声倒下。
“雁声,你上车上车,撤出附属地!”李正西继续举枪还击。
“砰!”
又是一声枪响,刘雁声浑身一抽,骂道:“我顶你个肺,打我箩柚,死扑街,打我箩柚喇!”
“打哪儿上了?”李正西问。
“屁股!屁股!”
“打眼儿上了?”
“右边!右边!”刘雁声叫道。
“那没事儿!死不了人!”
李正西狠狠地将他推进车厢,随后冲着弟兄们大喊,“撤了!撤了!留五个人跟车,剩下的往东跑,往东跑出附属地!”
东洋鬼子的叫骂声越来越近,警哨此起彼伏。
胆儿肥的洋记者躲在角落里,冲着街面上的枪战,噼里啪啦地按下快门。
子弹从李正西的头顶飞过,他浑然无惧地继续嘱咐道:“到家汇合!到家汇合!谁他妈敢跑别的地方去,老子一枪毙了他!”
(本章完)
第361章 当家大嫂
第361章 当家大嫂
客厅里的落地钟敲了两声响。
王正南坐立难安,一会儿抻着脖子往窗外巴望,一会儿扭过脑袋冲楼上偷瞄。
他有些举棋不定。回家时,他立即嘱咐袁新法等人加强戒备,却拿不定主意,到底应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把道哥有危险的消息告诉大嫂。
楼上已经够乱了。
小贾医生刚刚上楼,江雅的哭声断断续续。
临危不能乱,王正南掂量着找个空档,把消息单独告诉大嫂,却一直不得机会。
情急之下,他在茶几上点了支烟,结果抽了一口,便呛得涕泗横流,只好立马掐灭。
张正东换了一身短打,从走廊拐角出来,检查好弹夹,而后慢悠悠地走到客厅墙边的木椅上坐下来。
“东哥,一个小时了,还没动静!”
“嗯。”
王正南低声应下,旋即抬头看向棚顶。
张正东没有理会,转头看向落地钟的指针,思忖道:“再等等,半个小时以后,再没动静,我出去看看,你上楼单独告诉嫂子。”
张正东抬起眼皮,神情严肃地说:“我很着急。”
胡小妍耳根子并不软,遇事且有主见。
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胡小妍的脸上,呵了一口气,竟咬着手“咯咯”地笑了起来。
许如清也啧啧称奇:“这江雅跟她爸一样,说变脸就变脸,也太快了。”
不料,正要细听时,江雅突然打了个嗝儿,不哭了。
英子却说:“是不是吃啥东西了?孩子太小,硬的凉的都不行,我儿子小时候就是。”
众人面面相觑,不禁讶异。
……
她仿佛突然断了电似的,躺在床上,生龙活虎地蹬着两条腿,懵懵地打量众人。
贾书凯被一群娘们儿围着,窘得满头大汗,只好尴尬且不失礼貌的说:“各位稍安勿躁,静一静,别急,让我先给大小姐看看。”
二楼主卧,整座宅子的女眷、雇佣,十来個人全都围在江雅的婴儿床边。
可她毕竟是头一回当妈,孩子一哭,便四处抓瞎,情更急、心更焦,听风就是雨,无论谁说什么,都觉得很有道理,左右哼哈答应,简直顾不过来。
他打开随身带来的医疗箱,挂上听诊器,将听头按在江雅的胸口。
大伙儿七嘴八舌,争相传授各自的育儿经验。
“嗯什么呀?你咋不知道着急呢?”
“妈呀,这孩子咋回事儿,哭了一上午,咋说好就好了?”宋妈怪道。
做饭的老妈子皱眉道:“不能!大小姐就吃点粥、喝点汤,全都现熬现炖的,之前也不是没吃过,要我说是长牙,顶得难受。”
王正南愣了愣,忍不住揶揄道:“确实,显而易见么!”
“要我说呀,孩子岁数小,得找个先生看看,是不是犯啥冲了。”宋妈信誓旦旦地说,“小孙呐,你去厨房给我整完水,带个鸡蛋,再拿个镜子。我给孩子问问,整不好是她爷爷稀罕孙女儿,烧点钱念叨念叨。”
胡小妍不由得皱起眉头。
贾书凯倒是没轻易论断,而是又拿着听诊器,在孩子的胸前、背上,仔细听了片刻,紧接着看看牙、量量体温,横竖没看出任何毛病。
“嘶——”
他挠了挠头,思忖道:“应该是肠胃不舒服,孩子太小,吃东西煮烂一点。”
众人略微放宽了心。
做饭的老妈子连忙点头:“哎哎哎,大奶奶,我下回注意,下回注意。”
话音刚落,就听楼下“哐当”一声巨响。
震耳的咆哮声,慌乱的脚步声,随之一同响起。
“原先小那屋空着呢!拐角那边,谁开下门,拿药去!”
“贾大夫走没走?赶紧去叫他!”
闻声,众人刚刚落地的心,霎时间又悬了起来。
胡小妍心头一颤,只惊了片刻,旋即便笑着安抚众人道:“家里有点事儿,咱就别跟着下去添乱了,让他们忙去。”
说着,她转过头,又道:“贾大夫,麻烦你下楼去看看吧。”
“哎!好好好!”贾书凯赶忙拎起医疗箱,“夫人稍等,我这就下去。”
……
……
大宅门口,袁新法从马车上一把抱起江连横,转身冲进院子。
另有两个黑短褂,一左一右地擎着刘雁声,紧随其后。
李正西跳下马车,单手持枪地站在门口,冲一众护院的保镖喝道:“把保险打开,看住大门,谁敢硬闯,直接崩了,听明白没?”
“明白了!”众人齐声道。
李正西迈过大门,正要往里走,却又突然退了出来,再次强调道:“管住嘴!今天晚上,没有轮班!”
“知道了!”众人再次应道。
李正西这才关上铁门,快步走进宅内。
穿过玄关,几个随车而来的打手正在客厅里粗声喘气。
李正西低头一看,又立即吩咐道:“来两个人,把地板上的血擦了!”
说完,他便赶忙冲进走廊拐角的客房。
这时候,贾书凯已经身在屋内。他打开医疗箱,动作迅速且有条不紊。
江连横躺在床上,左侧腋下一片殷红,胸前还有一个弹孔。他的神志还算清醒,至少还在嘟囔,只是始终紧闭着双眼,呼哧呼哧地拼命捯气儿。
“东哥,你去把大嫂带下来吧!”李正西走上前道。
张正东应了一声,转身离开屋子。
贾书凯小心翼翼地解开江连横的上衣,露出左侧腋下黑漆漆的弹孔。
正要讲上衣拿开时,一点金光悄然滑落,摔在地上,“叮铛”脆响。
三人低头一看,异口同声道——
“子弹?”
再去摸索上衣,却掏出一只被打坏了的鎏金珐琅彩怀表,表盖已然凹陷,表盘更是碎裂不堪。
“哎呀!道哥命大呀!”王正南见状,总算松了一口气。
“不幸中的万幸吧!”贾书凯叹声道,“命大是命大,子弹虽然没打进身体,但怎么说也是枪伤,正中胸口,心肺肯定会收到震伤。这要换个劲儿大的枪,也很危险。”
他看了看拼命捯气儿的江连横,其胸口上,果然显出一点深重的淤青。
“把窗户打开,给江先生后背垫点东西。”
贾书凯一边吩咐,一边用着瓶瓶罐罐给江连横腋下消毒止血,随后再去检查他的肋骨是否断裂。
“中枪了,还拉回家干啥,赶紧送去医院呐!”
“不行!”
胡小妍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张正东推着轮椅,将大嫂送进屋内。
贾书凯愣了一下,回头劝道:“夫人,这是枪伤,我带的东西,虽然也能处理,但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检查。”
“只能在家治。”胡小妍坚定地回道,“贾大夫需要什么东西,家里可以派人去买。”
江连横尽管口齿含混,却也认同地点了点头。
胡小妍尽量不去看他,或者说不敢去看。
她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转过头,看向西风,冷冷地问:“你管干什么的?”
李正西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忙说:“嫂子我错了!我——”
“谁干的?”胡小妍打断道。
“一个学生,一个鬼子,都插了。”
李正西始终低着头,对江连横遇刺一事,格外自责。
王正南却急道:“西风,鬼子你也插?这万一要是让人看见了,事儿就大了!”
“那还能让他跑了?”李正西反问,“当时那情况,根本管不了那么多。而且,鬼子不是我插的,别的弟兄下的手。”
“我不是说不该插,我的意思是——”
胡小妍抬手打断南风的话,却向西风问:“你确定干净了?”
“干净了!”李正西笃定地点了点头,“后脑还补了一枪呢!”
王正南恨恨道:“肯定是那珉他们唆使的,得赶紧把他们找着,别让他们跑了。”
话音刚落,隔壁的房间突然幽幽地传来一阵呻吟。
“屁股……屁股……”
“呀!还有一个呢!”李正西猛然惊醒。
贾书凯闻言,立即从医疗箱里翻出几个药瓶和纱布,嘱咐了南风几句,道:“快去帮那屋的人止血,江先生这边情况还好,我忙完就过去!”
见状,胡小妍便让东风留在屋里打下手,随后又让西风支走客厅里休息的打手,再将她推进书房。
房门关上,屋子里的气氛很凝重。
一盏台灯,将胡小妍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江连横遇刺受伤,既然木已成舟,她便没再咬住不放。
虽是如此,大嫂的脸上,还是难掩失望。
她看了看西风,思忖了片刻,却说:“伱哥不应该这么容易就被枪击,当时到底什么情况?”
“确实!”李正西点点头说,“嫂子,我当时已经看出那学生有点不对劲儿了,但没想到道哥后边还有人。当时的场面太乱,一帮人围观学生闹事,我们过去平事。结果,黑帽子突然就来了,另一边还来了一群记者。十字路口,道哥可能也是没留神——”
“你刚才说啥?”胡小妍心头一惊,“有记者?”
一经大嫂提醒,李正西也瞬间反应过来,立刻起身道:“嫂子,我这就去趟商埠地!”
“换个人照顾雁声,叫南风跟你分头行动,越快越好。”
(本章完)
第362章 风格做派
第362章 风格做派
小西边城门外,奉天最早开发的商埠地。
这里不仅是各国领事馆的所在地,也是许多侨居洋人的聚集区。
道路两侧洋房林立,洋行商贩、高档俱乐部、当然还有许多杂志社和报馆。
天色渐晚,尽管还不到上灯的时候,街上却早已灰蒙蒙一片。
李正西头戴一顶黑色礼帽,帽檐儿压得很低,沿商埠地的主干道疾步而行,四个跟班打手紧随其后。
他径自拐进一栋三层公寓大楼,来到二零七号房间门口,目标明确且清晰。
想在商埠地找到几个洋人的住处,对江家而言,堪称易如反掌。
“咚咚咚!”
敲门声刚刚响起,李正西便不耐烦地又敲了几下。
“咚咚咚!”
“嗯?谁告诉你的?”李正西忙问。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那里是东洋人的租界。”
李正西见房门打开,二话不说,先探出脚格挡,随后一手扒住门板,冲那洋鬼子一仰头,没好气道:“进去唠唠!”
与此同时,左侧的卧室里,突然尖叫着冲出一個二十出头的华人姑娘。
“别动!你,坐这!”
他的神情虽然有些惶惑,但看上去仍然肆无忌惮,或者说是愤怒。
“我不认识他。”
李正西摇摇头,却说:“但你们今天看起来好像是提前商量好了。”
“你们是谁?”
汤普森试图展示自己的绅士风度,却被李正西用枪威胁着制止下来。
李正西转头冲弟兄们吆喝一声,众人立即合力将房门拽开。
李正西等人走进屋内。
汤普森皱着眉头道:“我是一名记者,当然哪里有新闻,我就去哪里。”
“你们要干什么?汤普森先生可是英国人,受英国法律的保护,你们这是私闯民宅!”
“哎!伱们干啥呀!”华人姑娘紧跟过去制止,“你们又不是巡警,凭啥翻人家东西!人家可是英国人!”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什么情况。”汤普森耸了耸肩,“只是有人在三天前告诉我,那里会有大新闻发生。”
汤普森立刻丢掉手中的酒瓶,高举双手道:“我爱中果!”
他的汉语稀烂,听上去像在唱歌。
“我他妈就进了!”
“你今天下午,是不是去附属地拍照去了?”
“yes!”
汤普森此刻也反应了过来,连忙拿起桌上的威士忌酒瓶,威胁道:“我是英国人,我命令你们,马上离开这里!不然的话——”
“honey!亲爱的,发生什么事了?”
李正西懒得解释,回头冲手下使了个眼色,众打手立马冲进屋子,翻箱倒柜。
“王德发!”洋鬼子咒骂一声,“嘿!你们要干什么?这里是我的私人住所,你们无权进来!”
“去你妈的!”跟班反手抽了姑娘一嘴巴,骂道,“我他妈还是他老丈人呢!”
许是洋人在这片土地上嚣张跋扈惯了,明知道门外来者不善,他竟然还是选择了开门。
她身穿白色睡裙,见到李正西等人,不仅不怕,反倒比那洋鬼子还要愤怒。
“who's_it?”一个嗓音浑厚的男子回应道。
李正西箭步上前,一把掏出盒子炮,对准洋鬼子的脑门儿,问:“不然咋的?”
少顷,房门被推开一条巴掌宽的缝隙。
其余小弟立刻从身边窜出,一齐扒住门板。
一个蓝眼珠、红头发的洋鬼子站在屋内。他赤膊着上身,胸毛极其旺盛,下边是一条白色浴巾,和蓝色拖鞋,浑身上下的水珠滴滴答答。
屋子里有拖鞋趿拉地面的声音。
“今天为什么去附属地?”
“那人长什么样儿?”
二人一同落座,李正西简单打量了一下屋内的装潢,铺满报纸和废稿的桌面上,摆着一台打字机,一包烟,满满当当的烟灰缸,以及盛着二指宽威士忌的玻璃酒杯。
门镜一黑,李正西立马支开身后的打手,满不在乎地命令道:“开门!”
洋鬼子见势头不对,立马后退一步。
“嘿!嘿!stop!stop!你们要干什么?”
“嘿!住手!”
“记不清,跟你长得差不多。”
“再好好想想。”
“想什么?”汤普森无奈道,“你们长得都差不多么!”
李正西暗骂一声,心说这蓝眼珠子是不太灵。
正在此时,进屋搜查的打手也走了出来,分别拿着照相机,还有一沓一沓的照片。
不知为什么,几个打手竟是一脸坏笑,而那个身穿白色睡裙的华人姑娘,竟然还死命地抱着其中一人的胳膊,红着一张脸,哭唧唧地央求道:“还我!你还我!”
“笑什么呢?”李正西好奇地问。
“哥,你看这个,老带劲了!”打手将照片递给西风。
李正西低头一看,便觉得耳朵发烫,抬头看了一眼华人姑娘,笑道:“这家伙,啥玩意儿都照啊?有伤风化,没收了啊!”
他笑着将照片揣进里怀。
姑娘涨红了一张脸,趴在沙发上,一边跺脚,一边哭道:“这是艺术!艺术!”
众人哄笑,就连汤普森也跟着笑了笑。
“你笑啥?”李正西唰地撂下脸,赫然抬起枪口。
“what?”汤普森有些发懵。
“我问你笑啥?”
“我!你、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李正西站起身,从跟班的手中拿来相机,狠狠地摔在地上,随后又猛踩了几脚,再用凳子去砸。直到将照相机彻底砸烂,掏出里面的胶卷,用火柴引燃,将所有照片付之一炬,才将将罢休。
“why?”汤普森心急火燎地叫道,“相机!我的相机!”
众弟兄将洋鬼子按住。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新闻素材!我是记者,新闻自由,你们无权这么做!”
“啪!”
李正西抬手扇了洋鬼子一耳光,薅住汤普森的头发,用枪口抵住对方的脖子。
“新闻自由是不?知道《盛京时报》不?”
“知、知道。”汤普森战战兢兢地说。
“今天下午的事儿,你要是敢写一篇报道,明天的报纸上就有你的讣告。”李正西恶狠狠地问,“你是想要新闻,还是想当新闻?”
“ok!ok!我懂了,我懂了!”
李正西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站起身,从裤兜里翻出几张大额奉票扔在地上。
经过那白睡裙姑娘的身边时,他又停下脚步,叮嘱道:“丫头,今天的事儿,出去别瞎逼逼,听见没,洋人保不了你。我有你照片,别干傻事儿!”
姑娘哆里哆嗦地应了一声。
“挺好,就这,走了!”
李正西隔着白色睡裙旋即扬长而去。
……
……
另一边,南风也带着四个弟兄,来到商埠地的报馆附近。
一栋小洋房内,王正南理了理衣衫,端坐在纹繁复的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咖啡,皱着眉头,硬抿了一口,呵呵笑道:“好咖!好咖!”
他没什么文化,但给人的感觉和蔼可亲,像个生意人一样客气。
坐在身边的老洋人,脑袋有点谢顶,一身死板的灰色西装,带着瓶底厚的镜片,看上去有些暮气沉沉。
“王先生幽默。”老洋人的汉语相当流利,似乎已经在这里生活多年。
“柏格森先生,是美国人?”王正南问。
“不是,我是法国人。”
“哦,好,法国好啊!听起来就好!”
说话间,一个年轻貌美的外国妇人端着饼干、茶点走了过来。
她并不会说汉语,只好冲南风报以微笑。
王正南没有动嘴,转而问道:“柏格森先生,我刚才的提议,你看怎么样?今天下午附属地的那点事儿,都是些小打小闹,根本算不上新闻,你拿着也没什么用,不如给我行个方便。”
柏格森笑了笑,却问:“可以倒是可以,那……你能保证,会给我有关奉天段志贵的独家消息吗?”
“那必须的,绝对没有问题!”王正南信誓旦旦地说,“段志贵是东三省的大员,惩办段志贵,既是奉天当局的决策,也是百姓的心声。我可不蒙你,我手上有不少这老家伙的底细。”
柏格森问:“比如?”
“那看你想知道什么了。比如,他在奉天有多少财产,有几房姨太太,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奉天,这些私事儿,我们这边全都门清。这才是值得报导的大新闻呐!”
“如果真是那样,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合作,能够更长久。”
王正南一拍大腿,笑道:“哎呀!柏格森先生,那真是求之不得!不瞒你说,你们洋人的影响力,那是这个,尤其是你们法国人,那更牛了!我是巴不得能跟你们长久合作呢!”
柏格森摆了摆手说:“王先生太客气了。”
“哎!要不这样,以后呢,我东家要是有什么麻烦,需要报纸上说点好话,你帮帮忙,给造造声势。作为报答,我们也会给你透一些奉天当局的最新消息,咋样?”
“那太好了!说实话,我很看好张的政治生涯。”
“那咱们——一言为定?”
“当然,当然!”
柏格森用法语冲妻子喊了两声,没一会儿的功夫,相机胶卷便被送了过来。
王正南在手心里掂量了两下,有些不放心地问:“先生,我可是信你了。”
“放心,我并不在乎这些街头新闻,西方也不关心这些,最多会关注一些时势大局。”
“好!那我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正要起身离开,柏格森却又突然将其拦住,本以为是要留他吃饭,没想到一开口,却问他相不相信上帝。
“呃……还行,要不,老先生你给我介绍认识认识?”
(本章完)
第363章 枪下顿悟
第363章 枪下顿悟
医用酒精的气味儿很浓,满屋都是。
隔壁,刘雁声哼哼唧唧,片刻也不消停。
子弹似乎打得很深,贾大夫已经在隔壁忙活了好长一段时间。
江连横的左肩缠上厚厚的绷带,右手摩挲着被子弹打烂的鎏金怀表。
人靠在床头,沉默,发呆。
胸口有些发闷,肋骨隐隐作痛。只是拇指大小的淤青,便足以将其放倒,到底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侥幸捡回一条命,江连横并未因此窃喜,甚至也并未因此而愤怒。
梁子已然结下,他却倍感困惑。
“想什么呢?”胡小妍坐在床边,好奇地问。
她原以为,江连横是因这块怀表,忆起了老爹江城海,但江连横却摇了摇头。
胡小妍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忍不住翻着白眼,说:“有病!都什么时候了,你脑袋里就想这些?”
“媳妇儿,要是这回我死了,你可咋整啊?”
江连横这辈子头一次换上了央求的语气。
“媳妇儿!媳妇儿!”
胡小妍低头沉吟片刻。
“你敢!”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咋,你打我?”胡小妍气道,“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小心眼儿的人,自己待着吧!”
生离死别,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然而,这不经意的温情不过片刻,江连横便侧过脸问:“嗳!不会我一死,你就立马拿着我的钱,去养小白脸儿吧?”
在附属地倒下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胡小妍,诚恳地说:“媳妇儿,要是有一天,我真没了。你千万别给我报仇,带上钱,还有承业和江雅,别人谁也别管,有多远跑多远,好使不?”
“呃……不是有你么!”
他实在太过担心,当年白家的惨案,有朝一日会在自己头上重演。
“会!”
“这事儿对我很重要!”江连横争辩道,“你到底会不会啊?”
钱,的确是够用,但恐怕不给孩子欠债,才是真正的万幸。
可是,说着说着,他又有点不确定的问:“家里的钱,应该足够用了吧?”
鬼门关前走一遭,江连横有所顿悟。
“合着伱连家里有多少钱都不知道?”
胡小妍蓦地愣住,眼里闪过一丝欣喜。
可既然上了道儿,便是万般不由人,所谓回头是岸,不过是痴心妄想。
不过,胡小妍没有沉湎于自怨自艾,而是迅速恢复了冰冷的理智。
“别老说这些了,还早呢!”她沉声说道,“先解决眼前的事儿吧。”
“这事儿得从根儿上解决。”江连横点了点头说,“小妍,我得去趟旅大,你能稳住家里的局面不?”
“现在就去?”
“那当然不是,我得再养养,但这事儿也不能再拖了。”
向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显然,留在奉天跟那珉硬刚,不过是疲于应对,治标不治本。
不去跟荣五爷碰码,像今天这样的刺杀,以后还会出现。
江连横幽幽叹道:“现在我算明白老头子以前为啥总说‘多活一天就是赚’了。”
说话间,隔壁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贾书凯站在房门外,摊开沾满血污的双手,笑着问:“夫人,还有水没?”
“宋妈,去给贾大夫接盆水洗手。”胡小妍冲楼上喊完,转头又问,“贾大夫,雁声有事儿没?”
“还好还好,正中屁股蛋子,没有伤到动脉。不过——”贾书凯皱眉道,“以后走道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儿瘸。”
“辛苦了,留下吃个饭再走吧?”
“不了不了,出来这么久,得回去跟家里说一声。”
说完,贾书凯便被宋妈领着去了一楼盥洗室。
胡小妍转而叫来东风,吩咐道:“去叫两个靠得住的人,待会儿把贾大夫送回去。”
张正东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的功夫,贾书凯净手回来,胡小妍热情地奉上五百元诊费。
“呀!夫人,这太多了,用不着这么多!”贾书凯连忙推辞道,“千万别这么客气,咱还算是世交呢!”
胡小妍却说:“贾大夫,你也知道,咱家的情况有点特殊。这钱你务必收下,连横受伤这件事,麻烦你不要对外声张。”
“那是应该的,夫人不用这样。”
“行了行了!”江连横躺在床上催促道,“给你就拿着,别在那撕巴了!”
“这——”贾书凯尴尬地笑了笑,“那就多谢江先生和夫人了。”
医生走后,胡小妍又在走廊里敲了敲刘雁声的客房。
“雁声,方便不?”
屋子里有掀被的声音。
刘雁声趴在床上说:“方便方便!嫂子,我正好有事儿跟你说呢!”
胡小妍将房门推开一条缝,停在门口问:“怎么了?”
“嫂子,道哥今天遭险之前,来过一个学生报信,叫裴忠民。我自作主张,答应了会给他赏钱,所以……”
“应该赏。”胡小妍点点头说,“那这么说,刺杀是那珉安排的?”
刘雁声沉吟道:“这事儿就怪了,他只说是个大背头,没名没姓的,鼓动着学生搞暗杀。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没有细问。”
胡小妍皱起眉头。
正在思索间,玄关那头突然传来一阵争吵,是王正南和李正西的声音。
“西风,那些记者是洋人,你怎么能这么干?太莽撞了,万一碰见個硬茬儿,你怎么办?还能杀了?”
“二哥,那英国佬已经说了,他们去附属地,不是偶然,是有人提前通知的,那就说明,他们也参与了这事儿!”
“他们只是莫名其妙地入了局,你跟他们耍横有啥用?用拳头解决麻烦,那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不用拳头,他们就当你是窝囊废!”
“他们是记者,咱得跟他们搞好关系。这是人脉,不一定哪天就能用得到。”
“这话我不爱听,江湖不是唠出来的,是拼出来的!”
两人大声争论着走进客厅,屁股刚一坐下,便立马弹了起来——“嫂子!”
胡小妍有些困惑地问:“吵吵什么呢?”
原来,两人一同奉命去找洋记者封锁江家遇刺的消息,但在各自的手段上,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省城街头枪击案,洋人的报纸不会有什么兴趣。但那些照片,却可以高价卖给本地报馆。江家与鬼子火拼,可以是传闻,不能成事实。一旦见诸报端,影响太大。
因此,西风坚持要来硬的,抢夺照片,断了洋鬼子的报导的念想。
可南风却认为,应该以其他消息交换,借机围拢关系。
双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嫂子,洋人无小事,咱们现在应该息事宁人,越低调越好。”王正南说。
李正西却道:“嫂子,信谁也不能信洋人,必须把所有照片彻底销毁。道哥中枪,这时候咱们更得硬气!”
胡小妍听得有点头疼。
四风口已经长大成人,且不说能否独当一面,但已然有了各自的想法和观念。
他们似乎再也无法像儿时那样,对某件事痛快地达成一致。
“好了好了,你们俩都没错。”胡小妍摆了摆手说,“家里不能吃哑巴亏,该硬气的时候,得硬气。不过,要说这事儿洋记者都参与了,那珉也绝没有那个能耐。”
南风和西风相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这时,张正东送走贾书凯,恰好回到屋内。
两人便又一齐看向他,问:“东哥,你说——”
“打住!”张正东连忙抬手打断,“别问我,我没啥说的,嫂子咋说,我就咋干。”
闻言,胡小妍总算感到一丝欣慰。
可话说回来,这也怪她先前过于惦念着江连横,以至于没来得及说清处理洋记者的方式。
事情已经办完,再去争论,意义不大。只能下次吸取教训,行动之前,先商量好对策。
最重要的是,眼下,胡小妍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吩咐。
“南风,雁声说你哥今天出事儿以前,有个学生过来报信,叫裴忠民。你去打听打听,该有的谢礼,不能少了,另外再去问问他是谁撺掇的这帮学生。”
“是之前名单上那个学生吧?”王正南点点头说,“我这就去找人。”
胡小妍转过头,又吩咐道:“西风,那珉他们没离开奉天吧?”
“没有。”李正西回道,“咱的小靠扇盯得死死的,他们跑不了,但都藏在了附属地。嫂子,你现在只要一句话,我立马带人去插了他们。”
王正南皱着眉头接茬道:“你瞅瞅,又来了!那是附属地,十来条人命,你当是杀鸡崽儿呐?”
“那不然呢?还能把他们放了?”李正西毫不退让。
“别吵!”
胡小妍终于动怒。她的胸脯剧烈起伏,双手有些微微发抖,目光横扫,南风和西风立刻低下了头。
张正东见状,默默地走到茶桌旁,给大嫂倒了一杯水。
这时,走廊拐角的客房里,江连横忽地喊了一声:“东风!你过来!”
“哎,道哥!来了!”
张正东有些莫名其妙,看了两眼弟兄,随后转过身,慢吞吞地走出客厅。
(本章完)
第364章 头狼
第364章 头狼
南铁附属地,御手洗居酒屋。
照例是二楼雅间,照例是十来个前朝的遗老遗少,还有代表宫田龙二出席的谭翻译。
屋子里昏光幽幽,脸色煞白的东洋艺伎手持折扇,三味线的曲调诡异莫名,乐师的唱腔如泣如诉,烘托着遗老遗少的痴念,还有一张张衰朽、枯萎的面庞。
初春昼短,窗外已是浑天黑夜,月冷星稀。
几个老辫子目光贪婪,死死地盯着和服的裙摆,企盼艺伎转身时,不经意间露出的小腿,继而浮想联翩。
这是他们能坚持看完艺伎表演的唯一动力。
表演结束了,艺伎跪礼。
老辫子连忙拍了拍巴掌,嬉笑道:“好,好!快来倒酒吧!”
众人举杯,饮下清酒,沉湎于欢快的喜悦之中。
在座的,似乎只有那珉和谭翻译,流露出些许担忧的神色。
那珉等人正是希望借此机会,收买江家的大小头目,为他们提供情报,制造混乱。
“死没死,我现在也不知道,但肯定中枪了。”
但这需要过程,不可能今天死,明天就立刻崩盘。
思来想去,他喃喃道:“各位,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头狼应该是两只,一公一母,总共两头才对。”
“嗐!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江连横到底死没死。”
但他比这些外来的老辫子,更了解江连横,知道一旦刺杀失败,必定夜长梦多。
谭翻译皱起眉毛,看向那珉,问:“什么意思?”
如此简单的道理,谭翻译当然明白。何况,刺杀江连横,本来就是他的提议。
“哎,几位贝勒爷,你们别光乐呀!”谭翻译眉头紧锁地问,“那个江连横到底死没死,索爷办事儿靠谱靠谱啊?他人在哪呢?不是说有学生走漏了风声么?”
“你瞅瞅,我就说那帮学生靠不住!再者说,你们得乘胜追击呀!”谭翻译急道,“我可知道那个姓江的,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儿,放心,他肯定要报复咱们。”
“那爷,你不说两句?”谭翻译转头问。
那珉咂摸咂摸嘴,说:“索爷带人处理那个学生去了。”
“几位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江连横死没死都不知道,你们咋还有心思在这喝酒呢?”
“谭翻译,您怕什么呀!”灰辫子笑道,“姓江的死了更好,他就算命大没死,等明儿消息在城里传开了,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江家还有个二号人物?”那珉问,“是不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儿?”
一个年轻的黑辫子接过话茬儿,解释道:“这狼群呀,有头狼之说。头狼一死,狼群就得选个新头领出来,头狼就算重伤不死,那也再难服众。谭翻译,咱的目的,是要把这群狼变成狗,而不是杀了这群狼。”
说到底,这伙宗社党,还是希望借用江家的帮会势力,而不是将其铲灭。
白辫子却说:“咱要的就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白辫子立马附和道:“对喽!舆论这东西,那可不得了!当年,老佛爷还是太仁慈,对付那帮妄议朝政的文人,就应该抓一个、杀一個。”
“报复?”灰辫子冷哼道,“这可是东洋友邦的租界,他有那胆子么!”
江连横一死,江家崩盘,只是早晚的事情。
“不不不,我说的是江连横他媳妇儿。”
言毕,众人立时哄笑起来。
灰辫子喷了一口酒,却道:“谭翻译,您别怪我笑话您,丫个娘们儿,还至于你这么大惊小怪?”
谭翻译急道:“不能轻敌,我听过不少传言,他这媳妇儿,那可不是一般的歹毒。”
众人的笑声更盛。
“诶?别笑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几个老辫子并不把他的忠告放在心上,只有那珉微微点了点头,但也只是点了点头。
“谭翻译好言相劝,也实属正常。”那珉说,“不过,咱们的计划,不能因为一个娘们儿改变,我已经派人去给‘和胜坊’和‘会芳里’那边送了信,等消息就成了。”
灰辫子也哈哈笑道:“老谭,您甭害怕,咱南铁附属地,除了东洋友邦以外,还有谁敢动咱们?还有谁?”
话音刚落,雨点似的枪声骤然响起。
“砰砰砰!砰砰砰!”
顷刻间,玻璃窗应声散碎一地,雅间里子弹横飞,呼啸而过。
“啊!”东洋艺伎惊叫一声,立时惶恐地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
几个老辫子吓得急忙往艺伎的怀里钻。
突如其来的枪击,似乎唤醒了他们某种刻进骨髓里的恐惧,一时间,竟然鬼使神差地失声大喊:“洋人来啦!洋人来啦!”
“砰砰砰!砰砰砰!”
枪击仍在继续,棚顶的电灯泡“啪”的一声熄灭,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那珉还算沉得住气,人趴在榻榻米上,还不忘冲几个壮年喊道:“保护贝勒爷!”
老辫子尽管腐朽无能,但他们的“威望”,仍然是大清复国的必备条件。
好在,这场枪击并未持续多久。
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枪声便戛然而止。
无人伤亡,也许是刻意为之,也许是因为二楼的缘故,雅间里的所有弹痕,全都密密麻麻地集中在天板上。
这场枪击,更像是一种威慑。
艺伎们趁着空挡,尖叫着冲出房门。
几个老辫子吓尿了,撅着个腚,猫在矮桌底下,哆里哆嗦地念叨着:“我要回旅大,我要回旅大……”
那珉赶忙跑过去安慰道:“贝勒爷,您不能走!等咱的‘复国勤王军’打进奉天以后,您还得主持大局呢!”
“那……那等勤王军攻克奉天,我、我再回来。”
“不行!您要是走了,奉天那些有意支持咱们的乡绅咋办?您都要跑,其他人还怎么跟咱一条心?”
无奈,几个老辫子早已被吓破了胆,情急之下,竟来了一句:“那珉……你、你就跟他们说,老哥儿几个去‘东狩’了,这不就结了?”
说话间,谭翻译战战兢兢地爬到窗口,小心闪出脑袋,却见远处的街面上,有一伙儿黑短褂匆匆离去。
“没死!”他转过身,靠在窗根底下大喊,“完了完了,江连横绝对没死!”
他的反应,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夸张。
毕竟,在场的几个遗老遗少,好歹还有些人脉关系,大小算是个人物,也许还有周旋的余地,而他,只是个籍籍无名的翻译。江家要杀他,除了碍于宫田龙二以外,根本毫无顾虑。
“江连横知道咱们在这,他知道咱们在这!”
恐惧会传染。
听见谭翻译慌张大叫,几个老辫子更哆嗦了,此时已经铁了心要走,嘴里只顾重复道:“回旅大,回关东州,明天就买票,明天就走!”
“妈的!”
那珉低声咒骂一句,转而却道:“几位贝勒爷,得罪了!来人,把他们绑起来!”
……
……
小西关,和胜坊。
在御手洗居酒屋遭遇枪击的同时,赌档的风将把一张便条递到了钟遇山的手上。
“山哥,刚才外头来了个人,让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伱。”
钟遇山放下紫砂小茶壶,骂道:“哪个不长眼的瘪犊子故意恶心人,明知道我不认识多少字儿,还他妈的给我写信!”
风将绕过桌子,俯身贴耳道:“山哥,你打开看看吧。我刚才在街上听见点儿小道消息,今儿下午,附属地那场枪击案,好像……跟道哥有关。”
“啥玩意儿?”钟遇山心头火气,“哪个不开眼的空子,敢惹咱江家,不要命了?”
“嘘!”风将连忙做出噤声的手势,“山哥,现在还不一定咋回事儿呢!你可千万别声张,先看看再说。”
钟遇山心头一凛,脸色铁青,立马将便条打开阅览。
信上全都是大白话,通俗且易懂,他读起来并不吃力。
大意是说:
“复国伟业,艰难险阻,本打算高举义旗,合纵连横,迎清帝东归,没想到江连横处处阻挠。先前,老弟与钟兄相谈甚欢,也因此而不能再叙。
钟兄在江家,堪比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以钟兄的能力,至少应该是江家的二号人物,每每想到此处,老弟深感不平。
你我同为旗人,复国大业,责无旁贷。
老弟知道钟兄您义薄云天。
既然忠义难全,老弟便擅自做主,为钟兄您扫平了顾虑,以钟兄的能力,足以执掌江家,并助我族复国,余下的骂名,就让老弟我来替你背吧!
待到功成之日,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唯愿与君同乐。”
“我操他妈了个逼!”
……
“拿我当猴儿耍?”
韩心远怒骂一声,三两下便将手下送来的便条撕得粉碎。
“还他妈的替我背骂名?”
他站起身,一脚踹开房门,惊得大堂的窑姐儿失声尖叫。
“远哥,什么情况?”看场子的打手立马凑过来询问。
韩心远一边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来几个人,跟我去趟江宅去见道哥!一帮废物,当家的出事儿了,竟然一个也不知道!”
(本章完)
第365章 狼群次序
第365章 狼群次序
“嫂子,要不你先上楼歇会儿?”
客厅里很安静,落地钟的时针指向八点一刻。
李正西走到茶桌旁,拿起暖壶,给大嫂胡小妍倒了一杯温水。
细密的水珠滴滴答答,顺着窗檐儿滑落,如同水帘,像在下雨。院子里的积水,大大小小,倒映着银灰色的月光,明暗错落,仿佛沟壑纵横。
天气转暖,即便是在夜里,冰雪也已经站不住脚了。
李正西折回大嫂身边,将手中的杯子搁在茶几上,说:“等二哥回来的时候,我再上去告诉你?”
胡小妍摇了摇头。
她没心情楼上楼下地来回折腾。明明腿脚不方便,当初却还执意住在二楼,本意是避免频繁见到外人。现在,情况不同了。
东风被江连横莫名支走,南风受命去找裴忠民。
李正西有点别扭,自己回屋,不太妥当,留下作陪,又感觉拘谨。
“应该不是,要是他们去找洋人,小靠扇的肯定早就来告诉我了。”
“那倒不是,也有三两个不留辫子,可能是为了方便办事儿吧。”李正西问,“嫂子,你是担心小靠扇的打眼了?”
“逼事儿真多!行,等着吧,我上书房给你拿去。”
时间将近八点半。
“诶!嫂子,那个谭翻译也跟宗社党的人混在一起,宫田龙二那边,能不能有这些人的照片?”李正西说,“要是不想打草惊蛇,咱们先让闯虎去探探?”
李正西沉默了一会儿,借口起身道:“嫂子你坐,我去看看道哥和雁声。”
闯虎即便成功潜入,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法在堆积如山的档案里,找到宗社党的资料。
“还不是那珉那些人?”
那珉这伙人,要是聚在一起,当然容易发现,可要是零散行动,再没有辫子做标识,小靠扇的难保不会眼。
正在拧巴的时候,胡小妍忽然开口问:“你刚才说,有人提前通知那些洋记者?”
胡小妍想也没想,便立刻否决了西风的提议。
他推开房门,刘雁声用手肘撑起身子,扭头道:“西风,来得正好,能不能帮我拿支笔,再拿几张纸?”
“有没有搞错?我就是想写点东西啦!”
何况,那珉充其量不过是个舌子,有没有资格进入档案,都尚且未知。
李正西默默点头。
“嘎哈,写遗书啊?”李正西打趣道。
胡小妍应声说:“毕竟只是一帮孩子,人家要是真想偷摸干点啥,看不住也很正常。而且,咱们连照片都没有,那就更不能怪他们了。”
“他们那些人,都留辫子?”
南铁地方事务所不是寻常公司,调查部乃东洋最大的情报机构,档案室层层关卡。
未曾想,刚回过身,宅院外头却突然响起一阵骚乱。
“啊,对!”李正西回过神说。
闻声,李正西心头一紧,来不及多说,便立刻“砰”地关上房门,随后快步冲到客厅,掏出怀里的勃朗宁,“咔嚓”一声,子弹上膛。
“嫂子,你快去道哥那屋待着,我出去看看情况!”
话音刚落,迎面就见一个黑短褂,亦步亦趋地穿过院子,来到屋内玄关。
他的神情并不紧张,脚步也未显出丝毫慌乱,看上去只是一次寻常的通禀。
“大嫂,韩心远和钟遇山来了,说是想看看道哥。”
“大晚上的,看什么看?”李正西插话道,“跟他们俩说,要看明儿早上再来。”
从附属地赶回来时,他第一件事,便是嘱咐袁新法等人,不许让任何人过来探视。如果有人强闯,可以直接开枪。可眼下,门外是自己人,弟兄们也不好随便动手。
黑短褂看看大嫂,又看看西风,为难道:“老袁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可他们俩就是不走啊!”
“西风!”江连横的声音在走廊拐角响起,“把我那套长衫拿过来。”
…………
宅院门外,韩心远和钟遇山各带五六個弟兄,先后赶到江家大宅。
双方弟马互相熟识,平日里没少在一块儿喝酒。大伙儿都是江家人,打,是打不起来,但并不耽误他们在门口吵吵拌嘴。
“你叫袁新法吧?”钟遇山不满道,“伱个看大门儿的,在我面前嘚瑟什么?道哥有事儿,那就是我的事儿,我他妈进去看看还不行?啥时候轮得着你拦着我了?”
袁新法看似木讷,其实骨子里也挺倔。
他要是认准了一件事儿,那便万难更改。在江家混了两年多,东家是干什么的,他心如明镜,何况老婆孩子就在身后的大宅里,没有东家命令,更是不肯退让。
方才已经有人进去通知,袁新法便懒得再多解释,只管把大山似的身子往门前一戳,无论谁说什么,只当是耳旁风吹。
“哎呀我操?不搭理我?”钟遇山一边说,一边猛地扯开交领。
三方弟兄见状,赶忙上前阻拦。
“哎!山哥,山哥!你嘎哈呀,别闹别闹!”
钟遇山振臂喝道:“起开!拦着我干啥,都是自己人,我还能窝里斗?”
说着,他把长衫的前襟一拉,露出几处老疤,令人触目惊心。
“瞅好喽!这都是我当年跟海大爷砸白家窑留下的,老子跟你们这帮顺风放屁的可不一样,我跟道哥混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搁哪和泥玩儿呢!给我起开!”
然而,袁新法却连看都不看。
场面有些尴尬。
韩心远较为克制。他走到大门前,却说:“老袁,咱俩还算熟,我也不在这作,道哥到底什么情况,你咋着也得跟大伙儿说说吧?”
袁新法谁的面子也不给,仍旧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挡在门前。
“哎呀我操!”钟遇山骂道,“你是真他妈的艮呐!”
恰在此时,胡同的另一端,又有人影闪动。
“诶?嘎哈呢,咋回事儿啊?”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王正南正快步朝这边走来。
“老韩,老钟,这大晚上的,你俩有啥事儿噢?”
“南风,你来得正好。”韩心远迎上前问,“我听说道哥出事儿了,到底什么情况?”
王正南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扯淡!道哥能有啥事儿!”
钟遇山忙说:“南风,你别蒙咱俩。我可听说了,今儿下午,南铁附属地那边有枪击案,道哥真没事儿?不管有没有事儿,我进去看看总行吧?这还横七竖八拦着,啥意思?”
“呃……”
王正南向来有点灵光,眯着眼睛略微一想,便道:“嗐!老韩,他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咋回事儿么!”
韩心远愣道:“我知道什么呀?”
“啧!大姑这两天状态不咋好,平时咱搁家都小声说话,你们这领一大帮人过来,回头再给吓着了,你们谁担待得起?”
闻言,和胜坊和会芳里的弟兄,连忙改成悄声说话。
“小点声,别吵吵啦!”
韩心远和钟遇山将信将疑,局面总算暂时稳住。
这时候,院子里也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先前进屋通禀的黑短褂“嗡”的一下,拽开漆黑铁门,冲众人低声道:“老韩、老钟,道哥和嫂子让你俩进屋,小点动静。”
两人怔怔地点了点头,转身吩咐各自弟兄在门外稍候,随后才跟着南风、西风,迈步走进大宅。
进入客厅,眼前的画面,让韩心远和钟遇山俱是一愣。
江连横一袭深色长衫,端坐在单人沙发上,左臂搂着江雅,右手拿了一只小套娃,此刻正低着头,逗弄女儿开心。
胡小妍将轮椅停在旁边,笑着整理女儿的衣裳。
客厅入口,李正西坐在墙边的扶手椅上,侧过脸,无声地冲两人点了点头。
江雅扭过上身,朝玄关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急于向旁人展示自己的发现,于是便一手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一手指了指门外的来人。
“啊!爸,来银了……呐!呐!”
“嗯。”
江连横“嗯”了一声,乜斜着抬起眼皮,瞟了一眼韩心远和钟遇山二人,低声道:“来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钟遇山应声打了个冷颤。
他曾经见过类似的眼神,在周云甫身上。
两人互相看了看,不觉间都有些迟疑。
这时候,王正南从两人的身后绕过去,走进客厅,眨了眨眼睛,却问:“嫂子,刚才没吵着大姑吧?”
胡小妍会意,点点头说:“没啥事儿,还好动静不大。”
说着,她便朝钟、韩二人招了招手,接着说:“坐呀!小点声说话,今天下午的事儿,你们俩听说了吧?”
“啊,对对对,我刚听说。”钟遇山远远地站着问,“道哥,你……没事儿吧?”
“我像有事儿么?”
钟遇山傻笑两声,竖起大拇指说:“要不怎么说,道哥你是这个呢!”
紧接着,他声音突然又有些激愤,“对了,到底是谁干的,他妈的,敢跟咱江家较上劲了,不答应!道哥,是谁你说话,我亲自带人去把他办了!老韩,这事儿你别跟我争!”
韩心远确实没争。
他的眉心高高隆起,鼻翼轻轻扇动,思忖了片刻,试探地问:“这屋里什么味儿?”
(本章完)
第366章 嘱托
第366章 嘱托
残余的消毒酒精气味儿,原已经所剩无几,韩心远仍旧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踪迹。
客房里还有两瓶备用药水。
那气味十分特别,既然闻到了,就不可能猜不到,但他还是这么问了。
信任这东西,向来孤掌难鸣。
他的话音刚落,墙角的落地钟突然开始报时,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众人只好静默了片刻。
“铛——铛——铛——”
钟声共计敲了九下,在客厅里回荡,略微有些刺耳。待到四周重新恢复平静时,走廊那头传来了刘雁声的呻吟。
“哎哟……嗨呀……”
钟遇山皱起眉头,环顾左右,却问:“什么动静,这谁呀?”
“这……”刘雁声略显迟疑,最后恨恨道,“想看你就看吧。”
“根本就不可能有事。”钟遇山解释道,“问题是明知道不会有事,心里还是着急。”
“还有鬼子?”韩心远有些讶异,“排场挺大呀!这么说的话,是你救了道哥?”
见刘雁声趴在床上,钟遇山立刻大步上前,作势就要掀被,惊得刘雁声忙扭过身子,护住被单。
“便宜他们了呀!要是落在我手里,高低给他们串串儿,磨他十天半拉月再死。”
“西风当场就清了。”
股间贴着厚实的纱布,其上微微渗出鲜血,还有一股浓烈的药水气味儿。
他抓住女儿胡乱动弹的手,开口问道:“你们俩,就不问问这事儿的幕后主使是谁?”
“对对对!”钟遇山立即附和道,“我也接到了一张。嗐!我老钟不认识几个字儿,让手底下的弟兄念的,一听说道哥出事儿,别的再说啥,我就听不进去了。”
江连横左右看看两人,听了一会儿,不知什么缘故,脸色却愈发阴沉晦涩。
深呼吸,平复一下悲恸的心,他开口道:“兄弟受苦了。”
“不合适,不合适。”
钟遇山别过脸去,不忍直视。
低头看去,得,哪里还是一眼儿,已经是俩眼儿了。
“雁声,你现在肯定想一个人静静。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打扰了。你安心养病,外头的事儿,有兄弟们呢!”
韩心远和钟遇山相视一眼,赶忙循着声音快步离开,推门走进客房。
“道哥,咱这关系,我也不整那些虚的了。一句话,伱说咋办就咋办!”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活像要上杆儿拉磨的驴,“大嫂,你别以为我阔了两三年,就开始惜命了。再阔,那也是你和道哥给的,对不对,老韩?”
“雁声,打哪儿了?”
“那是你。”韩心远嘟囔着说,“我可没阔过。”
“一个学生,还有一个东洋浪人。”
关上房门,回到客厅,却见钟遇山正在跟江连横大表忠心。
韩心远瞥了他一眼,却道:“道哥,不瞒你说,我今天下午收到了一张便条,说你出事儿了,我才着急忙慌地赶过来。”
“做咩呀?”
钟遇山觉得脸有点僵,喉结蠕动了一下,咧咧嘴,干笑着问:“是那個荣五爷吧?道哥,你上次提过一嘴,我一直记着呢!”
刘雁声抢过被一角,裹在身上,同样别过脸,幽怨地说:“唉!过去了,都过去了。”
“啧!你害什么臊啊!让我看看!”
“人呢,抓着没?”
韩心远连忙侧身让道。他眉头紧锁,思忖了片刻,却问:“雁声,谁下的手?”
胡小妍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是雁声,今儿下午在南铁附属地中枪了。正好你俩来了,顺便过去看看吧。”
“外道了是不是?兄弟我什么没见过,松手!”
韩心远拜别告辞。
“那不就得了!”
“看一眼,就看一眼!”
说着说着,钟遇山腾地站起身,抱拳道:“雁声,你好好养伤,这个仇,兄弟给你报了!我去问问道哥什么打算!”
“不不不!”刘雁声听了,摆手道,“我可不能贪天功为己有。道哥也好,我也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当年,我大师爸曾经给我算过一卦,说我——”
钟遇山呼啦一下掀开被子。
江连横笑了笑,说:“幸好我没死。”
此话的声音不大,但却犹如一道枪响,让整间客厅顿时一片死寂。
“你看你,净往岔劈上唠!得,再要有事儿,我打头阵,成不成?”
“道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干。”
“这不好吧。”
江连横闻言,不禁摸了摸掌心上的伤疤。
他几乎瞬间便体会到了周云甫多年以前的心境,刻意的奉承,无异于把他当成了傻子。
但是,他并未对此做出任何回应,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韩心远的话,倒显得更为实际。他问:“道哥,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目前的打算,就是静观其变。”江连横看向两人,“你俩不用着急,都三十来岁了,大小也管着一门生意,别老把自己当打手。”
韩心远默默点头。
钟遇山却连忙自贬道:“道哥,你这话说得不对,我一直就把自己当江家的打手,要不然我还能是啥?”
江连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却道:“你俩最主要的差事,就是分别把‘和胜坊’和‘会芳里’的场子看好,别让人钻了空子,其他的事不用操心。”
钟、韩二人面露犹疑。
胡小妍随声宽慰道:“这两门生意,是咱家托底的买卖,必须得有靠得住的人坐镇。只有你俩稳住,连横才能专心去对付外人。”
这番话,总算让两人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时候不早了,你俩还有别的事儿没?”胡小妍又问。
“老韩,道哥和大嫂都这么说了,咱俩回去照做就完了呗!”
“嗯,那就走吧。”
江连横没有起身,只是微微颔首,目送着二人离开房间。
待到院子里传来铁门开合的声音,他才龇牙咧嘴地让胡小妍赶紧把江雅抱走。
女儿不知道疼人,在当爹的怀里好顿折腾。
江连横解开衣领,低头一看,肩下的纱布已然渗出一片殷红。
“小丫头片子,一个劲儿在那抠我,你爹我没让枪打死,倒差点儿折你手上了。”
他嘴上骂得难听,却还是笑呵呵的捏了一下女儿的鼻子。
“有你这么跟孩子说话的么!”胡小妍啧声道,“白瞎了江雅上午替你着急。”
“替我着急?”江连横笑道,“她能着什么急。”
“我总感觉,江雅今天上午哭,就是因为预感到你要出事儿。”
“扯淡!你别老听宋妈那帮娘们儿神神叨叨的,都是巧合,哪有那么多说道。”
不出意外,两口子就此事又戗戗了几句。
“道哥,嫂子,要不你俩先喝口水?”王正南趁机走过来说,“我刚才去找了一趟裴忠民,但他爹妈说,他从清早出门,就一直没回来。家里也挺着急,一直在找呢!”
“那谢礼给了么?”胡小妍问。
王正南摇头道:“那小子不在家,我怕冷不丁给他爹妈一笔钱,他们反倒更着急了。”
裴忠民是什么情况,猜也能猜得出来。
胡小妍的表情有些凝重:“人家怎么说也救了你哥,尽力去找。”
说话间,张正东也慢悠悠地回来了。
他见道哥坐在客厅,略微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只是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表示任务已经完成。
“东哥,上哪去了,这半天才回来?”李正西有些好奇。
“溜达。”
江连横抬起手,示意西风不必再问。
随后,张正东关上房门,回到沙发上坐好。
这一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江家内部的讨论。五个人围在一起——不,还有一个不谙世事的江雅——压低了声音,仔细分析并总结了当前的局面。
首先,那珉等人的动向不够确切,除了几个老辫子以外,没有照片辅助,家里的小靠扇没法确定其他人的身份。
王正南在心里掂量了片刻,小声说:“这件事,我倒是可以想想办法。不敢保准,但可以尝试一下。”
其次,裴忠民失踪,便无法确定唆使学生的主谋是谁。
胡小妍转过脸,吩咐道:“东风,要是明天还没有裴忠民的下落,那就只能想办法撬开其他学生的嘴了。”
最后,便是解决这一系列糟心事的根源——荣五爷。
江连横沉声道:“等这伤再养一段时间,我得去趟旅大。”
李正西忙说:“道哥,我陪你去。”
“你不能去。”
“不是,那我干啥呀?”
“留在家里,稳住,听你嫂子的吩咐。”这是江连横和胡小妍一致的决定。
“道哥,那你带谁去?”李正西关切地问。
“谁也不带,赵国砚和李正在那边等我。”
“这……有点太危险了吧?”三风口异口同声地说,“那地方可不是南铁附属地,整个旅大,全都是鬼子的地盘儿。”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带的人越多,动静越大,就越危险。”
王正南听出了江连横的弦外之音,忙问:“道哥,你不会是想偷摸杀过去,连家里的弟兄也不告诉吧?”
“对,这事儿就你们几个知道。”江连横忽地想起什么,“不对,还有那屋的屁股。总之,再有其他人知道,那珉就一定会知道,到时候家里容易乱。”
李正西说:“哥,你要是去个三两天,那瞒一瞒还行,时间长了,咋可能瞒住啊?”
“那就是你们仨考虑的问题了。”
江连横拍了拍三人的肩膀,说:“好好干,别让我失望。西风,尤其是你,万事听你嫂子的安排。要是真碰见特别扎手的事儿,你就找东风,我给你留了一步棋。”
“什么棋?”李正西忙问。
江连横笑了笑,却说:“你性子太急、太暴,我不能直接告诉你,得让东风给你缓一下。”
(本章完)
第367章 棋手棋子
第367章 棋手·棋子
朗日高悬,融化了整座奉天城。
爪牙似的冰溜子噼啪坠地,路旁乌黑的雪水南流北淌。
尖头皮鞋踩在水坑里,啪叽一声,两个东洋人气势汹汹地走进省城公署大楼。
两人分别是领事馆的外交官和南铁会社的调查员。在警卫员和翻译的带领下,他们爬上楼梯,顺着长廊,走进一间三四十平方的小型会议室,见到了当权派张雨亭。
双方互相介绍,例行最基本的礼节,随后相继落座。
昨天,南铁附属地的两场枪击案,得有一个说法。
东洋人并不在乎华人的伤亡,但帝国的商民的人身、财产安全,必须得到保障。
“张将军——”
外交官严肃开口,翻译人员立刻转述道:“昨天的两场枪击案,一场导致帝国侨民死亡,一场威胁了帝国经商安全,我方要求你们,立刻惩办涉事人员。”
根据《民四条约》规定,附属地发生案件时,若被告是东洋人,则归东洋领事官审理,奉天官员旁听;若被告是华人,则归奉天当局审理,东洋官员旁听;若是双方均有被告,则共同审理。
“你们是在调查,还是在包庇?”南铁调查员厉声责问。
张老疙瘩对此案早有耳闻,但听说是前朝的遗老遗少遇袭,便不怒反喜。
如果江家能跟宗社党“兑子”,老张不会有丝毫犹豫。问题是根本兑不了,他便很乐意看到,江家这样的流氓帮派,以非官方的形式,威胁、敲打那帮遗老遗少。
“张将军!”
张老疙瘩大笑几声,说:“多谢好意,治安的事儿,就不用你们操心了,我以前是干保险队的,东北的情况,我比你们有经验。”
江家对张老疙瘩而言,有用,但绝没有那么重要。
副官正要解释,张老疙瘩开腔却问:“你们俩真想把这事儿查清楚?”
无疑,他巴不得找個借口,逮捕潜伏在省城里的宗社党,为自己扫去心腹大患。
张老疙瘩没有开口,身边的副官代为回道:“情况我方已经了解,案子还在调查,如果有最新消息,我们会尽快回复你们。总之,根据现在了解到的情况,这两场枪击,并非针对贵国侨民,请两位尽管放心。”
但宗社党有关东都督府的支持,使他向来惮于直接动手。
毕竟,宗社党意图复国,跟他有利益之争。
“那不就得了?”张老疙瘩摆手道,“不送了噢!”
“请不要以为,有了田中将军的支持,您就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两个东洋人站起身,却说:“但有一点,我们的态度不会改变。如果我方侨民再在附属地受到侵扰,我们将会考虑增派守备队和警力,‘协助’贵国改善满洲的治安情况。”
一笔糊涂账,似乎也挺好。
外交官和调查员相视一眼,想了想,强硬的态度稍微和缓了一些。
老辫子是东洋人裂土满蒙的重要棋子,能保,当然要保。
领事馆的外交官突然拔高了嗓门,将两只手拄在桌面上,俯下身子,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原本就有些顿挫的语调中,平添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老张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继续说:“要是真想查清楚,那就公事公办呗!一个巴掌拍不响,真查,那就别管什么王爷贝勒、地痞流氓,全都他娘的抓起来毙了,咋样?”
“我们需要去跟上级请示,才能回复张将军的提议。”
两个东洋人皱起眉头。
他的眼神鹰视狼顾,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您不能保证大东洋帝国在满洲的权益,我们将会寻找更合适的人选,代替您现在的位置。”
“他妈了个巴子的!”
张老疙瘩拍案而起,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矢田总领事还得跟老子客气客气,你他妈的算鸡毛,威胁我?”
然而,东洋人并未理会他虚浮的怒气,只是微微点头道:“张将军,告辞了。”
离开会议室时,两个鬼子不禁咕哝了一句:“土匪就是土匪。”
另一边,张老疙瘩消解余怒,人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也是看碟下菜,知道刚才来的两个东洋人级别不高,且不是正式会面,才大骂几句。
什么时候应该硬气,什么时候谄媚逢迎,他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敏锐。
张老疙瘩坐下来,想了想,嘟囔着说:“瞎整,倒是收敛收敛呐!”
他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也并没有任何明确的表态,但身旁的副官却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
……
南铁附属地,浪速通。
谭翻译沿街走了好几家报摊,无论中文还是洋文,把奉天城里能看到的报纸,全都翻了个遍,指纹都要磨平了,仍然没看见任何有关江连横遇刺的报道。
偶有两篇文章,提及附属地的两起枪击案,只是描述了案情经过,并未涉及具体人物。
尽管市井传闻江连横遇刺,但更多人坚信江家无碍。
“完了完了,这不是玩儿砸了么!”谭翻译胡乱翻着报纸,自顾自地说。
报摊儿小贩不乐意了,骂骂咧咧地说:“哎!你买不买啊,不买别搁那翻腾,伱当是纸钱儿呐!”
“咔嚓!”
谭翻译扔下报纸,转身快步离开。顺着浪速通,朝东走了十几分钟,在一栋红楼公馆的院门前停了下来,左右瞅瞅,旋即又低头看了眼时间。
稍等了一会儿,房门推开,那珉从红楼公馆里走了出来。
两人碰头,似乎因为什么事而产生了分歧,在门口急赤白脸地疾声争执。
“咔嚓!咔嚓!”
三五分钟以后,两个人终于不欢而散。
谭翻译不耐烦地冲那珉摆了摆手,转身朝南铁奉天地方事务所的方向而去。
街上蹦蹦跶跶地走过两个小叫子。
那珉似乎有点泄气。他站在原地,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却并未转身回到公馆,而是在街面上左右顾盼了一阵,随后走到附近的一处报摊,背过身,低头挑选画报。
少倾,索锲叼着一支烟,走到那珉身边,也是背过身。
“咔嚓!咔嚓!”
两人肩并着肩,谁也不看谁,神秘兮兮地念叨了一阵儿。
紧接着,索锲转过身,露出侧脸。
“咔嚓!咔嚓!”
索锲皱起眉头。他很敏锐地听见了快门的声音,并迅速锁定了目标,穿过马路,朝着镜头前快步走了过来。
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他的身影越来越大,最终将镜头挡住。
“哎!你拍啥呢?”
洋鬼子放下相机,一脸疑惑,操着一口别扭的语调,问:“你在干什么?请不要挡住我的相机,我在拍那个人。”
“你拍他干啥?”索锲狐疑地问。
洋鬼子不满道:“我是一名记者,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怎么做。滚开。我对那个人的头发很好奇,跟你有什么关系?”
已经民国了,但还有人留着辫子。
的确有不少洋人对此感到好奇,并时刻关注着清廷皇室及其贵族党羽的动向。
索锲不敢跟洋人争执,只好横穿马路,重新回到那珉的身边,低声说:“那爷,你们最近小心点儿。”
“那还用你说么?”那珉气愤道,“头狼没弄死,连个风声都没有,底下的韩心远和钟遇山,还是不跟咱们联系。昨儿晚上,又来那么一出,我能不小心么?”
“那几个贝勒爷,不会要跑吧?”
“早吓尿了!可说句实在话,能怪他们么?咱王爷不也在关东州猫着呢!”
“嗐!那宫田龙二那边怎么说?”
“还不知道,我看,那个谭翻译私心太重,刚才一直撺掇着我想办法雇浪人再暗杀一次江连横。他去找宫田龙二了,也不知道东洋人又要干什么。对了,那个学生——”
“干干净净。”
“好!那就好!但江家不上道儿,不好办呐!索爷,您说,咱俩来奉天也有段时间了,除了几个乡绅以外,但凡有点儿权势的,一个也没拉拢过来,光拿钱围拢,靠不住啊。”
后半句话,他没敢说——这才几年的功夫,世道说变就变了?
…………
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后院的书房里,苏文棋眉头紧锁,哗啦哗啦地翻阅着各式报纸,有本地的,有零星西洋的,也有几份东洋的,翻了一个遍,也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消息。
苏文棋抬起头,看向钱伯顺,似是问他,实则是在问自己:“怎么没有抗议帝制的新闻?不是说昨天有学生在那边抗议、声讨么?”
钱伯顺叹了一口气,说:“少爷,你听我一句劝,别管这些天下大事了,咱就老老实实做生意,不行?自打辛亥以后,咱钱庄的生意就一直不见起色,你……你咋还这样呢?”
“国事就是家事,国不将国,家还能是家?”
“少爷,天下兴亡,肉食者谋之。咱得先顾好自己啊,老爷的身体越来越差,可千万别再气着他了。而且,我觉得,老张也不错呀!”
苏文棋听不进去。他的确对救亡图存有种执念,一直都没有放弃的打算。
尽管张老疙瘩在奉天口碑不错,但苏文棋仍旧坚定地认为,老张拯救不了东北。
共和,也不应该掌握在那样的人的手中。
大总统也好,张师长也罢,在他看来,都是一丘之貉。
他暗中联系了许多外国记者,本打算扩大影响,却不料自己也着了道,不但没能如愿,反倒还差点害死了江连横。
钱伯顺不得不再三劝说:“少爷,现在这情形,你要反对张老疙瘩,那咱家可就彻底没戏了。别因为误会,再把江连横给得罪了。要不,我去江家一趟,跟他们提前说明白?”
苏文棋深感家国前途渺茫,摇头叹声道:“老钱,我和连横,算是朋友。但交情归交情,他要是总这样为虎作伥,早晚也会出事。”
“少爷,那你的意思是……”
“开诚布公吧!”苏文棋说,“他有能力,也有手段,其实我一直都想劝他弃暗投明。”
“他……恐怕听不进去。”
钱伯顺的脑海里浮现出江连横的脸,连忙摇了摇头,接着又说:“再者说了,少爷,谁能说得清,哪边儿是暗,哪边儿是明啊?”
(本章完)
第368章 心里有数
第368章 心里有数
“哈雷路亚~哈雷路亚~”
几天过后,奉天小南天主教堂。
标志性的高窗尖顶,青砖浮雕,典型的哥特式建筑。楼顶,金色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张开双臂,沐浴着晨光温风。唱诗班的歌声徐徐而来。
王正南走进教堂,绕过一排排座椅,在柏格森的旁边坐下。
法国佬从里怀掏出一个信封,南风也如此照做。两人互相交换,上帝会理解的。
王正南扒开信封,往里瞄了一眼,是几张照片;柏格森也如此照做,里面是地方大员段志贵的黑料,以及几张大额奉票。双方都很满意。
“柏格森先生,辛苦了。希望咱们以后还能继续合作。”
“王先生,不做完礼拜再走吗?”
“不了不了,都在心里。”
说完,王正南便起身离开了教堂。
他需要时间,偷偷摸摸地安心养伤,而官府的敲打,恰好可以成为一种说辞,安抚那些急于报复的弟兄。
尽管外人并不确定他是否负伤,但当日跟他同去附属地的几个打手,却是亲眼见证。
离开了天主教堂,他又去了不少地方,奉天公园、俱乐部、图书馆……
但附属地的两场枪击案,尤其是御手洗居酒屋的那一次,还是让江家受到了来自衙署的敲打。张老疙瘩的副官,曾派人来叮嘱江家,要收敛收敛。
因为裴忠民一直下落不明,江、胡二人别无他法,只好让张正东带人,绑了几个学生,让他们根据相片指认,到底是谁在一直撺掇他们要抗议张雨亭。
王正南将这些照片带回家,先给道哥和大嫂看,接着再交给东风。
不过,这也正合江连横的心意。
即便如此,江连横还是不放心,腋下的伤势稍有好转,便精心策划了两次抛头露面的机会,让线上的合字更加坚信,江家没有大碍。所谓江连横遇刺的传言,更是子虚乌有。
最后,再把照片交给西风,由他分别给小靠扇的指派盯梢任务。
今天的日程安排极其紧凑,他还有不少人要见,都是当初经他商谈过的那几个洋记者,其中甚至有几个被李正西威胁过的,也都被他尽力修复了关系,并与其交换信息。
在此期间,唯一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他看见索锲抽烟的照片时,几乎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南风,没有东风那么冷漠,也没有西风那么炽烈,更没有北风那样神准的枪法。
南风和西风面面相觑。
这一系列行动,没有遭遇任何波折和阻碍。
几个洋记者利用身份和职务之便,帮江家获取宗社党的消息,作为回报,他们将会得到一些可靠而又不失趣味的小道消息。
其中一個记者,不但拍到了照片,竟然还以声援支持的名义,采访到了几个宗社成员。
这些人既被下了封口令,又被直接划为看守宅院的保镖。
他喜欢凡事都和气一点。
江连横和胡小妍稳住了家里的局面,至少目前看上去的确如此。
“诶?这人怎么这么眼熟?”
江连横吃过午饭,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索锲的照片,啧啧称奇道:“这不是‘双龙会’那个烟屁股么?咋跑奉天来了?”
道哥的衣锦还乡之行,两人并未参与,当然对索锲毫无印象。
东风倒是去了辽阳,但除了泰和赌档踩点那次,一直都陪在大嫂身边。
“你没看错?”胡小妍皱着眉头问。
双龙会的人盗取官银,头领皆是死罪,余下会众,就算侥幸逃过一劫,现在也应该是在监狱里,不可能这么快就放出来。
江连横的确记不太清楚索锲的脸,只是觉得那抽烟的神态很像。
他让王正南把照片拿给刘雁声辨认,刘雁声看了半天,也只是将信将疑地说:“不太像……那些装卸工人可没他这么阔气。”
人是衣裳马是鞍。
江连横也好,刘雁声也罢,当初本来就没怎么正眼看过此人。
如今,人家换了一身行头,梳个大背头,时隔两年,确实难以辨认。
“那是我想多了?”江连横拿回相片,喃喃自语地说。
胡小妍却没急着否定,转而让东风出去,将看大门的袁新法叫到了宅子里,让他再来辨认一次。
袁新法拿到照片,只低头看了一眼,便说:“老爷,大奶奶,这人不是‘双龙会’的人——”
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可他接着又说:“他是车站里的装卸工,专门帮贾把头儿忽悠工人耍钱那个……嗯,就是穿得好了……”
江连横一拍大腿,忙说:“是他,就是他!这小子不是双龙会的?”
袁新法摇了摇头,回道:“不是,但他一直都想跟着‘双龙会’混,所以才巴结贾把头儿,他干的时间不长,人挺能白话。”
“老袁,这回咱是自己人了,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儿,你给我好好说说。”
此时的袁新法,早已不同往日。
他的想法一直都很简单,吃了谁家的饭,就替谁家干活儿。
江连横再开口问他,他便知无不言。
原来,这所谓的烟屁股,在铁路做工的时间,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
此人能说会道,不但极力巴结贾把头儿,而且总能帮贾把头儿另寻生财之道,懂得也多,平常装货卸货的时候,总是有意或无意地谈及车上货物的价钱。
除此以外,袁新法也再说不出什么其他情况了。
但仅仅是这些只言片语,加上眼下的情况,便足以让众人得出了一致的猜测。
李正西琢磨了片刻,喃喃道:“哥,听这意思,我怎么感觉这‘双龙会’让人当枪使了?”
“利用肯定是被利用了。”王正南接话道,“但要说当枪使,有点说不过去,道哥不是说那‘双龙会’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么。当枪使,他们也不灵啊!”
江连横思忖道:“也可能是想用‘双龙会’试试我。”
“试试咱们能不能摆平‘双龙会’?”李正西觉得这种猜测有点牵强。
江连横摇头道:“估计重点不是看我能不能摆平,而是看我怎么摆平。”
话音刚落,胡小妍便突然自责道:“怪我了,当初就不应该找巡警帮忙,他们当初可能就是顺着这条线,摸清了咱家的底细。”
“赵永才?”众人异口同声。
“要是这么说,还真有可能是他。”张正东难得地开口表态道,“那几个学生,在指认这个大背头的时候,都说第一次见到这人,是他来监狱探视。”
李正西登时火起,破口大骂道:“赵永才个老逼登,吃了道哥那么多好处,反手就把咱给卖了?我这就找他去!”
“哎!回来,回来!”王正南连忙阻拦道,“说句公道话,赵队长也不算把咱卖了。你忘了,那些学生还是他帮忙关起来的呢!”
这一次,江连横更认同西风的说法。
“其实,赵永才一直都这样,掉钱眼儿里的人,有奶就是娘。他是没坏过我的事儿,但那是因为他知道老张跟咱们的关系。他倒是不一定知道这烟屁股想杀我,但他也没想着提醒我。”
说着,他看了一眼胡小妍,又道:“得了,谁又不是神仙,都两年多以前了,当时谁能想这么多。赵永才当初也未必知道怎么回事儿。”
话虽如此,胡小妍还是叹了一口气。
她早有这方面的担忧,所以当初从辽阳回来的时候,才想着要选十来个小靠扇的,供他们念书,争取以后进入衙署,帮江家做事。
李正西仍然感到窝火:“不管他是不是故意的,咱都得让他长长记性,对不对道哥?”
“对什么呀!”王正南又拦着西风说,“赵永才是巡警队长,你要干啥?而且,张老疙瘩那边,刚派人过来,让咱们收敛收敛,你更得忍一忍。”
“别吵了。”
江连横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他的神情看上去挺平静,没什么喜怒,只是淡淡地说:“这几个人,我都记着呢。”
“几个人?”众人有点懵,“还有谁啊?”
江连横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明说。
说话间,院子里有黑短褂匆匆地朝宅子跑来,敲了敲宅门,探出脑袋,冲众人通禀道:“大哥、大嫂,广源钱庄的苏少爷想要见你,说是有事说明,以免以后造成其他误会。”
“以免造成误会?”江连横想了想,却问,“那几个洋记者,是他找的?”
(本章完)
怎么老请假?
怎么老请假?
写了一下午,感觉很垃圾,决定请假。
主要是内容上的取舍问题,有点过于顾及情节的合理性,几乎魔怔。
凡事过犹不及,交代得太繁琐,就不爽利了。
没有故意拖着荣五,其实我比读者老爷还急,但总觉得前面还有东西没说清楚,怕被骂降智,怕被骂灌水,所以就在这内耗上了。
这好么?这不好!
调整一下,去繁就简,太写实也没意思不是?
嗯,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卡文,是想让节奏紧凑点,路还长,边学边写吧。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四章 背道而驰,赶赴旅大
淮真跟他一起下车来,使劲看了这棵树好多眼,因为它长得非常标致,曾无数次出现在自己电脑首页的自选屏保系列里,但周围下车的旅客却好像对它的美貌视而不见。
莫月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叫声,在场原本对她心生怜惜的顾客都被这个声音刺得隔膜生疼,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看过去。
另一边,接连被阎承和秦陌殇约在拳击馆见面的祁风凛,这下是真的慌了。
巫瑾煎饼和卫时掌厨一趴一坐,阳光自上而下温柔倾泻,将两人拢在摄像机死角。
林茶张了张嘴想叫做他,但又想到陈绿蓝惨白没有血色的脸以及哀求她的模样,终究还是没开口。
鬼知道他们为了找到合适的地方,既要让嘉宾们体验到华夏各地的风土人情,又要找能为难到他们,制造笑料的地方,他们容易吗他们。
金马奖颁奖典礼让母亲或者经纪人陪同的不少,带个把人进会场还是可以的。
往后的一切的一切会不会都幸福美满?这些他们都不知道,但是有一点他们是知道的,那便是互相喜欢对方。
“我不用一次性杯子。”水放在了他面前,他居然还理所当然的一脸嫌弃看着她,然后颔首看向另一边。
学这些无非是想有机会做给她家骁哥吃,但是今年两人压根没见到几回,自是没机会,如今两人和好,迟早就会想着给她家骁哥做饭。
然而,当他抬起头看向旁边的人时,这种温暖的笑容却是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无尽的杀意。
没有海誓山盟,但我觉得这样的幸福真实而温馨。妈妈坐在旁边打毛衣,拒绝让我坐太久,没一会儿便念叨一遍让我去床上躺着。
似乎看出刘伟的诧异,贝尔纳在对面大吼大叫,让刘伟翻译过去,刘伟无奈,只好如实翻译。
“传国‘玉’玺,你见多识广,你能看出什么名堂吗?”周运急道,此刻压根不想跟它多扯其他。
师父一摊手,然后指了指杨婆婆卧房里的床底下,那意思似乎是在说,你看吧,它就是这么简单。
锦儿拉拉聂风华的袖子,看那二人分明是喝多了,又仗着旁边无人乱说话。
我立时炒了份蒜苗,蒜茸木尔,忽然想起来竟然没有买做汤的材料,只好翻箱倒柜摸了一包紫菜,再拿出个蛋,做紫菜蛋汤了事。
杨杰凯看着岳云那张有苦说不出的脸,也是同情的一笑,最终还是决定出手相助。
“怎么样,木易都选了些什么人?”大帐中一道背影被烛光拉长,拿着指甲轻挑着烛心。
“叔叔也是个帅叔叔。”薄梓丞礼尚往来也夸了他一下,不过薄梓丞倒也没乱夸,齐睿谦确实长得不错,能入薄梓丞眼底的帅,那就是真的帅了。
就算他现在并没有在自家公司,但谁都知道,齐氏他掌握得牢牢的,只要得到他的首肯,隔天他老爸就会将一切交到他的手里。
就在星空破灭将要波及到秦玄之时,一道奇特的空间节点出现在秦玄的身旁,没有任何的犹豫,秦玄直接一步踏在其上,身形一闪,消失不见,随后这处无垠星空就此消散,彻彻底底。
夕海川随意一笑,直接接了外面的那根,接这根的一般都是递烟者长辈或者比较尊重的人,不过他现在也不怎么重视这东西。
后来李晟在云家的支持下顺利继位,乾元帝的几位皇子都被李晟打压,这几年过的越发的辛苦,这次趁着三国大狙来犯的时候,居然联合乾元帝的旧部,想要逼宫。
只不过他却没有想到,王元明竟然如此不争气,手中掌握着魔都市王家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在对付平宇集团的过程当中竟然屡屡受挫。
黄颜不断的问,我不断的答,慧慧,孙虎,白静,朱州,朱灵都在一旁认真的听,全然忘了修行之事。
趁着鳄鱼攻击的稍微停顿的片刻,我发现这鳄鱼竟然是无量境界的实力,难怪如此迅猛。异兽天然的战斗力比修行者来的更强,论起毁灭力,这鳄鱼的战斗力恐怕比我都要厉害。
在商业场上未必就一定需要商业手段才能够解决问题,这些隐藏家族能够生存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之久,曾经动用过的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也不是寻常人能够想象的。
不下血本是不行的,我没有布下法坛,用三清铃稳固了阴气后,立马就召唤了百士。
盛春成走回来,继续给雪儿按摩,他透过墨镜看到,雪儿躺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电把她的脸照亮的时候,盛春成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亢奋而又凄迷的光,一丝害怕的感觉也没有。
许大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他伸出手,可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这样来来回回几次,最后他终于把手轻轻搭在了秦臻的背上。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和旅馆,善堂疑云
可下一秒,程漠扳动了枪支!子弹彭一声打碎了窗户玻璃!碎片如同雪花一般迸溅下来。
“废话,那是我的老婆和孩子,我能不管吗?”纪千晨目光四转,他在寻找下一个弱点,最好是跟刚刚一样能够一击而中。
“你要敢把我们拐卖了,我易哥哥就会把你的三魂取出来,封在坛子里。哼。”阿花阿柳一起道。
虽然脸长得好看,但就是因为长得好看才更要带上,不然去到哪都招桃花,惹人注意,那就不是她想要的了。
“老爷爷……你……你这是怎么了?”五好青年的林宇开口问,不为别的林宇实在受不了那种急切的眼神,貌似林宇就是他几辈子没见过的亲人一样。
如玉一般的光泽忽然闪了一闪,然而却没有任何剑气发出,丹溪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弯刀在桌子上抖了一抖,之后忽然收敛起了自己的气息和光泽,平淡的就像是一把废铁。
“什么地方?”沈兮看向某个不请自来的人,但也没有开口赶人。
“不知,不过肯定在这禁地之中。”轩辕寒的手依旧紧紧抱住东方灵儿的细腰,始终没舍得放开。
沈兮向来不会生他的气,哪怕是刚刚被调侃了,撅着嘴巴走过去,眸子扫过那一头随风飘荡的墨发。勾了勾唇,伸出手来,一把木梳就出现在手上。
此刻,铁木云根本答不上话,听得真龙的话,怕是。就在此刻,铁木云手中的上古神剑竟然闪起了耀眼的光芒。
“父皇金口玉言,臣的礼品父皇一定会满意的。”说完,高宠从胸口掏出一叠图纸让孙公公交给崇宗。
“哈哈!晨风,我想八歧大蛇应该出不来,他出不来,我的雷动丢给谁?难道解散,那可是我的玄真气耶!还试看看神器是怎么结出封印的好!毕竟这样的事情不经常见到!”说罢,铁木云转头继续看着三件神器。
“一个斥侯叫道 ,我们的支援来了,我们的支援来了,只听到轰轰的马步声。赵恒的支援到了。
“我这是回铜陵,出来半年多了,公主也没去过铜陵。到略阳来,也不仅仅是路过。有许多事要办。”高宠说。
所以,提前做好防范还是很有必要的,现在罗平提出了这个建议,上官聿二人都是觉得非常的合理。
“你有那么好心,自己的命都不要来帮我?我们俩的感情有那么深吗?”阿乌那肯示弱,想想刚才如果不是投降了,再让这家伙来帮自己,自己说不定就死在这人家的刀口上。这口气中一定要取回来的。
本以为凭借自己高出对方很多的修为实力,可以轻松的杀了罗平,却没有想到罗平竟然这这难以对付。
金如楠对整个事件倒是分析的丝丝入扣,钟凌羽也赞同她的分析,只是目前这些都是凭空猜测不具备什么什么可行性,反正苏妍安全了,至于怎么对付那些背后捣鬼的人,他就不关心了。
而且这个酆都内城简直太大了,一眼根本就望不到头,此起彼伏的高楼建筑在城内伫立,我实在想不到能够建造出这样城市的信巫,为什么最后会被人消灭。
“你说。”孟凛颔首,他己经有不少钟家的资料,但能从何氏嘴里得到另外的看法,对评定事物无疑会有帮助。
柔安用商量的语气对颜楚云说道,脸上表情很不好意思,她从来不用自己公主的身份压人,她是真心实意想要和颜楚云交朋友的。
两人身上都是土,趴在一片茂密的草丛中,不远处有几只猴子正在那儿徘徊,似乎在找什么。
他主动跑到神战台,大乘境修者们的区域,去跨越数个大境界,挑战大乘境神识的强者们。
天王猫的压力比他更大,踹出去的后蹄都在止不住地颤抖,生怕真的提到了朱潇。
杨柳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张丽,怎么这么喜欢听海城的事,自己都说了不下五遍了。
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能让他们让步的机会,他起码要从中得到一些好处。
她下意识的觉得她没有给出回应的感情会伤害到这个男人,所以就想着在别的地方补偿。
不过以李絮的经验来说,他觉得自己预见的是灾劫。因为他自从拥有了预见未来的能力后,预见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灾劫。
“您稍等,我询问一下还有没有空座。”空姐歉意说完,离开去查询空座。
“心瑶,我对我们之间的合作是很有诚意的,你可以先回去考虑一下,然后再打电话给我,我们再单独商量一些合作的细节问题。”冷晓宇似乎也不想在这里与苏芊艾斗嘴浪费时间。
我走向了紫云灵和依依那里,秋水镜湖月也在边上鬼愁居然也回来了,舍得不去练级诶,至于随波逐流,不知道拿着新到的药材到那个角落去炼药了,估计他距离大师级别的炼药师也不远了吧?有这么多人资助。
“像我……我们这种高手自然要到最后才出场。”刘启天振振有词道。
月光城外绿茵茵的草地,到了这个地图,已经变得枯萎,失去了生命力,这里是黑暗魔神的领地,应该说是他复苏后占领的领地,为了逼出巫妖王而来。
只见这时两道黑影悄无声息来到了慕容熏的身后,一人手中的长剑一刺,慕容熏感觉到了身后的杀意,险险的一避,长剑擦着她的耳际而过,削断了几根青丝。
第一百三十六章 计划初定,借钩钓鱼
许老不愧国学大家的称谓,面对一个百岁大和尚加上一个明朝穿越客依然侃侃而谈不知疲惫。
“没什么,这是我应该的。董事长你的身体没事了吧,你住院的这几天我也没有去探望你。”林瀚宇一边计算着账务一边问候道。
前沿指挥所,所有的军官都拿着望远镜,清晰地看着突击队展开,突击,一气呵成,不禁都啧啧称赞。
吃完饭,王鲲领着王鹏,与刘胖子一起到传达室取回王鹏的铺盖卷,三人边说边聊着往宿舍走。
当邵凌云第一次把庞水华交代的名单给他看的时候,一眼看到上面刘锡北和周昌海的名字,他的心情就极为复杂。
在屋中四处查探也没有寻找到王妃及世子身影的巴斯终于把从得知王妃及世子失踪的事的情绪爆发出来。
随后副将似想起什么,然后把上一次自己看见门口将士在偷听两人的谈话之后,向巴斯禀报之事跟巴赫说了一说。
“若若?”景墨轩见怀中的人儿没有回应,轻声唤道。低头一看,她则是安安稳稳的在自己怀中睡过去了,景墨轩嘴角扯开一抹无耐的笑。
也难怪巨人们愤怒,本来就是一件慷慨悲歌、荡气回肠的戏码,让辰你这一句话就给搅合的变味了。你居然说我们是捣乱者,还想驱逐我们。
“还有,公司保安部的人不是全给你开除了吗,回头我再给你安排一支保安队伍,管保从此以后没人敢神通公司撒野!“金发光笑呵呵地说。
在经过一开始的激烈碰撞后,大家都逐渐适应,然后开始了尾巴抢夺大战。
可至少,在这个星球上,先动手的毕竟是地球人。于是,就连帝国军的高层都难得地体验到了一种道德优越感。
“混蛋,你说谁混蛋,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总之我告诉你,你认栽吧,赶紧跟人家赔礼道歉,我还有事我要走了。”薛沧海此时此刻只想溜之大吉。
十二个炼气士在云海之间划了一个大圈,接受了无数欢呼,和大人物的瞩目之后,纷纷落到那座孤悬的斗法台上。
与五方道人不同的是,前者属于降妖之后为五方观增加名气,类似炒作的效果。
“什么,你有这种方法?”第三代震惊的往着夜葬,满是激动的问着夜葬。
“报告大人,好像是什么人入侵了这里,我们无力抵抗!而且正往这个方向赶来!”下属立刻汇报情况。
说真的,法云老和尚也是第一次进行佛火焚心试炼,以前只是听老一辈提起过,实际操作还是非常紧张的。
没一会,警车就驾到,可怜的郭继平被带进了派出所,不过应该也没什么大事,他家那么有钱,他又没杀人放火什么的,不就赔点玻璃钱,和那名受伤的收费员一点医疗费损失费什么的。
黎落对黎三叔说这些话不觉得奇怪,黎三叔在表面上是个正派人物,他是知识分子,就算想要店铺什么也不会开口要。
而在皇儒至尊救人的同时,寰宇联盟这边也在立即行动,前往儒教支援。
仅仅过了四个时辰,追击的禁军骑兵就已经发现了沿途掉队的叛军士卒,循着轨迹一路追来。
南音音见湛千城竟然那么亲密的抱着陈安好,两人还若无旁人的咬耳朵,她的心里,嫉妒的发狂。
一般情况下来说,龙族是不会允许做出这种没规矩的事情,谁敢这样乱搞就是坏了龙族老祖宗们的规矩。
化羽,确实是雷族太上长老,而且还是雷族长老的亲哥哥,一心修行,不问俗事,不被外人所知。
“师傅你是在叫我吗?”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陈阳随意的靠在门框上。
“题润。他自越问你一过去范辛。讽是觉回没你做以这怒看去来受冷家”经知”受你。
燕云辰感叹了一会儿,接下来,他就打算去找齐昊,谈谈最近天宫派的情况。
在混沌身影的号召下,五行大帝,十二祖巫,大巫之门,命运道人同时出手,朝着面前的洛尘拍出一掌。
连她这个姥姥所会面临的处境都想到并提前有了安排来预防,可见是真的将姜秀荷给放在了心上的。
看着这些议论纷纷的人,路里斯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前,是绝对没有任何退路可以走的!除非他放弃她。路里斯作为会长,第一个来到魔法部的人员面前,报名了自己的姓名。
听着韩琛叫刘燕叫得很亲热,陈浩便误以为韩琛和刘燕是一家人呢,毕竟……刘燕要是有男朋友的话,为什么会专门等在那里给他送早餐?
“审判长,审判长,我没有胡说,我是收了顾美冰的十万块,是我把两个昏迷的保镖送走的,但真不是我放的药,是阮丽珍放的”,二号证人说道。
花蕊儿笑眯眯的进来,手里扛着的人这么丢在地上,人赫然就是本该早早离开的昌邑王。
陈芸轩想了几个地方,最终还是想到了菲里穆斯的岛上了,属性原界之石放一颗在那里,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的。
景捷雅还是呆呆的模样,也没有任何不一样的表情,真的很难让人看得到她具体情况。
到了晚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舒心的电话,便接了,“暖暖”,口吻里只听得出温柔。
一听说调监控,席少希吓得一抖,脸色微微苍白,却是没敢再应肖颖的话。
沥青作为东宫的掌事姑姑,一向压她一头,因着人也是娘娘提拔上来的,只能来软的,可是沥青这人是软着的硬,若是她跟在娘娘身边,那她泊春一下子能顶替沥青成为东宫的掌事姑姑。
“娘你出去行不行……”刘娇开了口,嗓音有些沙哑,但语气里的坚定不容否决。
“六妹妹,你可让我们都担心死了,幸好终于平安回来了。”千舞捏了捏她的脸蛋,红着眼圈说。
肖方这采花贼,修为低,但是嘴上功夫却十分不赖,三言两语便让萧让相信了他的爱情故事。
第一百三十七章 美人关,军火窑
新人类和旧人类之间的战争无可避免的展开了。天堂和地狱开战了!天堂的众神们手握最先进的科技,各种科技武器,各种超能武器。地狱里的人民显然不占优势。
睡梦中的楚红衣仿佛闻到了从刘东身上散发出来的药草香。她的手抓住了他的,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他三两步就逼到她面前,本来就个子够高,此时孔一娴还是坐着的,一下子就被他的身影淹没了。
缕缕灰色烟雾缭绕于这裂痕当中或者蒸腾而上,周围温度很热,随着他不断深入,热度则愈发高涨。
“这丫头一直在调查我的事,我必须让她死。”落无花说完一个转身离开,而青山也只好跟上。
反正发展到最后,都会是悲剧,还不如放弃和他来往,我实在不想在面对一次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可没忘之前商业赛,市队这对好师徒是怎么讽刺她和常翊的,谁说她摆正心态就不记仇了?难道她和常翊就该被人侮辱么?
挨了一嘴巴的杨宇,又见到林柯哭了,也委屈的落泪:“柯你干嘛要打我,我差点就死了。”这斯是找到家长诉委屈求安慰呢?
她们两个,已经是被这海妖们纠缠上了,完全就是跑不了了,因此也没有多想那么多。
“自收到您们回京的消息之后,陛下便时常惦念着,若不是因为身体欠安,陛下可是打算亲自摆驾的!”常德继续堆着笑道。
“讨厌讨厌,你刚才吓死我了,我都以为你出事了,你死了我也不活了。”曲轻舞经薛云一说立即破涕为笑,粉拳在薛云的胸口上砸了几下。
日头渐落的时候,李大鹏仰头躺在马路上,虽然秋风凉爽,但是柏油路路面吸收了一白天的太阳光,已经有了温度,躺在上面倒还蛮舒服的。
定是他用自己的办法得知了巴图的歧义,九凰心中一沉,倘若巴图今天晚上回来偷袭禹州,那么是不是就说明了援军一事早已被巴图知晓。
怒极攻心的毛菲菲彻底失去了理智,她居然把那段录像用一个新的邮箱匿名给了罗宗瑞。她知道,罗莉是罗宗瑞的禁脔,是心尖子,为了罗莉已经有三四个不开眼的家伙得到惩罚了,她坚信流火也不会例外。
口中一道黑血喷出,何云飞低嚎一声,胸前所传来的阵痛让他心脏一阵颤动。
张冬海帮着关好车门,又冲司机挥了挥手,才站到王鹏身边目送车子驶离。
说话之后,雷大富手中的那碗饭也空空如也,然后便迈着步子朝着市里走去。
王鹏皱了皱眉,但沒有马上发表看法,而是让高建伟把其他三家的情况都说一说。
王鹏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也是大惊失色,谁会录下这样的东西拿出来放?王鹏觉得这事太令人不寒而栗了,以前只觉得钟宏轩在自己床下放录音设备很卑鄙,现在看来,乡里还有钟宏轩的同好。
“刘染,这件事你最好不要掺和,否则后果不是你能承担的!”景墨轩的语气越来越冷,让人心里忍不住颤抖。
你断情,我绝意,这原本就是很公平的一件事情,只是有些人还看不透,明明是你自己也放弃的,可是却抱怨别人的后人。
慕容倾冉轻咳两声,掩饰住那一丝尴尬,咧嘴笑了笑:“去吃饭吧,去吃饭吧”,她定定的看着苍雪,却见他没有丝毫挪步的意思,反而挡住她的去路,“你干什么”?
就在祝融不屑的时候,却见共工的脸色瞬间变得古怪,三界之间能够让水神共工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的事儿可不多,此时祝融才转过身来,然后和共工并肩飞在一起。
两位意志强大的训练家,立刻在裁判宣布比赛开始后,进行起来了一场激烈的6vs6大战。
这段日子顾将军带回新欢一事在整个内城之中闹得沸沸扬扬,好不容易在上次二人遇刺之后据说夫妻恩爱也消停了好些日子,竟然出现这样的事情,亦是让她觉得十分悲凉。
蒋家不仅是帝京大世家,还跟皇室的关系极好,云萱这次跟蒋家人撕破脸,日后可怎么好?
和上一个发难慕漫妮的股东一样,这次这个臃肿的胖股东,在得到理想答复之后,同样安静地做了下來。
水妖好似感觉到了古辰的存在,向他这里看来,然后怒吼一声,撒开大脚丫子冲来。
就算他和童蔓离开家里多年,就算家里有人看他们不顺眼,只要他表明了身份,那帮人还不至于让外人欺负了他。
此刻,自己的饕餮战舰,演化出四成不到,与九成九相比,这根本就没办法比。
林凡:为什么要这般折磨我!我真的不会呀!我哭死我自己还不行吗?
“不就是偷看了下吗,怎么下手这么重,而且我还是你主子呢!”杨羽溯抱怨了下便来到杨雨幽的房间,看着躺在床上的杨雨幽,却不知道怎么办,觉得自己辜负了人家。
第一百三十八章 按下葫芦起了瓢
现在实力已经达到中级剑尊的奥克里曼,哪怕是面对剑宗强者也不至于沒有一点儿反抗之力,只要他能坚持一会儿,那联军就能及时做出应对,保护奥克里曼不会受到伤害。
另一个问题又紧跟着出现了,曹诞为什么会认识朱筱雅,看起来还有几分熟稔的样子,甚至是把自己当成了情敌。
就在中央政府再次内变之时,老将军与司徒萧相策应,一举攻破时志邦在吕宁、景岩等地的前线队伍,战局发生了质的变化。
“是不是有什么难事?”梦竹坐到他旁边,靠在他肩上。他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所以当宋端午知道自己意思尽到了,该适可而止的时候,项虞在身边的作用无疑就显现出來了。
“梨花剑万夫莫当,我白衣圣使秉承天命,岂会有败?”二人一前一后地附和。
事实上,在大学的那些年,吴欣也确实没有离开他,或许是怕受到良心的谴责吧。
童岳一把抓在手中,入手微寒,柔和如玉,他心中一阵喜悦,提矛在手,轻轻地向地面青石板戳去:“噗!”青石皲裂,而矛锋却光亮如新。
郭临手腕一转,亮出四尺白锋凌雨剑。九转圣者的力量,自这一刻全部从经脉之中催发出来。轻舞白锋,一道闪亮的能量剑气,破剑而出,撕裂空间,直取牧姣。
“找我来做什么?”既然是这种情况,姜铭不认为还有动武的可能。
矢泽的手向下一落,几百支枪口喷出火焰,那一瞬间,张啸林猛然间想起了杜月笙曾经跟自己说过的一番话。
院子里依然很静,就像龙飞云离去时一样的安静,只是院内的血腥气却浓烈了几分,龙飞云和老酒鬼雷动天相互看了一眼,警觉的缓步走进了院子内!
像这样的事情,似乎就只有天明能干出来。其实他已经很努力,他双手早就将嘴巴捂得严严实实,可不巧得是,捂住了上面,却忘了下面,可能是早上吃得太多了,肚子里有些气体挤着往外面跑。
“当今皇帝正值盛壮之年,太子登基要到哪一年?”李虎冷笑,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的桌面,显示出他内心的焦躁不安。
“日本人?你说刚才那个是日本人?”林笑棠站了起来,走到和尚的面前。
“我靠,我要不压迫动手。”光头强看到劫匪动手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阻止,老大可是还没有来呢。
林笑棠对沈胖子说的这件事情暗暗留了意,还有什么生意居然连青帮都打听不到一点蛛丝马迹的,确实有些可疑,于是,他找來了火眼让他配合沈胖子从各个渠道查一下这批货的來历,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陆云咕哝了一句瞧了眼萧乘风,两人相视一顾,竟很有默契地好整以暇地开始看热闹了。事情的反转已经朝着对他们有利的方向发展了,后续的事情发展他们可是有些期待了。
只见关羽的大刀如力劈华山一般,只是一刀刀把这些士兵的盾牌劈为两半,而那蒙面男的长枪也是尽挑这些兵士的衣甲。
驴子在看到叶勇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时候,还以为叶勇也开始觉得自己是万千世界当中最为帅气的驴子,于是驴子吐了一口口水往自己头上一抹,梳了一个极其风‘骚’的发型。
一道巨响,在整个走廊上传荡而开,与此同时,一股让现代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绿色冲击波更是如狂风骤雨般席卷着四周,所过之处,墙壁崩塌,地板爆裂。
“我最讨厌有人用手指指着我,就算这人是神,我也会把他的那根手指给碾碎。”这时叶勇冷冷的声音响起。
白杫不似其他弟子那般,纵身便跃上台,而是通过一旁的台阶,缓缓的,一步一步,极其坚定的走上前去。
“师父……你在想什么?”白杫看着出神的洛辰逸,忍不住问道,心下不由得猜测他是不是因为当初的举动而后悔了。
我俩没走多时,便望见前方丛林中出现了块空地,周哥哥喜笑道:“到了,就是这儿。”,于是往前紧跑几步。
就这时王破的背后感觉,有一阵凉风系来,王破运转元气回头就是一击。
气的徐晓雯要不是王子菁和叶童拉着她,她真想过去给她狠狠给她一脚。
“战争本来就没有对与错,只有胜利或者失败,对你的仁慈就是对我们的残忍,云霄,我说的对么?”面对慕容然的愤怒,孔冰霜这时候言辞犀利地回答道。
“也好,明天你和郑林过去,最好再叫上几个乡邻,好壮个胆儿。但是切记忍耐,多讲道理,不可发生争斗,我们老百姓斗不过人家!”郑伯声音沧桑。
之所以是另一间丹室,曾长老是怕,易南在修复身体时,同时炼化丹鼎内的奇物,怕又出现上次的情况,而易南还在淬炼身体,会让他处于危险之境。
迷茫之际,姬若华忍不住看向了窗外,那一轮明月高悬天空,真乃朝阳迎皓月,皓月伴中秋。
门口的两个拉美人好像听懂了一般,激动的拿着枪对着老奥,也开始法克、碧池、混蛋的给予还击,虽然口音很重,但还是能听得懂些。
这玩意儿连接着整幢公寓的监控系统,只要有人进来,立刻会被她发现,如果有人鬼鬼祟祟的话,那就更不用说了。
“这种事,辩是辩不明的,人各有志罢了,另外,在下心意已决不可转尔,也不会再受他人影响了!”陈华说道。
这边军带队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朔州四大州官中的指挥使鲁横。
公孙冕没有丝毫仪态,坐在地上直捶腰部,这一路都是单老爷主导他的身体,他真是有苦说不出。更何况他的身体还不如萧宁,这一路过来可是累惨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三个虎逼,一仓军火
看着王鹏飞潇洒离去,身旁的长老顿时唧唧喳喳的不停,更多的是对独孤玲珑的抱怨。
当然熟悉自己弟兄性格为人的大学生们肯定清楚自己兄弟的套路了,眼下摆明是要让我不好过,可偏偏这么算计起来,似乎先倒霉的还是他们自己人了。
此刻台上已然盘膝而坐了好几人,其中墨江南赫然在列,而在最中央上,则是梦天机。
我恶寒,把我和冷冰决称为孩子,也是没谁了。这家伙想必是为了千酥鸡的学法而来,要不然以他的性格,这一架跑不了。
很显然这是一次从背后突然降临的袭击,即便是以伪帝之能,也没有躲开。
景寒道:“我来是想问你——”他停了下,还未继续说,慕雪芙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
然而隐如魄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似乎螟所说的跟他毫无关系一般。
双方再次展开极限交锋,八人大混战,夏子轩张狂霸气,黑发披散,此时他的状态很奇异,神态疯狂,战力催动到极限。
潜云剑锋一横,一抹寒星沿着剑锋划过,眼中红光一闪,冷视隐如破。
王朝阳也不确定在西藏高原的极端环境下电子仪器会不会出问题,所以还是随身携带了纸质地图。
“妈的!”康氓昂暗骂一声,只能将爆烈神王之锤抽出来,硬着狮虎一锤子砸过去。
在三十多论齐射之后,建奴和蒙古骑兵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惨重伤亡,求生的本能使得他们开始后退。
七公主眼神有点涣散:“别伤心,这是我愿意的,枫,去超越吧,不要让其他人失望,不要让我失望,也不要让那位姐姐失望。”七公主身体化成点点荧光开始消散,只留下一把散发出微微银光的银风。
恐怖的感觉涌上心头,几天前那一箭给蓝胡子造成很大的心理阴影,现在一见达瑞的箭又来了,他丫连反抗的勇气都没了,直接从牛身上翻下来。
但是渐渐的,大伙都看出了楚雄的吃力,灵诀不但是要结手印,同时还要消耗大量灵力和心神,楚雄额头开始见汗,动作一分分慢下來。
而此时,李凡和白霖洛,黄磊坐在台球厅里,也在回忆着今晚的事情。
一顿中饭一直吃到了下午三点才散,那些工人们一个个喝得像滩烂泥,已经彻底趴下了。还是护卫们身体素质高,虽然也喝了不少,但也只是脸色红一些,走起路來仍然是四平八稳的。
沈梦洁拿出了一个所谓高手的气度,在武林盟主面前,自己的逼格还是要端起来的。
梅里亚人在康氓昂单枪杀进来的时候也端掉了联军的总指挥所,龙梅一百多万大军将整个战场包围起来,疯狂纳降,所收录的人马分派到各处,驻扎在新占区。
直到十七年后本源通讯点亮,房子嵊露脸,在夜灵星成功与张狂越汇合,那哥们精神萎靡、双瞳大闪仇恨,与洛凝眉抱头痛哭、场面摧人尿下~咳~泪下。
而只要时间拖延个一年半载,那时只怕吴军早就夺取整个湖南了。
韩连依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冒冷汗,尽量避免惹到他,偏偏还是惹到了他。
“什么意思?”莫菊琴似乎并不像主动把这事说出来,如果她想说,早就已经告诉王辰,事实却是没有。
在他的命令之下,城中守军迅速被发动起来,一些守军开始拿起长枪通过城门的缝隙将挤在城门口的“友军”士兵一个个的戳死,然后奋力尝试着将城门关闭。
出乎意料,母亲佟香秀和韩雪儿仍未回来,打电话一问,才知她俩正在忙着药膳坊的装修事宜,于是也就不去打扰,独自一人坐在房里打坐修炼长生诀。
就知道她会打自己主意,现在也只有认命了,杨艳红在心底为自己悲叹到。
王辰几人一路打进去,前后也就不到一分钟,就找到了明月宗实力最强的一人,但他的实力也就只是先天二重境界,连王辰都打不过,王辰甚至都不需要动用最后的底牌,只要开启血皇经,他就足以击败对方。
其它的各派前掌门,也都纷纷问起了各自仙门的掌门到底是谁?现在发展得如何。
“你真的不打算让伊瑟拉去竞选下一届总统?”薇欧拉扭头看着林有德,轻声问道。
如果让叶天南知道其实此时夏想已经[百度贴吧首发]布局完毕,正在有条不紊地收网,他估计会不慌不忙地坐回床上,然后津津有味地喝茶,只不过现在的他别说喝茶了,汗都顺着后背不停地流。
当晚,膝青山二人住进一家客栈,因为明天就要进入归元宗,青虎很是兴奋,一直和膝青山谈到深夜才入睡。
打出两个电话之后,夏想正准备打出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电话时,刘一琳来到近前,向他透露了又一个惊人的消息。
何况还有管妈妈跟东瑶出来前,秋孟敏强调的“本王得知太妃原宥生母,也多亏了两位忠仆相告”,这么前后一对照——阮王妃同样听了西河太妃对于秋孟敏有利的遗言,但,转告秋孟敏的只有管妈妈和东瑶。
但就在这坠地的一瞬间,秦川的双脚突然一弹墙壁,然后整个往前蹿了出去。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多萝西娅毫不犹豫的回答说。
第一百四十章 不义之师,与虎谋皮
而距他们只有数十里之隔的山路当中,一支押运了两三万朝鲜百姓、无数物资牛羊的清朝队伍正缓缓朝着大后方行进着。
只是随着这一番舟车劳顿的奔波,加上一直为儿子出谋划策,达海这副衰老的身体最终还是垮了下来,在年初之时一场大病差点就要了他的性命。
等司棠示意他的保镖将萧宸松绑,然后架到一边的沙发上,宁夏心里很想马上过去看看萧宸的情况,但是她还没忘记有人还欠着她什么呢?
他那条完好的左臂突然炸裂开来,与他臂膀相连的弯刀此刻终于露了出来。
一念及此,伊莉丝的眼眸深处潜藏的杀机不自觉得外放而出。不过现在还不是杀叶风的时机,她想留叶风到朝圣的时候,让叶风身上的每一块肉化为她的盘中餐。
还别说,这大明朝绯色朝服穿在李天养的身上,自有一股威势散发出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忘记了眼前之人不过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
一天下来连打两个boss着实耗费精力,出来后六人就分道扬镳,凌霄四人回城补给休息,林希和魑魅则自是一刻也不停留的直奔龙门客栈。
逃,逃走才是唯一的出路,留下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秦洋马上将秦舰驾驭回了秦墟帝国之中。
乌龙带着雀儿在巨墨圣殿之中转了一圈之后,也跑到了主殿来,它们是来找古臻。
相传造化图的最后一个主人,因违抗万帝之首的命令而逃出了众神殿,最后被众神围杀在了宇宙中的某个角落。
他的语气委屈,让人心头发软,慕容南辞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解释。
整整一天林启天都没有出手,遇上的都是阳巍坡里的那些家伙,一个个都识相地认输了。他毫无悬念地进入前十。
“不是,老贾你听我说。”王谋有些无奈的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贾南荀简单说了一遍。
钱不足和王谋对视一眼,便知道王谋和自己想的一般是一样的了,如果真是这样也没办法说什么了,只得叹了口气。
众多黄金强者都有些惊愕,高玄居然当众杀了霍尔德尔,提丰出手阻拦都没拦住?这是什么情况。
当然,酒馆的生意并不是全部,实际上让他身家翻倍的正是那些暗地里的生意。
那一刻他们心中有一丝明悟,对方似乎与整片天地融为一体,他的意志就是天地的意志。
周围的士兵面面相觑,倒也不觉得奇怪,许大人将人家老婆抓了,现在又跑来查对方,郡公给他好脸色才有鬼了呢。
一边说着一边退了一步,将双手放在胸前,一股股黑色的异能流瞬间凝聚在了他的手掌之间。
最主要的是他唯一的一个远程攻击的方式,还是一个很不成熟的,黑色的异能力球,这个球他根本甩不了太远,也只不过是能当一个临时的吓唬人的东西。
当来至各方的海行工具,是一艘艘接二连三的踏入这有这寒雾奇观一带海域的时候,都在为所来的陌生队伍而感到惊奇和讶异。
寒羽看到铁香雪还如此对尹俊枫,心中妒忌之心而起,愤然怒道:“这是他活该,自找的!”寒羽也不管,走过去一把拉起铁香雪,硬是强行把她拉了过来。
金属性探查之力随着身躯之上覆盖的元素力的轻微抖动,震散开来,瞬即,环顾周围百里。
这拿着狙击步枪的丧尸有点bt,一杆狙击枪在手见到就打,根本不给你近战的机会,弄得苏慕白郁闷到无语。
“不行……呼呼!不行了,这车太重了!我们推不动了!”现在大胡子旁边的一个荒原勇士队的队员大口喘着气,脚下一软差点没坐在了地上,大胡子连忙伸出大手将其扶起。
在此期间,摩天仁的分子连施展数种秘术,想要甩开身上的束缚逃掉,却根本无济于事,还是未能突破困守之黑色阴火和蓝色冰雾。
如果盲目胡乱的将丹雷转移,万一那转开的丹雷,劈到了不该劈到的地方,那可不好了。
“金姐!”看到其中金四娘那熟悉的身影,我和阿霞都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再看之下,那另外一个和她联手的,不是阿鲁,还能是哪个?
“要紧的是凤仪自己的意思。皇上亦说了,若凤仪愿意便替他们办了,若凤仪不愿,那就再缓缓。”说着细看静宜面上神色,她低着头,若有所思。
孙丰照跟上走出几步,发现龙珏和吴晓静都没动,疑惑的停住脚步,看了前面的龙莹一眼。
月冷漠然的脸上,眼睛猝然瞪到最大,嘴巴不自觉的张开,冷傲径直的五官因为过于震惊,渐渐扭曲,变得狰狞。
上古大战中,这位驭兽族人的织梦兽侥幸活了下来,只是那时候整个上古战场已被封印,织梦兽逃脱不得,最后只得守着主人的残魂。
“老师,杨广好大喜功,从不在意黎民百姓的生死,若给他得到长生诀,岂不是要变成永远不死的暴君,天下永无宁日!”石龙铿锵有力的说道。
“陛下,这本是圣贞德学院内部的事宜,却因为学院长海伦娜的独断专行已经将事件扩大到整个法兰西,甚至是全球网络上了。
吴道依旧端坐,面色也不见慌张,只是微眯的眼睛,看得出他有些担心。
“既然无法与楚哥哥长相厮守,那银川就只求片刻之欢,更何况那天之后,银川已经是楚哥哥的人了!”银川贴在楚风胸口,吐气如兰的说道。
第一百四十一章 前有恶虎,后又豺狼
罗宾之前是没有条件,现在既然有了,还有人帮忙干,完全不用自己动手,当然是要处理。
“有,非常有。他应该已经猜到我们会选择威斯布鲁克,这种人实在罕见,更何况他还被杰里韦斯特钦点为灰熊主教练,他绝对是一个天才。”普雷斯蒂语气兴奋。
一道道流光从一只只金皮卡身上飞出,以老四为中心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强悍的并州军士卒奋勇向前酣呼鏖战,终于在堵住后路的曹军的军阵内,撕开了一个硕大的口子,数不清的并州军将士们,杀红了眼的咬牙切齿吼声,拼死的往外冲挤而去。
而在这些消息之中,对于沈归来说,最有用的,其实还是一开始的青年所给出的消息了。
费舍尔带球冲到弧顶,科比突然一个反跑冲到他身边,接手递手传球,直接漂移三分。
却是不知何时,一位蒙面怪人出现在房间里,出现在他的身侧。。
长孙冲看着被三人骑在身下的魏玖,秦怀玉夹着李泰的脑袋,扯着李崇义的耳朵,四人打成了一团,魏玖还不忘用拳头怒锤地面问敢不敢让他起来公平的打一场。
可很多电视台着急了,有的宣布改变奖励制度,有的降低奖励物品价值,有的干脆就不给奖励了,只有像epsn和tnt这种大电视台,才能继续硬撑着。
就在这个时候,黄忠等一众兵将已经在敌阵中杀出了一条通路,与高顺的兵将会和。
而只靠着那些死亡骑士想要活捉白钢恐怕会非常困难,至少短时间内不太可能做到,而时间拖得太久恐怕对方的援军就要到了。
德塔太高看自己的语言威慑力了,现在的高川墙都不怕,还怕人?
“给,你要的石头。”墨城突然出现在半空之中的灵阵上,手一甩,一个更加巨大的灵阵旋转呈现,一团黑影就这样砸了下来。
在模拟区里高川用意识载入了自己看过的自认为比较精彩的欧冠比赛。
“怎么会这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佳一边摇动着赛琳达,一边慌乱地问道。
现在基本上到了上课时间,其它班的学生可以说全到齐了,一七班却连一半的人也没有。
“杀你!”玄霜直接了当,清冷的道。对于杀手那猥琐的目光,一向性子高傲的她已经感觉到了反感。虽说实力未曾完全恢复,但这杀手在她的眼中也不过是犹如蝼蚁一般。
面对气势如雷的袭击,李安倒也不惊慌,一边后退一边甩手打出一颗雷团。
跟他这个身材修长挺拔、剑眉星目、俊朗不凡、气质出众的青年,完全不符。
所以把所谓能够克制尸变的武器交给塞萨尔男爵的人,然后给他们弄上一些稀奇古怪的祝福,告诉他们只要这样那些被杀死的精灵就能获得安宁而不是死后还要被亡灵玩弄。
头发都被吸附住了,而学子们也忍不住跟着学习起来,一时间整个课堂都是学子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不得不说失濑基树还真的是不知不觉的猜对了,帕秋莉的确并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水嫣然抬头看到是叶天羽进来,刚刚已经发泄的怒火又忍不住地上涌,这个男人简直无耻到家,竟然那样败坏自己名誉。
薛琳陡然看到,古风自爆的大坑里,出现了一个五角星阵纹,亮起了夺目的白光,渐渐的显示出古风的身影。
但对于柳叶派青花门和洛商门这三家门派来说,这里是他们洛水联盟的地盘,死了人,毁坏了东西,他们是要负责,也是要心痛的。
所以也就是淡然了下来,也就是没有选择告诉顾北此刻的这位赌员有些问题了。
四周灯光亮起,镜子放光,四面八方的镜子里便显露出里面的东西。
可是那些贵族的精米则是一个比一个要高一点,可能有人感到好奇了。
她终究还是在选夫大会临门的时候,情感战胜了她的责任,她不愿意再让凌家成为她一生的负累,至少在她还没有得到他明确的回答时,她不想让责任牵绊住她的步伐。
璃雾昕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打开衣柜,却看到了一片净雅的纯白长裙。
“你知道她为什么埋婴尸吗?”我本想把武媚称帝的事告诉给她,但没想到她却来了句:“不知道,因为你们把重要证据,婴尸带走了。
至于他们四个武皇要对付长河门的真正目的,以狩猎者公会掌握的情报,也不甚明了,毕竟狩猎者公会的情报收集能力,也不是全知全能。
c_t;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们是被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给救了。热门对于段素素来说真的是万幸,只要孩子没事就好。
“师父,之前苦菜修炼的时候,那黑暗灵根非常明显,比她的雷系灵根更加清晰。这次反而是她的雷系灵根更加清晰。”师粟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陆云从无奈桥离开,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到回香楼当中。他还有时间睡一觉,养精蓄锐。等时间差不多了,再起来干活。
想着,她的眼角发烫,好像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在冲击着她的泪腺。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误入江湖局
罗通静静的欣赏了片刻,发现长乐始终并没有注意自己的到来,怕吓到她,便轻轻的敲击房门。
崔红玉妈妈被林宏伟清冷的眸子望着,意识到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了,脸色有些讪讪的尴尬的审视着林宏伟苍白的脸,看他病病殃殃的样子,叶医生不像是在撒谎。
张燕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前面的战场。这好不容易能够有机会能够歼灭吕布这数千骑,他们付出这么多的代价!此时让他放弃谈何容易。
匡亭一战,于扶罗援助袁术,一同征伐曹操,结果却是一场大败!不得已,于扶罗只能流浪于此。
“你是说有鬼子?”王忠顿时瞪大眼睛,他转身望去,看到街道上除了几盏灯外,并无异常。
“认识一下,我叫卡纳,是狼头佣兵团的,五星斗者。”这中年人对夏侯说。
不过万事都没有早知道,这个时候,她只能仔细打量起这个任务目标。
在鬼子副射手推开同伴尸体,要接过机枪的时候,赵子龙的枪声又响了,顿时也将这个鬼子一起送回了老家。
这日黄昏,已到庆州地界,罗通便让亲兵亮出了“庆州都督”的旗号。
导师说过的,他也记录下来了,可全都记在本子上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怎么办?
沈临风找遍了整座院子也没有发现那名摊主的身影,想必他一大早就出摊卖馄饨去了。
张仁奇道:“我和你提起过?”忽然觉得背上一阵发寒,似乎有三双不满的目光正盯着他。
好在这个“假郎中”的医术并非真假,两天臭汤药灌下去之后。沈临风渐渐感觉上身恢复了知觉,等到第三天,基本可以灵活的下炕行走。
眼看着半刻钟时间即将过去,赵一山焦急无比,狠下心来,撤除了法力对心脉和经脉的防护,只用内力抵挡沛然而至的巨力。
想必这是前人修炼的洞府,这人才华有限,应该是在最后关头闭关,企图打破宿命凝结金丹,避免灰飞烟灭,但失败了,最终岁月演变,化为了一堆白骨。
刹那间,房间内的气息发生变化,丝丝煞气朝着穆三少所在的方向汇聚,侵蚀着他的本命气息。
好吧,这么冠冕堂皇的话连金泰妍自己都有些挂不住了,自己还真是变得有些无耻了呢,但是为什么腹黑的感觉这么爽呢,怪不得允儿这么喜欢坑人。
气氛冷了下来,宴会厅的酒宴仍在继续,当经过刚才的事情后,许多人都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大人,咱们辛苦那么多年,真的没有一点功劳吗?”许多继续哭着哀求。
一方矮桌,两盏油灯,三人围坐,四面宁静,大帐中再无旁人,月下秉烛夜谈。
却不待他反应,清禅子屈膝一蹲,便将荆叶放在背上,额头上冷汗涔涔,背起荆叶颤巍巍到了姜太虚面前。
他储物手镯中有许多万年圣药,还有诸多圣兵,以及数量庞大的星神丹。
但是幸运的是,这些灰色巨人似乎没有任何智商,只要哪里有大量的人类聚集或者是强大的能量出现,他们就会朝着什么地方去,然后将一切都破坏,也正是靠着这个特性,金墨和林夕才能够把他们引走到别的地方去。
眼角那两抹浓绿在因为大笑而不住的抖动,清脆的笑声却如同死神的号角让人心悸。
陈铮不回头也知道是谁,也知道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笑他光在凤仪宫内就留了两个宗师人物守殿,其中一人还有从不惑往知命路上走的味道。
通天之路万界争锋到了尾声,很多人是没有资格参与最终一战的,他们的想法相当简单。能活到现在,肯定都有不俗的收获,只想平安待到万界争锋结束。
太安城可是天家所在,如果那个云中君在暗地里打了些什么鬼主意,这才真正的让人放心不下,什么替皇帝祈福,替启元祈福,都是狗屁不通的借口跟说辞。人命由天定,这是老祖宗一早就说明白的。
徐江南单手垂下,另外一只手捂着胸前伤口,鲜血止不住的从指间溢出,他死死盯着深坑,半晌过后,叹了口气。
一句话,欧阳花泪如雨下,她望着他坚定的眼神,看他满身伤痕,哭着哭着“噗嗤”一笑,再看时荆叶一把将她抱起放在背上,背着她便向外走去。
这种感觉非常的玄妙他不知道该怎么具体的用词语去形容,但是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他似乎可以承受住这种痛苦他的身体也开始适应。
苏菡幽幽地说,我也看到了这种情况,但我却不愿去多想这个问题。我从来都不想去妨碍谁,但也不想让别人来影响我的生活。
抽签晚宴终于举行了,各个国家赛区的代表队一一进入了游轮。然后,游轮在码头无数粉丝的呼喊下,离开了港口,进入了太平洋。
第一百四十三章 哩哏楞,楞哏哩
“不用不用”凌动连忙推辞了一句,叫他跟紫瑶单独相处,他还真怕做賊心虚,再挨上一鞭子。
任夺看着他逃走,叹了一口气,身体放松下来,又躺了好一会,才无比吃力地坐起来、坐稳当。
气浪层层叠叠,轰爆出一片冲天光焰,一个巨大身影尖啸着飞出,正是刚才消失的那杀戮之王。
更有两个家伙,从任杰房间出来之后,直接兴奋狂呼,卡在了炼体境第九层好几年的他们,就因为进去一会,竟然终于迈出了关键一步,达到了炼体境大圆满了。
“我也隐隐约约,感觉这个位面,并不像我们看到的这样简单!有古怪!大家稍安勿躁最好!”风云无痕亦是凝视那尊极冲动的帝阶。静观其变。
这个地方很大,人也挤的很多。那是一个露天广场,广场的边缘,就竖着一块大牌子,叫灵晶交易市场。
“好!好!好!最伟大时刻就要到来!现在,我要将这些主神位面,纷纷打入紫嫣位面,成就逆天之事!”风云无痕嘴角一扯,露出一抹爽朗笑意。
王琼在心中狠狠的骂了一句,不过他有什么办法?还是耐着性子,和他们讨论着。
“斩月,我们马上过去。”说完,一护也顾不上等斩月,抱上井上,当即施展电光神行,飞速赶往朽木家的府邸。
但他们却没想到背后的钢板墙会出事,一声爆响,斗将裹着紫雷,带着海水冲入了其中,掀起了一番腥风血雨的撕杀。
烟雨耳中听得他的手指脚趾在夹棍下吱吱的响声,细微的嘎巴声,使得她身子都忍不住一颤。
她微微动了动手,感觉到指尖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垂了眼帘看向握着她的手的男人。
这时,那只金毛藏奖突然跑了进来,先走到王浩明身边,用大头蹭了蹭王浩明,才趴到了仁青措姆的脚下。
而这个马脚里的许字,用的却是简化字,解放前根本就没有这种写法。也就是说,这物件一定是现代高仿的无疑了。
如果不告诉赵子弦这是饭店的包间,突然把他带到这样一个地方,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会是饭店的房间。
“一元重水!”此时,伏龙圣地中有高手惊叫出声,喜悦的神色简直像被从天而降的至宝砸中了脑袋似的。
烟雨一愣,请圣上过目,宣绍的意思是,他不能看这羊皮纸卷上的内容?
殷天启置若罔闻,睁开天眼,横扫四方,数十个价值连城的宝物映入眼帘了,有古老的上古法器,有一株枯死的王级宝药,有数块青铜残片,可能记载了强大的古战技,这些他都没有在意,一直在捕捉那一股微弱气息。
秦飞飞和方佳怡闻言走到山洞口,秦飞飞已经习惯了,也没有觉得奇怪。
“龙渊,龙渊,你还好吗?”见我失神待在原地,刘武着急的呼喊我。
一记掌刀,黄发男同学的腰间瞬间被劈成两截,整个教室地板血流了一地。
可惜子弹打在飞碟上,完全没有一丝丝反应。就好似我们拿玩具枪袭击直升机一样可笑。
要知道龙是传说中的神异生物,能呼风唤雨,神秘而强大,关于龙的传说更是数不胜数。
“那是两码事,况且。”陈歌幽幽道:“你难道不知道份子钱都是要还的吗?我现在随一万很轻松。
江佳妮不觉得赵爱玲会想嫁给有钱人,毕竟她爸给她找的有权的当官对象她都不屑一顾。
工业这块的东西肯定是不可能,自己唯一知道点的东西也就以前在玩游戏的时候组建过长枪队,对黑火药和长枪有点了解。
以为妖媚儿是看到局势好转,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为过去的自己感到委屈,牡丹都没有往林风身上想,暗暗下定决心。
如果不是那位大人发了话,毕磊怎么也不会出卖公冶思这个唯一的盟友。
这个考生是这么说的:人的自然禀赋叫性,孟子说了,食色,都是性。所以周公说,别忘了啪啪啪,孔子也说,学习了就要实践,是告诉我们知道了怎么啪啪啪就要天天勤奋练习。
徐乾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为寇仲和徐子陵这两兄弟默哀,他有时候是真的忍不住。
似是无意,又或者故意,茶杯落点,恰巧就在相片闫妄那张挂着笑容的脸上。
特雷斯-哈雷尔跟余欢在中圈挡拆,他们刚过中圈的挡拆,也很让防守球员懵逼。因为过半场之后,就不再让回去了。余欢这个操作,其实有一点作死的感觉。
只有马骏,脸色阴沉。劈空掌他打不出来,那就意味着柳鹰风的功力比他高。是,张鸿钧磨了柳鹰风五百多个回合,但是柳鹰风的功力果然被消耗掉了吗?未必,要是柳鹰风的消耗很大,他还能打得出劈空掌?
半大男孩听了之后,试着做了一下,发现很轻松就能做到了,并且发现了所谓的锤炼也只是对细胞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调整,并没有有办法改变细胞结构。
曹正接过来飞速一扫,然而却忽然一顿,随即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
第二也是抛去祖制这个名头,现实中最大的阻碍,就是卫所军户背后的土地权。
他好整以暇的端详着手里的东西,因为这玩意没固定的形态,他只能称之为东西。
独孤胜等人认出了罗士信正在使用的招式,他们对这招实在是太熟悉了,徐乾正是凭借这一招在数万大军中纵横捭阖。
第一百四十四章 金不换,雪里红
韩祖成是一等韩国公韩铭海的嫡长子,今年三十八岁,现任职刑部侍郎。此人野心勃勃,心狠手辣,慕容浩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几乎都是和韩祖成一起商量着干的。
听到这笑声,塔米克的心一下变得柔软起来,停下脚步嘴角上扬。
关键是各种巨龙的体色也不尽相同,红橙黄绿蓝靛紫黑白金各种颜色,在海面跟阳光的照射下,灿烂夺目晃人眼球。
陈欣不管是从眼里还是心底里,都非常渴望妙计前辈不要对志龙动粗。
如今我们得了那么多的蝙蝠妖内丹,又同时得了两颗辅助修炼的宝珠。
过去,陈妙计为了得到蝴蝶飞刀失去了他的左手,但是这次他不仅得到了全新的刀,还得到了自己的新手臂。这就是他超越了他的师父,从刀中得到了执念的认可解放出来的最好证明。
就这样一切都准备好了,李家村又开始,一个接一个的紧张忙碌起来。
终于送走了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都给她带上走的韩氏,司徒娇做了个抹汗的动作,那如释负重的模样,让周雅琪不由“噗哧”笑出了声。
第二天,方晔果然就带着齐潇去浙一医院检查了,他挂了一个不孕不育的门诊号,希望好好的检查一番。
耳畔老丈之声响起,他蓦地一怔,忽然在冥冥中有着某种模糊而强烈的感觉:自己此去,恐怕今生今世也回不来了。
如果杀手至尊败了,那么这场战斗东方普就已经失败了一半,他们这一方,已经没有能够杀掉云天空的人了。
观察了一会,李言发现外殿弟子大多都是普通大帝级别,中级大帝很少,而高级大帝几乎遇不到。当然,半帝级别的人类也有,毕竟精英殿看重的是天赋与潜力。
但是现在,秦羽的战力,是彻彻底底的爆发,再加上,龙魂的战力叠加到秦羽身上,还以神秘莫测的时空神通辅助。
打破天地的束缚,亘古以来都从未有人做到这一步,十大强者,不照样在岁月的长河中,被抹杀掉了吗?
威势倒是有了,可结果却让吕枫有些崩溃,只见东方白伸出两根手指便夹住了剑尖,像是铁钳子夹住一样,吕枫刺也刺不进去,抽又抽不出来,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地。
“这戏,怕是看不成了。”火佳对着同门的师兄弟们无奈的摇了摇头。后者们皆啼笑皆非地点了点头。五虎盟与玄指涧向来不和,两派之间只要同处一处,便一定会互相找茬,闹得人尽皆知。
毕竟,寒梅古树说出寒梅神枝下落的时候,谷雨花神是有在场听到的。
而真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之所以在后面变得规规矩矩,那是因为被降服了。
吕枫有些好奇,这是怎么检测的,尤其是那检测精神力和属性契合度的,他更是听都没听过,不过现在好奇也没用,只有等到轮到自己的时候才有机会知道了。
西装男子看着近在咫尺的金鹿角,哈哈狂笑起来,但不等他将手触碰到金鹿角,一道巨大的身影便从天而降,落在他面前。
“你怎么知道就不会变成那样?”战北野被沈云杨这么一回复,感觉气的这脑仁都突突直跳的感觉,第一回体验到老大是多么胡搅蛮缠的人。
除开这些,还有一点,容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次来苏黎世,竟然再次见到她。
庄氏倒是不生气,这些年被二老爷练出来的好脾气,早就学会了忍字真经。
云浮集团在东海的总部是一座九十九层高的大楼,名义为九九至尊,而第九十九层,一整层楼都是钟闵的办公室。
“师兄,白师姐现在如何?”他过来前已经禀报掌门,掌门说问题不大,才松了口气,否则真的很怕她出事。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那就明白我现在唯一的亲人就是叶玥,她是我的逆鳞,谁敢动她,天王老子我也会闹个天翻地覆。”叶凡淡淡说道,可是语气中的坚定却让紫银玲心中一颤。
没有成长起来的天才,就不算天才,这在魂师家族之间,可是常见的解决下一代隐患的方法。
“接下来有请来自南璇武大的队伍,他们的队长是金铭,南璇星南璇市武科考状元,境界:武兵级巅峰。
白如花当时是这样想过没错,但她有没有说出来,已经记不清楚了。
孟云衣惊得睁大了眼睛,青蘅真是乱了阵脚,竟想出这种异想天开的点子。
但是如果是其他武者,这种痛苦早就让他们趴在地上翻来覆去了。只有叶枫这样非凡毅力的人,居然能在只有武王实力的身体,开启一点五倍的爆发速度。
李想眼睛半天没有动,这酒楼的菜也太强悍了吧,在下面一个龙皇绝对是无敌的存在,他到现在我能想起龙皇出手时无数玩家被秒杀的场景。
战功,一个暂时不知道是什么作用的属性。可是从波肯的日常对话看来,是和‘带兵’这个关键字有关。
“缓几天,你他妈耍我们是不是。”说着便去抓扯祁雪柔的头发,顿时疼得祁雪柔大叫一声。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对于两人的话语,罗德依旧坚定的说道。
东北局总部设在靠近边境线的中国境内,在s1境内抗联留下了一个几百人的后勤支援基地,起着训练新兵和集中给养统一运送的功能。
随着老菜头灵力的涌入,风魔道这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马上控制着两股气旋,平稳地在木宇的太阳穴中缓慢的旋转着。
不知道又是过了多少的时间,罗德感觉自己的斗气已经全部恢复,对于外面的情况他早就已经注意到,对于焚天,也是充满了赞赏,恢复了实力之后他缓缓的收回了自己的修炼。
第一百四十五章 薛应清
“模样长的丑再,爪子倒是很长。”陈长生冷笑一声,右手一挥。
这老者在干扰周林的生物场,或者是脑电波,但周林没有避开,因为他只要稍不留神就会马上被针扎中了,现在他必须出手,因为进攻是最有力的防守。
自来使用飞剑,都讲究个心剑合一,因此除了要有剑诀牵引之后,更要紧的是要御剑者要有自身灵识与飞剑遥相呼应,方才如臂使指,越品级高的飞剑越是如此。
原本黄荣已心生死志,哪怕死都要拉紫冥垫背,但是对方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看到了希望。
先有阴阳锁龙大阵,后来不知什么年月,那个得道高僧住了进来,占据了阳阵的阵眼,他坐化很久之后,才是那个青铜棺椁的主人来到了这里。
同时也没忘了竟陈长生先前说的规矩一并告知,这也算是丑话说到前头,受的了约束的只管来,来了之后自然会护你周全,好处也是少不了你的,受不了的也就算了,并不强求。
这一次,凌云和杰斯特没有开车,他们先去了龙盘山,找了一处黑暗僻静,人迹罕至之处,杰斯特变身成人形大鸟,凌云一跃而上,两人直飞仙人岭。
“紫尊者或许知道一些,但是不方便说,不过这个是正常的,本尊者恰巧精通大衍预言,为林枫、麟尊者、古尊者还有新来的奇尊者演算了一下,他们的命格跟我们不一样。”古天均慢慢的说着。
视线的焦点正对上解语俊美的容颜,见我望他,解语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之前,启程去日本执行那个任务之前,通过卫紫的不懈努力,系统的能量循环已经达运行到了三十圈。
慕容澈缓缓地起身,头一回不用人服侍着穿好衣服,他是个骄傲的人,今日能冲云朵朵低头,并不等于就要被她拿捏住。
“那好吧。”他答应着,安置好了云朵朵,自己先去皇宫给冷暮寒报信。
心好疼,说好不来的,明明就愈合的伤口,现在又变得血淋淋,你看有人还在上面撒着盐巴,你看,原来痛到极致是清醒。
她扭头看看四周,看不到自己那三个师妹,不由狐疑地眨眨眼,然后身子一飘,直接到了李睿的套房门口。
史上第一难看第一没面子的皇帝殷络轩,总算是再次找回了自己的立场,绷住自己的表情,开口说话。
云朵朵脸上被刺破的地方,好了之后,竟然留下一颗血一般红的朱砂痣,为她的美貌更添了一丝魅惑,其实,这是莫问故意的,在给她抹药的时候,在药的里面添了朱红的可渗入肌肤的颜料。
“杀……”她张了张唇角,吐露出来的依旧是那冰冷残酷的字眼。她听不到,感知不到,所有的意识是源于脑海中最初的执念,杀尽这天下一切。
听了莫梓涵的话,躺在茅坑上屏气蛰伏的黑衣人和屋外的易无尘同时脸部抽筋。
云朵朵冷笑,环视了一下慕容澈身后的人,除非慕容澈把所有的人都灭口,不然她就不信今天这话传不出去。
云悟刚想回答,这不是废话吗?他很担心,朵朵写这个的时候,为什么要哭呢。
她没有告诉丈夫,她的亲生父亲曾不止一次的打电话给他,向她表白内心的歉意,同时希望她能够回心转意,回到韩国继承父业。
令煌炎黑龙大出意外地:阿雷斯张开空间隧道并不是为了逃跑,而是在它的后颈制造出一个空间裂缝。
“妈,妈是谁?”赵兰儿有些疑惑,这个称呼好像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秦仙儿不管如何都是个姑娘,而且这么多年,虽然也吃过苦,可惜,秦雨将她保护的很好,所以呢,日子过的还算是不错,加上在随园的日子,更加的不错了。
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杨婉儿收起了手中的长剑,眼神变得十分的黯然和伤悲。
两人回到卧室里,李艳从柜子里拿了不少好东西出来,有真空包装的面包、饼干、卤肉,甚至还有一瓶红酒。
叶檀明显感觉到了四周来了不少人,这些人包括无语,包括曹彪,甚至于一些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的人,这些人的存在不只是要保护李世民,还要为了打醒他。
“你……”黑龙在收拾了赤蟹后,缓缓地转过了身,直勾勾地盯着楚云,看的楚云浑身不自在,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在这么一种情况下,那些妃子呀什么的,看到身边年轻力壮的护卫怎么会不动心呢?
上官云急赶而回,又花了一天一夜,终是到了汴梁,他已累得浑身脱力,连话都不想说了。
叫了两声之后,里面便有人把门打开了,正是白天那个和赵安讲价的伙计,这伙计看样子是在刷洗什么,衣服前襟上有少许的水痕。
第一百四十六章 借东风
无非是为了一个利字,死亡谷之所以能吸引修士,是因为谷内藏着许多天材地宝。
先前他们不少人都觉得,叶天辰进入试炼塔第九层的可能,非常的低。
凌宇每次扇球,都让莫非雨感觉很吃力,心里埋怨凌宇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想靠近林晨曦,门都没有。
众修士全都拥到路方亮近前,有人倒头便拜,却被卢方亮伸手给拉住了。
这团黑气覆盖在金色的佛光上,发出人的尖叫声,这是十万个亡魂的尖叫,黑气碰上金色佛光,不仅没有被驱散,黑气反而越来越大了。
林毅背负双手,望着碾压而来的巨大战车,恐怖的魔威令得他身后的大胡子和雪儿都摇摇欲坠。
宫羽倾心固执的摇摇头,心里又道了一句:为了你,什么都值的。
这一次,死气凝形成了棺材的模样,那棺材在老妪毫无反应之下将老妪给压住。
宫羽倾心红着脸道,羞答答的表情就像是一朵娇艳的玫瑰花一样。
本来按照他的想法,是想上来感谢一下球‘迷’,抒发一下自己的意志和感受的,但记者一上来,就让他陷入了被动。
这样心思巧妙的少年,往坏处想是闲着没事干吃饱撑的,往好处想就是行事作风别具一格。
黑袍修士虽然对这高热的术法极为忌惮,但面上却是露出毅然,宝剑直接对着火焰撩去。
“他们都‘操’着一口浙江口音,想隐瞒也隐瞒不住。”,庆达低声报告,并且随之关上了水龙头。
“不跟你扯这个,你到底愿不愿意加盟皇家马德里?”外星人看话题扯远了,赶紧拉了回来。
杨博翔想用好酒来引诱云青山,而事实证明,这一招确实起了一点点效果。
苗泽勋刚才喊来人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用力。甚至,他已经用意念很好的控制了音线。
张宇见张扬也不说话了,便迈步走到张宇面前站好,也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放心好了,我们家公子一定会帮这个忙的。如果若宁姑娘不放心的话,那不如我去把他带来,让你亲自和他说李明洋的事情,你看如何?”沈云悠扬起笑靥,柔声问道。
现在张扬要做的,便是看看张宇的施展出的化风决,到底威力如何,才能根据着想出对策,因为张扬不能主动出手,因为totp怕伤到张宇。
风蓝瑾……或者此时该说是戴上面具的风绝尘,他站起身子揽住云卿纤细的腰身,身形一纵就从窗口跃了出去。
白丹云到了午时才出现,脸上的喜悦表情消失殆尽,之前兴致勃勃要吃素斋,结果没吃几口就搁下了筷子,倒是唐枚吃了好些,确实称得上美味。
王元平安排父亲休息之后,径直问赵胜刚结果,赵胜刚告诉他林常委答应帮助协调一部分。只是这部分是多少,没有定下来。要等到三天后给答复。
刚刚从电视里面出来就看到加布兽倒在河边的沙地上面,全身布满了伤痕。
一身中衣的她缓缓坐起身,透过影影绰绰的纱帐向外看却是一片朦胧,只有耳边的嘈杂声依旧没有停息。
那几日我身体不大好,反反复复的着凉,身边的人怕我再生病就给我穿了厚厚的秋衫,我倒也我所谓,坐在马车里想自己的事情。
“好了,好了,我看一下。”太一说着拿出了dt暴龙机看到上面的内容本来微笑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栗军见状,笑道:“九叔,等厂里赚钱了,咱们请个戏班多唱几天”。
当然了也是有的人不回宿舍的,干脆就直接在班里睡觉,把班里的窗帘拉上关上门睡就是了。
这华丽的一踩,让叶玄从四十一级升到四十三级,而风夜则从三十七级大半升到四十级多。
名片上其实也没什么信息,就是介绍了路也的名字还有他的身份是一位考古学家。
施展武魂真身的柳二龙体型变得庞大无比,无法像人形那般轻松躲避,寒心铁链角度极其刁钻,让母龙闪躲不及,还是被缠绕住她的四肢,束缚住她的行动。
终于,飞机降落在跑道上,一拥而上的地勤车辆立刻把飞机围住,两名飞行员被带离现场,而等待多时的张望水则立刻进入了机舱。
见他动作停止,已经输的只剩贴身衣物的胭脂夫人疑惑询问他,孟德将牌放下,让她们把衣服穿好,有人来了。
但是这种,看见有人来了,还很淡定地杀完人,又继续非常冷静地处理掉尸体,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们倒是第一次见。
叶隼突然间端正了自己的坐姿,一本正经的对着百鬼院郁代说出了让她表情有点绷不住的暴论。
两人正就徐欣然听琴睡觉的既定事实掰扯,突然徐欣然的手机响了。理亏的徐欣然赶紧去接电话,脱离战场。
苏秦右手往脸上一盖,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摘下,放进怀里,露出本来面目。
荒川是日本流经东京区的几大河流之一,同时也是距离歌舞伎町区最近的一条河道。
最后由一枪穿云一换二,一叶之秋一抡却邪撂倒花繁似锦而结束。
寒月乔见状连忙跑过去想要查看胡天的伤势,北堂夜泫见到寒月乔的举动心中不禁又生出一丝醋意来,先前他就是因为见不惯寒月乔和胡天走的太近所以才负气离开了。
楚枫一愣,然后下意识的查探了下自己的神识,果然,在他的神识深处,发现了许多新的信息。
柳氏虽说是大房,却并没有臃肿发福,反而因为是丞相夫人,在府里吃最好,穿最好,用最好,保养的最好,所以虽然一把年纪也是风韵犹存,一堆硕大的胸脯在夏仕元的身上有意无意的蹭着。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关于荣五爷
莫振东把车停在气呼呼的在水墨逸家门口等了好长时间,莫宛溪的车才出现了。
洗漱完毕后,她从冰箱里取出之前就准备好的腌萝卜装在手提袋里,打车去了疗养院。
等郑军终于抵达同安县城南边时,却惊讶的发现城墙的墙头上已经高高挂起了苏言义军的旗帜。
另一边,秦军大营内,秦军将领也同样战意盎然,对北方庞然大物的恐惧因为王自奇的胜利而稍稍减弱了许多,他们立志要再次击败夏军,保卫自己的第二故乡——在孟艮的这五年内,他们已经将这里视作自己新的家了。
在确定九爷只是昏迷之后,陆阳生赶紧把九爷抱进了屋子,放到床上。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而知己不知彼,百战百不胜。谭志达是自信过头了,考虑问题欠缺周密,看来他也只有这点水准而已。
陈钊俊身着蓝色的海军将官制服,他的头上戴着镶有金黄色流苏的三角帽,一个东方人面孔却一副西式将领打扮,怎么看都怎么觉得别扭。
就连掌管昭王府中馈的玉侧妃,初时还礼貌唤她一声“太子妃”,现在却是冷着脸,求见也不见。
当问题被提出来,顾惜还没进行作答,直播间的观众们早就已经忍不住了。
能在许侧妃的压迫之下生存这么久,还能护住梅儿,温玉娇有她自我保护的一套铠甲。
看着锅里奔腾起来白色的烟雾,刺鼻的青椒的香辣味争先恐后的向着他的鼻子里涌去。
海奕東拿起酒杯再一杯下肚,然后酒杯捏在手心里,被他叮的一声拍在桌子上,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抬起头。身上的束缚她的绷带也慢慢地动了起来。随着她玲珑的身子左右摇摆。好不‘诱’人。
与此同时,秦宁双手都是变得晶莹如玉,玲珑剔透,没有任何的瑕疵,仿若这世间最为完美的一双手。
她发现这个也是在回到现代之后,她也想了很多九天的事情,细细联系起来,便可发现明显有人在推动自己进行下一步行动。
不过两人最终还是要些脸面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动手的瞬间,就设下了结界,以防外人窥测。
“执法堂不会偏袒谁,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同样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沈原,如果你怀疑执法堂的公正性,大可以自己去找院长谈,不要在我这里吵吵闹闹。”王慕白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沈原的所作所为,已隐隐将他触怒。
路上,唐果儿在跟秦天闲聊了一段时间后,无意中记起来了这件事。
随着那爆炸响起,整个九霄玲珑塔第二层空都是下意识地晃了一晃。
赵炎的额头流下一滴汗珠,心想克拉克不会被狂龙杀了吧?目不转睛的盯着在半空中失衡的克拉克,直到克拉克在下落的时候猛的转身,一个旋转安稳的落了下来。
另一方面,刚用完晚餐的曹昂得到下人来报,有人要约他前去一述。曹昂脑中浮出了其父的话,而且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于是曹昂便志在必行。
望向四周,除却自己以外,王灿,还有一个身着冰蓝色衣服的姑娘和一个老和尚,意象中间赫然坐着一个杀气十足的人,东阳极。
查克斯的腰间的法师袍出现了一条裂缝,虽然身体没受到伤害,但额头上已是汗珠滚滚。
地势颇高处的庄稼幸运地存活下来而淹在水中日久的庄稼多是无法再养活了。由于洪水来势太急,收割来不及,损失惨重自是不待言。为此多半只能是依靠向外购买粮草来应急了。
我微微心惊,李清越来越nb了,居然连这种事情都猜得到,不过,床是上了,下面的步骤还没来得及进行,陆雪涵就已经抱着我的胳膊睡着了。
但问题是,在超越了七圈之后,第八圈的距离是他耗尽全力也无法达到的。赵炎甚至觉得,并非自己无法达到,而是自己已经没有了魔力。经过了这么多天的不懈努力,体内的魔法能量早已达到了透支状态。
“最初的意思,这么说你现在有别的意思了。”李慕似乎随意的说道。
钟氏二兄弟纵马追打着赵云不放。赵云毕竟体力消耗极大,要是往常这钟氏兄弟就算是再来十对也早已命丧赵云枪下。
碧尔丝菲感动的看着赵炎,没想到,赵炎的心里居然在想着她。可碧尔丝菲有是一阵为难,跟着辉明多斯自然是前途无限,可这也代表着不能和大哥哥在一起了。
“翠……翠花,你这是怎么了?”柱子闻言,脸上却越是显得僵硬,他以为自己来了这里,就必然可以与翠花见上一面,可谁知里边儿的人就是不开门,甚至……不愿见他。
第一百四十八章 鸟随鸾凤飞腾远
此时此刻,缪玉则是在美酒佳肴和歌舞升平的氛围中享受着,此时歌姬们正唱着诗经中的蒹葭。
说完,云泽和王慧珍便出去办手续了,安然看到他们出去后,立刻下了地,迅速的收拾好回家的东西,坐着准备云泽和妈妈。
不是单纯的轮滑鞋,而是和陆言脚下穿着一样的皮鞋,性能比轮滑鞋更好。
“那得了病的村民呢?”蓝暖玉想到洞中看到的‘人’,心里暗暗猜到几分,可是如此荒唐的事情,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呢?
诸多双眼睛,虽依旧看不到第九重天,发生了何事,但刚刚黑龙王的谈话声,却是一字不差的传入到了他们耳边。
在甘甜甜和冯子健都已经到了好久,马睿还不见踪影,冯子健打电话给他,问他怎么还没有到。
夜暝痕走出院落,擦了擦直冒汗的手心,变成了人的蓝暖玉为何总是撒娇献媚,她才十岁而已,要是以后一直这样,他哪顶得住?
“阿烈你现在可是处在突破地锁四重的边缘,若是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去拼命,出了意外最后损失的不还是你家公子我吗?”凌皓拍了拍苏烈的肩膀。
少年王猛虽然身在泥途,却已被独具慧眼的有识之士发现了。那位老翁大概是个留心访察济世奇才而又有先见之明的隐士,就像张良当年遇到的黄石公一类人物。
饭桌上,哥哥陆言的身边依次坐着李天爱、李天晴、玄姬、郑瑶。
张玉见隋奉道一会儿给李明宇下跪,一会儿又给野人磕头,堂堂大明朝廷命官的威严被他糟蹋得荡然无存,于是气就不打一处来,只见他跨步上前,一把抓住着隋奉道的衣领拎着就把他塞回到县太爷的宝座上。
忽然他一声大喝,所有迷你太极如同散弹般,爆射而出,这一击直接灭去三千多具石佛。他满头大汗,神情有些狼狈。
对于娱乐方面的事情,这几个过江猛龙自然也是要问问这个地主婆了,毕竟对她们来说,苏杭可是完全陌生的一块土地的,当然这并非是说她们没来过,只是就算是来过,他们也是不可能熟知苏杭的每一块土地的。
“但是你的命真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还活着。”那个声音依旧沙哑,她能感觉到对方离自己很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哈哈哈,你可笑死老子了,你什么货色,我们几个不清楚吗。这都10点多了,你今天没吃药呢吧,哈哈哈。”说着就是一阵大笑。
秦少杰今天只想报复,也不愿意再玩扮猪吃老虎这一套,直接掏出电话,打给了李援朝。
“二公子一直盯着燕子不放,难道燕子脸上有花不成?”江燕情不自禁的抚了抚自己的面颊,举手投足间,风华无限。
之后轩辕笑连赶十天的路程,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唯一有的便是几支不长眼的晶兽,全部被他解决收刮魂晶。
不过,现在皇子殿下就在这里,他得上前去打个招呼才行,毕竟刚才那封信,沒准还是送到他们裴家去的呢?
“你说的什么,我并不明白!”叶冰吟装作不知道的问道,因为他知道,此时他们只要期望有其他人经过这里,然后惊呆苏州城里的警察,不然他们真的很难脱身。
直接给傅景行发过去了一个短信,第一反应还是想要让自己的男人安心。
毕竟当初都是挤破了脑袋才考到一中的,在他们看来,从s中转来的这些都是白捡了便宜才能到一中的。
陆呦呦一愣,猛的抬头,在看到前面的店子后,嘴角也露出了一点笑容。
薛柔嫣然一笑,看似随意的挎上了林萧的胳膊,脸上带着微微红晕。
海蜈蚣们一个个摇摇晃晃,就像喝醉一样,这就是霸王色霸气对它们产生的一个影响。
自从投身于工作,她就仿佛有了铜墙铁壁,那些伤害都无法侵占她的心。
而伊姆却没有阻止冷煜的所作所为,因为他非常相信自己儿子肯定有一些办法的,不然不可能那么坚决。
萧烨听了沉默不语,手上的香烟自己燃尽,萧烨就这么定定的,看着这一根香烟,脑海里面的心思也是百转千回,其实官方政说的这些事情,他并不是全然没有察觉。
冷煜知道这是罗杰打算恐吓自己的一个套路,不过罗杰既然想知道,那么自己就可以回答他的问题。
由于事发突然,苏慕婉虽然搂着他的胳膊,也依然没有拉着他的身体。
秦水苏看出来了,这里根本不是他经常住的地方,更像一个道观。
段佳美看着不远处光彩照人的宋梓依,心中的怨恨又加深了几分。
因为眼睛一直睁着,没有休息过,所以双眼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地疼。
还好这是两床被子,可以每天盖一张,她就不用担心自己除了浴袍什么都没穿了。
伯莎·怀特看到了约翰逊先生的坚定以后,才慢慢地开始直视镜子中的自己。伯莎·怀特还是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脸蛋,除了有一个未消失的线头。
「你是不是甚至想到了他那个「我」字到底是不是对我们说的?」褐手人问。
正想继续割肉,她又意识到了什么,将屁股往前挪了一下,把烤肉护在自己的面前。
看着她进入血门,那个鬼魅一般的人便转身离去,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铁红焰悄悄地带谢汇和皮得亮去看蓝浩橙的尸体,二人也看到了那个黑衣人的尸体。
第一百四十九章 针锋相对,意外爽约
哥谭属于东海岸的特大城市,总面积约一千平方公里,包括海域,而陆地面积在700平方公里左右,其中东区占了四分之一还多的面积,约有200多平方公里。
“走吧,咱们回屋去。”颜沁心里虽然也特别好奇,但是现在是在外面的院子里,人多口杂的,有什么事情还是不能在这里说的。
这也是为什么魔幻手机世界,孙悟空、猪八戒、黄眉大王,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厉害的原因。
双方交战一番,一触即退,若能割下几颗敌人透露,挂于马鞍一侧,骑马返营。
但是,皇帝却拧着椅子越过了整个大厅,来到另外一边放下椅子,然后坐了下去。
张放当然不在乎她能拿出来的那一点好处。而是因为,只有这样来之不易的机会,对方才会好好去珍惜,而不会在确立合作关系之后,到处乱跑。
一旦别人真的做出成绩,自己依旧什么都不做,自己这个星官的位置就要不保。
紧接着,李耳深吸一口气,气入丹田而成液化,渐渐凝聚于一处,化作丹道雏形。
却不曾想,才刚刚下车,相隔十米,对面那人的手却突然变成,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抓了过去。
追本溯源法,是以传承为因,前去顺藤摸瓜,追溯着最强之人修行时,所创下来的那份果,从而对此参悟。
颜惜君暗付不妙,刚才忘处理地上这些凝固了的血迹,而这几滴血迹恰恰就是从黑衣男子手臂流出来的,他之前手臂就受伤了,乃是被别人的飞刀刺中。
“你说什么。呵呵……好痒。”冷玄夜的气息喷在了雨陌最敏感的脖颈处。她不禁挣扎着要起身。可是冷玄夜却丝毫沒有要放开她的打算。
认清了事实,清灵心生悔意,想要把风玄找回,可风玄人已经回去了内院。接下来的计划打算在十万大山之中有一个半月的历练,最后一个月回去和同伴们好好练习符咒和法术。所以现在还不能离开,去和风玄道歉。
“可是……”雨陌不禁有些担忧,不安的看了冷玄夜一眼,想要说什么却见冷玄夜冲她摇了摇头。
龙辉双目突然射出两道火焰光芒,巨型龙舟宛如变成了龙巢,冰龙、火龙、雷龙、炎龙、毒龙,无数条龙,从那巨巢中飞腾而出。凭这这些龙,龙辉可以在瞬间毁灭掉帝炎星就九成九以上的仙人。
李怀唐豪爽接下王忠嗣皇甫惟明与来瑱等旧‘交’的三大碗敬酒。在此之前,他连喝了十八碗,平了武松的在景阳冈下的纪录。
莫有财此刻完全确定,无名真的可以修炼了。他大吼一声,右掌上汇聚起淡蓝色仙元,并传来滚滚雷鸣声。
三人就这样静静的坐着,没有一丝声音发出,呼吸声也几乎没有,仿佛在这木屋中的只是三尊木偶。
君陌可不会相信,这么短短数月的时间,原樱衣的实力,能够像他一样提升到这么一个高的境界,所以,他必须尽一切可能,增加原樱衣的自保能力。
声音刚落,清灵只觉得一股推力把她向后推去,眼前画面流转,等目光稳定的时候,他已经附体在自己的躯壳中,周身是紫宝的紫气护身,身边一株冰封的墨玉回龙草。
那从天道中抹除痕迹的手段,就算是一般的本源真神,也未必能够做到——诛仙世界里有武力值这么高的人吗?
“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你的牙全部找回来!”他的战友一边流泪一边向他保证,一定把他的牙齿全部找回来,腿王这才闭上他的眼睛再次失去知觉。
“我操,规矩我能不懂?你说我啥时候掉过链子?”戈麦斯这倒是实活。
陈浩得知了这些讯息之后,也是惊的合不扰嘴。因为,他身上可不是正有一件神器吗?
日向宁次,在之前与鬼童丸的战斗中,绑束发尾的发带被击断,他那头棕色的长发丝滑柔顺,披在肩后。
而鬼子这里,鬼子们虽然说心里不怕伪军,但是他们也不敢乱来,他们现在都是在等钱周港的指示,要是钱周港不理他们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是等宰的羊羔,连反抗都不敢,再反抗,那就真的叛变了。
但他也无需在意什么,有未知才有意思,反正有时空城在,注定没有生命危险,何须在乎那么多?
基本上在牌坊下面的所有人的脑袋都掉了,就还差那十几个从总舵出来的圣使,另外还有那皖北分舵的舵主洪烈。
舍人空洞的眼内火焰似乎燃得更旺了,这个少年也如他一样,被可怕的命运给诅咒着。
“陈兄弟,你怎么又忘了?我都称你为兄弟了,你还叫我执事,是不是看不起我?”孙执事嬉皮笑脸的贴了上来。
招募就这样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一天少说也能登记上千人左右。可就算如此,安阳城内聚集的流民依旧越来越多,不少附近听闻消息的乡人也好奇赶了过来,或看热闹或者询问前往安徽做工的一系列有关事项。
萧齐十分惊讶,他曾经不放在眼里的孩子,竟然是王牌的人,看样子,在王牌里的地位还不低,陆臻很喜爱他,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任何不敬。
“你疯了吧,我们凭什么要这么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叶苍狼一说,四位老大不由的一阵鄙夷。
可沈星儿,迟迟的没有抓住,只是睁大着眼眸,警惕的睨视着他。
短短时间内,全国各大中城市街头巷尾响起报童们兴奋的呼喊,周围民众被报童们口中呼喊的消息惊呆,不约而同买下一份或者全部报纸,迫不及待的翻开想要看个究竟。
摩根默默地吐槽,好男人是多了,可是敢上陆臻都好男人,你给我拎一个出来试试。
“shit,这混蛋,干嘛不接电话。”秦卿尘恼怒的咒骂了声,大手紧紧的抓着蓝妮可不放,手机则是被他放在了地上,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手去兼顾到它。
第一百五十章 旅大·借花献佛
五色易公司宋天机的休息室里,宋天机躺在床上,左右两边各搂着粉嫩的娇躯,黄怜怜和马晶晶软绵绵地缩在宋天机怀里一动都不想动。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自己实力不如人,唯一的座驾山寨吉普战车也被摧毁了,部下也阵亡了,都成光杆司令了,哪还有拽的本钱。
之前战斗时,林沐已经大致的标记过,此时只需去确认一下就好。
既然自己能在六天内适应150倍的重力,那为什么不可能在八九天内适应300倍。
妮斯塔的崛起就像是一个意外,毫无根由,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底细,只知道她的血脉是强大的星雨水母。
“可是这套凤甲因为含有魔性,很多穿戴它的人都结局不好,才搁置在那一直没人动。”安琪尔担心道。
在房间里林沐仔细查看了一下基地的地图,前身带着的设备可是拥有最高权限的,自然可以完整查看。不过因为没有具体的标识信息,林沐也不知道每一处地方都是干什么的。
哈蒙德和布加威的巫术迸发,两道光束对着林维身后的纳伦斯袭击而去。
逆道之种的确是天道宝物,只是与别的天道宝物是于天地之间诞生的不同。
清河村村民本来以为这一次是大劫难逃,皆是动了死志的,想到楚河居然有这样的手段,连官府之人都不得不退让,对楚河更是敬服万分。
看着眼前的加料三明治以及一份南瓜粥,伊诺拿起餐具就开始品尝起来。
就连公司开年会,她还得带头上台,去给台下亲爱的领导、同事们表演个傣族舞。
安排好之后,他就进了自己的房间,考虑接下来的武术训练计划。
叶朝阳脸上的笑容变得非常的明显,他目光当中带着冰冷的寒光,在这一刻他已经是意识到了自己真正的接触到了那些核心的秘密。
周行聿留在这,沈念一心底就烦躁不已,她和顾千江约着换了一个地方。
龚荣亮一脸暖心大哥哥的模样用脚夹住了徐枫,徐枫嫌弃的将他脚掰开。
大家就像看热闹一样说出了黄之之的事情,也有鲜少人为黄之之辩解。
难道…阿妙手中攥着的安眠药粉,是用在了自己同宿舍的舍友身上?看着还未完全融化的白色沉淀物,华絮思绪有些混乱了。
她缓慢下楼,身上的白裙拖在身后,那双白皙的双腿若隐若现,腰身被勾勒的极其惹眼,在搭配上清冷的妆容,慢慢的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之中。
追帽成功,将功赎罪的詹姆斯正高兴着呢,转身回头,就看到金刚狼已经挂在了篮筐之上,那个郁闷,让他不禁想吐几口。
热浪的温度超出叶磊的预料,哪怕远在万米之外,都能感觉到身体表面一阵发烫,可想而知其温度的恐怖。
鲲鹏道人、共工、祝融的下场还历历在目,除非是活的不耐烦了。
我一激灵,脑海中各种偶像剧剧情瞬间消失,惊骇地看着玉漱,这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只是路上的一些异常状况,引起了林沐的注意,这里的原力愈加浓郁,本应聚集更多的生物,但一路经过的岩洞中,生物却越来越少,在临近水晶洞的时候,甚至连生物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真的?”良久,季长风才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韩萧,忍不住再问了一遍。
大战前后持续了数万年,剑修以一宗之力,抗衡所有流派的修炼者,也可见这些苦修炼剑的修炼者,实力是怎么样的恐怖了。
有了上一次失败的经验,他可不希望再召唤出来了个渗人的玩意或者是商人。
萧岚的明星作用还真的是不错,只要她一登台,所有人的热情就全部被调动了。
之前的那道声音已经彻底的激起了所有人族宗门的怒火,故而昆仑虚就算是躲过了这次危机,也躲不过下次的讨伐。
当然,叶风现在还没有想好用它做什么样的法宝,不过这绝对是大收获无疑。
尽管每次春兰都跟木郎中唱反调,极尽嘲讽,一点礼貌也没,木郎中要她做的事情也是推三阻四,一副没空的样子,不过,木郎中一次次都没失望过。没准晚些时候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就给木郎中送去了。
张志洁的口中似乎迷茫出股血腥之气来,沈梦婷清楚那并非是说着玩的。她立马又将自己的一条腿,慢慢往旁边移动了些,这样是为了能让身体的重心更为稳定些。
“钱豪!你们还好吗?”张嘴问了句话,沈梦婷慌忙地摇晃着脑袋。
天明集团在电动汽车上折腾的越久,通用汽车就有更长的时间来拉开与天明集团之间的差距,通用汽车当然是乐此不疲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奉天·义气当先
情节依靠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推进,主题则通过人物的语言、行为和性格变化来揭示。
“主子,谢妈妈去了,您这样,她会不安心的!”说话的,却是一直在旁沉默着的杨老账房,眉月的爷爷。
饶是如此,一时间亦有海量的仙人虚影汇聚在他的眼前,应接不暇。还有不少丹陛附近的仙人,都是品阶高深的上仙,眼见得大帝青睐有加,都怀着结交之意,亲身过来示好,连那几位在天庭的大金仙也不例外。
“哟!今天迎接的规格还挺高!”钟丽婷感受到惊喜的表情很到位,下了车便瘫到了郑义身上。
原本我和猿飞日斩同时在危难时刻同时接受了二代火影扉间老师的考验,问我们愿不愿意断后,可是日斩那家伙居然抢答,所以他成了三代火影。
不煽情不刻意不矫情不做作,很多问题点到为止,却处处能打到人类情感的七寸,对导演的细节要求极高,特别是对生活的观察、积累、梳理和白描的功力。
“不打紧,您就说我写的真好就成了!”林穆儿话没说完,自己就先乐了。
“那我还是等你一起走!?”李婷确认了一下接下来两人要干的事情。
而旁边左侧,贝锦仪,也是一脸羞红,但是同时,又带着那么一丝担忧。
夏开回到屋子里,入睡,但是依然是睡不着,心想,殷离心里,居然喜欢上了成年的张无忌。
三人一见她连锅都丢了,想要阻拦的同时,又想到目前的状况,也就理解了她的想法,默认了连锅都丢了的做法。
萧雅看着可怜巴巴的三孙子,摇了摇头,有些担心这两父子的关系。
第二场诡异游戏,以凡人为主,少量炼气修士,一个筑基,他们的特长就太接地气了,大多是凡人的生存技能。
好在的是凌云学习成绩足够优秀,平时能够获取奖学金,再加上学校也给凌云免除了学杂费;但在周然她们看来,也只是一个来自于淤泥底层的穷学生罢了,怎么能跟她们这些来自上层的优越人士相比。
可明明是下午,艳阳高照,却总有一层灰蒙蒙的雾笼罩在上方,挥散不去。
但如今事已至此,后悔也无济于事。于是,他急忙派遣警卫员先行通知家人,他则焦急地守候在抢救室门外,忧心忡忡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别说他们吃惊了,就连叶亿冉她们都纷纷拧眉,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王成章摇头,凌菲油盐不进,他都有些弄不清这个她到底想要什么怎样,才愿意给他父亲捐肾。
但是,天灾骤降,人们四散逃之,根本没给他们提前将田产变现的机会。
当然她没有证明,自然坐不了火车,都说灯下黑,所以她还是躲在京市。
薄钰吹了一夜的风,也没等到山洞的主人出现,白日里似乎也没动静,可谁也不敢动,只能待在原位继续埋伏。
刚用完早膳,四人正打算起身各自离去,就有下人来报,称长公主与阮大夫人来访。
赫连娜瞧了眼那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岂会怕?
蛊母山庄周围,大批的寒鸦聚集,到了夜里更是阴森可怖得吓人,饶是附近的村民亦不敢往山上多看一眼。
他既是不明白自家大人为何会跟老板娘说这些,更想不通自家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谢瑾澜余光瞥见陈鸿儒这般模样,不由失笑。正好他们正事也说完了,遂抬手朝他招了招。
得知从荒域之墓出来之后发生的事情,沈木兮是愣怔的,她真的毫无影响。
华夏医药栏目的录制还在继续,不过已经接近尾声了,虽然还有两期节目,但是并不意味着节目组还要在江中院呆两个礼拜。
下官了解到,李宝儿失踪之时,家中两兄弟正在王员外家做工。陈氏,也就是李铁柱之妻,为两人送去午饭。
牛魔王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在他印象之中,红孩儿还是一直十分听话的,如今只不过几百年未见,便变得如此叛逆。
“刀子是狄福生给你的?”我不答反问,表面镇定,心中却暗呼好险。
冯定北睁开双眼,一股绝强的灵气从冯定北眼睛内爆射而出,眼光射入天际,几乎要将天穹洞穿。
土星内,王虫庞大的身躯从虫洞内挤了出来,随着王虫降临,越来越多的虫族从虫洞内爬出。
某人唰啦一下唤出了一把寒气四溢的剑,浑身暴发出浓烈的杀气。
窗外明亮的玻璃之上,突然泛起暗淡的光芒,但在午时的太阳下,丝毫不引人注意。
西蒙立即打起精神,再一次将一只幼鼠放了进去,只是这次他悄悄的拽住幼鼠身上细细的头发,不紧不慢的感受着鼠崽的行动。
林姝带领着他们出了实验室,从后门离开。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带着他们往家去。
不过这也就代表着,江州市在这场人才保卫战中算是彻底失败了。
就是你们的手段过于激烈了一点,忽略了鬼子有可能采取的报复手段,这也跟你们的经验不足有关系。
走在路上,劳伯已经开始盘算起,自己到底先去哪个传媒公司发布自己的新发现了。
不是不相信……沈越去绝色谷的消息,确实是袁欣怡提供的……问题是现在这个样子,那些人都不出来,可能就不出来了。
柳月儿给满头大汗的李启成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那手帕轻轻的在脸上拂动的感觉异常的撩人。
他们几个国师在一起商量,老韩和老太婆自然也同意,其他几个国师持保守态度,但是也没有说拒绝,应该也会出席。
陈龙倒没多说什么,反正他感觉在这里坐着就是舒服,所以并没有离开,就算走走也是在这附近。
第一百五十二章 奉天·胡小妍
“这……”云飞扬也傻了眼,林晨的表现在他看来,就像是做梦一样……只要将天盘傀儡击出一尺,那就通过了考核,可是林晨却在没有显化出武魂的情况下将天盘傀儡击出了十余丈,这意味着什么?
从离歌笑这里就可以体现,如此多的旷世、绝世,在战力评分上,仍旧不及王清雅。
如果说绝世武学和上乘武学之间,还有一个武学品级的话,应该可以把其称之为——“伪绝世武学”。
穿过去的同时,那头部一直紧紧的跟尾巴粘合着,虽然看上去好似分开,但实际上,两者却是己经连接了起来。
“厉害了,我的哥。”张老头感激道,赶紧凑上前给王奋松肩捶背。
今天的夜格外阴暗,云朵把月亮都遮盖,神器缠龙戒那原本就难以察觉的缠龙丝,在这般环境条件之下,极易隐藏,让人难以察觉,因此,才有了这般诡异的景象。
叶宇目光涌动冷意,巨大的雷霆手掌,直接按下,将那万千黑莲和魔僧全部禁锢起来。
“哥哥我集千百年百家之长,潜心研究十多年荒废了学业,再从事最低贱的工作体验人生,终于发现了纯阳童子功的正确练法。”王奋满脸沧桑地说道,不忘为自己之前失败的人生找理由,让大壮一阵又是激动感叹。
但在下一瞬,那淡蓝色的流星在陈浩的瞳孔中渐渐放大,看上去好像直奔飞机而来。
秀眉微蹙下,观音又忍不住暗感惋惜,如此我却是对那妖猴石岳好奇,只是此次只怕没了机会,那孙悟空或可存活,但那妖猴石岳此次却是必难生逃。
胖子说的实际上是空间中的广为流传的常规路线,当然这些消息也是花费胖子不少惯性点打听来的。
她张开双臂,满足的抻了个懒腰,“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我要先睡一觉。”说完,也不管其他三位的意见,她躺在床上,合上了眼睛,转眼间便沉沉睡去。
“抱歉!但是在这方面,我绝对不相信你!”贾正金头也不回,迅速地将面前堆积如山的财宝往虚拟背包拼命回收。
不仅仅在全身上下透射出万丈光芒,甚至就连脸庞上也已是丰润多神,再不是以前的阴冷瘦削模样,甚至就连体态之上,也开始刻意的做了休整。
“我去向老板汇报,你们可以让服务员上菜了。”王助理起身离开了包房。
“可军队安置主要还得先问过佩琳大将军……”贾斯伯有些犹豫,毕竟大将军权力在哪儿,同时她还是城主夫人。
战斗还在继续,阵阵嗷叫嘶吼声不绝于耳,数道庞然大物般的身影你来我往,依然在疯狂的大打出手,它们所引起的巨大震动,甚至连带着整个广场都震颤不已。
旭日之花和赛琳娜一起伸手,抓住陈最的左右双臂,当然,赛琳娜手中还抓着那个大冰块。
陈最进了屋,衣服也没脱,直接上了床,拽了条被子盖上,虽然闭上双眼,但是两只耳朵却仔细聆听着屋外。足足十分钟后,陈最确定外面没人监视。这才睁开眼睛,望着半空,做了一个手势。
不过看管家的表情,对方应该是个大人物。莫非是吴州省的高官?
“你们两个和我来吧,剩下的人守在这里。”薛封随手指了两人,然后纵身一跃跳到了街道里面。
好在最后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北胡骑兵的战马受了惊,也就此退出了本州,成为了一股在岛内到处劫掠流窜的势力。
若真的有亲情在,当年辽王出事儿时,大庆朝廷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向北胡复仇?
到那个时候,知晓曹瑞的动向,兴许就是他能活下去立功,从轻发落的机会。
黑帽黑袍的无常跪倒在地,身形战栗,不敢有任何隐瞒,将原先发生的一切如实倒出,恳求着殿主的宽恕。
如今余年己经被学校开除,在她看来,回江都市板上钉钉子的事情。
要是让现在的白夜来一个认真一拳,别说这十二个主宇宙了,就是随之衍生出来的无数平行时空都可能被一拳打爆。
随着身体素质越来越好,白夜也开始意识到,自己对于力量之外的东西开始愈发的不在乎,或者说他更能拎的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在纯粹的暴力面前,其他的一切东西都要让步。
方疏影前脚送来,后脚陆妈就赶紧还了回去,怕方疏影闹腾,甚至都是躲着她没敢让她知道。
但一双大眼睛始终在警惕地盯着薛封,似乎他是什么怪叔叔一样。
霍青松突然来到江陵府,又突然离开了。而与他同来的妹妹霍青青,却算是在吕家住了下来。通过一顿葡萄酒与酒后真言,吕香儿与霍青青之间的相处,越来越融洽。不到两天时间,两人便像相识了多年的闺中密友一般。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奉天·虐杀
可她至今仍然清晰记得那一夜,原本睡在离她有些距离的地方的秦越突然低低叹息一声。
“废话少说,看剑。”乾坤剑祖那里受得了这种气,说着把自己的奔雷剑向空中一抛,那剑便悬浮起来,直直的冲着五毒童子刺来,那雷电之力甚是厉害,所经过之处皆变成了黑色的焦炭,看样子应该是这雷电所造成的。
“对了,刚才那个男人?”冷纤凝感觉到自己的失神,心里暗暗摇头,还好是在明月这儿,若是在别的地方怕是被人害了。
之间余菲菲跑了进去,将那张合影从垃圾箱里一扔,拍拍手就走了。
骁魔都会知道自己是要即将成为骁魔之人吧,可是雪萌……似乎不知道。
从昨天认出夏大夫就是苏夏到现在,他心中原有的激动已经差不多平静下来,虽然还是胀满了不可思议的幸福感,但却没有昨天那样头脑几乎空白的恍惚感觉。
浴室的‘门’在这个时候打开了,叶之渊带着满身湿气走了出来,只在三角地带围了一条浴巾,身上还滴着水,沿着身线慢慢滑倒了深处。头发随意的往后梳了一下,显得邪魅而‘性’感。
终于问出了口,带着点如释重负,却更多的是心痛和失望。她是不愿意的。
看着顾琛也离开了,李漠然终于开口:“晓媚,我想好了,当初我们是那样走在一起的,那现在,换我追你好不好?”这是李漠然第一次说出这种,自己都感觉幼稚的可以的话。
大护法笑呵呵的看着林风,而其他人却满是惊讶。林风看着大家的目光,也很是紧张。“林风,来。”梅雨涵招呼着林风,林风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太诡异了,把你们能想起来的事情都说一遍,不管是不是确定。”珍妃狐疑的命令道。
更逆天的还在后头,那团五彩再击不中,落在前方再次以弹,重新朝吴畏电射而来,威力再次翻倍。
中州,济阳大帝看着匣子里面的影像,不由咬了咬牙,啪地一声将盖子合上了。手刚刚收回,济阳大帝手又折了回去,跟着一抬,又将匣子给打开了,继续皱眉看着。
“老大的提议不错,凌云霓,你过去一趟吧。”家主老头子说到。
婆婆懂得医生的话,事到如今光哭没用,也要考虑今后怎么打算。
天十六和东方旭几人对视一眼,杨星宇挥了挥手,云冶几人不得不退后几步,东方旭看着花为眉,退后几步,将一条道路让了出来。花为眉笑了笑,不过眉眼之中尽是谨慎。
君尘难以想象,谢天宇来到这世界一共才多久,能与谁结下如此深仇大恨?此刻的谢天宇在君尘心中,就像一个谜一样,越是拨开越是一头雾水。
“哈士奇?不是狼吗?”即墨显看她像是发现了宝贝一样眼里直冒金光,心中瞪时酸味泛滥,她都没这么热情的对过自己,如今,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头似狼非狼的“狼”给抢了先,他看向那头玩意儿的眼神就不友好了。
寝殿里发出一阵阵鲜花的清香,这是之前没有的,估摸是之后加进来的几盆奇花异卉所发出的香味,竟然连之前那些鲜花的淡淡清香都给压下去了,当然,这更好闻了。
一到高三,好多同学都有了自己的手机,就像约好的一样。再生也买了新手机,但他不想影响安岸学习,所以没有提前告知她,只是跟她说有需要可以随时拿他的手机用。
大家都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出戏码,大宴会厅里顿时窃窃私语之声四起。
后期的宣传中,更是对外宣称,此举是为了提供更大的乘坐空间,让消费者有更好的感官体验。
今天拍摄的全都是两人的对手戏,因为外面道具组还在布置场地,所以趁着等待的时间,两人再对剧本内容进行交流,提前练习一下,以减少正式拍摄时候的ng次数。
穆子卿看着自己被门掩红的手,还不时放在嘴边吹一吹,“姑娘,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为昨天的失礼登门致歉,昨夜冒犯了姑娘,在下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另外,又联系了几个熟人,让他们过来帮忙,并承诺给他们开工资,人手倒是安排的差不多了。
自收了这雷魂之后,它的力量一直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在自己带去雷煞岩之后,才算有了提升。
然,在天离空域处莫凌则闭目静思,不理会飞仙殿开启之前发生的一切,在他心中的一个疑问始终未能解开,莫雪的大机缘到底是什么?
难怪死神会这么无敌,看来他也一定是修炼了降魔宝典上的内功了。
公平的江湖,竞争全靠实力。江湖上的实力不仅包括势力——武力,还包括智力和经济力等各种各样的综合竞争能力。
而实际到目前为止,宇宙集团当时声称的至少两百亿以上的投资,除了在海市有几十亿的投资外,其他的倒没有任何一处。
药方在那一瞬间被抛了出去,冷锯昆吾刀与银白刹螭枪也是飞了出去,两人将交易物品接住,各自验明之后,皆是露出了欢喜的表情。
就在此刻,那匹发疯的马匹似乎还在梁津的控制下折腾,竟然是极有灵性地朝着梁津踢出了前蹄,梁津反应力敏锐,立即躲开了这样一击,同时怒然运转八铅之力,将整个马匹向着一旁甩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奉天·狼崽杀红眼,血债无仁义
她记得自己明明是要转生去仙魔世界,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又回来了。
想到这里,叶欢不仅浮现一层白毛汗,今天的所作所为,的确有些忒冒险了。
因为这座城池一般的建筑被毁之后存在了多少年,根本无从算起。
他说完,懒得再和詹松谈话,转身离开。詹松看着他的背影,推了推眼镜,走向学生会成员的座位。
白思纯习惯化淡妆,今天的她就穿着素色的长裙,却依旧有吸引男人眼球的气质和魅力。
以顾南多年虐杀npc的经验来看,这一拳已经让李晶莹胃部大量出血,其余器官估计也有受到震荡,出现移位的问题,生机渺茫。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瞬间,裂口彻底消失,此刻,又一声巨响,传到幻境之中。
第二,除了外面涌进来的丧尸,看守所里原有的丧尸也没有被完全清除。
在前世的游戏里,神民在玩家眼里不过是一堆数字,没有谁会无聊到跟神民对话。
“她还能撑到救护车过来吗?”路飞扬蹩起眉头,下意识的看了老奶奶一眼。
这些樱huā对着许哲发起凌厉的攻击,加上旁边两名四星原士的攻击,许哲感受到了一些压力。
“没事只不过很不爽而已凭什么别人从十翼天使长突破到十二翼大天使长的时候,都能够轻松的渡过雷劫,到我的时候,就搞出这么变态的雷劫呢?”王彪一脸的不爽。
毕竟就算是庞德,也不敢保证自己杀了这些人而自己能够安然无恙。
“哈哈,林局长远行归来,一路风尘,我和杜市长已经准备了酒宴为你接风洗尘,不知道林局长可有时间?”卫承明笑着说道,不得不说,林峰的存在使得江南市是比之以前要进步了很多。
这太极拳在很多人的心中,也不过是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术,但是事实上,只要这太极拳练到了极致,也是一套攻击力非常强大的拳法,而它的攻击,就是它的防御,它那种巧妙的借力手法。
“是吗?天帝要苏醒早就苏醒了,哪里会等到现在。另外,天帝苏醒之后,恐怕第一个要干掉的,就是你吧”苏菲一脸的嘲弄。
“对了,安吉拉,附近还有空的宫殿么?我想找一座宫殿!”王彪说道。
“哼!我就不信了!”;路飞扬怒吼一声,跟着开始缓缓地行动起来。
最后她干脆穿好衣服,开门出去,外面或许是因为下了一场雨,加上晚上气温有些低,倒还真有些冷。
“夫君身为一帮之主,自然事多,最近生的事我也知晓了,我听说夫君为了这事已经数日没休息好了,你们都退下吧,我有事要跟帮主商讨。”胖夫人说完,堂下下属纷纷退出大唐,就连张青松跟张青墨都退了出去。
看到这一幕,我愤怒的捶着门框,恨不得立刻柳拳和俄国老外碎尸万段。
“没办法嘛……我们是命中注定要永远在一起的……”提托向月海抖了抖眉毛。
徐国成看到白建立布下的困神阵,他就明白了,也是自己好运到头了,这是想入阴间,自己这位同行,也不给机会了,不过想一下自己一生,那也是享受过来的,没有必要后悔什么,只是想投胎转世,这是不可能的了。
艰难的双边谈判开始了,从大雪纷飞一直谈到春雨如丝,双方还没有最终达成一致。在双方筋疲力尽的拉锯扯皮过程中,养精蓄锐的红巾军如期发动了春季攻势,一举攻克毗邻的涿州府。
备战数日,一场大战即将展开,军营之中充斥着紧张忙碌的气氛。此时李洪义初任校尉,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开炮!”骑士号的主离子炮打出一记穿膛炮,一炮击沉数架敌舰。
霍成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眨眼望了望刘病已,“陛下不说倒不觉,这一说,却是有些泛酸了。”放下手中之墨,甩甩略显酸涩的手,任凭是谁折腾了这么久,难免会觉手酸,况是霍成君这个甚少需自己动手研墨之人。
“哪里哪里,我差点就死了……”阿提拉现在还有些后怕,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废墟,一股莫名的痛恨从心头涌出,“可恶的安多伦达人!竟然这样揉虐人类!如果我能早点出击也许结果会好很多……”阿提拉似乎很内疚。
白建立对李慧芳说道,你还没有吃饭吧,让玉朝带你去吧,玉朝停止个一顿二顿没有事情,你的身体可顶不住,你今天也是得福了,让玉朝阴差阳错的给你行功,让你少受了一份磨难。
西班牙陷入了内乱,没有精力参合这些问题。美利坚合众国和美利坚联盟国虽然近在咫尺,可是他们对墨西哥的威胁太大,双方还有着血海深仇。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旅大·刚出美人局,又进秧子房
如果是刚开始,陈-云还有胜算的机会,毕竟傀儡刚复活,行动是不便的,现在看来那傀儡已经相当活跃了。
出了医院,马勇把团伙的二代成员都打发走了,只留下郭凯,赵旭,杨世卓和王占恒在医院大门口旁边一家炒菜馆里等谭大伟来了以后,研究一些事情。
被本体异变而惊到的众神,没过多久冷静了下来,因为他们发现本体那边的污染并不如分身强烈,就连规则之躯的抵抗力都无比的强大,不用太过担心。
“你可知罪?”凌风画风一转,突然问道,随即一股强烈的威压把陈-云压在地上。
那石壁下方这些血点,以及石壁上方一些并不清晰的雾状血点,应该正是由唐婉莹背后骨翼的强力挥动所产生的。
鼓噪声、喊杀声响成一片,看那架势,仿佛对方马上就要攻上城头,决一死战了。
就在他们疑惑时,苏云一脸淡然,直接伸出了手,然后用手指戳向了前方的护罩。
若离望了一眼天空,果不其然,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的就砸了下来,她提步就往里跑去。
“我擦!怎么回事!”陈云惊愕,发现修为没有一丝的精进,这让他傻眼了,本以为还能在晋升一个地步,但却啥事都没有发生。明显是失望的心态。
“强哥没了,但是他还有家人,他们才是财产受益人!股份的事儿,我得和他们商量商量!!”老魏喘了口气,无奈的回道。
你还别说,就这穿衣的过程,就比什么漂亮国的大片都好看,让刘风差点再度把持不住。
虽然知道这话绝对会惹怒她,但楚烟还是很硬气地说出来了,神阶强者?开玩笑,她怕吗?
目的明确的天道意识盘旋在陆无朝的头顶,本能地想要抽取出他体内的另一道属于自己的力量。
今天周秀莲来找苏倾城谈点事,然后说到自己让朋友从米兰带了一款最新的纹胸回来,非常好看,而且塑行效果极强。
刘风想了想,爆了个数字,潜水作业还真不是人人都行,估计能有五十人就差不多了。
那个时候,他身为男朋友毫不担心,也没有打听过踪迹就算了,竟然还有闲心去酒吧泡妞?
“听说这醉仙楼的玉华酿最是上品,一直未曾亲来品尝。今番有暇,正好请二位道友同饮。”方鉴为自己斟了一杯仙酒说道。
“这个你可以放心,?我们又不是那种嘴上不把门的人!”一夜风流慌不迭的点头,开玩笑,这种要人命的事她一点也不想掺和。
因为这些新闻的出现,许慕的新身份也再次引起网友们的热烈讨论。
她走的很着急,因为有些事情不是她能做主的,她必须要回去汇报请示上级。
简宁配合地与顾景臣纠缠,借着这热情似火的缠绵,才打消了顾景臣那个关于她是不是一肚子坏水的疑问。
“他动了,他有灵智!”见状,杨天的眼珠瞪得滚圆,瞬间咆哮了出来,这块石头太吓人了,竟然在逃跑。
说完这话,罗恩转身就走,目标却是城外,他需要找一个空旷而且没人的地方。
苏城和杭州的距离说远不远,但是说近却也不近。虽说孟春三月,总有些踏春出游的游人喜欢一口气将苏杭逛个遍,但是从杭州到苏城,距离着实不算太近,跑下来也把人累个够呛。
萧满天冷冷地看了陈风一眼,心想,这个年轻人还不错,不卑不亢,不错。就是眼含桃花,命中注定会被桃花缠身。
清晨起床的时候,吴玟正套着荆建的一件衬衫,光着白皙紧致的一双美腿,在梳妆台前梳着秀发。发觉荆建醒来,她微笑着侧过身子,露出自己最美丽的曲线,半透明的衬衫下,隐约可见两点浑圆而又坚挺的嫣红。
“看来这次炼丹大会,来了很多天赋可怕的人物。”杨天观察了一会,便收回了目光,三十个呼吸之后,直接将玄重球放下。
第三层玄气的破而后立之后,玄气开始初具实质形态,攻击力成数倍递增,那用途也是宽广很多。
不过这个动作似乎‘激’发了食尸鬼的凶残‘性’,更多的食尸鬼汹涌了扑了上来,茫茫多的好似一片尸海,无边无际,让人绝望。
以现在陈风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而论,端木雄在陈风这掌之下,就算是有十条命,也不可能活得下来。
“正好,趁着上菜的功夫,我给你们说说省城的情况。”秦玖久看向我们说道。
“那,东西既然送到了,奴婢就先回去了,老夫人那里还要人伺候。”盼夏说着,便冲安笙福了福身。
直到钻进足够深的深度,穆君然才收回形成尖角型开路的异能盾牌,然后继续利用自己身为金系异能者的优势,回身就往云果的身后布下一片金属刺墙,就像一个大刺猬堵住了他们进来时钻出的洞口。
“哪里有你们这么做生意的。怎么还限量呢?”倪向晨朋友有些不满。
虽然罗天旺将雏鹰放飞,但是心里是希望这只雏鹰有一天会飞回来。一整个下午,罗天旺一直在等待雏鹰的回归。可是一直到晚上,也没见雏鹰的踪影。
想斩杀祝倾城覆灭阴极派、可以,但在恒国的捣乱下,他们七大太上长老绝对会死上两个,甚至三个。
孙泽凯的催眠功夫没得说,但他忘记我本身就是搞心理学的了,一般别人这么问,基本上就是同意帮助你,否则他会直接拒绝。
网络上,球迷们激烈的讨论着,毫无疑问,李团结现在已经真正的进入了球迷们的视线了。
如果没有入宫参加采选一事,陆佳敏纵做出这等丑事,陆家就是再不满意,多半也要捏着鼻子认下这门亲事,届时,若陆佳敏自己过得好,倒也算得上一桩美满姻缘。
林飞扬已经把感知力扩散到整个胡狼基地,所有的建筑被剖析一遍后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每个佣兵躲在什么方位全都历历在目。
第一百五十六章 旅大·三家连横【补加】
因为正好在这段时间,静夜师太路过济县,这位可是佛门四寺之一水月庵的住持大师,地榜第五的绝顶存在。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和自己的孩子,相隔五年没见,没和他们一起生活,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红星全球农批中心的水果批发价要比渝市双福市场低一些,从市场里商户的口中得知,西南地区很多水果批发商也从他们这里拿货,这样算,双福市场很多批发商已经是三级批发商了。
真的说起来,身体并非越大越好,虽然大代表着力量的无穷,但是同样,大也代表着目标的明显。
如今收获丰厚,他也想着借此机会,帮助赤练军团提升一番,起码让他们变得防御力更强,不至于被一击就溃败了。
按照朱兴农的计算,在京城零售市场,只需要卖出去十来万斤,就能保本,算下来,朱兴农的预估价是七八十块一斤。
当钱贵以及打扮一新的准备去参加钱家老四成亲仪式的一家人准备启程的时候,见到一脸愤怒的刘远山时,心里着实吓了一跳。
他们这个时候都理智的保持了沉默,没有提醒张武,也没有再帮他说一句话。
他那西京大学的保送名额可是珍贵的很,没必要因为这种事儿冒险。
可怜的雨萱来不及撒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这力量带下去了。
宝木还没来得及惊叹自己怎么敢使出这样的招式,就再次挥动棍子,一棍捅向赵百欢肚子。
跳转引力线的办法,虽然可以让车辆在无工质环境下,把车身推动,可是这种技术,却是在飞船飞到了宇宙里面才发现的,根本来不及给它们改装。
收购顾眠的公司后,那顾眠就再也拒绝不了他!陆止琛几乎能想象出那时的场景。
镖府的人行动非常迅速,刚看到印天剑指坨锣,便第一时间冲上前,灵镖瞬间射出。
二十七这天早上,请安还没结束,华清宫的宫人来报,容德妃发动了。
林云英见他醒了,有一瞬间懊恼自己吵醒他了,不过见他不哭不闹,一脸还未睡醒的迷糊样,又被萌的不行,冲他拍拍手,轻哄着问道。
轻手轻脚的进门之后,见果然福晋还睡着,便如同往常一般只是打了个欠身,并没有说话。
现在冷静下来,他也消气了。霍临渊回想起刚刚才的场景,心里居然忍不住心旌荡漾。
要真说情报之作用的话也就是曾经的大敌,漠北诸草原部族的情报来的重要一些。
看到时她正在舒舒服服的泡澡,下一秒就尖叫着把苏程昱喊进了浴室。
毕竟出于对母亲天生的信任,朱瞻基天然的认为若是母后想说自然会说的。
到底是顾明生介绍来了,吴涛与顾明生相识,还要依仗顾明生获取延寿灵药的消息,顾明生此举,也是有作担保之举。
若真的如祈副堂主所言,那么凭魔界魔族那么多的魔尊,一旦进攻仙元界,除了宁求道和帝神君能自保,其他仙元界的修仙者,只能任由魔族屠戮。
吴涛轻语一声,面前这四阶中级防御甲衣天炎御甲便已经穿在了身上。
薛溪也忍她很久了,一躲之后立刻反击,劈手就把随身包砸在了那张美艳的脸上。
修炼了一个时辰之后,吴涛感应到陈瑶已经从副修炼室出来了,他也修炼的差不多了,便收起五行法剑,走进洞府。
明栀一连好几天都担惊受怕的。生怕秦肆翻旧账,更怕他去找明尧问责。
虽然赌约结束后,钟林已经跟随了我,但在这种事情上,我是干涉不了他的,我也不想干涉。
与此同时,剑尖刺出一半就瞬间旋转起来,纯白色的剑身好似化作钻头一样,劲力凝而不散,幻化成一道耀眼的白色闪电,洞穿虚空,威力无穷。
青色石门一经开启,里边便传来阵阵的风声,伴以怒海咆哮,波涛拍岸,明明可以听得见是水声,但却又和所有见识过的水声绝不相同。
蛮罗天看到牧凡突然后退,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狞笑,如果镇天印那么好躲,他也不会燃烧寿元去祭出来了。
身子都为落下,无名便已冲着两人大吼,手中英雄剑灌注股股整齐,直刺丁洋眉心的魔眼所在。
瞎子在仔细听了几声之后又对着吴一‘嘘’了一声,然后指了指吴一的身后。
崔正植点了点头,然后开始详细的跟许半生讲述关于那些古曼童的攻击方式。
李卫对于雅克神父的热情也感到很温暖,心里也有些埋怨ziji昨天的胡思乱想,而身体也被雅克神父拉进教堂里。
吴一内心涌起了惊涛骇浪,在这种事情上,胖子是没有必要去说谎骗自己的,而如果不是此时听胖子所说,吴一恐怕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的身上竟然背负了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
三人进了一间会议室模样的房间,里面非常简单,一张长会议桌,两排椅子,前面还有一块幕布,似乎用来显示投影用。
王鹏知道前些日子徐展飞亲自來过宁城,专程与刘胖子和王鲲谈入股大通的事。
这天的苏府尤为的热闹!只因今天是新任苏家家主亦是华阳山庄庄主苏然接受苏家的好日子。
“为什么你总是能在别人想把气氛搞的缓和一点,努力找一些话题的时候,把人气死呢?”雨翩翩有些生气,浮云暖愣了一下,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
突然,莫北浩想起了在坠落时,好像苍渊在他耳边说话,说什么呢?他想不起来。难道是幻觉吗?
"菱姐,你知不知道翩翩家在涂山城有什么产业吗?"浮云暖问道。
“妈,哎呦,不要说了嘛,放心,晓宇会好好对我的,而且,我不愿意在一次失去他了。”若夕的语气和眼神中都透出了坚定,放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第一百五十七章 旅大·荣五爷,老山人
青瓷缓缓的说着这一切,而顾了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她的话。
吃午饭了,赵蕙和爸爸、两个哥哥围坐在茶几旁,吃着可口的饭菜,这才象一个家了。
冯清如没把今天夜晚生的事情告诉久婶。她怕久婶担心,他们又与独孤家扯上了关系。
“楚总。以您的影响,很容易让客户不信服韩聪公司的产品吧!”简繁依然不放心。
“老大,我回来了!”连一帆一下飞机就急不可待地向简繁通报消息。
这时,冷芸突然出现在了河道路口,她朝路口处丢了两个夹子,从侧面截住了婕拉和ez。
“恩。他们还真是有够无聊的。”沉奈默也学着展天硕的动作,把石子扔进海里。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周唯昭是同端慧郡主一同来的,宋家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宋程濡已经带着宋仁等一众男丁都迎出去了。
沈徽仪立在凉亭边上把这番话听的真真的,咬着唇拿眼睛最后剜一眼宋楚宜,莫名觉得自家矮了一头-----向来没肯跟人低过头说过软话的哥哥,都已经把身段放低到了这个地步,可是连人家一个笑脸都没换着。
她上次来的时候张易兴家是黑白灰的冷色系,很符合张易兴大老板的高冷身份。但是现在家里却成了地中海式的蓝白主调,就连家具也全部换了,高大上的皮沙发变成了温馨的布艺沙发。
“你才哭了。”夜锦衣没扭过头来,只是倔强地争论了一句,但声音却闷闷的,很明显是在哭。
欣彤往下一瞅,根本忘不到头,山崖太高了,还有云雾遮挡。原来基兰是跟自己在一起,只不过两人之间被地势阻隔,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你能说清楚点吗?”倪乐卉问道,他不擅长解释,越解释越糟糕。
“可是邓不里多教授……”艾尔还想要在说什么,可是被邓不里多阻止了。
罗绮年吹了吹开水,目光怔怔看向院子里的一棵芭蕉树。人们安土重迁,殊不知动物也有思乡恋乡情节。
“死,死死,死人!”褚子良跌倒在地上,朱红绣猛虎的官袍糊了黄泥,分外狼狈。他是太子硬塞进来的,理由是戴罪立功。
“我并没有感到羞耻。”纳威含混不清地说道,他依旧四处游移着目光,就是不愿正视凡林和其他人。
然而她没有发现在她呼吸变轻的那一刹那,在床上坐着的刘子沉脸色不易察觉的变了一下,他倏然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
徐宝并没有跟去,而是坐在训练场地大树下的躺椅之上,休闲的翘着二郎腿,琢磨着什么?
然而,秦枫却并没有理会众人,而是径直的盘膝坐在了地上,他在消化刚才那一战的收获。
变成鸟很自由,能够随意飞行。而目前来说,融合成为鸟是躲避众人的最好方式。
“二弟,三弟,百万个灵魂也足够我们培肓了,现在培育的怎么样了。”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回荡在两人耳边。
“血!”秦峰将手电筒朝朝墓道顶部打去,只见墓道顶部钉着一具尸体尸体之上不是有血滴下。
两日后,沙漠中几人缓缓的前行着,炽热的太阳晒的几人叫苦不堪。
“你们真的就那么相信安逸?凭什么?”陈姗姗实在是很难理解这陈一发儿和冯提莫的想法,这倒贴天价身价陪着安逸?
同样是家里,全身是汗的刘波连澡都不洗,直接戴上了游戏终端连接了游戏。
说着,许峰便向如沫发送了交易申请,然后再把装备一一放进交易框内,接着锁定了交易按钮。这些事情自然是当着皇图霸业几十号人的围观中进行的。
时光流转,一切都在按照自己方式改变着。战事虽然暂且压下,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距离下一次战起不会太久。
真正让人在意的是,那王姓将军和他身后的大人好似没有看见一般,放任了他们的行为。
“张秀?郭子凡!”黄主任看到郭胖子,惊喜的冲上来,仔细的检查郭胖子的身体,生怕缺个手断个脚一样。
齐玉龙坐了下来,向身后侍候的人递了个眼色,那人并去关了门,这阵仗,众人并晓得要说的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
燕静初如今这个时候来和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而且谁给燕静初的勇气?
话音落下,徐明哲也不管黑鬼是什么反应,直接就走进了办公室之中。
这也让他明白就算自己不提,恐怕也有人会故意弄出相关的事情来。
一路上,训练有素的司机保镖,对于叶晓峰的存在,并没有任何多嘴。
两道残影飞速而过,如同一阵清风,不等他人回过神来,这两道残影便已经从他们的身边呼啸而过。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旅大·大买卖,大事业
吴易在进门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今天是有事相求,既然来了,也不好推辞,干脆听一下这件事情究竟自己能不能插得上手。
“吼吼吼!”万无敌的身外,一条千丈狰狞巨大的苍龙虚影呈现。
若是平时睡觉的时候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吴易便会醒来,但是昨晚实在是太累了一些,直到苏晴雪这么呼唤自己他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凤九雷的境界修为是,彻悟之境第九步,加上卓越的战力,媲美彻悟之境十五步左右。
果不其然,前冲一段距离之后,一阵破空声响起,抬头看时,才发现四五个黑衣人占据了前方的树冠,正拿着黑色的手弩朝我们射击。
“妙菱,我……”吴易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份感情是如此的真挚、热烈,自以为安排好了一切,却没想到深深的伤害了她,心中的歉疚变得更深了。
陆玄等人的位置正是在指挥中心的后面,刚看的火力如此猛烈,竟然忘记撤退了,这会在看过去,空中地面全都是淡蓝色的光束,海兽时不时的还会发出沉沉的闷哼声音。
忘却之境第十五步,和鸿神之境第一步,几乎相隔了一个大境界层次了。
吃过饭后,陈姗姗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林薇薇能给自己写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歌曲。
规模浩大的耀眼雷霆,变成了一尊千丈雷霆巨人,毁灭狂暴,让人敬畏。
所以魔辰王挑战段辰,虽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在周围围观的魔族眼里却显得很稀奇。
“怎么,难道你不知道?”寒子澈的眼底带着一抹玩味的笑意,看得林云染好奇不已。
得到这个家的主人的许可,“家”的保护也不复存在,吸血鬼和他的仆人轻松地越过了大门,走到院子里。
等到秦荔子放开,坐在凳子上的男人依旧没有反应,眼神有些木然。
老道士不知疼痛,以神通将远处那不到百余位死尸唤了过来,然后钻出沙子,扯掉道袍。
“既然舍不得,就给他们护身的法宝吧,我相信你从婆婆那里得到了不少的好东西”寒栀笑着说。
这期间有一日,庄子百姓家家户户亮灯一天一夜,算是祭奠死去的护庄人周笙水,这些年来,若不是这位老人坐镇于此,庄子不会安然发展到如今这般繁华。
他先前看这账本的时候,并没有林云染这般仔细,只是大致扫了一眼,看到和前几天的没有太大的出入,就以为没问题。
这里还是一处仙地,很少会有人来此活动,怕亵渎了神明,且东洛实在是太过遥远,普通人穷尽一生恐怕都无法走到这里。
他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应该作出回应的那一方,王若琳微微一笑,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姐!爸爸现在尸骨未寒,这个王八蛋就竟敢跑到这儿来撒野,爸爸会死不瞑目的!”金洋不解地大声喊道。
唉,摇摇头,白依无奈。这鬼天气。撸起了袖子,随后便摘下了墙上的围裙。
德席昂的长枪已经破烂不堪,他身上的赤红色板甲也有很多缺口,就连那精致的鹿角头盔也断了一根角。不过他还是在抬头看了布莱德利一眼后,用尽了全身力气,扑向了布莱德利王子。
这叶云飞就是他叫来了,李天通之前叫他出去前先去找一下叶云飞就是为了这事。
身边刚才一直闭着眼睛的江君杰也睁开了一眼,嘴角勾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似乎想要知道苏易到底会如何选择。
宋安琪也露出了感激的笑意,这还是楚云峰自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见她露出如此由衷的微笑。
“你们将力量都传入我的体内,让我可以达到结丹境界,记住,若是蓄意要杀我,那你们也逃不了!”方思说到。
将精神力的释放下降到最低的水平,叶风以仅有的余力调动灵魂之中的魔力,将近半数的魔力都注入这蓝色雾气团之中。
柳天雄似乎都能想到那死亡的惨状了,无奈的摇了摇头觉得可惜,和他斗了几十年的人竟然就这样死了,还死得如此难看。
原本想多打听一下昨天他俩任务的具体事情,没想到他们很明显是不愿意多谈,反而话头一转扯到了自己身上。
虽然没有打到巴基,但地面和墙壁却是受了罪,两人战斗之地不时响起轰鸣声。
但话还没有说出来,皮三一棍直接抽到他肚子上,到嘴的话生生憋了回去,一口血哇地一声喷了出来。
大狐狸的嘴是没动的,也没发出任何声音,但这话我是能听到的,也许因为这楚惊风和胡悦都算是出马弟子,所以他俩也能听懂胡三爷的话。
可能是听我不管那人偶叫破娃娃了,这会儿态度还不错,这苏强也没多想,就进了屋。
第一百五十九章 旅大·各怀鬼胎
终于能躺在床上,束之桃舒服地鞋也不想脱了,就想这么着睡到天荒地老。
苏婉毓没有详述郑家种种,生怕言辞太过激烈,这位帝王无法承受,从而破坏了她精心布置的每一步棋,更怕无端牵连无辜。
来到50年代的香港,出身贫困的他,似乎也只能如同大量白手起家的富豪们一样,从最基本的生意做起。
百级阶梯堪堪爬完一半,人已经喘得上下不接下气,大汗淋漓,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还没到”。
奈默默望着自己的手,抽了抽,一次两次,还是没能将已经皱得不成样的袖子从某人的魔掌中抽出,再看看那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面庞,樱唇吐出无声的叹息。
信徒要获得力量有两个先决条件,得有月亮,还得祷告,只有这两个条件同时满足才会获得邪狼的力量。
鹰野一噎,怒瞪了他一眼,拍了拍身上的雪,不乐意搭理他,回头看了眼已经重新紧闭上了的木门,脸上带着一丝挫败之意。
唯一的问题,就是第一桶金,想赚到可以为后续产业起步的资金,才是最难的。
他们虽然斩杀不少剌客,也有剌客逃走,但是亲卫们,同样死伤上百人。
“长平侯府的那位夫人,真是狠毒至极,仅仅因为看不上儿媳的出身,竟然动了杀机。”一个摊贩压低声音,神色中满是惊异。
地面上,大量的土石被声音震的跳动起来,在这荒凉阴沉的大地上,显得诡异而又恐怖。
“武者被人废掉,还不如被人杀死,怎么不能归为一谈!”华云道。
只不过令陆凡感到心惊的是,所有人都消失不见了,即便是刚刚跟自己说话的老和尚也消失了。
轰轰轰,九道天宗气息冲天而起,让得天空上出现九道日冕,神圣和恐怖共存。
“也对。”听后,梁榆仿佛是感受到了金投来的视线,在微笑点了点头之后,没有继续多言,而是将话题的主导权,交回到神魔二老的手里。
两个老者,都有着仙王波动,虽然很隐晦,但是确确实实是仙王级别的力量。
“杀了?!莫非——,他也是大内密探?”冷衣清虽是努力保持着镇静之色,可是声音中却已带了一丝惊慌。
方辰掏出许久未曾使用的噬魂棍,他心神一动,噬魂棍忽然间变成一根巨大的柱子,从空中飞向战场,只是轻轻一扫,那原本气焰滔天的金国士兵瞬间魂飞魄散,立即毙命。
这些药材,要不就是假的,人工制造的,要不就是一些非常差的,他根本用不上。
也幸好,她身量比起他们细瘦很多,一时半刻,也不至于会遭罪。
花囹罗走的不是官道,而是茶马道,虽然比官道要近,但周围没有什么大的驿站或村落。
但事实上他也就是张了嘴巴准备开嚎,她下意识半掩了耳朵准备躲避时,他却又干巴巴地重又闭上了嘴。
她身侧的男人就像提前预知了那卷毛的下一步动作,在后者起身的一刹,他便再一次很不给面子地伸臂阻了那卷毛前行的动作。
说完宫槡撒腿就跑,生怕莫晨找他算账,因为刚刚出来的时候宫月脚有点麻,所以宫槡扶着宫月出来。
手机在她手心震动,让神游的她狠狠的吓了一跳,反射性地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有些失望,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这般想着拂晓手握数百白子,趁那十来人开弓之前挥手一抛,便听见一片马的悲鸣声,再仔细看去十来高大的千里马此时已经跪在了地上,站不起来。
莫一“上次主子回来就是为了查七万年前神域的事,这次去皓月深渊也是”。
旁边有弟子附和吕姓青年,言语中难免对王绝的嫉妒,他们自问自己手段齐出也挡不下那鬼物。
先前,他能够迅速脱离密林,不仅仅是自身力量,同样也借助了场域之力。
不过,想归想,毕竟这涉及到两个国家的综合战力,有哪个帝王愿意牺牲自己的国力去成全别人呢?即便是对于自己这个大恩人,如此要求倒也显得有些过分了。
然而就在众人或惊讶、或担忧、或冷笑、或不屑的时候,只见百里登风的身形瞬间而动,几如闪电般让人根本看不清个数,不过这次他可不是出手,而是“贴符”。
“没空,你们就不要费心思了。”凌渡宇摆摆手。正好这时候朱胖子他们两人飞了过来。
特里菲亚斯?!怎么会是特里菲亚斯?!!攸马卡斯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们借道仙墟洞天,一路寻到道源钟所在,其根本目的,还是要夺取道源钟。
看着陆玉花肥大的臀部扭着走了,姜哲元心中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几乎把鼻子都冲出血来了,这不尴尬的回到自己家中后。硬是喝了两碗凉水,才好过了一些。他也在姜大河面前,显摆自己发财了。但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按照老二所言,这张古图也是他们在打家劫舍的过程中,无意中得到了,经过多年的研究,才最终确定所加载的位置,就是在幽暗血林之中。
也就是说第一场比赛就将会淘汰一半的参赛者,整个青国境内的势力所参加这大比的人至少也上千数,就算淘汰一半也有那么多。
只有在军中成为千户,统领一营兵马的武将,才算是登堂入室,真正的步入了官途。
而阿朱,则是可以继续享受南院大王夫人的待遇,只是被软禁在了南院大王府,不可随意离开而已。
虽然这一球被裁判吹掉了,但是并没有吹掉阿贾克斯球员们的士气,之后的15分钟内,阿贾克斯逐渐找回了比赛的节奏,稳住了阵脚之后,开始对敌方的阵营发起了进攻。
他们或多或少知道这个年轻人已经有了另外一个身份,可这话说出去会遭天打雷劈的。
冷飞的性格并不孤僻,但是这些高中的同学,也许是因为重点高中的关系,不少同学总是对这个以“体育特长生”身份考进这所学校的自己有些蔑视,懒得和冷飞说话,冷飞也懒得和他们说话,于是高中三年,就这样过去了。
第一百六十章 奉天·痛失靠山
大部分人都希望成为刁光斗超过宋慈,这种舆论氛围一旦弥漫开来,那就会不断涌现出钱伯斯,迈尔斯这种人渣,还被誉为成功人士的世道了。
许垚挠了挠头,朴初珑确是认真打量了一下许垚后,忍不住笑出声。
原来,为了给自己拖延时间,几人只能死死地守在自己的周围,一点儿空隙都不敢留。这就给了魔主肆意攻击的机会。几人就像是活靶子一般,被魔主攻了这么长时间,又岂能不损失惨重。
“有了这些阵法的加持,不管是度,亦或是续航能力,肯定会得道进一步加强的。”张凡自信的道。
“哈哈哈哈哈,当真是天助我也,众教徒,随我一起上前杀敌。”衣着华贵的老头说道。
心脏病人的药一般都随身携带,这车厢里并没有一个医生,普通人虽然不太清楚什么症状,但现在这种紧急时刻,哪怕多一种可能也是好的。
“没有,属下之前也进入到里面探查了一番,除了实力不一的阴魂外,整个兰若寺就像是一座寻常的鬼城一样。
无论是东方队,还是西方队的歌手,都不约而同地走到了后台的走道上,都非常专注地现场凝听着这位“情歌之神”的演绎。
那么就等于所谓华夏千年的智慧,还赶不上道尔,江户川这些他鄙夷的推理家。
这便是黄天大、法第二层,练成之后的异象。二层炼入定之心,炼心合气,氤氤氲氲,神功初奠。此时的景象,就是所谓的氤氤氲氲。
但这些都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情,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至于她能不能醒来,就看她的造化了。
白晨风到的时候就看见她盘了个丸子头,穿着白色的半袖t恤和湖蓝色的背带裙,背了个白色双肩包,孩子气的正在数地上的格子,年轻靓丽的成了他眼中最美的风景线。
沈韬开始介绍规则,其实规则很简单:双方12人全部参与游戏,双方交替出题,纷纷说出自己的特殊经历。
另外不在乎外表的这个观念,叶寒觉得这也是他和五长老最不谋而合的一点,只有把重心和精力放在关键点上,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功效。
这是一张苏沫的私照,照片上的她正捧着一杯奶茶,模样俏皮而可爱,看角度应该是别人给她拍的。
他说的是实话,展天每次跟他出猎,都是二十个铜板,他也很少赏赐过什么。
只听蓬的一声响,大地震动,周围空间出现了阵阵涟漪,两个壮硕强者倒飞出去几十米远,跌落在地上口吐鲜血想爬都爬不去起来。
这,其实只是唐觉晓在国内的家底,之所以报家底给黄海波,因为这些都是可以用来支援他和东哥斗的工具。
这会儿中国网民数量5亿,使用即时通信软件用户85%以上,总数量世界第一,并且达到世界一半。
“看来我的二十万悬了……”王鹏有些担忧的说道,虽然他不担心雷会出什么事,不过自己的赌注的钱可就危险多了。
只是奇怪的是,这一掌却好似打在了一块无比坚硬的石头上,对月魔根本没有造成一丝一毫的损伤,反而是掌力回弹,将云未央给震退了好几步。
“回去吧。”高子玉轻轻地将天鹅的护照放进西服的内口袋里。无可奈何地说道。
“那问题不大,应该没有伤到筋骨才是,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剩下的以后再说吧。”雷对龙泽美姬说完就要去解她的腰带。
下一刻,华世仁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便倒在地上,也不知死活,李新顾不了那么多,在奔跑时,又是一脚踩到了对方的胸口,只听传来咔嚓的一声,华世仁胸骨可能已然爆裂。
“这个地下花园到底有多大。现在我们该怎么走。”穿过箭楼之后。景致已然和之前來时有所不同了。鸿兮气喘吁吁地对着前面的子息大人说道。
金芒划破黑暗,从黑暗之中冲了出来,但带给人的却不是光明,而是……毁灭。被这金芒击中的后果,只有死。
常识不足的骸音毫不犹豫地就把自己的不满发泄了出来,一点也没有考虑到尤菲米娅这位帝国的公主就在旁边。
只是徐万贯进去后没有三分钟就出来了,脸上还肿了好一块,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的。
这三个问题搅扰着我,让我本就疲惫的大脑无法休息。但不知到底是药物作用,还是我太累了的缘故,我终还是睡去了。梦里却不再有章正的呼唤,我突然有点不习惯。
叮,道牧左手弹刀,声波如潮,瞬间铺满整个心灵世界。一黑一白两道灵光本是如鱼得水,一下子变得缓慢。
她估计还没看到新闻,她就没有看新闻的习惯,所以表现得很正常。
童咏本已牟足了劲,要以三十七万斤的力量拉,却拉了个空,顺势往后飞退,于空中几个跟头,方才平稳落地。
闻家人此时束手无策,五行教胜券在握,却迟迟不肯斩尽杀绝,当然是另有目的。
在地球华夏的时候,吃着熊掌那可是犯法的,但是在这个始神界,却是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大门被直接砸出一个大洞,整个府第,都在摇晃一般,尘烟四起。
其中包括飞船内的各种生活细节介绍,比如:食堂开启的时间、晨练时间,以及各种训练室的开启条件和功能,最后就是各个职业化方向的详细介绍。
第一百六十一章 奉天·坏事
郑心悦本该已经绝望,这一幕让她感动,难道是孩子的母亲,即使晕了过去,也在用力?
如果可以,王振很想找机会跟艾希解释一下,否则的话,万一她下次出来的时候,不分青红皂白的直接给他射上一箭怎么办?
东方嫣然玉腕得到自由后,顿时娇呼一声,挽住了沈冰儿持着花束的玉臂。
在这个世界,贵族和平民之间阶级分明,有着巨大的鸿沟,秦横天虽说衣着华丽,但应该不是贵族之后,只因为他身上没有那种贵族子弟所拥有的霸道。
可以清晰的看见,圆球里面有丘陵、有山脉、有河流、还有平原,除了没有人烟、没有天地灵脉和珍稀灵物以外,里面基本什么都具备,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一般。
他在意的是现在丧尸脑中的能量核蕴含的能量越来越多,这让他干劲十足。
宽叔四人是聚集地仅剩的战斗人员,没有人敢将矛头指向他们。因此,那些人的怒火,很自然地转移到了辛月的身上。
她们已经商量好一切:待到宗门后,同时赐蓝师及夏莺‘天侍’一位。
不论外面局势如何的跌宕更替,烽火连天,机关城都是稳如泰山。
这里的菜品和世俗界大致相同,只不过带有一些灵气而已,颇为可口。
北辰溪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还是会自己尽全力的去满足慕莲蓉的需求。
若是实战成绩足够好,就算年纪大一些,甚至气海未开,他们也会考虑将其收入门下。
武苑三年后,朝廷与江湖人事纷纷往来,从此便开启了武苑盛世。
手臂在流血,这次想甩开那些人可不容易了,而且现在我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看样子是野猪拱那一下的力道开始起作用了。
刘杏儿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一样,放下碗盆跟没事人一样的走开了。
绝大多数投了反对票。这样的结果让程御瑾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可是也没让他有太大的惊讶。
在北辰溪眼中,今日的慕莲蓉与往日有着很大的不同,他竟然有些两眼发直,许是自从林洛洛进了东宫之后,自己对于慕莲蓉的冷落而产生的幻觉吧!可是接下来的一幕,让他打消了戒备心。
张俊寻思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他想等另一份成分报告出来再谈这个问题。
然而,梁辰却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手中匕首再落,准确地刺入了男人的心脏。
慕琳钰沉默了会,又不停的自言自语,好像在理清什么思路一样。她虽然平时贪玩任性,但是遇到正事的时候还是挺严肃的。
每一个世界都有自己的规则,托托莉现在所在的世界也是如此。整个早上,cos成维多利加的托托莉一直在研究这个世界的规则——空间的规则,和存在之力的规则。
死妈要当活马医的,反正只要豁出去就不会有什么顾虑了。这么想着,托托莉突然惊讶的发现:自己终于难得用豁出去这种方法没有理智的去看待一个问题。
大娘的摊位人并不多,锦卿随便拿了个矮凳子坐下,看着大娘动作熟练的舀上来一碗元宵,还最后还浇了一碗沸水上去。
护院白云飞舞正在修剪花圃,几个孩子正在玩着跷跷板,忽然,苏络蔓从天优雅而降。
“我,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果然是你!”叶玮安惊喜的有些语无伦次。
尕娃一路没命的往前跑,他总是觉得有马蹄声回响在耳畔,仿佛离自己近在咫天。然而回头却又看不到人,等他到家后,锦卿正坐在门口晒太阳,看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吓了一跳。
满脑袋的迷茫,仿佛一团浓重的浆糊在林笑笑的脑中盘旋着,把她的思绪绞得更加纷乱,缕也缕不清。
不过锦卿已经觉得不容易了,整个太医院资历比她老的人多了去了,没有人能在她这个年龄段上有如此待遇的,况且,做一个好的大夫,光靠医术是远远不够的,她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至于再低的,连一个精美礼物都拿不出来参加宴会的,就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窈窈,你的味道……真令我上瘾!」他独有的含着丝丝笑意的沉厚的磁音至头顶轻轻传来。
魔石内不仅含有精纯的魔气,它还和灵石一样可以布阵,能够放大人的负面情绪。
对于他们这些平均连炼骨境界都没有的江湖人来说,内劲外放的存在就已经是可以让他们仰望的高手了。
她准备当个临时园丁,可剪刀碰上龙形界心的树木那刹间,整个刀慢慢变锈,最后像是老死一样,一块儿块儿的刀身碎掉。
叶离瞪大了眼睛,一时只觉得有些听不明白妈妈的话,她让她跟他们走,她不要她了?带着十分的无助,叶离抬头去看妈妈,结果妈妈却只是转过脸,不去看她。
沈贯鱼当然是幸运的,她找了夏简帮忙,万隐阵在几天后就被送回来了。
黎韵媚知道,黎笙笙这话,是在给她挖坑,但是,为了她的计划,哪怕知道这个问题是个坑,她也得应下。
第一百六十二章 奉天·大嫂的世故,江家的靠山
阿铁与雪缘如言把聂风安放地上,让其盘膝而坐,接着,雪缘及神母亦相继坐下;雪缘在后,阿铁与神母则在聂风之前。
至于李膺,是,或许他是一个清官好官,可是就和明末的东林党人一样,他和他的那些党徒们已经威胁到国家安全了。
不过比起让人不舒服的乌孙人,车师前部的国王浓滑却是异常的热情,不但邀请一行人前往他的王宫做客,而且还为众人准备了酒宴、乐舞……以及美姬。
“这清毒盅什么时候才可以清除余毒?”风濯皱着眉,捏着扇子紧张的问。
或许是因为淳于琼真的疏于守卫,又或许是因为淳于琼和蒋奇的关系绝对值得信任。
一连三天,登门喊冤的人络绎不绝,纷纷痛诉恶棍金大嘴种种罪恶。有被他打伤致残的,有被他害得倾家碟的,有无缘无故得罪了他从此失踪不见的。自然。郑得力家也在喊冤之列。
那片雪白,其实是一个偌大无比的天然冰窖,冰窖周遭,不料是无数长长短短、阔窄不一的冰道。
不过林天生来不及观看这些东西了。抱着夏雪云的他已经感觉到这妮子浑身滚烫,在不施加救助,不但这妮子的一身功夫都会废掉,甚至她本人也会留下残疾。
陆南横着枪往上猛地一磕,那人探手一抓,身子贴近,手掌一翻,寒光一现,竟然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什么?你们能够接到上界的令喻,这怎么可能?”法缘大师失声地说道,而那佛道两教其他高人也是同样脸色大变,他们实在没有想到巫人一族竟然还有如此神通。
星月拔下一根头发,蹲在床榻前用细细的头发丝在凤流墨手背上来回滑动。
阿洛救她出来了,还报了警,毕竟他也不知道当时有多少人,情况又是怎么样的,报警还是安全些吧。
“阿皖,我们谈谈好吗?”在阿皖打算走入房间时,张籽夏叫住了她。
想来空间里的管理员,包括雪岩,要见一见空间的第一领导人也是不容易的吧。
孩子长大了,有心事了,也有了自己的秘密,她以为孩子变了,变得让他们看不透,原来,她只不过就是把她的心事藏了起来呀。
季默琛早有预料,听到南希的回答之后,心里依旧会产生惊喜的感觉。
南宫凌月坐的近,南宫浅哪怕是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这不,笑了。
唔,将她们换个位置,可以了,几人挤眉弄眼的笑着,好了,他们接下来就等着看热闹了。
南希见万导他们走了,自然而然的也转身去试衣间,打算把衣服换回来就走人。
原来是这样,刘远点点头,看来自己多虑了,这些人还是挺聪明的,若不然,他们就不是在研究所干活,而是回老家种田了。
难得众人如此开怀,而且剑殇此次收获极为丰hou,剑殇倒也不想破坏气氛。
“是的。这有什么不好的吗?我觉得这才是自由的,没有经纪人像讨债一样的催着你去工作、工作、工作。我现在觉得自己都变得很懒了。看看,觉得我养肥了吗?”艾玛笑着在甄凡面前转了一圈,并且张开双手。
这时锻造工场的千户长多达也看到自己人回来,当他看到位队伍里用绳子绑成一串的逃犯,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虽说好像听到喀尔受了伤,不过那些逃跑的人全抓了回来就行。
顾铁把来自现实世界的神经信号与来自量子网络的电信号平均分配,一心二用观察两个世界的动静。
太古时期,为三皇五帝执掌。夏启建立夏朝,实行“家天下”。为防止后世有不肖人皇,利用崆峒印之能,倒行逆施、祸乱天下。三清圣人商定轮流执掌崆峒印。
刚刚结束战斗,刘远就在荒狼和血刀的护卫下,出现在这间充斥着血腥味的房间。
而且,这一万座永固姓传送阵的存在,才使得玩家们在短时间内实现攻城拔寨,占据或者毁灭敌人的基地,成为了可能。
现在陈逍首要的目的,便是让星空战旗恢复元气,至少要依靠星空战旗,找到那星空深处的星空战鼓。接下来,陈逍才会去尝试着修复雷神之锤。
不过,雅典娜阵营曾经和加国阵营联盟过,对神王战士自然不会陌生。
他躲在上面居高临下,要不是晚上光线暗的话,我连抵近侦查都完成不了。
只是,太低价了,又觉得自己吃亏,揪心不已,要是老爷子还在,肚子里有货,哪能随他们拿捏?
“大人您可以叫我艾瑞娜就行了。”艾瑞娜非常尊敬的对理仁欠身到。
“两千万!你……你真的会投入两千万……人民币?”秦思苓从餐桌上站了起来,嘴唇微微抖,最后的“人民币”三个字她是想要确认含笑说的并无假,不是日元或是越币之类的。
街上人不少,有闲逛的,聊天的,买东西的,出来找乐子的,很多。
“之前的那一场淘汰赛,就是为了清除实力差的对手,这是一个陷阱。”狼宏翔眼眸深处阴沉起来,虽然没有清楚后面的比赛规则,但现在他无论是面对哪一个,都再也没有了优势。
记名师尊靠不住,天地是飘渺的,君主也差不多,要是能出手灭杀黄巾军,早就动手了。
虽然无法确定它是在哪处领域中发现的,但多走几处,自然会遇到。
楚河听得爷爷口中西楚霸王项羽先祖的风姿神威,不知怎么的也心潮激荡,或者这就是所谓的血脉传承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奉天·赵队长
将粗粮手机盒子从外套口袋掏出来,轻扔在茶几上,随即从裤袋中摸钱包,打开后抽出三张百元大钞。
对面的幽暗密林中,一个身材纤细的精灵,胸口插着一根箭,脑袋上盯着一圈蚊香。
如果是那些低等魔族,没啥脑子,闭上眼睛就是一个干,王远见了都头疼。
他之所以记得,也是因为他从王大彪和陈桂香身上感受到了和自己是同一类人的气息,看出那把金锁一定不是好道来的,收的时候还死命压价了一番。
“你怎么还在这,不是叫你早点回去休息?”余欢笑着轻拍徐辉的肩膀。
贝志华一下就着急了,他直勾勾的看向陆在商身旁的贝青柠,后者却直接抓着陆在商的衣角,躲在了他身后。
他早上五点就起床赶路,到这里一直没休息过,再好的身体都扛不住。
而以上想法,在当我的视线平移到到会议厅的天花板窗户处,与从那里挤进来的那双锐利的,黄澄澄的蛇眼四目相对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
哪怕是一些嘴上说着支持秦冉的人,很大情况也是想要看见上官雪受到威胁而已。
白芷和高明忠是下人,不会嘴上说什么,但是,心里极其的鄙视。
当三人再一次翻进校园的时候,现整个操场,十分的安静,还没到下课的时间。
这么严肃?既然是方羽说的,想必不会骗人。再说,历经千辛万苦,现在马上要到达五台山了,怎么着也不可能骗自己吧?
夜晚的风,吹着四周的热浪,将夏季的长安,带出了几分出尘的味道。
地面的下路组合都已经惨到这种丧心病狂的地步了,要是再不喊打野爸爸来出头,那还真得敬他们是两条好汉。
“各位峨眉的朋友,让开一下,让我来终结了他!”凝聚完成,王靳加入了战场,同时跟四个峨眉的弟子说了一声。
倾盆大雨,让整个世界仿佛笼罩在一股浓雾间,大家都窝在车里不敢下去,只要在外面呆一秒,必定是全身湿透的。
“我帮你保密,我们两个我占二你占八的比例分账,怎么样?”杰里很自然的拉着楚云随便到了旁边的一个酒吧里坐下了,好像他是楚云和认识了很久的熟人一样。
不对,剧情不符呀,李珂珂这点讲到和王靳所想的不一样,要是她爷爷就这么去世的话,剩下的这几年她是怎么过来的,不过没等他问,李珂珂就自己说了出来。
这个任务王靳也就是一下子了解了,这是系统给他让他自己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毕竟只要有位置,在这个世界怕是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拿到一把剑吧。
一双杏目,更是紧紧的盯着林晨,很明显将林晨的脑袋,当成西瓜一般,只得砸碎。
江琦跟江酱酱说过不回来,所以这一天下来也没有人给她大电话。
夏幽很少见过安可哭,除了被欺负的很疼很疼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时候才会哭。
那一瞬间,秦建邺被她眼底的寒意惊得心头一跳,一时不敢再做声。
估摸着吵的差不多了就准备去劝劝架,都一天了改吵完的都吵完了吧?
就连她这个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古董都觉得奇葩,刘柳居然还表现的特别正常,还巴不得的去舔。
那赤手空拳的是熊彬没错,另有两个武功路数与他相差不多的男人是熊彬之子熊机与熊飞,一者已中中年,另一个则明显年轻的多。但他共有三子,真旗也不知他们二人姓名。
邵轩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瞥了瞥一旁的david,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秦芃芃眼底一片冰卫,看着像个疯婆子一样朝她扑来的秦雨儿,突然抬手。
加之宋薇哭哭啼啼的,说什么她错了,她以后再也不敢了云云,让向东看在他们孩子的份上,绕过她这一次。
夏雨六神无主,虽然她觉醒了灵根,也打通了任督二脉,但对于打架,没有任何的经验,就是一个满血弱鸡类型的选手。
侯爵没有在理会会真,往前面走去。这时侯爵往下面看了一下,他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了。
“别动,让我歇一会。”叶晨摆了摆手,他真不是想占便宜,而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听闻此言,糜芳看了看自己的盔甲兵刃,仿佛重拾了信心。感觉自己身手不凡,用兵如神,定能受韩炜青睐。
“将军,能为公子开蒙,乃彧三生有幸。”荀彧抱着韩凉也不撒手,说道。
他想让她体会一把被推下去的滋味,所以他求的是自己内心里恨。
描述:这是被罪之力杀死,并复活的人,他保留生前的全部实力,为您服务,拥有着简单的智慧,懂得判断敌我强度,并不惧生死,且可以通过罪之力复活。
玄武虽然速度慢,不过它与白森也就只隔了不到千米的距离,耗费了五分多钟,来到了白森的身边。
而白森也借此机会开始继续琢磨自己的武道与刀心,为这最后的挑战默默做着准备,他在这个世界已经有一年了,破甲击也在白森日积月累的修行之下到了4级。
两人通过神念聊天,不知不觉,天色暗淡,繁星点点,月光洒落。
与此同时,一座恢宏的城池出现了,城门缓缓打开,一道身影背对众生,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可转念一想寿宁公主也就释然了,李宏宇和赵欣可不是官场上的那些普通官员,又受到万历皇帝的重用,因此不会轻易在皇位一事上做出评断,两人没有反对福王登基已经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虽然说之前有过一次事情,而且随着这些天的时间,关于用唐僧肉救治天音王子无效,最后是周子休出手斩断前尘的事情已经扩散开来,但是开了这个先例,却不代表着谁都有资格得到唐僧肉。
“去将张燕、廖化、杜远叫来。”张角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听得侍卫声音后,才开口吩咐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奉天·要内乱
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菜都已经上来了,在王兴面前他总不能把这些菜给退了吧?
洛梅疼得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她想要挣扎,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江督主的踩踏。
植物人在床上是有动作的,他们经常会有各种各样无意识的动作。
毕竟如果不是自己突发奇想,决定将那雕像送给江辰大师,然后又恰好被他看破了其中端倪,那给黄家带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假若现在赛弗能够打扫战场,不说是立刻翻身财富自由,也可以说是财负自由。
龙兴起身,走到仙菩提树前,打量着树身,那树杆之上,闪动着的灵光已经黯淡下来。一股沧桑的感觉迎面袭来。
本以为自己的计划十分完美,底牌也准备好几张了,结果非但一张都没起到作用,还被地方全面给碾压了。
林婵喊了一声,但见许令安离开的脚步连停顿一下都不曾,心里就是一慌,准备追过去的脚步再也迈不动。
但陆朝朝非常有信心,她知道她的阿宴请的人不可能做菜不好吃的。
紫黑色的灵魂火焰暴涌而来,一圈碧绿色的火焰罩,也是徐徐将鬼脸魔体包裹着,燃烧的雾气扩散而出。
一般的自制炸弹威力绝对不会这么大,可这个自制炸弹的人不一般,是a国最资深最神秘的弹药专家,而且他办公的地点就在这栋大楼里。
现在她杀不了明觉,明觉也同样杀不了她,估计包括林临在内都是一样,三人互相牵制,当真说不出是幸还是不幸。
他刚下飞机,没有片刻休息,立刻来到了一家名为“金银唻”的地下赌场。
一时间,两方皆是大打出手,直接将通向市中心的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正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的时候,元锦西开口提醒道:“要跨门槛儿了,注意点儿脚下”。
傅先生觉得影响不好,会破坏草堂氛围,其他的学子们现在都羡慕富二代了。
上一次她主动多多少少都有点儿冲动,现在没有了那股劲儿,心里自然恐惧紧张多过期待。
赵振铎家里出了那么一回事儿,于丹丹的表现又可圈可点,甭说对她本来就有十分满意的赵父赵母,直接就嗖嗖提升到十二分的满意感,别提多膨胀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原主虽然有些自闭,人际交际上有缺陷,但那个脑袋瓜子还是遗传了父母的基因,相当聪明。
“南美洲的那些白人混血雇佣军的战斗力实在低下,不值得依赖。”陆伟民辩解道。
随着开始两字落下,顿时间,所有人都是同时开始了动作,一个个法界大开,金丹之中催发出一道道犹如洪流一般的仙元力,同时烘炉盖开启,一块块的天界材料也是被相继丢尽了烘炉之内。
所有人将目光集中在了李夸父身上,在他们看来这场闹剧似乎该结束了。
在更衣室先行庆祝了一阵子,球员们稍稍整理了一下,随后跟着主帅穆里尼奥走出了更衣室,去领取他们一个赛季的努力成果。
道劫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乃是天机仙界的修仙者升阶真仙、天仙时必然会出现的现象。但是,一进飞霞谷就会出现道劫,这算怎么回事?
如此一来,问题就大了,北郡市不是没有火锅店,但够档次的、味道不错的火锅店却没听说过哪里有。
幸运的是,艾克答应了和她见面。她特意的梳妆打扮了一番,她穿上了紧身的上衣,还将领口放低,以凸显出那对浑圆的双峰。虽然是10月天,但她依旧穿了短裙,并且收得很紧,丰满的翘臂令人浮想联翩。
不过也恰是如此,让那两位跟在身后出场,面貌上与之有着五六分相似的年轻人变成了如同路人一般的陪衬,其中的一位年轻人身上的气势更是多了几分颓唐,完全没有身旁另外的一位年轻人那种即将挑战强敌的激动和兴奋。
南宫倾城越是看着李夸父一脸享受的表情就越是加大了自己的能量,调动了越多的木之灵向李夸父袭来,而越是如此,李夸父脸上的表情就越是享受。
现在他拥有了瞬息万里和乾坤一掷天赋,加上本身修为较离开开天剑派时不知道提升了多少倍,即便正面面对罗柜,打不过却也责了一定的自保之力,至不济也能用瞬息万里逃掉,所以已经具备了足够的条件去面对罗桓。
当其走进去的一瞬间,就看到了雏田他们打扮妖艳,身上每一处地方都散发出令人陶醉的气息。
冯二看到宋金江没再报复他,而是让带着家丁抬起宋坤就走了,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一番缠绵的热吻,由于时菁菁差点被吻得岔气,他才恋恋不舍的退了出来。
虽然林旭之前已经说过,等促成了招安董开山一事之后,他就会离开杭州府,返回江陵县。
白露的目光不由落在她额头的紫褐色胎记上,或许那就是她被欺负的原因?
得亏哥聪明,大声跟园区的黑老大吵吵,说我兄弟二斤是大富豪,有好几亿资产,可以拿钱赎我出去,多少钱都有。
李二牛和乔妙卿瞪大了眼睛,谁都不相信素来正义感十足的刘懿,会说出这样的违逆之语。
这里的变动一直被乔名姝关注,惊讶时菁菁的地位这么高,才知自己闯大祸就悄悄的溜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奉天·江胡夫妻
那个游戏本质上就是一个受苦游戏,要不是曹庆臣那天马行空的说辞,等这个游戏在玩家中彻底扩展开来。
有了院长的特别指示,一切都很顺利的进行,徐慧已经住进了病房,虽说不是单人的,但两人间也能接受,同样很安静舒适。
王杰瑞原来想直接关掉,毕竟dota都不更新了,你现在再出来炒冷饭,有意义吗?
张老也是一愣,他记得,他并没有给dk财团送请帖,这种时候,李若怎么来了?
他回想,见到自己拿着她送的扇子,她似乎也没有多欢喜,他有一瞬间的伤心。
萧长漱摊了摊手,表示不让我帮你,那就自己解决,宋眠气得牙痒痒,同意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带领公司大展拳脚,才是他一直期望的,比起在事业单位熬资历,更能激起他的奋斗之心。
蓝星的仙侠游戏要是再不注重剧情,其本质上就是套了一层仙侠风格的西幻游戏。
劈里啪啦一顿响之后,一把充满未来科技感的大炮出现在众人眼前。
“你没事吧!”周墨一把就抱住了我,好在叶展还扶着我呢,不然非得被扑倒。
似乎是灵音承认自己是余未秋之后,那些被尘封起来的记忆便像是破了个口子,慢慢的涌现了出来。慢慢的,要将她给吞没了。
王彦再三确认了一下绳索跟明暗扣,嘱咐傻丫头盯紧了血刃,然后就离开了,没回后院,出了前院,到一旁暗卫住的院子,把事情简单说了,这几日加强戒备,倘若有人入侵王府,第一时间通知自己。
“你大老爷们的怕什么呀!别让我瞧不起你。”方婷好像真对我失望了,放开我便独自走进了通往蹦极台的观景电梯。
房里,血雪是渐渐的睡了过去,而后又‘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
上面并未有任何痕迹,显示他曾在东滨城生活过或呆过,但何朗发现了一个问题,他的双亲登记中,母亲姓陈,叫陈秀崎,这个发现令何朗非常吃惊。
宇城飞没在说话,他好像再也笑不出来了……看着宇城飞,元少好像下了什么决心,:“宇哥,我是不是你手下第一红棍!”宇城飞红着眼睛,重重的点了点头。
本来就应该是这样,这个位置不是一般的人能够胜任的,做到这个位置上自然是要有些威风才行。
“对本君来说这就是一个坏消息。”左丘黎夜是厚颜无耻的笑了起来。
幽羽问了句,又觉得不可能,岛上何时有龙族的跟随者,就算是学院内部之人暗中囚禁了龙族的跟随者,可为什么又将他们这些试炼人员放入城池之中,这不符合逻辑,她晃了晃头,没有思绪,只好看向陆云。
刘敏出走一事发生后,宋江本想借机跟王庆联络联络感情,可眼下他是自顾不暇,盐山军内部三足鼎立的形势已经公开化,分属三方的人马虽还没有刀兵相向,但让他们再如过去那样一致对外已经不可能了。
看着粘糊糊的右手,雪星然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冷静下来后,他遂即将凌风放了下来,并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一件旧衣裳,掩盖住了乍泄的春光。
甚至于,她忘记了姐姐是因为她而死的,也不记得之后麦咭科带着她去了哪里,还有谁出现。
雪星然虽然在心里嘀咕了几句,但事到如今,同境界的修炼者,他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了。略一转脸,便看向了远处。而这一眼,他竟又见到了一个熟人。
黎远顺手将人接住,再定睛看去,宫凌睿已经与蒙面人混打成一团,宫凌睿虽修为高深,却是两拳难敌四手,终究架不住人多,加之那些人出手狠辣,毫不留情,将他逼得连连败退。
除了铁道式攀登外,还有自由攀登、无保护单人徒手攀登、冰岩混合攀登、绳组攀岩。
“你就是不能为了我留下么?只一次,一次都好,为了我留下,为了我活下去。”麦咭科抬起头说出这句话,可他刚说完这句话。嘉妮斯便堵住了他的嘴。
从初见林逸,林逸每一次都是找她麻烦,而找的麻烦,便多是要将她赶出去。
若是有人想要对她们不利,即便那是一位大帝,星尘都会毫不犹豫地去以卵击石,去阻拦那人哪怕一瞬间的步伐。
“混账!真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李风老儿,当着老子的面,你扬言要废了水儿,我看你是大言不惭!”眼看着那巨大的金色手印压得金水喘不过气来,那胡老怪终于按捺不住,暴跳而起。
用劈空掌力隔着坚实的铠甲震死内力颇具火候的敌人,这打法别说没有见过,就是听都没有听说过,或许只有白胜才能做到这个地步,白胜善于做出世人想都想不到的事情,这一点认识白胜的人们不论是敌是友都已习以为常。
陆菲菲也知道徐晶媛说的那个‘缘来是你’,上学的时候她们经常去那边。
铃铛的身形没有做任何的停留,直接大步迎向了另一个石头雕像。
平静悠闲的日子像黄油落进油锅里一样,滑过去,一点水花没见到。
反正事后清点一下伤亡,四大天王看着双方的伤亡比例,整个内心都是崩溃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旅大·清点计划
刚才两人中奖的消息被餐厅吃饭的人听到,两三个好奇的人便凑了过来。
毕竟对方,无粮,非正规军,真正可战之人不过数百,又多是步兵,再加上缺少武功。
经过一个月时间更新,山山的更新稳定,而且说话算话,不偷奸耍滑。
为了突出荣耀,杨宣凝已经确定,一甲三人,二甲二十人,三甲三十人,一次就只取那六十人,上千人中只取这些,自然是荣耀。
一声沉闷的巨响,虽然房门依旧可华玉夜确信自己的观察,那个墙面有问题。
“郡马, 怎么只吃米饭, 不吃菜?”王妃以为程意拘谨, 便亲自换了筷子夹了菜。
昆鹏来的时候,应雄六万的兵力还剩下二万人,如今却只带着三千人,也是很惨烈了。
“你说什么?”山长觉得自己听岔了,面上笑容渐渐消失,手也从袖子里拿了出来。
当谢无疾走近,那工匠明显变得更加紧张了,肩膀微微哆嗦着,呼吸也变得愈发局促,额上的汗珠更多了。
六月初三,钟南迎来了他的第二位谋士——荆天楚介绍的人终于来了。
云川区是华夏乃至全球的旅游胜地,随着地球环境的改善,本就美丽的地表风貌,变得更加迷人,网上只要一提到云川区,便立刻会出现一大堆的旅游攻略。
“先生,这里禁止抽烟,还有,你的是经济舱,座位并不在这里。”一位乘务员客气的对他道。
因此,在被伊宁维尔的言论,过份的宣扬了一遍人类威胁论以后。
看着韩乐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眸,金泰中的心底没来由的产生一丝惊恐与危机感。
既避免了刺激到张平仄防止了无可挽回的情况的出现,又成功的将人收到了自己的手边,进行慢慢的调教。
即使是在神速模式当中,那种看普通人宛如停止的超级变态的动态视力,也没有办法跟上这种速度。
只是,还不等莫雷高兴多久,便听得风鹰的声音传来,随即,莫雷只感觉身后风声一紧,一道巨大的阴影已然向着自己笼罩而来。
陈旭原本灵敏无比的感官,仿佛就像是被什么魔法限制了一样,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唯一能感觉到的,就只剩下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
银色的雷电沐浴的黑暗盔甲,显得异常的冰冷黑暗无声,恶魔利爪超动能高频震荡,涟漪起的音浪滚滚荡出。
一声刺破的响声,捕鲸叉顺利刺入了尼罗鳄脖颈内的脊髓里,眨眼间,它扭动的身躯就像是被按了开关一样,瞬间停住了。
吴倩倩的目光扫过八人,这八人似是心有灵犀一般,占据四面八方,彻底的堵死了她逃走的路线。
“让所有修复师站在最前方,其余所有人后撤!”张一凡的话让他们大吃一惊。
日子还是如常过去,卡卡西白日在暗部执行任务,晚上便在自己的家中修行龙地洞仙术。
叶随云纳罕道:“你连我祖母的闺名都知道?”奶奶全名叶桂香,这世上除了自己,不可能有人知道,当然在刘洋说出上句话之前,叶随云是这么认为的。
毕竟,他在唐家的安排下,秘密的来中东,这个消息森德不可能知道的,其他渠道也是打探不来的,可森德确实知道,这让他不得不意外了。
突然一阵抖动声自他背在背上的木盒中传来,叶随云吓了一跳。那半尸人道:“不用害怕,那是我的妻子。她平时很安静,不知为何现在这么激动,想来是和你有缘吧,嘿嘿。”说完竟声音干涩的笑了起来。
听到洛何彬夸奖,冷秋燕露出了笑容,在她的带领下,洛何彬和黄富到了接待处。这里是专门接待上级的房间,里面虽然十分简陋,但是十分干净卫生。
她也知道,要论嘴上的功夫,只会败下阵来,以防越描越黑,也没有解释昨晚的事情,要是一旦解释了,恐怕在妹妹的嘴中,添油加醋一番,不知道还会闹出多么难为情的画面。
行不法沉声道:“打不赢也要拼,今天大不了一死。”说完又要上前。
两组生肖高手都和别墅里的高手血战了,牛中天和马千里这里却显得很平静。
然后,毛大郎果然出去买鸡蛋了,慕容江和他一起出去的,他去买包子去了。
胡翊这里,多少的有经验之下,花了一点力气,倒是顺利的,将其给收拾了下来。
两人道了谢,老板娘一走,沈黛估计也是觉得有些丢人,所以刚刚伤感的情绪一扫而空,瞬间又活跃起来。
感受到许阳这一刀所蕴含的威力,暴熊身躯一扭,在空中一个灵活的转身,试图避开许阳这一刀。
第一百六十七章 旅大·齐头并进
何璟晅呵呵的憨厚的笑着,对生活永远都充满着热情,这就是二姨太保持一直这么美貌的诀窍。
“听说离理事长喜好下棋,前些日子恰好遇到了一张残局图,在下不才,无法破局,正好将此图借花献佛的图赠与。”说着神屠云天直接从纳物空间里,弹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兽皮图纸。
赵天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来血屠之前,洪门内部,由他的侄子赵兴龙起的清洗计划已经开始,唐灿星此刻应该是个死人才对。
一个个吐血倒飞,挨了一巴掌,好像脖子都被打断了一样,倒在地上有进气没出气的。
江寂尘这一掌之力,何等巨大,这一掌之力,不仅把他们抽飞了,更是几乎把他们的半边脸都抽烂了。
此时绍兴民又是一个上篮,结果被人一个大帽盖了下来,他恼羞成怒。
尹俊枫此刻不由不惊讶,经过刚才一下,他又对邪魅的道法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些天,安名扬做了许多事情,虽然手下的人一再回禀他们侦查到的情况,安名扬觉得此刻如果动手危险太大,还是决定不出手的好,反正安名扬很有信心,被自己下了慢性毒药的吴媚儿是他的,永远都逃不掉。
他咕咚咕咚将汤都喝了,看了看天色,跟二姨太约定明天照旧去陪她打牌就出发了。
有他这个实力强者做后盾,做护花使者,明夕几人当然是一点也不用担心。
清秋蝶眼泪汪汪,依偎在段郎的胸前:“段郎,让我就这样在你的胸前呆一会吧!”二人相拥而泣,旁若无人。
那名服务生,对她似乎也不怎地待见,将她送到501房间门口,说就是这里了,便转身离去。
集东洲最修为最高的几个大人物,只要一动手,这七叶紫莲如何保得住?
这一会儿的功夫,赵二赖已经恢复如常,他夹了一大块鸡腿,甩开腮帮子吃得差不多,又在自己碗里囤了两块肥肉,这才腾出嘴来,一边吃一边吹牛,好像刚才那件事对他没有丝毫的影响。
钟离耀充耳不闻,依旧淡漠的看着已经什么都看不到的吴州城方向。
“你的声音很不错,只要你的信心足够,就完全能够被选上。”李白和冷若冰说的当然是星皇的练习生的选拔面试。再有两天就到了。
父亲向来不管公司的事情,老爷子独揽大权,蛰伏这么多年,终于还是因为余笙的回归露出了马脚。
寻找第一根锁柱十分困难,但中间的过程却很易,最难的,应该就是这最后一根了。
“我听说香妍姑娘是关将军的妻子,关将军确实是一个好人,但我觉得他并不是适合香妍姑娘的最佳夫婿。”叶華杉一想到痞子一样的关尽义就为香妍惋惜道。
去年就追随香妍的将领们其实都知道,他们的主公并不适合带兵,也只能算是半斤八两,但排兵布阵的本领就连冯将军都无计可施,但是主公要随军的亲征的话,冯将军的地位就会很尴尬,因此这一次指挥权才在香妍的手里。
被强劲的推进剂激起的沙幕几乎掩盖住了缓缓落地的舰身,而舰桥上,各个部门都传来了一切正常的报告。
“恩铭真是不争气,如果他有恩伦的十分之一我也能放心了。”赵老爷子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在江南翻江倒海把福祥号各分号搅得乌烟瘴气的赵恩铭太让他失望了,看来是要让赵恩伦前去收拾烂摊子了。
过了片刻之后,那十几个黑巫僧便在藻泽旁边来回的转起了圈子,估计是在想办法怎么过了这片藻泽地,我还听到他们在大声的商议着什么,说的都是老挝语,听不懂。
李宏宇见状微微一怔,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追了出去,依照朱徽媞的性格以及现在激动的情绪,她可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情。
张嫣顿时流露出疑惑的神色,她初来乍到故而不清楚这里面有何隐情。
“多谢沈兄。”李宏宇闻言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高声道谢,有了沈伯诚这句话他就能见到李宏宜了。
李汉手握蟒牙刀,东躲西避处于下风,十几招后,故意卖出一个破绽,引得柳生一剑一脚踏入他率先布置的陷阱之中,出其不意的一刀刺穿对方心脏。
意识空间中,虎妞并没有现身,只有那苍茫的空间中响起一道正肃的口吻来。
极致巅峰层次的强者有没有,纪明不知道,但是能够跟“吞天兽王”对抗的几位首领,绝对远超一般本源至神。
第一百六十八章 旅大·暴雨滂沱
虽然他一直坚信,父母一定还活着,但他们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完完全全的消失,找不到一丝丝的痕迹。
挂了电话,林凡不紧不慢的把碗里的白粥吃完,抹抹嘴巴,出门了。
杨思燕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想都没想的反手就给了杨念京一巴掌。
“呵呵,阿牛哥你太客气了,喝茶喝茶!”宋兴心里美滋滋的,享受着这种“助人为乐”的成就。
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似带着璀璨的光芒,让人看的移不开视线,那么清澈那么纯洁的双眼,让人仿若能一眼望到最深处,而在那里停留着的则是一片洁白无瑕的纯净。
明好有些心虚,天知道她刚才还真的有一种,要想点什么办法让魏红光自乱阵脚,或者干脆拆散让他们结不成算了。
“可不就是,咱也享享福,今晚让大家都来吃饭,好好摆几桌!吃完为止!咱们今年也过个开心年!”沈英亮很是豪气。
一拳将对方的刀芒给轰碎,对于别人而言或许不太可能,然而对于李天而言,也就那么回事。
同时称呼也变了,因为他感到了那一缕斗气的精纯,绝不是他能够比及的。
“输了就是输了,叫人把他抬下去吧。”西装男人摆了摆手,跟着马超走到秦凡的身前。
“陈老师,今天给您打电话,是有个事情想要请教您。”秦正刚正色说道。
“老远就听到你的叫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村子里进狼了。”林安栋笑道。
直径大约五十米的魔法阵之内,一只九阶的陆地魔兽,还有十五位所谓的九阶学员,这样的范围倒也足够他们施展开战斗,就算只能被动防御和躲避,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毕竟魔兽只有一只,而人却有十五个。
看到陈浩宝车停下,中年行长立马眼皮一动,眼睛大张,放射出灿烂光芒。
身为靠山村保安队长的他一天到晚的奔跑在村委会和各个工地之间。
杜天瑞看到南宫雪儿是软硬不吃的,然跟他的手心下意识的紧拽了一下,这是心里面极度愤怒的一个举动。
眼看整个仙岛号被巨大的海浪和天空落下的危险随时沉没海底,反噬仙岛所有的弟子。
“林子,你要是不信任外人,等开好了单子,让你妈看看也行。”项栋梁提议道。
这些武者,均是七大隐世家族之人,他们汇聚在此,本想要闯入伏牛山,却是被大阵阻隔,一时不知九天十地大阵的威力,并未硬闯。
雷老虎急忙否认,然后说道:“你看我是来给你送钱来了,真的是给你送钱来了!”。
这并不能因为他自身的认知水平很高、自身的天赋变好了就停下,还依然要时时刻刻自我反省。
第二天早上,李敖翻了下院助阿姨家的冰箱,刚好有做苹果派的食材,尝试着做了一份。
阿莫斯塔把目光对准同样回过头来的克劳奇,面带微笑正准备打招呼。他和克劳奇在巴黎的时候一起共事了两个多月,虽然他和克劳奇不是一个派别的,但这个巫师身上有一些特质阿莫斯塔还是非常欣赏。
最终,他的序列号达到了三十六层之后,又向上游动到了三十九层,以及四十层,接着又跌落回了三十六层。
一道白光闪过,正当他疑惑咋不是之前的紫光的时候,系统的提示来了。
而苏言也是在领取了这样的功德红包之后,才能在第一角色栏里……复活。
因为新历世界整个世界没有真正的动荡,整个世界的地埋没有真正的被破灭。
兴许是先前那一顿红油火锅吃的太辣喉咙了,容易口干,抬手便是一杯凉茶,将其一饮而尽,这才继续说道。
沈今安高深莫测地说了几句大道理,知府夫人也不敢催她了,只是拿期待的眼神看向她。
武宗朱厚照口中的二字国粹,就像段子里那位看过山车的大爷一般,语调起伏,富有节奏,用简单的两个字,表达了自身所想要表达的全部情感。
“灵宝天尊,我的事你也敢管吗?”那隆隆的声音降临到通天教主的身边, 发出威胁之声。
在这种消极的心态下,无法向之前一样,全心全意,彻彻底底的投入到新的生活中,日子自然就过得不幸福。
等到钱浅终于能保持平衡之后,她推开丫鬟的手,迈开短短的腿,左脚拌右脚摇摇晃晃地冲着王明玉走去。
所以,看得再准的人,在下了注之后,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赢。
随后,赵志坚立刻召开南平市市政府党组会议,在会上,讨论通过了对长活生物制药有限公司产品的处理事宜。
“暖儿姑娘,黑脉城外,多谢救命之恩!”易枫认真的和江暖儿道谢。
由于经过了符阵的阻隔和转化,又不是直接吸收莫长空的灵力,所以,韩啸趁机把法术的能量转化成为自己的灵力,莫长空是感觉不出来的。
山脚下的消息,就在李智和崔焱妃说话的功夫,已经传上来了,泰山之内发生突发状况,只能进,不能出。
第一百六十九章 旅大·刺杀开始
二龙点点头,朝着天空上方飞去。但却被一层护罩挡住。用尽方法也无法打破,只能无奈的回到星盛的身边。
“你们可以写一封恐吓信给我的夫君,他在乎我,定然第一时间就将钱送来。”司绾说道。
秋余悦点燃一支烟,吐出一个烟圈,烟圈在空中散去,这个男人还真是长了张祸国殃民的脸。
男子见不退反进的蝶舞飞,哈哈一笑说:“那你可就别怪拳脚无眼了。”配合着蝶舞飞,男子身体也猛然前冲,两人碰撞在了一起。
只见它一只手握住胸口,微烫的温度还残留在上面,它可以感受到,眼前的这个纵火者,绝对是一名罕见的另类玄力者,如果将他击杀,极大几率会出现玄核。
可这剑法是开派祖师留下的剑法,而且经过了数千年的修正,绝不可能有错。
念慈微微抬起头,看不到任何光线,边狱是如此的黑暗,没有光芒,没有救赎,让人难以追寻希望。
和学姐道别之后,墨白先去食堂打包点东西,然后回到宿舍里填饱肚子之后就躺下了,第一天的入学也就这样过了。
“晚晚,你做个见证,这一下,也算断了我八年的痴心妄想。”我真想翻个白眼,但是看着她缓缓流出来的血,还是要第一时间带她去医院。
原野上,行进中的希城划了个半圆向低谷行进。但在白振龙不知道的一个方向,另一座移动都市玉川城同样得到消息朝着低谷行进。
反观吴天佑,从他这次能从容放下军权就知道,他不是一个醉心名利的人,但同时他又很有担当,在家国有难时能够义无反顾挺身而出,事后又能从容拂袖,不贪不恋。
多年久居几亩地,仅为等一人,不知等的是何人,不知等的时日,只知道要等。终日向佛,不问不想。这一等,就是十五年。
他的几个保镖恢复身体之后,也都捂着腹部一瘸一拐的往另外几辆车上挪过去。
既然人家都下了逐客令,陈昊也不好在这多待,拿着合同和资料坐电梯下楼。
巫山点了点头。他并不是怕疼,只是怕修不好,或者自己再也醒不过来。
琳琅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她倒是想看看,这个姐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这地方离苏城大学不是很远,处于城市的主街道上,此刻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查克拉手术刀可是能够直接作用于肌肉与细胞,直接斩断细胞,让其坏死的大杀招,就算是李浩这样的自愈体质,挨上这样一记,估计也得瞬间散失抵抗能力。
齐喧的声音也突然乖巧起来,跟刚才对着杜筱玖嬉皮笑脸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早就等着的桃叶三人迎过来,“公子,都打点好了,咱们赶紧走。”桃枝轻声说道。
不过这种事情,管扈是不会告诉给其他人的。他装了一袋子水之后,直接就递给了邹毅,邹毅也不清楚什么状况嘛,一把拿了过去,然后将里面的水劈头盖脸朝张虎倒了下来。
“说到底,还是咱们的资历尚浅。”米西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减少自己身体的疼痛。
万祈挑眉看着他,自己不过刚刚和他讲的这件事情,元朔什么时候就找人联系好了。
寝宫早就被卫军团团护卫起来,他们身穿铠甲,手握兵器,身姿昂然挺立,如钢铁长城一般。
君非玉面色愠怒,心中怒火滔天,他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发什么疯,为什么要来招惹她,她是生是死跟他有什么关系?
“谁说的?”宁非脖子一梗,“阿九,在这偌大的京城我可就跟你最熟,我在边城呆得好好的,是你把我弄京城来的,你可要对我负责,不能始乱终弃。”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帐中寂静无声,蜡烛灯光摇曳,已是午夜,唐西寒没有回来,按照提前部署,主子该是安然才是,祝柯依旧无心入睡。
一听说瘟疫可能死灰复燃,那位正将哪还会继续核实下去,连夏侯迟留他喝了酒再回云州的好意都拒绝了,带着人一溜烟回了去。
万祈这一次没有避开,她睁着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她面前的圆柱,想来这次的光芒无论如何刺眼,她都不会再避开了。
王朝阳冲向了宿营地,这个时候炮弹已经不断地掉落在“恶灵”特种兵的阵地上。
德里克虽然有的时候脑子不灵光,但他还是明白财富者队的意思,也已经同意了。
sawell目前这样的情况,岂是他只要走进监狱就可以恢复到以前的样子的,肯定是不可能的。
众天兵一听都争先恐后的涌到龙王身边。章王子见追兵来到,正要起身反抗,几个天兵上去一把摁住,拿绳子在他身上绕了几圈,便被绑住。
那次,她杀了种|马男主周玮,却依旧没找到那两个把原主推进臭水沟的社会青年。
这飞行器不愧是高科技产品,它在射出紫光之后已经又发现了弓箭的来袭,它在空中身子一抖便迅速地移动了一个位置,似乎想要躲开弓箭的袭击。
简把木瓶放回口袋里,心情很好地看了看洛半月的伤势,随意扯块布给她缠了一下伤口,看到她身下的香水瓶碎片后又竖起了眉头,抱怨了两句,但也没怀疑。
杀气腾腾的话语,让所有观众心中一惊,不知道达瑞这是怎么了,居然连死字都说出来了,他忘了这只是一场比赛了吗?
王朝阳则在原地细细的思考了好一阵,直到无线电里传来了报靶的声音。
“少阳不行,他未满二十,又是庄氏人,边关将士本就忠于庄氏人,要是派他去,庄氏又有了倚靠,这是在不妥。”尝羌立即摇头认定。
等他完成了主线任务回归之后,见到了无数与他一样的宿主,得知他们与他经历相差无几,赵沈平觉得这可能是妖族的阴谋,想让他们也变成妖怪。
第一百七十章 旅大·大开杀戒
他们这些人其实早就已经被发现了,只不过我爱罗就是在等待着他们主动动手而已。
就在孟离用刀法震慑住士兵的时候,另外两处营地里,韩明和杨铁生也开始了他们的练兵工作。
两名守卫没有拒绝,在知道蓝临玉的身份后,他们就知道该如何对待。
况且如今有五大宗门虎视眈眈,这种好事再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头上。
漩涡鸣人握住自己受伤的手掌,然后看着佐助大发神威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服输,但是一样也是知道自己刚刚的表现到底是有多么的不堪。
待到缓过神儿来,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蒋老弟,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段义平取出准备好的银票,正要递给掌柜,岂料那姓蒋的男子突然出手,竟一把将其抢了过去。
确定的人员包括了大长老在内,拢共三名金丹期长老,另外两人一是足智多谋的七长老,另一人则是身段发福,总是一副笑眯眯模样的六长老。
他们苏家当初不办婚礼的原因很简单,一来不想让大肆宣扬苏晴和一个窝囊废结婚,有失他们苏家的颜面。
但是这件事,却狠狠的用现实打醒了自己,忘了她那极品的天赋,本来就是一个极大的麻烦。
“切…稀罕。”唐劲懒得搭理她感受着山风的柔软抬头望向晴朗的天空嵩山景区的环境确实让人流连忘返虽然前段时间他还来过这里然而真正的好地方多来几次依然不会厌倦。
一行人走走停停。即使以金仙之能,即使有法器“类魂”存在,他们在晚间也要暂停下来,不敢贸然前行。
按照计划,吕布命令各部兵马齐头并进,以偏师攻占柴桑,令赵云部攻打武陵,零陵,张翼部攻打桂阳,合围长沙。同时令张辽部扫荡江东各郡,会合登陆部队,大军攻打吴郡,总之,一定不能放跑孙权。
“想想狼帮的下场就行了……”李尔下意识地接过话,话没说完已经后悔了,只愿珍妮什么也没听到。
而同时,那三十警察并不是那些地上白皮猪的救星,他们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粗手粗脚地将六人的手扭到背后,随即异常麻利地上了手铐。
两股由贵霜人组成的部队终于撞了一起,犹如两柄战刀碰撞一起一般,撞出灼热的火花。一瞬间,两军,就有上千人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曹性不是傻蛋,他的探马早就弄清楚了敌人有多少兵力。如今这只不过是江东兵马的先头部队罢了。他并没有采用围杀地办法,反而用驱赶的方式,将他们往来路上赶。
华云海有条不紊地说着旁边的几位股东都笑着点头唐劲却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感到奇怪奇怪的并不是华云海说的东西而是为什么自己能够听懂他讲的而且心里非常清楚他错在哪里。
他坐了下来,好象一转眼已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脑海里混乱一团,不知从何说起。
又用我脑子里的东西教育我!唐劲骂了一句不过星月的话他还是有所体会的跟晓颖展到现在的程度自己一直都是真心的即使有些是受了星月的提醒为了提高恋爱指数却也没有过虚情假意。
只要能够解决掉李峰和赵莹那些跳出来的领头者,动乱就自然而然的会被平息。
妖死后精魂散尽,唯有修炼出十二条精魄,才能成为旷古绝今的妖鬼,真正脱离天道掌控。
因为巴斯特并没有承认自己与五殿下一脉的关系,所以五殿下自然也不敢直接去找他。
胜楚衣有那么瞬间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走上前去,牵了她的手,便径自回了西厢房。
钱鸿信一开始还想要去跟老总解释,可是不知道是那个碎嘴的开始,他跟柳新芳的事情传的公司到处都是。
萧怜的眼睛砰地睁开,扭头,看见风君楚正斜靠在床柱上,抱着手臂,正看着她。
“我也同意。”展云舒也赞同的道,毕竟这是唯一能保住娘亲的办法,又能让爹提前融合出灵盘空间。
猫对气味很敏感,见她撒了毒粉,警惕的退后了几步,但还是朝着她大叫,丝毫不放松。
赵秀云完全没想到,宋向英是相中了宁宁,不过却不是为了大儿子程卫华,而是为了她至今还未脱单的弟弟宋向阳。
萧怜无可奈何扬天长叹,她每次来,他都能知道,然后就这么傻乎乎地对着空气说些有的没的。
就在苏媚以为她不会同意的时候,苏迷转身走进屋,却给她留了门。
身为善良的玛丽苏,当然是不会做这种在背后告人黑状,令人不耻的事情的。
安沐看起来就瘦弱,原来真的不仅仅只是看起来,是真的,纤细瘦弱。
是了,自已曾说过丘力居对自已下过的重礼拉拢,起初这老家伙定是不信。后来通过战场上的表现,发现丘力居的收买的确是物有所值。
“会不会有‘虽然穿越到其他世界,但那边和这里完全一样’的情形?”正在看电视的林好举手提问。
“是你不要我,是你要我去跟席亦铭结婚的,我走,我只是满足你!”她只是不想跟席亦铭结婚罢了,为什么如此满足了他,他还是不懂知足满足。
从下午3点多进了休息室一直到晚上将近9点,没人打扰天命九,天命九也乐得自在。
欧阳纱说完这句话,她的脑袋轻轻靠在欧阳云歌的肩膀上,撒娇似的来回蹭了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旅大·下棋的人
“回来了,一路辛苦了。”如沐春风般淡淡地笑,令他那倾国倾城的容颜,更是添了些风情。
“好强,不愧为尊神初级的高手”,虽然大长老和他只差一线只隔,但这也是天与地的差别,毕竟尊神级高手能量已经完全转化完毕,大长老体内的能量虽然也转化了近大半,但达到尊神级后能量又会达到质一般的飞跃。
宫逸轩听见宫外黑手这几句话,颇为惊讶的看着安王:“你说太后?她不是你亲娘么?”他故意试探他。
黄雨芬这次又干什么去呢?而林佳纯会不会跟踪到最后呢?因为李耀杰也跟踪过黄雨芬,会不会在跟踪的路上遇到李耀杰呢?
翻箱倒柜地好不容易找了一套深颜色的便装将一块黑纱遮了脸又把头发给拢了上去。武装妥当之后便拉门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像蒋俊他们这样的古玩收藏爱好者也喜欢掏老宅子,这比在地摊上淘宝要可靠一些。毕竟这些年收藏热刚刚兴起,国内的制假做伪的还不像后世那样猖獗。掏老宅子遇到下套的、埋地雷的也少。
眼角余光撇到七护卫意味深长的目光,顾朝曦心中顿生一种烦躁感,想也不想伸手将玲珑推开,见她脚步踉跄一脸苍白的歪倒在地上,又不由得懊恼自己下手太重。
这次京社的社长龙秉禹为了一雪前耻不光缠着楚剑飞拿出精品参展,还把中央电视台的记者也请了来。作为主办方的蜀风社在得到了萧遥的许诺之后,心里有底更是不会反对这样的安排。
布天怔立当场,“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消失不见了。为什么冲我点头?”布天满脑子浆糊,不知所以的傻愣着。
“是谁!是谁在那装神弄鬼”壮汉怒吼道,旁边的那几个手下也拎着刀朝着声音方向看去。
萧沐将蚌姬也给拎了过来,吓得她当时就哭了,一把抱着萧沐的手臂,丰满的胸脯疯狂在他的手臂上面蹭着,装出可怜模样。
三木道人缓步走到木门旁,掐出一道法诀附在拂尘之上,抬手一挥就打了过去。
在飓风之王去隐修会找光明之王的这个时间里,整个天幕之城都陷入了极度混乱的状态之中,隐修会的人和警察、医生、交警、救援队等等人全都在第一时间内抢救着那些伤者。
“前辈,既然你看出了我的灵根特殊,那你抓我干什么?”丁枫看着他问道。
毕竟他此刻的实力,在融合了火行化身后,一旦以控物的手段施展金灵剑,足以杀死这个只有初期之境的先天武者圣手。
他感觉到本来周围虚无缥缈的空气,瞬时间像是形成了颗粒感的粒子,变得沉重无比,一股恐怖的地球吸力自脚下爆发而出。好在这股力量并没有作用在他的身上,只有笼罩住了前方一半的广场,也就是方圆三十米左右。
可是他刚准备起身走掉,那个队长高宗突然进来了,并且把屋里的两个同事给请出去了。
做为桂系的自留地,白崇喜对于桂省境内的情况,自然也是掌控的很厉害。即便是军统跟日军特高课,也很难查到桂系安排在各地的情报人员。
回首望去,眼前尽是满地的尸首,有的还未彻底死去的兽牙部落战士,被收拾战场的磐石部落族人给补刀。
野鸡随之又少了6点气血,怒气冲冲地往他脚上一啄,头上飘起一个鲜红的“-4”。
他作为江南五号,可谓是跺跺脚抖三抖的人,见谁都不怕,就怕他老娘。
王腾的双剑依旧停留方圆之内,随后身子随着双脚奇异步伐晃出一个诡异弧度,宽剑随之扬起,拦住方尘这一剑。
穆成柏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反应过来,径直走到卫天的身边方才停下。
接着便只见那面辟海灵梭变大了起来,最后变到三丈多长,一丈多宽的时候,方才停了下来。
他有点失落地把两件装备属性给大家展示出来,赫然发现,这两件都是武器装备,其中一件绿色牧师武器,另外一件蓝色的法师法杖。
虽然很想质问刺这到底是打算试探客人还是团灭我们,但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也来不及和他说话,猛便直接掏出一个螺旋形的号角,鼓起腮帮子吹了起来。
卫天淡然回道,随后如释重负地待在房屋里,双眼无神地盯着木屋的天花板。
“兄弟,昨晚回哪儿睡觉的?”陆展林揶揄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的欠揍。
“可是雷府势力强大,会不会报复娘的生意?”雷少轩依然不放心道。
陈弱水吓得哇哇大叫,但他更惨,嘴里塞着自己的臭袜子,一出声,就臭气熏天。
四目相对,无形的压力笼罩四周,整个王宫一瞬充斥冰冷,仿佛两尊神魔对峙,天地失色。
闵庄庭看到秦高这么的自信,内心忍不住的有一点慌乱,不定秦高他根本就不是吹,而是真的能够用异能开走那辆车。
“行了,都死人了还这么多礼。”陈伯摇了摇头,几步过去,直接坐到老太爷的椅子上。
叶轩高居首座,黄胖子与顾北辰立身左右,武绝仙与圆虚和尚经过半年的修养,在叶轩血气的灌注下,也捡回了一条性命。
一瞬间,骑兵阵列陷入骚乱,所有人整装待发,拿起近战所用的兵器。
倒不是怕那个过来的魔教少主,只是那魔教少主实在是恶名远扬。
第一百七十二章 旅大·满蒙决死团
我未再开口,看母亲的神情,三殿下必是应允了,一切已成定局。
“看来只有在灵气浓郁的地方,才能找到所谓的气感,踏入道途”叶辰叹了声。
明明你都流汗了,李婉白了林风一眼,这个家伙就是喜欢死不承认,不过,李婉还是挺喜欢看林风这么紧张但是死不承认的样子,感觉很可爱。
我心下一沉,面上却只是不动声色的微笑,安然恬静的随他一道出了商行大门,坐上轿撵直赴邺城城楼。
让江南一脸懵逼的是:他刚刚进入山洞,身体就猛地下降了下去。
夏方媛好后悔,好后悔以前总是和爸爸对着来,后悔到最后一秒的时候不是留在爸爸旁边而是还在跟爸爸闹脾气。
自己虽然投资了十个亿,可是保罗·辛普森并不太想在这上面烧太多的钱。
“你这个召唤能停下来了?”廖原指着双足飞龙,对海莉·冯开口说道。
春临三月,细雨绵绵,那薄雾如同美人掩面的轻纱,不损美态,反添一抹神秘之采。
作为以前nj军区的一个团长,云阳在这里认识的人还是不少的,比如说现在正在训练这一对新兵的教官就是以前云阳的老战友。
徐静认同地点头道:“我也是这样觉得,这个布局已是很成熟了,我怀疑他先前用同样的方式杀过人,只是没有被府衙发现,或者杀人的时间也是在年末。
如今再回想起当初的事情,萧禾还是无法释怀,说着说着,嘴角边的笑容便带上了几分苦涩。
杀死武者的积分是更多的,而且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隐藏实力了。
与其说这是一封给她孩子的诀别信,不如说,是给过去的自己的一封诀别信。
眨眼之间,前方密林抖动,“吭吭”两声,竟是突然跳出两头身长两米左右的老虎。
却见对方同其他人一样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只是眼神平静,笑不达眼底。
跟姜黎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王来娣已经是知道了姜黎的饭量。每每看到姜黎吃那么多,王来娣心里就很懊悔,如同针扎一样的疼。
赵景安继续道:“他们……分别是同为外舍生的丁连,和是内舍生的卫子安,他们两个都是寒门学子,因为成绩优异才被从县里的学府选了上来。
然而,面对邵欣欣的质问和充满愤怒的眼神,姚妍妍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径直的低着头走到了沙发处坐下。
七位姨娘都很规矩,至少做得很规矩,按照辈分挨个儿给端木芳儿跪下敬茶请安,愣是耗去了不少时间。
“绿水,吩咐下去,将这位离婆婆另地拘押,等候冯岩;让问情坊的绿竹扮成离婆婆,然后吩咐林秋叶好生侍候着。”幻花不看褚晖,淡淡吩咐。
但是四季酒店房间众多,曲曲折折,等刘甜甜转过一道弯出来的时候,顾青青又不敢离她太近,上去一转过弯,刘甜甜人已经找不到了。
怒放的红玫瑰,花瓣上还带着水滴,娇艳欲滴,一大捧,她两只手都难以抱住。
泰隆的呼吸十分的均匀,艾瑞莉娅还在熟睡着,泰隆的中指轻轻的动了一下,然后就见泰隆猛的一下坐了起来。
好吧,要是这样的话就觉得孩子的话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份完全让他无法拒绝的爱。是糖果对自己的爱真的是太深重了,他真的只想好好爱他。
宋氏企业,宋妍妍不可能会放弃,再怎么不喜欢也是她一手打拼出来的,更何况这里面寄托了霍爷爷的厚望,宋妍妍说什么也不会离开。
拉克丝皱起了眉头,怎么事情会演变到这样的程度?难道伊泽是真的要投靠莫甘娜了吗?不然莫甘娜怎么会让拉克丝把人给带走?
徐家,兵荒马乱的现场,还有些摸不着北。刚刚冷斯城的那个跳舞和接吻,彻底把之后的进程打乱了。
“知道,我也就是好奇,我好奇娘一向对那些不相干的人不理不问的,今天晚上怎么会不管我们非要去凑那个热闹,还是看杀人,大哥你可别在爹娘面前乱说!”幻情说道。
这句话深深的刺痛了莉莉娅,她的眼睛开始泛红了,沉默了许久之后,酝酿了许久之后,心里众般有千万句话也无法对面前这位心上人诉说。
“圣甲虫,把他们全部咬死吧!”大卫对着圣甲虫发布了命令,顿时那巨大的金色甲虫便鼓起了他那肥大的翅膀,“嗡嗡”地朝着布雷拉飞去。
“不知道,但是现阶段我们只能硬抗住,等待援军的到来。”月海说道。
第一百七十三章 旅大·意外收获
走出大门的时候,祥兴已轻牵着一匹通身毛黑亮的骏马走来,马背上驮着石拓打猎用的弓箭。
手指,轻轻地顺着字体,描绘着他写出来的字,看了无数遍后,才依依不舍地撕掉并冲进了马桶里。
“陈婆子,如果你想要威儿不再被少夫人虐待,你只有一个办法。”双至看向陈婆子,低声道。
不过,金总到底是在生意场上呆的时间久了,立刻哈哈笑了两声,缓解了包厢里有些尴尬的气氛。
他们一直都是师姐弟,关系也很好,如果能够一直好下去,难道不是最好吗?
左艾艾黑亮的眼珠子转了转,本来还想再调侃他几句的,可是忍着忍着没忍住,直接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姚萍儿是姚家的家生子,祖上三代都在姚家当差,忠心自然是不容置疑的,要不然当初府中那么多机灵的丫头,他也不会单单挑姚萍儿进宫伺候潘玉儿了。
“沾到酱料了。”薄靳煜浅笑,伸出手指,修长的手指上,骨节分明,那上面,滑过叶安然唇边的指腹上,一点黑色的酱汁。
汐诺并没有见识过苏陌凉的战斗力,只在刚才亲眼看到她晋级到初期君灵师,却不知道她面对同为初期君灵师,比她高大壮硕的对手也能有这样的速度,这样的实力实在出乎汐诺的意料。
紧接着,源源不断的人手中拿着武器,从通向出口处那条黝黑的通道之中涌了进来。
基达走在街上,现在的他看上去无比的萧索,身上的大怪鸟盔甲几乎什么都不剩下,而铸铁太刀也断成两节,也就是靠常春青藤绑在一起,以及一个太刀刀鞘才不会让人认为是双刀。
顿时整个天月宗的人全都被惊动了,全部走了出来,看向天空的那道强大的身影。
果然,饭店经理的担心是对的,他一直往外面瞅着,看到陈南诤带着一大队人把饭店包围起来了,他也吓得急忙喊上一楼所有的员工,匆匆地跑到二楼躲起来了。
“你实话实说就是,以我现在的实力要调查这件事并不难。”姜玉轩看着姜嫡问道。
而头头已经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一把拉开榨药的引信,他的腰间顿时冒出了一把火花,白烟嗤嗤冒出。
只见明心大师右手一挥,跟在他身旁的一名佛门金刚,双手捧着一个金色丝布盖着的盒子,恭敬无比地递了过来。
陈宏伟要做一个壮举,一个这个世界上,别人都不敢想象的壮举,他要以五气朝元天人境的身份,击杀一名三花聚顶神人境的强者。
这一点无可否非,因为叶青早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天赋与实力,他们也愿意接受自己,或者说自己的后辈迎来这样一位新的主席,但是,凡事皆有例外。
不知道是不是苏夏的错觉,在苏瑾言提到自己名字的一瞬间,秦越的目光,似乎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阿娘,我没有事儿。头也不疼,身上也没有不舒服。”吕香儿怕吕二娘担心,连忙向她保证自己无事。
大鸟上来说的这一番话倒是让天生愣住了,这个大鸟难道不是来和自己打架的,看他的样子,反倒像是要和自己进行友好对话一样?
“出来吧朋友,跟了我这么久,我都累了。”陈琅琊伸了伸懒腰,看了一眼远处的林东等人。
“三弟,方才四姨娘恰好说自己思乡心切,想要回姜地一趟。既然你要去蟾州,不若带她同行,也好彼此有个照应。”云辞并不担心鸾卿会吃亏,她擅毒又擅蛊,想必寻常人也近不了身。
这番话让丹寻子的眼中闪过一道逼人的精光,吓得天生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有点惧怕的看着自己的师父。
就连艾琪也不禁很疑惑:这是什么?怎么从来没见老大有过这个东西?
李大夫人好像看出来什么,却是没有任何的解释。只是看着绿云与绿微简单地整理了下房间,便让吕香儿睡一觉,便离开了。可在她离开之前,与吕香儿的闲聊中,表示出会为吕香儿解开这个疑惑的。
\t洪森和江城等人愣怔地看着狂霸男人,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处境。这些人出手相助,却什么都不图,而且还拒人于千里之外,这让他们感到不可理解。
袁秋华说:诸葛亮曰,“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我觉得清心平静,气定神闲,不仅是修养和风度,更是做大事应有的智慧。
他从金缘的口中得知去其它几座仙城,最近的路途就是走这玄黄沙原,不过这里面凶险甚多。
而开伯尔大山的山脊上,六架直升机已经接近峡谷出口处的要塞。
声音未落,飞鹰组的人已经冲了过来。等苍狼组的人回过神,他们已经跑远了。
姚本真这些人发出了诸多神通,被这头龙鹰的一双强力至极的铁翅一拍之下,纷纷都被湮灭了开来。
口粮本来就紧巴巴,受于月月和王凤两家拖累,虞新河与虞新民两家,在哪几年最大的难题,也是如何填饱肚皮。
第一百七十四章 旅大·收官
里面包含着很多珍贵药材,而且炼制的工艺,显得十分繁杂,如同不是心静的人,根本无法炼制下来。
等到观众们能够将墨天的解释与立体魔力能量体中的人影联系起来的时候,脸色发白之余,也感觉到了这个世界对“垃圾场”塞壬城十五区的满满恶意。
从抽完签开始,左君就不再理会身边传来的声音,开始调息,经脉内的灵气也做着周天循环,到那血魂山的程树找到自己,左君刚刚好运功一个周天,身子热了起来。
“这位是莲华堂头领丰永怡!”欧阳辅指着其中一位独目光头,身着黑袍的修士说道。
也不知谁家的郡主公主格格,这么拉风游玩,看来京城这次选将大赛的确热闹非凡,平日里看不到的王孙公子都出来,边塞大郡那些世子郡主也纷纷来京,一睹这举国大兴盛之事。
“难道说坐这里跟你说话,还委屈你了不成?”左君斜眼看了程树一眼。
随着一个周天的循环,左君精神也恢复了许多,对于举手投足之间能够发出的力量也多了几分熟悉。
“苏扬也在?”风天星满脸惊异,这倒绝不是装的,他是真不知道。
如此一想,弄清楚这个吊坠有什么作用,对于他们来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的确是上古之墓!”久不说话的药十三突然开口,左君听着这沙哑的声音竟一时有些不适。
“卓哥儿放心,咱们这儿招呼上四五十口子,没问题”汪秉宜也在座,他说的数字算得上保守,只是同年进士再加上些乡党,就已经远远不止这个数儿。
“不满您说,我和红道友已经结为了道侣,现在她已经忙于世俗中的事务抽不开身,我则出去闯荡闯荡,哈哈!”袁天宝笑道。
一声重击声传出时,大家看到的是毛远再次被一拳打得飞了出去。
也罢,这件事情自己也不必掺合,自己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气运,不必再深入下去了。
郝志和李惟攻也赶紧借此机会来恢复一下体力,凉子还比较虚弱,所以吃不下东西。
“哼!”林大轻哼了一声,刚要站起身,忽然又是一个黑影被扔了过来,林大仔细一看这个被扔过来的竟然是他的同胞弟弟林二。
“少将,这很有诱惑力,但我需要谨慎的思考,才能做出决定”林卓捏了捏下巴,要拖一拖。
在所有人的目光关注之下,这一位被称作兰斯的大贤者,慢慢吞吞的伸出自己的手来。
让陈羽凡和路西法都没想到的是。这一瞬间,这种距离下,陈羽凡竟然活生生地斩偏了位置。
“是吗,真要这么说的话,你更缺爱呢。”黄泉挑了挑眉毛,看了郑易一眼,他好歹有父母抚养过,郑易呢?
这次周白就问了大家意见,只是他们中部分人确实没有多余的钱,袁湶曾梨他们的生活费都是计划好的,周白想先垫资金她们不愿意,所以就没有参与。
反正奥氏已经决定叛出狮虎联盟投奔死亡之神教会,所以,他自然也是不会在有所顾忌,只要能干掉罗毅,一切都是值得的。
即便如此,齐河岳也是心惊不已。当时那一剑开天,给他造成了一些阴影,至今未能散去。这一刻,齐河岳刻意不让宗门弟子看到背后棺材,却无法不让天门内的金甲仙使发现。齐河岳心一狠,无论如何,也要杀了吴凡。
二话不说,林烨一路冲杀过来,电闪雷鸣之间,刷刷刷就先动手了,直接把围在怼怼身边一圈的七八名武者一人一拳给打飞了出去。
一方面,自然是连曰艹劳,加上患病,身体状态不是很好,而另一方面,则是来自于心里的不开心,因为有着牵挂和惦记,所以总是不安。
星联的军力不如巴比伦帝国,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之前能保证所有人在此偏安一隅的唯一依仗,也就是对跳跃点的严格保密,这才利用天然地形将巴比伦军队隔离,让他们无法进入。
当时说完有黑洞之后,林烨就毫不客气地用灵识覆盖住这些航空母舰,然后除了里面的人,一股脑的全给收进储物戒指当中来了。
战神传承本就该在战斗中领悟,黄金狮子王已是玄仙境,这段时间明显感觉到炼化速度变慢,兴许该换种方式。
在她心里,既然要竞争,就应该堂堂正正的竞争,搞这些下面的动作是没用的,这也是她国外留学培养的价值观,可父亲坚决不同意,只是让她静观其变。
江昊麟虽然不认识焰鹰,但是听到焰鹰叫他江少,知道对方是来找他的,他面上一喜,急忙朝那辆车奔去。
缺了那味药后配出来的颜色是蓝色的,和之前给夏威展示过的绿色差别太大。
看着全身冒煞气,就差在脸上刻下“凶残”两字的麾下,魏悦考虑良久,到底没有点头。把人撵出去后,召来回营的魏同,让他和魏山亲自走一趟。
苏昕才不管他无辜不无辜的,他在厨房里,她根本就没办法专心炒菜,再让他继续粘下,她炒出来的菜,肯定是失水准。
白得得转身就想走,奈何桌上的饭菜太过香气撩人,容舍这人一直都知道逮她的弱点下手。
“我想去走走。”火凤炎兮虽然还是那般高贵,但是却好像故意露出一副淡然随意的样子。好像在告诉风霆,我的这个想法只是头脑一热,可没经过深思熟虑。
“我也不知道,反正看到你,就喜欢黏着。”某少说得理所当然,并不觉得黏着自家老婆有什么不妥。
其中,他就看到了未来的画面,看到了三个太阳运行的轨迹,看到了神族金字塔有一瞬间处于三个太阳的绝对引力中心,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引力能量。
画面戛然定格在美人图成型,君王伸手抚上画,就好像是在抚摸着昔日美人娇嫩凝脂般的肌肤,神色间带着浓烈的痴迷之色。
第一百七十五章 奉天·苗头,杀心
最简单的问题,什么是爱,爱的定义是什么。然后我就会发现,根本没法解释。用一个没法解释的词语来宣扬某种自我定义,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接下来的视频,让大家目瞪口呆,也让大家明白,这两名陆战队员是真的产生幻觉了。
八强战之日终于到了,一大早,整个明都就热闹了起来。天还没亮,已经有大量民众涌出城,为的就是能够占据一个好位置观看比赛。
姜别离对着石头淡淡的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但眼睛却在石头的身上来回的看着。
那名男子一看挥手就是一剑,刺向俊马,如果这一剑刺实在了,那张浩接下来就只能靠双腿赶路了。
不得不说荣晓兰真相了,前几次张浩真的是内气消耗光了,内气是人体修炼形成的一种气体,也叫灵气,张浩这次就打算拼着灵气消耗光的后果帮二人治病。
听到张浩这么自信,付宁与刘三胖齐齐把目光落在张浩身上,他们真没看出来张浩有哪些底牌,怎么如此自信,付宁自信那是付家派的有影卫跟着。
戴华栋看着一脸兴奋的拉着苏彤离开的雪蒂,没有说出自己以后会监督她写作业的打算。
从白岚的口中,不断的发出异样的声音,这种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很容易令人产生误会。
看到龙神的动作,张浩吓了一跳,立刻从原地跳开,张浩还无法淡定的收下这种大礼,对龙神张浩是敬重的,所以他能收敛身上的杀气与龙神谈话,要不然早就开打了。
渐渐的秦宁周身紫光环绕,那紫霄神雷布满秦宁周身,时不时的发出刺耳的声响。
一番忙碌下来,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了,苏阳正想回楼上喝口水,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起一看,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第二天,柳河提着一筐子大饼,足足一百多张,身后跟着两名士卒,一人怀中抱着一条奇大无比的鱼。
苏阳拿着一百块正要交钱,一名身高超过两米的黑人大汉突然挡在了他的面前。
科龙不仅是下位星球的,还是下位星球的鬼魂,一身的冷气阴气,是他们最厌恶的。
廉颇有心算无心,算到了白起要奇袭自己的身后,提前预备的防线,放过了白起的部队,顺利的把他包了饺子。
一直跟随在顾乐遥身后的虎彪心里有些犯嘀咕,怎么老大来了一晚上,话也没说两句,就只是在听曲儿?
到了后院一处堆放柴火的屋子,二狗子就把他们往里一推:“今儿个起你们俩就住这儿了,不要想着逃跑,敢跑打断你们的狗腿!”说完把门一锁就扬长而去。
“好呀。”袁芳想总不能一直猫在屋子里,有个相对可靠的向导带着游玩一番,多好一事儿,她又不傻,自不会拒绝。
“是…谢大人夸奖,今后属下一定好好做事,在城主大人的领导下,为青灵城的发展添砖加瓦,尽一份绵薄之力”孙铭躬身行礼道。
“王老板怎么自己送过来?”李伯川跟他们说好的地址,以为是工作人员送过来才对。
不过宋凌雪来不及多想,她觉得重要的是上次给张里正送吃的没白送,要不然张里正也不会向张班头引荐姚大壮吧,虽然更多的是姚大壮也很有能力,但是宋凌雪觉得礼多人不怪,而且送点儿吃食而已也不是啥难事。
醉月的警惕送立刻提高了,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放在桌子上,警惕的看着他们。
毛晓义的父母很热心。虽然家里并不富裕,但家里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叶勇。
何姿颤抖着手,摸到了月儿有着温度的面,血已经干涸了,但是不怎么干净,医生想阻止,但是看着何姿的身份,硬生生的忍下去了。
意思是就最后几个了,肯定不能像上次那样廉价了,宋凌雪想着这个李公子这般聪明,定然是明白的。
寒孝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对方这样强大的实力令他不可置信,这个凤凰之力到底强大到了何等程度?不过他并没有感到害怕,在他心中没有害怕这两个字。越是困难,越是危险,他越会迎难而上。
沈宛白被他吻的双腿发软,还好有他的双手抱着,这才没有摔下去。
我们赶到之后,就看着那条大蟒蛇在周围盘旋,我们赶紧开门上车,开车就跑。
见状,慕云几人也不好在多询问些什么,他们也不想让古仙族长因为那段往事而陷入往事的痛苦里面。
此刻的蔓藤莎才意识到被天星所骗,内心十分愤怒,于是便近似疯狂的挥舞着,那根不断吸取其力量黑棍,猛烈的攻击着这片‘时息空间’,在其接近灵帝的实力冲击下,整个空间都颤动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清漪就在叶知府的府上了,现在清漪来往已经很多了,这叶大人和叶夫人都喜欢清漪,非常希望清漪能来。
“曦霜师姐?”在那一大堆人跑着去抽签的时候,慕云清楚的看到曦霜师姐也是和自己一样,不着急的走着,因为这才打了个招呼。
帝天漓狠狠的吻着叶轻澜,根本不给她喘气的机会,直到叶轻澜站不住脚,窝在他怀里,帝天漓才放过了她。
第一百七十六章 奉天·斩首
这一下如蜻蜓点水,可在欧阳灿心里却像是往平静的海水里发射了一颗鱼雷似的……她攥着的手在出汗。
“你们是何人?没有通传不得进入王府?”守卫冷漠得一丝温度都没有声音质问。
“死人才能永远守住秘密!”司陵沉彦悠哉的喝着闻林茶,淡淡出口。
半夏只顾着抱它,根本没有想到凌霄会有帮忙的动作。听到米修的叫声,半夏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从陈户处了解情况后,陈姒锦姐妹拿着礼物去了陈子昀家,他们早达成一致,不要让大人的事情影响到下一辈。
车子刚离开,保利诺到了,这次开的是黄灿灿的高级跑车,烧包的一塌糊涂。
话才说完,她的嘴角就溢出鲜血。看到她这样,刘峰急忙撬开她的嘴,可还是太迟了。
可惜苏柔不为所动,柳江城想看出一点自己猜对时,苏柔显出的紧张心虚之意都没有。
保利诺霸道,不能否认他是爱她的,那天生的狼性让他自带攻击性。
菲菲原身进入万宝囊中也经历十五年时光,还挣扎在沙漠中没有寻到阵眼,沙漠中不断刮起沙尘暴,有时还有流沙出现,一个不慎就会被流沙埋住,偏偏飞不起来,只能徒步。
不想,慕枭九那两条铁臂,一直将她紧紧锁在怀里,根本不给她挣脱的机会。
叶倾眉头扬起,徐皇后这是透过她在敲打叶欢歌呢,看来叶贵妃已经有多日不曾出现了。
百里夏伸手往他额头探了探,温度还是有点烫,而且看着样子,已经烧了好一段时间。
冷幽琛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冷幽琛,他身边多了一位红颜知己,看着两人的相处模式,他们之间应该很熟稔,而且琳达喊他我琛。
喝声落下,强悍无比的能量爆发,血腥无比的气息自繁辰体内爆发而出,然后,由黑色转化成血红的瞳孔猛地一亮,血煞之气环绕周身蔓延,给予常人一种难以想象的威压。
只是刚才,睁开便看见乔沐儿,听到她的声音,让他忽略了身体的难受。
说起来,叶倾也不免惆怅,她前世和梁平帝磕磕碰碰过了一生,在梁平帝死后当上皇太后,过了几年一言九鼎的日子,结果死了,还是逃不过和他共穴的命运。
菲奥娜她们正正在那个深渊之下呆了一整天,当他们出现在了瓦洛兰大陆原本的地区的时候,天色还是上午。
“你可拉倒吧!”苏眉瞥一眼过去,下楼来跑到一楼的阳台处,掀起窗帘,满空星辰瞬间在他们视野之中。
是很美的名字,追逐梦想的鬼魂,是从一个恐怖魔崇“夸父”身上,得到的灵感和启发。
梅暗雪那边越来越猖狂了,那几个要走的,最终还是离开了投靠了梅暗雪。
秦紫乔顿时有些心中没底,不过她一定要想方设法让陈阳离开这里,只有这样,她心里才舒服。
夜清清看着戒指若有所思,有了这三十万的铁骑,自己就不用招兵买马了,毕竟不管在哪都是强者为尊。
萧婉清眼形妖,即便此刻怒意冲冲的瞪着回去,给人的既视感依旧是妖艳刺目的。
说着,男人忍着肩上的痛,再度拿起匕首来,没给医生解开她外套的机会,而是直接将她那整条手臂上的衣袖割了下来,露出一整条手臂,更将肩膀处泛着青紫色的伤完整的露了出来。
他有内力,所以是在听清事情前后始末才出现故作不知说出那样的话的。
竹寒并未多去探究楚易话里的深意,觉得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也就是这样了,是以欢天喜地的准备了起来,没一会儿,俩人就坐上了舒适宽敞的马车,向着竹寒心心念念的地儿去了。
只见他那双星辰般的眼眸淡淡的瞥了安安一眼,随后又潇洒地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其实叫外卖的确是更好,毕竟厉老大这明显是第一次下厨似的手艺,两个菜,都咸的要命,也不知道究竟是放了多少调料多少盐,只能说庆幸都是熟了,甚至熟的有些过头了,但总归不会坏肚子就是。
戏志才说的很实在,很明白,沮授微微点头,不再说话――盗匪什么时候都有,如此说来,也可以算安定冀州了。
一边擦着眼角因为大笑而流出的点点流水,一边指着脸色早就已经比锅底还要黑上几分的秦子风,继续幸灾乐祸的笑着。
魏晓东不说话了,其实他现在已经是很累了,所以就没再说什么,气氛有点不太自然了,魏晓东心里很明白的,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因为今天发生的事都是他必须要做的事,相比之下,那贴广告就有点排不上了。
宁天尺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决定会引起叶雪清的不满,当下很是大度的点了点头,同时暗暗示意让他稳住这位青萍郡主。
没有想到这一次昏迷的时间会这样长。情况会这样的凶险。叶飘在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神情就渐渐的恢复了正常。并且。在大家微笑的感染之下。微笑了起来。
叶昱临看到叶守信这个模样,真心想笑,“没有谁怕谁,只有强者与弱者!”说着,便对着叶守信露出一个略带挑衅的笑容。
本来不想说的,但是却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嘴巴直接说了一句,说完了之后立刻有些后悔了。
说这话的人是一位大叔,年纪大约四五十岁吧!面目很慈祥的。让人看起来就有好感。
单崖与唐昭义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剑拔弩张,其他唐门弟子皆是低着头,谁也不敢来插上一句。
二丫下意识的眷恋让伊恩那颗被恶了一整天的心泛上了些许甜意,那是一份名叫爱恋的甜蜜。
“老大,我听说村里有头恶鬼,不会是真的吧??”陈雄紧张地问道。
每次周青出远门,都会提前跟她说一声,阿婆不会多问,但并不代表她不关心。
陆铖有些冷漠地想着,上一世他一定是做了许多作恶多端的事,这辈子才会如此生不如死。
第一百七十七章 赵正北单骑救主【加更】
这也罢了,也不知道这人出于是什么样的心思,这一个世界只能我想要的、我关心的人,可以接触到一点超凡力量,其他人滚蛋吧。
天门城主偷偷扫过秦风的目光,不由自己的从开始的诡异变得恭敬,甚至献媚。
“嘿,原来红酒就是这个味道,倒是挺好喝的。”姓赋晨喝完舔了舔嘴唇笑道。
要杀,就彻底的将九头海龙灭杀干净,以免这条九头海龙死而不僵。
每一个动作都像勾引一样,他刻意放慢了动作,让自己在任何一个角度看起来,都那么的性感迷人,以至于,引诱她主动犯罪。
莲华宗可是佛界真正的顶尖宗门,传承自灵山妙境,听说莲华宗宗主本身乃是灵山妙境的一尊无上古佛。
要说这遗迹,只有各大宗门几个实权人物,才知晓的秘密,这是由天道院那位大人,于八百年前所倡导、修建的。
看到这里,西兰特也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了,只有自己的实力才是最好的保障,他大吼一声,再次冲了上来,神兵十字剑光芒万丈,虚空顿时被割裂开。
“老大,我们也出去了”焚焰和印记也非常的失落,好不容易进到神殿内,却没有办法跟随大家一起进去探险。
房门一开,季泽佑立即转头望过去,可让他失望的是,在洛恩的身后并没有他想见的人。
深夜,几个身影从外墙一跃而入,分别向两个方向而去,如游鱼一般汇入夜色。
冷不丁的苏诀玩味的声音再次响起,众人皆是大惊失色起齐齐后退数步。
景郁辰起身,拿过了衣架上的衣服,单手递给了夏若,便转身出去了,迈出的步子看似从容不迫、悠然随意,但若是有心,便会发现景郁辰的步子比平时大了许多。
中了蛊的人死后和正常的人是不一样的,他们中蛊的地方会是一片黑紫色,而且灵魂会被蛊虫都吸走,至于蛊虫会怎么样,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心里一阵后怕,不说别的,如果刚才我的手没有控制住松开抓住司机座位的手,那我立马就会翻下去。
“甜吗?”虽然景郁辰被酸的轻微皱了皱眉,他还是很违心的点了点头。
江易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的身上也有仙术,一拳之下,便将他打得吐血,受到伤势。
“真是条好汉子”方木在内心叹道,同时对于自己叔叔的敬意却更盛了。
正在冲锋的‘方家近卫第一团;’士兵,听到歌声,也跟着唱起来,不只他们,方天豪、来福、赵丰,纷纷都跟着唱了起来。
现在总算知道了,这一位前辈的情况,原来和他们风之帝国的若霜公主殿下,有着这等交情。
双方阵容正式确定,而msf战队这次大胆的行径和选择也是得到了主场观众们的欢呼声,这里要提到一下中国观众们的素质。
秦云出现在无为宝殿之中,他盘膝坐在石窟中,默默感受着周遭的情况。
“其实这也不怪他,前途未卜,留一份底牌就相当于多了一线生机,很可能秦族最终全军覆没,但秦天戈却最有希望留下来。”秦慈轻轻叹息,说出自己的看法。
这对夫妻不怎么开火吃饭,属于外卖加餐厅常客一族,结果就是今天好多外卖加餐厅不做生意,想自己生火弄点吃的,却尴尬的发现,特么的煤气罐空了。打电话到煤气公司,结果人家说这里暂时送不来,几个路段都内涝了。
本来遭受两人的合力一击,已经心如死灰了,认定会栽在这两人的手上,但是无形之中发现了所谓的血脉之力,生存的希望激发了出来。
“大哥,战场那么乱,在严密的战阵到了战场上也会乱的……”程处墨紧跟着补充道。
隔三差五的李宏伟就到老李头这打秋风,还到学校里面顺手牵羊。老李头苦不堪言,可又不能说出去。因为一旦传了出去,自己的饭碗也难保,只能对李宏伟严加防范。
林风皱起眉头,这三个字肯定是萧伟在吃饭的时候留下的,就是想提醒自己,赵奎他们身上带有炸弹。
而且还不止一次叫到,真是瞎了眼的才认秦超做大哥,更是嚷嚷着要断绝关系。
对比起苏杭时不时有人主动索要合影,或者热情地上前搭话的情况,金陵无疑出落得低敛不少。
“好像在云帝市,去一个叫‘恒美国际健身会馆’的地方,似乎就可以找到这位楚老师!”司空婷说道。
一戟震开了轰击来的爪子,秦天戈面无表情的说了句,声音透过不断翻滚旋转的海水传入青龙耳中。
“按计划先建立滕企集团公会。”万锋点点头笑着说道,他们之前早就讨论了详细的章程中,他不是会长根本就不需要回去。
“你说的果然没错,看来那家伙终于忍不住,来主动找我们了。”江雨烟也点头说。
这些都是变异蚂蚁的弱点,不然,变异过后的蚂蚁,浑身甲克坚硬如铁,一般兵器根本无法破开,唯有对准这些弱点才有效果。
若说早前户田之助跟赵铁虎干,更多是为了保命。那么现在的户田之助,也多少有了一点救国救民的领袖气质。他知道,这对他跟很多人而言,都是一个机遇。
舞台移动的很缓慢,大约一首歌唱完之后,连一条街三分之一都没有走过。
第一百七十八章 重振旗鼓
虽然他说过,要收洛轻岚为亲传弟子,甚至掌门都答应了此事,但毕竟是明天的事情。
玫儿昂头,与她相望,却见宫玟眼眸之中,流溢着看热闹的情绪,仿佛什么都知道了一样。
这画还未曾画完,月中的仙宫桂树却已经完成,树下的玉兔刚得了个身子,脑袋上空空,少了耳朵。
“没有,她一个多月都没出现过最好一辈子也不要出现。”张城脸上的嫌弃赤裸裸的,一点也没有掩饰。
不过转瞬间,一阵奇怪的黑雾就凭空出现,直接将那昏黄的灯火缠绕,以至灯火骤然熄灭。
帝倾这次,怎么没在山顶上等着挨雷劈,就这么捞起来她就跑了?
将她拘在家中,并且把绫罗轩给冯绮雯绣嫁衣的绣娘也接到府中。
洛轻岚见状,倒是并没有和墨剑尘现身,而是继续以魅影石的隐身威能,潜藏在现场。
“我知道,别老教育我们,你也一样,其实我倒是觉得,有些事既然过去了,就让他过去吧,你要清楚的知道,怎样你是最开心的,你就怎样,让你回来,可不是让你伤感来的。”章节内容正在努力恢复中,请稍后再访问。
如果说之前的他只是一种对于战斗的应付倦怠感,那么现在的他,却充满了无尽的战意,那种名为狼性的感觉在他的身上展露无遗。
电视里,赵德汉是被人半拉半拖得走进别墅的,因为他腿都已经软了。
放学后,魏索和慕容雪就乘着福伯开来接送慕容雪的豪车前往慕容家了。
苏九夏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思维模式,已经里普通人差得很远,越来越像一个新生的怪物了。
只见四周漆黑无光,脚下亦是深邃无比,只有那高挂天窘的繁星透露出点点星光,照亮着这一方空间。
\t银行也要提前布局,因为银行之间也存在着巨大的竞争,主要是在存款方面。
媒体可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儿,假如打赢了,他们会夸一句“后来居上”,如若打输了,那么就是首发比不上人家的后劲了。
就拿刚才自己进屋来说,那个哭跟现在这个都不是一个级别,如今她得知人家不会帮忙作证,更加有种要跟她断绝来往的意思,这吕氏怕是真的伤心、害怕了。
\t刘荣辉把摊子给搅乱,看看这个刘锦荣能从这样一个破地方,捞到什么样的政绩。
“什么叫没什么大碍,你被二十几个男人压在身上试试。”李安甩开白俊男的手说。
勾诛唯一确定的是,四周已经看不见天空,抬头能看到的只有漆黑的、巨大的石梁和石块所构筑的顶。地下空间内依然是一格一格的店铺。
想想都好笑,有些人还不得不佩服,为了报复,自己不等,倒是让手下守夜。
忽然,在她身后的机器人部队眼中猛然闪过一阵红光,对准着凌云的枪口同时对准了扑向凌云的爱莲,枪口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这个,我的确能够逼出潜伏在神器之中的魔气。但是如果神器已经完全被魔气侵蚀,那么我也无能为力了。”凌云说道。
里见莲太郎的嘴巴张了张,但是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身为在人类和原肠动物战争之前出生的被掠过的世代,他自然知道受诅之子受到迫害的情况有多严重。
“下官见过楚王殿下!楚王前来舍下,当真是蓬荜生辉!”邢焕见楚王赵有恭也来了,心里一阵激动,连忙施礼。赵有恭的官阶他高,爵位是王爷,那可是赵构还要高,只得遵从礼数。
第一次,是以樱木传球失误,在紧要关头将球传到对方中锋手中输掉了比赛。
一个根骨烂倒极点的玄门弟子在翠玉宫只一年就修炼到了筑基三重巅峰?
“果然提升了一个大境界。”感受到体内的灵力强度后,叶南脸上充满了满意之色。
从未使用20级后的技能,也就说明,他们的等级虽然有20级了,但并没有学习新的技能。
这次绪方二三连句废话也没有,眼神交流了一秒钟,转身就去找社务所了。
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是不是问问林天,又或者问问陈心仪。
就这样,一晃三年过去了,他被迫娶了蒋氏,三年里没有再见过花剪影,先皇已经一步步的爬上了太子之位,而花剪影也为花夫人守满了三年的孝,当初私奔的事情也已经鲜少有人提起。
秦戈手一抖,将缺月枪头的血迹抖掉。缺月斜指地面,地面已有八具尸体。
武威战队,于这康平城外,围着康平的各处乡村,开始有目标地袭击鬼子和汉奸。
左牧一听便明白了大概,说道,“那我陪你们去吧。”【南苍七井】也不反对,一行人便由他们带路,直奔高先生的府邸去了。
二楼是胡姬待客的地方,刚进门的时候花九就看到有个容貌甚为出色的胡姬拿着箜篌坐在临街的窗边上,赤着双诱人的脚,也不管街上的人对她如何看,自顾自的一派逍遥的模样。
秦戈也驾轻就熟,安排起来也想那么一回事。不一会,这间密室各个要道与其他牢房的连接点,都安排好了人手。
秦戈面色剧变,他知道,那是量子炮,金勋英雄都能一击必杀。不过他有紫宵邪炎,最多重伤而已。可是蔷薇却在他面前。
于睿此人平时都很少说话,今日见叶随云的种种作为,只觉得这孩子禀性良善,根骨奇佳,行事又有仁俠之风,实在难得之极。由此联想到自己心中牵挂之人,因此忍不住提点了几句。
第一百七十九章 阎王点卯
第二天一早,天子峰和星辰十分有默契的回到了泽金的面前,泽金还是感觉有些尴尬,于是没有看向星辰,只是盯着天子峰。
并且就在这一连串的动作当中,杨冲当着主事人的面,将他们家族当中不可多得的几位精英级七转强者的意志全部摧毁。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更别提他们发现不是杨冲的对手之后的现在。阴沟里翻船的故事他们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个,他们可不会希望下一个被传递出去的故事的主角就是他们本人。
碰巧叶家之人这个时候也出来了,叶云飞无视了柳天雄等人,继续朝前走,叶雪看见柳云,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当他看见叶飞,表情一呆。
早在她靠近过来时,盛世就已经睁开了眼,陌生人的靠近让他条件反射的想出手,不过等眼角余光瞥见那人的面容时。
岛上一直风平浪静,偶有海匪前来偷袭,但都是三脚毛功夫,轻而易举的就被岛上的武士解决了。
面对这样的对手,陈霄连混沌力都懒得用。只是身体的力量,就足以让他们无法承受。
他身后属下看着陈霄冷哼一声,前去扶起三公子,一并紧跟着去了。
跟随弟子穿过虹桥,踏过天河,来到一处开阔的场地,这里开阔,周围有着许多的屋子,屋子平平淡淡,和普通人家的住户一样,只不过多些灵气罢了。
——从边境成出发,吃喝玩乐赏风景,柠乐和苏六爷二人游山玩水的将只要十来日的行程足足拖延到二十多日,才终于到达京城门口。
目前似乎看起来不像,这个僵尸手脚僵硬,更像传统的那种僵尸片里的僵尸。
“大妮,你不用难过,如果你真的担心三丫他们,我去接她们回来,我们搬家,不管去哪里,我们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了。”赵刚马上说道。
“万秋,不要以为你和陆氏财团合作是什么好事,有时候有些事情,不是钱可以解决的。”那边阴笑一声。
吴尺怒喝一声,接着拳头不断砸出,一拳一拳携带强大的力量,狠狠地落在秦枫的身上。
不过,这些都可以交给手下人去做。白子晴也忙活起来,等到那些工厂和店面到了宝丽公司名下,宝丽公司无论是产品销量和体量,都可以成为葫芦市当之无愧的美妆行业霸主了。
夏迎紧紧抓住左羽的手,齐诗娇表面很镇定,可是她还是有点怕的向社北怀里躲躲。
陆寒声真是被这个儿子打败,本想威胁一下,不但没有得到想要的效果反而还被他威胁了。
叶彤被安抚着又重新坐回去,而后伸手摸索着口袋似乎再找什么东西。
那焦黑的大地之上,得到雨水的滋润,却是缓缓长出青草,红花,绿树,阵阵云霞散落,雾气迷蒙,环绕在山峰之上。
星落气得哆嗦“再不济也比你大!”真是气死人了,见过星落的人都知道,一张脸就一双眼没的挑剔了!囧~这是在夸自己还是损自己捏?
如果别的班瞧不起我们班,那么我们肯定也得生气,甚至会产生一种“妈了个逼的来来来我分分钟教你做人”的情绪。
茂茂被留在了渝州,景天承诺,等取回了五灵珠和自己的魔剑,就回来与他会和。
走到主位旁,为首之人迅速坐下,微笑着看着面前的众人道,“很好,诸位都到齐了,虽不是初次见面,可这种全员的会议却是第一次,诸位或许有着各自的目标与理想,没关系,我尊重和理解者各位。
见到熊十走远,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剩下的熊族兽人各个开始抱怨。
汉娜没有回答凌枫的问题,反而将石棺之中的十字军铠甲拿了出来,丢在一边。随后她把瓷罐拿了出来,直接打开了盖子。
他怕万一事情戳穿了以后,蓝若歆会误会,误以为他是因为魔兽二毛才接近她,对她的感情也是假的。
浓浓的杀意在眸子中,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失去了,因为那本来就不属于你。
李逍逸这时缓缓抬起手掌拿到面前,接着紧紧握拳,而周围居然隐隐爆发出了空气流动,连带着一旁的桌椅也跟着微微颤抖。。
不过凌霄并不后悔他倒转回去用手机拍下那副浮雕的举动,他还是那么认为的,那副浮雕一定在暗示什么,它非常重要。
景妍做着撸袖子的动作,然而她穿的是半截袖,根本没有袖子,不过,她那气势还是十分汹涌的,将已然被王萍吓住的罗依依更是不禁往后缩了缩。
“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都出乎了他的预料,一切都变得混乱不清。
王占恒从未见过赵旭这样,所以粗略的交代了一句,第一时间抓起车钥匙,一起跟赵旭冲了出去。
“我叫王长龙,你的人扎了我弟弟一刀,我今天就要废了你”墨镜中年人说着从身后拿出了一把杀猪用的剔骨刀,他身后的人也都亮出了武器。
齐睿抬头,冷峻的脸一沉,朝他扫了一眼,特助顿时后悔之极,真不应该跟他开玩笑。
若他还是余有台,不是景帝长子广王朱瑾霖,她若真的醉酒将人睡了,她一定不会是现在这般反应。
但是它发出这条信息以后,利用权限在首页刷了一圈,一转眼就多了数千个粉丝。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在家基本上都不怎么吃饭的,每次刚吃一两口就说饱了。外面的东西有这么好吃吗?
原本的衣服因为破损被动物抓伤,现在仅剩下外套包裹身上,就连下面也是真空的特别尴尬不自在。
“其实王萍、依依她们心里都有数的,只是看你没说,她们也就没多问,再说了,正常人,除了你以外,还有人能做到这些吗?”狸姐提醒道。
第一百八十章 肃正家门
可这者次高远却有点白重要了,灵柩里一无所有,甚么都没有,高远发傻的特长电周密又照了照,确凿甚么都没有。
这时候秋野凌才发现,对方的额头的护额上,是一道波浪组成的草型标志。
”七皇?七虫还差不多,若不是他躲得好,我早就杀了他。“上空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随后,一根巨大的泛着电光的手指虚影,直接碾压向了黑莲神帝。
这时候赵无极和弗兰德已经赶了过来,只见地上鲜血淋漓,凌风站在一具尸首的旁边。
唐三身为嫡传弟子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大师瞥了他一眼,他便赶紧跟着跑了出去。
“二位,此计划我宋庭承受的风险不比二位少。事成之后,我只不过是想要其中五成,这也算过分吗?”宋真子不悦地看向二人道。
如此不在意的态度,惹得沉母的火气一阵阵翻涌。她突然扶着自己的脑袋,因为动怒而产生的眩晕感让沉母又跌回到了座位上。
这便是她的另一个打算,这件事保不住那就宣扬出去,那么大家都会动心。
可是此人身上的魔气,却释放出了巨大的潜能,让他一下子就将对手给杀死。
草木精华是上千年的植物,已产生灵智,它吸收日月精华,在体内凝结而成的,可以极大的补充生命力和改善体质。
其实,金翠莲所想,正是陆平所想。金翠莲复杂的心中想着的是。陆大哥与常人不同,希望不要落入俗套,因为她能有今天,能够不让须眉,与陆大哥的指点是分不开的。陆大哥应该是想要自己变强的。
连海平五指一张,一条黝黑的锁链夭姣如龙,瞬间飞出,犹如数十丈长的怪蟒一样,瞬间将飞纵的八角怪一圈圈缠绕,困成了一个巨大的粽子一样。
在停战的这段时间里,特龙加也发现了楚妮莎的弱点,就是那些能让它受伤的武器不能得到补充,所以在伤养好后就开始报复了。
虽然他面带微笑,但是青年的心里总是觉得好像有那个地方不对,总是很忐忑。
没走两步,很是美妙的音乐声就已经传达到了弗拉德的耳朵里面,是钢琴的声音,很是美妙,很是动人的钢琴的声音。
没有太过于在意,巴尔身体就像是张开的长弓一样的拉开,蓄势待发的一拳已经朝着弗拉德的胸口砸了过去。
到了晚上,关晓军与关山虎走出院子里,顺着坑坑洼洼的街道闲逛,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变短,旁边的法桐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大学城内人很多,车辆也很多,所以吴静已经减缓了速度,缓缓的行驶着。
大厅里还是有不少的空位的,但是这个家伙仿佛是想继续在林风面前炫耀一般,拉着华美妍的手,这家伙居然直接坐到了林风的餐桌边,就挨着林风。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汉。“这一句话就已足够。无论他吃了多少苦,无论他的牺牲多么大,就这一旬话已足够。
北魏境内已有八万西梁军,再放十万请神容易,送神可就难了。他现在都在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听柳云烈的话求西梁增援,又怎么可能一错再错?
“哼,如果这里不是监狱,我早就用降头术对付你了,你真以为你很厉害吗?”光头强不满的看着萧凡。
不久门从里面开了,周仰一身喜袍器宇轩昂,那明艳的红,更将他本就白皙的脸庞衬得发亮。
我坐在沙发上又沉思了几秒,仆人从厨房内走了出来催我吃饭。我将手机放下,没再乱想,便从沙发上起身,朝着餐桌那端走了过去。
“不……我才不要出去呢。”软妹子摇头,直接在阮萌的旁边坐了下来,一副你绝对赶不走我的模样。
“不可能!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我是谁?我帮你出气!”严易泽抓着秦怡的手脸色铁青的说。
我们不再纠结过去,也不再忧愁未来。我和楚南棠,也许只能拥有现在,用有限的时光,无限的去幸福,相亲相爱,今生就再无遗憾。
衙差随着柳云烈从门口鱼贯而入,厉奉行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朝他拱了拱手,便也甩着衣袖往里头走了。
“看好了,只有三颗子弹,一颗取一条性命!”萧凡缓缓的举起了枪,身为射击宗师的他感觉前方三人的性命就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这样的感觉简直太美妙了。
第十五章公堂之上,刘大人坐在前头,而张御史则是坐在一侧,旁边的是尼姑妙音。
这个张贺一看就是人精,喜怒不形于色,我猜不透他说这番话的意思,索性不搭理他。
这时候对方三艘船并没有转向,而是径直朝着船队而来,这说明什么?
爸爸妈妈显然是没想到我会回家,惊喜之余紧忙张罗开来。做了很多我爱吃的东西。
洛裳握着一把炒米糖回去的时候,就看见那个高大的男人正在洗着今天二喜在裁缝铺捡的布条团,里面都是一些不用的布条,洛裳也不懂他是准备用这些做什么。
他抬手揉了下时沐的头发,跟着工作人员从侧门走了,时沐站在原地吹着这空调风,只觉得心思沉重的像压了座火焰山。
这天晚上,萧镇在收拾麦子,洛裳在家里赶工剩下的几只簪子,明天既然要进城,她便顺便将之前那一大摞原材料都给处理掉。
徐老师就是那天一起的那个男老师,所以也算是最清楚这件事的人了。
大概是因为这草药有一些刺激性的作用,敷上去的瞬间,竟是直接加重了林昭脚踝的巨疼,更是让林昭抱着腿倒吸一口气。
大概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她们两个从根到梢,就没有一个相似的地方。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为虎作伥
红鹦鹉岂肯容他?在外面跳着脚的骂。弄的门口处尘土飞扬,乱成一团。
负责这一系列暗杀欧阳南天的人正是千夜讯。也是千夜讯主动向上级请示,表明如果不尽早除掉欧阳南天和黎明,日后必定养虎为患。恒国政府这才下定决心除掉欧阳南天。
“是吗,那本皇就拭目以待了,天芒,天翼,天水,天马,天谷你们可不能在本皇破封之前被灭了,不然的话就没意思了,哈哈,”暗黑龙皇大笑了一声之就消失了,荒原上空也因此回归平静。
姜子龙见此微微点头,虽然这样做未免有些霸道了,这些人心下定然不舒服,但是起码,丹楼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内部出现矛盾。
而华夏四大帮派之一的青帮就是西门家族黑道上的产业,由西门家族大长老之子西门宇掌控。
他猫着腰,眼睛紧盯着托塔李天王的方向,手却抓住了玲珑宝塔。
独角仙尸兽这边嘴角有些抽搐,阿毅踢尸兽会疼,是因为尸兽太重了。而独角仙尸兽之所以会感到疼痛,则是因为阿毅他太硬了。
在来的路上,她也听公孙无涯提起过,他有道侣,好像是叫张瑶吧?
不戒城本是翠鸣山脚的一处低洼之地,三面环山,此处以前或许也是一座山峰,只是沧桑变化之后变成了一个盆地,慢慢形成一座城镇,随着人口聚集,规模也越来越大,呈现出一副难得的欣欣向荣景象。
其实昨夜端木兰给我恶补了一整夜的排兵布阵,依她所授方法我排了个攻城方阵。
秦楼月微微皱眉,她欣赏风萧萧那样的豪放,但看不惯我这样的粗鄙,在我再次开口前拉着我出来了。
上一局一级团虽然没死人,但荣升却是打不过,所以这一局谨慎了些。虽然冲了,但却不敢上,看到对方的人就马上退了,机器人甚至连钩都不敢放,也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的。
韩玄和陈武督三艘艋艟,到章安又挑选了几百名水性好的士卒,韩玄军一千多人乘三艘艋艟杀向牛头山。
绿鲸帮的壮汉们只好使用惯用伎俩,正面防守,假装防守,背后防守,连续防守等多种手段,确保顺利完成此次任务。
“那把刀是七级灵宝,和上次星殒剑一个等级。”何澜拥有绝对判制能够一眼看出那把火刀的品质,略微漫不经心的说来,顺便斜眼瞧看身旁椅子上狄天的七级宝刀。
冷梦洁回来的时候,看到桌面上的菜肴,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容。陈旭元弄一道菜,可真不容易。
这一剑像是彻底激怒了石甲犀,更加发狂的追赶方伊瑶,连腹部伤口源源不断溢出的鲜血都不顾。
秦无忌等到天亮才回去广陵城,便见几名越国士兵正在城门外贴着告示,言说最近城外有一股流匪,要来往修士注意。
我试着将力量引出来,宝宝立刻又净化了更多的力量来填补新引出的力量,而体内的御灵术仍然在运行,只是,自己还不能够一心二用,速度已经远远地降了下来。
为了这个计划,他们可谓是筹划了不短的时间了,而今终于要开始了。
把人送到了贺家,沧笙的任务就完成了,临走前给贺家留了三千两银子。这是她爹吩咐的,说是虽然不赖她家,可到底是她家的瓦砸死的,怎么也要聊表心意才过得去。
看了看一如既往的漆黑的夜色,宋乔帆终于还是陷入了沉默之中,看得出来,蒋佳宜似乎还是在意他的,可是,似乎也不愿意和他多接触了。来日方长吧。
听到这里,陈凡这才算是明白一些,不过却还是很疑惑,这头老龟找自己有何目的?从何而来?南海之中有着什么秘密,接连冒出两尊涅槃境的高手了。
当然了,李天辰能够通过对方获得这么大的好处,已经是捡了大便宜。
“先去酒店把行礼拖过来,还得买一些日用品!”将张雪凝的事情放下,唐枫一边盘算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一边朝着酒店方向走去。
李存云和江海等人齐齐看去,只见一个穿着休闲服的青年人走了过来。
若非他们亲眼所见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假的,都是演出来的,他们几乎都要相信这里面的故事,就是方相悦真真正正拍到的事实了。
方宇懂了,死胖子八成是在胡燕面前吹牛了,想来也是,马尔代夫虽然消费不高,但也不是包子能负担的起的。
可人于感情一途,有私心就会有狭隘,有所求,有期盼,也会歇斯底里会肝肠寸断。
容梨背靠着傅南,现在又被司景桦看上,再加上裴家也和他们断了关系。
他们好心给她钱让她离开陈琛,她居然还反过来要给他们钱让他们别管?
当然,现在的他提前知道吕伯奢没有害他之心,只是出门打酒,自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第一百八十二章 江连横收刀入鞘
只能说双方各有长短,但是,她看向木风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只有武宗巅峰的强者战斗力已经不弱于武灵六阶。特别是,欧阳北虽然是武灵五阶但是,他的战斗力已经逼近寻常的武灵巅峰。
我立刻冲着和尚喊了起来,和尚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是有些过于激动了,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然后说道。
或许心中隐隐有些猜测,自己的系统吸纳的是更为高等级的能量,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吞噬那等人物的神力。
“没关系的。”沐东东微笑着说道,向柳桥蒲的方向挪了挪位置,让自己离颜慕恒稍微远一点,他也许在害怕颜慕恒会突然出手伤害坐在身边的人,柳航则一动不动,依然紧挨着颜慕恒就坐。
又看了一眼长安大酒店那高楼大厦之后,一种局势的掌控感觉尽在心底浮现。
而且控制了白虎,还有可能遭到兽王的报复,所以很少有人愿意去控制白虎作为坐骑。
“白痴”虚空当中,木风显现出身形来,眼睛向这十六个异界强者身上一扫,马上看出了端倪,别人看不出,可是,木风的神识能够看破虚幻,追根求本。
他们两人的话,声音不大,但是其他的几个仙主,却也都听到了。
于菲儿彻底无语,好半天之后才骂了徐渭一句败家子,却又无可奈何。
“纵横剑诀。”叶星心中一声大吼,那天晚上被剑灵一招一式都施展出来的纵横剑诀也是在叶星的手中施展出来。
“你们想要死,那就来吧。”噬妖鼠大笑着,再次迎了上去,可是交手不过十分钟,凌道宁同样一拳被打下去了,躺在了阴伊天的身边,两人都是不知死活。
轰隆一声,无尽的金色纹路在虚空中衍化,一枚金光闪闪‘乾’之一字从上空降下,覆盖一方天穹,将底下大片的普通大帝都遮挡住。
“是附近的山体震动!”原本躺在河里的时候他还没觉得这山体震动有多厉害。
“枫哥,我们这是怎么了?感觉脑子晕乎乎的。”叶婉儿这时才清醒过来,却是对刚才的事一无所知。
不过,王婷可是一个,非常善解人意的人,所以,她会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而不是去怪冷无心。
虽然他并不惧怕衙门,但是也没有必要为了一珠所谓的草药自寻烦恼。
心中这样想着,但卡萨所的表面却是没有露出一丝异样,拿出能晶恢复方才受到的伤势。
一团白色的浓雾笼罩了怪兽,它们竟然发出如此惨叫声,它们完了么?
上一次雄性集体出现,还是在一百多年前。那是因为其他兽族来犯,不得不团结一致,一齐对外。
虽然有着苏邵元的办法,但是……今天他们也阵亡超过了1万人。
不然长久下来,我妈要真和孩子有了感情,到时候送也送不走,我可就麻烦了。
“哎呀哎呀,太子哥哥我错了我错了,是婧儿不好。”夏侯婧当即告饶,泪眼娑婆。
这是神教第一次打守城战,即便教徒们再剽悍,再勇不畏死,但巨大的牺牲还是让大家心中胆寒,尤其是教中的大人物们更是如此。
“软魂水”只要这个一进入体内,就是合修期的高手也会混身无力,功力大降。
洪荒修士或仙、或神,可谓是派系驳杂,可东海一脉修士,无论是散修,还是上天成为星神,均尊火榕天尊为祖师。
今日算是将粮草的问题全部解决了,甚至赵家被迫做了决定,将所有有战力的人全部推了出来。
面包,牛奶,鱼子酱,烤肉……杨毅自打穿越以来,还没吃过如此丰盛的午餐,和福曼饿狼一样的狠吃,直到吃不动了,两人才没出息的捂着肚子互相打量,对视了下,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
高劲这边的事情,我并不担心,简单巡查了几眼,就没再继续过问。
不过中年男人现在因为梁海铭的死已经焦头烂额,根本就不想横生枝节,黑豹虽然深得梁海铭器重,但梁海铭现在都一命呜呼了,中年男人又怎么会在意黑豹的死活呢——他现在一心想着是怎么把自己的责任择出去。
劳伦斯一走进会客厅,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顶级松露特有的味道,紧接着他就看到了会客厅茶几上的那一排排摆放整齐的松露。
而众人也是有些似笑非笑的盯着万三,意思是你他娘的肚子里还真有货。
每一根牵引绳前端的两个挂钩,都是挂在龙飞船组合体前端不同的舱外扶手架上的。现在由于太空中失重的缘故,这五根牵引绳都是呈扭曲的形状悬浮着的。
叶秋十分纠结的看了看陈飞,却见陈飞面无表情,似是相当的淡定。但以叶秋对陈飞的了解,当陈飞面无表情之时,便说明眼下这事儿或许是大发了。
苏言之觉得一阵头大,李芸应该不会骗他,毕竟她是最想让刘彦清可以平安归来的人。那么调查不到刘彦清的下落,可能的原因只有一个:苏金雅已经确定苏言之知道了这件事,有意防着他。
只不过,此时万三所讲的这几段有关大蟒蛇的故事,主角都是海洋巨蟒,且是年代也有些久远,压根儿便无从考证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张正东执掌家法【加更】
“放屁,老子也什么都没做好不好!”周傲突然就爆了粗口,直接瞪着周岩说了起来。
“风青柏,我们先回去。”如果黑莲就是宫零,那么事情,会变得很复杂。
tic宣布破产,唐老爷子病倒,唐晔华精神失常,而唐应德则是四处奔走,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
现下都四个月的孩子了,怎么会这么瘦,果果有些担心地神识查了遍。
周青松在周瑶抬眸的瞬间就看到了她的脸,不过却没有感到多少的震惊。
因为没有穿大衣,此时黎苏身上只有一条连衣裙,手臂被包裹在蕾丝袖子里,隐隐透出白皙的带着温玉光泽的皮肤。
“程哥哥,你也来了!”瑶瑶看到程佳栋的时候满眼都是喜悦,蹦蹦跳跳的扑在程佳栋的身上。
陆佳佳点了点头,既然嫂子都这么说了,一定有她的原因。所以,她便乖乖的听话离开了。
也就是进入了所谓的d级战力,如此才会出现力量体系不兼容的情况。
两股无形的力量在不短的交织,引起肉眼可见的波动,可以很明显看到外界有一股力量在向着别墅内部侵入,但是却全都被拦截了下来。
“唰……”叶奇的层层封印被轰开,六合玄炎旗的空间也被撕裂。随后强大的电光轰击到了叶奇身上。这股雷电之雷入体,刚刚开始的时候,是一种钻心的痛苦,随后整个身体开始发麻,没有感觉。
吴青想要完成他心中远大的目标,就得不停的发展,就得着眼于整个战气大陆,进行更高层次的思考,兽潮是危险也是机会,他要考虑的是如何化解危险,抓住机会。
所以这就需要第二种,触摸,见面触摸,平面国打招呼就是“这样请允许我用这种鲁莽的方式给你打招呼”然后就上手了……有种怪怪的感觉。
红发皇者终于发现了这些王者骑士的异样,这些骑士并不是普通王者那么简单,似乎掌握了皇者领域之力。
模块的设计与此类似,各种配件在现实中进行组合试验,收集数据,试验成功后,完成模块的录入工作。
赵之平,南周世家家主,九叶圣主,紫云殿殿主以及狮吼门主则都是脸色一急,他们担忧赵灵烟五人,想要进入,不过最终他们还是冷静了下来,停下脚步,没有真正追赶进去。
“刚才的泥浆竟然是伪装?”叶奇惊讶不已。这几日他见过了太多灵草,这些灵草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天赋本领来隐匿自己,要是没有能力隐藏自己的灵草,几乎都会被妖兽吞噬,逐渐灭绝。
贾敬寿辰之后又过了十二天,秦可卿依言服下贾里玉给她的药丸,半个时辰后,服侍她的丫鬟发现她已经气息全无。
“那个,我刚才联系你父母都联系不上,我们是直接送你回魔都,有钥匙没?”后勤人员在打了数个电话未果之后,只好放弃。
刘光海故作神秘的说:“今日若是那下棋的老头送他们去遥远之地,恐怕我还拿他真没有办法,但是他进入了登仙台加入宗门,那必然是死路一条!”刘光海的眼中尽是杀意。
面包车里安静下来,没有人再开口,只剩下发动机嘶力竭的咆哮和开往车辆的呼啸鸣笛。
偏生这两个男子又长得极像,若不仔细加以辨别,恐难以分出彼此。
上午十点,余生已经坐在通往第七区的火车上。他环顾一圈,看到同一节车厢里神情各异彼此之间却装作陌生人的游荡者们,有些无奈的笑笑。
车窗外,有一条巨龙摇首摆尾,搅起漫天黄沙,与列车并肩前行。
在金都,只要有钱,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在金都,随意丢下一块砖头砸到的可能便是千金以上富豪。
如今的崔斌,已经和当初那个在电脑街打工的崔斌不一样了,他开始变得学着如何迎接麻烦。
“怎么样?”崔斌用手托着馄饨问老八道,他知道这楼各个角落都有老八的眼睛。
王大牛的修为,目前仅次于长孙无忧的仙道三品【神通境】高阶。
在林飞的脑域空间内,黑色旋涡的中心,则是多了一枚黑色的石头。
说罢满胜胜瘪起了嘴,心想自己是该好好检讨那时的所作所为了。
于明义打电话本没叫他,但他听到是于副团长用车,自告奋勇的过来,他听母亲说了自己姐姐跟姐夫离婚的事儿,第一反应是想找于明义问。
风的魔力模糊了他的轮廓,让他得以与灌木融为一体,却无法彻底隐去身形——肖恩只是魔剑士,而非正规的巫师,长期维持隐形的法术,对他来说困难了些。
身边传来一声惊呼,克里斯汀才赫然发现,不知何时,温妮趁乱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她身畔。差一点,她就要阴沟里翻船了。
张飞虎目含泪,吼道:“末将领命!”拨马转身,集结所有骑兵,斜刺里杀出,向西南而行。袁军骑兵紧追不放。张飞突然勒马,发动逆袭,将追得最急的数十骑斩杀,袁军后面数百骑兵不敢追,任张飞率两千骑远去。
正想着,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连忙就往漱盂边跑,干呕了半天才压下去,大家一团紧张地围着她。
“那就再等几天。慕云,你知道局座在军统安插内线的事吧?”曾山突然问。
陶商见一向对自己兄弟十分严厉和苛刻的父亲突然露出这等神色,不由有些忐忑,更加战战兢兢。
眉宇间透着几分灵性,似乎是白莲净宗筑基的表象。而她身边跟着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应该正是白莲净宗的护法神将。
第一百八十四章 王正南闪转腾挪
观众们看到,当美国队的五人复活汇合的那一刻,中国队五人也同样在复活点汇合。
“哟,莫宗主,你这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干什么呢?”倾城傲雪看着有些慌张的莫雄霸淡淡道。
现在响起热烈的掌声,显然,刚才输掉一局死亡竞速并没有影响到李沧雨的心态,主场再选死亡竞速,也足以看出猫神的自信。
挂了蓝心洁的电话后,王崇阳看着手机一阵发呆,这次来省城,他还真没想起来要去找蓝心洁呢。
本来指望着在东皇太一这能听到什么消息,至少是先找到天道牌把自己的内丹取回来,不然这些日子算什么,岂不是全白忙活了。
沧澜的基础是刘川提供的,可以说,有一家资金雄厚的俱乐部做后盾,他们几个一出道就站在比普通选手高一些的位置——但接下来能走得多远,还要靠他们自己。
林曦停下脚步,赵靖宜跟着也收回了步子,林曦微微侧过脸,没说话。
虽然对这么一个老妈子不好太过计较,也该给几分颜面,不过太把自己当回事的奴仆想给也给不了。
这可是林公子第一次主动给他家王爷写信,暗首绷着的脸也不禁带上些笑意,一刻不耽搁地赶紧吩咐下去了。
利润分成,把员工的收入和公司的业绩绑在一起,是刺激员工积极性的好办法。
男人薄薄的唇轻轻的抿着,即使是睡着的时候也是那么性感迷人。
叶梓凡紧握的拳头骨节已经泛白,滔天的怒气从眸子中翻涌而出。
“好了好了,阿斯拉,为了你受点委屈是无所谓的事情。”阿比盖尔不想夏河再这么看着她,赶紧安抚夏河。
“你不是早就调查过了么?”就凭她的保镖能在茫茫人海中唯独截住她一个,她就知道应该把她的底都起得差不多了。不过她倒是很好,她能起到她多少底呢?
看着健身房所有球员努力训练的场景,德里克-法扎科雷脑子都有点发懵,他当了四年多的助理教练,对整个球队太了解了。
看着安敏把请帖放在桌子上,安若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仿佛一下子就有了动力,睁大了双眼,“你写还是我写?”安若看着路凌问着。
为首的黑衣男人张了张嘴,嗫嚅了半天,在对上刘婷婷的怒容后,也没敢言语分毫。
仅此而已,在这里待的越久,便越留恋,就更加舍不得离开,她如今的心情,没人能体会的。
“乖!别动。”洛清寒按着她,不敢再往她身上缠被子了,只得盖在她身上以免她着凉。
其他几个黑衣人心理素质没有最前面的那个好,他们全身无力趴在地上,只有眼珠子能动,一个个喊着“我招,我招”,吸引白楹注意力。
天灵替宋大人掖好被角,转身出来,将门带上,吩咐卫队把好值,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出自己的行李包裹,将许久未穿的內宫太监的服装翻出来穿在身上。
房间是临时隔起来的,位于醉逍遥的东北角落里,两面靠着墙,没有门,只有南面开了个口子,挂了一袭门帘来阻挡视线。
回到家中,叶枫觉得自己今天遇到的一系列的事,真的有些狗血剧一样,现实处处充满了意外,这话果然不假。
忽然龙尘听到一声穿金裂石般狗叫,下一刻银光一闪,一根长枪瞬间破空,轰在了那地狱犬上,巨大的力量将地狱犬打进了地面,在它的身上还有一个可怕的血洞。
林至诚在听到我这句话之后,估计实在忍不下我突然变得狗腿子巴巴地去巴结他,电话就这样被撂了,只剩下一阵嘟嘟的忙音。
掉落的金色龙鳞划破天际,没入了一个碰巧刚刚走到李府前的紫袍男子的身体后消失不见,而紫袍男子却浑然不觉,只是好奇的走到了凌子谦等人的面前。
韩彬洗漱出了屋子,发现王婷和黄倩倩已经起床了,正在那里抹防晒霜和防蚊剂。
看来赵子玉并未提前和门将打过招呼,不过好在那枚玉石似是赵子玉的贴身之物,那位门将正好识得,所以便不再多问,很是随和的带着凌子谦和姜士晨便往赵府走。
最后,丝毫不委屈自己的八王爷唤来店家,要了一大块新鲜的羊肉,吩咐他送到天灵住的地方,然后背着手优哉游哉的继续逛街。
如果他不是纵横南洋的大降头师,估计人家还看不上他,直接一剑把他杀了,都懒得收他做什么奴仆。
这家伙的话实在太多,不给吉星一点教训,吉星就学不会什么叫好好说话。
这十二个元素之境目前与他的战斗力相差无几,唯一的区别,大概也就是他有着千寻律波动这种作弊的精神探测。
他现在身处一个地宫,地宫建筑的材料是石头和一些泥土烧成的砖块,他身处地宫的底层,抬眼望去,看见几十层台阶,每一层台阶就是一层宫殿。
但是,今天听到他是为了自己最疼爱的孙子出头,叶梦堂这才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
作为一天中最后的插曲。在回家的路上,陆诗瑶把买到的面具塞给陈禹让他转交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无比。
“宝光如意剑!原来族长已经领悟了这门神通。”驼背老者看着族长,眼中似乎有一丝欣慰。
凌修一声大吼过后,整个世界都好像安静了下来,张一飞连身上的痛楚都仿佛感觉不到了。楚璃月亦是怔怔的望着凌修,很震惊于他竟是会说出这么一番话语。
“什么事?”眼看陆诗瑶张口要问出来,子堇抢先一步封住她的嘴唇在耳边嘀咕了几句。
他脑子里满是那句“送菜的来了”,再看那些凶恶狰狞的虫兽,突然一点都不害怕了。
在被林狼抱住后,蒋玲玲显示愣了愣,但是当感觉林狼对自己的一直单峰捏了一下之后。
第一百八十五章 谈判
这一路逃跑,对他的消耗也很大,而且屠明说的确实有道理,神魔殿的部队都追杀到了跟前,怎么可能不会控制外太空,想要逃出去,根本没那么容易。
荒古再次骂了一声,之后就沉默下来,直接在惊神宫内盘坐,一副对抗到底的架势。
他迟疑一下,艰难的跟谢宫宝跪了下去,但又仰面作叹,恼羞已极,显然极不情愿。他念:“师傅在上,蓝宫卫跟你磕头了。”而后,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更何况老乞丐说的也不假,儿子没有了可以再生,但他们若是把老乞丐逼急了,闹个鱼死网破,可就是大大的不值。
父母的爱是蜂蜜,永远温馨甜蜜;父母的爱是花朵,永远在幸福的地方开放;父母的爱是大树,永远绿叶繁茂;父母的爱是大海,永远宽广而深厚。
地火精魄中隐藏的能量,并不是简单的辐射一圈就完事,而是已经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热源。
他用匕首在崖壁上凿出一个凹槽,然后手指插入凹槽引体向上,再用匕首凿出另一个凹槽,一步步艰难而又缓慢地向上移动。
这个时候的器灵和人类的灵魂,已经没有区别,甚至拥有了七情六欲。
这话一出,以江海云为首的一批江家之人都是眼神一阴,他们听出来了,岳震天这话,就是摆明了告诉他们,陈潇他保定了。
迫不及待冲入其中,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像是调入牛奶的海洋里。
“过来这边坐着。”他说道,牵着她走过去沙发那边,让她坐下,手上的动作也放轻柔了一些。
“唉”她突然有些莫名的不由的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与茫然。
他指着沈妍,面向方金成义正严词的说道,“校长,你也看见了吧,她这是说谎连草稿也不打。
苏葵无奈一笑,“老兄,其实有时候吧,我也觉得挺累的,”一世一世没完没了的循环,不知道哪一天,心底的重担就将她压垮了。
虽然说的这样嫌弃,但他还是就着床边坐了下来,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
尹少桀一把摁住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他的大手中,像是在给她力量。
“老大,敌营里进进出出的,好像出了什么事。我们要不要趁机进去看看?”孟柏林举着望远镜观察敌营动态。
空间里有品种繁多的奇花异草,随便挑出一株拿去大城市花卉市场去卖都是价值不菲。
王伶韵盯着韩蕾。“我是干什么的?“她做这行的,身边哪会没鬼?煞鬼也是鬼的好吧。而且还是鬼中的老大。
林巡抚忙笑道:“正是,叙起来都不是外人。”心里却想,长两辈又如何,他还敢占你便宜不成?
那堆积的药材也被秦涯炼制了接近九成,剩余的皆是一些极其珍贵的药材,可用来炼制灵丹,不过莫不空似乎有所考量,为了不引来雷劫,引起世家注意,他特意请求秦涯暂时不要炼制灵丹,还将剩余药材赠与他。
淮刃在惊叹的同时,脑子中也不禁产生一个疑问——这玩意好吃么?
说完,杨凡面容一正,把资料放到了桌面上,靠在了按摩椅子上,陷入了沉思。看到杨凡陷入思考当中,沈梦晴则拉过前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同时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
风暴潮产生的威力,使得空间极度扭曲,风暴周围,空气消散,形成了一段真空地带。
“你也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吗?”申屠鹰注视着她,双目发出的光似乎会将人灼伤。
“我时时说,日日说,年年说,岁岁说,您总有一天会信的。”碧玉绵软的话里有着令人心动的节奏。
他之前朝周雅清开枪的子弹是特制的,虽然有点威力,但是如果打中了周雅清的话,也不过会让她昏迷而已。
在他第一次得到叶枫的具体信息的时候他就开始在心里面吐槽了。
统一实行金本位的货币政策,汉国与西方各国的经济贸易迅速发展起来,其中新成立的德意志帝国与汉国的经济往来最密切。
秦涯趁着这些武者身形受到牵制之时,身影瞬动,长枪挥舞,犹如砍菜切瓜般,将他们给轰杀。
“飞儿,你……”听沉香说完,上官弘烈满满的都心疼,又带着一丝的甜蜜,自己在她的心中也不是没有一丝的地位的。
王允回过头,看着蔡邕拦着我,心中有气。心道:“我不就是斗不过张让被免职了么,怎么什么人都看我不爽了!”其实他没注意到蔡邕叫我贤婿,不然他就知道我为什么看他不爽了。
哈,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不是?娘的,老子手下怎地尽是抢着仗打的家伙。李贞一听游思凡的话登时就乐了起来,也不分说,索性让游思凡表演个够。
然而法术战就与之截然相反,绝大多数的术者都会优先考虑保存自己,必要的时候甚至宁可放弃杀伤敌人的机会也要将自己保全下来。
前两个身份程鹏都很清楚,唯独这第三个身份是他以前不知道的,所以他上网搜索了一下,查到了有关“恶魔召唤师”的资料。
城楼上,只见我军阵前押着一员将领,至于是不是吕蒙,由于相距太远,一时间倒是难以辨认。
不过,赵天然还真看走眼了,从程蔚蝶对待易国军的态度上看,两人的关系还真的不一般。
“虎猛、秋枫、西门霜。”寒枫雪低语道,又一一否定了自己的推测,他们三人根本没有什么动机要杀他。
两万人,而且其中等级最低的都有二星级,绝大多数都是三星高级甚至三星巅峰,四星级的高手也不乏其人。
第一百八十六章 打打杀杀,人情世故
钟亦走上前去,像来来往往的熟客一样,从架子上取了面具就戴上,然后往台上丢了点钱。
打不过你,走一步算一步呗。”将八把柳叶刀收回系统空间,冷下来的铁块扔回高温炉,罗非鱼叹气道。
雪儿举着蜡烛,在夫人床旁到处查看,并未觉得什么异样。慕容夫人坐在床上,披了件貂皮大衣,但仍老是觉得背脊发凉。
在这个圈子待久了的人都知道这位雍容富贵的奶奶必是豪门里的人,套套近乎对她们今后可能也有帮助,搞不准她家还有单身贵族,也许会被看上,就拼命的在她面前表现。
“哎呀,你看我这里的锅盔都没卖完,哪有空嘛。”面摊老板道。
涉及到人类延续,任务太神圣,罗某人表示自己觉悟不够,不配参与。
林婉溪是十八岁才成为的元婴期大圆满,林空和司空娜更是在十九岁才成为元婴期大圆满的境界。
洪元杰转头,大喊“陈涛”!惊得“阿瑞奇陆炜分奇”立刻缩回陆炜体内,陆炜也立马装出一副呆傻的样子。
阿瑞奇说话间,钟亦感到一副大楼的立体地图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立体地图上的每一个红点,都等于一个“灵魂碎片”的持有者,而感知范围里总共有二十六个红点。
梦魇婆一边比喻,一边做着奇怪的手势。陆炜见了,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难道真的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气的它雷霆震怒,狂啸不止。忽然间,从它身上掉出了个东西,从而深深的吸引住了它。
原本左丞相也就是为了救自家的儿子预防措施,谁知道,这轩辕昊还真的用来做了。
上午九点时雪仍旧没停,但唐丽来到来到了楼顶,亲自发布了张子民的外勤任务。
一直到五更天,树林里面渐渐的有了亮光,我这才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朝着山下走去。
要不是那两个学生身手敏捷,最后逃了出去,估计他俩就成了程咬铁的陪葬人员了。
这一次回来,王昭雪因为勾结蓝晶国,毒害三殿下和出征的将士被抓,把曾经就有的恩怨推向了冤仇。
刘圆也没有说什么,毕竟她们两最后肯定是要成为姐妹的,所以刘圆就陪着高城丈士朗聊天了。
粉丝们在自己的圈子里一片慷慨激昂之后开始转发关于宣梦蕾的消息,加上又有王石的粉丝一起,这下那些原本都你知道宣梦蕾是谁的人也都知道了她。
羽林跟那人依然僵持,羽林护卫几次突破都无果,那人虽不熟练,但却很机灵且却有高超武艺在身。
角落中,云轩低着脑袋,一脸愁眉苦脸,乖乖站着,一副任打任骂的认错态度。
先有段总多次找曰本人借款,后有这十二条共同防御密约的曝光,两件事加在一起,可不就有引起了大游行。
杨东升已经打听清楚了,修路的事情败落之后,李老板被乡里追责,他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只能去借高利贷,最终还不起高利贷,才把窑厂抵给了人家。
现在的自己,还无法运用鸿蒙真气。只有这样,才会让这真气哪里来回哪里去,留下的,便只有那玄黄之气。
一段时间后,一片平整的沙地忽然如波涛般震动了起来,一头庞大巨兽破沙而出,巨嘴一张,沙地就是有无数道沙龙卷冲天而起,向它巨嘴掠去。
“朋友刚从国外回来搞了个工作室,我特别想邀请你,万一你有喜欢的,也好有个送的东西。”薄宴说。
但他们却是亲眼目睹了十九尊轻松碾压他们这些宗师的五阶天魔,全都死在了党魁这剑意领域之下。
他是在以二十一倍的暴利杠杆去撬动财富,怎么可能会无法成为富有的存在呢?
它便是再也不相信人类之中流传的始后帝暴毙的事情,而是老老实实的在人类灭绝后,就直接来到了火星等待。
“六子,能不能淡定一些,整的老没面子了!”粗壮青年看到有学生笑着看过来,提醒道。
纳甲土尸睁开眼睛,“主人,出什么事了?”纳甲土尸惊讶地道。
“什么,您没搞错吧,我叫你大哥?您叫我大哥才对!”蒙不灭顿时两眼瞪的老大不悦道。
林放拍了拍雪莉尔的屁股,不过此时的雪莉尔。满脸都是可怜兮兮的表情,很害怕的看了眼正在战斗的骨龙与地穴领主。
常骏在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开心的不行,不过他脸上却丝毫也没有表露出来,轻点了一下头,应下了此事。
在这之前,常骏对老杨很是不错,他不忍心见其在这事上吃亏,决定帮对方一把。
对于方军亮的挑衅,曹宏烨的心里再愿意不过了。在这之前,他和林熹制定的方针就是出手一定要狠、准、稳,第一个出手的一定要放倒,这样才能震慑住其他人,将先发制人的效果充分发挥出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痛定思痛,深谋远虑
龙殊特的确没有上过正规的全日制高中,因为从15岁之后的那几年时间,训练几乎是他生命中的全部内容,他每天都在疯狂地提升着自己的踢球技能,哪有时间去潜心学习数学物理化学历史生物和地理?
托蒂、德罗西、热尔维尼奥、皮亚尼奇等球员也不甘心成为龙殊特的背景。
龙殊特原本也在轮换的行列内,但他却主动向主教练提出,他可以首发出场,并且至少踢满60分钟。
“别把注意力集中在吃的上面,我们的目标可不是它。”一个极度低沉的声音,空荡荡的回响着,好似阴魂一般。
创作歌曲不难,但现场创作一首出来很难,尤其还是在自己附加了几个条件下。
沈薇脚下速移,手中提着的铁棍迎了上去,当啷一声,大刀砍在铁棍上,火花四射。那水匪只觉得虎口震得生疼,几乎都要握不住刀。
按照礼节沈薇应该先去拜见长辈的,章可馨就带着自己的好友朝正院走去。将军夫人娘家姓季,是位十分温婉的夫人。
虽然重击轰出,觉得十有八九会命中。但汶司令没有发现贺豪的尸体,便不敢托大,他操控男孩四处旋身搜索,不找到尸身誓不罢休。
银狐被他卡住脖子,根本说不出话来,双脚乱踢,双手不断击打李浩的手臂,但毫无作用,原来她只是剑法厉害而已,没了剑,她就像是没了牙的老虎,再厉害的本事都发挥不出来。
“高手?”公孙骞闻言很兴奋,他当然想去,可他也知道自己的武功不行,只好看向齐阳。齐阳应该也算逸兴门的高手之一吧?
血域囚笼和他心神相连,被强行轰碎之后,他也遭到了难以想象的创伤,第一时间抽身后退,仰望天空。
“深不可测”这是无数修士心中的想法,天玄老人的强大超乎想象。
过了一会工夫,珍婶和三娘一起饭菜挨个端上桌,都是农村的家常菜,还有一盆热腾腾的馒头和稀粥。
时间飞逝,转眼间李易和赵云已经到了北平城,这可是把赵云坐下的白龙马累的不轻。
在经过一座山涧的时候。那山涧的深处,传出来了惊人的能量波动。
两个十多岁的男孩睡在一个屋子内,外面则是静悄悄,不过大街上无数的士卒正在巡逻,一但有可疑人士,直接杀无赦,不管他是谁。
“哼~不要多说。我说过了,现在我是灵剑宗的人,和烟岚宗没有任何的关系。”玎珰很是倔强的开口道。
听到向无极的话,周云峰的倒是一脸淡然,但是那些肃然而立的长老们都是脸色一变。
机场有三个作用:1、侦查国境线的那一边,苏军是否开始集结。2、一旦苏军进犯,为明军提供空中掩护。3、关键时候方便高大义撤出,不至于把个将军落到苏联人手里。
火影里弄一点钢铁,简直伤透了天天的脑筋,自己亲手操控富江们开山挖矿锻铁,工时过长不说,造出来的玩意质量也不令人满意。
艾公公被人抬举,终于有些面子,赶紧禀正事,南燕新王携王妃来看燕姝了。
原本对顾星宝心中甚是不满的申屠吉瞬间改变了对顾星宝的看法,一个逃课出去打工,还要威胁别人的坏孩子,变成了不得己利用自己的课余时间去打工来改善生活的好孩子。
但豪斯不同,人家即是友军,又是货真价实的人类。看着他疼得满地打滚的样子,陆离心里一点儿都不犯怵是不可能的。
火狐狸在一边看着,非常羡慕,眼神炯炯,希望张天赐也给自己一颗。
柳勇就坐在谷口唉声叹气,他怕慕容冲的大队人马一到,他该如何交待。
张晓晓在一旁看电视剧,她被顾星宝和王磊强调过了,只能看电视剧,别的事不能做,王磊还在一旁监督她。
那尸鬼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明川的挑衅,冲着明川龇着牙发出一声嘶吼。
诗成之后,严禄的身后出现了一支莫约“三十万”的军队,当然,以严禄的才气修为自然不可能真的唤出三十万战兵,但它却给人一种那就是三十万大军的错觉。
郭青运转诛仙九式的御剑式调动整个剑冢之中的残剑,包括剑池之中的那些断剑。
话音落下,中年汉子的神色再次一变,双眸之中蕴含着无尽的怒火,怒焰滔天。
两人都没有使用武器,不管是宋游的飞刀还是叶凡更加变态的万物母气鼎,都是不出则已,出则失控的东西。
“总之,三位主母一心想去生灵界,除非等生灵界后天神族皇朝强者再次大举进入幽冥界时,否则,我是不允许的。”说到后面,三眼帝君一脸坚定地看着夏青青。
她清晰看到火凤凰在花瓣上吸取露珠,十分的优雅,杨羚连忙抬起右手,手腕上还是挂着两条彩绳,一黑一白,原来这才是第五天的清晨,这是一种无比幸福的感觉。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同门姐妹,恩怨难分
所以他并没有否认,而是默认了这种说法,暂时成为了自己的信徒。
比如,某个仙王级强者竟然拥有者极点天赋这种至高天赋,而且天赋等级是仙王级。
“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到处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机关?”芸荷安慰着诗韵公主,其实自己心中也无限担忧。
雷诺的故事讲的可谓是抑扬顿挫,再加上一些辞藻的夸张用法,几乎完全是把当时的情景再现了一遍,艾维娜这边听的也是有些入迷了。
“对,既然打不成,不如智取,他们不是要我们中计吗?我们便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故意中计。给他们机会如何?”幕晨献策道。
尽管他现在脑子里还一头雾水,但他还是想着应该先把那三十万的事情告诉大家。
所幸,有卿等忠志之士,不懈支持,大汉方才得以保存,并一路冲破艰难险阻,打造出如今的太平天下。
只要是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都曾听过它的大名,是不可多得的止血良药。
实事求是的来说,眼下的局势,的确是所谓的“一边倒的碾压”。
世界杯不仅仅是一次足球盛宴,更是彰显国家力量的好机会,俄罗斯这是在向全世界展示他们的航天能力。
如果有可能,谭青真想弄死这两头妖兽,让他们知道飞星学院的厉害。
这赤裸裸的调戏,她怎的还这么喜欢呢,林夕瑶轻咬着唇,目光如水做的一般,柔和而又荡漾着光,让人深陷其中。
听见熟悉的声音,安德鲁猛的睁开了双眼,极速飞来的火球将他的圆脸映的通红。
王叔笑了笑说道:这是我和朋友合开的夜总会,开业时间不长,咋的了?
凌默是武修,她的五感远胜于常人,自然听到了这闷哼声,也知道了声音的主人是谁。闷哼声并不大,可凌默可能听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承受着非人的巨大痛苦。
面对顾景希她永远笑的像个孩子,天真,单纯,无害,却又傻得让人心疼。
来到颜回宴跟前还有两米的距离,凌默停下了步伐。眼前的少年虽然一脸愤怒地看向自己,可凌默却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子干净的味道,那是一种从来没有沾染过任何血腥的气息。
器灵的攻击方式,完全就是毒属性的攻击,对于像秦无炎这样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恐怖的感觉,毕竟,秦无炎在水中,是免疫怪物的负面属性的攻击。
此刻,狂风佣兵团与赤血佣兵团的人已成功合流,以碧罗刹为中心围成了一圈,不再有退意,似乎是想试试凭借着两团之力能否与碧罗刹一战。
气得老头喝了敌敌畏,结过是假的没有死成。后来老两口为了活命,终于想出了一个对策。
我不会这样倒下,因为我的前方,还有大道金芒,终有一日,为我绽放。
这一下,让周青阳彻底断气,只不过他的他的眼睛,到最后也没有闭上。
“八爷有所不知,这位方先生是纯阳之体,重如泰山。过往的鬼和阴灵都是纯阴之身,轻如柳絮,这……”艄公喘着粗气。
“你不要这么看我,这有什么稀奇,他们都不想要我,就把我送到了孤儿院。”许翼淡然地说道,心底却是无尽的悲伤。他以为这段往事,自己永远不会再提。
她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转过脸,曾经透澈灵动的眼神,疲惫不堪: “没什么事的话,你去忙吧。”她挥了挥手,像赶一只苍蝇。
“麻烦你安排大家先去休息,我要做一下准备工作。”方柏林吩咐高兴的助理。
秃头男人也顾不得穿上裤子,手中的猎枪递给林天遥,用欺负总是懦夫的口气喝问道。
那时,萨都还是圣哲学院的院长,拥有近乎于无限制的权势,可以调用整个荒族人力物力前去挖掘。
事情发生得突然,若馨根本没有意识到什么,关景天就在她眼前消失不见,被那块黑色的木头吞噬。在他消失的刹那,那块黑色的木头也像是失去了牵制的力量垂直落到了树下。
这也的确是需要他们真正的能够完成这种特别事物的时候,为什么人们会去做这些事,他们的确是要需要去认真思考的方向。
“神医不妨直说。”钟离残夜早有心理准备,他自己的身体,他清楚的很。
而就在死灵要被吸干的时候,魂树王终于有了动作,控制着那死灵开始反吸收,而云扬已经被他用发力给移了出去。
脸上的肥肉挤成一团,时而一跳,一跳,神经质地抽搐,笑得极其古怪。
大家迅速的捡起地上的武器纷纷追了上千,长枪不断的抛向暴熊。暴熊依旧在前面跑。现在是初冬,暴熊虽然不冬眠可是冬天的时候会吃的很饱很饱的,支付积累了很多,所以伤口虽然多但是并不能致命。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变得如此模样,差点亲手杀死了自己妻子,甚至还想要杀死自己的孩子?
“走,进阵。”云扬走入阵法中,这阵法是当初他们合力布下的,自然知道怎么进入,而紫云魔君跟着云扬,经过数十道阵眼之后,才来到了海底的封印之地。
李标也没有靠前,还好他聪明。龙虎军的战船刚刚退到海里,岸上的狼协军巨弩就发射了,上面点这火的弩箭非常的恐怖,呼啸着射到海里。
两人在斯伯丁城又逗留了两天,处理完基鲁退学的事情,便踏上了去普隆德拉的路。
同样,这地方的伪仙界依旧还是一大心腹大患。因为那巫王虽然残忍血腥,但他毕竟不是赵源最大的目标,那仙界中存在的实界之人,才是赵源所要最终解决的。
钟离残夜听了他的话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其实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气氛慢慢变得有些冷。
水龙族在结护龙大阵,烛青阳也同样没有闲着,精纯邪气,从化龙池中不断的暴涌而出,那方世界中,曾经的水龙族人,在不断的苏醒着。
第一百八十九章 娘家人
“把离落约出来,我要送给她个礼物。”晁熙的话说得很轻,平平常常的语气,卫玹却听出了不同。
严璟勋眉头拧紧,为什么把人带回距离几米之外的营地需要想这么多?
看到这,侯东顿时乐开了花,原本还想着该怎么去搭讪,没想到对方竟然主动投怀送抱。
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眉宇间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一点不像是要即将被罢免的人。
在现在这口头传话的时代,能够将这事情弄的人尽皆知,足以说明此事带来的影响有多大。
“嘭”的一声,安迪一个急刹,惯性的作用,她差点撞上方向盘。
心里带气,孙立峰出手不客气,当下伸手抓向安云衫的肩膀,想要将她按到在地控制住,迅速结束这场可笑的对战。
对于追杀天月山的那些人来说,他们感觉到惶恐还有不安,怎么看都感觉这事情就要谈成了。
但是想想他做的那些事情,有哪一件是为了穆连城,最后惹了麻烦,给他擦屁股的永远是穆连城。
神秘人的语气莫名的活泼,好像很喜悦的样子,可是他越是这样,林风自然是越生气的。
帝伦银都,设立在永恒帝国中部区域的一家超级金融机构,在世俗之人眼中,这里与银行并无太大差别。但,只有真正深入其中,才会明白它的可怕。
一如严重所料,这个“花蔓儿”正是和段琪在春申湖畔见过的秋蕙,不过她此时显露出来的名字却是华真真。
张去一皱了皱剑眉,他本来还想以药王集团的名义参加拍卖会,但现在看来直接以新城的名义参加好了,先把名气刷起来,再逐步把新城打造成一座药城。
“我说是清理门户你信吗?”清脆的声音中,待着几分冷冽与杀气。
虽然最后指认不出鬼,还是会死,可起码,可以专心的找鬼,不用再担心被鬼杀了。
决胜关键的第四节终于到来了!双方的替补球员率先出场,为主力球员们赢得更多宝贵的休息时间。
其他地方的阳光比较弱,几乎看不到太阳。但在十里坡,天边那红彤彤的太阳就格外惹眼。这里名为十里坡,十里之内,没有一草一木,没有人烟。
“起床咯。”铁风伸手,轻轻捏了捏安娜吹弹可破,犹带潮红的脸颊。
亡灵生物的全面统治仅仅持续了数年,那位带领亡灵生物统治大陆的黑暗法师神秘失踪。
她想叫,却叫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将自己拿到厨房,交给掌厨的火芒芒伯。
认真学习的人从来值得尊重,不管你的学习成绩好坏与否,大家见裴清溪正在学习,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都回到自己座位上该干嘛干嘛去了。
“老伙计,进来坐坐吧,刚好尝尝我们华夏国的茶叶。”不得不说,那茶水的味道实在太香了,娉娉袅袅的茶叶热气从客厅那里直接飘进了杨天龙的鼻子里,使得他闻了之后,精神都不由得为之一振。
但是二楼的阳台那里也根本没有树枝作为攀爬物,想要进入到里面也是困难重重。
水泥地和花坛隔着跑道,阵营在水泥地上,裴清溪在花坛边,两方之间的距离并不近,裴清溪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大抵能猜到傅子恒帮忙在解释,说她脚受伤不能训练。
两条巨大的战舰就这么船舷靠着船舷紧紧的贴在了一起,黄老邪只是轻轻迈了一步,就从自己的旗舰迈上了决心号,其动作从容的如同要去参加一场晚宴。
韩立眼见震荡之力无功,右手骤然一个模糊,二指闪电般在胸口上方连点三下。
但是呢,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光占便宜不吃亏的混球,就和赢了钱马上走人的王八蛋一样,都是人渣,王八蛋在赌场里面不会有朋友,这种混球在政坛里自然也不会有盟友。
眼见躲无可躲,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现在想躲也来不及了,王强脑子里拼命在转,想待会怎么样把话圆过去,还是实话实说?
按照季节来说,白菜应该刚刚种下去,现在卖的都是上市货,大棚里出来的,比较少见,但不是没有。
反正就要测一测现在火药的膛压,然后标定火药浓度,到时候专门生产这个浓度的火药做发射药用。
至于花费龙腾集团自然全包了。不仅如此,他们还能参观一些龙腾集团内部的工厂什么的,这可是很好的福利待遇。
受到惊吓的艾茵本能的想要躲开,却发现不知为何自己动不了了,就那么任由艾莉儿的手指从她的喉咙缓缓游移到锁骨,仿佛很享受的将指尖放在她的鼻头前嗅着,然后优雅的……含下了整根手指。
第一百九十章 江家新规
刹那间,在后面的那一位军衔略低的陆军军官欲言又止,仅仅吐出了几个字,就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捂着嘴巴退到一边。
他派到世界各地的人已经回来了。亚洲的人买回来的几百公斤周南指定的草药,派到南美的人也买回来了最纯正的黑玛卡。
战队成员多的,指挥官就聪明的决定将人直接分成三队,分别朝三个方向前进。
徐冰回来告状,对于事情的起因只是一语带过。着重描述的,还是徐苗欺负她的事情。所以徐家老两口,对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根本不了解。
当天晚,伊闪丽人堂的管事白淼过来报账,徐芽跟月玄远都再旁听着。只一天的时间,丽人堂卖出了五百张银卡,三百张金卡,钻石卡更是卖出了一百张。
铁青的脸色让人无法靠近,他也没有与任何人交谈的欲望,细纹密布的手夹着雪茄,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那胸腹间的豁口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碍,右手虚握,就像手中依旧握着长刀一般,向古云砸来。在他的身后,剩下的那些银甲傀儡也是握着手中的长刀向着古云冲来。
“你一定要坚持的话,那选择意乙,同切塞纳签订意向协议,那一百万培养费我可以替你先垫付。”波特随口说道。
“大姐说这几天,外面的山跃因为泥石流而堵住了,我们只能在这里多呆几天等天晴了再走,我想也是,至少要先等你的腿好些了再动身。”顾萌有些无奈地说道,最近这里下了几天大雨,山下的农户们也跟着倒霉。
“唉,我们之间的交往为什么有这么多障碍和磨难?一个磨难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障碍,这种磨难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结束?我真是窝囊无能!”柳青突然攥紧拳头狠狠地往自己的大腿上捶了一拳,又垂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边说他一边看向江尘,经过上次的磨难,她已经不打算叫江尘陪自己去了。
胳膊被斩断,由于被太阴圣剑冰封,疼痛便并及时传来,而在下一瞬间,冰冷与疼痛便同时穿至其神识,让其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第二日清晨,御医照常把脉,却发现那个喝了药的病人,脉象平和,除了一丝风寒未解,瘟疫之毒算是清除了。
她说到一半,忽然就发现旁边一众人等竟都用古怪的目光朝自己看过来。
这事儿一出,便连同着施家举家上下都被牵连了进去,流放的流放,入狱的入狱,斩首的斩首。
李慧突然觉得心里发寒,她原以为她现在住的房子就是他们的家了。李周奇和她说睡家里,意思明摆了就是和她住的这个家不是家。
想到这里他就火大,这也是他刻意没入山林的原因,他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放过自己,但他可不想再主动卷入其中了。
“圣旨到——请苏校尉接旨……”忽闻此声一入耳,阮月慌乱之中,赶紧拉着阿离溜着退在屏风后头。
对方手里有枪,有庄昭傀儡护着没伤到大家,就是把阳阳吓哭了,怎么哄都哄不好。
李峰说彩虹瀑布在这里非常的有名,每天清晨太阳从地平线徐徐升起的时候,照射出来的阳光打在瀑布上,瀑布里就会出现一道彩虹。
“那当年之事,又为何会在各大宗门秘典中,都有记载?还要共同订下那种约定?
薇薇这时候彻底失望了,折腾了半天,发现逸少,根本如同一个植物人一般,什么都不会做出反应,那怕自己说这辈子都不认识他了,要和他断绝关系,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妮拉眉头竖了起来,她很不耐烦地道:“别着急!等我解决他们之后就轮到你了。”她仇视的眼睛盯着柏里曼。
赵丝言只能这样说,自从知道她有孕之后,他很多公务能在家处理就在家处理,她知道,上次的事吓着他了。
京都斗大副掌门办公室内朱武能落坐着,他还不知道刘罗伊的二大爷刘罗罗一整张面皮麻烦的来找他闹事来了。
朱武能喘息着,这功夫他也不打算浪费自己的斗血恢复斗气了,谁知道一会还有没有战斗呢,如果总是浪费斗血,那战斗再起,斗血耗费的低了,就有可能直接被对手杀死,这是所谓的斗血低、血量低,那就不抗打了。
介绍:坤灵为答谢玩家的帮助,以最后的一丝魔力留下残像帮助玩家,当亡灵血量为0或玩家等级到达20级时,亡灵将会消失。召回可恢复亡灵的体力值与魔力值。
春喜一边哭一边打起了亲情牌,央求的话语里,还掺杂着威胁,林子渊哭笑不得。
第一百九十一章 意外转机
两人在长安城中吃过午饭,林音目瞪口呆的看着农七叟独饮一大壶不下两斤的西市腔酒,是既惊又敬。
朝格苏力德紧皱双眉佝偻着身体在帐中转了几圈,目光在诸位长老的脸上扫来扫去,仍然无一人开口,貌似族中各位长老被集体施了法术,统统变成了哑巴。
这一次,果然要好得多,浓郁的醋香味,让她不由得食欲大开。霍冬来看着低头认真吃面的杨锦心,心里泛起淡淡的苦涩,这苦涩涌上心头,又终是化作了他唇角那抹温柔浅淡的笑。
秦夫人笑着点头,又深深看着秦慕阳,伸手扯了扯他的衬衣,那慈爱的眼睛里,似乎有着千言万语,但终究只是说了两个字。
“你们喝些便好,官人这段时间需要喝汤药,需忌酒,所以就不能陪你们一起喝了,这杯酒,我待他喝了。”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以为姬无倾已经不在房里了,走出屏风一看,那人正好生生的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过去了。
我记下了这个号码,对王莉娜说了声“谢谢”便离开了苏荷酒吧。
“嘿嘿,他也未必就是丐帮的。”林音心中却想,丐帮坏蛋可不止一个。
曹操与各个蛮王、洞主入城,曹彰领着五百精锐随身护卫。王平等人指挥大军安营扎寨。
陆明盯着还在地上挣扎的食人鸟,双手握成拳头,拳头上环绕着蓝色的光,拳头朝几只食人鸟挥去,蓝色的光射到几只食人鸟的身上,瞬间几只食人鸟就化成水,消失得一点痕迹也没有。
只有她说出口的东西,才会变成证言留在他心里。只有她亲口承认了的东西才算是真的作数。
而周围观礼的人们和灵药峰的前辈们也渐渐将目光锁定在了那些炼制大破境丹,拥有奇异火焰,携带有药鼎的人身上。在他们看来,这些人应该才是主角,才是能笑到最后的人。
接下来陆陆续续的有上了几件宝物,庆幸的是这些宝物都不是凡品而且价格全都不菲,不幸的是这些宝物全被叶少轩给看中了。
秦紫苑有些得意,她所能炫耀的东西不多,军人出身还当过警察虽然只有那么几个月但也足够满足她的虚荣心。
“我确实不打算杀死你,而是要一根根的将你的骨头给捏断。”少年声音带着恶毒的说道。
如此奇耻大辱,纵然是家族没落不宜大战,可也没人能忍下:“欺人太甚,想灭我神行家,得看你有没有那本事!”黄金权杖一扫,一股无可匹敌金光就爆射出去。
这下不得了,云鹰受惊,连连减速,背部的飞行仓里是人仰马翻。当看到自飞舟里出现两人,一人悬空而立,一人背凝双翅,就算是再蠢的人也知道出事了。
就在齐鸣声音落下的那一瞬间,‘阴’鸷青年和微胖青年感觉灵魂传来猛烈的撞击声,仿佛被九天之雷劈中似的。
这样的凹陷在陡峭的山林里虽然不少,但足够深足够到崴伤人脚的却不多。然而这次遇上的显然就是后一种,越南人闷哼一声,反应极为迅捷,穿着草鞋的脚背侧在陷窝壁上一撑稳住了身形。
也是,按照路芒所说,自己没有身份证那就什么都做不了,一旦被警方盘查到,自己就有暴露的风险。
“我是没有证据,但我有种直觉,就是你们拿了火灵芝。”木星凡一口咬定道。
至于巴特勒……吉米的职业生涯一直都是一个不断被低估,然后用自身的实力打脸所有人的过程,他没有常规赛mvp,没有率队夺冠,甚至都没入选过最佳一阵和二阵。
这两名球员在这个赛季绝对是属于被严重低估的典型,如果他们不是在篮网,而是换到任何一个能够给他们足够出手权的球队,两人都能轻松场均砍下20+得分。
凌夏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相撞后,车头面目全非的两辆车,发动油门。
这些都是可怜可悲的恶人,它们生前作恶,死后就要为自己所行的罪业接受酷刑。
成年人犯了错误就一定要承担后果,这是社会的运行法则,要是放在自己身上肯定就算了算了,但被浇的是张发财,自己不好说什么。
因为一直在不间断的a塔,所以五分半钟的时候,韦鲁斯的眼石就已经升级。
“沐姐姐,我哥对你真的好吗?”路果果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路芒,低声问沐菀之。
就像我所觉醒的神器,因为我本身对法术、玄学的好奇加上什么都不想放弃,不想失去的极端贪欲,这才造就了如今,掌握了所有法术与规则的我。
第427章 不速之客【6k】
第427章 不速之客【6k】
会芳里门板上的封条早已不见,门柱上却挂着一块“歇业整顿”的木牌子,生意自然迟迟没有开张。
日暮黄昏,福龙将看场的弟兄、娼馆的杂役统统叫到大堂,列队站成一排。
不多时,姑娘们也都渐渐从房间里出来,走下楼梯,脸对脸地站在众人对面,一个个懒洋洋、慢吞吞,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福龙见状,心中有些不满,便厉声训斥道:“干什么呐!今天东家派人来看生意,都给我站好了!”
“这不都来了么,还得怎么站?”
“又不是当兵的,站那么立正给谁看?”
“这回又要派谁过来,还是上次那个小矮个儿?”
姑娘们说着说着,顿时笑成一团。
上一次,闯虎来会芳里当“教师爷”,怎奈空有理论而无实战经验,结果被姑娘们调笑得大败亏输,颜面丧尽,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从此以后就再没来过。
不光她们觉得可乐,就连杂役回想起来,也都跟着忍俊不禁。
眼见场面愈发混乱,福龙破口大骂:“笑!还他妈笑!皮痒了,找抽呢是不是?”
“嘁——”
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
姑娘们虽然收住了笑声,却又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茶壶打窑姐儿,本是稀松平常,可她们似乎并不害怕福龙,仍旧那么里倒歪斜地站着,不当回事儿。
如此静候了半晌。
待到窗外夜幕初降,街面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车响动,福龙连忙堆起笑脸,应声过去开门。
只见他撅着個腚,冲门外低声下气道:“哟,东家没来?那这位就是薛掌柜吧!好好好,都准备好了,几位快里边儿请!”
姑娘们探头探脑,循声看过来。
门口的胖子王正南,她们自然认识,可他并未直接进来,而是侧过身,朝身边的一个女人恭敬道:
“薛掌柜,你先请!”
薛应清毫不客气,立刻迈步走进店内,随之而来的是头刀子、康徵、董二娘,还有那同胞两个碎嘴子。
她身着墨绿色旗袍,穿戴不再浮夸,举手投足间,端庄秀丽,顾盼生辉。
众弟兄怔怔发呆,不觉间行起了注目礼,仿佛是静待昙似的,生怕漏看了一眼。
只见薛应清卖过门槛,一边环视店内装潢,一边缓步而来,恰似春风拂面,淡淡芳气袭人,待她走到屋子当间,整个大堂似乎都亮了三分。
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不言不语,却又十分默契,或是低下头,或是别过脸,这边摸摸头上的发饰,那边理理胸前的项链,站姿虽然没变,却只剩下个空架子,方才那股神气劲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位就是薛掌柜!”
王正南走上前,朝众人吩咐道:“东家有话,会芳里的生意,薛掌柜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福龙立马帮腔附和道:“还愣着干啥,都他妈哑巴啦?”
“薛掌柜辛苦!”
声音不太齐,薛应清没有理会,绕着场地看了看,却说:“店面儿还算凑合,这楼梯和桌椅是咋回事儿?”
福龙跟在后头,低声解释道:“前段时间,店里来了几个小鬼子闹事儿,砸了不少东西,这才刚休不上。”
“这几块破木头还值得修?跟江老板说一声,赶紧都换成新的吧!”
“是是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要我说也该换换了。”
紧接着,薛应清回到大堂中间,扫视一眼姑娘们,问:“这些都是自家人吧?”
福龙连忙点头:“对对对,她们都是‘会芳里’的人。”
这一问一答,听起来有点莫名其妙。
其实,在娼馆的生意中,并非所有窑姐儿都签了卖身契,其中也有不少自由身。
这类姑娘,往往“清倌儿”居多,个个能说会道,操琴弄弦,偶有个别的,甚至能再窑子里唱出蔓儿来。
她们有能耐傍身,通常只是挂靠,即便接客,也都有固定的相好,挣来的钱自然要跟娼馆“劈账”。
会芳里生意不景气,不是这两年的事情,早在许如清掌柜的时候,就已经受到了“南帮书馆”的冲击。
只不过,串儿红人缘好,她在的时候,还有熟客愿意过来捧场。
自她隐退以后,熟客不再来了,挂靠的窑姐儿也是能跑就跑,剩下来的,要么是人老珠黄,要么是被契约硬生生绑在了这里,动弹不得。
江家当然可以生拉硬抢,但打铁还需自身硬,动不动就靠耍横做买卖,生意必定不会长久。
薛应清在姑娘们面前一走一过,只匆匆瞥了两眼,便立刻蹙起双眉。
“这都什么歪瓜裂枣,从半掩门子里捞出来的还是咋回事儿,长成这副德行,还怪招不到客人?”
此话一出,王正南等人不禁略感诧异。
这二三十个窑姐儿,虽说谈不上群芳争艳,但也颇有几分姿色,远不至于薛应清所说得那么寒碜。
她们要是都算歪瓜裂枣,那街面上的娘们儿,干脆找个树杈把自己吊死算了。
然而,姑娘们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类贬损的言辞,根本不往心里去,只是站在那里,不声不响,笑骂由人。
福龙苦笑道:“红姐退了以后,店里和渣子行来往不多。民国成立,上头又严抓了一阵,有几条线干脆断了。再加上生意不景气,招人也难,所以姑娘就没怎么上新。”
薛应清冷哼两声:“说道真多!合着江老板钱雇你,是为了听你在这找借口呢?”
没能耐就说没能耐!
福龙汗颜,不由得回身瞄了一眼南风,心里顿时打起鼓来。
正说着,薛应清缓步走到长队末尾,在一个环抱双臂的窑姐儿面前停了下来。
仔细端详片刻,见姑娘一双杏眼,模样讨喜,年岁也不大,她才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嗯,也就这个长得还算凑合,起码看起来不恶心。”
“薛掌柜说的没错,这姑娘名叫小桃,店里这两年就数她最长脸,算是咱‘会芳里’的头牌。”
薛应清当即啐了一口,骂道:“呸!矬子里拔大个儿,这算个狗屁的头牌!”
福龙口干舌燥,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忙说:“是是是,那个……小桃,快来见过薛掌柜!”
小桃心里不痛快,却也勉强放下胳膊,规规矩矩地上前施了一礼。
“薛掌柜好——”
没想到,薛应清二话不说,猛地抡臂抬手,上来就狠狠地抽了小桃一嘴巴!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可怜那姑娘脑袋一歪,横移着趔趄两步,直到撞在旁边的姑娘身上才停下来,面颊上顿时浮现出三道淡淡的血印!
“你打我干啥!”小桃捂着半边脸,心里委屈,眼眶里有泪光打转。
“啪!”
薛应清反手又是一嘴巴,接着骂道:“姑奶奶打的就是你这副贱骨头!那么能接客,你不贱谁贱?”
王正南等人当场傻眼——见过不讲理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怎么生意做得好,反倒成了罪过?
他们不解其意,年岁稍长的窑姐儿却心知肚明。
这事儿拿行话来说,叫做“炸庙”。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原因,想打就打,目的无外乎是给窑姐儿提个醒:伱们不过是供人消遣的玩物罢了。
但是,小桃这两年是会芳里的顶梁柱,向来被韩心远捧着、哄着,不曾受过半点委屈。
要说真是犯了什么过错,打也就打了,可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莫名其妙地挨了俩嘴巴,换做是谁,心里都难免生出几分怨气。
小桃虽然不敢还手,却也恨恨地瞪了两眼。
“还敢瞪眼!”薛应清厉声训斥道,“来人,把这贱骨头扒了,找个地方绑起来!”
众杂役看向南风,在得到确认以后,便立刻抄起麻绳猛扑过去。
“打吧!”小桃挣扎着叫嚷,“你不就是想立威风么,老娘成全你!把我打死了,这的生意更差!”
薛应清冷冷地笑道:“呵!骚东西,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个角儿了,待会儿你可别服软!”
你推我搡,几下撕扯!
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小桃上身便只剩下一件粉红色的兜兜,整个人被反绑在椅子上,亮出光溜溜的后背。
“鞭子呢?”薛应清伸出手问。
说完,便有杂役快步递来一根小指粗细的鞭子。
薛应清接到手中,却不着急笞打小桃,而是用拇指和食指在鞭绳上轻轻捻了一下,随后便立刻将其还了回去,沉声道:“不是这个,换一条过来!”
杂役皱起眉头,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别的鞭子了,平常动家法就用这个……”
“扯淡!”薛应清翻了个白眼,转身却问,“许如清以前在哪屋住?”
福龙面容一僵,伸手指向大堂东屋,干笑着说:“那边就是红姐在店里的房间,韩爷——不不,是韩心远在的时候,从来不让动,总说红姐指不定哪天还会回来看看,所以就一直在那空着呢!”
薛应清可不管那些,当即大踏步闯进串儿红的房间,叮叮咣咣,翻箱倒柜,似乎坚信师姐肯定还有一根鞭子藏在屋内。
片刻过后,她还真从床底下翻出一只蒙尘的小木匣。
推开盖子,果然看见一根二指宽的皮鞭,黑漆漆、油亮亮,像条毒蛇一般盘在匣内。
薛应清将其拿出来,在鞭绳上轻轻一握,掌心顿时传来阵阵微弱的刺痛感。
这是一根由数条皮绳拧成的八股鞭,里面埋了无数细针,沾上墨水,照身上狠抽一下,当场就是块刺青!
回到大堂时,几个年岁稍长的窑姐儿见了那鞭子,立马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两只手情不自禁地摩挲起臂膊,皮肉伤突然乍起一片鸡皮疙瘩。
福龙连忙迎过来,笑脸劝道:“薛掌柜,这鞭子可有年头儿没用过了,拿这个……容易打出事儿!”薛应清微微一怔,旋即似乎明白了什么,冷声却问:“咋的,我打个窑姐儿,你个王八还心疼上了?”
“没有没有,您真会玩笑,只不过小桃现在是头牌,店里还指望着她做生意呢!”
“放屁!这么大个场子,要是光指望她这一个贱货做生意,那还不如趁早别干了!”
说罢,薛应清找了个茶桌坐下来,吩咐道:“董二娘,你来动手吧!骚东西陪柜,给她板正板正!”
董二娘答应一声,抄起鞭子,径直走到姑娘身后。
小桃年岁轻,不知道这八股藏针鞭的厉害,此刻还在为了所谓的面子,强撑着不肯服软。
当然,即便她这时候服软,也没什么用。
既然是炸庙,无论说什么,都免不了这顿毒打。
董二娘在赵国砚和众弟兄面前,虽然总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可如今却直接变了个人。
看着姑娘的身子,也不知从哪来的血海深仇,恨得她咬牙切齿,目露凶光,立刻抡起手臂,挥鞭就打!
“呼——啪!”
八股藏针鞭破空而下,带着股妖风,狠狠地抽在了姑娘的背上!
小桃如同触电一般,顿时反弓起身子,绷直了脚背,两条胳膊死死地抱住一杯,整个人仿佛中邪似的,疯狂地扭动着躯干,端的是痛不欲生!
只见她扬起下巴,脖子上青筋暴起,干张嘴,却喊不出半点声音!
两三秒钟过后,一阵非人般的惨叫,才被她艰难地从喉咙里呕吐出来!
“呃啊——”
这一鞭子下去,又痒又痛,身上仿佛烧起了一团火,疼得小桃泪流不止,汗如雨下!
再看姑娘的后背,殷红的鞭痕之上,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针眼儿,此刻正向外渗出亮晶晶的血星儿!
不少人当场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其他窑姐儿见状,只觉得腿肚子转筋,后槽牙打颤,脊梁骨凉冰冰的,浑身上下不住地哆嗦起来。
董二娘再举起八股鞭时,小桃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面无血色,一边嚎啕哀求,一边狂扭着后背乱躲。
“别打了,别打了,我知道错了!”
“呼——啪!”
这一鞭子到底还是抽了下去!
不因其他,只因为鞭子已经举起来了,那就必须要抽下去,不能显出丝毫犹豫,更不能表现出任何善念。
这屋里没一个善茬儿,掌罚的但凡有一次手软,窑姐儿便会觉得她好欺负,来日必定联手反压一头。
“行了!”薛应清喝住董二娘,转而去问小桃,“知道为什么打你不?”
“知道,陪、陪柜了……”小桃幽怨地看向福龙等人,“是他们逼我的,我不同意就打我……”
“嗯?”
“呼——啪!”
薛应清一瞪眼,董二娘立马又抽了姑娘一鞭子。
“啊!别打了,别打了!”小桃颤抖着声音,连忙改口道,“怪我怪我!我是骚东西……”
薛应清转过头,看向其他窑姐儿,问:“你们几个呢?”
姑娘们噤若寒蝉,木讷地点了点头。
董二娘横冲过来,从头到尾,噼里啪啦,挨个儿给了一个大耳刮子,骂道:“陪柜!叫你们陪柜!”
福龙等人见状,不禁臊眉耷眼地低下头,仿佛那一记记耳光,全都打在了他们的脸上。
所谓“陪柜”,便是姑娘和茶壶、打手同床共寝。
按理来说,除非掌柜的刻意吩咐,让他们给新人补课,否则在上档次的窑子里,这种行为向来明令禁止。
毕竟,姑娘们虽说是专业人士,但也禁不住客人和茶壶的轮番折腾。
自家打手以暴力相逼,姑娘们不敢不从,长此以往,难免对客人有所冷淡。
有一次“摔客”,客人就不爱来了;有两次“摔客”,客人就不再来了。
久而久之,许如清给会芳里打下的“好口碑”,自然被渐渐消耗殆尽,从而一头钻进了死胡同。
娼馆生意不景气,无外乎几个原因:要么场子不行,要么姑娘不行,或是窑痞闹事,或是内部走野。
前两样儿问题不大,考虑到江家的势力,除了上次小东洋闹事,平日也不会有人敢来招惹会芳里的生意。
那么,生意萧条,窑姐儿看屋子,症结就一定出在内乱。
姑娘们不敢说,福龙等人便愈发放肆。
反正不是自家生意,祸害起来不知心疼,加上江连横忙于和荣五爷斗法,胡小妍刚刚生下江雅,看场弟兄多是共犯,丑事便因此隐瞒了下来。
换言之,福龙和这帮看场的弟兄才是问题所在,甚至可能连掌柜的韩心远也有所参与。
话虽如此,可挨打的还是窑姐儿!
不是薛应清不敢招惹福龙等人,而是娼馆的规矩向来如此。
陪柜这种事,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错的永远都是窑姐儿。
自愿陪柜,那是贱;被迫陪柜,那是骚——横竖都是他们有理!
娼馆生意的诸多规矩,最终目的其实只有一个:那便是将“轻贱”二字,深深地刻进姑娘的骨髓里。
薛应清端坐在茶桌旁,见姑娘们全都老实了,严厉的神情便渐渐和缓下来。
“你们这些人,谁是做桌面儿的,谁是做炕面儿的?”
姑娘们互相看了看,小声回道:“早就不分‘清倌儿’和‘浑倌儿’了,都是赶上什么干什么。”
“这也能混,还有规矩么!”
“小桃以前是做桌面儿的,后来韩掌柜看客人稀罕她,就……就逼着她做炕面儿了。”
“糊涂!光惦记挣快钱,清倌儿能随便上炕么,白瞎了栽培!”薛应清拍案大骂,转头又问福龙,“别人不明白这里的门道,你个老王八还不明白?”
福龙赔笑着辩解:“薛掌柜,这……我、我当初也劝过韩心远,可他就是不听呀!”
“劝了不听?”薛应清冷笑两声,“我看就是你给出的主意!咋的,敢说你没睡过?”
福龙脸上的笑容一僵,不禁又朝着南风那边瞄了两眼。
王正南少有冷脸儿的时候,今天却让他赶上了。
薛应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而冲窑姐儿说:“我跟江老板说过了,会芳里的生意,往后由董二娘代管。她的话,就是我的话。打今儿起,也得给你们重新立立规矩!”
姑娘们哪敢再有二话,纷纷垂下两只手,静静地听着训话。
“从今往后,谁都不许在店里‘看屋子’,都给我上街拉客去!会芳里不比过去,你们没资格在这干等着天上掉馅儿饼!这三个月,连市不歇假,来事儿‘守阴天’的,也得给我上桌打茶围!”
薛应清的目光扫过众人,接着说:
“不管是做桌面儿,还是做炕面儿,每人每天必须开一次盘子!‘满堂警’、‘满堂红’,你们也不是头一天入行了,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吧?”
“知道……”姑娘们有气无力地回道。
有一人没开盘子,全体受罚挨打,是为“满堂警”!
既是为了鞭策窑姐儿,也是为了挑拨她们的关系,让她们彼此仇恨,不再拉帮结伙。
不过,如果是每人都开了盘子,还是要全体受罚挨打,是为“满堂红”!
人人开盘,说明个个都是天生的婊子、犯贱的骚货,活该挨打,替她们爹妈打,替这天理人心打!
当然,这时候挨打,不过是象征性的,意思意思——打的不是姑娘的皮肉,打的却是姑娘的魂灵!
“还有!”薛应清旋即又对杂役说,“痛快把许如清那屋收拾出来,以后谁也甭惦记,什么红姐绿姐的,没有她,会芳里的生意还玩儿不转了?”
杂役们连忙点头。
薛应清重新看向众人,忽然苦口婆心地劝道:“往后,搁后堂设个香案,没事儿多过去拜拜,求个生意兴旺,你们这辈子当窑姐儿,那是上辈子做了孽,别想着收心翻身,少做点白日梦,有事儿等下辈子再说吧!”
说这些,无非是让姑娘们信命、认命,仅此而已。
凡此种种规矩,往往都是娼馆刚开业时抓得最严,等姑娘调教好了,有名气了,便不必再反复敲打。
无奈会芳里的规矩废弛太久,形同虚设,如今只好从头抓起。
好在姑娘们都不是新人,夹板套上,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可以回归正轨。
正在训话的时候,店门外突然响起“轰隆隆”的脚步声。
众人神情诧异,刚要过去查看,两扇门板“咣当”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却见十几个彪形大汉蜂拥而入,状如豺狼,势同虎豹,横冲直撞,乌泱泱猛扑过来,狂喊乱叫!
“娘们儿呐!操他妈的,先到先得,谁也别跟老子抢!”
头刀子见状,立马横跨一步,将薛应清护在身后,康徵等人随即站立左右,神情戒备!
看场子的十来个打手也连忙抄起家伙,并肩而立,暴怒呵斥:“操你妈的,都他妈站那别动!”
那十几个壮汉不服不忿,当即回骂道:“操!老子刀头上舔血,你他妈吓唬谁呢!来,有能耐往这砍!”
双方互不想让,彼此间脸红脖子粗,骂骂咧咧,眼瞅着就要火并!
恰在此时,猛听得街面上又传来一声喝令:“都给我消停点!”
话音刚落,只见门口人影一闪,却是李正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而他的身后,竟然还跟着十几个壮汉!
众人心头一颤,不禁暗自犹疑:他哪来的这么多人?
李正走进大堂,见头刀子神情戒备,不由得呵呵一笑,抬手抱起双拳。
“老哥,别来无恙啊!”
(本章完)
第428章 同类
第428章 同类
突如其来的对峙,让双方都有些火气。
直到李正带着二驴和起子等人走进店内,紧张的气氛才稍有缓和。
他们来过几次会芳里,看场的弟兄对此印象颇深,想起他们是东家的朋友,在得到王正南的确认以后,便不再喧嚣叫骂。
众胡匪见李正抬手抱拳,想必两家相识,便也渐渐平静下来,只不过眼中那抹贪婪的凶光却丝毫未减。
尤其是先闯进来的那批胡匪,个个都是生面孔,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嘴上虽然不再叫嚣,却扬起下巴,拿鼻孔看人,亮出黝黑的胸膛,甩开膀子,迎着看场的打手,朝厅堂内步步逼近,绝无半分退让的意思。
李正没有劝阻,随之走到众人面前,左右看了看,见小桃伤痕累累,姑娘们噤若寒蝉,却忽然笑了起来。
“薛掌柜,改行了?”
“问多了吧!”薛应清不慌不忙地笑道,“你们来这干啥?没看见门口‘歇业整顿’的牌子?”
李正嘿嘿两声,却说:“看见了,可弟兄们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总得找个地方耍耍,放松放松。”
说着,他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便转头看向大茶壶,问:“咋没看见那个姓韩的哥们儿呢?”
此话一出,福龙等人的神情立时有点暧昧,支支吾吾了片刻,却不知到底该不该开口。
李正何其机警,见此情形,当即便嬉笑着摆了摆手说:“得得得,那是你们自家的事儿,跟我没关系。”
薛应清一双秀眉微微皱起,心里觉得不妥,于是连忙岔开话题。
“大兄弟,咱几個当初在旅大,也算是相识一场。今儿你带这么多人过来,按理来说,我不该驳你的面子,可你们提前连个招呼都不打,这一大帮人硬闯进来,跟要砸场子似的,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吧?”
李正敷衍道:“弟兄们大多不认字儿,薛掌柜多多担待!”
“有你这句话就行!”薛应清笑道,“既然都是来找乐儿的,弟兄们看上了哪个姑娘,把钱交了,就赶紧上楼快活去吧!”
钱?
众胡匪哄堂大笑。
“要钱?一毛钱也没有啊!”
“哈哈哈,逛窑子还得钱,那这世上还有王法吗?”
二驴笑得最狂,撇着一张大嘴,接连叫嚣道:“想要钱,找江连横要去吧!当年要是没咱哥几个帮忙,那这窑子还指不定姓啥呢!”
薛应清不知前因后果,莫名其妙地被奚落一顿,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福龙见状,只想着息事宁人,便快步凑过来,俯身道:“薛掌柜,李正兄弟他们以前来的时候,东家确实吩咐过一律免单。”
“滚!吃里扒外的东西!”薛应清瞪眼骂道。
王正南连忙走上前,一把将福龙拽到身后。
他知道,眼下的情况,决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更何况,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道哥可从来没说过李正等人可以永远在会芳里白吃白喝白睡的话。
南风正打算出面,跟李正等人商谈军火交接的事宜,从而化解当前的局面,没想到恰在此时,众胡匪那边,竟然也出了状况。
二驴等人冷嘲热讽倒没什么,但另有三两个胡匪,却突然调转矛头,开始冲李正发难。
“兄弟,咋回事儿啊?”
“你不是说,等到了奉天以后,有地方让哥几个白吃白喝,还有城里的娘们儿作陪么!”
“这一会儿要动手,一会儿又要钱的,你到底好不好使啊?”
“牛逼吹得震天响,我还真以为伱是个人物呢!”
接二连三的质问,让李正有些下不来台,脸色也跟着愈发铁青。
二驴和起子察觉苗头不对,立马横冲过来,跟几个挑事儿的胡匪对骂:“操你妈的,在这叨叨个鸡毛,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趁早滚瘪犊子!”
有个塌鼻梁的壮汉厉声喝道:“妈了个巴子的,你们自己吹的牛逼,咱还不能问问了?”
“你少他妈在这嘴巴啷唧的,老子当横把儿的时候,你还搁家尿炕呢!”
“小逼崽子,你再说一遍!”
眼瞅着胡匪内讧,薛应清的嘴角顿时重现得意之色。
只见她摇曳着站起身,从胸前拿出手帕,抿嘴笑道:“行了行了,别在那吵吵巴火了,免得伤了和气!弟兄们都是来找乐儿的,不就是没带钱么,江老板那边怎么安排的,我不知道,今儿晚上就权当我请你们了!”
“臭娘们儿,少他妈在这和稀泥!”
有个大板儿牙胡匪指着薛应清的鼻子,骂骂咧咧地冲过来,把手伸进裤兜,立刻掏出十几枚银元,“叮叮铛铛”地摔在桌面上,骂道:
“你他妈的搁这埋汰谁呢!瞅好喽,老子有的是钱,今儿就他妈的要干你,先奸后杀!”
“敢!”
头刀子厉声暴喝,康徵等人立马掏出防身的配枪。
众胡匪和会芳里看场的弟兄见状,也随之拉开阵势,方才好不容易和缓下来的气氛,霎时间又重新剑拔弩张起来。
正在双方行将动手之际,却见李正眼里凶光暴涨,又见他握紧右拳,小臂上的筋肉高高隆起,左脚跟为轴,右脚反扣一步,拧腰转身,残影闪过,猛一记右勾拳,径直击中那胡匪的面门之上!
耳听得“咚”的一道闷响!
大板儿牙应声变成了没板儿牙!
李正的两根指节,顿时破开两道小口子,白嫩嫩的,血还未来得及渗出来。
那豁牙子胡匪肩宽体壮,也是当真抗打,若是换成旁人,冷不防挨这一拳,恐怕都得当场倒地,可他竟然只是踉跄了几步,“轰隆隆”扶着茶桌,很快便又重新稳住了身形。
虽然强撑着没倒,却也脚步虚浮,脑袋嗡嗡作响,口鼻又木又麻,仿佛整张脸都突然间大了一圈儿!
“啐!”
豁牙子抿了抿嘴,当场吐出三颗裹着鲜血的板儿牙,再看他那张脸,竟已泯然众人,毫无特色可言!
待到他回过味儿来,口鼻早已窜血不止,心头怒火中烧,厉声暴喝着抡臂冲杀过来!
“李正!我操你妈!”
不骂倒还好,这张嘴一骂,原本在牙床子上啷当着的一颗门齿,霎时间也随着骂声喷了出去!
众人心下大惊——呀嗬!他还有暗器!
李正不慌不忙,立马抬手,架起左臂格挡,刚挡住豁牙子的一拳,又见他的胳膊逆时针一转,左掌状如虎钳,反手一把叨住豁牙子的腕口,顺势“啪”的一声,将其按在桌案之上。
豁牙子才受重击,脚步早已轻浮不堪,眼下手臂又遭反拧,整个人立时向后一仰,身形随之栽楞下去。
正在他将倒未倒这一刹那,李正右手按在腰际,却见寒光一闪,手中那柄锋利无比的军刺,已然悬于半空,不等众人眨眼,刀锋无影,只感到有千钧重力轰然落下!“砰!”
这一击,李正灌注了全身气力。
军刺的锋刃,应声剔破皮肉,贯穿掌骨,硬生生将那胡匪的右手钉在了桌板上!
“啊啊啊!!!”
说时迟,那时快!
二人交手两个回合,其间不过三五秒钟,薛应清等人目瞪口呆,其他胡匪也是措手不及。
众人刚要上前一步,豁牙子便早已响起了惨叫声。
姑娘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踮着脚,跑到看场的弟兄身后躲避。
李正片刻不怠,紧接着又从怀中掏出盒子炮,手腕一抖,那盒子炮凌空一转,再落入手中时,却见枪管在掌心,枪把在虎口,如同是一把小榔头,冲着那胡匪的嘴便狠砸过去!
啪!啪!啪!
李正一言不发,左手薅住豁牙子的乱发,右手敲钉子似地死命捶打。
不过眨眼间的功夫,那胡匪就被他打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除了脸越来越大,五官全都越来越小。
豁牙子起初还能哀嚎求饶,随着牙齿被逐个敲掉,说话也愈发含混,想要起身逃跑,右手掌却又传来钻心的疼痛,又过了片刻,他便只顾哈哧哈哧地喘气而已。
滴滴鲜血迸在李正脸上,挡不住他那豺狼般的杀心。
这时节,方才那几个叫嚣的胡匪也成了哑巴,塌鼻梁干脆茑悄地躲在众人身后,玩儿起了失踪。
头刀子和康徵也连忙护着薛应清向后退去。
少倾,李正终于收起了盒子炮,直起腰杆儿,但事情似乎还远远没有结束。
只见他正手拔出军刺,连茶桌都跟着翘了一下,随后又拽起软塌塌的豁牙子,将手中的锋刃捅进其口中,用力搅和了两下,最后一铆劲儿,只见那血粼粼的军刺,又从豁牙子的后颈钻了出来。
“噗通!”
豁牙子重重地倒在地上,脑后红白横流,死了。
李正则是重新站起身,凌厉的目光扫过身后的胡匪,沉声问道:“还有谁对我有意见?”
众人纷纷低下头,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最后问一遍,还有谁对我有意见?”
沉默,当然也算是一种回应。
李正很满意,旋即转过身,朝薛应清抱拳道:“薛掌柜,刚收的弟兄,不懂规矩,还望哥几个见谅!”
薛应清咧了两下嘴,才终于笑出声:“没什么,这点小事儿,用不着放在心上。”
眼下虽说是在省城,但对方是横把儿的胡匪,而且人多势众,显然没必要得理不饶人。
“那就好!薛掌柜不愧是女中豪杰,大气!”
李正拽过来一把椅子,忽然坐下来,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深吸了几口,却问:“那我这帮弟兄……”
“那就还按照我刚才说的,不用去跟江老板请示了,今儿就当是我请客!”薛应清强笑道。
“不用了!”李正呵呵笑道,“薛掌柜在旅大的时候,给过我一个肉票,弟兄们没少挣,怎么还好意思让你破费呢!再者说,今儿我还弄脏了江兄弟的场子,无论怎么说,也该表示表示。”
说罢,他便叫几个亲近的手下,把钱拿过来放在桌面上。
“哎!那胖子!”
李正突然朝会芳里众人抬了抬下巴。
“谁呀?”王正南左右看看,见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不免有些意外,“我呀?”
“就是你!”李正歪歪头,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本来不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毕竟是省城么!不过,这点小事儿,你东家应该能摆平吧?”
“那当然,那当然!”王正南连连应声道,“这人谁呀!压根儿就没来过!”
“多谢!”
“这都是小事儿!李正兄弟,你去没去见我哥呢?你那批军火,江家已经帮你们搞定了。”
闻言,李正的眼里终于显出喜悦。
“江兄弟说到做到,辛苦辛苦!”他说,“不过,我这趟带来的人手太多,不方便在城里头来回晃荡,所以就先来这边避避风头,让我弟兄们在这乐呵乐呵,你带路,我这就跟你去江家。”
话音刚落,店门外又突然传来一声:
“不用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江连横恰好推开店门,赵国砚和李正西傍立左右,身后还跟着不下三十几个弟兄。
江家耳目遍布省城内外,在小西关有三处场子,自然是重中之重。
二十来号胡匪夜闯会芳里,根本无需通告,江连横端坐家中,便早已知晓了这边的情况。
一路赶过来,无论是小叫子,还是各处线人,更是随探随报,等来到门口时,便已经了解了大概。
“江兄弟!”
李正转过身,仿佛终于在奉天城内找到了自己的同类,眼神中满是欣慰。
“李正兄弟!”
江连横咧咧嘴,背过两只手,缓步而来,却对地上的尸体视若无睹。
众人走进店内,关上两扇门板,大堂内似有龙吟虎啸。
会芳里的弟兄仿佛瞬间有了底气,及至双方魁首碰码,拥堵不堪的屋子里,终于不再有任何嘈杂。
“听说,我的那批军火,你已经给我捞出来了?”李正问。
江连横在茶桌对面坐下来,笑道:“那是王贵和的军火,你答应我的事儿可别忘了!”
“那当然!我就喜欢跟江兄弟做买卖,没那些秃露反帐的事儿!不过——”
李正压低了声音道:“前提是,他还活着。”
(本章完)
第429章 山上
第429章 山上
有那么一瞬间,江连横甚至怀疑,李正已经去过弹弓岭,成功平定了匪帮内讧,并且当上了山头大柜。
可转念再想,又觉得对方实在没必要弄虚作假。
他看了看大堂里那批面生的胡匪,心中若有所思,便问:“你们几个,咋这么长时间才来奉天?”
“去了趟安东!”李正瞟了一眼薛应清,接着又指向身后说,“顺道拉了几个弟兄挂柱!”
简单闲话几句,众人才了解到胡匪在这段时间里的动向。
原来,旅大分别以后,李正等人并未直接北上,而是押着蔡耘生这个肉票,转头杀向安东。
他们人手不多,安东又是边防重镇,因此不敢草率强攻,所幸手里攥着蔡家大少,几番严刑拷打下来,很快就摸清了蔡家府邸的情况。
前屋后院之布局、家丁仆从之人数、金银细软之所藏、生活作息之规律……
等到所有盘子都踩瓷实了,趁着月黑风高夜,李正便带人潜进蔡家府邸,烧杀劫掠,速战速决。
蔡耘生因为见过匪帮的真面目,自然没能幸免于难,如今已是身首异处,不知所踪。
随后,李正等人才带着弟兄们北上赶赴奉天。
途径海城地界儿的时候,又在线上碰见了几个落单的横把儿。
双方打個照面,彼此都觉得眼熟,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大伙儿都在旅大港口那边做过工。
大言不惭地说,诸位都是“复国勤王军”的“袍泽弟兄”,而且全都不约而同地当了“逃兵”。
宗社党的计划接连遇挫,加上小东洋内阁的经略转变,辽南的“勤王军”已经是一盘散沙。
这些落单的横把儿,有人想趁机“拔香头子”,回家种地;有人想重操旧业,聚啸山林。
江湖告帮,能帮就帮!
想回家过安生日子的,李正舍给他们点儿盘缠;想再入绿林另起绺子局的,李正言说奉天有人答应给他一批军火,足以用来开山立柜。
正因如此,等他来到奉天时,手上便又多了十来个胡匪。
听罢,江连横点了点头,沉声道:“人手有了,喷子有了,我看你这架势,是打算回山上直接开干呐!”
李正耸了耸肩,却说:“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我这趟回去,带人带钱带枪,就算大当家的不说什么,杨老邪和那几个老人儿,肯定也容不下我,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没毛病!”
江连横不得不认同李正的说法。
这次回山头,带人带钱带枪,李正在弹弓岭的威望必定空前高涨,可要是论资排辈,别说大柜,就连二柜的位置,他也排不上号。
前辈和后生,横竖都免不了得罪其中一边。
“现在山头上有多少人?”江连横问。
“大概有一百几十号人吧!”李正说,“不过,大当家在那片山头混了十几年,在线上名气不小,真要连旗的话,人数就不止这些了。”
江连横沉吟半晌,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忽然提议道:“走吧!我带你去看看货!”
“那我这帮弟兄?”
“钱都交了,没必要不给并肩子个面子,留下来乐呵乐呵吧!”
众胡匪听了这话,立时喜笑颜开,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珠子冒着绿光盯住姑娘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江连横多留了十几个人手,随后便带着李正离开了会芳里。
王正南随同而去,赵国砚和李正西留下来镇场子,薛应清等人陆续离开,撇下董二娘和赵国砚培养感情。
福龙见状,连忙快步追到门口,细着嗓子呼喊:“南二爷!南二爷!”
“叫我呢?”王正南停下脚步问。
“对对对!”福龙搓了搓两只手,谄媚地笑道,“呵呵呵,刚才薛掌柜他们说的,我觉得多少有点儿武断,您看……在东家面前,您可得帮我说说情啊!”
王正南虽然和气,却不是个烂好人,当即便掉下脸子。
“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在会芳里赖着,回去收拾收拾东西,赶紧走吧!”
……
……
是夜风高,疏星点点,弦月在轻浮的云层中快速穿梭,映衬得林海松涛忽明忽暗。
几道刺耳的枪声划破夜空,在弹弓岭的山涧中久久回荡。
山门营寨,熊熊燃烧的篝火劈啪作响,几具尸体被拖拽到角落的阴影里,“沙沙”的声响几不可闻。
整个营寨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战火,尽管没有硝烟,众弟兄却在夜色下洒扫除尘,夯土的墙壁上,偶尔可以看见几处扎眼的弹孔,四下里静得出奇。
偌大的厅堂内格外冷清,只有三五个胡匪正坐在长桌上喝酒说笑,若隐若现的回音更显出几分凄凉。
王贵和仍然坐在狼皮靠垫的头把交椅上,面前摆着一海碗的烈酒,眼睛睁不开,嘴巴合不上,似睡非睡,一副颓然将倾的架势。
他那两个分别来自东洋和高丽的压寨夫人,此刻正忙着给两个三十多岁的胡匪倒酒。
“老朱那几个老逼登,纯粹是想瞎了心,还他妈想搞偷袭,是个儿么!”
“还得说是杨三哥看得准呐!先发制人,直接拿下!”
“嗐!我老早就发现那几个老逼登鬼鬼祟祟的,净往一起凑合,肯定没安好心!插了好,省得夜长梦多!”
“来来来!喝酒喝酒!”
俩胡匪一边说笑,一边拿起桌上的酒碗。
正要仰头痛饮的时候,其中一人突然冲对方使了个眼色,朝着王贵和的方向歪了两下嘴。
另一人当即会意,猛地“咣咣”拍了两下桌面,没好气地喝道:“大当家的,喝酒啊!”
王贵和乍醒了一下,眼睛却没睁开,仍旧耷拉着脑袋,疲惫不堪地摆了摆手,口齿也极其含混。
“不……不喝了,喝不动了!”
那胡匪立马冷下脸来,重重地拍了一下王贵和的肩膀,抻长了脖子,略带挑衅地说:“我让你喝酒,听明白没?”
“喝不动了……真、真喝不动了,明天再喝吧……”
“明天?我让你现在喝,你跟我说明天?”那胡匪怪声怪气地质问道,“啥意思?不给面子,瞧不起我是不是?”
王贵和龇牙咧嘴,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连连摆手。
正要起身时,却又被另一个胡匪给按了下来。
“咋的,想跑啊?”他嘿嘿笑道,“那可不行,喝了!”
说罢,他便冲东洋、高丽两位佳人使了个眼色,强令她们拽起王贵和的头,撬开王贵和的嘴,将那一海碗的烈酒,硬生生地灌了下去。烈酒呛进喉咙,如刀子般穿心剜肺,搅动府脏。
王贵和只觉得胃里一阵抽搐,接着便如同喷水似地“哇呀”一声,猛吐了出来,除了浓重的酒气和些许血丝以外,却看不见半点污秽之物。
“啪!”
见状,那胡匪立刻拍案而起,猛扇了大当家的一嘴巴,瞪眼骂道:“去你妈的!给脸不要脸,这他妈的叫粮食水,伱搁这玩儿呐!”
“你他妈的不是爱喝么!”另一个胡匪也跟着叫骂,“把这些吐出来的,都给我喝回去!喝!”
狂吐了几口,又挨了一耳光,王贵和不但不觉得疼,反倒觉得整个人轻松了不少,无奈他沉醉已久,早已无法彻底清醒过来。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喝水是在什么时候了。
他的确贪杯,有事没事总爱整两口儿,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杨老邪等人不再给他水,只给他酒。
没日没夜地喝,没完没了地喝。
渐渐的,便到了不喝不行的地步。
不仅仅是为了那口瘾,更是为了弹弓岭堪堪维持的平衡。
拳怕少壮,王贵和要是不喝,新老两大派恐怕连面子上的平和都无法维系,一旦内讧,老哥几个必定死于火并。
当然,即便是老哥们儿之间,心也不齐。
杨老邪正是以此为由头,铲掉了几个最早入伙的老人儿,他的威望便也跟着越来越大。
弹弓岭一个山头,竟也能分出老中青三派。
年岁相当的,自然而然常聚在一起。
李正在山上的时候,跟杨老邪亦敌亦友,彼此间还算有个制衡,自他带人南下以后,杨老邪便一家独大,大当家的虽不至于孤寡之人,但在众弟兄当中,却又莫名显得形单影只。
“老、老朱呢?”王贵和大着舌头问,“叫老朱过来……”
他说话时,哈喇子不受控制地从胸前垂了下去。
俩胡匪笑道:“大当家的,老朱带人反水,哥几个帮你把他插了,够不够意思?”
“不能不能……”
王贵和仰靠在狼皮靠垫上,只觉得胃里疼得慌,啐了一口血,摇头却道:“老朱跟我拜过把子,从起局的时候就有他,都在一起混了十几年了,不能反水……”
“我告诉你他反了,听不懂?”
“东洋!高丽!给大当家的倒酒,他就好这口儿!”
两个压寨夫人在山头的时间长了,也能听懂几句中文,最先学会的一个词儿就是“倒酒”。
她们分得清眼下的情形,身子哆里哆嗦,却不敢不服从命令,于是便又生拉硬拽着王贵和,给他灌了两大碗酒。
待到倒空了碗底,王贵和便“咣当”一声,重重地侧窝在交椅上,时不时地从嘴角里涌出一口混杂着血丝的烈酒。
“起来呀!赶紧起来!”
俩胡匪掏出撅把子,冲着王贵和指指点点。
“咋了,非得听响儿才能喝么?老弟给你开一枪?”
恰在此时,厅寨里的大门突然推开,杨老邪带着几个人手快步走进来,见此情形,皱眉骂道:“瞎整啥呢!”
俩胡匪连忙站起身来,说:“杨三哥!不、不是你说的,给大当家的灌酒么?”
“让他迷糊着就行!”杨老邪喝道,“像你俩这么灌,待会儿再给灌死了!”
说着,他便快步走到长桌尽头,“关心”地探了探王贵和的鼻息,旋即稍稍松了一口气。
俩胡匪便问:“那个……老朱他们咋样了?”
“问不出来!”杨老邪轻描淡写道,“刚才都清了。”
胡匪都有藏宝的习惯,王贵和也不例外。
大额赎金和砸火窑时劫来的财物,往往由大当家的带上三两个最受信任的弟兄、或是儿女亲戚、甚至是孤身一人去城里兑换成金条,再寻一处深山密林,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起来,以备日后散伙跑路时,还能继续潇洒阔绰,最坏的情况,便是用来当买命钱,在官府那边抵消罪名。
俩胡匪一听这话,不由得当场傻眼。
“不能吧?”
“那又不是他们的钱,嘴这么硬?”
杨老邪摇了摇头,沉吟道:“我估计,他们可能也不知道金条都藏在哪了,谷堆子先死了,没准儿他知道。”
“那咋整?”
其中一个胡匪转头看了看王贵和,神情错愕道:“现在寨子里没老人儿了,就剩下这一个酒蒙子,话都说不利索了,他还能记得在哪么?”
“不说就给他上刑!”另一个胡匪恨恨道,“剁手跺脚,不行就穿儿、望天儿,大不了就在这弹弓岭附近,我就不信他还能藏到长白山去!”
“那就——先留着?”
“三哥,老葛这一死,山头上论资排辈,就剩下你了,咱也别磨蹭了,以后就你来当大柜吧!”
“这事儿不着急。”杨老邪在椅子上坐下来,眉头紧锁道,“大当家的在这一片吃得开,远近的几股绺子都认识,江湖要讲道义,反水的名声可不好听。”
俩胡匪蔫头耷脑,互相看了看,心说:你骂谁呢?
杨老邪示意手下将厅堂的大门关上,忽而长叹一声,沉思道:“而且,李正还没回来,他在山上也算有一号,我不能把这话柄落在他手上。”
“可是,跟李正最铁的那帮人,早都已经被他带走了,现在咋回事儿还不知道呢!”
“是啊,就算他全都带回来,撑死也就二三十人,咱还怕他?”
“咱山上现在有多少人?”杨老邪明知故问。
“一百五六十号吧!”
“这些人里,真正铁了心跟咱的人,有多少?”杨老邪又问。
俩胡匪没有吭声。
弹弓岭山寨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在他们看来,只要李正等人不是神兵天降,仅靠二三十人,就算照死了打也打不下来。
“我是怕他联合其他小山头一起打过来,所以我得先留着大当家的,另外——”杨老邪沉声道,“他跟那个江连横的关系好像还不错,人家有人脉,防着点儿总不犯毛病。”
俩胡匪想了想,便提议道:“李正他们出去得有个把月了,要回来的话,也该回来了,要不——咱最近在山底下那边设几个哨子,探探风声?”
(本章完)
第430章 上山
第430章 上山
沙石路面上,车轮嘎嘎作响,八头骡子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车队前方,有五匹高头大马开路。
江连横点了赵国砚和王正南随行上山,三人自然是走在前面。
李正则是跟一个名叫孙向阳的胡匪并肩骑行。
余下匪众和十来个江家弟兄,只能伴随着车队,苦哈哈地徒步赶路。
货箱经火车运抵辽阳的纵横保险公司分号,再由骡马转运上山。
车队走得很慢,大几十箱军火,那份量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摞在半晌,连骡马都累得满嘴飞沫。
一路走走停停,逢店便歇,已经过去了三五天的时间。
此刻天过正午,车队下了官道,总算奔上了崎岖难行的山路。
有道是,看山跑死马!
明明已经到了弹弓岭地界儿,可行进的速度却变得愈发迟缓。
众人为了给骡马减轻负担,当场劈开二十几只货箱,取出里面的三八大盖,个个肩上扛两条,手里拿一条,再将子弹派发出去,干脆就地武装起来。
江连横等人虽说也跟着帮忙,但大多数枪支弹药,还是由匪众负责携带运输。
胡匪看见喷子,那兴奋劲儿不亚于看见了娘们儿。
枪一到手,他们就立刻嘁哩喀喳地拉动枪栓,比比划划,跃跃欲试。
“还是鬼子的枪好啊!这拉栓的动静儿,听起来就脆正!”
“不怕哥几個笑话,我以前在山上,用的都是土枪、鸟枪,打狗都他妈费劲,别提打人了!”
“我操!这还有手榴弹呐!”
“有这装备,咱人再多点儿,都他妈够打小县城了!”
随着一声声赞叹,李正在匪众心中的威望,也在不断拔高。
当然,他们同样也对江连横挑起大拇哥,但江家毕竟是在城里混的,只能算作是线上的熟脉,算不得同在一个山头上的把兄弟,双方因此总有点距离,言谈举止带着三分客气。
赵国砚见状,不由得低声感慨道:“李正这回事真发了。”
“能不发么!”王正南眼巴巴地看着匪众,似乎有点心疼,“光是这批军火,那就值老钱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归根结底,其实就是想问问,这样帮李正立柜,到底值不值。
江连横不置可否,想了想,却说:“交易么,没什么值不值的,你情我愿就是值。”
“道哥,那要是上山以后,胡子真打算火并,咱们帮不帮忙啊?”王正南忧心忡忡地问。
“不帮,而且也不用帮。”
江连横一边说,一边看向不远处的匪众。
李正此刻正坐在树荫下,看上去完全不在意弟兄们的吹捧,只顾跟那个名叫孙向阳的胡匪闲谈。
众人相处三五天,彼此间早已渐渐熟络起来。
江连横知道,那人的诨号叫孙大眼,原本是海城地界的胡匪。
李正很看重此人。
原因无他,只因孙向阳曾在巡防营里当过兵,而且是炮兵,在这帮乌合之众里,也算是个人才。
看着看着,李正突然察觉到江连横的目光,于是便拍了拍孙向阳的肩膀,随后站起身,提着三八大盖朝这边走过来。
“老江,这回我得多谢你了。”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这都是提前定好的事儿了,没啥!”
“可不能这么说,主要是在旅大的时候,兄弟感觉没怎么给你帮上忙。”李正笑了笑,随即提议,“要不这样吧,这回算我欠你个人情,以后再有用得着弟兄们的时候,你尽管开口。”
言罢,众胡匪便跟着附和道:“对!江老板,咱这就算认识了,以后常来山上走动!”
“那就多谢各位兄弟了!”江连横起身抱了抱拳,转而又问,“咱们天黑以前,应该能到营寨吧?”
李正遥望远处的山坳,点点头说:“差不多。”
“那就抓紧赶路吧!”
…………
日暮黄昏,远天燃起了一片火烧云。
整座山林改头换面,殷红如血,静谧异常。
江连横等人驻足遥望,已经可以远远地看见坐落在弹弓岭山坳间的营寨大门。
不过,也正是在这时候,李正突然眯起双眼,下令匪众停下脚步,将骡马车就地拴好。
二驴和起子连忙凑过去,抻脖眺望,却见山门那边的哨塔、栈道上,尽是扛枪的胡匪来回走动。
距离还比较远,只能朦朦胧胧地看个大概。
“今天看门儿的咋这么说人?”
“好像都是杨老邪那帮的,瞅这样是知道咱们今儿回来呀!”
起子点点头,当即“咔嚓”拉动枪栓,警惕道:“不会是趁咱不在的时候,已经把山头给换了吧?”
“咱手上有枪,怕个毛?”二驴忿忿骂道,“叫弟兄们抄家伙,直接跟他们干!”
然而,李正却摇了摇头,当场回绝了这个提议。
二驴说得轻巧,可是众胡匪接连赶了好几天的路程,眼下刚到山门口,早已累得人困马乏,尽管身怀利器,怎奈对方人多势众,凭据地形优势,以逸待劳,强攻硬取毕竟不是首选上策。
江连横听见匪众的交谈声,便策马来到李正身边,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李正抬手遥指山寨大门,却说:“你要是问我大当家的死没死,那我不知道。不过,现在这寨子里,肯定是杨老邪说了算。”
“那个军师?”
李正点了点头,应声道:“估计他在山上按了‘巡冷子’放哨,知道咱们要回来。”
江连横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儿。
如果他是杨老邪,既然知道李正等人全副武装,押着八辆骡车进山,那就肯定会叫上弟兄们,在沿路设下埋伏,趁着对方人马俱疲之时,从斜刺里冲出来,杀人越货,而不是坐等对方整装而来。
除非,山头并未窑变,而王贵和还是那个大当家。
李正却轻蔑地笑了笑,说:“换成是我,我也会这么干,但杨老邪不敢。”
“这话怎么说?”江连横问。
起子接茬儿解释道:“杨老邪有点儿小聪明,但他那样的字匠,在山头上威望不行,寨子里可不全都是他的人。”
换言之,杨老邪若是派自己人来埋伏,那他在寨子里就成了光杆儿司令;可要是派其他人来埋伏,没准反倒会被李正收入麾下。
江连横沉吟道:“杨老邪要是威望不够,那王贵和现在可能还活着。”二驴不管那些,只顾朝李正追问:“哥,咱打不打?”
李正回过身,见弟兄们大多累得气喘吁吁,便摇了摇头,厉声喝道:“拉栓上膛,原地待命!孙大眼,叫几个弟兄把山炮拉出来装上,听我口令!”
说罢,众胡匪立刻就地忙活起来。
紧接着,他又让二驴和起子叫来三个年轻的好手,简单嘱咐了几句,便让他们带上喷子,骑上所有马匹,前往营寨大门那边探清虚实,顺便带话过去。
江连横有心上前询问究竟。
李正却说:“山上的情况,我比你门儿清,这事儿就不劳驾伱们了。”
再抬头看时,却见二驴等人已经直奔营寨而去。
…………
残阳垂至山巅,天色转为暗红。
寨门越来越近,将到拒马阵前,哨塔和栈道上立刻“嘁哩喀喳”地响起一片拉栓动静。
“谁!说话!”
“明知故问!”二驴走到恰当的距离时停下来,抬起头,面无惧色道,“啥意思,哥几个走了个把月,回来还他妈装不认识了?”
栈道上的匪众并无反应,仍旧全神戒备,只有哨塔里的几个胡匪应声抬起了枪口,哈哈笑道:“嗐!原来是二驴啊!李正呢?”
说着,领头那人又抬手指向远处,眯起眼睛问:“你后头那帮人,在没跟着过来?嗬!还带着车队,装的啥东西啊?”
“后头是来山上挂柱的弟兄,还有给大当家带回来的孝敬!”
起子策马在寨门外来回走动,一边打量着哨塔和栈道上的匪众,一边刻意拔高了嗓门儿道:“另外,还给家里的弟兄们带点小玩意儿!有钱!有枪!现在就差人手了!”
营寨里的胡匪互相看看,似乎有些人心浮动。
不等哨塔上的领头说话,杨老邪便连忙从营房里走出来,冲着大门外强装镇定地笑了笑。
“呵呵,既然都已经回山上了,那还站那么远干啥,赶紧进来坐啊!不过——”他顿了顿,接着又说,“靠窑挂柱这种事儿,得大当家的说了算,还是让那帮人先在外头等等吧!”
“大当家的人呢?”起子抬起下巴问。
“在议事厅里喝着呢!”杨老邪故作惊讶道,“咋,你们不相信?要不,我把大当家的请出来?”
“那倒不用!”起子和二驴相视一眼,接着齐声道,“你们先开门吧,哥几个回去告诉正哥一声!”
说罢,五人立刻策马回旋,分散而去。
哨塔上的领头连忙回身朝营寨里问:“三哥,怎么说?”
杨老邪有点犹豫。
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晦暗了下来,李正等人守在远处山林边缘,树影掩映,看不清其中动向。
思来想去,他方才低声说道:“等他们走近点儿再看看情况。”
没想到,二驴等人跑到远处,突然在马背上转过身来,高声大喊:“弟兄们,插了杨老邪,正哥有话,开山门的,赏两根儿金条!”
话音还在山谷间游荡的时候,他们又回身端起喷子,瞄都不瞄,只管胡乱地“砰砰砰”连开数枪。
子弹“嗖”的一声划过夜空,哨塔上的弟兄立刻举枪还击。
杨老邪的几个心腹连忙跑过来,冲匪众大喊:“弟兄们,大当家的还在,李正他们这是公然叫反,抄家伙一起冲出去,替大哥杀了那帮叛徒!”
哨塔和栈道上的头领也跟着问:“三哥,追不追?”
“追追追,追你妈个头!”
杨老邪厉声骂了几句,随即转过身,面朝摇摆不定的匪众道:“各位弟兄,大当家的这几年虽说不中用了,但那也是咱们大哥!弟兄们跟我一起守住山寨,谁能杀了李正,我赏他四根儿金条!”
道义上站稳了脚跟,利益上许下了承诺。
何况,山寨上弹药吃紧,最好的装备早已尽数落在杨老邪派系的手中。
不少匪众闻听此言,便跟着点了点头。
杨老邪乘胜追击,接着又说:“李正虽然装备好,但也不过三四十人,咱们有一百六十多号弟兄,还能凭借地势,他们只要靠近,咱们就算拿着独角牛、撅把子和土打五,也能守住山寨!”
于是,便有越来越多的匪众坚定了信心。
按理来说,这一套说辞,也确实没有太大问题。
李正有三八大盖,杨老邪也有;李正有手榴弹,杨老邪也有土制炸药。
弹弓岭虽说弹药吃紧,但那是照着二百来人说的,如果要全副武装三四十人,那也绝不在话下。
无论怎么想,都是守方有利。
杨老邪唯一漏算的一点,就是李正手上有两门正儿八经的东洋三一式速射型山炮!
这也难怪,连正规军都当成宝贝疙瘩的家伙,谁他妈能想到他手上就有?
黑灯瞎火地乱开几枪后,二驴和起子等人快马加鞭回到阵前。
这时候,众胡匪早已齐刷刷地单膝而跪,端起步枪静待来敌,却不想只有他们五人赶了回来。
“没钩出来?”李正问。
起子等人翻身下马,摇头道:“杨老邪那心眼儿,比马蜂窝还多!”
“山寨那头什么情况?”
“大当家的在议事厅!”二驴解释道,“一个老人儿都没看见,哨塔和栈道上都是杨老邪的人!”
“那就没办法了!”李正回身问道,“孙大眼,还能看见山寨大门不?”
“刚才就把角度调好了!”孙向阳大声喊道,“放不放?”
李正抬手朝前比划了一下,众胡匪见状,立刻亢奋地叫嚷道:“放!轰他妈的!”
“嘡!”
震耳的轰鸣骤然响起,仿佛山神老爷当场打了个喷嚏,众人只觉得脚底一麻,霎时间群鸟惊飞,“扑棱棱”的振翅声响犹如波涛一般,在密林深处席卷开来。
于此同时,耳听得远处“轰隆”一声巨响!
火炮摧枯拉朽,弹弓岭营寨大门应声崩溃,两旁的哨塔随之倾斜将覆,弹片四散横飞,木屑如同凛冬暴雪似地狂舞不息!
山门营寨里顷刻间火光冲天,遍地哀嚎!
“孙大眼,再轰一个,再轰一个!”
眼看着山寨将倾,众胡匪兴奋地大喊大叫起来,仿佛他们从来不曾生活在那里似的,一心只想见证毁灭。
东洋三一式山炮,原本是架退式火炮,因在日俄战争中受到了刺激,小东洋为了提高射速,开始逐步将其改为管退式炮管,但荣五爷购买的这门山炮,尚且比较落后,只是在炮管后按了个复位装置,尽管比不上管退式,却也大大减少了人力复原的时间。
孙向阳也在兴头上,当即带着两个弟兄,没费多大力气,便将其简单复原,当即“嘡”的一声,又开了一炮。
只不过,这一次炮弹打歪了,横穿过栈道,落在了一间营房上,立刻将那土屋炸得四分五裂!
“再来一发!再来一发!”
众胡匪正在那边叫喊时,江连横和李正却同时厉声喝道:“操你妈的,别他妈开了!”
(本章完)
第431章 贵和
第431章 贵和
江连横和李正齐声喝止炮击。
一个担心王贵和被山炮炸死,一个心疼弹药,而且也并不打算连锅端了整座山寨。
开山立柜需要人手,弹弓岭的匪众不算多,却都是单搓横把儿的职业胡子,李正想要成事儿,日后还得指望着他们。
何况天色已晚,营寨里虽有火光,可孙向阳没有合适的助手,再要强行开炮,也只能是打哪指哪,全凭老天爷的安排,于是便听令收手,停止炮击。
无奈匪众还不尽兴,当场又问:“咱试试手榴弹?”
“非得把家底打光了才能消停?”
李正臭骂了几句,随即起身招呼道:“拉栓进寨,投降不杀!”
江连横见状,也连忙吩咐自家弟兄分成两拨,一拨人留下看守骡马车队,一拨人随他跟在匪众身后,朝着山门大寨步步逼近。
这时候,弹弓岭山寨早已满目疮痍,狼藉遍地。
营地里硝烟弥漫,风沙四起,随处可见燃烧的木板。
匪众纷纷扰扰,马嘶兵喧,已然乱作一团。
杨老邪拨开身上的碎石木屑,坐在地上猛咳了几声,眯起眼睛,却见山寨大门七零八碎,两座哨塔轰然倒塌,北侧栈道踪影全无。
他那帮心腹弟兄,早已死伤大半,或是被压在木石之下,或是重伤倒地哀嚎,只剩下几人无碍。
呆愣了好长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山寨刚刚受到了炮击。
不是民间土炮,而是正牌山炮!
第一颗炮弹打过来时,杨老邪正在面朝弟兄们训话,言辞慷慨激昂,说得匪众热血翻涌,誓要保护当家大柜,守住山门大寨。
紧接着就听见山谷中“轰隆”一声巨响!
杨老邪还没来得及转过头,身后便有罡风袭来,顷刻间撞烂山门!
匪众眼前突然亮起一道火光,营地景致转瞬间投下阴影。
爆炸响起,一块破烂木板旋转着极速飞来,“咚”的一下脆响,恰好敲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杨老邪应声扑倒!
山门洞开,哨塔附近的弟兄顿时被掩埋在废墟之中。
爆裂强劲的冲击波在营地里肆虐,接连掀翻了不少匪众。
“山炮!有山炮!”
众胡匪连声惊叫,立刻四散开来寻找掩体,有人狂奔到各处营房的墙根底下,有人直接龟缩进山洞里不再出来。
守在栈道上的胡匪见李正有山炮打阵,连忙争先恐后地蜂拥而下。
恰在此时,第二颗炮弹打过来,冲散栈道,落在其后的营房里炸响,霎时间乱石穿空,惨叫声不绝于耳!
匪众立时乱得不能再乱,已经开始有人带头叫嚷投降。
军心大乱,收也收不回来。
“别打了,别打了,都是自家弟兄!”
慌乱中,不乏心狠手辣之辈,在战火中四下里穿梭,高声叫喊:“杨老邪在哪,杨老邪在哪!”
两根儿金条,都是挣钱不要命的主。
好在炮击戛然而止,匪众渐渐稳住了心神,见风使舵,眼下也明白了到底该为谁效忠,于是便在营地里到处搜捕起来。
杨老邪恨天不公,听见匪众叫嚷,吓得浑身上下没一处硬的地方,连脊梁骨都跟着发颤。
正要落荒而逃的时候,却被心腹弟兄一把逮住,破口怒骂道:“你跑了,咱咋整?”
“拿他的人头跟李正换命!”旁边的胡匪接茬儿提议。
“别别别!”杨老邪连忙举起双手,哀声乞求道,“哥几个先别杀我,让我跟李正说句话!”
眼瞅着李正带人迫近山门,胡匪不由得骂道:“都这时候了,还他妈说个鸡毛!”
刚说了两句,其他匪众便循声赶了过来。
“杨老邪在那!弟兄们,插了他!”
话音刚落,各式土枪纷纷上膛瞄准。
杨老邪身边的胡匪慌忙喊道:“等下,别开枪,人已经抓住了,咱们一起恭迎大当家的回山——”
“砰砰砰!”
匪众立刻扣动扳机!
杨老邪和李正争权,弟兄们也不傻,全都看得出弹弓岭的山头将要变天,杨、李双方只会你死或我,而且目前看来,李正必定稳坐大柜交椅,倒不如趁机捞個功劳。
几番交火,杨老邪当场毙命,匪众也是互有死伤。
偏偏是在这时候,议事厅的大门轰然暴开!
只见王贵和身形趔趄地靠在门板上,赤膊的上身伤痕累累,口中涎津,醉眼朦胧。
“谁来砸窑?”
他含混不清地叫嚷了几声,随即提上步枪,踉踉跄跄地冲杀出去。
“弟兄唔……跟我上!”
王贵和跌跌撞撞地穿过枪林弹雨,还没走出几步,便闷哼了两声扑倒在地!
匪众的内讧火并也随之戛然而止。
只有一阵阵枪响的回音,尚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仿佛源自其他山头,亦或是源自古往今来……
于此同时,李正终于带人赶到了山门近前。
二驴和起子抬起枪口,朝夜空中鸣枪示警,接着又响起一连串儿的拉栓声响。
“别动,都别动!”
“下枪不杀,谁他妈也别耍心眼儿!”
说罢,两人便叫上几个弟兄,迈步闯进破败的寨门,押下杨老邪派系的残党。
营地里余下匪众立刻丢掉手中的各式土枪,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举起双手,同声喝道:
“大当家的!”
李正不声不响地冲进山寨,直奔议事厅而去,结果刚到半路,就看见了倒地不起的王贵和。
“谁干的?”
李正环视左右,厉声询问。
众胡匪闷不吭声,不是不敢承认,而是方才的情形异常混乱,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开的枪。
而且,他们明知道李正肯定要当大柜。
那么,王贵和到底死于谁手,一笔糊涂账反而才是最好的交代。
说话间,江连横已然带着赵国砚和王正南从身后走上前来。
方才的混乱,他都看在眼里,知道此事必定查不出个头绪,就算能查出来,王贵和身中数枪,总不可能全拉出来砍了偿命,何况在当时的情况下,谁也难说是有意为之。
因此,这笔账只能算在杨老邪等人的身上。
江连横赶忙俯下身子,同赵国砚合力将王贵和翻过身来——救是救不活了,倒是尚存些许气息。
“王叔?”
江连横轻声呼喊。
王贵和也当真是有一副好身板儿,奔五的岁数,醉酒了好些年,眼下身负重伤,气息微弱,竟还能勉强睁开双眼。
“你……你……”“王叔,是我,我在呢!”
“你他妈谁呀?”
“啊,这……”
江连横皱起眉头,神情有些错愕,更有点尴尬,思来想去,不由得忆起当日种种,便说:
“山上的是长辈,山下的是小辈。大当家的,外头风大,小道过来看看你,寻个庇佑。”
王贵和不知是还没醒酒,亦或是失血过多以致神志不清,当下只顾摇了摇头,开口却问:“谁、谁……打上来了?”
闻听此言,匪众臊眉耷眼地垂下了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连横举目环顾众人,迟疑了片刻,轻声却道:“外人。”
“官……官兵来剿匪了?”
“没有,是别的山头来的,大当家的你放心,事儿已经平了。”
“整死没?”
“嗯,都插了。”
王贵和点了点头,气喘如牛地说:“那……那辛苦,老哥几个了……”
说完,他似乎仍然有些不放心,于是便将手搭在江连横的胳膊上,有气无力地嘱咐道:“你……伱去趟奉天……找、找海哥问问……”
“这……王叔,我最近有点儿忙,要不还是你亲自去找他们吧?”
“也行,那也行。”
王贵和沉默了片刻,紧接着突然瞪起眼睛,体内似乎迸发出最后一股蛮力,右手死死地攥住江连横的胳膊,声音也跟着忽然变大。
“诶?我、我想起来,想起来你是谁了。”
“想起来就好,想起来就好。”江连横低声安慰。
“狍子。”王贵和晃了晃江连横的手臂,“狍子……傻狍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死得如同吹灯拔蜡,令人猝不及防。
江连横不由得皱起眉头,心中暗自宽慰:他说的应该不是我。
王正南在旁边眨了眨眼睛,怔怔发呆道:“哥,八车军火,八车军火啊,咱就换来一顿骂?”
“别瞎说!”江连横起身训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糊涂!”
这时候,李正缓步走过来,低头看了看王贵和的尸体,咂了咂嘴,欲言又止地问:“老江,你看这事儿怎么算?”
“怎么算?我说让你把军火还我,你干么?”
李正笑着摇了摇头。
“那不就结了?”江连横说,“给出去的东西,我也没有往回要的习惯,但是杨老邪那帮人,我希望他们死得慢点儿。”
“这你放心。”
李正回答得很痛快,接着又问:“那大当家的尸体,你打算带走么?”
江连横想了想,摆手道:“王贵和是山上的人,我就不带他走了,让你的弟兄们给他立个坟,这不过分吧?”
“应该的。”
李正应下一声,旋即吩咐山上的胡匪将王贵和的遗体抬走,就近劈几棵树,打造棺木准备后事。
江连横带上自己的弟兄,朝王贵和的遗体鞠躬告别。
匪众见状,不禁有些惭愧汗颜,于是便又自发地纷纷跪地,齐声大喊:
“大当家的走好!”
李正没有制止匪众。
这对他而言,是最好的结果,顺利夺权上位,成功铲除异己,同时不必背负背刺大当家的骂名。
随后,二驴和起子等人,便将杨老邪的残众押到议事厅门前。
几人连忙跪伏在李正脚下,疾声哀嚎。
“大当家的,给条生路吧!”
“杨老邪是我杀的,求大当家的给我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咱们也是一时糊涂,还以为你不回来了,那几个老人儿,咱们都帮你扫平了!”
李正看向江连横,任其发落。
江连横冷冷地瞥了一眼,却问:“大当家身上的伤是咋来的?”
几个胡匪争先恐后地抢答:“一开始灌酒,是杨老邪的主意,后来……后来安排两个弟兄给王贵和动刑,想问出来之前那些金条都藏在了什么地方。”
“问出来了么?”李正问。
“这……这咱们就不知道了。”
江连横闻言,回身朝议事厅里看了看,却见东洋、高丽两位佳人,此刻正缩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头把交椅近前,还当着一个满脸挂彩的胡匪。
看样子,王贵和先前是趁乱将看押他的人放倒以后,才从厅窄里冲了出去。
令江连横不解的是,王贵和明知道家有内乱,杨老邪和李正都视他为绊脚石,可当他杀出去时,第一反应却仍是有外敌来犯,并振臂高呼,让弟兄们随他出寨迎战。
他到底图什么?
江连横想不通。也许,王贵和才是那个傻狍子。
狍子?
江连横似乎若有所悟。
李正见他迟迟没有说话,便独自做主,吩咐道:“把他们手都剁了,关起来留活口,所有大刑都上一遍,江兄弟说了,要慢慢儿杀。二驴,你去盯着点儿。”
二驴应声叫来几个弟兄,将杨老邪的残党扣押到秧子房里。
李正接着又派起子带领余下所有弟兄,抓紧“净场”,营地里该灭火灭火,该归置归置。
待到都嘱咐清楚了,他才来到议事厅门口,站在江连横身边,笑道:“老江,请吧!”
江连横等人迈步进门,空荡荡的厅寨里让人觉得熟悉又陌生。
东洋和高丽两位佳人仍然缩在桌子底下,不敢动弹。
弹弓岭的山寨,王贵和的半生心血,现在归给李正了。
除他以外,山头上也确实挑不出第二个人能独挑大梁。
可是,令众人倍感意外的是,李正走进厅内,大踏步地走到长桌尽头,却并没有坐在那把心心念念的头把交椅上,而是随意在旁边找了个座位坐下。
江连横皱起眉头,哼哼着问:“不上去过把瘾?”
李正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嗤笑道:“那又不是龙椅,有什么可过瘾的?”
“嗬!你那屁股还挺大?”
“不,老江,是那把椅子太小了。”
(本章完)
第432章 宏图【加更】
第432章 宏图【加更】
议事厅门口,时不时有三两个胡匪抬着伤者经过,净场过程中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江连横思忖了片刻,不禁问道:“嘶!我听你这意思,是打算离开弹弓岭,另换山头了?”
李正点点头,并不讳言道:“不光是离开弹弓岭,其实我打算直接离开奉天,往北走。”
“长白山还是兴安岭?”
“都有可能,到时候再看吧!”
“你早就有这想法了?”江连横不由得皱起眉头。
“对,而且我早就跟大当家的说过。”李正靠在椅背上点了一支烟,随后又把烟盒扔在桌子上说,“可是大当家的上了岁数,没奔头儿了,光顾着守这一亩三分地,有什么意思啊!”
江连横看得出,李正有更大的野心,而奉天却容不下他这样的狼崽儿。
黑吉奉虽说都是关外,也都匪患猖獗,可要是单论“横把儿”这碗饭,三省却没法相提并论。
辽东半岛早在先前时期,便是燕国属地。
自秦以后,几个问鼎中原的大王朝,全都实控此地,塞北政权也多半对这里格外重视,加上后来又成了清廷龙兴之地、留都所在,吏治即便不甚清明,却也相当完备。
再加上地处边疆,虎视京畿,又与胶东合力拱卫北国海防,乃是兵家必争之要点。
因此,辽东向来不乏大战,常有重兵驻扎布防。
在这种地界儿混迹,奉天胡匪虽说多如牛毛,但大多不成气候,甚至有不少人从造反伊始就是奔着诏安去的,这些年来,也只有趁着庚子俄难发迹的“包打洋人”算掀起点儿风浪。
结果说杀也就杀了。
当年,张老疙瘩不过带着百八十号弟兄闯荡绿林,在奉天便已经算是有名有蔓儿的人物。
王贵和在弹弓岭的山头儿,着实不算小了。
再大,则官府不容!
可要是跟黑吉两地的匪帮相比,那就是块土坷垃,根本不够入眼!
那地界儿的平原,地广人稀,崇山峻岭延绵不绝,千年老林层层叠嶂,莫说是二百来人的匪帮,就是两三千人的绿林巨匪都不鲜见,开山立柜,俨然是一小股的军阀做派!
只有在那种地界儿,李正才能完全放开手脚。
当然,天地不仁,究竟是成全了自己,还是成全了别人,只能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了。
人各有志,万难强求。
江连横点了点头,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不清楚。”李正把腿搭在桌面上,吐出两个烟圈儿,“这得看事儿办得顺不顺。”
“还有别的计划?”
“对!我现在钱有了,家伙有了,人手也有了,但要想去北边儿混,这些人手还不够,所以我打算把千山地界儿的几股绺子都并下来,然后再走。”
赵国砚接过话茬儿,问:“可是,人家未必跟你们一样是单搓横把儿的胡子,能跟你们走么?”
“想走的就跟我走,不想走的——”李正顿了一下,耸耸肩道,“我就当是砸个响窑,抢钱抢枪。”
江连横等人无话可说。
李正似乎想起了什么,忽又一笑道:“对了,老江,到时候我把那几個大柜派人交给你吧?让你在城里捞点功劳,这一片可有不少绺子收过宗社党的钱。”
“这么好心?”
李正摇了摇头:“大当家的没保住,这事儿算我食言,想给你找补找补。”
不要白不要,江连横抱拳道:“那就多谢了。”
可是,李正似乎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转而叹了口气,有点惋惜地说:“老江,其实你也应该在山上混,伱是山上的人,我能感觉出来,别让城里那点小情调儿迷瞎了眼。”
“免了吧!”江连横赶忙抬手打断,“拖家带口的,我就不上山了,提前祝李大当家的绺子局红!”
李正没再继续劝说。
他的确认为江连横应该上山,但他同时也很清楚,一山不容二虎,两人注定无法长久共事。
…………
修缮弹弓岭营寨的工程,远比预计的耗时耗力,尤其是哨塔和寨门上的栈道,看样子没个十天半拉月是别想恢复如初了。
不过,王贵和的棺材倒是只用了一天便加工赶了出来。
用料不甚讲究,造型也马马虎虎,但在山上也只能将就了事。
没办法,天气越来越热,王贵和身上又伤痕累累,再搁下去就臭了,等不及下山再去买寿材。
焚香烧纸,入土为安。
所有仪式也是当简则简,但无论怎么说,百八十号人参加的葬礼,就算埋个鞋垫儿,那场面也着实够气派、够风光了。
上午时分,山林里飞鸟啭啾。
纷乱的战火似乎已经远去,周围一派山野田园风光。
江连横等人和匪众一起在山里给王贵和寻了个永眠之地,棺材下葬后,众人朝天开了几响,回到山寨里,喝了顿白事酒,彼此闲话几句,似乎眨眼之间便已日上中天。
该是分别的时刻了。李正叫人牵马过来,站在大寨门口,转身冲匪众道:“哥几个,别忘了江老板线上报号‘鬼拍门’,是帮咱起局的连旗,叫人!”
“道哥!”
众胡匪抱拳喝道,声音嘹亮群山。
江连横带人抱拳回礼,同样喝道:“各位兄弟,绺子局红,火窑大转!”
说罢,李正把缰绳交到江连横手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哥几个,路上小心!”
“你也是,头走还来奉天看看不?”
李正将众人送到山门外,沉吟着说:“再说吧,看情况。”
江连横等人翻身上马,回首拜别道:“李正兄弟,留步!”
李正点头笑道:“江兄弟,保重!”
“走了!”
说罢,江连横便一马当先,沿着崎岖蜿蜒的小道奔下山去。
这时节,山风徐来,耳听得林海松涛,“沙沙”作响,层层叠叠,不多时便将众人没于无形。
茫茫江湖,遥遥相望,后会何期,亦未可知。
树荫婆娑,轻轻摇曳着缓缓靠拢,仿佛一道翠绿的屏障,隔绝了彼此的视野。
待到树荫再次展开时,只见天色昏黄黯淡,江连横等人已然快马加鞭来到辽阳城下。
这一路风尘仆仆,临到此处时,远远地却看见几个挑筐买菜的老汉从城里走出来,许多回忆不免涌上心头。
十四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道哥,顺道进城里看看分号的生意吧?”王正南提议道。
江连横点点头,他也早有此意。
穿过南城门洞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朝赵国砚问道:“前段时间,让你和温廷阁去跟宫田龙二,有没有啥反常的地方?”
“好像也没啥反常的地方。”赵国砚皱眉回忆道,“他每天不是在奉天事务所,就是在南铁的职工宿舍,看起来——有点儿愁眉苦脸的,我也说不准,可能他本来就那样。”
“温廷阁怎么样?”
“温廷阁?”
赵国砚咂了咂嘴,思量了片刻,才字斟句酌道:“还行,身手不错,但我跟他近乎不起来。”
“这话怎么说的?”王正南凑过来问。
“嘶——不好说!”赵国砚笑了笑,“说的太多,好像在人家背后嚼舌根子似的,我就是觉得他这人有点儿太端着了,太讲规矩,跟他在一块儿,老得绷着,放不开,不像兄弟像同事。”
“那也算正常。”王正南说,“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他是后来的么!”
“可能吧!”
赵国砚突然用脚后跟磕了一下马腹,追上江连横说:“道哥,营口那边的生意,咱有挺长时间没去看了,用不用找个时间再去瞅瞅?”
“再等等吧!”江连横在马背上晃荡道,“我感觉,再过段时间,佟三儿应该会找我。”
这话并非是他瞎猜。
佟三儿的东家是荣五爷,如今荣五爷死了,佟三儿丢了货源事小,跟宗社党牵扯上关系事大。
两人在营口碰码的时候,合作还算愉快,并且也算是共同提防过荣五爷。
江连横知道佟三儿是个聪明人,早晚会觉察出荣五爷之死和他有关,那时候就一定会找上门来。
说话间,众人已然来到南城地界儿。
江连横缓下行进的速度,说:“咱就别找旅馆了,在我家睡吧,顺道收拾收拾老房子。”
说着,他又向其他几个弟兄吩咐道,“你们几个,今晚好好歇着,明儿去分号的柜上查账,赶早把账本带回家去!”
几人纷纷点头。
赵国砚和王正南觉出他话里有话,便追问道:“道哥,还有别的差事儿?”
“对!”江连横点了点头,笑道,“明儿你俩跟我去趟城东,上山。”
“还要上山?”王正南眉头紧锁,挠挠头提醒道,“道哥,你现在也是有身价的人了,这动不动就老上山,万一再让人给绑了——”
“放屁!我要上山去找王贵和藏的金条!”
“你知道在哪?”
“废话,你没听见他临死的时候跟我说啥么?”
赵国砚和王正南互相看了看,齐声道:
“确实听见了,他骂你是傻狍子。”
(本章完)
第433章 丢魂
第433章 丢魂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江连横起了个大早,洗漱妥当,备好干粮,给马饮足了水,随后便叫上赵国砚和王正南随行出城。
三人沿着官道走了一会儿,旋即偏移正路,踏上羊肠小道,策马奔向东南山区。
尽管时隔多年,但上山的路,江连横仍然记得,而且印象很深。
毕竟,他是本地人,千山山脉自此而起,东南方向就那么几座小山,当然不会忘却。
刚出城时,晨露未晞,小风凉丝丝的格外舒爽,可没过多久,燥热的日头便升了起来,令人闷烦目眩。
王正南掏出汗巾擦了擦脸,心里叫苦不迭,嘴上却不敢抱怨,只好暗自憧憬胡匪所藏的财物足够丰饶,这样才算不虚此行。
“哥,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啊?”
“快了。”
江连横在马背上举目遥望,抬手指向不远处那座翠绿色的山岗,说:“就是那个小山包。”
王正南点点头问:“那个王贵和当了十几年的胡子,金条银元啥的,应该没少划拉吧?”
“没准还有东洋的军票。”江连横同样面露期待,“他当年是靠帮鬼子打毛子起家的,应该得了不少好处。”
有了王贵和的这笔钱,日后奉天开埠,江家承建的时候会轻松、阔绰不少。
王正南越聊越兴奋,与之相比,赵国砚则显得冷静且迟疑。
他抬头看看远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那小山岗的确不大,但只凭打狍子这个线索,似乎还远远不够确定胡匪的藏宝所在。
说话间,三人便来到了小山北麓的山脚下。
其实,这地方离弹弓岭并不算远,只是中间隔了三两座荒山,不易通行,所以才绕远路而来。
行至山脚下,江连横忽然有点感慨。
当年,七叔带他上山时,恰逢冰天雪地,路滑难行,叔侄俩从白天走到夜里,才终于赶到山门营寨。
如今天气晴和,他们只用了半天光景,就已经牵马上山了。
本以为,寻找废弃的营寨会费不少时间,结果却出乎意料的顺利。
三人爬到半山腰,兜了個圈,绕到南面儿没走多远,王正南就在旁边兴奋地叫嚷起来。
“哥,是那边不,那边好像有面土墙!”
江连横应声快走了几步,绕开一棵老树,歪着脑袋看过去,整个人不由得愣了一下。
眼前的营寨,跟他记忆中的那座相去甚远,可种种迹象都在表明,这里确实是他曾经短暂生活的地方。
目之所及,颓然萧条,尽是断壁残垣。
营地内杂草丛生,绿意盎然,几处角落里甚至已经长出及腰高的灌木。
漆黑的木板散落满地,连个像样的寨门都没有。
围栏大多已经腐朽散架,拒马阵上爬满了不知名的翠色藤蔓,一只野鸟惊起而飞,在空中盘旋啾鸣。
除了一间只剩半边屋顶的土房还在坚持以外,余下营房尽数坍塌,露出几张土炕,任凭风吹日晒。
“这是茅房还是营房,怎么这么小?”王正南见状有些失望,“这跟弹弓岭那寨子根本没法比啊!”
“废话,那时候王贵和手底下就二十来人,还得多大地方?”
江连横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有些迟疑。
他印象中的营寨的确没多大,但似乎也没这么小,又或者是因为他当年太小,所以才觉得营寨挺大。
总而言之,所有景物看上去都有些似是而非。
赵国砚扫视两眼营地里的破烂木板,忽然皱眉沉吟道:“哥,这寨子好像让炮崩过,你看这些破板子都往北边倒。”
江连横点了点头:“当年,鬼子和毛子在这片打得狠,让炮崩了也不奇怪。”
说罢,他便牵着马匹一步当先。
“走吧,进去看看。”
三人将马拴在门口的木桩上,随即“哗啦啦”地蹚过草地,自然而然地朝着那座保存还算完好的土房而去。
别看这土房颤颤巍巍,似乎随时要倒的样子,可它竟然还有个门儿在那晃悠,简直没处说理。
只不过,外头骄阳似火,那扇腐烂的门板却在微微晃动,嘎嘎作响,仿佛有一阵阵透骨的阴风从里面吹出来,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果然,刚走到房前的阴影里,猛听得屋内“哐啷”一声响。
紧接着,门板乍开,却见一道土黄色的矮小身影“嗖”一下朝东奔出三五米远。
江连横和赵国砚心头一凛,立刻侧过身子,几乎同时拔出怀中的配枪。
王正南紧随其后,却忘记了打开保险。
定睛细看,赵国砚方才松了一口气,随即放下盒子炮,低声骂道:“他妈的,是个黄鼠狼。”
“嘘!”
王正南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责备道:“别瞎说,当心倒霉!”
赵国砚皱起眉头问:“你不是信上帝么?”
“呃——这不是赶上了么!”王正南有些尴尬,“赶上什么信什么。”
这时候,那黄皮子已经跑到营地中间,见三人没有追上来,便又突然停下,直起身子站在那里,回头张望了两眼,似乎有点害怕,或是有点好奇,想跑又不跑,好像很困惑的样子。
端在胸前的两只前爪,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朝着这边抱拳。
江连横觉得有趣,便收起配枪,转而抱拳笑道:“黄老爷,来串门儿啊?”
黄皮子倏地俯下身子,作势逃跑,却还是有点犹豫。
“不好意思噢!”江连横又笑着朝它挥了挥手说,“我刚到,也不知道你在这,空俩手来的,别挑我理噢!”
黄皮子受到惊吓,毛色一闪,跳跃着跑出营地,在小山坡上停下来,又回头看了两眼。
“回吧,回吧!”江连横摆了摆手,高声笑道,“我就不送你了,坐一会儿就走了!”
杂草窠里“沙沙”地抖动了两下,便再也看不见那土黄色的身影了。
王正南咧咧嘴,干笑道:“哥,你这整得跟真事儿似的,听得瘆人。”
“别废话了,进屋看看。”
江连横和赵国砚回过身,抬手催促了几句。
王正南应下一声,旋即拉开衰朽的门板,迈步正要进屋,结果脚尖还没等落地,便像触电般地突然缩了回来,蹭蹭倒退了三两步,差点儿一屁股墩在地上,抬手指向屋内,扭头喊道:
“我操!有人!”
江连横和赵国砚刚收下配枪,一听这话立时又拔了出来。
“不不不!”王正南连忙摆手解释道,“不是活人,是死人。”
“啧!一惊一乍的,死人你怕啥!”
江连横低声训斥了几句,随后拽开房门,大步走了进去,却见屋内的墙角里的确斜靠着一个“人”。
只不过,这人不知道死了多久,而且又靠在没有屋顶的一侧,历经风吹日晒,雨雪冲刷,早已变成一副森森白骨,身上的衣物也早已化作尘埃,只在角落里还有几条破布,风一吹也就散了。
王正南跟在后头为自己辩解。“哥,我倒不是怕,而是这荒山野岭的,抽冷子来一下,谁能没点儿反应啊!”
“这屋里咋还剩下一个人?”赵国砚走进屋内,左右看看。
江连横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估计是打仗的时候没来得及跑,或者受伤了在这躲着,不一定是王贵和手底下的人,要不然咋说也得回来埋了吧?”
“我看未必。”王正南撇了撇嘴,“哥,会不会是秧子房啊?胡子走得太急,忘给放了?”
“不放就是直接毙了,再者说了,你家秧子房有炕啊?”
“哦,我以为就随便找个屋关起来呢!”
“改明儿我让李正绑你一回,伱就知道了。”
江连横看向地上的枯骨,仍然坚信自己的判断。
这人不可能是秧子,他的姿势就不像是被人绑过,而且地上也没找到任何弹头。
赵国砚蹲下来,仔细看了几眼那副骸骨,喃喃摇头道:“岁数应该不大,估计是个半大小子。”
“老赵,行啊,这你都能看出来?”王正南有些讶异。
“我是挂子行练武的,会看看骨头不正常么?”赵国砚拍了拍手,接着起身笑道,“但我也就是瞎猜,一说一乐,不用当真。”
“行了,他是谁跟咱也没关系,抓紧上山找王贵和藏的东西吧!”
江连横催促两人离开土房。
尽管明知道胡匪的金条不可能藏在营寨里,可他们还是象征性地四处搜了搜。
随后,江连横面朝寨门外,闭眼回忆了片刻老爹当年带他穿林子时所走的路。
“应该是在这边。”
他抬手指向身子左侧的一处缓坡。
那里的林子并不密,除去几棵枝繁叶茂的榆木以外,大多是脚踝粗细的小树,但因为生在荒野,无人打理,因此枝杈横生,远不像冬日里那样可以一眼望到尽头。
三人在营地里各自捡了一块长条木板,一边敲敲打打着脚下的草窠,一边相继走入山林之中。
刚开始的时候,江连横显得信心满满,自认绝对没有走错路。
老榆树下、陡坡背面、蛇鼠洞里……
无论瞅哪都像是埋了一块金疙瘩。
可是,随着三人在林子里转悠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心也跟着越来越沉,最后不可避免地陷入自我怀疑。
“我记错了?不能啊!肯定就是这边,出门左拐么,我记着呢!”
赵国砚和王正南相视一眼,迟疑地提醒道:“哥,再这么走下去,咱可就直接回弹弓岭了。”
江连横不甘心,“你俩没事儿拿木头板儿往地上戳两下,看看有没有空的地方。”
王正南抬头看看天色,见日头已经渐渐垂了下去,再想起营地里的骸骨,不禁哆嗦了一下。
“哥,要不咱先下山,明儿再来?”
“来都来了,我看咱先回营寨,再分头搜一遍?”赵国砚提议道,“胡匪藏金条的地方,咋说也得有个像样的小山洞吧?”
江连横点了点头。
归根结底,他不相信王贵和临死之前,只是纯粹的嘴臭骂他是个“傻狍子”——那也太他妈闲了!
于是,三人重新回到营寨,分别传进山上、山下和寨门右侧的林子。
江连横在山巅附近兜兜转转了许久,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
他并不打算放弃,无奈老天爷不给他时间。
俯瞰群山,迎面而来的阳光变得格外柔和,即便直视过去,也不觉得刺眼。
再这么拖下去,天黑之前就来不及下山了。
思来想去,他只好缓步回到半山腰的营寨。
赵国砚和王正南此刻还在山林里搜寻。
江连横便靠着土房的墙根坐下来,点燃了一支烟,一边吞云吐雾地追忆老爹,一边等着弟兄们回来。
不知不觉间,远天渐渐变成了橘红色。
“唧唧——”
一只孤零零的飞鸟在高空盘旋,发出一阵阵明亮的叫声。
不远处的灌木丛忽然抖动了两下,“沙沙”的声响显得格外刺耳,似乎是黄老爷又回来了,可转头看了半天,并没有看见那倒土黄色的身影。
江连横觉得有点无聊、烦闷。
脚边已经积聚了四支烟头儿,指尖还夹着一支,赵国砚和王正南仍然迟迟没有回来。
忽然,一阵凉爽的晚风徐徐吹来。
那扇衰朽不堪的门板再次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江连横若无其事地侧身探头,看向屋子角落里的那具森森白骨,略带戏谑地耸了耸肩,并不感到害怕。
然而,当他的目光上移,最终落在颅骨之上的时候,他蓦地愣了一下。
屋内光线昏暗,但又不至于看不清里面的景物。
血肉消蚀,惨白的头骨歪斜着耷拉下去,只剩下漆黑且空洞的眼眶,似乎正在跟他对视,深深地凝望。
“吓!”
江连横心里咯噔一声,跌跌撞撞地连退了三五步,手中的香烟顿时滑落。
紧接着,周遭的万物似乎都变得狰狞起来。
孤鸟的鸣啭变成了凄厉的悲鸣;抖动的灌木丛中显出无数双绿油油的眼睛;凉爽的晚风也化作阴嗖嗖的叹息,仿佛是在哽咽、啜泣……
江连横仓皇地环视四周。
“喂!!!”
“喂——喂——喂——”
深山老林里回荡起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充满戏谑的冷嘲。
“人呐!!!”
“人呐——人呐——人呐——”
他自己的声音,就是他所能听见的唯一的回应。
这时候,身后那扇烂掉渣的门板,又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
江连横猛地回过身,却见房门慢悠悠地被阴风吹开,那具孤零零的无名骸骨仍然躺在角落里,耷拉着脑袋,斜视着他,似乎是在朝他冷笑,又似乎是在朝他招手……
“去你妈的!吓我?”
江连横掏出怀里的盒子炮,暴怒着冲杀过去,一脚踹烂门板,咬牙切齿地对准那枯骨的头颅,接连扣动扳机,直到打光了所有子弹!
“砰砰砰砰!”
(本章完)
第434章 安排
第434章 安排
“咚!”
脑袋磕在玻璃窗上,江连横随之惊醒,神情有些茫然。
车厢正在铁轨上疾驰,哐啷哐啷地微微晃动。窗外夜色弥漫,只能在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揉揉额角,低声咒骂了几句。
赵国砚和王正南坐在对面,蔫头耷脑,也是昏昏欲睡的模样,时不时点一下头,醒来左右看看,旋即又睡了过去。
乘务员侧身穿过车厢,叫嚷着提醒旅客,“奉天站要到了,奉天站要到了!”
闻声,三人欠了欠身子,用手抹擦几把脸,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
上山下山,进城赶火车,折腾了整整一天,尽管早已累得骨软筋麻,只想尽快睡觉,可心里总还是有些不甘心。
胡匪的财物最后也没找到。
江连横捧着给胡小妍带的枣糕,靠在座椅上看向窗外,不声不响,若有所思——有种没占便宜就是吃亏的惆怅。
赵国砚见状,清了清嗓子提议说:“哥,要不咱下回抽空多带点人上山,仔细找找。三个人搜山,根本搜不过来。”
江连横迟疑片刻,结果却摇了摇头。
“算了,不找了。”
他沉吟半晌,摆摆手说:“全当我在那山上存了批金条,该是我的,早晚都是我的,随缘吧!”
“哥,我真觉得那寨子有点儿邪乎。”王正南忽然凑过来插话,“要我说,你回去还是找个高人好好破破吧!”
“滚犊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搁山上打了个盹儿么!”
“睡觉是没啥,但那黄皮子——”
话还没说完,火车恰好驶进月台,旅客顿时收拾忙活起来,三人间的闲谈也随之中断。
江连横对南风的提议不屑一顾。
他自己就在线上混,明知所谓的“高人”,大多是吃“金点”的骗子,何况刘雁声就是其中之一,因此自然不肯迷信。
惯看了虚假,心里就难免虚无,并渐渐开始百无禁忌。
…………
走出火车站,江连横沿小西关回到城北大宅。
胡小妍见他给自己带了枣糕,心里当然美得很,江雅同样如此,一不留神差点儿全给吃了。
两口子没说几句话,江连横便和衣就寝,沉沉地睡了下去。
接下来的三五天,他总觉得浑身疲累困倦,整个人恹恹的,横竖缓不过来乏,于是便待在家里难得陪儿女耍了几天。
令人讶异的是,在这段平和的时日里,他竟破天荒没跟胡小妍拌嘴斗法。
每天无外乎是掐掐闺女的脸,瞅瞅儿子的小鸡儿,同小妍和小吃吃饭,傍晚陪大姑唠唠嗑,似乎格外珍重这份唾手可得而又来之不易的清闲惬意。
总而言之,是实实在在的活着。
不过,他并未沉湎太久。
没几天的功夫,精气神便又重新回转过来,甚至看起来比以往更加充沛,却又有种难以名状的差别。
恰在此时,温廷阁和几個把头儿那边传来消息——打探宫田龙二的情况,似乎有了新的进展。
江连横沉思半晌,直到入夜时分,才对胡小妍说:“这件事,我就不出面了,交给东风去办吧。”
“你早就该这样了,以后再有什么脏事儿,你得用人把自己隔开,不能总是自己抛头露面,门面还是要越干净越好。”
胡小妍靠在床头,侧过脸轻声说:“不过,我总觉得咱没必要跟鬼子置气斗狠——不划算。”
“有必要,很有必要。”江连横望向天板,“宫田龙二对我知根知底,一直怀疑我杀了三浦熊介,而且还跟老辫子有关系,这两年没少折腾我,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我不放心。”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沉吟着又道:“我爹以前说过,最好别轻易撂狠话。如果说要杀一个人,那就必须得杀了他,哪怕是把他打残了、打废了都不行,只要他还活着,你的话就是放屁,时间长了,就没人会再怕你。”
子弹很早就递过去了。
如果仅仅因为对方是小东洋就另当别论,那江家在外人眼中,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只会窝里横的狗腿子。
可是,宫田龙二的身份毕竟太过特殊,难以寻常而论。
胡小妍垂下眼眸,踌躇了半天,才用极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爹说的话,也不一定全都对。”
本以为江连横会立马出言驳斥,没想到他却忽然叹息一声,摸索着拍了拍小妍的手背。
“你说的没错,咱爹那些经验,都是年轻的时候吃亏吃出来的,可他年轻那会儿,咱奉天可没有这些小鬼子。”
他有点儿不放心,只是当着媳妇儿的面儿,没好意思说出口。
不过,胡小妍还是感觉到了。
她翻过手腕儿,攥住江连横的手,一边摸着他掌心的那块疤,一边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你前两天说,营口那个佟三儿,这段时间有可能过来找你?”
“很有可能,他那人挺机灵,肯定能看清现在的局面,除非他自己有门路,否则一定会来找我。”
胡小妍静默地点了点头,不知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最后轻声宽慰道:“先睡觉吧,伱让我再想想。”
“对了,媳妇儿。”江连横翻了下身,“呃……那个,我打算明儿去书宁那边待几天。”
介于他最近这段时间表现不错,胡小妍没有立刻翻脸,只是当场甩掉他的狗爪子,背过身去低声嘟囔。
“刚缓过来乏就着急去搞破鞋,我看你压根儿就不累。”
“啧,别这么说呀!”江连横伸手搭在胡小妍的肩膀上,“从去旅大开始,我都快两个月没去了,总得有个说法吧!”
“别扒拉我,你要走赶紧走,我睡了。”
“诶,你听我说完行不行?”江连横辩解道,“我是要去给她派个差事!”
…………
响晴白日,奉天城南。
原周云甫在此地的秘宅,如今成了江连横的外宅。
书宁来到奉天以后,因被胡小妍所不容,便一直寓居于此,绝少跟江家人来往。
院子内外早已重新修缮了一遍,丫头仆从,家丁伙夫,当然是一应俱全,只不过宅子太大,平日里几乎不和外人来往,因此总是显得凄清落寞。
这两个月以来,她的生活也无外乎是到处走走,买买东西,仅此而已。
今天上午,梳洗打扮过后,正打算出门时,江连横恰好迈步进院,书宁只好跟着回到正屋,在旁边陪坐下来。
两人已经相识三年。
书宁虽说不再像先前那般拘谨,但她骨子里还是有点怕江连横,也很清楚江家做的是什么勾当。
她很“聪明”,因此从不忤逆。
顺应着来,还能有锦衣玉食的日子;但凡露出半点儿仇恨的苗头,必定是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而且,江连横对她向来不错,甚至比乔启民还要好——很多方面——所以就更没必要涉险打破这种关系了。
毕竟是欺男霸女,她没法要求太多。“书宁——”
江连横嘬了口茶,问:“在奉天住得习惯不?”
“还行,就是——”书宁掂量着说,“稍微有点儿无聊,主要是我在这谁都不认识……而且,你也不来找我。”
江连横爱听这话,是个爷们儿都爱听,于是便免不了笑笑说:“你呀你呀,简直就像个手巾板儿似的磨人!”
太会说情话了,书宁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江连横兀自笑了一会儿,忽又略显严肃且愧疚地点了点头。
“确实,这事儿怪我不讲究,莫名其妙让你来了奉天,结果也没怎么好好抽空陪你,你没生我气吧?”
“没有没有,你是男人么,要忙事业,还得陪大姐呢!”
“夫人贤惠呀!”江连横放下茶碗儿,乜眼看了看书宁,突然若无其事地问,“没想老乔吧?”
“不想!”
书宁吓了一跳,差点儿叫出声来,人也立马从椅子上站起身,支支吾吾、哆哆嗦嗦,反复强调着自己的忠心。
“根本不想!老、老爷……你要是不提他,我都快把这人忘了……我都已经忘了!”
她慌慌张张地绕过茶桌,来到江连横身边,半蹲半跪在那里,急得两颊绯红。
“我和他是两家订婚,根本没有感情!我现在只想跟你,我愿意做小,我想伺候你,真的真的,你比他强多了!”
“哦?”江连横饶有兴致地问,“哪方面强多了?”
“我……”
书宁的面容更红了,红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这一次倒是真情实感,可她难为情,不好意思说出口,想来想去总算抬起了头。
“比如……他就不会说我像个‘手巾板儿’这样的情话逗我开心……”
“啧!”江连横大失所望,连连摆手道,“你也是个会唠嗑的主!起来吧,老搁这蹲着干啥?”
书宁不放心,侧脸看了看门外,怯懦地小声说:“老爷,白天人多,你等晚上我再跟你说……”
“坐坐坐,没那闲工夫在这事儿上磨叨。”江连横伸手抬了她一把,旋即又问,“那个,你会打麻将不?”
书宁倍感意外,点了点头,却说:“老输。”
“哦,那没事儿,输不怕,我还怕你赢呢!”江连横用手指敲打着桌面,“你只要不是输得太过火,那就无所谓,全当是钱买份儿交情,顺道听点下巴磕。”
书宁还是有点担心,“牌局上攀交情、听话茬,这倒没什么,但打牌这种事儿,输多输少……我也不敢说。”
“这你不用担心,家里有正牌的‘蓝马’,改明儿我抽几个好手过来陪你练练。”
“什么叫蓝马?”
“呃……往后你就知道了!总而言之,你不用学怎么在牌桌上‘使腥儿’,只要能看牌,别输得太磕碜就行。”
书宁听得愈发糊涂,干脆问:“是让我去凑局么?”
“嗯,给你介绍几个朋友,没事儿打打牌。”江连横说着,连忙改口道,“不对,人家拿你当朋友可以,你得把自己当成个丫鬟,不过你放心,在奉天给那几个当丫鬟不丢面儿,我去的时候,一般都把自己当孙子。”
书宁点点头说:“你信得过我就行。”
江连横没有丝毫担心。
说到底,叫书宁去陪张家的姨太太打牌,只是个锦上添的事情,有了更好,没有对江家也无所谓。
而且,老张和他那几个姨太太也不是傻子,江家立过几次大功,不可能因为一个凑牌局的女人而对江家不利。
江连横之所以选择让书宁去凑局,原因无他,只因书宁的行事作风在江家才最像是个姨太太。
胡小妍身患残疾,让她去根本不现实。
小又太老实,虽说勤快懂事,可嘴笨木讷,恨不能天生是个丫鬟命。
薛应清太漂亮、太伶俐,去了难免遭人妒恨,而且她压根儿也不会愿意把时间浪费在陪姨太太打牌上面。
只有书宁最合适。
毕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而且也在外见过世面,懂规矩,知进退,平日里就好逛逛百货商场、买买时髦物件儿,抽抽烟儿,打打麻将牌,十个姨太太,有九个都是如此生活,江家当然也只有她最容易跟那几个娘们儿打成一片。
交代完了差事,江连横便径自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书宁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忍不住问:“你今天来找我……就为这事儿?”
“你刚才不是正好要出门么?”
“那倒是……”
“走吧!”江连横忽然回过身,“今儿天不错,来奉天这么长时间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书宁低头应声跟了过去。
“你不挎着我么?”江连横笑着问,“像洋人那样?”
书宁的心情很复杂,她其实根本没得选——但是,如果她真有的选,她可能从一开始就不会嫁给乔二爷。
所以,她到底还是伸出手,挽住了江连横的胳膊,轻声问:“今天不用坐船了吧?”
“不,今天不走水路,走旱路。”
“啊?什么意思?”
江连横领着书宁跨过门槛儿,笑着重复她之前说过的话。
“夫人,白天人多,你等晚上我再告诉你……”
…………
门板轻轻关上,窗外漆黑如墨,炕桌上只有一盏枯瘦的油灯,发出雾蒙蒙的光亮。
室内的装潢摆设十分寒酸,四下里还未吃完的饭菜倒显得格外丰盛。
一道瘦高的身影渐渐靠近,墙壁上的阴影也随之越来越大,仿佛没有边际。
韩心远有些憔悴地抬起头,看向门口,眼睛一亮,旋即又快速黯淡了下去。
张正东慢吞吞地走进屋子里,从裤兜里出几包香烟,码在炕桌上,随即在挨着炕沿儿的椅子上坐下来。
“老韩,住得习惯不?”他的问话听不出任何关心的意味,似乎只是在机械地背诵演练好的台词。
“还行。”
“那就好。”
张正东没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小的蓝布包裹,“咯噔”一声放在土炕上,似乎挺沉,紧接着又缓缓地将其推倒炕桌底下,随后便不再有任何言语。
韩心远草草瞄了一眼,旋即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问:“撸子?”
张正东不置可否,仰面靠在椅背上,整张脸在烛光的映衬下仿佛雕塑一般棱角分明。
“大嫂有话,让你随时做好准备。”
(本章完)
还敢请假!?
还敢请假!?
以前一个月请一次,现在一个月请两次。作吧,你就作吧!
说恃宠而骄太雅,典型的蹬鼻子上脸,啥也不是!
读者老爷的耐心都给磨没了,还追读,还均订,长得磕碜想得美!
(本章完)
第435章 脏活
第435章 脏活
“打听到宫田龙二的消息了?”
韩心远在油灯下拆开蓝布包裹,是一把马牌撸子。
张正东应声点了下头,“他最近可能要离开奉天,但具体什么时候,还不太清楚,总之你做好准备。”
江家没法直接打探到南铁的人事调动。
几个大把头儿,顶多能跟负责铁路、运输和工事的东洋职员搭上关系。
不过,宫田龙二近期的种种反常,江家的耳目毕竟全都看在眼里。
他开始从奉天事务所带走一些个人物品,工作也不上心,总是出来进去,愁眉苦脸,与人结伴而行。
前不久,他甚至进城去了几家古董行,并在城南崇古斋买了几样书画、香炉、牙雕之类的小件儿。
除此以外,他和南铁附属地那些二鬼子的联系,似乎也在渐渐中断,转而将其中几个介绍给关系较为亲近的东洋同事。
总之,许多蛛丝马迹都在表明,宫田龙二很可能要离开奉天。
“等消息确定了,我再过来找你。”
张正东淡淡地说:“另外,大嫂说了,你这趟除了要清掉宫田龙二,还得顺手再带上几个人。”
“还有谁?”
“随便,谁都可以。”
韩心远略感意外,稍稍思索片刻,才终于会意过来。
“明白了,打几個幌子,让刺杀看起来不是单冲宫田龙二来的,那就——多杀几个鬼子吧?”
张正东耸耸肩,却说:“那就随你了,反正你只要确保清了宫田龙二就行。”
“行,这事儿我擅长。”韩心远自嘲地笑了笑,“这比做生意容易多了。”
说着,他“咔嚓”一声,退出马牌撸子的弹夹。
低头看去,整个人却不由得怔了一下——弹夹里没有子弹,这是一把空枪。
困惑的目光随之投来。
张正东起身解释道:“我下次过来,再给你带‘瓤儿’。那时候,你就该上路了。”
韩心远闻言,脸色顿时有些难堪。
迟疑了半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重新装上弹夹,将撸子放在炕桌上,旋即在烛光的映衬下抬起头。
“东风,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清掉宫田龙二还能顺利脱身,保证从此以后永远离开奉天,再也不抛头露面的话,我老家那几个亲戚……会不会有麻烦?”
张正东站在炕前,眉头紧锁,看上去对这类“保证如何如何”的说辞很不满意。
想了想,他没有直接回答,转而再次强调道:
“老韩,我得提醒你,伱现在唯一要保证的事儿,是把江家交给你的差事办好。”
韩心远愕然,旋即明白东风在这事上根本说不上话。
于是,他赶忙伸手打开炕梢上的柜子,从里面翻出一张折好的书信递了过去。
“东风,我现在见不着道哥,也不让我去见红姐,你看,你能不能私下里帮我把这封信给红姐送过去?”
张正东没有伸手去接。
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韩心远咂咂嘴,兀自解释道:“其实这上面也没啥,就是几句心里话,说说情……算是我跟红姐道个别。”
然而,张正东依旧不为所动。
韩心远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强行把书信往前送了送。
“东风,看在多年兄弟的份儿上……别让我求你……”
终于,张正东将折好的书信接了过来,拿在手里,扇子似的扇了两下,沉声说:
“等你办完了差事,我再帮你送过去。”
“辛苦,多谢了。”
见书信递了出去,韩心远总算松了口气。
张正东则是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到外屋地,推开两扇门板。
直到临别之际,他也只是冷冷地撇下一句“安心办事”,随后便迈步走进屋外的夜色之中。
离开这间简陋、寒酸的土房,穿过一条小胡同,便是大西关大街。
韩心远的住处门外无人看守,起码看起来如此。
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自由出入,但他很清楚自己当下的处境,因此从未抱有任何侥幸。
街道上晚风舒爽,万家灯火忽明忽暗。
张正东没走出多远,就把手中的书信撕成了碎片。
一边晃晃悠悠地朝城北走去,一边若无其事地将字纸从指尖散落出去。
纸屑经风一卷,很快便飘散得无影无踪。
他根本就没打算帮韩心远转交任何书信,尤其还是要在私下里帮忙,更无半分可能。
不能就是不能,其间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不能见面,当然也不能见字如面。
而且,张正东来此之前,胡小妍就特意叮嘱过这一点。江家新规刚刚确立,眼里自然不容沙子。
否则,今天通融这个,明天通融那个,最后只会损害自家威信。
韩心远关键时刻不听命行事,会见那珉手下而没有主动上报,这几年又把会芳里搞得乌烟瘴气,不重罚不足以立威,又怎么可能轻易饶过?
何况,相比于钟遇山的下场,江家对他已经足够客气了。
韩心远此时再有任何要求,都多少显得有些不识时务。
尽管如此,张正东还是把信收了下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韩心远安心办事,免生变故。
…………
回到城北大宅时,夜色已经很深了。
客厅里亮着灯,江连横这些天一直住在城南书宁那边,家里因而显得格外安静。
张正东走进客厅时,王正南正坐在沙发上,绘声绘色地跟大嫂说着什么。
只见胡小妍听得一惊一乍,时不时附和两句“是么”,看上去十分担心的样子。
本以为家里出了什么麻烦,可走近一听,原来是南风正在讲述前不久上山搜寻胡匪所藏财物的经历。
“嫂子,我说的可都是真的,不信你问老赵!”
王正南信誓旦旦地回忆起来,“当时,我和老赵刚搜山回来,走到营寨里,正看见道哥靠在那土墙头儿上睡着了,那大黄皮子,这么大个儿!”
说着,他回身扫了眼张正东,比划着问:“东哥,这么大个儿的黄皮子,你见过没?”
张正东撇撇嘴,表示没有兴趣。
王正南便转头看向大嫂,接着说:“那大黄皮子当时就站在营地当间,没多远,站起来俩眼瞪着瞅道哥,一动不动,老邪乎了!”
“然后呢?”胡小妍追问。
“然后老赵就把那黄皮子撵走了。我过去一看,好家伙,道哥满脸煞白,好像是给魇住了,反正挺吓人!”
王正南说得煞有其事。
“后来,我就赶紧把道哥整醒,他就老往那营房里瞅,头下山还在那瞅,也不知道在那瞅啥,问他也不说。”
胡小妍若有所思,当下便喃喃自语起来。
“怪不得你哥回来这两天,老叨咕浑身没劲儿,缓不过来乏,要是按你这么说——”
“你看,我就说吧!”
王正南连拍大腿,言之凿凿地说:“我当时就劝道哥找个人给破破,求个护身符,避个邪啥的,可他不信这些!这种事儿,还是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才好!”
张正东嗤笑着摇了摇头。
“诶,东哥,你也不信是吧?我跟你说,那黄皮子——”
“嗯,这么大个儿,我知道了。”张正东打断道,“你说完没,说完换我了。”
王正南悻悻地摆了摆手,撇嘴道:“行行行,你说你说。”
可是,胡小妍仍在怔怔发呆,好像真把江连横的这段经历当成了一件大事。
她不由自主地将“因果”二字,强加在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上。
越是这样想,便越是觉得这“因果”真实不虚,绝非妄谈。
而且,这并非是她突发奇想。
更早以前,在江连横差点儿遇刺的时候,江雅就曾莫名其妙地哭了一上午,似乎是在冥冥之中有所预感。
闺女?
想到江雅,胡小妍便更是不敢对此事掉以轻心、含糊对待了。
“嫂子?”
张正东在沙发上坐下来,试探性地喊了两声,说:“嫂子,我刚才去了老韩那边,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嗯?”
胡小妍愣了一下,接着才缓过神来,问:“他又提大姑了吧?”
张正东应声点了点头,转述道:“他问我,办成差事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能不能让他自己试着走条活路,还说让我帮忙私下里给大姑带封信。”
“给大姑带封信?”
胡小妍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随即不由得冷哼着嘟囔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给大姑带封信?”
张正东静静地听着。
尽管没有表态,但他打心眼儿里也觉得韩心远求错了人。
钟遇山也好,韩心远也罢。
归根结底,他们都是碍于江连横的面子,才敬重当家大嫂——求错了人,比不求人还要命。
胡小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却说:“先别搭理他了,你们俩最近听没听说,奉天最近好像要打仗了?”
张正东和王正南当即点了点头,“听说是北边的蒙匪马队正在往南边赶,不过军营里都说肯定打不到咱省城这边,应该没啥事儿吧?”
“但愿没啥事儿吧!”胡小妍转头看向南风,“不过,要是真开打了,你哥说营口的佟三爷应该回来联系咱们,你找国砚问一下,要是真来了,多少准备准备。”
(本章完)
第436章 佟三儿
第436章 佟三儿
宗社党的复国计划并未放弃。
尽管失去了东洋权臣的支持,刺杀张老疙瘩的计划失败,同时又折损了大批军火,就连寓居在旅大的遗老遗少都几近心灰意冷,但以老山人为首的“满洲狂热者”,仍然以下克上,动用各方关系,强行挑起战争。
正所谓,满蒙亲善。
王爷虽然失势,但宗社党在北方还有一支蒙匪马队。
很快,这支三千余人的部队,就在几个东洋预备役军官的指挥下,挥师南下,窜扰洮南。
只是,这时的行动,早已跟宗社党最初的计划相去甚远。
没有南北夹攻,没有里应外合,只是一帮号称是“成吉思汗再来”的乌合之众,在拼命做一场弥天大梦而已。
张老疙瘩闻讯,火速派吴大舌头奔赴洮南阻击,同时以奉天督军的身份,电请热河督统、黑龙江督军各派精兵合力剿匪,京师当局也协调各方,予以支持。
不过,小东洋故技重施,又一次拒绝了老张“借用南铁运兵”的请求。
三军将士只好徒步赶赴战场。
于此同时,奉省再次清扫宗社党余孽。
正如江连横所预料的那样,战事还未打响,佟先平就从营口赶来了奉天。
佟三爷先联系了赵国砚,确认了荣五爷的案情以后,当日便带着歪嘴杨踏上火车,来拜江家的码头。
…………
大西关,德义楼。
江连横在此设宴,给佟三爷接风洗尘。
赵国砚去车站接人,雅间里还有刘雁声、王正南和李正西,都是当年在营口跟佟三爷打过交道的人。
排场不小,可以说给足了来人面子。
少倾,一阵说笑声将房门轻轻推开。
“道哥,佟三爷来了。”
赵国砚侧身请远客先进雅间。
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抱拳走进屋内,连声笑道:“江老板,多日不见呐!”
江连横应声起身,抱拳回道:“佟三爷辛苦,来来来,快请上座!”
寒暄过后,众人各自落座。
佟三儿仍旧是其貌不扬,不光面相五官毫无特点,就连穿着打扮都不曾让人眼前一亮。
要不是他身边还坐着个满手大金镏子的歪嘴杨,江连横一走一过,很可能根本就认不出他是佟三爷。
毕竟,当日营口一别,已经过去了三年。
歪嘴杨的变化不小,辫子铰了,换成大光头的造型,见了江连横,嘴好像也不再歪,改往上翘了,说起话来不再蛮横,俩眼一眯,张嘴闭嘴,全是中听的好话。
时过境迁,该是他们求到江家的时候了。
“江老板,荣五爷的事儿,咱们在营口多少有点儿耳闻。”歪嘴杨挑起大拇哥,“高,实在是高!能在关东州整出那么大动静,我佩服,我太佩服了,来来来,我必须得敬你一杯!”
“嘶——”
江连横用手盖住酒盅,眉头紧锁,却问:“兄弟这话,我怎么没听明白?荣五爷——他咋地了?”
歪嘴杨愕然,眨了两下眼,随即“啪”地扇了自己一嘴巴,慌忙笑着改口道:
“这——嗐!你瞅我这人,听风就是雨,像个娘们儿似的,一天天净在这瞎传!那個……江老板,三爷,你们俩唠,我尝尝菜。嗬!这菜可比咱那边的楼外楼强多了,要不咋说是省城呢!来来来,哥几个走一个!”
于是,江连横便转头看向佟三爷。
佟三儿笑着提起酒盅,也不多言,只是说:“来,江老板,咱俩都少了个麻烦。”
“哦?”
江连横仰头酒尽,却问:“三爷,我的确是少了个麻烦,但你未必这样吧?荣五爷惨遭毒手,你还能拿到药材么?”
佟三儿连连摆手道:“江老板玩笑了,钱这东西,有命挣也得有命呀!现在奉天眼瞅着要打仗了,海城、公主岭、开原,全省各地都在清查宗社党,我巴不得早点儿跟荣五爷撇清关系呢!”
“三爷,你应该是旗人吧?”江连横好奇地问,“宗社党复国,你不支持?”
佟三儿再添一杯酒,没有直面回答,转而笑着反问:“江老板,你是汉人,难道大总统当皇上的时候,伱也跟着乐呵?”
言罢,众人哈哈大笑。
庙堂之事,就此翻篇不论。
吃了几口菜,咽下几杯酒,江连横又问:“那你的生意咋办,以后准备改行了?”
佟三儿摇了摇头,却说:“药材虽然断了,但我在港口那边,还有从南国来的云土买卖。江老板,你在省城立柜,想必也应该听过点风声——新上来的黎总统和段总理不对付。”
“听说了,但这跟你的生意有关么?”
“当然!”
佟三儿低声解释道:“老方这一死,他手底下那帮人,现在谁也不服谁。看着吧,以后早晚还得打仗,到时候军阀各自为政,军饷是第一要务,现在禁烟令已经松动了,往后还得是土货的天下。”
江连横笑了笑说:“原来如此,那我就先预祝三爷生意兴隆了!”这时候,歪嘴杨忽然撂下筷子凑了过来。
“江老板,你要是也有兴趣的话,咱们三爷可以给你供货。”
他一边说,一边拍着胸脯保证。
“放心,咱都是老哥们儿了,给您的货全都按照进价来!这么着,您要是能在关外找到比咱还便宜的价钱,你、你把我脑瓜子砍下来当球儿踢!”
江连横看了看歪嘴杨,又看了看佟三儿,当即摇了摇头,没有丝毫犹疑。
“三爷的诚意,我心领了,但说实话,我对这买卖没啥兴趣。而且,我手里现在没啥闲钱儿,就不跟你们掺和了,省得以后伤了情面。”
歪嘴杨正要再争取一下,不料却被佟三儿抬手拦了下来。
他看得出来,江连横不是对这桩买卖没有兴趣,而是对这种处在“下线”的合作关系没有兴趣。
所谓“手里没啥闲钱儿”,也不过是用来搪塞的借口。
佟三儿大老远从营口跑到奉天,就是为了能寻个庇佑,方便逃过省府清查宗社残党的行动。
既然是来拜码头,光靠人情显然不够,最好的方式便是将两家的生意紧密合作起来。
然而,江家显然要的更多。
不仅仅是生意上的合作,更是生意上的“靠帮”。
江连横当然不肯接受去做别人的“下线”。
想到此处,佟三儿只好低声笑了笑,却说:“既然江老板没有兴趣,那我就不强求了。不过,有一件事,我还得拜托江老板帮我个忙。”
“嗐!三爷,见外了,有什么事儿,你尽管吩咐。”
“省城是咱关外的交通要道,我不希望我的货有什么闪失,所以还得请江老板多多照顾。”
说着,佟三儿一拍桌面,“这么着吧!以后,凡是经我手出去的土货,全都买江老板的保险,价钱我出双份儿,不求别的,求个省心。”
闻言,江连横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笑意。
“三爷这么照顾我的生意,还说是求我帮忙,这实在过意不去!”
“江老板别这么说,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江连横摆摆手,提了一杯酒,转而却说:“不过,三爷你这话说得有点儿小了。我这保险生意要想做好,也不能光指着你一家吃,对不对?”
佟三儿皱起眉头问:“那你的意思是?”
“要不,这么着吧!”江连横提议道,“三爷你帮我个忙,以后但凡是从营口往北去的土货,都得买我江家的保险,价钱的话,你也不用双份儿,该怎么交就怎么交,有钱大家一起挣么!你看——怎么样?”
这是要抽整个港口的土货利润!
胃口太大,连佟三儿听后都犯起了难。
“这……我只能保证我这一家,要说整个港口——”
话没说完,江连横突然抬起手,笑着打断道:“三爷,你忘了现在是啥局面了?省内到处清查宗社党,你说——这里头就没点儿冤假错案?”
佟三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忙问:“江老板愿意帮我一把?”
江连横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你在辽南地面儿上有关系,我在省城侦探队里有关系,你给我抓几个宗社的遗老遗少,码头上要是有人跟三爷不对付,那就是跟我江家不对付,把他们抓了,冤么?”
话已至此,佟三儿也就全听明白了。
江家愿意趁清查宗社残党的契机,扶他坐上码头上瓢把子的位置——举手之劳而已。
作为代价,他需要帮江家继续扩展货运保险和其他生意。
当然,面对所能得到的回报,这代价小到根本不值一提。
但对江连横而言,佟三儿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两人有过合作,打过交道。
三年以来,赵国砚跟他在营口向来相安无事,生意也多有往来,可谓知根知底。
何况,如果要从头扶持另外人选,其间不知要费多少时间和精力,最后也未必能在地面儿上站稳脚跟。
佟三儿当即举起酒杯,郑重其事道:“江老板,您要是此话当真,我可该叫你一声‘老爷子’了。”
江连横立马皱起眉头,“拉倒拉倒,太显老了!”
“那……”
佟三儿略一思忖,笑道:“东家,我敬你一杯!”
歪嘴杨见状,也是连忙站起身,更加恭敬地双手举杯道:“东家!”
江连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旋即笑着让两人坐下,接着又问:“你们跟荣五爷这么长时间,对旅大那边的地面儿,应该也比较了解吧?”
佟三儿和歪嘴杨有些意外,点了点头,问:“确实认识几个线上的合字,您有吩咐?”
江连横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
“不一定,看情况吧!”
(本章完)
第437章 杀鬼子
第437章 杀鬼子
奉天城西,南铁图书馆。
八月的阳光格外明媚,但会议室背南面北,屋内光线昏暗,气氛也因而显得有些压抑。
窗外虫鸣鸟啭,叫得人心更慌。
长桌两侧,十来个小东洋齐聚于此。
人数虽然不多,但却形形色色,鱼龙混杂。
其中有守备队的下层军官,有黑龙会成员,有大陆浪人,有财阀代表……
宫田龙二当然也身在其中。
此刻,他和在场大多数人一样,面色阴沉,郁郁寡欢,颇有种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怅然。
只有主位上那两个小东洋的神情,看上去还算淡定自若。
柴四郎和滨田大佐。
两人分别供职于外务省和参谋本部,此次受东洋内阁的委派,以特使的身份来到奉天。
简单几句开场白后,柴四郎向众人转达了帝国的最新指示。
“蒙匪马队节节败退,现在已经退到四平附近,被奉张部队所包围——败局已定。内阁现已作出明确指令:正式解散‘满蒙举事团’!”
众人闻言,顿感落寞。
宫田龙二更是眼前一黑,心情立时跌落谷底。
近两年以来,他差不多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满洲计划”上,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换做是谁,都难免灰心丧气。
“满蒙举事团”正式解散,意味着他们日后再有任何越界举动,都将被视作“个人行为”。
失去帝国这座靠山,宗社党的复国计划也绝无可能实现。
见众人闷不吭声,滨田大佐便清了清嗓子,简单宽慰了几句。
“当然,‘满洲计划’并非彻底放弃。只是内阁认为时机还不成熟,眼下还需要以缓进为主。各位不必灰心,关东都督府正在尽力保护蒙匪首领的安全,我们未来还有机会。”
柴四郎点点头,补充道:“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拉拢段氏掌权,进而扩大帝国在远东的影响……”
宫田龙二没兴趣再听这些套话。
他在满洲的事业已经结束了,调查部理事的工作交接也早已完成。
如今,对他而言,最现实且最迫切的事,就是尽快回国,试试能不能在参谋本部谋求个一官半职。
会议结束以后。
宫田龙二当即给大和旅馆打去电话,预订了房间,去火车站买好车票,随后又雇了几個华人劳工打点行李,凭借南铁的关系,将行李搬到火车,先行一步送去旅大港口。
翌日清晨。
作为一名合格的情报人员,宫田龙二在离开宿舍以前,特意检查了一遍屋内遗留的残稿废纸。
该交的交,该烧的烧。
等到忙完了这一切,他才提着行李箱,缓步走到床边,俯身拾起柜子上那枚铜头子弹。
宫田龙二将其捏在指尖,转了两圈儿,仔细看了看。
金灿灿的弹头上倒映出他自己的脸。
“嗤——”
宫田龙二耸耸肩,不屑的笑声从齿间挤出来。
这铜头子弹寄过来,已经将近一年的时间了,而他仍旧安然无恙。
“狐假虎威的支那人!”
他戏谑地嘀咕了一声,旋即将子弹揣进怀里,戴上礼帽,提上行李箱,推门而出。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尽管宫田龙二根本不相信江家敢在附属地行凶作案,但当他走进火车站时,还是不自觉地感到后脊阵阵发凉。
回头看去,候车室内人声喧嚣,旅客穿梭,一片寻常且繁忙的景象。
宫田龙二嘟囔了一声,随即缓步走进站台。
直到火车驶进月台,不安的感觉仍旧没有消失。
然而,始终没有任何怪事发生。
他坐在头等舱的座椅上,窗外的景色倏然而过,并于黄昏时分,平安抵达达里尼。
入住大和宾馆,整整一夜,还是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宫田龙二空悬着的心,也随之渐渐沉了下来。
“呵,自己吓自己,不过是疑神疑鬼罢了!”
他自我宽慰了几句,旋即便去港口,资讯开往东洋的客轮班次和票价。
三天后,他带上所有行李,准备登船离开满洲。
…………
时值正午,风和日丽。
海面上波光粼粼,水鸟在头顶鸣啭盘旋。
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汽笛声,一艘远洋渡轮缓缓靠近港口。
彩旗飘扬,码头上早已乱得不能再乱,到处都挤满了行将登船的乘客,以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送行亲友。
耳边尽是依依不舍的道别。
这似乎是一艘满载留洋生的渡轮。
码头不远处,许多十八九岁的青年蜂拥过来,个个面容稚嫩,梳着油光锃亮的小分头,身穿或大或小、不甚合体的洋装。
神情之中,一半是茫然,一半是憧憬。
父母亲友手里拿着行李,急慌慌地跟在后头。
等到了码头上,即将登船分别的时候,他们却又蓦地停下脚步,三五成群地聚在那里,互相看看,竟有些哑然了。
父亲伸出手,重重地拍在青年的肩膀上。
“儿子,努力用功,勿忘国耻!”
青年点点头,用率真的笑容承接这份沉重。
结果刚要应声,母亲便叽叽喳喳地挤过来,叫嚷着说:“哎呀!行了吧你,国家没你儿子也照样转!”
说着,她便转过头,将随身的包裹塞进青年怀里。
“儿啊,苹果带着,留在船上吃,到地方给家里写信,别心疼钱,该就!”
青年接过包裹,回身看了看渡轮,转头道:“妈,我得走了。”
母亲立时哭出了声,手捧青年的脸,上上下下看了一个遍,越看哭得越凶。
父亲连忙将其拽到身边,瞪眼训斥道:“完蛋的玩意儿,哭啥!净在这丢人,又不是不回来了!儿子,你妈就这样,走吧走吧,别耽误了上船。”
青年登上甲板,回头俯瞰,见父亲揉了揉眼睛,朝他挥手。
这时候,他忽然发现父母身后走过去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那人身材不高,穿着一件黑色短打,独自经过送行的人群时,双臂始终环抱在胸前,不曾与人交谈,更不曾抬头看向甲板,而是目不斜视地走向头等舱的登船队伍。
如果不是居高临下,他恐怕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此人的反常。
不远处,宫田龙二正站在队伍里等候登船。
头等舱的乘客不多,大多半都是东洋旅人,跟旁边的码头相比,显得宽绰轻松了不少。
不过,从那边传来的吵闹声却丝毫未减。
宫田龙二转头看去,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在心里暗骂:吵闹、混乱、没有纪律的民族!这里可是关东州!理应把所有华人驱逐出去!
他不仅不相信共荣之类的说辞,甚至认为这种说辞多此一举。“满洲就应该由帝国统治!”
宫田龙二忿忿不平地嘟囔了一句。
队伍往前挪动了几步,东洋船员站在登船梯旁,机械般地伸出手。
“先生,请出示船票!”
宫田龙二点点头,从里怀摸出票据递给船员。
“多谢,请上船,祝您旅途愉快!”
船员侧身放行,可宫田龙二却没有立即登船,就这样灰头土脸地离开满洲,他心里还是有些不甘,于是便又停下脚步,显出几分迟疑。
正在此时,他突然听见队伍末端传来一阵骚乱——好像是有人插队。
宫田龙二猛回过身,却见一个三十多岁、身穿黑色短打的男人,正从队末朝他大踏步地走过来。
起初,他只是觉得来人好像在哪见过。
待到回过神来,察觉出对方似乎是江家派来的刺客时,对方已然从怀中拔出配枪。
“八嘎——”宫田龙二厉声大喊。
但,韩心远出枪的速度太快!
众人还在怔怔发愣的时候,他便已经抬起枪口,对准宫田龙二的胸膛接连扣动扳机!
“砰!”
“砰!”
两声枪响,正中胸前!
宫田龙二应声仰倒在地!
排队登船的旅客立时爆发出一阵惊呼,众人四下奔逃,恐慌霎时间在码头上蔓延开来。
检票的船员刚愣了一下,就立刻被韩心远举枪击倒!
紧接着,韩心远又在宫田龙二的脑袋上补了一枪,随后便连忙转过身,举起枪口,朝着四周慌不择路的东洋旅客,无差别地接连射击。
“砰砰砰!”
“砰砰砰!”
慌乱中,有不少东洋旅客应声倒地。
于此同时,港口不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警哨。
“砰!”
一颗子弹从韩心远的身后呼啸而过。
他慌忙转过身,抬头一看,却是渡轮的甲板上,有零星几个船员在朝他开枪。
“操!”
韩心远怒骂一声,随即换上弹夹,一边回身反击,一边朝人多的码头那边狂奔而去。
这时候,码头上早已经乱作一团。
无论是东洋旅客,还是华人送行队伍,全都惊叫连连。
众人见他冲过来,也是唯恐避之不及,连忙朝四散退去。
韩心远既没有外援,也没有备用计划,见此情形,只能竭尽全力地往人堆里扎。
枪声不绝于耳。
韩心远自觉在劫难逃,索性不再孤身反击,而是举枪冲向奔逃的人群,但凡听见半句东洋话,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抬手就打,俨然已经是杀红了眼。
然而,正在此时,驻守在港口附近的东洋巡警,也陆续赶了过来。
他们一边大喊着“别动别动”,一边寻找恰当的时机,冷不防开几枪,试图将歹徒击毙。
“让开!让开!”
韩心远朝拥挤的同胞放声大喊。
“砰!”
有送行的旅客应声倒地,但东洋巡警并不在乎。
只要不是他们自己人或是白人,他们便不关心有多少误伤。
甚至,他们还隐隐期待着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肆无忌惮地朝着华人开枪。
韩心远见状,急忙调头狂奔。
可是,他刚一转过头,更加密集的枪声便从身后响了起来。
“砰!”
“砰砰!”
韩心远舍命跑出五六十米,奈何孤立无援,后腰和大腿上到底中了两枪,整个人身形一晃,“咣当”一声,扑倒在地。
然而,真正让他倍感错愕的,是胸前中的一枪!
他扑倒在地上,挣扎着仰起头,视野有点模糊,身前尽是仓皇逃命的人群。
有人趁乱冲他开了一记黑枪!
“抓活的!别开枪,抓活的!”
见歹徒扑倒在地,十来个东洋巡警立马朝这边狂奔过来。
这时候,韩心远的胸前已经被鲜血洇湿了一大片。
他用双肘撑住地面,强行翻过身来,躺在地上举枪还击。
可是,马牌撸子刚响了一下,随后便传来一阵无力的“咔哒咔哒”声响。
东洋巡警赶到近前时,韩心远已经奄奄一息。
他侧身躺在地面上,不去看巡警过来的方向,而是仰起头,拼命张望不远处的人群。
视野越来越暗。
他感到有人在强行翻动自己的身体,耳边随之响起了一阵叽里呱啦的东洋话。
“还能不能救活带回去审问?”
“看样子不太行,子弹打穿了肺叶,就算现在立刻抢救也来不及了。”
“八嘎!谁开的枪?”
“不知道,可能是刚才那些海警?”
“马上疏散人群,清点伤亡人数,先去请示警务署,问他们要不要公布消息。”
“去船长那边问问情况,看船上有没有人员伤亡!”
“这应该是个极端仇日分子!”
韩心远完全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仍旧用些许残存的意识,朝四周的人群张望。
随着枪声戛然而止,四周的人群也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有几个人在这场骚乱中,被东洋巡警误伤致死,亲友家属纷纷凑上前来,哭天喊地。
韩心远弥留之际,在人群中看见两个有些奇怪的身影。
那两人彼此间相隔很远,互相似乎并不认识,但在他倒地以后,却几乎同时转过身,在人群中渐渐远去。
其中一人是个大光头,另一个则是个破了相的年轻人。
韩心远对他们俩完全没有印象,但又几乎可以肯定,他胸前中的那记黑枪,正是来自于其中之一。
少倾,码头上的风波渐渐平息下来。
韩心远叹了口气,感觉如释重负。
他用自己的命,给江家立了一份功,老家那几个亲戚的后半辈子,大概可以衣食无忧了……
(本章完)
第438章 江湖表里
第438章 江湖表里
新民,平安堡。
韩心远的老家,一座在地图上可有可无的村镇。
百二十户人家,谈不上富裕,倒也远非穷乡僻壤。
只是平日少有客商从这里经过,直到南满铁路修成以前,许多老人这辈子也没见过村镇以外的人。
今天却有所不同。
时间刚过正午,村头的土路上忽然烟尘四起。
三辆宽敞气派的马车,颤颤巍巍,嘎吱嘎吱地驶进平安堡,逢人便问,韩桂莲住在哪户人家。
村民遥指北边的一座小院儿。
“老徐家在那边!”
于是,三辆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开向徐家院子。
大门敞开没关,院子里传来牲畜哼哼唧唧的声音。
四头猪、一头牛、一头驴、几只鸡……这在平安堡里,绝对算得上是富户人家。
刘雁声和王正南走到俄式四轮马车近前,拉开车门。
“哥,到了。”
江连横从瞌睡中清醒过来,赖在座位上打了个哈欠。
缓了缓神,他抹擦了两把脸,忽然间换上了一副严肃、凝重,且略带哀思的神情。
刚走下车,院子里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一个四十多岁的庄稼汉,领着俩半大小子,有些戒备地走到门口,结果一见门外人多势众,车马昂贵,便立刻弯了下腰,换上一副十分谦卑、恭顺的模样。
“呃,几位是?”
刘雁声上前问道:“请问,韩心远的家姐,韩桂莲是不是在这住?”
“啥口音呐?没听明白!”庄稼汉眨眨眼,一脸茫然。
“丢雷老母……”
“诶?你咋骂人呢?”
“嗯?你到底能不能听懂?”刘雁声有些恼火地问。
庄稼汉木讷地摇了摇头,“不明白。”
王正南看不下去了,干脆过来搭话,问:“这是徐老蔫儿家不?徐老蔫儿吧?你小舅子是不是叫韩心远?”
“啊,是是是!”
徐老蔫儿刚应下两声,猛然间一怔,紧接着又甩起腮帮子,把脑袋当成拨浪鼓似的一顿狂摇。
“啊,不是不是不是!”
“啧!”王正南不禁咂咂嘴,拧起眉毛,拔高了嗓门儿,又问:“你这是耳朵背还是咋的,到底是不是呀?”
徐老蔫儿愣在原地,一时间显得有些迟疑。
别看他长得老实巴交的模样,说话总是慢半拍,其实心眼儿一点也不少。
小舅子在省城里干的什么勾当,他心里虽说不至于明镜儿似的一清二楚,但猜也能猜出个大概。
往好听了说,叫混迹江湖。
往难听了说,那就是臭流氓、街溜子!
整天流里流气的,只知道在外头逞凶斗狠!
尽管这几年没少受到小舅子的帮衬,但徐老蔫儿这个当姐夫的,就是打心眼儿里瞧不上韩心远,嫌他惹是生非。
如今,家门口莫名其妙来了一大帮人。
徐老蔫儿心里犯怵,暗自掂量着对方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
于是,他干脆将计就计,用手指了指脑袋,大声喊道:“啊!啊啊!我这耳朵沉呐!你们谁呀,来找谁?”
王正南扯着嗓子介绍道:“这位是韩心远在奉天的东家,江老板,听说过没?”
“哦,江老板呐!听说过,听说过!”
徐老蔫儿松了口气,呆愣愣迟疑了片刻,总算是侧过身来,多少带了点不情愿地说:“那……上屋里坐会儿?”
江连横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听见招呼,立刻带着刘雁声和王正南迈步走进院子。
徐老蔫儿连忙跟在身后,抻脖朝屋里叫嚷。
“家里的,你小弟在奉天的东家来了,整点儿水!”
话音刚落,一個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立时从屋内迎了出来。
“心远来了?”
韩桂莲倚在门边,热切地朝外头张望,但见车马停在院外,众远客匆匆而来,左看右看,却唯独不见自家弟弟的身影,顿时心头一沉,不祥的预感缓缓爬了上来。
“心远没回来?”
她往前迎了几步,忧心忡忡地问。
徐老蔫儿厉声斥责道:“啧!让你去整点儿水,你搁这傻站着干啥?快去!”
韩桂莲不为所动,一眼就猜出了谁是东家,于是赶忙走到江连横面前,颤声问:“伱是江老爷吧?”
“别,大姐,你叫我江连横就行。”
“我弟咋没来呢?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江连横低下头,沉吟许久,方才叹声道:“大姐,咱们还是进屋唠吧!”
韩桂莲的嘴唇颤了两下,脸色苍白地点点头,忙说:“好,那……江老爷您、您进屋!”
江连横转过身,嘱咐道:“雁声,南风,你俩去让弟兄们在院外等着,别惊扰了街坊四邻,带来的,给附近的小孩儿发一发,我待会儿就出来。”
说罢,他便跟着徐老蔫儿一家走进屋内。
房子虽小,但装潢不错,许多地方都有翻修、扩建的痕迹,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是韩心远出钱接济。
穿过外屋地,来到炕头儿。
屁股还没等坐下来,韩桂莲便迫不及待地问:
“江老爷,我弟他……是不是出事儿了?”
她似乎早已预料到了问题的答案,却仍旧选择固执地追问下去,以期能从旁人口中,寻得一丝侥幸。
徐老蔫儿和两个儿子也站在旁边,静静地等待“意外”出现。
江连横沉声哀叹。
一边缓慢地摇了摇头,一边焦躁不安地用手指敲了敲磕膝盖,看上去十分挣扎、十分不忍、十分愧疚。
过了半晌。
他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抬头看向韩桂莲的目光,幽幽叹道:“老韩……是我的好兄弟啊!”
徐家人微微一怔。
却听江连横接着说:“他这个人,无异于我的左膀右臂,可以这么说,要是没有老韩,恐怕也没有我江某人的今天。”
“我弟他怎么了?”
“大姐,老韩他……他……唉!”
江连横突然掩面背过身去,连连摆手道:“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开口!”
闻言,韩桂莲顿时瘫坐在炕上,双眼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
自家弟弟是干什么的,她心知肚明。
常在线上混,给人卖命当打手,缺胳膊短腿儿,自然时有发生,但听江连横的语气,情况远比她所想的更加严重。
“那……那他人呢?还活着不?”韩桂莲问。
江连横摇了摇头。
“走了。”
“为啥呀?”韩桂莲嚎啕大哭,“去年过年还回来了呢!说啥都挺好,那咋、咋说没就没了?”
徐老蔫儿连忙叫两个儿子过去安抚,自己则给江连横倒了一杯水,问:“江老爷,韩心远是让谁给整了,人呢,人现在在哪?”
“鬼子杀的!”江连横满腹怨恨,却又颇感无奈地说:“前不久,有几个小鬼子在老韩看的场子里闹事儿,我劝他息事宁人,不要冲动,可你们也知道老韩那脾气……”
“是是是!”徐老蔫儿低声附和。
“老韩跟那帮小鬼子打了一架,这么一整,两边儿就结下了梁子,我的生意也没少受影响。”
“哎唷!江老爷,那、那真是对不住!让那小子给你添麻烦了!”
“嗐!都是自家兄弟,说这些可就太见外了!”江连横兀自神伤起来,“而且说到底,他也是为我出头,才惹上了这档子麻烦。我就是万万没想到,老韩的脾气太冲,竟然要对小鬼子下死手……”
“这小子他妈疯啦?”徐老蔫儿问,“他、他在奉天杀鬼子了?”
“不不不,他是为了不给我惹上麻烦,特意去了外地动手,也怪我没拦住他,可惜了!”
“那他是在哪出的事儿?”韩桂莲哭喊着问,“我得去看看我弟啊!”
不料,徐老蔫儿却应声骂道:“败家老娘们儿,你他妈不要命啦?”
“我去看看我弟咋了?”韩桂莲不甘示弱,“人都没了,还不让我看最后一眼呐?”
徐老蔫儿正要再骂,却被江连横赶忙抬手打断。
“大姐,我听说老韩的父母走得早,都是你这个姐姐把他拉扯大的。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这事儿姐夫说的没错,你最好还是不要去找老韩。”
“为啥?”韩桂莲问。
江连横耐心劝说:“他杀了好几个鬼子,你是他的至亲,老韩好不容易弄了个假身份,你要是暴露出来,小鬼子能轻饶了你们?不为别的,哪怕是为了孩子,你也务必不要冲动!”
至亲永别,不能见最后一眼。
这下,韩桂莲哭得更凶了。
徐老蔫儿和大儿子默不作声,小儿子安抚母亲节哀顺变。
江连横见状,不禁单手掩面,似是悲从中来。
许久以后,徐家人渐渐平复下来,并不自觉地念起韩心远过往种种。
江连横随声附和,说到动情时,声音不仅有点哽咽。
说着说着,他便从怀里拿出一厚摞大额奉票,自顾自地放在了炕桌上。
“大姐,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尽快看开比较好。这些钱,当然买不了老韩的命,但多少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们高低得收下!”
徐老蔫儿见钱眼开,整个人立马精神了起来。
“哎呀!江老爷,你说这、这咋好意思呢!”
正说着,一沓纸币已然落袋为安。
“别这么说,都是应该的!”江连横叹息道,“弟兄们这么捧我,我不能寒了他们的心呐!”
“江老爷,有您这句话,就算是韩心远那小子没跟错人!”徐老蔫儿挑起大拇哥,随即招呼道,“儿子,快,来给江老爷磕头!”
俩半大小子挺听话,当场跪在炕前,“咣咣”磕起了响头。
江连横赶忙劝阻。
“哎呀!别别别,快起来,我这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赶紧起来!”
俩小子起身以后,徐老蔫儿却又凑过来,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地问:“江老爷,韩心远现在没了,那他这几年在省城里的官银号和钱庄,还有没有存单、银票啥的……”
江连横点点头,旋即又从怀里取出一沓大额奉票。
“这是老韩的钱。”
“就这么点儿?”
徐老蔫儿有些诧异,又有些狐疑。
钱并不少,是他太贪。
江连横只好耐心解释说:“这是其中一半,我听说老韩还有个二姐,剩下那一半,我还得送到那边去。”
徐老蔫儿搓了搓手,连忙笑着提议道:“江老板,要不你把钱都给我吧!您这身份,这点小事儿就不用您亲自跑一趟了,我去还方便。”
闻言,韩桂莲立马在旁边吵嚷起来。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我弟都没了,你还惦记着他的钱,咱这小院儿,还有外面的地,要是没有心远,你八辈子也挣不出来!”
“嘿!合着你弟没了,咱这日子就不过啦?”徐老蔫儿针锋相对,“他又没儿没女,钱不留给咱们,留给谁呀?”
江连横见这一地鸡毛,不由得起身摇头。
“二位,要是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先走了。老韩的钱,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随时去奉天查账。”
“那不能,那不能!”
徐家人连忙起身相送。
他们也知道,江家没必要在这仨瓜俩枣上藏私。
退一步说,即便江连横不来送钱,他们也无可奈何。
众人依依话别。
徐家人跟在江连横后头,自是点头哈腰,连连道谢,一会儿劝他留下吃饭,一会儿请他有空常来。
江连横摆手推辞,走到院门口才回过身来,郑重其事地嘱咐道:
“以后有什么困难或者麻烦,不用客气,随时来奉天找我。”
“多谢江老爷,多谢江老爷!”
“不过,老韩这件事关系重大,毕竟跟鬼子有关,我尽力帮你们遮掩,但你们就千万别再四处瞎打听,否则走漏了风声,连我也没办法帮忙了。”
“放心放心!这件事就过去了,咱家绝对不再提!”
徐老蔫儿十分严肃地保证道,似乎并不怎么关心在身后抹眼泪的韩桂莲。
“那就这样吧!”江连横握住徐老蔫儿的手,拼命摇晃了两下,“节哀,节哀!”
一声叹息!
随即转身钻进车厢。
刘雁声和王正南凑过来说:“行了行了,别送了。东家还得去韩心远二姐家,你们都回去吧!”
徐家人点了点头,却又全都站在院门口,巴巴地望着车队远去,躬身目送,车过犹待。
但没人看见,在车门关闭的刹那间,江连横立时冷下一张脸。
方才那些悲恸、愧疚、惋惜的神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拿出方巾擦擦手,随后将其丢在一旁,除了稍显疲惫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反应。
马车向前行驶了一段距离,外面传来南风的声音。
“哥,还去韩心远他二姐家不?”
“去啊,为啥不去?”
“我寻思道挺远,要不你找个地方歇着,就这么点小事儿,我去给你办了呗,还值得你来回这么折腾啊?”
“值!”
江连横的回答,言简意赅,且没有丝毫犹豫。
这似乎是他做过的最值当的一件事。
知晓内情的弟兄,明白了以后犯错应该怎么补救;门外的空子听说以后,将他当做值得投奔的东家。
老江湖,就是要把人卖了,还能落声谢谢。
小弟心甘情愿地卖命,还要倒过来替东家数钱。
江湖中人:
下位者斗狠,中位者斗智,上位者玩弄人心。
方才看到徐家人的反应,江连横才真切地体会到,究竟何谓江湖道义。
过去,他只将奴颜媚骨,面向位高权重之人。
如今,他又将虚假伪善,施以籍籍无名之辈。
马车颤颤巍巍地继续朝前行驶。
江连横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徐家人的音容笑貌,早已被他尽数抛诸脑后。
直至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有了些龙头瓢把子的做派……
(本章完)
第439章 江家起局
第439章 江家起局
满清复国,已成弥天大梦。
北部蒙匪马队节节败退的同时,奉天密探也在全省清扫宗社残党。
江家借此契机,浑水摸鱼,立过多少功劳,造成多少冤案,权且不在话下。
只道是从此以后,“鬼拍门”这诨号,已然渐渐在奉省流传开来。
莫说是江连横,即便是赵国砚等人,再去外地办差,各地面儿上的合字,甚至于衙署官差,也都对其礼遇有加,万事通融,可谓给足了面子。
江家每至一处,保险生意便开在一处。
店面无需多大,有时不过三五个伙计,看上去更像是一处望风踩点的哨站。
纵横货运保险公司,去掉“货运”二字,业务扩展至水险、火险、寿险等等门类。
所谓的保险,其含义也在不断扩大。
单纯的保单生意,当然不曾放弃,但明眼人已经将其视作一种“靠帮”的方式。
当然,即便地面儿上的合字不“靠帮”,那倒也没有关系。
江连横收刀入鞘,讲究以和为贵。
只要不是跟江家争名夺利,便合该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如有告帮求助的地方,江家也都按照江湖规矩,能帮则帮。
不过,人有亲疏远近。
帮多帮少,那就得看江家的心情了。
两家争利,一个“靠帮”,一个不“靠帮”,江家帮谁自然是不言而喻。
至于“靠帮”江家,到底有多大用处,不妨这么说吧!
你只要不是自寻死路的虎逼,没干出往老张兄弟几个门口泼大粪、刨人家祖坟、睡人家姨太太之类的荒唐事;
甭管遇到什么麻烦,只管到省城来,见到了江连横,如实陈述,跪地磕头,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东家”。
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快则三两天,慢则個把月,恍然间便会发现,你那点事儿,根本就不叫个事儿!
奉天这边,和胜坊改换了职业经理和账房,生意依旧红火。
会芳里在董二娘的代管下,竟也慢慢起死回生,虽说还远远比不上往日的盛况,但整顿的成效却是显而易见。
窑姐儿见了她,仿佛是耗子见了猫。
甭管是做桌面儿的,还是做炕面儿的,全都玩命干活儿。
每日上午,娼馆里必定传来一阵“叮叮铛铛”的声响。
怎么呢?
原来娼馆这行当,也有祖师爷,一说是管仲,一说是吕祖,一说是插老祖。
别家不论,会芳里供奉的乃是管仲。
窑姐儿怕开不了盘子,挨罚挨打,于是每日上午,便按照老令儿,左手端着尿盆儿,右手拿着棒槌,边敲边嘟囔:
“管仲,管仲,保弟子今天生意兴隆……”
好歹管仲也是一代能臣名相,他若泉下有灵,见了这副场面,也不知道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
总而言之,在这段时日里,江家可谓是顺风顺水,颇有种乘风而上的势头。
斗转星移,山林换色。
转眼间,一夜萧风凋百树,已然是深秋时节。
一场滂沱骤雨过后,江家确定新规,正式开山立柜的仪式也随之开始。
这天傍晚,江家大宅门外的胡同里,众弟兄个个身穿黑色短打,三五成群,说说笑笑,有如百川东归一般,从省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宅院大门紧闭。
袁新法带人守在外头,眼见着众弟兄越聚越多,把整条胡同挤得如同闹市,却始终不曾开门。
原因很简单,现在还轮不到他们进院拜山。
不多时,薛应清带着头刀子等人走进胡同。
袁新法这才侧身推开大门,瓮声瓮气地说:“薛掌柜,请进。”
“你们先在外头等会儿吧!”
薛应清朝自己人知会一声,随即提起裙摆,迈步走进院内,黑漆铁门随之关闭。
紧接着,赵国砚也带了几个弟兄赶过来,照例是孤身走进院内,无人敢有异议。
很快,刘雁声和温廷阁也结伴而来。
“温兄,上桌吃饭不算什么,你得能看见大嫂,那才真正算是江家的门里人呐!”
“原来如此,来来来,刘兄你先请!”
接着,院门最后一次开启。
可黑漆铁门正要关闭的时候,李正西突然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里面马上就开始了,外头都消停点儿!”
众弟兄顿时噤声沉默,连忙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
李正西点点头,正要转身回到院子里时,却又忽地停下脚步,看向门边站着的一个弟兄,上下打量了两眼,开口问:“你是不是跟温廷阁盯过红楼公馆?”
那弟兄愣了一下,旋即应声道:“是,三哥,怎么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梢的?”
“哎哟,这……有点儿记不清了,还没入夏那会儿吧?”
李正西思忖了片刻,又问:“我进号子以前,伱在不在盯梢?”
那弟兄立马点点头,“那肯定在,比那时候早多了。三哥,我、我咋的了?”
李正西的神情忽然有些落寞,“没啥事儿,你们先在外头等一会儿吧!”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宅院。
这时候,院子里香火具备,看起来十分简朴,却又完全是按照关外的规矩操办。
四周摆着八张圆桌,宅子门口,摆着十把交椅,其中两把紧挨着放在正中间,其余八把交椅,如同雁阵一般左右排开。
寓意不言自明。
为首两个,自是江、胡二人。
其余八个,分别代指:东南西北,薛赵刘温。
尽管赵正北此刻身在军营,而且早已断绝了家里的事务,但胡小妍仍然坚持给他留下一把交椅,用以彰显北风在江家的地位。
仪式开始,江连横和胡小妍分别落座。
众人以茶净口。
薛应清头一个走上前。按礼来说,拜山入伙,当行跪拜上香,可她是个女人,又是连旗入伙,而且辈分太大,论规矩,江连横受不起她一拜,索性就让她万事从简,只是上前敬了杯茶。
薛应清混迹江湖日久,知道什么场合能开玩笑,什么场合务必严肃认真。
款步上前,她便朝着江、胡二人深施一礼,恭敬道:
“大当家的开山立柜,庇佑一方,薛应清一介女流,承蒙东家开明不弃,容我在此落地安根。请吃了这杯茶,从今往后,我与大当家的一条心,同舟共济,绝不背誓。”
江连横接过茶碗儿,抿了一口,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快请坐。”
赵国砚第二个走上前。
他便有些麻烦了。
按“四梁八柱”的匪话来说,赵国砚算是江家的“炮头”。
除去四风口那帮小靠扇的以外,他是最早跟随江连横的人,舍命救主,立过大功,“过堂”试胆虽说免了,但递交拜山的字据、焚香、叩头、起誓,却是样样不少。
关外拜山入伙,不在关公面前盟誓,只在大柜面前叩瓢。
点烛焚香,也不烧三炷半,而是烧十九炷香。
关外“横把儿”奉十八罗汉为祖师,敬香时,按照前三后四,左五右六摆放。
中间一炷大香,敬的便是大当家。
按说给活人敬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但风俗各异,习惯也就成了自然。
关外盟誓不对天,大当家的就是天!
誓词也不如老洪门三十六誓那般文雅,都是清一水儿的大白话。
如有背誓之人,不求诸鬼神惩治,只求他日手刃叛徒,方才大快人心。
明晃晃的烛光灯影下,赵国砚一边敬香,一边高声颂念江家的新规誓词:
“大当家的开山立柜,庇佑一方!我赵国砚,祖籍河北沧州,当年幸得大当家的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容我在此落地安根。从今往后,我与大当家的一条心,不计生死,赴汤蹈火,如有半句假话,请大当家的插了我,请众弟兄插了我……”
江连横抬抬手,沉声道:“国砚,你我是过命的交情,快请坐。”
刘雁声紧随其后。
入乡随俗,只见他一边敬香,一边操着南国口音念起誓词:
“大当家的开山立柜,庇佑一方!我刘雁声,宣统元年,随同大师爸由南国来到关东,恰逢乱世,天灾人祸,瘟疫横行,万幸有大当家的于危难之际,施以援手相助,容我在此落地安根。从今往后,我与大当家的一条心,竭尽所能,不遗余力,如有半句假话,请大当家的插了我,请众弟兄插了我……”
江连横点点头,低声道:“雁声,谭先生于我有赐名之恩,快请坐。”
温廷阁款步上前。
跪身施礼,敬香盟誓:
“大当家的开山立柜,庇佑一方!我温廷阁,祖籍热河承德,辛亥年遭逢大难,飘零关东,好在有大当家的提携帮衬,容我在此落地安根。从今往后,我与大当家的一条心,信守家规,令行禁止,如有半句假话,请大当家的插了我,请众弟兄插了我……”
江连横摆摆手,宽慰道:“廷阁,四海之内皆兄弟,快请坐。”
张正东跪地:
“我祖籍山东,什么地方,让我给忘了,总之大哥大嫂对我恩重如山。今生来世,我都跟大哥大嫂一条心,有窑有片,指哪打哪,要是敢有半分推辞,请大哥大嫂插了我,请弟兄们插了我……”
王正南磕头:
“我知道自己什么样儿,没有大哥大嫂,我活不到今天。今生来世,我都跟大哥大嫂一条心,不争不贪,不求不私,要是有半句假话,请大哥大嫂插了我,请弟兄们插了我……”
李正西含泪:
“大哥大嫂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今生来世,我都跟大哥大嫂一条心,奉行忠义,肝胆相照,要是有半点没做到,请大哥大嫂插了我,请弟兄们插了我……”
胡小妍微微颔首,忙说:“东风、南风、西风——”
说着,她瞥了一眼身旁的空位,“还有北风,咱们不是血亲,胜似血亲,快别跪着了!”
众人各自落座,成雁阵排开。
胡小妍转头看向江连横,推了推他的胳膊,轻声说:“我先上去了。”
“这里没人敢笑话你。”江连横皱眉问道,“非得上去么?”
胡小妍垂下眼眸,强撑起笑颜,却说:“你是家里的面子,我这样……在你身边坐着不好看,还是让小下来吧。”
“管他们呢!他们爱怎么看怎么看,我不在乎。”
“我在乎。”
胡小妍执意要走,这家里如果江连横劝不下来,那便没人能再劝说下来。
宋妈将她背到二楼书房。
少倾,姐从宅子里走了出来,怯生生地走到江连横旁边,轻声道:“老爷。”
江连横叹了口气,摆摆手说:“坐吧!”
随后,宅门大开。
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随之响起,却见五十个身穿黑色短打的江家“响子”,蜂拥着走进院子,每人照例递上字据、跪身、磕头、焚香、盟誓……
这些都是有资格配枪的弟兄,不是敢下死手的硬茬儿、就是身怀绝技的小年轻。
“在帮”、“帮外”、“靠帮”之类,并不算在此类。
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比方说:头刀子、康徵、哩哏楞、楞哏哩、老牛、任阿累、常老财、刘梁魁、“薛杰”等等……
按说以闯虎的功劳,足以坐上交椅,自立堂口儿,可有些人偏偏志不在此,只想找个靠山,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反倒是乐在逍遥,自得其所。
待到礼毕之时,天色也早已全黯淡了下来。
院子里黑压压一片,仿佛墨云翻滚。
众人单膝而跪,手捧海碗烈酒,敬拜江家夫妇,以及其麾下诸位头目。
江连横提起酒杯,领着一众头目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朗声喝道:
“各位弟兄!正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一砖一瓦皆根基!我江连横能有今时今日,不谢苍天,不谢后土,全仰仗着众位兄弟的成全!哥几个今天干了这碗酒,让我听个响儿,那就是我江某人的结义兄弟,众志成城,同甘共苦!来,干了!”
“干!”
众人仰头酒尽,摔下海碗,“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
“开席吧!哥几个一块儿吃个饭!”
“多谢东家!”
江连横笑着挥了挥手,可当他俯身坐下时,嘴角的那抹笑容却又倏地消失,换了一副相当严肃,甚至有些阴狠的神情。
少年时,他曾无数次幻想,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情形。
如今,当这一切真的成为现实,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他知道自己刚才说的全是假话,他不可能跟这帮人同甘共苦,但他只能这么说。
早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回头,只会把自己害死,只有“不想”,才不至于疯魔……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手刃周云甫的那个黄昏,进而有些懊恼,当时为什么没跟那个糟老头子多聊一会儿。
如果换做现在,他大概跟老爷子有说不完的话。
酒菜渐渐被摆上圆桌,江连横突然转头看向小,却问:
“我儿子呢?”
(本章完)
第440章 夜谈
第440章 夜谈
听见问话,小略感意外。
她微微侧身,朝宅子里瞥了一眼才说:“承业让宋妈帮忙看着呢,老爷是想让他也下来?”
“哦,那倒不用,有人看着就行。”江连横心安地点点头,随即招呼道,“让他们赶紧开席吧!”
这话说得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难道堂堂江家的小少爷,还能没人看护不成?
似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众人闻言,却不禁互相看了看,并由此觉出江连横心境上的变化。
说罢,酒宴开场。
江家特意雇了专门做大席的厨队,从下午便开始在院子里搭棚操办。
开山仪式结束,厨队进院,起锅烧油,煎炒烹炸,动作俱是娴熟敏捷。
不多时,鸡鸭鱼肉,菜乱炖,就被陆陆续续地端上圆桌。
院子里很安静,除了江连横这桌尚有闲情说笑,其余各桌尽是“吧嗒吧嗒”的吞咽声。
众弟兄都在全神贯注地吃饭,全神贯注。
虽说不至于你争我抢,让人看了笑话,但也确实是吃着碗里、看着盘里、惦记着锅里。
没办法,世道如此。
即便是江家的“响子”,这辈子也没多少机会能撒开欢儿地喝酒吃肉。
没有人是傻子。
荣华富贵,岂能同享?
众人拜山卖命,归根结底,就是为了眼前这碗饭。
他日若是缺胳膊断腿儿、老母病重、家人蒙难,但凡东家能搭手帮忙兜个底,那这大哥就算没白跟,自己这些年也算没白混。
人在线上,得心里有数。
如此过了两袋烟的功夫,大伙儿肚里有了吃食,谈笑声才渐渐蔓延开来。
酒是越喝越多,话是越说越大,唯有一点,莫谈国事。
江连横豪饮了几圈儿酒,推杯换盏间,已过两个钟头,本就有三分出神,眼下更显七分醉态,于是起身离席,简单嘱咐几句后,便自顾自地迈步走进大宅。
院内顿时哐当当响成一片。
众人起身目送,直到看见东家穿过玄关以后,方才重新落座。
王正南挠了挠头,念叨着说:“诶?咱哥今天不在状态呀,这喝得还没我多呢。”
“拉倒吧,你刚才偷摸洒酒,我都看见了。”李正西当场揭短儿,“还有东哥,你瞅你那脚底下,不知道还以为你尿了呢!”
张正东脸不红、气不喘,抬手一指:“老刘洒的。”
刘雁声立马呛声埋怨:“喂,东风,有没有搞错啊?我杯子一直在这边好吧?”
“别废话了,赶紧倒酒吧!”赵国砚催促起来。
薛应清虽是眼含笑意,却无心与众人闲话,只把身子侧过来笑笑:“儿,来,咱俩喝一杯吧?”
小连忙双手提起酒盅,恭敬道:“小姑,那我敬你吧。”
温廷阁见众人说说笑笑,心里急于融入,当下便举杯提议:“各位,温某初来乍到,先敬大家一杯,以后还请各位兄弟多多照顾!”
“好好好。”众人含笑应和,“客气客气,以后大家都是兄弟。”
没想到,话音刚落,酒桌上突然“啪”的一声响。
却见李正西拍案而起,提了提裤子,若无其事地说:“哥几个先喝着,我去撒泡尿!”
说罢,转过身便拂袖而去。
众人不禁错愕哑然,温廷阁更是微微一怔,神情难免有些难堪。
刘雁声见状,连忙凑过来赔笑道:“老温,你别多心,西风他就这样,喝点酒就跑水,估计是喝到位了,跑茅房里偷摸吐去了。”
“对对对,你别看他刚才叫得厉害,其实酒量根本不行!”王正南也跟着打几句圆场。
温廷阁呆了片刻,旋即干笑两声,却说:“嗐!人有三急,没什么可多心的,来来来,温某先干为敬!”
薛应清和赵国砚便提起酒盅,应承着抿了一口。
周围的说笑声愈发喧闹。
恰在此时,秋风乍起,大宅二楼的窗幔轻轻摆动,胡小妍的面庞随之若隐若现。
她面容恬淡,静静地俯瞰院内众人,嘴角忽然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
于此同时,小的卧房内。
床头灯散发出暖黄色的光晕,江连横浑身酒气,端坐在椅子上,并强令江承业也如此照做,爷俩儿伱看看我、我看看你,亲昵之中,似乎又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沉默了半晌儿,江连横才拿起桌上的茶碗儿,润了润嗓子,开始抽风。
“承业,我是你爹,这你知道吧?”
天气转凉,江承业抽了抽鼻涕。
尽管他年岁尚小,却也能觉察出屋子里气氛不太对劲,于是便一边侧身想从椅子上爬下来,一边冲着门口喊“妈”。
“坐着坐着,喊你妈干啥?”
江连横把儿子重新摆在椅子上,旋即笼起袖管儿,却说:“好好好!今儿你爹我开山立柜,咱院子里带把儿的都论哥们儿,我也不拿辈分压你,今天破例让你叫我一声老江。”
“妈!”
“别喊你妈,有话你跟我说!”
江承业太小,当下便撇起嘴,两眼慌张无措,随时就要嚎啕大哭。
江连横却不管不顾,颇有些自言自语地问道:“承业,今天这屋里就咱俩,你给我交个实底。你以后,到底是想接我这摊子呢?还是想像老苏家那小子似的,另外再走一条道?”
“妈!”
“嘿!你個完犊子玩意儿,老子又不打你,你老喊什么?”
话音刚落,房门应声推开。
爷俩儿同时朝门口看去,来的不是别人,却是闺女江雅。
江承业一见有人过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疾声大喊:“姐,你陪我!”
看着屋子里的情形,江雅愣了愣神,紧接着双眸一亮,悄声笑着问:“爸,你俩玩儿啥呢?带我一个呗!”
“玩儿什么玩儿!”江连横立马皱起眉头,“你个小丫头片子,哪都有你,去去去,上那屋找你妈玩儿去!”
江雅一听便嘟起了嘴,既不敢进屋,又不想离开,只站在那里抠着门把手,奶声奶气地小声嘟囔道:“那、那我就去告诉我姑奶,你不带我玩儿。”
“哎呀嗬,你还拿人压我,再不走打你了啊!”江连横恫吓道。
江雅仍旧不想走,于是就面墙站在那里,像个受气包似的一动不动。
江连横有些于心不忍,便无奈地招招手,“行行行,别搁那站着了,过来吧。”“是你想让我进来的。”
“啊对对对,是我想让你进来的。”
江雅犹豫了片刻,这才点点头道:“那好吧,我陪你俩玩儿一会儿。”
说着,小丫头就在江连横错愕的注视下,自顾自地走到江承业旁边,费劲巴拉地爬到椅子上,低下头,晃荡着两条腿——她还不乐意了。
有姐姐在身边,江承业终于不再那么害怕,人在椅子上也渐渐老实了下来。
“嘶——”江连横忍不住挠头,“不是,你这丫头,你一天天都跟谁学的这套嗑?”
其实,江雅和江承业的年岁相差无几。
闺女早生一年,虚度四岁;儿子生在腊月,虚两岁,也是四岁。
但是,江雅早慧,是全家人都看在眼里的事实。
当弟弟江承业说话还不利索的时候,她就已经能时不时的冒出几句“大人话”,逗得全家拍手称奇。
每每此时,江连横便不禁感慨——姑娘随我啊!
可惜,是个姑娘。
“我刚才说到哪了?”江连横仔细回想,“对对对,承业,你现在也已经老大不小了。你看看你现在,一天天吃了睡、睡了吃,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有点儿没心没肺?嗯?”
“姐。”江承业无助地拉住江雅的胳膊。
“别叫你姐,她以后是别人家的人,我问你呢!”
江连横醉态尽显,魔魔怔怔,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俩孩子根本听不懂的话,完全就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江雅虽然听不懂,可一见当爹的神态,脑子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忽然拍了拍手,一叉腰,像模像样地叹声道:“唉,又喝多了!”
“别学你妈说话!”江连横厉声训斥。
正在此时,却听“吱呀”一声响,房门再次被人推开。
三人一齐转过头,却见胡小妍推着轮椅来到门边,皱眉朝里面张望,神情有些不满。
“喝多了吧,干什么呢!”
江连横回过神,解释道:“我跟俩孩子唠会儿。”
“唠什么唠!”胡小妍立马把俩孩子招到身边,“国砚他们要走,都在楼下等你呢!”
“哦,那我……这就下去。”
说罢,江连横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到院子里时,发现不少弟兄已经喝得烂醉如泥,而他自己因为本来就没喝多少,凉风一吹,整个人霎时间清醒了不少。
彼此依依话别,不多时,除了小、东风、南风和西风以外,其余人等便都陆续离开。
院子里也从喧嚣热闹,渐渐变为冷清寂静。
宋妈领着众多仆从,开始打扫满地狼藉。
江连横静静地在门口呆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在身后叫他,才又回过神来。
“连横。”胡小妍在楼梯顶端朝他招了招手,“进屋啊!”
江连横点点头,转身爬上楼梯,推着媳妇儿的轮椅走进主卧。
“你刚才跟俩孩子都说什么了?”胡小妍问。
“嗐!其实也没说啥!”江连横思忖片刻,旋即开口问,“媳妇儿,你说……承业以后能接我的班儿么?”
“他才多大,早了点儿吧?”胡小妍皱起眉毛,扭头却问,“再说,你咋不问问你闺女能不能?”
“你这话说的,她是个丫头,难不成我以后这点家业还给姑爷不成?”
胡小妍无可反驳,沉吟许久,忽然岔开话题,问:“你咋突然想起这种事儿了?”
江连横愕然,摇了摇头,却说:“早晚不都得想么?”
他说得若无其事,可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胡小妍。
“是不是因为王贵和的事儿?”
“嗯?不不不,跟他有什么关系。”
“还不承认!”胡小妍撇了撇嘴,“你当我傻呢?自打从王贵和的山头上回来以后,你就跟以前不太一样,害怕了?”
“怕?”江连横不屑道,“埋汰谁呢!我打小儿就不知道怕字儿咋写!”
“我没说你害怕,我是说……”胡小妍犹豫了一下,接着连忙摆了摆手,“算了,不提那些,还早着呢!”
正说着,两人来到窗边,看见院子里的仆从正在收拾残羹剩饭。
胡小妍忽然回头问:“对了,今天吃饭,你看出点儿什么了没?”
“你是说国砚他们?”江连横问。
“那不然还能是什么?”
江连横点点头,寻思了片刻,这才开口道:“西风跟温廷阁肯定是有点儿不对付了,薛掌柜压根不想理他们,赵国砚只认老人儿,南风……他跟谁都客气,雁声跟温廷阁走得近点儿,东风……诶?东风今天上桌吃饭了没?”
胡小妍翻了个白眼,却说:“吃了,一直都在你对面坐着。”
“是么?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四风口无所谓,其他人的话,别让他们走得太近。”
江连横摆了摆手,道:“这我知道,周云甫当年就这样,不过……他最后不还是没了,还有王贵和也是一样。”
“你不是还年轻么!”胡小妍轻声宽慰道,“再说,你看苏文棋现在不是也挺好。”
江连横冷哼一声,却说:“他能挺好,那是因为他当年救过我爹,我没打算动苏家,要不然的话,当初那奉天三大家,全都得灭门。”
胡小妍自然明白这番道理,但又不想在这时候过于杞人忧天。
沉默了片刻,江连横忽然笑了笑。
“媳妇儿,我现在知道我爹当年为啥总守着他那几个老哥们儿了,明明有那么大的蔓儿,反倒一直压着自己,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过活。”
“是么?”胡小妍明知故问道。
江连横重重地点了点头,念起往日种种,忽而感慨道:“最开始都是真的,可弟兄一多,什么事儿就都假了。”
正说着,院子里有个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却见李正西拿着几个盘子,正在方才几个头目那桌折些鱼肉剩菜。
“那小子干啥呢?”江连横皱起眉头道,“活不起了还是咋的?”
“这还用问?”胡小妍淡淡地笑了笑,“等着给外头那帮小靠扇的呗!”
(本章完)
第441章 东南西北年复年【7K】
第441章 东南西北年复年【7k】
临近冬月,小河沿儿两岸蒙上一层轻薄的新雪。
南岸菜圃以南,外郭城墙根底下,破烂的土房里弥漫出阵阵炊烟。
屋内仿佛鬼哭狼嚎,哪哪都在漏风。
角落里窸窸窣窣,不知蜷缩着多少小叫子,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有先天的痴傻,有后天的残障,个个都是天生地养,埋汰吧啦,根本分不清模样相貌,此刻全都巴巴地望向炕头。
“给你们那口锅咋样儿?”李正西问向身边几个小靠扇。
“好用好用,搁在灶上不大不小,正好。”几人争相回道,“幸亏有那几样锅碗瓢盆,大伙儿今年过冬,总算能吃上一口热乎的了!”
李正西点点头,接着又说:“那些柴禾值不了几个钱,你们该烧就烧,没了再来找我。”
小靠扇连忙摆了摆手,说:“三哥,这屋里人多,晚上大伙儿挤挤也就不咋冷了。”
说话间,猛听见外屋地传来一声吆喝。
“来喽!”
人随声至,却见癞子头和石头分别端着個铁盆儿、拿几只破碗,笑呵呵地走进里屋。
沿途带来一股肉香,勾得小靠扇尽皆抻脖探脑。
“来,三哥,尝尝我的手艺!”
癞子头把铁盆儿放在炕桌上,李正西低头看了半天,横竖没看出来这盆儿里盛的是啥。
乱糟糟一锅乱炖,浮头的血沫压根没撇,闻起来像鸡肉,里面却又不知道混着什么杂碎肉沫,一摞酸菜帮子早已熬成了浆糊,完全就是有什么放什么,搁水里煮熟了拉倒。
即便如此,却也馋得满屋子的小靠扇垂涎欲滴。
“哐啷!哐啷!”
石头往桌子上扔了几张烧饼,听声还以为是块木头疙瘩。
紧接着,他翻身上炕,将烧饼挨个掰成小块丢进汤头里,末了又小心翼翼地将掌心上的饼渣子舔干净,这才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西风。
“三哥,按理来说,这顿饭早就该请你了。”癞子头说,“可惜拖了大半年才攒够钱,勉强凑出来这顿肉,晚是晚了点,但好饭不怕晚么!”
“对对对,今天就算正日子,咱们大伙儿恭迎三哥出狱!”石头在旁边连声附和。
几人笑着拍了拍手,忍着肚里的馋虫,将铁盆儿往西风面前推了推。
“三哥先吃,三哥先吃!”
按说要门这行当,远不至于混得如此寒碜,可屋里这帮半大孩子,都是不开眼的空子、实打实的乞丐,只顾抱团窝在一处,不曾走南闯北、不曾拜师学艺、更不了解这行当中的门道,于是便整日偷鸡摸狗,哭穷傻要,根本算不上要门中人,日子过得自然凄惨。
虽说有西风帮衬接济,但毕竟是几十张嘴,而且他自己又没生意,便也只能尽力而为。
小靠扇平常就已经是饥饱参半,硬要从牙缝里省吃俭用,凑出一顿肉来,实属万般不易,李正西当然不忍寒了众人的心,可眼看这一盆乱炖,难免显出三分迟疑。
几人见状,神情便有些落寞,接着又强撑起笑颜。
“三哥,这跟你平常吃的没法比,但是……但是这味儿确实不错,真的,我刚才尝了!”
李正西连忙摇摇头,却说:“不是那意思,关键是筷子呢?”
“三哥,直接用手捞呗!”旁边的小靠扇立马欠起身子,“不烫,来,我给你捞一块儿!”
癞子头“啪”的一声打断,“滚犊子,把你那狗爪子拿一边儿去!”说着,他又转身朝外屋地嚷嚷起来,“那个谁,你去外头捡几个树杈,挑硬整的拿回来!”
“算了算了。”李正西摆了摆手,“别整那么麻烦了,跟大伙儿一样,就这么捞着吃吧!”
说罢,为了打消几人的疑虑,他赶忙伸手从铁盆里捞出两块烂成浆糊的酸菜帮子,送到嘴里,宽慰道:“来来来,都吃都吃!”
他已经有六七年没这么狼狈地吃过东西了,看起来却仍旧毫不介意。
癞子头这才稍稍心安,紧跟着吃了起来。
“三哥,你别老挑酸菜,吃肉啊!”
“吃了吃了。”
李正西忽然抬起头,看了两眼蹲在外屋地和炕下的众多小叫子,见他们全都眼巴巴地望向这边,不由得皱起眉毛,问:“他们那份儿呢?”
几人嘴里含着吃的,支支吾吾地说:“就这一盆肉,哪够分呐?”
“别吃了!”李正西有些不满地问,“买肉的钱哪来的?”
“大、大伙儿一起要来的呀!”几人互相看了看。
“他们也要钱了,凭啥没他们那份儿?”李正西追问。
见状,几人渐渐停下嘴,略感无措地说:“三哥,吃饭这事儿,大家之前都已经商量过了,他们不吃,都是为了请伱,不信你问他们。”
小靠扇的纷纷点头承认。
攒钱请三哥吃饭,他们当然心甘情愿。
癞子头和石头几人年岁长,平日里照看众人,互帮互助,也当属劳有所得。
李正西见小靠扇的是出于自愿,而非遭受胁迫,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心里惦念着来日补偿,嘴里还不忘叨咕着说:“咋说也得给大伙儿留碗汤啊!”
“有汤。”石头连忙解释,“在锅里头呢,留着晚上再吃,晚上冷。”
“那就行。”
李正西茑悄地不再吃了,忽然间略感欣慰,于是便从口袋里翻出两元奉票,嘱咐道:“干吃也没意思,你们几个都没尝过粮食水吧?来,拿我钱去打点酒去!”
“那可不行!”几人立刻抬手制止,“三哥,说好了咱们请你,你要愿意请,你换一天。”
“这有啥,大冷天的,整两口儿呗!”李正西执意出钱。
几人互相看看。
寻思了片刻,癞子头和石头站起身来,却说:“三哥要想喝酒的话,你稍等一会儿,咱们去想办法。”
“你俩要干啥?”李正西警惕道,“是不是要带人去酒馆儿门口放挺?”
“三哥,那你就别管了。”
“少他妈给我整事儿,我下午还得回去呢,没工夫等你们。”
癞子头和石头面露难色,想了想,旋即跳下土炕,来到外屋地,站在那帮小靠扇的面前,劈头盖脸地问:“三哥要喝酒,谁手上还有钱?没钱,能还钱的东西也行!”
众人默默无声。
两人又道:“三哥对咱们咋样,还用多说么?这房子、这柴禾、这锅碗瓢盆都哪来的,自己心里没点数?要是没有这地方,今年指不定又得冻死几个呢!到底有没有,说话呀!”
李正西在里屋听了心里骂娘,连忙侧身探头,骂道:“你俩他妈的在那抽什么疯?不喝了,赶紧给我滚回来!”
却不想,话音刚落,还真有个姑娘从人堆里站起来,犹豫着往石头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三哥,你等着,我给你打酒去!”
“去你妈的,给我滚过来!”
李正西面红耳赤,“咣当”一声,怒拍桌面,当真是动了肝火。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石头也不敢走了,站在门口辩解道:“三哥,她、她愿意给——”
“我他妈让你过来,把人也带过来!”
李正西盘腿坐在炕头上,满脸怒容,一道明晃晃的阳光从窗棂斜射下来,横在屋内。
癞子头和石头深吸一口气,只好老老实实地领着姑娘走进里屋。
越是靠近,便越是胆颤心惊。
李正西气血攻心,面如重枣,正要发作时,余光一扫,忽见那姑娘走到光亮里来,整个人怒气顿消,霎时间愣住,竟好像猛然忘了自己要干些什么。
“三哥,她愿意——”
石头正要辩解,却被癞子头识趣地一把拽到身后。
然而,这一声打断,还是让李正西顿时回过神来,只见他清了清嗓子,环顾左右问:“那个,这是谁啊?我好像没见过呢?”
癞子头忙凑过来笑道:“三哥,这是谷雨,新来的,之前让人卖了又跑出来了,厉害不?小谷,这就是三哥。”
“三哥。”姑娘十三四岁,跟谁都不熟悉,难免有点扭捏。
“你别打岔!”李正西朝癞子头训斥一句,随即又看向石头问,“拿人什么东西了?”
“没啥,就一对耳环。”石头朝前张开手掌。
李正西低头看了看,是一对不大的银耳环,表面黑黢黢的,似乎很有些年头儿。
“抢自家人的东西,什么下三滥,这耳环我买了,拿钱出去打酒。”
石头有点为难,“可是,三哥,咱都说好了这顿——”
“说好什么说好了!”癞子头一把抢过耳环,放在炕桌上,拿起钱便催促道,“走走走,咱出去打酒去!哎,还有你们几个,那屁股长炕上了还是咋的,你也不嫌烫得慌,赶紧下地打酒!”
众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连忙隆隆地翻身下炕,一齐往外屋地走。
“诶?谷雨,你就别跟着出来了,人手够了,你留这陪三哥唠会儿嗑!”
李正西和姑娘都没反应过来,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里屋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沉默了好长时间。
李正西才指了指铁盆儿,哑着嗓子说:“那个……你吃!哦,没有了,呵呵,我没注意。”
姑娘的眼神确实一直盯在炕桌上,但却不是那个铁盆儿。
李正西呆愣了半晌儿,才反应过来说:“哦,对对对,这耳环你拿回去吧!”
姑娘想拿又不敢拿,直到西风强行将耳环塞进她手里,才红着脸点点头,“谢谢三哥。”
“不用谢。”
“那……”姑娘侧身指了指门口,“我回去了?”
李正西挠了挠头,纠结了半天,最后却说:“行,那你回去吧。”
房门开合,姑娘走了,李正西总算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有点抓心挠肝,心里奇痒难耐。
一会儿下地,一会儿上炕,犹犹豫豫,如此矛盾了老半天,癞子头和石头几人终于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
“诶?三哥,小谷呢?”癞子头进屋便问。
“我让他回外屋地了,你俩进来没看着么?”李正西问,“你们咋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啥?没在屋里陪你啊?”石头抽了两下鼻涕,神情颇为懊恼,“早说呀!这家给我冻得,差点去找我妈去了。”
“我去叫她进来。”癞子头说着就要转身推门。
李正西连忙厉声喝止:“回来,别他妈整事儿,还喝不喝,不喝我走了!”
“喝喝喝!”几人连忙应声上炕。癞子头一边给西风倒酒,一边说:“三哥,我有个事儿想求你。”
“什么事儿?”李正西有点意外。
癞子头放下酒坛子,干笑了两声,却说:“三哥,你看我也不算小了,总这么在街面上要饭瞎混也不是个办法,你看——你能不能帮我作个保,介绍我进江家去干点啥?”
闻言,李正西伸到碗沿儿上的手,忽地停了下来。
“癞子,我东家现在规矩改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人想进就能进来了。”
“这我听说了,但三哥你好使呀,有你作保,我还能进不去江家么?”
李正西敲了敲额头,却说:“想进江家的门儿,你得给江家卖命。”
“那必须的!”癞子头一拍胸脯,“既然想在道上混,肯定得卖命啊!”
“你知道什么叫卖命么?”李正西问。
癞子头有些讶异,茫然地左右看了看,说:“卖命……那就是卖命呗!让我削谁我削谁,让我杀谁我杀谁,帮忙看场,顶包受罪,这不就是卖命么?反正我这条烂命也不值钱,还不如卖出去,潇洒几年呢!”
“啧!癞子,你要是想找个活儿干,我可以帮你联系。拉洋车,我认识车行的老板,我也认识工厂的把头儿,扳道岔、搬运工、建筑工……”
“不不不!”癞子头连忙摆手道,“三哥,那算什么呀!卖苦力,一天天吭哧瘪肚的,挣不了几个钱,净看别人脸色了,一点儿也不威风,还是看场子好,一天溜溜达达,那多带派!”
几人纷纷点头。
怒杀谭翻译一家后,他们体会到了暴力的快感,并为之深深痴迷而忘却了代价。
他们能幸免于难的前提,是李正西未曾供出过他们。
否则,那便是另一个故事了。
李正西面露难色。
他没法在继续劝说,再深说下去,便是对不起大哥大嫂,同时还有可能让这几人心生妒恨,怀疑他气狭量小,难以容人。
正所谓,自古忠义两难全。
安得双全之法,空留一声叹息。
癞子头见状,神情难免有些黯淡,迟疑了片刻,苦笑道:“三哥,你要是为难的话,那就算了,我自己再蹚蹚看。”
“别,你容我再想想。”李正西思忖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小河沿儿这地界儿不错,等过段时间,我问问我二哥,让他看看这边有没有生财的门路,到时候求东家让我开个堂口儿,然后我再告诉你。”
“行行行!”几人立马换上笑脸,“那就麻烦三哥了。”
“你们先别高兴,这事儿不是三天两头就能办下来的,要想成生意,一两年也有可能。”
“嗐,三哥,咱们几个啥啥都缺,就是不缺时间,不着急不着急!”
癞子头连忙端起酒碗,左右顾盼招呼道:“那咱几个,一起敬三哥一个吧?”
“好好好,来来来!”
李正西勉为其难地强撑起笑脸,端着酒碗同众人挨个碰撞。
…………
“cheers!”
高脚杯互相碰撞,发出一连串儿“叮叮铛铛”的悦耳声响,头顶的玻璃吊灯璀璨夺目,照映着杯中色泽饱满的高档红酒。
众人仰头,衔住杯沿,轻轻抿下一口,咂摸咂摸嘴,旋即流露出似是而非的陶醉神情。
王正南身穿西装革履,伙同几个洋人,围着品类丰盛的餐桌重新落座。
“诶?各位,我刚才说得没错吧?”他笑着环顾四周,“cheers,是干杯的意思吧?”
“yes!yes!”面色有些苍白的英国佬点头道,“王,你说得‘恨浩’!”
“哎哟,别别别,那还得是托马斯先生您教得好啊!”
王正南边说边挑起大拇哥。
他和眼前这帮洋人,虽说谈不上老相识,却也一直保持着相对稳定的来往。
环顾左右,座位上有英国佬、美国佬、法国佬、毛子、甚至还能看见两个小东洋。
唯独没有德国佬——怕气氛太尴尬。
总而言之,众人形形色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这开国际会议呢!
当然,这些洋人并非是位高权重的领事或公务职员,多半是些不甚起眼的小角色,洋记者、洋教师、洋行职工、传教士、所谓的作家、甚至还有冒险家。
王正南起初一直没整明白,到底什么人才算是冒险家。
后来,他才终于觉出味儿来——所谓冒险家,其实就是一帮“西洋街溜子”。
在本国“吃葛念”,骗来点钱,然后坐船满世界“望风”、“踩点儿”,末了把人家的好东西全给“荣”来,美其名曰“发现”,这么一解释,就全都说通了。
冒险家,就是在线上溜达的合字!
王正南从大嫂手里讨了一笔钱,今日做东请客,把这帮洋人聚起来,一是为了打探打探风声舆论,二是受大嫂的嘱托,试试能否从中找人搭线,拉两家洋行进入商埠地,同时问问各个洋黑市的行情。
要说是否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其实倒也没有。
不过,王正南这两年也算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商机,就是消息。
谁的消息越灵通、越迅捷、越确切,谁就越容易占得先机,陡然而富。
消息也并非总是束之高阁、密不透风,消息到处都是,只看是否有心挖掘。
众人落座,战争自然是绕不开的话题。
继凡尔登之后,又是索姆渡河,人脑子打成了没脑子,欧洲佬都觉得战争该结束了,可实际上却又总是差了一口气,硬拖着迟迟没有结束。
柏格森忧心忡忡地说:“再这么打下去,国家就只剩下寡妇和母亲了。”
美国佬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表情看上去十分“正义”。
“诶?咱别老整洋文呐!”王正南有点着急,“各说各的那还在一块儿吃什么饭呐?”
“他们不想让战争停下来。”柏格森冷哼着解释道,“他们还没赚够,没有任何战场在他们的土地上发生,所以才在那里说风凉话。”
王正南点点头,低声宽慰道:“没事没事,不用担心,前两天上帝给我托梦了,说你们肯定能赢,早晚的事儿!”
“话是这么说,可法兰西还是希望远东能够参战,不过——”说着,柏格森忽然压低了声音,朝王正南使了个眼色,“那些东洋人不愿意。”
王正南沉吟着应下一声,目光却看向桌对面的美国佬,心中暗自盘算,若是真开战了,除了猪鬃、白和军火,还有什么能有油水可捞。
…………
营房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躺在通铺上的士兵回身张望一眼,连忙迅速整理装容,翻身下炕,腰杆儿拔得笔直,齐声大喊:
“长官好!”
赵正北面如刀削,神情严肃,踩着及膝高的军靴,“咯噔咯噔”地迈步进屋,行至通铺近前,走到队伍当间,忽地右脚掌蹬地,左脚跟为轴,刷地转过身,与卫兵们相向而立。
众人目不斜视。
彼此间,既在视野之中,又在心神之外。
如此僵持了片刻,赵正北突然摇了摇头,笑道:“别装了,我自己来的,没别人。”
众人斜眼往门口瞄,继而转过脸,最后侧过身,确认只有北风一人进来后,总算是松了口气,纷纷哀叹着坐回通铺上。
“我的妈呀!吓死我了,刚歇了一会儿,我还以为又要训练呢!”
“正北,你下回开门能不能小点儿声,老整那么大动静干啥!”
“嗐!人家现在从‘手枪队长’,晋升成‘卫队连长’了,那还不得让人家抖抖威风?”
“少他妈的埋汰人!”赵正北不怒反笑,“谁再敢废话,我就以长官的身份,命令谁出去跑圈儿了啊!”
“你们看看,还说不抖威风呢!”有人起身拍拍屁股笑道,“得啦,我就配合赵长官工作,出去跑两圈儿吧!”
“别给我整事儿,外头冰天雪地的,跑个屁!”
赵正北连忙笑着把那人拽过来,作势便要摔跤。
其他人便跟着围观,起哄叫好。
这营房里住的都是当年讲武堂那批没正式毕业的学院,大家先前就朝夕相处,彼此熟络,因此自然关系亲近,打闹笑骂也是常态。
而且,张老疙瘩的部队原本就带着一股草莽气息,重哥们儿义气,底子都是杂牌军,像这种官兵关系,在军营里着实不算罕见。
打闹了一会儿,赵正北撂倒了三个卫兵,大伙儿便又嘻嘻哈哈地坐在炕上闲聊起来。
“正北,听说部队最近又开始招兵了?”小胖林之栋问。
“这话问的,不是一直都在招么?”赵正北皱起眉头。
众人纷纷凑过来,小声嘀咕说:“但是这回好像招得比以往多!哎,咋样儿啊,你这连长手底下能不能满编了?”
“嗐!我这连长,本身就是被破格拔上来的,就算招兵也不可能先给卫队这边呐!”赵正北兴致冲冲地说,“咱大帅是有志向的人,不可能总在奉天这旮沓猫着,以后肯定要出关逐鹿中原,当然得招兵了。”
林之栋忽然抱怨起来,“老逐鹿中原干啥,咱打洋人、打鬼子呀!”
“那就打呗!”众人嘻嘻哈哈地笑道,“小胖,你当大总统,带着咱把毛子和小鬼子全都他妈赶出东北,咋样?”
林之栋知道大伙儿拿他打趣儿,便骂骂咧咧地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渐渐飘起的雪。
…………
“唰啦——”
手中的连环画翻过一页,封面上写着五个大字——《薛仁贵东征》。
桌子上的茶碗儿升起袅娜的热气,柿饼子和冻梨正摆在手边,张正东却连动也不动,只顾全神贯注地盯着连环画上的插图,直到茶水凉透了,也始终未曾移开目光,上面的文字却看得磕磕绊绊,似懂非懂。
身后的架子上还有不少连环画《血溅美人图》、《司马定辽东》、《山海关大战》等等……每一部都码放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
然而,这却并非是东风的爱好。
要是手头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他也照样能在家里干坐一整天而不感到厌烦,除非江连横和胡小妍有事叫他去办,否则绝对不愿出门。
如此一来,张正东便成了江雅玩儿过家家时的固定伙伴。
算来算去,他已经当过三十六次儿子、二十八次邻居、十二次丈夫,五次保姆,以及两次看家护院的狗子。
随着江雅敲门进屋,新的挑战也随之而来。
“东叔,你能当承业的奶妈不?”
张正东的目光越过书脊,随即将连环画放在桌面上,扫了两眼自己的胸膛,点点头,面无表情地闷声道:“可以。”
江雅高兴地拍拍手,蹦跶着走进屋,拽住东风的袖子,催促道:“快走快走,就差你了!”
张正东任由侄女摆布,慢吞吞地走出房间,人影略过窗口,已是草长莺飞时节。
又一年了。
(本章完)
嘿嘿嘿嘿嘿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本章完)
第442章 风闻头绪
第442章 风闻头绪
民国五年,奉天城南。
大雪纷纷扬扬,无声无痕,整座院落白茫茫一片,安静寂然。
门扉开阖,十几岁的小丫鬟手提热水壶,呼出一团团哈气,沿着抄手游廊,急匆匆地走进正屋。穿过厅堂,撩开厚实的布门帘,里屋的交谈声便随之清晰起来。
江连横身穿黑色夹袄,云纹绸面,羊绒衬,此刻正端坐在茶桌旁,双手搭在膝盖上,不苟言笑,看上去很有些老爷气派。
书宁缩在炕头上,怀里捧着手炉,用褥垫裹住两只脚。炕烧得很热,如同煎熬,她的双颊因而微微泛起红晕。
小丫鬟走进屋,给俩主子的茶碗儿里添上热水。
“老爷,夫人,喝茶。”
“嗯。”
江连横沉声回应。
小丫鬟颔首屈膝,转身离开,方才的交谈声便又渐渐响了起来。
“我听说,老张家的宅子,准备扩建了?”江连横端起茶碗儿,轻轻吹了吹。
书宁点点头,“上次去打牌,我听她们念叨过,说是要把东边儿那块地买下来,再盖一栋大洋楼。”
“应该。”江连横笑着感慨起来,“那宅子是有点儿小,没有大帅的气势。”
其实,宅子并不小,而是老张的势力越做越大,那三进宅院,早已经容不下这尊大佛了。
是年入夏,“府院之争”愈演愈烈。黎总统和段总理针锋相对,分别在英美与东洋的支持下,暗中角力争权。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大清孤忠”便在黑龙会的撺掇下,亲率五千辫子军入京“调停”。
调停的结果是:既然府院天天吵吵巴火,谁也不服谁,那你俩干脆谁都别干了。
于是,宣统大帝再上龙椅,陪“张孤忠”和“康圣人”耍了十来天,到底成了一出闹剧。
这件事尽管荒唐,且远在千里之外,但江家却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满清复国,可不仅仅局限于四九城地界儿。
辫子军入京以后,关东三省尽皆响应。黑龙江的许巡抚、吉林的孟巡抚,纷纷在辖区内降下五色旗,再次悬挂起大清的黄龙旗,只有张老疙瘩坐镇下的奉天,始终犹疑不决。
老张向来惯于骑墙观望。
何况,他三番两次镇压过宗社残党,心里自然得掂量掂量。
不过,冯师长却早已急不可耐,脑袋一热,就把自己卷进了这场闹剧。
后来讨逆军起,辫子军溃散而逃,老张顺势夺权二十八师,同时又趁乱兼并黑省地盘。自此,关东三省,只剩下吉林尚未纳入张氏手中——大势所趋,或早或晚而已。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江家自然也是乘风而上,大有烈火烹油之势。
想到此处,江连横不禁沉吟感慨,“大帅可得好好活着呀!”
“什么?”书宁在炕上没听清。
“没什么。”江连横摆了摆手,旋即又问,“张家的五夫人怎么样,你见没见过?”
书宁点点头说:“见过一次,挺好,长得年轻还有主见,听说特别受宠。”
“这话说的,刚娶进门儿没多久,正在兴头上,那肯定稀罕呐!”
“不光是稀罕,打牌的时候,听其他姨太太说,老张谈军务的时候,都不避着五夫人。”
“这么看重?”江连横放下茶碗儿,略感意外地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她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听,你不是不让我多问么。”书宁回忆了片刻,“那五夫人还是个名门之后,她爹好像是个将军,叫什么守山,我没太记住。”
“寿山?”
“对,就叫这个,你听说过?”
“还真叫寿山?”江连横忽然感到有些玄妙,“我小时候听一个亲戚说过这人。”
“很厉害么?”
“是個爷们儿!”
江连横的回答言简意赅,随即又吩咐道:“下次要是再有机会去打牌,记着给五夫人备份儿重礼,还有她的贴身丫鬟也别忘了,另外其他姨太太——”
“我会送礼。”书宁打断问,“但再有俩月就要过年了,你不亲自送过去么?”
“咱俩两回事儿,我又不能天天跟人家姨太太后屁股转悠,那我不成老公了么!”
书宁忍不住“噗嗤”一乐,点点头说:“行,我知道了。”
大帅夫人也是人,总要有几个阔太太朋友,没事在一起消闲解闷,江家的姨太太当然奉陪得起。
闲话几句,江连横拿起桌上的帽子,问:“没别的事儿了吧?”
书宁朝棚顶瞟了一眼,仔细回忆了片刻,念叨着说:“好像也没再说什么了,提过两句军械厂,但她们都不懂,我也没听明白……”
江连横应声点了点头,似乎对此早有耳闻。
眼下,张老疙瘩坐拥黑奉两省,不缺人手,但却急缺枪支弹药,因此才打算将奉天原有的破烂厂房重新拾掇起来。要求不多,只要能生产子弹,仿造、组装几条枪,便足以缓解燃眉之急。
不过,这件事跟江家关系不大。
大宗军火商会直接去找老张,而不是来找小江。
何况,造枪远比买枪难。兴办军械厂,江连横要是真有这份儿能耐,张老疙瘩估计要把他供起来烧高香,江家无异于手持丹书铁券、免死金牌,想怎么作,就怎么作。
想得挺美,但不切实际。
江连横戴上帽子,说:“行了,没别的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诶?我想起来了!”书宁连忙转过身说,“上次二夫人提过,张家大少爷去当兵了。”
“当兵?”江连横不禁皱起眉头,“这么着急?那小子现在也没多大吧?”
“应该也有十六七岁了,反正听她们说是不打算继续念书了,估计是想让他锻炼锻炼,早点儿接他爹的班儿吧。”
“也对,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么!”江连横忽然想起倒清那年,第一次见到张家公子的情形,那小子看上去脾气挺好,人缘也不错,就是……少了点他爹身上那股草莽气息,究竟是阿斗还是仲谋也不好说。
“嗐,才十六七岁,还早着呢!”江连横自顾自地走到门口,“当爹的给儿子铺路,谁也挑不出毛病。”
“你今天不在我这住?”书宁往炕沿儿上挪蹭了两下。
“嗯,我顺道路过,今天不在你这待着了。”江连横撩开布门帘,“今天国砚从营口回来,我得去跟他碰个面,就不来回折腾了。”
“外头还下雪呢。”书宁趿拉着鞋走过来挽留,“你吃完饭再走呗。”
窗外大雪纷飞,昼短夜长,一个人孤零零地空守这座大宅,除了家丁仆从,连个上桌吃饭的伴儿都没有,换做是谁,都难免觉得孤寂难耐。
江连横看了看雪势,叹声却道:“拉倒吧,这雪下的,等吃完了饭,估计就走不了了。”
“那过年怎么办?”
书宁急匆匆地跟到大门口,却又被寒风吹住了脚步,倚在门边,有些幽怨地问:“今年大年三十,伱还让我一个人在这过啊?”
江连横在院心处停下来,转过身,面露难色地含糊了几句。
两人之间,鹅毛大雪下得正紧,仿佛一道稠密的纱帘将彼此远远地隔开。
“这不是还有丫鬟陪着你么!”江连横迎风眯起眼睛,转头吆喝起来,“惠儿,去进屋陪夫人唠会儿嗑!”
小丫鬟应声从下房里走出来,左右看了看,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家家都放鞭炮,吃团圆饭,你就让我在这跟丫鬟过年?”书宁难免有些怨气。
“哦,要鞭啊!”江连横装傻充愣,搪塞敷衍道,“你啊你啊,跟个小孩儿似的。好说,改明儿我给你整两挂,二百响儿的,让你一次听个够,就这,我走了啊!”
说罢,雪地上的脚印便又开始缓缓朝前蔓延,最终在院门口拐了个弯,从视野里消失了。
书宁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旋即猛地转过身。
“砰!”
房门关上,江连横暂且逃过一劫。
四年了……
虽说书宁是个强扭的瓜,但吃在嘴里倒也挺甜,无论怎么说也是带着“嫁妆”来的,人长得也不差,老老实实,从不闹事,怎么也不至于当成窑姐儿般对待。
当年,江城海的言传身教,江连横每一样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唯独女人这件事被他抛诸脑后。
“爷们儿的,只要能管住裤裆里那点事儿,这辈子就能省去一多半的烦恼和麻烦。”
江连横钻进马车,老爹的劝告又一次在脑海里响起来。
他忍不住撇了撇嘴,暗自嘀咕道:“怪不得一个个都是老光棍子!”
车轮将积雪压实,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面朝城北江宅的方向缓步行驶。
江连横轻轻晃着脑袋,闭目养神,没工夫把心思放在这些家长里短之上。
今天,赵国砚从辽南回来,招募劳工的生意,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做下去,江家打算先听听最近的情况。
这一年以来,赵国砚和王正南几乎都在营口度过。
是年三月,远东和德意志断绝关系。八月中旬,“府院之争”落下帷幕,段氏掌权,终于下令正式参战,停止支付前清遗留下来的战争赔款,同时“强行”回收各地德租界——除了胶东以外,毕竟小东洋不肯松口。
如此一来,先前偷偷摸摸的“以工代兵”行为,也就随即变得堂而皇之起来。
王正南跟洋人走得近,很快便得到了消息,紧跟着下场掺和了一脚。
英国佬和法国佬已经在北国各地招募了十几万人,并将其统一运抵威海卫,乘船远洋,奔赴欧洲战场。
“拿上你们的合同,去往法兰西吧!”
“你们的年薪将超过两千法郎,等到回国的时候,你们将过上富家翁的生活!”
彩旗飘扬,汽笛声响,西线劳工就此踏上征程。
不过,王正南似乎错估了这门生意的利润。
“以工代兵”是官府决策,不是“卖猪崽儿”,而是代为招工,不仅麻烦事儿不断,而且利润少得可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不知什么缘故,南风始终打定主意要继续做下去,并三番两次劝说大嫂不要放手。
胡小妍信任南风,江连横却有些兴趣索然,因为商埠局已经放出消息,开埠一事,箭在弦上,江家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想着想着,马车已然穿过内城,开进城北江宅门前的胡同。
袁新法拉开车门,头上、肩上满是积雪,“东家,回来了?”
“嗯。”江连横应下一声,转而问道,“国砚到没到呢?”
袁新法摇了摇头,“还没有,估计是下大雪,火车晚点了。”
江连横知会一声,旋即迈开脚步,穿过院子,推门走进大宅。
脑海中的思绪已然没有断。
看样子,他似乎是更加偏向于赵国砚的想法,叫停招募劳工的生意,但这又并非只是因为利益的缘故,而是另有一点让他对这门生意有些反感。
因为招工的不只是西线的英法,还有东线的毛子,他对毛子有种近乎偏执的厌恶。而且,关外跟他有同样想法的人并不罕见。
毕竟,少时的他曾亲眼目睹“庚子俄难”,烧杀劫掠的场景历历在目,始终不曾忘却。
更何况,洋人头、长风镖局和毛子兵……都是今时今日的缘起。
还有老崔,江连横暗自感慨,已经十几年了,也不知道那老登现在还活没活着。
还有张大诗人,想起他那几首顺口溜,江连横又忍不住笑了笑,同样是多年未见,也不知道那老哥现在搁哪发财呢!
然而,无论他怎么想,时势洪流始终滚滚向前。
如同当年在关外修筑铁路时一样,他们也先后在西北和关外招募了大量劳工。
这些劳工沿中东铁路运往前线,沿途比海上的西线劳工更容易,也更安全,只是落地以后的生活条件,恐怕远比西线劳工更加艰苦恶劣。
不过,真正让江连横感到始料未及的是,这些赶赴东线的劳工,不止是在清扫战场、挖掘壕沟、或者充当炮灰;他们甚至还在毛子那边参加了一场内战!
(本章完)
第443章 名利场
第443章 名利场
火车晚点了将近两个钟头。
直至临近傍晚,天色晦暗,风息雪住之时,赵国砚才终于赶到城北江宅。
走进玄关,在门口脚垫上蹭蹭鞋底,脱下呢子大衣交给宋妈,转头朝客厅里的东风、西风打了声招呼,浑身寒气尚未消解,他便立刻拎上手提箱,直奔二楼书房而去。
“唰啦——唰啦——”
屋内,江连横和赵国砚正坐在椅子上抽烟闲话。
胡小妍则在桌案旁,大略翻看了几眼送来的账册。
几大本厚厚的账册,不止是关于招募劳工的生意,还有纵横保险公司分号、福昌成码头运输公司、江家的田产收租、以及几处零散投资状况。
账本规整清晰,一目了然,当然并非出自赵国砚和王正南之手,而是职业会计的功劳。
敲门声响起,袁新法的媳妇儿英子走进来,给三人端茶倒水,旋即告退。
“这雪下的,眼瞅着要到站了,结果半道停了一个多小时才发车。”
赵国砚端起热茶,在外冻了整整一天,忽然间暖和下来,便觉得手脚发痒,连耳朵也跟着刺挠。
“哥,今儿老天爷作妖,要不别麻烦了,搁家对付一口拉倒吧!”
“那也行,咱改天再说。”江连横俯身掐灭烟头儿,转头问,“佟三儿现在咋样,立起来了吧?”
赵国砚应声挑起大拇哥,回道:“他本来就有势力,去年咱又拉了他一把,现在旧市街码头地界儿,全都得听三爷说上句。”
江连横对此并不意外,接着又问:“南风在那边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赵国砚靠在椅背上说,“整天帮洋人招工,忙是真忙,但就是不咋挣钱。”
话音刚落,胡小妍忽然在旁边开腔表态。
只见她一边翻阅账册,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我刚才大概看了两眼,招工的事儿,不是一直都在盈利么?少是少了点,南风既然想做,就让他继续做下去吧!”
这话说得过于委婉。
实际上,招工的利润少得可怜,只能从中赚点介绍费,这对如今的江家而言,无异于鸡肋。
赵国砚却说:“大嫂,不是我贪,而是这帮洋人,实在是太难伺候了。帮他们招工,那比给人说媒相亲还费劲,尤其是英国佬和法国佬,破讲究太多,招来十个人,他们能看上俩,那都算多了。”
“他们都有啥要求?”江连横问。
“那可太多了。”赵国砚摇头叫苦,“其实别的都还好办,比方说岁数,咱可以改改,主要是那几样体检。有的明明能看见,非说人家眼睛有毛病。还有个铁岭来的,就因为两颗虫牙,愣是没让上船!”
江连横嗤笑一声,没说话。
赵国砚接着说:“有时候,一天招来几十号人,就六七個能上船。毛子那边倒是宽松,差不多的都能拉走,但他们在辽南招的少,给的钱也少,没多少人爱去。我是没耐心再伺候那帮洋鬼子了。”
“要不……这生意就拉倒吧!”江连横沉吟道。
“不行,这生意得继续做下去。”胡小妍放下账册,语气十分坚定,“又不赔钱,为啥不做?”
“瞎耽误工夫!有这份儿心力,放在别的地方不好?”
“这是洋人的事儿,能干就继续干下去,哪怕不怎么挣钱,能交几个朋友也值了。”
“嗬,这话让你说的!”江连横点了支烟,扭头揶揄道,“国砚,怎么样,瞅没瞅见,这是咱家的老佛爷!”
赵国砚不敢取笑大嫂,想了想才说:“大嫂,这话南风也说过,道理我都懂,可问题是,那帮洋人不是来这做生意,纯粹就是招工,招完就走,以后基本都不会回来了。”
“他们就算走了,咱江家也能留个名声。”
胡小妍晃起身形,一前一前地挪动轮椅,来到茶几旁边。
“做生意当然不能亏本赚吆喝。”她说,“但是,有的生意是为了挣‘利’,有的生意是为了挣‘名’,帮洋人招工既然不亏本,就没道理撒手不干。”
“大嫂——”
赵国砚有些迟疑,掂量着说:“关键是,招工这件事本身就是官家牵头为主,除了那些牙行以外,大买卖人家,基本都懒得掺和进来。”
“是么,那更得干下去了。”胡小妍不仅不为所动,反倒愈发坚定,“帮洋人招工这件事儿,利润少、要求多,除了官家以外,没多少人愿意干,但江家愿意干,而且还尽力干好,这叫能耐。”
江连横皱起眉头,本能地有些反感。
“这不就是给洋人当狗腿子么!”
“你不能这么想,这叫口碑,一传十、十传百——”
“然后,大伙儿就都知道我给洋人当狗腿子了。”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胡小妍脸色泛红,不禁瞪了一眼江连横。
赵国砚见状,立马欠起身子,笑道:“哥,嫂子,要不我先出去,你俩慢慢商量?”
“坐下,坐下。”江连横摆了摆手,旋即看向胡小妍,“行,你说吧。”
胡小妍平复了片刻,这才接着往下说:“洋人的生意、差事,你今天办一件、明天办一件,哪怕是个没啥油水的苦差事,你只要应下来办成了,时间一长,洋人再有其他事儿,还会继续找你。”
江连横点点头,“习惯了。”
“对,就是习惯,习惯成自然。”胡小妍说,“最好的情况是,以后洋人来奉天经商,要是遇到什么麻烦,脑袋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江家,等到那时候,江家就不再是他们的狗腿子了。”
江连横沉吟半晌,暗自嘀咕了一句,“我觉得区别不大。”
胡小妍翻了个白眼,揶揄道:“伱要是这么说,那这世上所有人都是狗腿子了,连大总统都是,跟洋人点头哈腰,跟自己人吹胡子瞪眼,你比大总统还牛?”
“啧!抬什么杠呀!”
话音刚落,敲门声再次响起。
“进!”江连横喊了一嗓。
英子应声推开房门,恭恭敬敬地说:“老爷、奶奶,那个薛掌柜来了,你们见不见?”
“谁来了?”赵国砚立刻警觉起来。
“薛掌柜,就那个特好看的人。”英子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
“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不?”英子点了点头,说:“奶奶说过,让我家老袁不用拦着薛掌柜,她现在正搁楼下客厅坐着呢,但门口还有一辆马车。”
赵国砚放心不下,转过头满脸为难,“哥,大嫂,那我就先别下去了,你们唠你们的,我找个屋歇会儿。对了,要是董二娘来了,千万别说我在这。”
江连横拿上烟盒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放心,我不能说。”
“多谢东家!”
“没过门儿的媳妇儿,少看,不吉利。”
…………
顺着楼梯朝客厅走去,还没等看见人影,便先听见一阵孩童的嬉笑声。
转了个弯儿,却见薛应清身穿紫貂皮大衣,鼻尖和耳垂微微泛红,眼角里似有点点泪光,此刻正站在客厅中间,一边朝掌心呵气,一边笑盈盈地看向两个孩子。
薛应清从不空手过来,每次都给俩孩子带点玩具、零食。
江雅今天得了件大个儿套娃,此刻正跪在茶几边上,挨个儿将其码放成一条直线。
江承业则收到两个木雕小士兵,全都涂了彩漆,一个红制服、一个白制服,此刻正被他拿在手上,凌空“对打”,嘴里还跟着配音:“砰!哒哒哒……啊,大王饶命,我错啦……哒哒哒……”
抬头看向窗外,东风和西风正在跟几个弟兄一起扫雪。
“拿人家东西,说没说谢谢啊?”江连横走进客厅,随口一问。
俩孩子立马转头看向薛应清。
“谢谢干妈!”
“谢谢小姑奶!”
“行了行了,上一边玩儿去吧!”江连横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挥了挥手。
薛应清将貂皮大衣递给宋妈,随即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没头没尾,上来就问:“听说没?”
“你有了?”
“放屁,没大没小,有你这么跟姑姑说话的么!”
客厅里没有外人,薛应清便又端出自己的辈分呛声拌嘴。
“废话!”江连横反唇相讥,“哪有你这么问的,我听说的事儿多了,谁知道你说的是啥?”
“你才废话!这还用我明说么,你一天天不看报纸?”薛应清翻了个白眼,却说,“毛子那边乱套了,打内战了,你不知道?”
江连横瞥了一眼江承业,小子正在全神贯注地摆弄着玩具。
毛子内战,的确是近期最重大的新闻,无论是洋人的报纸,还是华人的报纸,全都在长篇累牍地刊登相关报道,甚至连欧洲的战况都变成了次要新闻,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无需时间检验,即便是此时此刻,不少有识之士也已经认定,这将是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这事儿我知道,让他们打去呗!”江连横有些困惑地问,“这大雪天,你从大西关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事儿啊?”
薛应清忙说:“傻蛋!这里面有生意可做啊!”
“生意?”江连横皱起眉头,“猪鬃?马尾?粮食?军火?你别告诉我是帮毛子招募劳工,我正烦着呢!要求一大堆,还没多少利润,光顾着挣名声了。”
“什么话,没利润的生意谁干呐!”薛应清撇了撇嘴,“我说的都是有利润的,而且稳赚不赔!”
这时候,江雅把所有的套娃都拆了出来,从大到小,一个个五颜六色、头上画着方巾的套娃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茶几上。
“一,二,三,四……”
江雅转身拍了拍薛应清的腿,激动地说:“干妈,有十个,十个套娃!”
“多吧?”薛应清笑着摸了摸姑娘的头,“干妈特意挑了个最大的给你。”
江连横随便扫了一眼桌面,却问:“什么生意?”
“渣子行,国际渣子行。”薛应清一边爱抚着江雅的头发,一边笑着说,“当然了,不是让你去拐,而是让你去买,给生意添点噱头。”
“倒腾毛子的娘们儿?”江连横有些意外地问。
“是啊!”薛应清满不在意,“前两天,我去了趟会芳里,听董二娘抱怨娼馆里的人太老了——”
“那还老?也没多大岁数啊!”
“不是岁数老,是那几个窑姐儿人老,没有新样儿。毛子内战,盛世女人值千金,乱世女人一袋米,这可是个机会,你不打算给会芳里添几个洋人?你要是没兴趣,那我就自己去想办法,等以后开埠了,我也开个场子,别说我抢你生意啊!”
“别别别,有兴趣,相当有兴趣,会芳里早就应该跟国际接轨了!”
奉天虽然早有东洋窑子、高丽窑子和毛子窑子,但洋窑子的生意,全是洋人操办,而且向来禁止华人入内,急得那帮臭点子求而不得,抓心挠肝。
会芳里若能另开天地,必定稳赚不赔。
江连横赶忙笑着问:“小姑,你手上有门路?”
“这还用问?没门路我来找你干啥?”
“嗐!我还以为你想我了呢!”
“昨天想了,后来出门儿看见一泡臭狗屎,就没那么想了。”
“哈哈哈!小姑太诙谐了,以前在村口唱过二人转吧?”
“我还给你家哭过坟呢!”薛应清瞪眼问,“有完没完?”
“有完有完!”江连横赶忙摆了摆手,“咱都是接茬抬杠埋汰人的老手,就别再自相残害了,唠正事儿吧!你手上这门路咋样,靠谱不?”
“靠谱是靠谱,但最好还是亲自跑一趟。”薛应清顺势提议,“你要是有空,咱过两天就带几个人,直接往北去,先把生意给谈下来再说。”
“过两天?”江连横问,“用这么急么?眼瞅着就快过年了。”
“你不急,人家也不急,但洋窑姐儿可不愁买主,最好赶早别赶晚。生意谈妥了,以后再有好的,人家还能给你留着呢。”
“也对,也对!”江连横点了点头,“不过这趟应该挺远吧,要去满洲里?”
薛应清摆了摆手,却说:“用不着去那么远,在吉林,哈尔滨知道吧?”
(本章完)
第444章 无鸣鹃
第444章 无鸣鹃
哈城,一座崭新的城市。
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关外铁路,按照毛子当初的规划,主干线呈“丁”字型铺展,其中交汇处,便是哈城所在。
再加上此城临江而建,凭想也知道,必定是个四通八达的地界儿。
江连横当然对此早有耳闻,但却从来不曾去过。
“你不是一直都在辽南混么,怎么北边也有关系?”他问。
薛应清笑了笑,说:“你呀,跑过的地方还是太少,人在线上溜达,谁还没几个朋友?”
江连横无力反驳,只有哑然点头的份儿。
打从光绪二十九年起,他便在奉天落地安根。
别看这十几年间,历经种种荒诞离奇,如今生意做的挺大,实际上在老合眼中,却是个线上的“短腿儿”,除了奉省以外,还没走过其他地方。
有利也有弊。
利在省去半生飘零,弊在难免见闻短浅。
薛应清说:“生意都是跑出来的,现在火车又方便,哪怕不为生意,就为玩儿一趟也值了。”
“我看你是心太野,在奉天待不住了吧?”江连横笑着问。
薛应清也不讳言,当场坦白道:“都有关系,既是为了生意,也想出去透透气。”
“行,那我就当是陪小姑出去溜达溜达。”江连横问,“你那朋友,单搓渣子行?”
“他吃的杂,我先联系联系,你准备好带谁,等过两天事情定下来了,咱就出发,尽快。”
“没问题。”江连横点头应声。
回答得很干脆,但有一点,他却没有直接挑明。
如此痛快地决定赶赴哈城,并不只是为了生意,更不是为了所谓增长见闻,而是为了监察舆情。
老张扶持小江的目的,就是要在市井江湖之中,多睁一只眼,探听省府市井的风闻动向。
毛子内战,动静太大,学界士林莫名亢奋,而哈城是毛子的聚居之地,当然应该亲自过去看看。
同时,老张兼并奉、黑两地,如今虎视吉林。
任谁都能看出来,张家一匡三省,只是或早或晚的时间问题。
江连横本就有意过去蹚蹚水,探探深浅。
如此说来,便是一举三得,没道理不去了。
正在这时,薛应清却突然提醒道:“这次可得说好了,咱这趟去哈城,是为了做生意,哪怕生意没做成,咱就当出门玩儿了一趟,可别再带上胡子,整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儿了。”
“嗐,小姑,你以为我愿意成天把脑袋别裤腰上晃荡啊?”
江连横连连摆手,神情有些倦怠,似乎随着年岁增长,也渐渐开始厌烦打打杀杀的江湖纷争。
哪怕很有必要,他也不愿再亲自操刀动手。
“你都有门路了,我还整‘横把儿’那套干啥?”
江连横掸了掸衣襟,将夹袄上的褶皱抹平了、捋直了,这才颇为玩味地笑了笑。
“薛掌柜,在商言商,我现在是个生意人。”他忽然调侃起来,“要是往高了说,咱这是救亡图存的民族企业家。”
“拉倒吧,我都替你臊得慌!”薛应清起身去拿貂皮大衣,“行,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干妈,伱不在我家吃饭啦?”小江雅突然挽留起来。
薛应清双眸一闪,立刻喜笑颜开。
“看我这闺女,真知道疼人儿!”她一边说,一边穿上大衣,“今儿就不陪你吃饭了,外头雪太大,天黑就不好走了。”
“那你可真是想多了。”江连横不禁笑了笑,“这丫头,心眼儿比马蜂窝都多,她是知道你要是留下来,家里能做好菜。”
江雅恼羞成怒,立马涨红了脸,争辩道:“我没!我告诉我大姑奶去!”
“去吧,去吧。”
江连横起身将薛应清送到宅院门口,临别之际,忽然开口问:“小顾还没回来呢?”
薛应清站在马车旁,冻得抱起双臂,赶车送她过来的,自然还是头刀子布拉穆。
“还没呢。”薛应清说,“估计过年之前能来奉天。”
江连横应声点了点头。
顾川从去年夏天开始,便在佟三儿等人的协助下,帮江家收尾,同时暗中打探宗社残党的动向。
小伙儿原本挺帅,如今破了相,左侧腮帮子留下弹痕,连带着半边脸都歪了,皮肉更是皱皱巴巴,下巴也不怎么灵,镶了满口假牙,好像完全变了一個人。
尽管江连横和薛应清给了不少补偿,小顾还是心有落差,人也难免有些颓丧,但办事仍旧周到。
“老山人都已经回东洋了,他要是不爱在旅大继续待下去,就来奉天,我给他找个闲差。”江连横提议道。
薛应清点点头说:“看他自己吧,有什么事儿等过年以后再定。”
“也行。”江连横送小姑上车,“要去哈城的时候,你提前告诉我。”
两人摆摆手,头刀子闷声知会了一句,旋即扬鞭策马,缓缓驶出胡同。
……
……
转天午后,日照当空。
省城主干道上的积雪,都已经清扫得差不多了。各家商号的前门后院,纷纷隆起了高高的雪堆。
不过,大片的街区仍旧残余下二指宽的积雪,越踩越瓷实,最终变成白色的冰壳罩在路面上。
满城溜滑,行人寥寥,偶然碰见几个,无不是缩脖端腔,绷着胯骨轴,小碎步紧倒腾,走了小半天,愣是没走多远。
马车车轮也是三番两次打滑,折腾了老长时间,总算赶到了小东关北胡同口。
江连横走下马车,只觉得四周的积雪反射着阳光,格外刺眼。
李正西在旁边指了指北胡同口,说:“哥,风月印书馆就在那里头。”
“这小子,咋找这么个破地方。”江连横撇了撇嘴,嘱咐道,“你们几个在这等我,我过去看看,用不了多长时间。”
说罢,他便迈开脚步,只身踏进北胡同里。
刚走进去没多远,就听见东边那间破瓦房院内,传来一声叫嚷。
“这排版怎么能行?行跟行之间也太密了,我看了都迷糊,还用说别人?”江连横笑了笑,听声音就知道是闯虎。
“还有这插画,关键地方整得黢黑,这是卖点,把卖点都挡上了,谁还能看见?”
“嘎吱”一声,推开院门,迎头就看见一栋小仓房,旁边挂了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的正是:风月印书馆。
江连横无声无息地穿过小院,顺着窗户往里一看。
却见闯虎正站在一台印刷机旁,手里拿着本书,仰着个脑袋,像个猴儿崽子似的,朝屋内仅有的三个伙计吆五喝六。
江连横敲了敲门,进屋笑道:“虎子,行啊,当上老板,知道训人了!”
闯虎应声回过身,眼前一亮,忙说:“东家,你咋来了?快快快,你们几个,赶紧叫东家!”
江连横赶忙摆了摆手,却说:“我来跟你打听点事儿,顺道看看你这生意咋样。”
闯虎拿腔拿调地把三个伙计支出去,旋即笑着将手头上的那本书递到江连横身前。
“哎呀——东家,你来得真是太巧了!今天,啥事儿都没我这事儿重要,这是新鲜出炉的大作,你快来上眼瞅瞅!”
江连横莫名其妙地接过书本,往封面上一扫,不禁皱眉嘀咕起来。
“《旅大夜惊魂》?”
“下面!”闯虎踮起脚尖,指了指书封说,“下面还有小字儿呢!”
“知名黑幕作家……床下罂,继《闺中纪实》、《营口风云》后,又一全新力作?……著名作家客墨游文、豹子头、王大康等联决推荐?”
“哥,你真幽默,那字儿念袂,联袂推荐。故意考我是不是,太坏了。”
江连横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问:“这都他妈谁呀?”
“瞎编的,这样显得我比较有名。”闯虎恬不知耻地说,“再看扉页,扉页还有呢!”
江连横翻过书页,接着念叨:“一个是浪荡游侠,一个是关东妖艳,机缘巧合之下,冥冥注定之中,且看二人盗得天枢宝库,窥见命数玄机,智斗扶桑妖僧,斩绝皇族龙脉……”
“刺激不?”闯虎颇有些得意地问,“这里面还有‘易容术’、‘合欢大法’、‘阴阳魔童’……”
“行行行,拉倒拉倒,我没工夫看这个。”
江连横把书还给闯虎,仍有些不放心地问:“这里头没我吧?”
“那肯定没有啊!”闯虎忙说,“东家你放心,规矩我懂,肯定不能提江家的事儿。”
“你以后就打算忙活这些东西了?”江连横走到排满铅字的印刷机旁边,拍了拍问。
闯虎摇了摇头,却说:“这才哪到哪,我以后打算前店后坊,前面卖书,后面印刷,以后再也不用求人了,那多好!”
“总共就仨伙计,你能忙过来么?”
“能啊!前两天,我一晚上就写了七千多字儿,忙得过来!”
“那第二天呢?”
“嘿嘿嘿……”闯虎挠了挠头,“这事儿得分状态……”
江连横摆了摆手,说:“你要是想扩大店面,缺钱了就找我,这都是你应得的那份儿。”
闯虎顿时泪眼婆娑,感慨道:“东家,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没跟错人呐!”
“行了,别来那套。”江连横切入正题问,“虎子,我没记错的话,你老家在黑龙江?”
“是啊,黑龙江,呼兰。”闯虎看上去有点意外,“咋了,东家,你又要杀谁?”
“什么话!合着我天天净想着插人了!”
“那你问这……”
江连横在排字工的凳子上坐下来,解释说:“过两天,我可能要跟薛掌柜去趟哈城。”
“哈城?”闯虎立刻来了精神头,“那地儿我熟呀,跟我老家紧挨着,过江就是。”
“是么!”江连横感到意外之喜。
“那当然,我就是在那练的手艺,后来让人给轰出去了。”闯虎问,“东家,你去哈城干啥?”
“跑个生意。”江连横左右看了看这间破烂瓦房,接着说,“虎子,我记得上次在大和旅馆的时候,邻桌坐俩毛子,你好像能听懂他们说的是啥?”
闯虎觉出不对劲儿,连忙笑着退缩起来。
“嗐,我那就是搁大道上学了俩词儿,半吊子水平,根本不够看的。东家,你这是要找个翻译?我这水平不行,再者说,你那么有钱,钱雇一个呗,找我干啥呀。”
“这事儿来得突然,我是干啥的,你也知道,总不能随便找个外人跟我去吧?再者说,光会翻译还不行,得懂咱线上的门道。”
闯虎面露难色。
江连横接着说:“而且,我发现了,你小子是我的福将,跟哥走一趟,回来给你出钱开书店,咋样?”
“东家,你是做生意的,我是搞文艺的,你老拽着我干啥呀!”闯虎推脱道,“再者说,你跟薛掌柜一起去哈城,那还能没门路么?”
“门路归门路,有个熟悉地面儿、会说毛子话的自己人,那不是更放心?”
“其实……其实我对哈城也没那么熟。”闯虎改口道,“我这一身能耐卖不出去,在那边根本立不住。东家,要不这样,我给你推荐个人?”
“谁?”
“这老哥名叫林七,你到了哈城,去旁边的滨江县傅家甸找他,他是我以前的朋友,在地面儿上混得开,下九流……不是,三教九流的事儿,他全都门儿清。”
江连横皱起眉头,却说:“这大老远的,我又没见过,你让我上哪找这么一号人?”
“不用找!”闯虎连忙解释道,“等你到了傅家甸,在大街上随便拽过来个爷们儿,问他,唱皮影戏的林七在哪,只要他还在滨江县,你准能找着他。再不行,你就提他的报号,‘无鸣鹃’。”
按他的说法,这唱皮影戏的林七,大小还是个蔓儿。
此人打小儿在京城学艺,师傅是个“海清”,没有开宗立派的本事,能耐在天桥地界儿卖不出去,于是便带着他“出关”去东北卖艺。
一路卖艺,一路往北走。
然后,师傅就先饿死了。
好在林七有个天生的绝活儿,会模仿别人说话,他就靠着这份儿能耐,配合上半吊子的皮影戏手艺,勉强算是混上了一口饭,并渐渐有了名号。
“我这哥们儿,学别人说话简直绝了,学洋人说话都有模有样!”
闯虎信誓旦旦地说:“东家,等你到了傅家甸,找到这个人,想打听什么只管找他。不过,话得说回来,林七归根结底也就是个卖艺的,真有麻烦,你可千万别指着他。”
“等会儿!”江连横皱起眉头问,“他师傅唱皮影戏,活活把自己饿死了,他咋还唱出角儿了,就因为学别人说话这绝活?”
“东家,他那皮影戏,跟别人不一样。”
“哪不一样?”
“他那皮影,会脱衣裳!”
(本章完)
第445章 夜幕之下,江水以南
第445章 夜幕之下,江水以南
驴皮影戏还能下衣裳?
江连横毫不意外,当即拍了拍手,感慨道:“虎啊,还得是你,要不咋说那是你兄弟呢!”
“这也没啥,我这人除了采风创作,平常就好交个朋友。”闯虎乐呵呵地挠了挠头。
“你和这个林七,交情还挺深?”
“我俩以前总在一起混,不过——”
闯虎翻了两下眼珠,回忆道:“现在说起来,也有好几年没见了。主要是鼠疫那年闹的,我就往南边跑了,不跑不行,官差抓人,直接给你扔车厢里关起来,整家整家的死,搁谁谁不害怕?”
“合着你连这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江连横有点不满。
“东家,世事无常,这谁能叫得准呐?”闯虎憨笑着说,“但只要林七还活着,那就肯定是在傅家甸,他爱在那边待着,老说滨江县是块宝地。”
说完,眼见江连横闷不吭声,没有半点反应,他便又把手头上的书递了过去。
“东家,你带着我的作品去找他,他一见这个,就知道咱俩是熟脉子,肯定不能坑你。”
“免了吧!”
江连横索性站起身,按下闯虎的肩膀,命令道:“晚上收拾收拾行李,等我消息。”
“不是,哥,我这正忙着呢!”
“你不给我面子。”
“没有!”
“那就别废话,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江连横一边说,一边背过两只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风月印书馆”。
闯虎见状,怔怔出神之余,不由得哀叹一声,暗自感慨起来:
“唉,偌大的国土,竟容不下我闯某人一张安静的书桌,痛哉,痛哉!”
说着,他便扭头朝院子里那三个伙计嚷嚷:“还愣着干啥,赶紧重新排版呐!”
…………
离开“风月印书馆”,江连横又去往小西关,巡视了一圈儿家中的各处场子。
天冷,且临近年关,和胜坊和会芳里的场内都很清闲,只有保险公司的生意照旧红火。
这一年以来,保险业务早已取代赌档流水,成了江家最主要的营收来源。
从辽南码头到奉天省府,两点成线带一片,凡是道上的人物,十之八九,都得跟江家“靠帮”,余下一二,却是想靠而没靠上,只能紧跟在江家屁股后头巴结。
当然,江家并不为难他们,更不乱抖威风。
既在江湖,大家便都是朋友。
如此,江家的生意财源广进,除了老张那几個把兄弟以外,在奉天当属拔尖儿的巨商豪绅之列。
随后,江连横便把赵国砚、刘雁声和温廷阁三人叫来,在保险公司二楼议事。
眼下奉天太平无事,当家的行程计划,自然无需向弟兄们隐瞒。
听说东家要动身前往哈城,三人没有异议,只是询问用不用带些人手过去。
江连横坐在办公桌前,翘着二郎腿,摆了摆手,说:“这趟是去谈生意,人我已经点好了,南风不在,西风和闯虎跟我走。”
“东家,伱这相当于就带了一个人呐!”赵国砚有点不放心。
“还有薛应清呢,她怎么也得带俩人,够了。又不是去砸人家场子,整那么大阵仗干啥!”
江连横点了支烟,目光扫视三人,忽然抬了抬手,说:“我不在的时候,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儿,国砚拍板儿。”
赵国砚听了,连忙摆手:“别,我听大嫂的。”
江连横点点头,简单嘱咐了几句后,随即乘坐马车返回家宅。
两天后,薛应清跟北边的并肩子搭上了线。
江连横接到消息,决定买最近的火车票,趁着年前,即刻动身赶赴哈城。
临行前一晚,大伙儿在家里吃了顿饺子。
末了各回住处,收拾行囊包裹,打点金银细软。
待到万事俱备,胡小妍总算安下心来,人靠在床头上,眼瞅着要睡了,却还是不忘再三叮咛。
“哈城跟奉天不一样,等你到了那边,多走走、多看看,别傻呵呵地只盯着一门生意。”
“知道了,磨磨唧唧的,就你明白。”江连横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显得有些困倦。
胡小妍瞥了他一眼,却说:“反正千万别惹事儿,你能耐再大,那也是别人的地界儿。老张都还没把吉省的地盘拿下来呢,你那密探的身份,在那不好使。”
“知道,知道……”
“啧,南风要是在家就好了,他适合出这趟差,西风太愣了,认死理儿……”
江连横眉头紧锁,咂咂嘴,懒洋洋地含糊道:“真是个操心命,赶紧睡吧,别磨叨了。”
胡小妍仿佛没听见,环抱着两条胳膊,仍旧自顾自地念叨了小半天儿,最后忽然推了推江连横,悄声提议道:“诶?要不你等两天再走,我给南风去个电话,让他先回来?”
黑暗中,回应她的,只有一阵阵杀猪似的鼾声……
……
……
寒冬起早,那是遭了死罪。
天色混沌未开,江连横便叫上李正西和闯虎,着急忙慌地赶往火车站,同薛应清等人汇合。
直到头顶响起刺耳的铃声,火车“呜呜”叫着驶进月台,整个人才打了个激灵,仿佛大梦初醒。
薛应清带着头刀子和康徵随行,三人全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眼睛还露在外头,看那架势,恨不能把压箱底儿的皮货全翻出来套在身上。
江连横虽是一身狼皮大氅,却还敞着怀,见此情形,不由得撇起嘴来。
“至于么,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
“别装,等到地方你就知道了。”薛应清笑着说,“你看,闯虎不也跟咱都一样么?”
江连横应声回头,却见闯虎身上套了两件袄,围脖皮帽更是一应俱全,连眼睛都看不见,只剩下了一条缝儿,站在那冲他摆手。
“你们体格太次,不抗冻。”江连横满不在乎地立起领口,“我火力壮,没事儿。”
李正西也点点头,附和道:“我小时候还没这一身皮货呢,找个破庙墙角也都扛过来了。”
薛应清懒得跟两人争论,见车门打开,便自顾自地先行一步,钻进头等车厢。
其他人紧随其后,各自落座。
少倾,火车缓缓启动,平稳运行了片刻,逐渐开始加速,朝着北方重镇疾驰而去。
头等车厢,座椅宽敞舒适,火车在铁轨上一震一震,轻缓而有节奏地微微晃荡。
众人相对而坐,本就起了个大早,再这么一晃,彼此没闲话几句,便都渐渐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车窗外的日头愈发明亮刺眼,江连横忽悠一下醒了过来。旅途烦闷,见其他人尚在熟睡,他便突然用手肘怼了怼身边的闯虎,轻声叫唤:“别睡了!”
“啊?”闯虎猛然惊醒,左右看了看问,“到了?”
“这才几点就到了?”
“那是什么情况?”
“有茶叶蛋没?”江连横问,“拿出来打打牙!”
闯虎一脸苦相,龇牙咧嘴道:“哎呀,东家,今儿茶叶蛋也没出摊儿,你让我上哪给你整去?”
“那就陪我唠唠嗑!”江连横侧过身子说,“你说那个林七在傅家甸,那地方离哈城远不远?”
“不远不远。”闯虎抹擦一把脸,精神精神说,“滨江县的傅家甸,其实跟哈城都在一个地方,就好比……奉天城和南铁附属地,就这种关系,虽然不完全一样,但也没差太多。”
江连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回想起来,关外的“铁路附属地”,原本就是毛子最先提出来的说法。
所谓哈城,若以“城市”而言,不过是最近十几年刚刚兴起的一座北方重镇,是由十几处村屯,伴随着铁路完工,渐渐聚合而成,更像是一大片商埠地,而且从未有过城墙。
十几年前,那只是个笼统的称呼。
具体说来,还得提香坊、傅家甸、秦家岗等等……或者是有些老人儿口中的“阿勒锦”。
跨江铁路建成,松南岸,铁路以西便是哈埠,南边是秦家岗,铁路以西便是傅家甸。
渐渐地,为图方便,铁西口头上就成了“道里”;铁东口头上就成了“道外”;秦家岗也慢慢叫成了南岗。
名义上,这一大片地方,全都归属于滨江县管辖,但谁都知道,道里的埠头区和秦家岗,凡是得听洋人说上句,县衙也就只能管管傅家甸这片地界了。
“这么说的话,道外的人应该挺杂?”江连横问。
“那肯定啊,道外是正儿八经的杂巴地。”闯虎解释道,“东家,别看道里干净立正,但你要真想打听点事儿,还是道外的消息灵通,就是你得辨辨真假。”
江连横默然点头,算是对哈城有了个粗略的印象。
临近中午,几人纷纷醒过来,在火车上随便垫巴了一口。
不多时,火车驶入宽城子车站。
众人下车换乘,由此往北,便已不再是南满铁路,而是进入了毛子管辖的中东路段了。
江连横和薛应清相对而坐,窗外的雪景倏忽而逝。
“待会儿,等到了地方,有人接站没?”江连横问。
薛应清揉了揉眼睛,无精打采地回道:“那当然,要是连这点儿交情都没有,那我何必还大老远地跑这一趟?”
话到此处,江连横不免好奇地问:“你那个朋友,到底是吃哪一门儿的?光说吃的杂,能倒腾色唐点子的人,总不至于是个街溜子吧?”
薛应清原本不想多说,无奈旅途烦闷,闲着也是闲着,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起来。
说起来,她口中的这位并肩子,那也是个白手起家的能人。
此人名叫盛宝库,绰号“老钱儿”,祖籍胶东。
二十来年前,他也是老哥自己闯关东,光腚打天下,最后在哈城地界儿站稳了脚跟,从道外混进了道里,成了一方人物。
胶东人来关外,有三个地方的爷们儿不得不提。
这三个地方在胶东,是连成一片的古县,别看挨得近,彼此间却是各不相同。
老话说得好啊!
“黄县的嘴子”、“蓬莱的腿子”、“掖县的鬼子”。
黄县嘴皮子利索,为人诙谐风趣,妙语连珠。他们闯关东,走得不远,大多走到奉天、铁岭等地,就不再往北走了,落地猫冬,坐炕上就开始唠。
蓬莱腿脚勤快,走南闯北,关东算什么,吃饱了拍拍肚皮,一高兴没准就回去了。
掖县机灵鬼道,正所谓“京片子、卫嘴子,转不过掖县的鬼子”。他们闯关东,走得最远,哈城地界儿有不少商会会长,就是这地方来的人。
这位“老钱儿”盛宝库,老家就在掖县。
刚到傅家甸的时候,他也是个逃荒的流民,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都翻遍了也凑不出仨大子儿,叫子看见他,都得把碗捂起来,怕这人跟自己抢食儿。
最开始,盛宝库十几岁的时候,当过“摘帽党”,说白了就是当街抢人帽子的行当。
哈城天冷,只要有点家底的人,戴的都是旱獭之类的皮货帽子。
盛宝库把帽子抢过来,转手卖出去,也能混口饭吃,但平常不敢多钱,总得攒着。
怎么呢?
怕下次挨打的时候,没钱看大夫。
人要是饿急眼了,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只要能挣钱吃饭,哪管什么坑蒙拐骗偷,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跟各路江湖中人,渐渐混了个脸熟。
哈城的胶东老乡多,互帮互助,也不知盛宝库在哪碰见个贵人,拉了他一把,从给人当学徒做起,入门干上了“钱桌子”的生意。
生意越做越好,盛宝库也就成了“老钱儿”。
从道外走进道里,看似横穿一条铁路而已,实则却是跨过了一个阶层。
听到此处,车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江连横不禁好奇地问:“‘钱桌子’是啥生意?钱庄?”
“差不多吧!”薛应清扣好貂皮大衣,重新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是跟钱庄不一样,就一张桌子,没有存储,只有交换,倒腾羌帖的,坑空子。”
“假钱?”
“有真有假,哈城人杂,不止有毛子,还有其他地方的洋人,卢布、英镑、法郎、马克、过去的老钱儿,‘钱桌子’的人都能换。”
光凭一张桌子,能干起这么大的买卖?
江连横不信,随即问道:“他是把这行全给吃了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
薛应清欠身看了看窗外,隔着玻璃呼出一团哈气,喃喃自语地说:“你等下碰见老钱儿,千万别提过去,尤其是他‘摘帽子’的事儿。”
“懂,今非昔比了么!”江连横靠在椅背上,笑着小声嘟囔,“我也从来没要过饭呐!”
“快到了。”
“是么?”
江连横俯身看向窗外,却见朦胧的夜色下,不远处亮起一片橙黄色的街灯,一栋栋形制瑰丽、美轮美奂的欧式建筑随之映入眼帘,同玻璃上车厢内的倒影互相交叠。
不多时,周围的旅客也纷纷探头张望,惊艳之余,不禁啧啧称奇。
有零星几个毛子富商,则是流露出一脸自豪的神情。
二等车厢的赞叹更甚,一阵阵嘈杂骚动,惊醒了熟睡中的孩童,哭泣声许久未歇。
火车缓缓驶入月台。
这地方,该叫她什么?
滨江县?阿勒锦?亦或是——
夜幕下的哈尔滨……
(本章完)
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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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第446章 幕后操手
第446章 幕后操手
刚出火车站,江连横就后悔了,悔不该穿得太少。
哈埠酷寒,远在奉天之上。
凛风扑面而来,仿佛剜肉剔骨,整张脸都麻了,没走出几步,人就冻得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这还不是哈埠最冷的时候。
江连横不再逞能,连忙收紧狼皮大氅,笼起袖管,缩脖耸肩,跺着脚来到站前广场。
因为正有火车进站,广场上人流涌动,显得格外忙碌。
茫茫夜色下,东西两侧各停了一排俄式马车,迎来送往,蹲点等活儿。
偶尔能看见几辆小汽车,车灯一扫而过,照亮眼前呼出的一团团哈气。
远处,城市天际线。
目之所及,俱是穹顶尖塔,尽显欧陆风情。
冬夜里的建筑群,上有皑皑白雪点缀,下有暖黄街灯烘托,恍若琼楼玉宇,如梦似幻。
“还得是哈尔滨,看着就洋气。”薛应清笑眼盈盈,终于又活泼起来。
不只是她,就连闯虎见了,也忍不住挠挠头,小声嘀咕:“这跟我走的时候不一样啊。”
哈埠发展太快,变化太大了。
几人站在石阶上翘首环顾,不多时,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吆喝。
循声看去,却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一边招手呼唤,一边急匆匆小跑过来。
“老刀——”
伴随一声清晰的叫喊,两人穿过黑暗,走进出站口的灯影里。
说话的是大高个儿,不到四十,短平眉,驼峰鼻,骨架挺大,脸上肉少,五官轮廓,线条分明;其后的小年轻相貌平平,大概是个跟班儿。
来人先喊头刀子,让江连横多少有点意外。
薛应清倒不介意,只管笑着朝几人招呼道:“走吧,人来了。”
江连横点点头,故意缓了两步,却将闯虎搂在腋下,歪着脑袋,抬抬下巴,小声问:“虎啊,认不认识这人?”
闯虎立刻踮起脚尖,捂着嘴,悄声回复道:“‘老钱儿’盛宝库,他有四房姨太太,以前比现在壮实多了。”
“好小子,我就知道得带你来。”
几人走下石阶,双方迎头相会。
“哎呀,老刀,好几年没见着了!”
盛宝库同样身穿皮货大衣,走上前,一把攥住头刀子粗粝粝的手,使劲儿摇晃了几下。
随即,他又将目光瞥向头刀子身后,双眼一亮,喜道:“薛掌柜,康老弟,都挺好的?”
“挺好,挺好,盛老板也挺好?”
薛应清和康徵笑脸寒暄,相比之下,头刀子倒显得有点爱答不理。
说话间,江连横等人走了过来。
盛宝库连忙迎上前,眼神在三人之间游移片刻,旋即定住,紧接着咧嘴一笑,却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就是江老板吧?”
“盛老板,辛苦辛苦。”
江连横按照对方的喜好,上前跟他握了握手。
盛宝库手劲儿不小,攥住了就不肯撒开,为人看起来相当热情。
“江老板,江连横,奉天的瓢把子。”他笑呵呵地说,“你别看我在哈埠,但‘鬼拍门’这名号,我可是早有耳闻了,幸会幸会。”
“盛老板捧我,徒有虚名而已,不能当真。”江连横摆了摆手。
“太谦虚了!如今,江老板在咱线上,那可是有名有号的人物。你和薛掌柜能来哈埠找我,那是给我这张老脸上增光添彩了!”
说着,他忽地侧过身,朝那跟班儿吩咐道:“去,叫俩马车过来!”
那跟班儿应下一声,不多时,就领回来两辆正宗的俄式马车。
太正宗了,连马车夫都是毛子。
盛宝库亲自拽开车门,热情地招呼道:“几位,上车吧。饭庄和旅馆,我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咱先整两口儿,暖和暖和。”
“盛老板破费了。”江连横拱手抱拳。
薛应清却笑着说:“破费什么呀,让他请,他有钱。”
“对喽,薛掌柜这才是拿我当朋友呐!”盛宝库呵呵笑道,“江老板千万别客气,你们俩大老远来一趟,我必须得好好招待,几位要是在这没玩儿尽兴,那我可就成哈埠的罪人了!”
众人说说笑笑,各自搭伙,分别钻进马车,向北而去。
蹄声清脆,车轮滚滚,窗外的夜景也随之明转暗换,仿佛不是窗,而是一幅画。
盛宝库主动当起了向导,在玻璃窗上指指点点,说得简直天乱坠。
他好像很懂,但也可能是因为有远客来访,所以提前预备了功课,总之无论碰见什么,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言辞笃定,对答如流,绝不是在不懂装懂,顺嘴扒瞎。
对此,江连横倒也不厌烦。
同奉天相比,哈埠确实迥然而异,处处都流露出浓郁的异域风情。
而且,这种情调,并非只是在市区扑了一层粉,而是内外同化,尽在时时刻刻,更在不经意间。
俄式马车“咯哒咯哒”地驶进埠头区。
沿街两侧的商民建筑、西洋教堂,有不少都是最近几年才刚刚落成,拜占庭风格、哥特式风格、洛可可风格,还有最近的新艺术主义风格……
按盛宝库的说法,如今已经有十几个国家在哈埠设立了领事馆,比奉天还多。
数万洋人聚居在道里和南岗。
这并不让人意外。
二十几年前,欧亚往来,多半还要远渡重洋。
中东铁路建成,再要去西洋,便多了一种选择,火车方便快捷,哈埠自然成了交通枢纽。
少倾,几人来到了所谓的“契丹大街”。
时值寒夜,本以为街面上应该没什么人,可实际探头一看,窗外橘黄色的路灯下,竟随处可见成群结队的西洋贵妇。
她们手挽着手,在雪地上悠哉悠哉地结伴而行。
路面异常整洁,可供休息的长椅上张贴着洋文广告,有個毛子坐在上面,一边拉着手风琴,一边轻唱故乡的民谣。要是有贵妇给他扔个铜板儿,他就点点头,或是叽里呱啦地说两句,大概是“愿圣母保佑你”之类的话。
见此情形,江连横竟有些恍惚,仿佛自己反倒成了个异乡人。
马车沿着“契丹大街”一路向北,快到江边时,忽然朝东拐过去,没再走多远,就在一家饭馆门口缓缓停了下来。
几人陆续钻出车厢,抬头一看,见是一座西洋建筑,华商开的摩登餐馆。
让江连横没想到的是,临要结算车费时,那毛子摊开手掌,竟突然说了句地道的汉语。
“老爷,小买卖,多给点吧!”
更让江连横没想到的是,盛宝库竟直接冲那毛子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滚瘪犊子,别他妈在我眼前晃悠!”
马车夫似乎也只会说那一句汉语,别的听不懂,见对方没给好脸儿,便骂骂咧咧地驱车离开了。
盛宝库还不解恨,站在原地又朝远去的马车嘟囔了几句,这才转过身来,重新换上一副笑脸。
“来来来,江老板,大冷的天儿,咱别在外头站着了,快请进,快请进!”
他在店门口侧过身,礼让江连横和薛应清先行一步。
这家餐馆从里到外、装潢布局,全都是西洋风格,服务生也是身穿马甲,手拿华俄双语菜单。
盛宝库和大堂经理很熟,并且早已预订了宴席,进门哈哈一笑,打两句招呼,说一声“走菜”,便自顾自地带领众人走上楼梯,来到一间窗口面朝松江的雅间。
几人纷纷脱下大衣,各自落座闲话。
这一冷一热,仿佛冰火两重天。
江连横和李正西顿觉皮松肉散、肿胀麻木,头皮发痒,像有小虫在爬,额角上的血管一跳一跳,脑浆子仿佛离了核,在颅腔里面乱晃悠。
薛应清等人尽管穿得多,可看上去却也并不轻松。
饭桌上,只有头刀子一人不当回事儿。
冰天雪地一路走来,他连手都没往袖管里缩过。
等菜的工夫,众人闲话旅途趣闻,嘬了几口热茶,身子骨渐渐暖和起来,便又是自己的了。
盛宝库眯起眼睛,笑着问:“江老板,怎么样,哈埠这地界儿还凑合吧?”
“不错,不错。”江连横由衷地点了点头,“托盛老板的福,今儿我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嗐,别这么说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哈埠得有咱这一桌,那才能算得上是群英荟萃呐!”
众人捧场笑了笑。
江连横忽然感慨:“该说不说,这哈埠地面儿上的洋人是真多,整得我倒像个外国人了。”
“这才哪到哪呀!”盛宝库一边翻兜摸索着什么,一边信誓旦旦地说,“江老板,不是我吹,你看着吧,往后这哈埠的洋人,只会越来越多。”
他从兜里翻出一包烟,挨个儿发给众人,接着说:
“欧洲那边,打得热火朝天;毛子那边,已经彻底乱套了。你们猜猜,这个月十六号,就那一天,光是毛子就来了多少人?”
“多少人?”众人都有些好奇。
“一千多号人!”
盛宝库重新坐下来,瞪着眼,撇着嘴,煞有其事地说:“这事儿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一千多号人,就一天,拖家带口全都来了,打算在哈埠落地生根,这里头得有多大的商机,伱们想想!”
江连横接过香烟,夹在手里,却不由得一愣。
只见这香烟比市面上的略长,末梢包了一截硬纸卷儿。
“江老板,这烟叫‘老巴夺’,烟嘴儿是特色,你尝尝。”盛宝库划着洋火儿,递了过去。
江连横深吸一口,除了烟轻,也没品出什么与众不同的味道,只是觉得新鲜。
“盛老板,我说实话,哈埠这地方确实挺带派,没想到毛子还真有两下子。”
“毛子?”
盛宝库闻言,忽地冷哼一声,摇摇头,笑而不语,竟在那打起了哑谜。
江连横皱起眉头,跟薛应清交换下眼神,见她也是一脸困惑的样子,便不禁虚心问道:“盛老板,咋的,我说得不对?哈埠这地方,不是毛子的附属地么?”
“是……也不是……”
“嗬,盛老板,你这话还挺有玄机。”
“不错,这里面确实有玄机。”
“哦?那还请盛老板不吝赐教,为愚弟江某指点迷津了。”
盛宝库忽然沉声笑了笑,随即把两只胳膊肘拄在桌面上,身子往前一倾,压低了嗓音,神神秘秘地说道起来。
“江老板,薛掌柜,你们俩不常在哈埠这地界儿上混,不知道这桌子底下有什么猫腻,那也是情有可原,不怪你们。”
说到此处,他突然莫名地自嘲两声。
“嗐,其实别说是你们了,就算是我‘老钱儿’,在这道里、道外晃荡了二十几年,也就在最近这三五年,才算掐准了脉,摸着点门道。”
薛应清连忙拿起茶壶,给盛宝库添茶倒水,笑着问:“老盛,你说得也太邪乎了,这哈埠的水能有多深,还至于把你这亮招子给晃了范儿,这些年都没摸着门道?”
盛宝库连忙摆了摆手,却说:“不是摸不着,而是分不清!”
“分不清?”江连横没整明白。
“对喽,你说咱们能分得清什么呀?”盛宝库叹声念叨,“也就知道英国佬、法国佬、美国佬,再加上俄毛子和小鬼子这些人,对不?”
他垂下手指,用指尖敲打起桌面,解释道:“这哈埠头是谁打下来的?是毛子,没错儿。这哈埠头以前是谁说了算?没错儿,也是毛子。但这哈埠头能有今天这番模样,归根结底,就跟毛子没啥关系了。”
“是么?”
“那当然了,你也看见咱们来前路过那条‘契丹大街’两边的大楼了吧?”
“看见了,盖得确实漂亮。”江连横反问道,“那不是毛子盖的么?”
盛宝库点点头,却说:“是毛子盖的,但那是在咱们眼里,在人家眼里,他们可不是毛子。我就这么跟你说吧,等毛子那边的内战打出了结果,他们就不一定是毛子了,可能是法国佬、英国佬、美国佬。毛子走不走,根本无所谓,只要他们还在,哈埠这地界儿,该怎么转,还是怎么转。”
江连横若有所悟:“盛老板,照你这么说,那这帮人是藏在幕后了?”
“对,真正把哈埠这块地玩儿转了的人,其实是一帮大胡子。”
盛宝库圆睁双眼,面容突然变得有些狰狞凶狠,狠咬起后槽牙,才勉强吐出了三个字:
“犹太人!”
(本章完)
第447章 开江
第447章 开江
“犹太人?”
江连横眉头紧锁,搜肠刮肚想了半晌,脑海里仍旧毫无印象。
抬眼瞥向薛应清等人,他们似乎也是一知半解的样子,只管怔怔地坐在那里,静候下文。
盛宝库惯于将犹太人称作“大胡子帮”。
尽管他说得咬牙切齿,但真谈起“大胡子帮”的时候,神情中除了忿恨、厌恶,却也有几分嫉妒,甚或敬佩。
这倒有点儿意思了。
江连横不禁好奇地问:“这么说的话,他们那帮人,在这的势力还挺大?”
“不是挺大,而是很大。”盛宝库立刻纠正道,“这话说出来,多少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又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说到此处,他忽地摇头苦笑,并用指尖在桌面上画了两个圈儿,随之讲解起来。
“哈埠这地界儿,尤其是道里和南岗这两片,至少有一大半的生意买卖,都是在他们‘大胡子帮’的手里头攥着,你说大不大?秋林百货商场、索斯金航运公司、马迭尔宾馆……”
盛宝库拿起桌上的烟盒,在众人眼前晃了晃,接着说:“就连咱们抽的这个老巴夺,最开始也是他们那帮人创办的烟庄。”
江连横初来乍到,自然不了解这几家商号在哈埠的份量,于是虚心请教,耐心倾听,趁着传菜的工夫,心里总算对哈埠商界描摹出了个大致的轮廓。
秋林百货商场位于南岗大直街,是整个关外最早的百货大楼,眼下正在道里筹建分店。
这家洋行不仅贩售各国流品,而且是“前店后厂,工商并存”,财力极其雄厚、豪横。
有多豪横呢?
除了各种食品加工厂以外,这家商号甚至还自建了一座发电厂,供大楼内部照明、取暖。
索斯金坐拥哈埠最大的航运公司,大小货船一应俱全,开办数家油厂、面粉厂,经营粮食贸易。
马迭尔旅馆创始人开思普,那也绝不仅仅是经营一家旅馆,同时还号称远东珠宝行业巨头。
“秋林洋行也是那帮人手里的买卖?”薛应清似乎有点意外。
“那当然了!”盛宝库信誓旦旦地说,“这几個‘大胡子帮’能发家,全都离不开哈埠这块地!”
时至今日,所有人都已深知铁路的意义。
江连横不由得点了点头,转而却问:“那他们这帮人是从哪来的,跟毛子到底啥关系?”
“毛子?毛子烦他们都来不及呢!这么说吧,除了钱,‘大胡子帮’跟谁都没关系!”盛宝库冷笑了两声。
“那也总得有个来路吧?”
“哪儿来的都有。”
盛宝库掰着手指头,挨个儿数道:“老巴夺开葛万那烟庄的时候,都说他是个波兰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大胡子帮’;华英油坊,你听着还以为是英国佬吧,其实也是个‘大胡子帮’,那些洋人银行,还有那几家借款公司什么的,归了包堆,其实都他妈的是‘大胡子帮’!”
“合着他们自己没家啊?”
“对喽,就是因为没家,所以无论到哪都只认钱,无论到哪都不受待见。”
“光有钱,没有枪?”江连横笑了笑,“那有啥可怕的呀?”
“诶,江老板,你可千万别这么说。”盛宝库连忙摆摆手,“他们手里没枪都能吃人不吐骨头渣滓,这要是让他们手里有枪,好家伙,那还得了?”
碍于初次见面,江连横没有跟“老钱儿”抬杠。
不过,他心里却并不认同这种说法。
钱庄放贷的生意,他大略有所了解,前两年奉小洋票毛慌,他也算亲历了一场金融动荡。
尽管他对此没有过多更深刻的认识,但有一点却是心知肚明——所谓金融游戏,只在规则之上。
换言之,谁有本事耍臭赖,谁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玩家。
两个人争一碗饭,有枪有钱和有枪没钱相比,并无优势可言。
归根结底,还是你死我活,亘古不变的道理。
盛宝库却仍在那里兀自感慨:“咱哈埠这块地界儿,满打满算,也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那几个‘大胡子帮’不到十年就发了大财。”
他翻着白眼儿忆起往事,忽然自嘲道:“别人不说,就说那个索斯金吧。他刚来哈埠那时候,我还跟他做过生意呢。以前,我都叫他毛子;现在,我跟着后屁股叫人家洋大人,他他妈的连个屁都不给我放!”
众人笑笑,劝慰他说:“洋鬼子薄情寡义,不用放在心上。”
盛宝库倒挺乐观,自己也跟着笑,却说:“江老板,薛掌柜,哈埠可是块宝地,你们有空儿,常来看看机会,别都便宜了那些‘大胡子帮’了。”
闻言,江连横和薛应清相视一笑,渐渐觉察出这“老钱儿”话里有话。
“你看看,你们还不信。”盛宝库接着又说,“马迭尔旅馆那老板,以前就是个修手表的,再看看现在怎么样?华英油坊那个‘大胡子’,厂子里一天能加工二十万大豆!”
“这么多?”
“那可不,全都是低价收购、低价加工、高价卖出,这里头得多大利润?还有那个秋林洋行的创始人,以前就是在北边儿倒腾皮货的,再看现在人家公司衬多少钱?”
他都问了,江连横只好象征性地猜了猜。
“听你这说法,怎么着也得有个大几百万吧?”
“呵,几百万?”盛宝库撇了撇嘴,“人家那可是跨国公司,毛子内乱之前,秋林洋行至少三四千万现大洋的资产!”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咋舌称叹:“多少?”
三四千万现大洋的资产,那意味着真金白银,可当真算得上是富可敌国了。
然而,不知什么缘故,在看到众人瞠目结舌的神情以后,盛宝库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
他笑得极其放肆,仿佛是报了什么血海深仇似的,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痛快。
见状,江连横和薛应清等人不禁皱起眉头,实在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啦!”盛宝库捧腹大笑,趁着换气儿的工夫,才勉强挤出一句,“全都没啦!”
“等会儿,全都没了?”众人互相看看,忙问,“这是啥意思?秋林洋行破产了?”
“不是破产,是充公了!”
盛宝库终于喘匀了气息,摆了摆手,却说:“毛子内战,秋林洋行在那边的资产、设备和大楼,全都让人家给抢走了!连他们那个总经理都被关起来了!”
薛应清愣了一下,又问:“那南岗那边的秋林洋行呢?”
“咱们这边没事儿,有白毛守着呢。不过,生意肯定要受影响,那边正在打仗,火车都不咋跑了,幸亏秋林洋行在这有厂子,生意还能维持,现在就剩下个经理,说是死也不敢回去了。”
这话倒勾起了江连横的兴趣。
“那白毛要是输了,不会都退到咱们关外这边来吧?”“不然还能往哪退?”盛宝库反问道,“他们也就只能往咱们这边退了,要不怎么说现在哈埠的毛子越来越多呢,但凡有点产业的人,拖家带口全都来了,其中就混了不少‘大胡子帮’。”
“哦,所以——”江连横沉吟道,“盛老板,怪不得这边能干倒腾色唐点子的生意呢。”
“嗐,其实那都是副业,平常我压根不碰那生意,可薛掌柜和我的交情摆在这呢,既然都问着我了,我能不帮忙操办操办么?”
说话间,餐桌上已经摆满了酒菜鱼肉。
年轻的服务生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小声说:“盛先生,伱点的菜齐了。”
“好好好,回去告诉你们经理,这桌记我账上。”
服务生应声点点头,转身告退,轻轻地带上房门。
江连横见人走后,便顺势切入正题,问:“盛老板,你也知道我是来干啥的,既然咱都是薛掌柜的朋友,还得麻烦你点拨点拨我,咱哈埠地界儿上的‘洋观音’,现在是什么行情——”
话还没说完,却见盛宝库拿起筷子,大手一挥,哈哈笑道:
“诶,江老板,深冬腊月大冷的天儿,好不容易来一趟,又赶了个大晚上,生意上的事儿不着急谈,咱先吃着喝着,又不着急回去,我先带着你和薛掌柜在哈埠好好玩儿两天再说!”
盛情难却,宾至如归。
眼看着盛宝库如此热情好客,江连横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可就在这时,一向寡言少语的头刀子,乜了一眼“老钱儿”,却突然开了腔。
“老钱儿,别耍肠子。”
冷冷的一句警告,雅间里的气氛霎时间有些尴尬。
众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投向“老钱儿”。
盛宝库面容一僵,手中的筷子蓦地停在半空,如此愣了片刻,才勉强从嘴角里挤出两声干笑。
“呵呵呵,老刀啊老刀……你瞅瞅你,还是一点儿没变,老在那绷着,累不累呀!”
他撂下筷子,端起酒杯,接着说:“你说咱都认识多少年了,也不是头一回做生意了,咋的,我还能憋着坏害你们呐?不是我挑你……你这话,可有点儿让兄弟寒心了啊!”
然而,头刀子却面沉似水,不为所动,转过头,只管闷声回了一句:
“嗯,你最好有心。”
说完,他便闷不吭声地用筷子夹起一片红肠,就着杯中酒,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不再去理盛宝库,甚至就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这不掀桌子?
没有。
尽管面色难堪,盛宝库还是抿了抿嘴,干笑两声说:“那也行,要是江老板和薛掌柜赶时间,那咱就不玩儿了,直接谈生意。”
薛应清见状,却是眉一舒、眼一弯,连忙举起酒杯,半是赔罪、半是劝慰地说:“别别别,‘老钱儿’,别搭理他,老刀这人你还不知道么,属狼不属狗,谁也养不熟,跟他一般见识干啥!咱玩儿咱的,这哈埠变化挺大,我还正打算好好逛逛呢!”
说罢,她又偷摸朝江连横使了个眼色。
江连横当下会意,赶忙举起酒杯,赔笑道:“对对对,盛老板,你刚才都把我这玩儿心给勾起来了,咱可不能反悔啊!”
盛宝库见有人给台阶下,便立刻皱眉叫苦起来。
“不是……蒋老板,薛掌柜,你们说说……我这好吃好喝招待着,咋还成罪过了?”
“哎呀,多多担待,就当咱俩给你赔个不是了,来来来,都在酒里了。”
叮叮铛铛,三杯两盏浊酒,方才些许不快,便也都尽付于笑谈之中。
头刀子不再说话,其余人等醉意微醺,到了兴头上,交谈声也渐渐重新繁密起来。
一切照旧,恰如初见。
盛宝库没再矫情方才的插曲——起码看上去如此——而是转头介绍起餐桌上的菜品。
除了凉菜热汤、锅包肉、铁锅炖,熟食也有不少,风干香肠、五香酱肉、虾子火腿、松仁小肚、五香熏鱼……
“江老板,吃吧!这都是道外正阳楼里正儿八经的好东西,一般的小馆子都进不着货。想买,你得提前预订,要不我怎么带你来这儿吃呢。”
“这香肠儿确实不错。”众人交口称赞。
“那必须的呀!放心,我都已经给你们订好了,人人都有份儿,等头走的时候,再买点儿秋林的大列巴、红肠儿,带回去给弟妹尝尝。”
“哪有连吃带拿的,这太不好意思了。”江连横摆了摆手。
“这有啥,都是应该的。”盛宝库呵呵笑道,“可惜,你们来的不是时候。”
“这话怎么说?”
盛宝库抬手一指窗外,却说:“你们要是四月份过来,那才是吃的时候呐!要不你们过完年再来一趟,我高低给你们整一桌松江全鱼宴,三五罗七十二杂鱼——吃去吧,活活儿美死!”
江连横笑了笑,问:“盛老板,四月份正是‘开江鱼’的时候吧?”
“呀嗬!江老板你还挺懂行!”
“没有没有,我可不咋懂,就是以前听我二叔说过,‘开江鱼,下鸡蛋,回笼觉,二房妻’——”
“哈哈哈,人生四大‘香’!”盛宝库接茬儿笑道,“这话说得确实没毛病,那松江面上冻了小半年,鱼都在冰面下游着,水清亮,半点儿浊气都没有,那鱼肉又鲜又嫩,甭管是清蒸、红烧,还是油炸、火煎,咋做都好吃!”
“盛老板,你这么一说,我倒还真想过来尝尝了。”江连横忍不住回身看看窗外。
盛宝库接着说:“江老板,你可知道,其实这‘开江鱼’,要是让讲究人细分下来,还得分出个‘文开江’和‘武开江’?”
“那‘文开江’和‘武开江’到底哪个更鲜呐?”
“想也知道呀!这‘文开江’是冰面上一点点化开,慢慢悠悠地往下淌,说是开江,其实在那过程中,江水里就已经进了浊气了。”
江连横把弄酒杯道:“哦?那‘武开江’呢?”
“江老板,‘武开江’可是难能一遇呀,我在哈埠待了二十来年,也就才见过一回,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光绪三十年。”
盛宝库端起酒杯,左右看看,低声沉吟道:“这‘武开江’非得是春风肆虐,陡然乍暖,江面上的冰层纹丝不动,就这么吹它十天半拉月,不一定在什么时候,上次是在半夜,就听这江面上‘轰隆’一声炸响,跟打雷一样,稀里哗啦,好像千军万马,满城都能听见。”
“那想必,一定很壮观了?”
“当然,当然。”
两人举杯相碰,叮当作响。
盛宝库将杯沿儿递到唇边,忽然抬起眼皮,却问:
“不知道江老板这趟来哈埠,是打算‘文开江’呢,还是打算‘武开江’呢?”
(本章完)
第448章 嗅觉
第448章 嗅觉
假借开江之事,打探明暗虚实。
试问此番北上哈埠,究竟有多大诚意,又有多大野心?
盛宝库的弦外之音,众人听得明白,自然当即撂下筷子,纷纷朝东家这边看过来。
“文开江”还是“武开江”?
到底是细水长流,遵循本地的规矩,闷不吭声地捞点蝇头微利;亦或是白浪滔天,全照自家的想法,破马张飞地抢占一席之地?
江连横仰头酒尽,呵呵笑道:“盛老板,我是为鱼来的,什么文开武开,鱼够新鲜,才是王道。”
“好!”盛宝库朗声大笑,“好好好,江老板是个实在人呐!这话说得没毛病,做生意,本来就应该是效益当头!”
两人意气相投,便坐在那频频举杯,说说笑笑。
薛应清一听这话,却有点不乐意了。
来之前,明明已经有言在先,到哈埠只是为了搭线做生意,卷几个“洋观音”,带回奉天去给会芳里充充场面,添个新鲜,怎么唠着唠着,又开始奔着打打杀杀去了?
哈埠将近二十年,尽管年轻,但道里、道外各门生意格局已定,非要在其中抢占一席之地,劳心劳财不说,指不定还要惹出多少麻烦。
这也难怪。
“横”字门和“燕”字门,一个惯于巧取豪夺,一個惯于坑蒙拐骗,看待事物时,从根本上走的就是两条路子。
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薛应清尽管有点不满,但眉目神情却毫无波澜。
何况,大当家对外说话,本来就该硬气。是真是假,只有东家自己心里最清楚。
酒足饭饱,临近收尾的时候,盛宝库便又忽然开了腔。
“江老板,咱这松江里游的鱼,那可真是成千上万,什么样的都有,你容我多嘴问一句,你是想单钓一条鱼呢,还是想往里头撒个大网,全都看看?”
“贪多嚼不烂。”江连横笑了笑说,“盛老板,你也知道,我是在奉天混的,又不打算在哈埠安家,顶多是来回溜达溜达,吃不了多少。”
“那倒也是。”盛宝库点点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
江连横接着又说:“我倒是对这岸上的人挺有兴趣,到底是谁在钓鱼,谁在打鱼,怎么买的,什么行价,盛老板要是愿意点我几步,那就更好了。”
盛宝库微微一怔,脑海里顿时想起线上关于“鬼拍门”的种种风闻。
他知道江家背后的靠山是谁,也很清楚奉张一统关外是大势所趋,于是立刻眯起两只眼,连声回道:“了然,了然,咱都是朋友,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就多谢盛老板了。”江连横拱手抱拳,“但今天就算了,有点累了。”
“哎哟,怪我怪我,光顾着我自己尽兴了。”盛宝库抬抬手说,“得,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带几位去宾馆歇着吧?有什么事儿,咱明儿再聊?”
众人纷纷点头,只觉得上下眼皮打架,舟车劳顿,确实累了。
于是,盛宝库赶忙站起身,领着江连横和薛应清等人,走下楼梯,离开饭馆,出门往南拐了个弯儿,便又回到了所谓的“契丹大街”。
这次倒没再乘坐俄式马车。
几人沿路没走多远,便来到了目的地所在,一座瑰丽奢华的巴洛克风格建筑。
下榻的住处,当然是大名鼎鼎的马迭尔旅馆。
刚开始,闯虎听说是这地方,还面露不屑地撇了撇嘴,心说那家宾馆其实也不咋地。等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才猛然一惊,差点儿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原来,马迭尔旅馆早已改头换面,成了哈埠,乃至整个关外最高级的宾馆。
其中餐厅、舞厅、台球厅、咖啡厅、影戏院,各种设施一应俱全,铜制的楼梯扶手,昂贵的油画装饰,其豪华奢靡,当然无需赘述。
盛宝库早已提前预订了房间,江连横等人只管登记入住。
临近分别的时候,已经是九十点钟的光景,门口却仍然时不时有马车经过。
外头风刀霜剑,冷得不行,盛宝库和那跟班也忍不住躲起来脚,跟众人拜别告辞。
“江老板,薛掌柜,你们快进去吧。明儿一早,我再来找你们。”
薛应清走下台阶,笑着说:“‘老钱儿’,这回可真是让你破费了啊!”
盛宝库弓着上身,挥动了两下手肘,说:“别客气了,快进去吧,我走了。”
众人拜别,或是挥手,或是抱拳。
江连横站在旅馆门前,目送着“老钱儿”和他的小跟班儿,一路小跑着渐行渐远。
“咯哒咯哒……”
清脆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一个长相粗犷的毛子车夫朝门口这边嚷嚷了两句。江连横冲他摆了摆手,那毛子便有点失望地驱车离开了。
薛应清揉着眼睛走过来,有些疲倦地对江连横说:“咱仨先上去了啊,有什么事儿,明儿早上再说,太困了。”
“行,你早点儿睡吧,晚上要是害怕,就过来敲我门。”
“毛病!”
薛应清翻了个白眼,转身随同头刀子和康徵二人,拎着行李箱走进旅馆,爬上二楼。
“哥,咱不回屋啊?”
李正西和闯虎打起了哈欠,嘴张得老大,像要吃人。
“回啊!”江连横仍旧站在原地,直到盛宝库的背影从视野里彻底消失,他才终于转过身,面朝明晃彻亮的马迭尔旅馆大堂,提起行李箱说,“走吧!”
三人走进旅馆,来到二楼走廊。
本以为可以就此歇息睡觉了,没想到,江连横却又把两人叫到了自己的房间。
纯白色的床单被罩,抽水马桶和暖气片,书桌上摆着时钟、台灯、甚至还有一部电话,马迭尔旅馆处处流露出“摩登”气息。
江连横在椅子上坐下来,点了支香烟提神,挠了挠脑门儿,问:“‘老钱儿’这人,你俩怎么看?”
“挺够意思!”李正西坐在床脚,也点了一支烟,“刚才那一桌席,还有这家宾馆,应该得不少钱吧?”
“确实挺大方!”江连横应声点头,目光随即看向闯虎,“虎啊,伱原先就听说过这个‘老钱儿’,你说说。”
闯虎想了半晌,颇有些感悟地叹息一声:“要我说……这人呐,还是得学会节制。”
闻言,李正西立马皱起眉头:“啧,不是我说你,你小子怎么老是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合着除了床上那点事儿,你脑子里一天啥也不合计是吧?大哥问你怎么看这个人!”“诶?我说的就是‘老钱儿’这个人呐!”
闯虎并非不服,而是对此自有一番见解。
“老话说的好,人醉见心性,赌品即人品。床上,那也照样能看出个为人。”
“这后半句是你自己加的吧?”李正西问。
“那老话也都是人说的呀!”闯虎看向江连横,解释说,“东家,你是不知道,那‘老钱儿’以前可膀了,老壮实了,真是正儿八经的山东大汉!”
正说着,他忽然站起身,背过两只手,拿腔拿调,竟像个教师爷似的,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大谈盛宝库当年的房中之事。
江连横和李正西听罢,不由得大为震撼。
“当时我就断定,这‘老钱儿’肯定不是个长寿的主!”闯虎自顾自地念叨着说,“比他有钱的,我又不是没见过,人有八房姨太太,那老头儿拎出来一瞅,倍儿精神,眼睛里都冒光。你们再瞅他,那都瘘成什么样了,脸上一点儿肉都没有。”
“但他手劲儿可不小。”江连横突然打断。
“东家,那是还没到时候!毕竟年轻的时候有底子,现在岁数大了,再这么下去,早晚够呛!”
江连横掐灭香烟,沉吟道:“懂了,不知节制,贪得无厌。”
“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闯虎重重地点了点头,旋即看向西风,嘿嘿笑了笑,却说:“哥,怎么样,我是真没骗你,床上的事儿可不简单,那里面可有大道理,有大学问,甚至还有大慈悲呐!”
“真能扯犊子,还他妈整上慈悲了。”李正西转过脸,嘟嘟囔囔,不屑一顾。
“你看,你还不相信,饮食男女,那是人之大欲,我给你举个例子……”
“拉倒,拉倒!你有这嘴皮子,留着上庙里盘道去吧!”江连横赶忙摆了摆手,转而又问,“这个‘老钱儿’,他到底有没有钱?”
“有钱呐!”
听见问话,闯虎不禁有点意外。
“他以前是在道外摆‘钱桌子’的,薛掌柜不是跟你说过这事儿么?我是宣统二年从哈埠走的,那时候他就挺有钱了,一说‘钱桌子’,都知道‘老钱儿’,只不过那时候还在道外混呢!”
“嘶——那就怪了。”
江连横眉头一皱,不由得喃喃自语起来:“这又是请吃请喝,又是安排旅馆,还给预订了土特产……结果这么大冷个天儿,他咋连个马车都没有?”
李正西和闯虎愕然。
“可能……是嫌路上不好走吧?”
这似乎并不能称之为所谓的疑点,谁说财主家就不会雇马车了?
“可是——”江连横侧身看向窗外,“他刚才都冻成那样了,旅馆门口有的是马车,也没看见他叫一辆啊?”
沉默了片刻。
李正西忽然想起方才头刀子在饭桌上的反应,便疑心地问:“哥,盛老板和薛掌柜到底是不是朋友?我瞅着,老刀好像挺不待见他。”
“那很正常。”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生意上的朋友,能叫朋友么?而且,还是个帮忙倒腾色唐点子的人,本来就贪得无厌,上桌了还不急着谈生意,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要不……咱直接去找薛掌柜问问?”
“今天有点晚,先别问了。而且,她要是觉得不对劲,压根儿就不会回去睡觉了。我就是有点儿好奇,用不着大惊小怪。”
说罢,江连横转过头,默默地看向闯虎,还挺专注。
四目相对,闯虎先是错愕,旋即狐疑,继而笃定,最后咧嘴抱怨:
“东家,我刚坐下歇会儿,你等我明天晚上再去行不行?”
“谁让你去听窗了?”江连横厉声斥责,“我是要让你明天带着西风去滨江县,找你那个叫林七的朋友。”
“哦,那好办!”闯虎总算松了一口气,却问,“哥,你想看皮影戏啊?”
江连横沉吟半晌,不得不点了点头:“你别说,我确实挺想见识见识,但最近不行。你俩明天去滨江县,‘老钱儿’是在那边发的家,他那点脏事儿肯定也都在那边。”
“明白了,把那老小子从道外到道里的事儿,打听清楚。”
“对,但是别报我的号,偷摸去查,看看他这两年都干了什么生意。”
“那没问题!”闯虎一拍胸脯,兴致冲冲地说,“我和林七是铁哥们儿,关系处得老好了,他在那边吃得开,保准啥都知道。”
“虎子,话别说的太满。”江连横提醒道,“你俩怎么也得有七年没见了吧?”
“东家,你放心,我和林七这些年一直保持着神交,他就算死了,我想问他点什么,他也得抽空给我托个梦。”闯虎仍旧自信满满。
“那你这哥们儿真是处到家了。”江连横站起身,脱下狼皮大氅,“行,那今儿晚上就这样,都早点儿回去睡吧。”
“哥,你也早点儿歇着。”
房门开合,两人应声告退。
李正西穿过走廊,朝着自己的房间走过去,低头却见闯虎眯着两只眼,在那美滋滋、乐呵呵的,便不禁问道:“你老笑啥?”
闯虎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踮起脚尖,讳莫如深地笑道:“哥,道外滨江县才是好地方呐!我明天带你去开开眼界!”
“你还是先把事儿办好了再说吧!”
李正西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进房间,连灯都懒得开,只管胡乱地脱下衣裳。
来到窗边,正要拉上窗帘,倒头睡觉的时候,忽然间余光一扫,却见楼下走过去一道人影。
李正西眉心隆起,连忙推了两下窗户,无奈窗棂被冻得太死,始终没能推开。
于是,他便立马用双手笼住眼眶,紧贴着玻璃,瞪大了眼睛向外张望。
尽管此时那人影已经走远,但在路灯的照映下,他还是觉得那人有点眼熟。
不是盛宝库,倒像是他的那个小跟班儿……
(本章完)
第449章 钱桌子
第449章 钱桌子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有点阴,但是无风,所以并不太冷。
契丹大街上,小报童怀里捧着厚厚一摞《远东报》,斜挎包拍打着屁股,沿着街面走走停停,叫卖新闻。
城市渐渐苏醒。
马迭尔旅馆,大堂休息区。
江连横刚刚吃过早饭,此刻正同薛应清等人坐在沙发上窃窃私语,周围不时有穿着富贵的华洋旅客来来往往。
谈及盛宝库,他心里始终怀有几分顾虑。
不是怕,而是总觉得此人举止反常,拿不准对方的意图,便难免有些狐疑。
薛应清倒是不当回事儿,只管笑着宽慰道:“哎呀,你就放心吧!信不过他,你还信不过我么?”
“不是信不过。”江连横解释说,“是我总觉得这老小子心思不在生意上。”
康徵点点头,表示认同:“掌柜的,小心点不犯毛病,毕竟咱跟老钱儿都两三年没见了。”
不料,头刀子却冷哼一声,神情颇为不屑。
“没事,一个钱串子而已,他不敢。”
薛应清也笑着附和起来,对江连横说:“老钱儿这人,贪是贪了点,但还没到挣钱不要命的地步。他听说过你,你让他跟线上的‘横把儿’使腥儿,他没那胆子。”
说话间,大堂里突然刮来一阵寒风。
众人欠起身,朝旅馆门口张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老钱儿”盛宝库。
“嗬,哥几个起得够早啊!”
他笑眯眯地走过来,脸有点僵,耳朵通红,人中上亮晶晶的,好像赶了很远的路,看上去冻得不轻。
江连横等人纷纷起身,跟他寒暄了几句。
“咋样,昨儿晚上睡得还习惯不?”盛宝库问。
“挺好,让你破费了。”江连横朝门外瞄了一眼,却问,“盛老板,咋就你自己一个人来的,昨天那个小跟班儿呢?”
“嗐,咱玩儿咱的,带那小子碍事儿。”盛宝库依然很热情,点点人数,忽然有些诧异,“诶?江老板,昨儿晚上那俩老弟呢?”
“哦,闯虎老家在这边,我放他去走走亲戚,今天就不跟咱们一块儿了。”
盛宝库先是一怔,旋即连忙摆手笑道:“应该应该,那……咱们就赶紧走吧?”
他急切地引领众人离开旅馆,站在门口,抬手叫来一辆马车,谈起今日的计划,整個人显得兴致勃勃。
“薛掌柜,我可知道你的爱好。咱今儿第一站,哪也不去,直奔秋林洋行,陪你好好逛逛。江老板,待会儿咱在去玩儿两把赛马,晚上去看芭蕾舞,咋样?”
“什么舞?”
江连横闻所未闻。
盛宝库一把叨住他的手腕,却不多加解释,只是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
“别管什么舞,伱指定爱看!”
说罢,他便转过身,正要钻进马车时,却又突然有些迟疑。
车厢里正反两排座,四个人正好,五个人就挤了。
见状,江连横忙说:“那没什么,我辛苦一点,薛掌柜可以坐我怀里。”
“毛病!”薛应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叫一辆不就得了?”
盛宝库赶忙摆了摆手,说:“别了,咱总共就这些人,还费那事干啥?要不这样,我跟赶车的在外头挤挤,你们坐里头,上车上车,别客气了。”
客随主便,如此辞让了几句,江连横等人总算陆续钻进马车。
一道响鞭,马蹄声渐渐朝南远去。
“咯哒咯哒……”
“嘎吱嘎吱……”
拐弯抹角,抹角拐弯,俄式马车终于缓缓停住。
李正西刚下马车,热闹的喧嚣声便如决堤洪水一般,顷刻间扑面而来。
眼前,便是道外滨江县,正阳大街路口。
一条大道横贯东西,串联出一片人声鼎沸的闹市,到处充斥着烟火气息。
时隔七年,重回滨江县,闯虎显得格外兴奋。
眼看熟悉又陌生的街区,他便不由得大声感慨:“变化真大,哥,咱走吧?”
“别老管我叫哥,你岁数比我大吧?”李正西皱了皱眉。
闯虎却不在意,只管嘿嘿笑道:“都是我哥,都是我哥。”
这时节,不知是居民已经习惯了酷寒,还是正在提前置办年货,大街上人头攒动,叫卖声不绝于耳,看上去远比道里热闹。
两侧建筑,尽管同样是巴洛克风,看上去却松散廉价,上手一模——假的!
道里的教堂、旅馆,都是货真价实的砖石结构,外墙是岗岩浮雕。
道外是什么?那是模子灌出来的石膏,贴上去的,一敲,空响儿!
街面疏于管理,小商贩随处占地,道里禁行的人力车,在道外也比比皆是。
尽管有些混乱,却是地道的江湖所在。
放眼望去,点痦子的、打把式的、拉洋片的、算卦的、要饭的、摆小赌摊的……恰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李正西侧身穿过人潮,转过头问:“你那叫林七的哥们儿,在哪撂地啊?这天光大亮的,能开张么?”
“我也不知道啊,先往里走走看吧!”
闯虎身板儿太小,在人群中穿梭,显得格外吃力。
两人闪转腾挪,费了半天劲,总算穿过了闹市入口,街面也渐渐宽敞起来。
闯虎站在头道街十字路口,环顾四周,眼里显出几分迷茫。
当年,他离开滨江县时,这里还有不少土房,如今却早已无影无踪。
“找不着了?”李正西问。
“能找着,能找着……”闯虎看上去有点逞能,“等我找个脸熟的合字问问吧?”
说得容易,真要找起来可就难了。
江湖卖艺,多半走穴赚米。
虽说眼下临近年关,该回家的都回家了,可毕竟一去七年,滨江县傅家甸物是人非,上哪去找脸熟的合字?
两人在街上乱窜,走了两支烟的工夫,闯虎还是没碰见熟人。
无奈之下,只好走到街边一处卦摊儿,寻思着碰碰运气。
算卦的老头儿五十来岁,下颌一撮山羊胡,戴副眼镜,瞅着挺有学问,身上的袄裹得严严实实。李正西和闯虎走过来时,他刚刚打发走一个小媳妇儿,见俩人过来,匆匆扫了一眼,便立马别过脸去,装作视而不见,端起世外高人的架势。
“大爷——”
“呵,没找着吧?”
金点生意人,最会察言观色。
老先生方才就注意到,这俩人在街上茫然顾盼,眼神是空的,不是找人,便是找物,十之八九,准错不了,哪怕错了,他也能用话再找补回来。
如此冷不防问一句:“没找着吧?”
既是“要簧”,也是“诈簧”,换成是空子听了,恐怕当场就要被唬住。
李正西忙把话头打住,径直问:“大爷,外哈线上来的,跟你打听个老合。”
老先生把眼睛往下一拉,瞅瞅两人,试探着问:“同行?”
“不是不是,就是在线上溜达,这人叫林七,唱皮影戏的。”
“无鸣鹃。”闯虎随声补充道。
老先生翻了个白眼,摇摇头说:“没听过,这是城里,唱皮影戏的都少了,你俩往乡下走走,去双城那边看看吧。”
“无鸣鹃你没听过?”闯虎皱起眉头,“他那皮影会下衣裳。”
“没听过,那有什么新鲜的?”老先生有点不耐烦,“哎呀,走吧走吧,我这正忙着呢!”
李正西和闯虎相视一眼,只好起身离开。
如此,两人没头苍蝇似的,在正阳街晃荡了一上午,其间问过不少江湖艺人,可无论是提起“林七”,还是“无鸣鹃”,始终是无人知晓。
日上中天,俩人找了家面馆吃饭。
李正西不禁抱怨:“虎子,你这兄弟也没蔓儿呀!他现在还撂地么,不是真在鼠疫那年病死了吧?”
“不能吧……”
闯虎挠挠头,心里却是愈发没底。
宣统二年,傅家甸的人口本来就不多,大鼠疫却抢夺了数千条人命。
一座在死人堆里重新站起来的城市,又有流民东躲西逃,往日的熟脉,早已断的断、散的散,茫茫人海,生死未卜,想找个人,谈何容易?
然而,闯虎仍旧不死心。
“你先等等,别着急,我在这肯定还有熟人,不可能全都死了。”
“拉倒吧,等你找这人,黄菜都凉了。”
李正西性子太急,当即摇了摇头,说:“先别找你那兄弟了,老钱儿以前是做钱桌子的,咱吃完了饭,直接去找钱桌子打听吧。”
“哥,你这样,会不会有点打草惊蛇啊?”
“那不然还能怎么办?你就算找到林七,他是个唱皮影戏的,能知道老钱儿的生意?我估计,最后还是得找钱桌子,才能问个明白。”
“找到林七,好歹有个保人呐!”
“咱俩满大街扫听‘无鸣鹃’,都没找着,他连个蔓儿都没有,怎么当保人?”
李正西坐不住了,撂下筷子便说:“你快吃,就这么定了。”
闯虎思虑再三,只好点了点头。
“行吧,要是想找钱桌子,那就得去汇兑街了,那边全是干这生意的人,但是……哥,他们那帮人可横,你悠着点,东家不让报号。”
李正西将手按在腰际,却说:“别怂,带着家伙呢。横不能我打听点事儿,他们就当街把我给插了吧?”
“那倒不至于。”
“快吃,吃完了,前头带路!”
闯虎点点头,紧赶慢赶地吃完了面,随即和西风一道走出饭馆。
滨江县本没有汇兑街,因为钱庄子多了,便有了所谓的“汇兑街”。
这地方位于正阳大街的岔路口,南北走向。沿街两侧,虽说也有几家钱庄票号,但大多都是与之毫不相关的生意。
据传,道外共有三百多号钱桌子,其中半数,全都汇聚在这条街上,并渐渐形成了相当规模的行帮。
这行当本是非法的营生,汇兑从来不按市价合算,而且还要从中克扣获利,假帖、假票随处可见,甚至还有少数趁乱拐骗、明抢,懂行的人稍一讲价,当场就要耍横斗殴,奈何哈埠币制混乱,汇兑行业供不应求,所以官府屡禁不止。
所谓钱桌子,也真的就只是一张桌子。
远远看去,跟个卦摊儿没啥两样。
这样也好,碰见官府突击检查时,毕竟便于及时抬桌子跑路。
桌后摆了两把椅子,桌上码着几排现大洋、铜板儿,用布头盖在上面。除此以外,便只有一个账本,一把算盘而已。
人来人往,闹市之中。
现大洋就这么愣摆在桌面上,不怕偷、不怕抢。想也知道,要是没点小势力,绝做不了这门生意。
这时候,汇兑街格外热闹,问价兑换的相亲络绎不绝。
钱桌子早已沆瀣一气,无论找谁兑换,都是同样的汇价。
李正西和闯虎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找了个空桌,便急急忙忙地走了过去。
这钱桌子四十来岁,见有客人来,却也没个好脸,身旁坐着账房,身后则又站着三四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生意人。
两人走进,那钱桌子抬眼一瞄,爱答不理地问:“换羌帖,还是换金票啊?”
李正西掏出三块大洋,搁在桌面上,说:“我换个消息。”
“哦,是打听行情啊。”钱桌子立刻朝身旁扬了扬下巴。
那账房当即会意,拿起账册,念经似的叨咕道:“今日老帖汇价……”
“等下!”李正西连忙抬手打断,“不是问汇价的行情,我是想在这打听个人。”
钱桌子闻言,脸上露出不悦,可瞥了两眼桌上的现大洋,看在钱的份儿上,到底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问吧,想打听谁?”
“这钱桌子行当里,有个叫老钱儿的人,不知道老哥听没听说过?”
“老钱儿?”
钱桌子的脸色忽然一变,扭头跟身旁几人互相看了看,继而似笑非笑地转过头,却问:“你打听他,来我这干什么呀?没听过那句话?同行是冤家!”
李正西当即笑了笑:“正因为同行是冤家,我才来这边打听消息呢!”
“咋的,你俩有仇?”
没想到,那钱桌子竟开门见山,径直问道:“他——坑你钱了?”
(本章完)
第450章 假马脱缎
第450章 假马脱缎
钱桌子的话,说得过于直白,两人霎时间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儿了。
思来想去,李正西干笑了两声,说:“我和老钱儿没仇,他也没坑我的钱,只不过是听说,他在这行当里挺有名,想跟他攀个交情。”
“你小子会不会说话?”
钱桌子身后那几个壮汉厉声呵斥:“啥叫他有名,咋的,咱陶二爷就没名了?”
话音刚落,闯虎连忙凑过来解围。
“没有没有,不是你们不如老钱儿,是咱哥俩外哈来的,见识短浅。”
那姓陶的钱桌子摆了摆手,似乎对此并不在意,转而却问:“你们俩,要找老钱儿干啥呀?”
“想跟他做个生意。”李正西回道。
闯虎紧跟着补充道:“放心,不是换米的生意。咱们是听说老钱儿有门路倒腾色唐点子,想过来看两个‘洋观音’。”
“满嘴春点,两位是线上来的?”陶二爷的语气和缓了不少。
“对对对,刚上道,打南边儿来的,蔓儿小,就不跟当家的亮纲了。”
“你们要接‘洋观音’,去双城找占爷呀!”陶二爷笑了笑说,“何必让老钱儿在中间横插一脚,他又不是渣子行的人。”
闻言,李正西和闯虎顿时愣了一下。
陶二爷这番话,显然是在拆台,要说他和老钱儿没有过节,鬼听了都不信。
“双城占爷……原来这里面还有高人,多谢前辈提点。”
李正西拱手抱拳,随即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沉吟了片刻,似是喃喃自语地问:“我也听说老钱儿的本行是钱桌子,也不知道他怎么又掺和起这行来了。”
未曾想,陶二爷却呵呵笑了两声。
“老弟,甭跟我这套话,没用。实话告诉你,我和老钱儿有点过节,或者说,这整条汇兑街都跟他有过节,但就算再怎么不对付,那也是咱门里的事儿,跟外人没关系。”
“您是個讲道义的人呐!”李正西由衷感到钦佩。
“别捧我,宁骂一人,不骂一门。”陶二爷说,“我不能因为跟老钱儿有点过节,就把这门生意给毁了。”
“在理,在理,我就是盼着前辈能给我指条明路,省得我一下掉进坑里。”
“老弟,我看你是从线上来的,我刚才说的还不明白么?”
陶二爷咂咂嘴,沉吟了半晌,才说:“老钱儿现在今非昔比,你们最好离他远点,当心假马脱缎。”
假马脱缎,当属千门之中的经典骗术。
其中的典故与变化,权且不做赘述。
总而言之,便是要寻个“替身”,莫名其妙地为自己顶账消灾。
陶二爷说到此处,余下的便不肯再谈,只管摆了摆手,说:“就这样,走吧走吧,别耽误这边做生意了。”
无奈之下,李正西和闯虎只好起身告辞。
随后,两人走到远处,又找了两家钱桌子打听消息,结果都跟陶二爷说得大差不差,无甚新意。
回到正阳大街,日头已经渐渐西沉。
北国本就昼短夜长,又是插棚阴天,街面上便有些寥落,站在马路当间,东西远眺,目光便空远开阔起来。
“虎子,双城的占爷是谁,听说过没?”李正西边走边问。
“本地丐帮的团头,以前就干过拍子的勾当。”闯虎摇了摇头,“这鼠疫闹的,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找不着人了。”
“那也就是说,老钱儿给东家搭线接‘洋观音’,是跟这个占爷有关系?”
“这我可说不准,但以我对双城丐帮的了解,他们可不敢拐骗洋人。”
尽管盛宝库的底细还没摸清,但至少打听到了不少线索。
其一,老钱儿大概是干了什么违反行规的勾当,把汇兑街的所有钱桌子,全都给得罪了一遍。
其二,如今老钱儿多半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八成是欠下了一屁股债。
其三,老钱儿之所以能揽下“洋观音”的生意,源头多半在双城丐帮那边。初来乍到,李正西对今天的“收成”还算满意,便说:“行,滨江县也算没白来,咱俩先往回赶吧!”
“不找林七了?”
“又不是让你来叙旧,都找一上午了,还磨叽什么呀!”
闯虎不太想走,故意放缓了脚步,趁着街面上渐渐稀松下来,着急忙慌地左顾右盼,生怕错漏了什么细节。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
如此从正阳大街七道口往西走,走到三道口时,却见十字街头,正有个推车拉洋片的艺人正忙活着收摊。
闯虎眼前一亮,连忙拽住西风的胳膊,叫嚷道:“等下等下,那拉洋片的我认识,老孔么,他也认识林七,咱过去看看。”
李正西见他兴致勃勃,而且来都来了,只好随他一同走到十字街头。
那拉洋片的看起来四十多岁,中等身材,脖子挺长,眼珠发浑,眼下正在将长条板凳往箱子上摞,眼瞅着就要推车收摊了。
只见那样片箱子上,绑着铜锣小鼓,旁边的纸板上写着几出曲目:
《酒池肉林》、《寡妇求子》、《王婆回春斗西门》……
一看这曲名,李正西就明白了,要不咋说是闯虎的朋友呢!
“老孔!”
闯虎快步走过去,一把按住手推箱。
拉洋片的皱起眉毛,歪头一看,寻思了片刻,却问:“谁呀?”
“我呀,床下罂闯虎,忘啦?”闯虎有点不满,屁颠屁颠地绕过洋片箱子,指了指上面的曲目,“忘恩负义?伱这《王婆回春斗西门》的本子,还是我给你写的呐!”
“哎呀,是你呀!”老孔一拍脑门儿,赔礼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没认出来你,这都多少年没见了,我还以为你那年没了呢!”
看得出来,俩人只是相识,关系并不算铁。
闯虎把西风拉过来,给老孔介绍了两句,接着就问:“老孔,林七你还记不记得,就是那个唱皮影戏的,以前老跟我在一块儿那人,大高个儿,瞅着挺猛。”
“唱皮影戏的……”老孔暗自嘟囔了两句。
“无鸣鹃呐!”闯虎连忙补充道,“嗓子特灵,学谁像谁那兄弟。”
“哦,对对对,你一说无鸣鹃,我就想起来了。”
“他现在搁哪撂地呢?”闯虎问,“我都找他一天了,愣是没看着人影儿!”
谈及此事,拉洋片的老孔忽然流露出艳羡的神情。
“嗐,人家老早之前就不撂地,你说唱皮影戏,那都是老黄历了。”他自顾自地念叨着,“现在城里生意不好干,你瞅着还行,其实照比以前,差远了。”
“那么好的嗓子,咋说不干就不干了?”闯虎看上去有点惋惜,“就算火穴大转了,也别把手艺给扔了呀!”
“唉,人各有志呗!”老孔叹声道。
“那他现在在哪,干什么营生呢?”闯虎追问。
“他呀,他后来跟毛子学打电影去了,好像是在什么远东影业公司?”
李正西和闯虎一愣。
可转念一想,从驴皮影到打电影……似乎,也并非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行当,其中总是有点关联。
老孔接着说:“现在也早就不当学徒了,改给人当经理了。”
“是么,那他现在在哪?”听见兄弟混得不错,闯虎看上去挺兴奋。
老孔思忖了片刻,旋即抬起手,朝着临江的东北方向一指。
“往北走,有个松江电影茶社,听说放电影的是在二楼,我没去过。”
(本章完)
第451章 传闻
第451章 传闻
时下,电影早就不再是新鲜事物了,但华人开办的影戏院,却是相当罕见。
放眼全国,论及本土影业发展,除了哈埠,大约也只有京师重地和十里洋场方能与之媲美。
虽说早在皇上还没退位那年月,奉天便已经有了零星几处影戏院,但都是小东洋开办的,只供南满职员和其家属消遣娱乐,照例不准华人进入。
不过,小东洋倒也偶尔露天放映电影。
没有声音,反反复复,总是播放同一部纪录片——《日俄旅顺战争》。
初看觉得新鲜,再看觉得有趣,后来便渐渐觉察出些许端倪。
那其实根本算不上电影,小东洋只是想表明,他们“帮”华人赶跑了毛子,言外之意,还是那副老腔老调——大东洋帝国带领亚细亚走向共荣。
谁也不是傻子,看得多了,总会觉得有点别扭。
因此,李正西对影戏院这种地方,实在没什么好感。
松江电影茶社临近江边,刚刚开业不满一年,两层楼,门面不大,从外头看起来,像个茶馆儿,可走进里面一看——嘿,更像是个茶馆儿!
只不过,一楼大堂内设有桌案,供说书先生和鼓曲艺人做生意;二楼大堂内,却悬挂着一面白色帆布,用以放映投影。
李正西和闯虎走进茶社时,室内已经有些昏暗,一楼的茶客寥寥无几,二楼的放映室倒是还聚集着不少看客。
两人摸黑爬上二楼,刚走到台阶儿拐角,便能听见放映机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
厅堂内光影交织,三五好友围坐一桌,脚底下烤着火盆儿,喝着茶水,吃着点心,手边摆几张中文的讲解单子,聚在此处看两场西洋影戏,便是所谓的摩登了。
影戏有长有短,风景纪录片、战争新闻片,当然也有许多离奇的故事片……
只是新片子不多,欧洲大战以来,中东铁路时断时续,哈埠受到的影响不小,片源紧张,时常反复放映几部老片子。
两人刚到入口,旁边的柜台里便迎出来一个小年轻,身穿夹大褂,看样子是茶馆里“照坐的”伙计。
“客官,看看单子不?待会儿有法国的《月球旅行记》,美国的……”
“不用了,不用了。”闯虎连忙出声打断,“我来这找个人,林七……不对,林经理在不在这?”
照座的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两人,犹疑地问:“在,两位是……”
闯虎当即面露喜色,忙说:“麻烦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他虎哥来找他了。”
“虎哥?”李正西不免有点诧异。
照座的应下一声,转身走进茶社放映室。
不过片刻工夫,就听见地板“轰隆隆”一通乱颤,整栋茶楼仿佛地震似的,抬头一看,却见一大個儿壮汉猛冲过来,气势唬人,惊得李正西差点儿没退步掏枪。
只见来人身穿呢子大衣,一到近前,上手就给闯虎来了个大别子,笑骂道:“儿子,还知道回来找你爹呐!”
嗓门儿透亮!
闯虎闷声闷气地叫板道:“孙子,赶紧撒手,我抓你小鸡儿了啊!”
见状,李正西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真哥们儿。
两人嘻嘻哈哈打闹了一通,林七手上有劲,闯虎身子灵巧,一时间难分伯仲。
三五回合后,俩人便又自顾自地寒暄叙旧起来,彼此聊聊近况,间或谈起过往,唠得兴起,不觉间倒把李正西晾在了一边,害得他只好轻咳两声,以示存在。
闯虎回过神来,连忙陪笑着互相介绍。
“林七,这是我在奉天的兄弟!”他左右照顾道,“哥,林七,这小子打小就坏,敲人寡妇门、挖人老祖坟、踹瘸子、骂傻子、扒人老太太裤衩子,丧尽天良,坏事做尽!”
“要不怎么说是你哥们儿呢!”李正西玩笑着伸出手。
林七连忙招呼道:“哥,是虎子的兄弟,那就是我的兄弟。来来来,进屋坐,我请你们看影戏,我有好片子,美国来的,《火车大劫案》你们看过没?”
李正西摆了摆手,推辞道:“电影有的是机会看,咱俩这趟过来,是想托兄弟帮忙打听个人,这是大事。”
“嗐,那有什么急的,天大地大,影戏最大!咱进屋边看边唠呗!”
林七为人相当热情,不像是假客套,话音刚落,便开始上前强拉硬拽。
闯虎尽管兴奋,却也拎得清轻重缓急,于是忙说:“别别别,这是我东家交代的差事,你得先帮我办完,这样咱俩才能安心看影戏啊!”
“这么着急?”林七有点扫兴,“你们要打听谁呀?”
“摆钱桌子的老钱儿,他这两年混得咋样?”
“老钱儿?他不是早就搬道里去了么,伱们找他干啥,换羌帖啊?”
于是,闯虎便细说了一遍缘由,尽管没提江连横,却也说清了其中的顾虑。
林七闻言,不由得面露难色,当下喃喃自语起来。
“这……虎子,兄弟,你俩也看着了,老钱儿的生意,跟我压根就不搭边儿,我倒是认识几个钱桌子,但要打听那门里的事儿,恐怕也不容易。”完,白来了。
李正西和闯虎当即双肩一沉,难掩失望的神情。
眼见着好哥们儿带人前来“告帮”,结果却落得个无功而返,林七看不下去,两只眼睛左右一晃,脑子里转得飞快,似乎猛然间想起了什么。
“诶?兄弟,你俩在这等会儿,我不认识钱桌子的人,但亨通钱庄的唐掌柜是个影戏迷,整天泡在我这,你俩容我进去问问他,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李正西和闯虎点了点头,除此以外,自是别无选择。
林七回身走进茶社,约莫盏茶的工夫,忽然从里面领出来一个身材矮胖,留着小胡子的中年财主。
影戏还没看完,唐掌柜多少有点不情不愿。
好在林七尚有三份薄面,互相介绍了几句,便将众人带到楼下,单开了一间雅间,以供私下会谈。
“唐掌柜,这俩可都是我的好哥们儿,嘴严,你受累在这提点两句,省得他俩不留神掉沟了去了。”林七一边斟茶倒水,一边软磨硬泡。
唐掌柜紧着一张脸,埋怨道:“哎呀,这点小事儿也没啥,可你得让我把影戏看完呐!”
“别着急呀,待会儿等人都走了,我单独给你放个影戏!”林七用胳膊肘拱了拱他,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法国片子,那你还不懂么!”
“有新片子?”
“你先给我兄弟讲讲行呀!”
李正西见状,连忙拱手抱拳,说:“唐掌柜,麻烦你务必帮咱哥俩儿开开眼,老钱儿这两年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放心,老弟心里有数,绝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诶,不至于,不至于!”
唐掌柜似乎并不担心得罪老钱儿,脸上反倒摆出一副“他能奈我何”的不屑神情。
“这事儿压根就不是秘密,整个道外的钱庄、票号、钱桌子,其实全都知道,只不过都在行内流传,大伙儿都憋着坏,等着再坑几个空子呢!”
“是么?”李正西身子往前一倾,“那老小子,是不是干啥违反行规的事儿了?”
唐掌柜沉吟半晌,却道:“按理来说,其实也不算违反行规,但这小子胳膊肘老往外拐,跟‘大胡子帮’走得太近,谁还爱搭理他?”
“大胡子帮?”
闻听此言,李正西和闯虎顿时一惊。
昨晚,盛宝库在饭桌上谈及“大胡子帮”时,那副怨忿的神情,简直恨不能要把对方挫骨扬灰,以泻心头之恨。
谁能想到,原来是爱之深,所以才恨之切。
“合着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唐掌柜摇了摇头,冷笑道:“当初要不是傍着‘大胡子帮’,他凭啥能把钱桌子的生意做那么大?当年,他恨不得把大伙儿全给吃了,那就别怪现在没人帮他。”
“听你这么说,老钱儿是让‘大胡子帮’给耍了?”闯虎问。
“对喽,不是有那么句话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唐掌柜敲打着桌面,语重心长地朝西风和闯虎说:“你俩既然是林经理的朋友,那我就跟你们交个实底:现在呀,打死也别换羌帖!”
“那肯定的,毛子那边不是在打仗么!”林七随声附和道,“现在奉票都比羌帖靠谱,不像以前了。”
“哎?林经理,你还真别这么说,你看着羌帖一路往下跌,其实偶尔还能往上涨涨,这都是行里做的局,忽悠乡下那帮大老赶的,千万别上套!”
谈及此处,唐掌柜忽然有些感慨。
“唉,我估摸着,以后是再也没有‘金卢布’的时候了,以前的羌帖多硬气啊,谁拿英镑,我都不跟他换,你们再看看现在。”
“那就是说……老钱儿被羌帖给套死了?”三人齐声呢喃。
“他那么贪,不套他套谁呀?你们看着吧,现在才刚开始,羌帖还得一路往下跌呢!”
唐掌柜似笑非笑,看上去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们想想,手里头攥着好几万的羌帖,眼巴巴地看着慢慢变成废纸……啧啧啧,老天爷,那得是啥心情呀?你说他能不着急么?”
“他不能去找空子兑出去么?”李正西愣头愣脑地问。
“兑出去?”唐掌柜撇了撇嘴,“开玩笑!你有个千儿八百的,还能靠忽悠空子接手,手里拿着好几万羌帖,那得兑到啥时候?现在那道胜银行自己都快不灵了,谁还给他换?”
“那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就变成穷光蛋了吧?”闯虎低声嘀咕道,“怎么说,曾经也阔过,横不能手里就只剩下羌帖吧?”
唐掌柜咧嘴一笑。
“那你就得去问问‘大胡子帮’了。”
(本章完)
第452章 大起大落
第452章 大起大落
关于老钱儿和“大胡子帮”的传言,唐掌柜也只是略有耳闻,不能详尽。
按他的说法,老钱儿摆钱桌子,之所以能脱颖而出,正是因为跟“大胡子帮”的借款公司搭上了关系。
原本,各家钱桌子互相串通,早已约定好了汇价行情,彼此价差几近于无,确保大伙儿都有生意可做。
老钱儿不讲究,拿到洋人的贷款,本金足了,便背地里调低汇价,薄利多销,毁行发财,砸同行的饭碗,属实是缺了大德。
钱是挣了,人也臭了。
毕竟纸包不住火,市民口耳相传,此事最终败露。
钱桌子本就是江湖行当,没人惯他毛病。
于是,各家老合聚首决议,对老钱儿下了追杀令,恨不能将其曝尸街头,以解心头之恨!
老钱儿这时候也怕了,一边求洋大人帮他保命,一边四处托人说情,最后了一大笔钱平事儿,并在各家老合面前赌咒发誓,绝不再碰钱桌子的行当,这才免于一死。
不过,此时的老钱儿,其实也早就看不上钱桌子这份行当了。
小买小卖,来钱不痛快!
无非是赚个价差和贴水,客户都是小市民和大老赶。
这要想发财,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
有道是,利令智昏!
离开了钱桌子行当,老钱儿很快便开始游走于各家钱庄、票号、银行和借款公司,专事羌帖投机,买空卖空,日进斗金是常有的事,玩儿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他这样的人,也绝非个例。
哈埠这地界儿,华洋杂处,各国通商,市面上除了羌帖为主以外,还有官帖、江帖、大洋票、金票、甚至是奉票。
各种货币,搁在手里,倒腾来、倒腾去——钱能生钱呐!
不过一两年的光景,老钱儿可就抖起来了。
嗬,洋宅、汽车、股票、地契,全都齐了,一口气儿娶了四房姨太太,晚上稀罕一个,另外那仨得在旁边站着伺候局儿,随时候补,就到了这种程度。
老钱儿自然也从道外搬进了道里。
那时节,当真是风光无限,连洋人见了他,都得跟着客气。
只是碍于先前得罪了江湖老合,所以没敢立柜开個钱庄,各处投资倒是不少。
尝到了甜头,再想收手可就难了。
正所谓,欲壑难填!
老钱儿一门心思想要发财,恨不能连升三级,而投机羌帖、买空卖空,当然是本金越大,获利越多。
于是,为了筹钱,他便又找到了最初那家“大胡子帮”的借款公司。
对方很“慷慨”,以极低的利率借给他一大笔羌帖,除了常规抵押以外,只是规定还款时以银元结算。
当然,老钱儿还没傻到看不出其中的端倪。
彼时,欧洲大战已经打响,俄皇早就叫停了黄金兑换,所谓金卢布,也随之变成了纸卢布。
但能不能兑换黄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哈埠市民只认羌帖!
不知是长期使用形成了习惯,还是商界已经积重难返,总之哈埠各界对羌帖始终有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只要他们相信,那张纸便有了价值。
这情形过于荒诞。
羌帖在毛子那边,明明是一贬再贬,但在哈埠地界儿,却依旧坚挺从容,甚至各家钱桌子还有意散布谣言,制造恐慌,从而低价收购羌帖,再转手高价卖出。
汇价忽高忽低,正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时候。
老钱儿哪还有半分顾虑,当下签了字据,以身入局。
别说,羌帖确实靠谱,刚开始的时候真没少挣。
其后,在“大胡子帮”的撺掇下,今年年初,又从他们手里收了一大笔羌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毛子乱了。
羌帖开始有了新旧之分,罗氏卢布成了“老帖”,克氏卢布成了“新帖”。
尽管哈埠只认“老帖”,宁愿用尼古拉的邮票找零,也不相信“新帖”,但“新帖”发行还是成了既定事实。
羌帖一路狂跌,虽说还不至于拿来擦屁股的地步,但就连叫子见了也摇头。
老钱儿总说:“再等等,没准儿还能涨回来呢!”
等着等着,到了夏天,汇丰、正金等多家银行便叫停了羌帖兑换业务。
怎奈何,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老钱儿不仅眼睁睁看着手上的羌帖变成废纸,先前的洋宅、汽车、股票也都陆续被“大胡子帮”夺走抵债。
买空卖空,一夜暴富是他,倾家荡产还是他。
“你们可别以为,光老钱儿自己是傻子,其实像他这样的人,道里、道外多了去了,就算你不投机,那也照样跑不了!辛辛苦苦一整年,到头挣了一堆废纸,搁谁谁能受了?”
说到此处,唐掌柜不由得叹声道:“这也就是赶上个冬天,松江加了盖儿,要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上吊投江呢!”
闯虎听得怔怔发呆,忽然感慨道:“好家伙,跟做梦一样。”
“老弟,这话你说对了,一场游戏一场梦啊!”唐掌柜似乎有些后怕,“幸亏我当初没动老本儿,否则的话,没准我也栽里头了。”
“唐掌柜高啊!”三人齐声奉承。
“嗐,就这也赔了不少呐!我不认识老钱儿,但说实话,我还挺佩服他。三五年间,大起大落,没疯、没寻短见,还能有心气儿在那维持,那也不是一般人呐!”
“不过,这事儿跟‘大胡子帮’有啥关系啊?”李正西问,“白纸黑字,你情我愿,人家好像也没骗他吧?”
“啧!老弟,你咋还没看明白呢?”
“挺明白呀,‘大胡子帮’估计是提前知道毛子要乱,所以才立的那字据么?”
“这只是其一!”
唐掌柜在桌面上画着圆圈儿,说:“咱哈埠道里道外,最挣钱的工商行当,还有那些借款公司,甚至是那些洋人银行,全都在‘大胡子帮’手里攥着,换句话说,他们要是认定羌帖不值钱,那就真不值钱了。”
“有这么邪乎?”李正西问。
“那当然了!你就说秋林洋行,有多少工厂,占多大市场,他们要是不发、不收羌帖,那羌帖还能玩儿得转么!”
三人默默点头。该说的都说了,唐掌柜便也旋即站起身,提醒道:“老弟,我是看在林经理的面子上,才把这事儿跟你们说了,自己加点小心就行,别往外瞎咧咧啊!”
“明白明白,多谢唐掌柜提点了!”
“记住,‘新帖’是废纸,‘老帖’现在还能用,但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了,能赶紧,千万别换,现在奉票都比它硬。”
走到门口,唐掌柜想起了什么,忙回身问:“林经理,呵呵呵,那个……午夜场啥时候开始?”
林七愣了一下,起身回道:“哦,晚上九点以后你再过来吧。”
“九点……那我就在这等着吧!伱们唠,你们唠,我回去看影戏去了!”
说完,他便提起大褂,“咚咚咚”地跑回楼上,当真是个影戏迷。
见唐掌柜的身影渐渐远走,李正西赶忙回过身问:“林经理,你这有电话么?”
“有,楼上柜台有一部。”林七应道。
“虎子,你俩唠着,我先上楼去给旅馆打个电话,给东家报个信儿!”
其实,唐掌柜方才说的许多行话,李正西并不大懂,但那不重要,他并不关心这其中的缘由,只要确定老钱儿现在有问题,就足够了。
雅间的房门关上,屋子里终于只剩下闯虎和林七二人。
老哥俩儿多年未见,一得闲,傻笑了片刻后,便又立马接续上先前的话题,互相询问近况。
“虎子,你在奉天混得咋样啊?”林七坐下来问。
闯虎得意道:“凑合维持,现在也就有个小印刷厂,写两本书。”
“行啊,恭喜恭喜!”林七挺高兴,可掂量了片刻,却说:“但是……兄弟,我得跟你说,写书不行了,以后还得是影戏的天下,你没看我都改行了么!”
“还说影戏呐!你嗓子这么好,学谁像谁,不唱皮影戏可惜了。”
没想到,林七当场就用闯虎的腔调反驳起来。
“嗐,光嗓子好有啥用,我那师父不灵呀,我跟他学了七八年,好家伙,每次教我的调儿都不一样,整得我到现在都没入门,还不如打电影呢!”
闯虎哈哈一乐,却问:“你啥时候开始学的打电影?”
“鼠疫以后就开始学了,算头一批呢,在远东影业公司,给毛子当学徒。”
说着说着,林七不禁畅想道,“我现在就是攒钱,以后打算开家自己的影戏院,要是能拍电影那就更好了,给别人打工没意思。”
“你还差多少钱?”闯虎径直问。
林七却摆了摆手,道:“虎子,开影戏院,钱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你得有关系、有门路,否则光有机器,没有片源,那有啥用!”
闯虎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问:“那他们的影戏都是从哪整来的?”
“洋人呗!”
林七耸了耸肩,朝天板上瞄了一眼,却说:“这家茶社的二股东,就是个洋人,老板都得靠他才能拿着最新的影戏。”
“毛子?”闯虎自然而然地问。
没想到,这问题却把林七给难住了。
他左思右想,最后犹疑地晃了晃脑袋,小声嘀咕道:“好像是加什么大人……不对不对,好像是意大利人……嘶,听他说过一回,但我忘了,反正不像是个毛子,个儿太矮了,比小东洋还矮,大脑门儿……”
“傻狍子,连东家是谁都分不清。”闯虎笑着揶揄起来。
“这能赖我么,我连他的面儿都没见过几回,神神秘秘的,而且他是今年秋末才刚入股,要是没有他带了几部新影戏,这茶社都快干不下去了,好像叫什么……万斯白,要不就是范斯白……”
闯虎没什么兴趣,只是感慨道:“真没想到,现在连道外都有洋人做生意了。”
“其实以前也有,但今年突然就变多了,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
“不是因为毛子打仗么?”
“问题来的不全是毛子呀!”林七似乎也有些困惑,“你是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都有,连小鬼子都变多了。”
闯虎愣了一下。
他知道江连横这趟来哈埠,并非只是为了生意,同时也是为了在这边打探风声动向,于是便将此事也暗暗记在了心里。
说话间,忽听房门一开,却见李正西走了进来。
“咋样了?”闯虎起身问道。
“旅馆的人说,东家他们还没回来。”李正西摇了摇头说,“估计还跟老钱儿在外头晃悠呢,但我留了口信,让他们有事等咱俩回去再说。”
“那就行了!”
林七本就想着招待两人,一听这话,便连忙提议道:“反正现在还不算晚,我带你俩在道外晃晃吧?茶社有伙计照应呢!兄弟要是不想看影戏,我带你俩去‘圈里’看看?”
“什么‘圈里’?”
李正西打量了几眼两人讳莫如深的神情,不禁眉头一皱,说:“窑子啊?不了不了,多谢兄弟好意,要不你俩去吧,我还得回去给东家交差呢!”
“你东家不是还没回去么?道里那么大,你上哪找去?”林七连声劝说,“走吧走吧,别客气了。”
闯虎也跟着起劲儿,却说:“哥,东家又不傻,他都让咱俩出来打听消息了,没得到回信儿之前,他咋可能跟老钱儿做生意啊!走走走,带你开开眼界!”
两人一边说,一边朝他走了过来。
盛情难却,李正西挣扎着问:“至于么,不就是个窑子,我又不是没看过?”
“你还真未必见过咱道外的窑子!”林七笑呵呵地拉扯西风,“别说是奉天,就是去了京城,也赶不上咱这边的带劲。”
“对对对,走吧走吧!”闯虎在后面推着西风的后腰,“来了道外,不去逛逛窑子,那就等于没来。哥,请你看一场大戏!”
俩人太过热情,以至于所谓的邀请,在外人看来甚至有点像在绑票。
尽管这时候不过五点钟左右,但屋外已是浑天黑夜,灯火通明。
一晃神的工夫,李正西便上了一辆马车,不耐烦地问:“我不爱听戏,啥大戏啊?”
两人笑嘻嘻地齐声道:
“野戏!”
(本章完)
第453章 魅影重重
第453章 魅影重重
离开松江电影茶社,马车只走了十几分钟,便缓缓停了下来。
看着闯虎和林七那副油滑的神情,李正西还在座位上纳闷,心说不就是个窑子,还能怎么新鲜?
没想到,刚下马车,抬头一看,整个人便顿时愣了一下。
只见不远处十字街头,竟有黑压压一大片建筑群,尽是廉价的双层公寓,彼此间互为拐角,勾连兜转,环绕一座双层小塔楼为中心,构成一处“回”字型聚居区。
循着幽幽传来的调笑声,三人缓缓靠近。
却见影影绰绰间,群楼密布,回廊檐下,大红灯楼高高挂起,晕开一抹朦胧妖艳的淡淡红芒。
林七在西风身后推了一把,笑道:“兄弟,走啊?”
“这就是你们说的‘圈里’?”李正西愣愣地问。
林七哈哈一笑,反问:“风月娱乐场,不叫‘圈里’,还能叫啥?”
“没想到现在这么大规模了!”闯虎似乎也有点意外,“全都在这扎堆了!”
闻言,林七便一边领着两人走进“圈里”,一边自顾自地讲解说明起来。
原来,哈埠淫业繁盛至极,在关外当拔头筹,仅在道外滨江县一地,就有不下两千多家娼馆妓院,其中半数以上,都集中在傅家甸的裤裆街、桃巷等地。
官府为了便于管理,就在这附近划出一块地,兴建圈楼,以此为中心,向外辐射扩散,强令全县娼馆陆续搬到这边,起了个名,叫“平康里”。
沿路走进去,各家牌号密密匝匝,“双喜班”、“楼凤院”、“春和堂”、“江莺下处”、“绯云书馆”……看得人眼缭乱,目眩神迷。
每到入夜时分,当然是灯红酒绿,歌舞不歇,仿佛自成一片天地。
赶上天气暖和的时候,姑娘们站在小洋楼上,冲楼下搔首弄姿、招揽生意,那场面也是相当壮观。
可眼下冰天雪地,夜幕初降,弦月还没升上来,周围虽有嬉闹声,却是时断时续,若有若无,只能听见淫笑,却看不见人影;更兼朔风正猛,刮得大红灯笼摇摇欲坠,忽明忽暗,好端端一处风月场,反倒显得妖异诡谲,森森可怖。
温柔乡不愧是英雄冢!
常言道,橘生淮南则为橘,淮北则为枳。
没来之前,李正西总觉得闯虎有点轻浮,不仅是他本人偷风偷月,就连他那零星两个朋友,也都过于“性情中人”。
这就像老少爷们儿间说笑,插科打诨,偶尔开個荤口儿,算是图一乐,再说就贫了,老说就烦了,翻来覆去地说,难免遭人厌恶。
可如今走进“圈里”,李正西才明白,凡事都有缘由。
闯虎在这种地方混迹江湖,要是没沾染点风月习气,那才怪了!
“兄弟咋样,还行吧?”林七乐呵呵地问。
李正西撇撇嘴,似乎对“圈里”没什么兴趣,却好奇地打量起中间那座塔楼。
“这楼是干啥的?”他问。
“哦,夏天的时候,在这搭个凉棚,卖点茶水饮料。”林七指向塔楼顶端,“有时候官府来这检查,就上二楼,转圈儿看看有没有人闹事。”
李正西闷声点点头。
这座塔楼比周围的建筑略高一些,站在上面环顾一周,的确便于管理,但也能轻松遥控、监视几十家娼馆妓院的动向。
过去一年,江家作为密探,协助官府清扫宗社,不少线索就源自于娼馆。
李正西打小就帮大嫂扫听市井流言,当然明白风月场的消息最为活泛。
一进“圈里”,他便几乎可以断定,这地方是个绝佳的传闻汇集地。
“哥,走啊,快到点了,咱上‘大观园’里头逛逛!”闯虎上前提议。
李正西皱起眉头,有点不满地问:“你俩带我过来,就是为了找窑姐儿?”
没想到,俩人当场撇起了大嘴。
“俗,那也太俗了,说好了带你来看野戏,找什么窑姐儿呀!”
说着,闯虎和林七就开始生拉硬拽,把西风带进一家名叫“大观园”的娼馆。
这家场子店面忒大,门脸都快赶上城门洞了,但却只图个大,因为本身就是双层公寓改的,所以里面的装潢陈设十分简陋、廉价,喊堂的也是懒洋洋爱答不理。
姑娘们各自坐在房门口,身上裹着袄,脸上无精打采,脚下一地瓜子皮儿。
林七似乎是常客,见了伙计便说:“来看戏的,不找姑娘。”
“哦,那上楼去吧!”伙计知会一声,并没有带领三人上楼的意思。
李正西爬上楼梯,不禁嘀咕道:“什么伙计,拉个老脸,跟上坟似的。”
林七回头解释说:“兄弟,这是一个门脸俩生意,楼上还有个小戏园子。”
说话间,三人便来到二楼堵头,除了门口有个摆桌卖票的,这里根本就不像戏园子,倒像是个新式学堂的教室,或是大楼会议室。
票价可不便宜,林七交过了钱,便立刻催促着李正西和闯虎快走几步。
刚走进屋,一股热浪顿时扑面而来。
却见里面摆着不少长条板凳,坐了不下六七十号人,隐隐有些嘈杂。
屋内光线昏暗,窗帘紧闭,没桌子,没乐班,甚至连个正经戏台都没有,前面只是微微垫起了一截高,后门搭个帘子,有几个看场子的打手在那杵着,挺愣。
三人好不容易找了个连座,李正西刚一坐下,就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
“虎子,这他妈啥破地方啊?”
“哎呀,别着急,马上就开始了。”闯虎两眼紧盯着戏台。
林七也跟着帮腔说:“兄弟,来都来了,有点儿耐心。”
李正西撇了撇嘴,心说连个戏单子都没看见,也不知道在这等什么大戏。
两人口中的“野戏”,在他看来,也无外乎是那些官府明令禁止,诸如《杀子报》之类的“粉戏”,说破大天,也就是个诲淫诲盗,没什么新鲜的玩意儿。
想着想着,李正西便忽地静了下来。
约莫盏茶的工夫,却见戏台后场门帘一撩,先出来三个乐师,操板儿、弹弦儿、敲鼓,除此以外,就没别的了。
敲打了片刻鼓点儿,这才终于出来个穿红戴绿的女艺人,上场不由分说,先来一段《十八摸》暖场助兴,引得老少爷们儿呜嗷乱喊,频频叫好。
“哎,别光唱,你他妈倒是摸呀!”
本以为只是台下一帮臭点子在那瞎起哄,没想到,台上那艺人有求必应,竟然来真的,一边哼唱,还真就一边搔首弄姿起来。
随即,后场又陆续走出来三五个男男女女,个个浓妆艳抹,举止浪荡轻佻。直到这时候才发现,“野戏”台上,根本没有固定曲目,要唱什么,全凭台底下的观众说了算。
无论是京戏、大鼓、蹦蹦,还是地方小曲小调,只要台下点、艺人会,当场就唱,当场就演,而且还临场改词儿,言辞放荡风骚,百无禁忌,全是“私房戏”。
“探清水河”到这几位嘴里,愣能给唱成“探浑水河”,只能猫在这偷着唱。
说是下九流一点儿不委屈!
“战宛城”掐头去尾,单唱炕面儿上的那出戏,肯卖力气,真拼!
怎么形容呢?
唉,唱得那叫一个“凉快”!
聚光灯下,耳听得戏台上正唱到:“曹孟德钻进热被窝,我顺着大忒往上摸,莫问孟德你作甚么,他要给小鸟找个窝~”
台下爷们儿当即纷扰吵闹,急忙忙大喊:“你他妈倒是钻呐!”
闯虎也随大流嚷了两句,旋即用胳膊肘一怼西风,嬉笑着问:“哥,咋样,这戏够野不?听说毛子那边的馆子里,都是真刀真枪给人看呐!”
兴致冲冲地说完,他才发现,西风的眼神压根就没放在戏台上。
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却见场内的角落里,净是一排后脑勺儿。
“哥,你看啥呢?”闯虎好奇地问。
李正西目不转睛,只是微微斜了下身子,低声问:“虎子,你看第二排那人,他是不是昨晚上老钱儿那个跟班儿?”
话音刚落,场内的观众突然大声叫好:“再扯一件儿,再扯一件儿!”
台上的艺人连忙有求必应。
台下的观众顿时掌声雷鸣。
幕间休息,酒红色的幕布缓缓合上,身穿雪白色芭蕾舞裙的洋姑娘转过身,迈开轻快的步伐,走进后场。
原本黑黢黢的剧场内,缓缓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掌声渐渐平息下来,座椅间微微有些骚动。
二楼包厢内的西洋贵妇放下手中的小望远镜,从手包里掏出一块酒心儿果,细嚼慢咽,绅士们陆续站起身,三三两两地走出剧场,在门外抽烟闲话。
“咋样,江老板,薛掌柜,这毛子的芭蕾舞看着还行吧?”盛宝库侧过身子,讨好地问。
江连横点点头说:“看不太懂,但是很震撼。”
“伱是说腿吧?”
“不光腿,都挺震撼。”
薛应清瞄了两人一眼,小声嘀咕道:“臭点子!”
不过,要是真说起来,他们这几人,今天在老钱儿的带领下,那也的确算是开了眼界了。
上午逛完了秋林百货大楼,紧接着便去赛马场玩儿了两把,随后又去了节克斯坦影戏院,看了两场电影,其间竟然还有一场来自新几内亚的土著表演。
江连横头一次看见那么黑的人,鼻子上穿孔,戴着骨链,一手拿着长矛,一手举着兽皮骨,大冷的天儿,只穿个草裙子在台上蹦跶,想必不是出于自愿。
所谓亡国灭种,大概就是这般结局了。
总之,无论是高贵的、卑贱的、傲慢的、屈辱的、纯洁的、龌龊的,全都悉数变成了商品,摆在舞台上,供人消遣娱乐。
要不是因为有薛应清在,盛宝库大概就要带他去毛子的娼馆了,听说那里有凉快的舞蹈,还有狂放的野戏。
老钱儿的确见多识广。
哈埠道里的商业格局,他似乎全都门儿清,哪怕走到一家裁缝铺,他照样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按他的说法,哈埠的裁缝行当按新旧,要分出做大褂的“本帮”,做西装的“虹帮”;按性别分,“男活儿”手艺“宁帮”最好,“女活儿”手艺“沪帮”最好;按风格分,又有北边来的“罗宋派”和南边来的“英伦派”。
要是问他为啥这么懂行,他便不经意间显出几分落寞神情,旋即又换上笑脸,问:“江老板有兴趣在这边立柜做点生意不?我在这边混得开,帮你张罗张罗。”
江连横本就怀疑老钱儿有诈,当然没有轻易接茬儿,只是看在薛应清的面子,才耐着性子随口搪塞了几句。
不过,他的耐心也有限度。
只要西风和闯虎摸清了老钱儿的底细和意图,再要打马虎眼、不入正题,那就谁的面子都不顶用了。
然而,到目前为止,老钱儿对几人的招待,可谓宾至如归,没得挑礼。
只有一件事出乎意料。
这一整天下来,江连横竟意外发现了不少鬼鬼祟祟的洋人,影戏院、赛马场、教堂、咖啡厅……随处可见,只不过这些人与他无关,都是各自繁忙。
他很确定这些洋人有猫腻,只是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没办法,这都是六爷教出来的“后遗症”。
只有两种人能在人堆里一眼看出谁是贼,一种是精明老辣的捕快,一种就是荣家门的同行。
尽管江连横很久没再耍“老荣”的活儿,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还在,看人先看鞋,顺着往上看兜,再往上看眼神,心里到底有没有鬼,扫一眼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盯一阵就能原形毕露,除非对方功力在自己之上。
自从进了这家剧院,江连横便发现斜对面有个洋鬼子,频频回头朝这边张望。
刚开始,他还以为那洋鬼子在看薛应清。
这不稀奇,“雪里红”的模样摆在那,一走一过,总能时不时带歪几个脑袋。
但是很快,江连横便确认那洋鬼子是在打量着他。
莫非是有龙阳之好?
不大像!
再看看老钱儿,也是浑然不觉的模样。
江连横摸了一把怀里的马牌撸子,犹豫了片刻,便突然站起身来。
老钱儿一愣,忙侧过腿,问:“江老板,要走啊?马上就快结束了。”
“我去方便方便。”江连横摇了摇头,旋即吩咐道,“薛掌柜,帮我陪着点盛老板。”
薛应清尽管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又显出几分困惑,只是冲他点了点头,说:“你能找着地方么?别进错了门儿!”
“瞧不起谁呢!我出去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么!”
四目相对,无需多言。
说完,江连横便侧过身,横跨着脚步,慢吞吞地挪蹭着走出连座靠椅。
果然,那个洋鬼子也站起来了……
(本章完)
第454章 谍都崛起
第454章 谍都崛起
江连横离开剧场大厅。
走廊尽头有个简易的观客休息区,此刻烟雾缭绕,正有十来个毛子在那里高谈阔论。
他们嗓门很大,时而品评方才的芭蕾舞剧,时而讨论国内的红白战况,挺吵。
皱了皱眉,江连横便转过身,在不远处的窗边停下来,点燃一支烟,盯住剧场大厅的出入口。
他有点困惑,不记得自己在哪得罪过洋人。
江家在哈埠既没生意,也没仇敌,就算老钱儿真是骗子,似乎也犯不上请个色唐点子来盯梢。
退一步说,他要是连洋人都能指使,势力必定不小,那就更没必要跟线上的熟脉使腥儿了。
又或者,老钱儿才是那个被指使的人。
会是所谓的“大胡子帮”么?
很快,那洋鬼子便也从剧场里跟了出来。
江连横眯起眼睛,快速打量起对方的身形相貌。
此人三十来岁,個头不高,以白人而论,堪称是矮得出奇,脸挺瘦,脑门儿却又大得离谱,灰溜溜的眼珠透出七分精明,同时也显出三分刻薄。
他在剧场出入口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猛然间发现江连横正在斜对面盯着自己,于是便下意识一怔,神情中有些讶异。
“找我?”
江连横朝他抬了抬下巴,十分坦然地问。
眼见着事已败露,那洋鬼子犹疑了片刻,便不再隐瞒,忽地换上一副笑脸,径直走了过来。
“你好,请问你是江连横,江先生吗?”
他的汉语很生硬,拉长音、往上挑,怪腔怪调的,很不入耳。
江连横尽管拿不准对方的意图,却也没道理见面就怂,想了想,便全当是在跟“洋老合”线上盘道,于是便点了点头,问:“我认识你么?”
“你可以叫我范斯白。”那洋鬼子笑伸出手,“江先生,你很聪明,发现了我。”
江连横往下瞟了一眼,没有握手,也没有说话。
范斯白有点尴尬,干笑了两声,连忙解释说:“请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保证。”
“你认识老钱儿?”江连横突然问。
“老钱?”范斯白满脸困惑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伱的意思。”
“盛宝库,就是刚才坐我旁边那人。”
“哦,我知道他,但我和他没有……呃,我和他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只是知道他。”
江连横皱起眉头,不是因为对方的话让他心生怀疑,而是因为他发现这洋鬼子好像有点毛病。
每当要说话的时候,此人必定频频做出各种各样的手势,时而凌空一抓,时而摊开手掌,仿佛没了两只手就不会说话了似的,这通忙活。
“你从哪打听到我的?”江连横问。
“我有我的方法。”范斯白耸了耸肩说,“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可以合作,做朋友。”
“朋友?”江连横冷笑一声说,“你小子没憋好屁!”
范斯白听不懂后半句话,还在那自顾自地解释道:“没错,在哈埠,所有人都需要朋友,远东朋友、欧洲朋友、东洋朋友,这是一座移民城市,大家都是朋友。”
“那你是哪来的‘朋友’?”
“我?”范斯白呵呵一笑,却说,“这并不重要,我并不为哪个国家效力,如果非要说一个的话,我的祖国是钱,江先生懂我的意思吗?”
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
江连横下意识地问:“你是‘大胡子帮’?”
“什么?我不是很明白。”
“‘大胡子帮’,你是犹太人?”
范斯白顿时翻了个白眼,似乎有点失望,低声用洋文喊了句上帝,随即问:“江先生,你是个种族主义者吗?”
“你就说是不是吧!”
“我是,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了,跟别人打交道,我用八个心眼儿,跟你打交道,我得先把心给扔了。”
关于“大胡子帮”,无论老钱儿说得是真是假,江连横也都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
范斯白频频摇头,连声说道:“江先生,你这是偏见,我只是想跟你合作,做点小生意。我听人说,你在奉省很有……很有影响。”
“那更免谈了!”江连横立刻打断道,“我这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指着我一个人养活呢。”
“等等,江先生,我说的生意,并不需要资金投入,只是互相交换一下信息,仅此而已。”
江连横顿时愣住,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洋鬼子,低声问道:“你是个密探?”
范斯白忽然抬起手,扭头瞥了一眼休息区那十来个毛子,紧接着朝走廊的另一边比划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江先生,能不能去那边说话?”
江连横思忖了片刻,点点头,随即缓下步伐,跟着那洋鬼子走了过去。
两人从豪华的吊灯下经过,来到走廊另一边的昏暗尽头。
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玻璃上的冰霜,映在范斯白的脸上,色彩斑斓,界限模糊。
“没错,这是我的职业。”他开口说道,“而且,我听说江先生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你到底听谁说的?”江连横问。
范斯白的回答依然没变,仍旧是冷冰冰地说:“我有我的办法。”
“操,你信不信我也有我的办法,能让你从远东消失?”
江连横有点没耐心了。
尽管宗社覆灭以后,江家的声势越来越大,“鬼拍门”的名号也越传越远,许多线上的合字都听说过奉天有个江连横,但身在外地,莫名被一个洋鬼子认出来,还是让他有点忌惮。
然而,范斯白不仅没被吓到,反而还给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回答。“江先生,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你的消息的话,你还会愿意跟我合作吗?”
江连横无法反驳,却说:“想谈生意,先得讲究诚意。”
可是,范斯白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并毫不掩饰地说:
“我是个职业的情报商人,我的确不为任何国家、组织和个人效力,我只为钱工作,但也不是没有底线,我信奉信誉,否则的话,我没法长期做这份工作。”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信奉正义呢!”江连横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范斯白迟疑了片刻,开口道:“江先生,如果你想要诚意的话,我可以先分享一份情报给你,而且免费。”
江连横笑道:“是本来就不咋值钱吧?”
“不是不值钱,而是这情报快过期了。”范斯白倒也不讳言,当下便直接了当地问,“那么,你还愿意听吗?”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江连横立马点了点头。
临要开口时,范斯白警觉地转过头,又看了两眼走廊另一端那十来个毛子,接着又环顾四周,待到确认周围再无外人以后,方才用极小的声音说道:
“江先生,俄国人已经完了,现在双方只是看似焦灼,但白军已经几乎丢掉了所有重要城市。”
“所以呢?”
尽管报纸上舆论汹汹,可江连横并不觉得这事儿跟自家有什么关系。
范斯白接着说:“欧洲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大战马上就快结束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协约国就会在哈埠设立远东谍报局,各国的密探全都会在这里聚集,如果白军失败,哈埠很可能会成为国际监管区。”
江连横静静地听着,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今天去过的各个场景,教堂、赛马场、影戏院……
有几个西洋贵妇从两人身后走过。
范斯白立刻收声,等到那些人走远以后,才又接续上方才的话题。
“现在已经有许多密探陆续抵达哈埠了,各国都在尽快构建自己的情报网,这里面甚至还有北边的叛军,总之谁的动作越快,以后谁掌握的消息就越全面、越灵通。”
闻听此言,江连横顿时不再戏谑——这消息,对意图兼并关外三省的老张而言,必定价值连城。
“你这消息,保准么?”他狐疑地问。
“当然,这件事不是秘密,只是还没有公布而已,我可以向你保证,以上帝的名义。”
“嘶——”
江连横皱起眉头,却问:“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是要刺探毛子的情报,干啥找我合作?”
范斯白瞪大了眼睛,赶忙把他往墙角里拽了拽,低声惊道:“江先生,难道你还没有发现么?他们正在到处蔓延,协约国必须要阻止这种……这种情况发生,他们会夺走你的所有东西,所有!”
“这有什么新鲜的?”江连横反问,“你们洋人不是一直都在干这种事儿么?”
范斯白冷不防被噎了一下,缓了好一阵才说:“江先生,你好像还没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
江连横也懒得掰扯,只顾将话题拉回来,问:“所以,你到底为啥非要找我合作,我又为啥非得跟你合作?”
“我的这张脸,就注定我永远无法融入这里。当然,我可以钱买情报,但那不是融入。江先生,你也一样,你的这张脸也注定永远无法融入我们。所以,我们之间可以交换。”
“你这是……劝我给你们当汉奸呢?”
“no,no,no!”范斯白连声反驳,“我们之间的交易,可以仅限于北边的叛军,甚至可以说,你是在帮忙除掉你们国家的叛徒,你难道不知道,你们也有不少人参加了北边的战争?”
江连横点点头:“听说过一点消息,不多。”
“所以,你懂我的意思了吧?”范斯白照例比划着手势,“贵国的官府也不想这种事情发生。”
“懂了,但我还是有件事没整明白。”江连横问,“你在哈埠做生意,找我干什么?道外不是有很多我这样的人么?我只是来这晃晃,过几天就走了。”
面对质问,范斯白轻松地笑了笑,说:“江先生,我虽然刚刚才来远东不久,但我对这里的局势也有一些了解,奉天的张将军,最后一定会吞并东三省,不只是我这么看,很多人都这么看。”
“是小东洋这么看吧?”
“东洋人当然最希望这样了。”
这套说辞的理由很充分。
吉林被夹在黑、奉之间,孤悬关外,奉系兼并三省只是时间问题。
一旦老张拿下吉省,哈埠这么一块重要的地方,他就必定会派来大批密探驻守。
这份差事未必会落在江家的头上,但凭江家过往的“功绩”,以及同奉系大小将官的人脉关系,想要在哈埠寻个场子立柜,简直轻而易举,本地也不会有任何会党敢有二话。
不过,如果在此之前,江家就能在哈埠打探到重要情报,老张自然会加倍重用。
显然,范斯白在哈埠已经有了不少眼线,但他仍旧在寻找更可靠、更长远的合作伙伴,从而把哈埠道里道外、华洋之间的情报网联系起来。
“我们之间就算合作,也不存在任何强买强卖,如果你手上有情报,但是不愿意和我交易,那也没关系,你只需要答应我,不会把这情报卖给别人就可以了。”
说完了这些,范斯白便又再一次伸出了手。
“生意就是生意。江先生,你是个生意人吗?”
这一次,江连横总算是伸出了手,回应道:“那得看你有多大能耐了。”
“这么说,我们之间达成了共识,可以合作了?”
“不,我再考虑考虑。”
闻言,范斯白难免有点扫兴,可转念一想,还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好吧,这很正常,如果你决定合作的话,明天五点钟以后,可以去道外的‘松江电影茶社’找我。当然,如果你不放心的话,也可以由你来决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范斯白说得很诚恳——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江连横迟疑片刻,却说:“到时候再定。”
说罢,他转头看向窗外。
夜幕之下,江水以南,透过厚实的冰霜,还有稠密的雪帘,哈埠的夜景显得格外朦胧。
如果范斯白所言不虚,他便可以轻易预见这座城市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霓虹灯绚丽斑驳,教堂里的信众、影戏院里的观客、赛马场中的赌徒,停在砖石路面上久久不愿离去的黑色汽车,黑漆漆的深巷里忽明忽暗的香烟光亮,不明缘由的枪声,无人认领的尸体……
一座远东谍都正在悄然崛起……
(本章完)
第455章 龙头做派
第455章 龙头做派
二人分别,江连横独自回到剧场大厅。
这时候,幕间休息已经结束,管弦乐再次奏响,厅堂内漆黑晦暗。
所有聚光灯都打在舞台上,观客却隐匿在黑暗中,静静凝视台上的舞者,间或窃窃私语。
洋鬼子的意图,江连横倒是明白了,唯一的困惑,就是对方到底是经谁之口,拿到了江家的消息。
人在座位上,斜眼瞟了下盛宝库。
老钱儿看起来泰然自若,似乎对范斯白毫不知情。
仔细想想,就算这场会面真跟他有关,他也犯不上遮遮掩掩。
情报合作而已,大大方方地牵线搭桥,江家未必不感兴趣,何必故意装傻充愣?
正在沉思之际,薛应清在旁边忽然轻声问:“哪不对劲儿了?”
江连横摇了摇头:“回去再说。”
看完芭蕾舞表演,离开剧场,外头飘起了鹅毛大雪。
几人乘坐马车回到马迭尔旅馆。
行将分别时,盛宝库又开始谈起明天的行程安排,还要带大伙儿去几个地方转转,言辞相当诚恳、热情。
但这一次,江连横回绝得十分干脆。
“盛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不是驳你的面子,但现在眼瞅着快过年了,家里还有不少事儿要忙,实在是没空多待,我看咱还是抓紧谈生意吧。”
察觉到大当家的态度有所转变,一家人自然不能说两家话。
薛应清便也跟着半开玩笑,半是质询起来。
“老钱儿,大冷的天,别忙活了,赶紧领咱们看看‘洋观音’,你那门路还灵不灵呀?”
“灵呀!这话说的,我还能让你们白跑一趟么?”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盛宝库也不好再劝,便说:“江老板要是着急,那就明天——别,后天吧!我明儿先去打个招呼,让他们提前先把秧子码好了,再带你们过去?”
“越快越好,辛苦盛老板了!”
江连横拱手抱拳,目送着老钱儿在封天大雪中渐行渐远,随后转身走进旅馆。
时间将近十点,李正西和闯虎还没回来。
前台留了口信,只有简单的一句话:风太大,出门多穿衣裳。
几人回到客房碰头商议。
除了对盛宝库的顾虑,江连横也把有关范斯白的情况说了一遍。
薛应清等人听后,全都有些诧异:江家的名声真有这么大、以至于连洋人都略有耳闻了么?
不过,关于老钱儿这个人,薛应清和头刀子还是坚持己见,认定对方没胆量跟线上的横把儿使腥儿耍诈。
俩人都是老江湖,能把话说得这么死,无外乎两种情况:
要么是跟老钱儿有托妻献子的交情,要么就是早已把老钱儿这人的脾气秉性全都摸透了。
“实话告诉你吧,老钱儿这个人,骨子里就是個吃软怕硬的货。你以为,这线上的合字,全都是玩命的横把儿?要真是那样的话,这江湖早就乱套了。”
薛应清说:“他要真是那黑吃黑的狠人儿,还至于在哈埠混了二十来年都没开山立柜么?”
头刀子附和着点点头:“他以前啥都干,得罪过道外线上的老合,他敢使腥儿就插了他,没人会管。”
听了这话,江连横才略感放心。
“倒是你——”
薛应清接着又说:“咱来之前都说好了,就接几个‘洋观音’,还是少跟洋鬼子掺和比较好。”
江连横摇了摇头,正要解释,敲门声突然响起来,闯虎回来了。
“诶?东家,薛掌柜,你们都在啊?”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江连横问,“西风呢?”
闯虎似乎赶了很长一段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刚才……刚才我俩看戏去了。”
“让伱俩去踩点子,你俩跑去看戏?”江连横厉声斥责。
“东家,幸亏……幸亏去看戏了,还有意外收获呢!”
“什么收获?”
“老钱儿……昨天晚上老钱儿那个跟班儿,他是‘大胡子帮’借款公司的雇员!”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愣住。
老钱儿口中的“大胡子帮”,那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
他的跟班儿,怎么可能是那群人的雇员,必是假的无疑了。
紧接着,闯虎就把这一整天下来,打探到关于老钱儿的种种风闻和盘托出。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叨叨叨,从头到尾复述一遍,引得众人凝眉深思。
在“大观园”碰见那小跟班儿以后,李正西等人一路尾随,跟到了那小子的住处,再经林七托人一打听,才算摸清对方的底细。
“西风说他不放心,要在那在盯一会儿,我就先回来报信儿了。”
闯虎这番话说完,薛应清等人颇感意外。
“这么说,老钱儿破产了?”
“嗯,不光破产,还欠了一屁股饥荒。”闯虎重重地点了点头,“钱桌子提醒咱别被‘假马脱缎’了。”
“要是这么说的话,还真有可能。”康徵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怪不得老钱儿老问咱们,想不想在哈埠立柜干点生意。”
所谓“假马脱缎”,最初只是街头上的江湖骗术。
究其原典,简言之,无外乎是“借”别人的马做抵押,骗走其他店家的绸缎。
说白了就是拿人顶包,空手套白狼的路数。
线上吃葛念的老合,从中举一反三,分出诸多变化,并将其“发扬光大”。
如今世道变了,使腥儿的手法也在变。
假马脱缎未免太小,“假公司、脱钱财”才叫有魄力。
江连横听得认真,不由得看向薛应清和头刀子,问:“你俩怎么看?”
头刀子摇了摇头,神情很不屑:“我还是觉得他没这个胆儿,他要是敢下套,我插了他。”
薛应清却说:“加点小心是应该的,但谁也不白给,假马脱缎这种路数,在你头上根本做不成局。”
这话没说错。
江家不是空子,而是地方龙头。假马脱缎想要成局,前提是点子没势力,诓个土财主可以,诓个瓢把子纯属痴人说梦。
除非老钱儿能隔空把江家的财产掏了,否则就没法拿江家顶包。
话到此处,闯虎也说:“东家,老钱儿当年跟钱桌子闹翻了,直到现在都不敢立柜做生意,我看他……也不像是那种黑吃黑的人呀!”
言罢,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江连横,等着大当家的发话。
屋内霎时间安静下来。
只见江连横抬手点了一支烟,左思右想了半晌,从眉心高高隆起,到眉尾渐渐舒展,最后竟忽地咧嘴笑了起来。
薛应清等人不解其意,互相看了看,却问:“你这……笑啥呢?”
“我感觉,老钱儿可能根本就没破产,在那装穷呢!”
“装穷?”
众人神情错愕,闯虎更是当即皱起了眉头。
方才,关于老钱儿的所有消息,都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尽管江湖传言,越传越玄,往往是真假参半,但也都是空穴来风,有所根据。
仔细回想了一遍,他实在没闹明白,明明听的都是同样的消息,大伙儿都觉得老钱儿已经破产,在那愣充阔绰,可东家偏偏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猜测:
老钱儿不仅没破产,反而是在装穷?
“东家,我刚才是不是哪没说明白?”闯虎问,“要不我再给你捋一遍,你八成是听岔劈了。”
江连横摆了摆手:“不用,你刚才说得挺明白,我也就是顺嘴瞎猜,猜一下又不犯法。”
“你可别故意唱反调。”薛应清小声提醒。
“扯淡,我故意唱反调,图什么?图你们给我叫个好?”
“要是唱得好,我也可以叫一个。”闯虎应声回道。
“混账!”江连横臭骂一句。
其实,他原本就没怕过老钱儿会骗他,而是因为拿不准对方的意图,心里才总觉得有点没底。
薛应清靠在椅背上,凝神思索片刻,似是若有所悟,旋即点点头,忽然悄声问:“问题出在那个小跟班儿身上?”
江连横掐灭烟头,应声说:“对,那小跟班儿在‘大胡子帮’的借款公司工作,昨天晚上去火车站,估计是被派过来盯着老钱儿的,怕他跑了。”
盛宝库欠了“大胡子帮”一大笔钱,债主派人盯他,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这我也想到了。”闯虎接茬儿说,“可是,那跟班儿的对老钱儿也太客气了吧?”
“虎啊,这年头,欠钱的才是大爷呐!”
江连横笑着说:“而且,咱也都能看得出来,老钱儿这人挺好面儿,没准偷摸给人家点好处,省得让人拆台,毕竟是来谈生意的,桌上坐个催债的,那还怎么谈?”
康徵皱了皱眉,喃喃地问:“东家,那你的意思,咱们今儿一整天,老钱儿身边都有人盯着呢?”
江连横点点头,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那些鬼鬼祟祟的洋人。
尽管他们未必全都跟老钱儿有关,但大概应该有一两个提防着他逃债跑路。
还有那个范斯白,他本人就是“大胡子帮”的其中一员。
“差不多应该是这样。”江连横说,“至少不能让他跑了,我要是债主,我也会这么干。”
“这些我也明白,但这不就更说明老钱儿破产了么?”
闯虎挠了挠头,却说:“东家,那唐掌柜可说得明白,老钱儿这两三年买的洋宅、汽车、股票啥的,乱七八糟,全都被拿去抵债了,手里头就算有羌帖,也换不了大钱,钱桌子不让他干,银行又不给换——”
“我只是说他可能没破产,又不是说他没赔钱。”
“哦,把钱都藏起来,愣是不给,老赖呗!”
江连横点了点头,说:“老钱儿是靠摆钱桌子起家的,他至少在这行当里——”
说着,他向薛应清投去问询的目光,而薛应清却又将这目光递给了头刀子。
“至少得有十年了。”头刀子闷声回了一句。
“十年!”江连横用手指敲打着桌面,“一个靠摆钱桌子起家,专门投机羌帖、官帖的人,会不明白无论什么时候,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
“那就得看他是什么人性了,有些人就是天生的赌棍。”康徵应声道。
“这话说得没毛病,但是十年,十年呐,他都没把自己给搭进去,那这个人就不可能是赌棍,他肯定有后手兜底。”
闻言,闯虎咂摸咂摸嘴:“哎呀,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是有可能。唐掌柜之前还说挺佩服老钱儿呢,说他大起大落,没想不开,还能有心气儿,那也是个人物。”
“扯淡!真正大起大落的人,就算扛下来了,还有心气儿,那也没有像他这样,天天净想着玩儿啊!”
“那这么说,线上的传闻是假的?”
江连横摇摇头,再次重申道:“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要不还叫个屁的传闻?”
这时,薛应清也回过味儿来,便说:“看来,老钱儿是想借咱们当个幌子,做点生意,他投个暗股,避开‘大胡子帮’的官司?”
“嗯,反正我是这么想的,除非老钱儿真他妈是个傻子,自己一个大子儿没留,全都搭进去了。”
这只是一种习惯。
江连横宁愿把老钱儿看作是绝顶聪明之人,也不愿将其视作二虎吧唧的傻狍子。
“而且,按照那个什么唐掌柜的说法,老钱儿的生意做得挺大,搁赌桌上打比方,都够得上是个小庄家了,要不是被‘大胡子帮’摆了一道,他也未必是现在这样。这种人,不可能不留后路。”
“那你还打算跟他做生意么?”薛应清问,“我是说接‘洋观音’这买卖,不是跟老钱儿搭伙儿。”
江连横笑了笑:“小姑,老钱儿是你朋友,我肯定得给点儿面子呀!”
薛应清翻了个白眼:“别来这套,说正经的。”
“我没开玩笑。”
江连横坐直了身子,抬手掸了掸衣襟,旋即将两只胳膊往扶手上一搭,浑身气势似乎也在悄然转变。
“既在江湖,互相方便。线上的熟脉告帮求助,按江湖规矩,能帮就帮。这得看他到底有没有诚意,真求到我了,我就当是交个朋友,使腥儿耍诈可不成,那是拿我当了空子,不光生意没得做,面子也没法给。”
众人微微一怔,看向他的眼神,也随之渐渐发生了变化。
“嗯?咋了?”
见大伙儿默不作声,江连横忽然好奇地问了一嘴。
“没、没啥……”闯虎怔怔地说,“那个,老爷子……”
“老爷子?”
“不是不是,东家,东家!”闯虎憨笑了两声,连忙改口道,“我还有个事儿想跟你说一声。”
“讲啊!”江连横大手一挥。
闯虎瞄了一眼薛应清,迟疑了片刻,才说:“呵呵,薛掌柜,你们别见怪啊,就是关于接‘洋观音’这件事儿,我在道外听人说,正主应该是去找双城丐帮的占爷说话……我没别的意思,就随口一说,嘿嘿……”
(本章完)
第456章 双城丐帮
第456章 双城丐帮
这话说出来,多少人不信。
双城丐帮,其实算是半个官办机构。
当然,也不只是双城,打从清末以来,不少地方的丐帮,背后都有官府组织。
靠扇的行当分两大类:
一类是走南闯北,在线上溜达着赚米,“善要”居多,火穴大转回老家,装个体面人,多少还要点脸。
另一类则是坐地户,像块狗皮膏药似的,糊在一个地方吃拿卡要,“恶索”居多,这就沾了点帮会色彩。
叫他们丐帮也好,锅伙也成,在关外将这些人称作子团也不犯毛病。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
手上三千饿鬼,要饭不用张嘴!
靠扇的团头,既要有丐帮的拥戴推举,还得有官府的斟酌敲定,两样都不能少,最后才能顺利走马上任。
其团头虽说算不上是个官儿,那也算是個相当有排面的人物。
赶上逢年过节,或是团头操办红白喜事,地方的商绅富户、甚至是老柴小官,都得抽空登门捧场。
不是怕他,而是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钱图个清净,真得罪了叫子,往后指不定还要添多少恶心呢。
何况,团头是上面亲点的,确实也有几分势力。
那位问了,奉天咋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子头?
嗬,敢情这位是真把咱小西风李三爷当白给的了!
李正西可不是善茬儿,奉天靠扇的都拜他的码,虽说手下多是半大孩崽子,那也照样是江家麾下的势力。
不过,子团都是一言堂。
换句话说,这团头是什么样,他管带的子团就是什么样。
李正西急公好义,他手底下那帮小靠扇的风评做派,就还算不错。
相比之下,双城的丐帮,便浑然是另一番模样了。
双城位于道里埠头区以西,其子团的总部,地处双城西南,临近市郊和乡下地界儿。
这地方眼下还没怎么开发,新不新、旧不旧的,跟道里道外相比,差了一大截。
沿着大街走过去,迎面就能看见一座大院,跟个衙门口似的,朱漆门板上头,悬挂着一副金字牌匾:
双城府乞丐处!
大院一共两进,里院里五间正房,东西各有配房,雕梁画栋,很上档次;外院东西各有五间草房,土墙纸窗,相当寒酸。
团头名叫张全祥,得有五十多岁了,人称“占爷”;跟他混熟了,半开玩笑地叫一声“处长”也行。
占爷平常不来,来了就是收数、平事、安排叫子上街乞讨。
人往里院的正屋一坐,吧嗒着烟袋锅子。
那大烟斗子老长老长,这头叼在嘴里,那头能烧着大脚趾头。
占爷就那么端坐在椅子里,一边抽烟,一边朝手底下的大小头目吩咐差事。
子团的差事也不少,除了负责填埋照料“路倒”和死刑犯的尸体,有时还得张笼灯节庙会。
团头还得负责编写丐帮的名册。
当地的农、商两界要根据名册施舍接济,军、警两界每年换下的旧衣帽也都分发给子团。
按理来说,这是“仁心善政”。
可自古以来,开仓放粮吃不到饥民嘴里,施舍接济落不到穷人手中,最后全都便宜了团头。
饮水思源,团头得利,再把挣到的钱“回馈”给青天大老爷表表孝心,可谓是名利双收,合作共赢。
占爷手上有支杆儿,二尺多长,一头粗一头细,末梢绑着一条皮鞭子。
“使杆儿”不是用来打狗的,而是用来打叫子的,既然叫了丐帮,凡事就得讲规矩。
这杆儿在双城的叫子眼中,有无上的权威。
有钱的人家要是赶上个婚丧嫁娶,就到“双城府乞丐处”,钱求占爷借他手上这根杆儿,拿回来往门上一挂,这叫“杆儿上了”,满城的叫子见了门上这杆儿,就不敢再来闹事讨饭,换个清净。总而言之,无外乎一句话——占爷在双城地界儿,挺横。
“叫子”和“拍子”,本来就是一路人。
干渣子行的人,未必是丐帮的团头;但丐帮的团头,多半沾点渣子行。
不过,占爷到底有没有能耐倒腾色唐点子,时过境迁,恐怕谁也不敢保准。
闯虎把有关双城丐帮的情况,当着大伙儿的面,全都说了一通,算作是给东家有了个交代。
江连横听后,闷声想了一会儿,忽然问:“这个占爷,有没有刚。”
“这可不好说,我以前也只是听说过,没跟这人打过交道。”闯虎说完,又情不自禁地瞄了一眼薛应清等人。
他这话算是拆台。
接“洋观音”的生意,是薛应清托人搭线,愣要越过老钱儿,相当于让她难堪,因此脸色自然不太好。
江连横见状,便宽慰了几句,说:“放心,老钱儿要是老实搭线,我肯定不能让他白忙活,生意该做还得做,我就是在想,一个赖在城里的靠扇头子,有那能耐拐骗洋人么?”
薛应清却说:“咱还能接多少,犯得上非得找到正主么?现成的摆在这不要,非得舍近求远?”
“既然要找,那就得找盘儿亮的,整一群歪瓜裂枣,也没多大意思。”
江连横笑了笑,眼神定定的,似乎不止是在想“洋观音”的生意。
这时候,敲门声再次响起。
众人抬头看去,却是李正西也回来了。
“哥,闯虎跟你说了没?”
江连横点点头,说:“情况我都知道了,那个小跟班儿咋样了?”
李正西走到对面,在床沿上坐下来,往掌心呵了两口气,搓搓手,说:“那小子姓于,听闯虎他朋友说,大伙儿都叫他‘长脖儿’,在‘大胡子帮’的借款公司当学徒,拉生意的,不是线上的合字。”
“那就是没啥毛病?”
“听说他这人好打听,跟个事儿妈似的,老爱到处传闲话,别的毛病也没啥,他回家以后就没动静了。”
江连横眉毛一挑,寻思了片刻,又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行,今儿就到这吧!时候也不早了,都抓紧回去歇着,老钱儿的生意得后天才有眉目。明儿下午,大伙儿跟我去趟道外。”
“去道外?”
众人一愣,忙问:“上哪去?”
江连横却将目光看向闯虎,问:“我听说,道外好像有个‘松江电影茶社’?你听没听过?”
闯虎和李正西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听说过,咱俩今天下午刚从那回来。”
江连横一皱眉,问:“这么巧?”
闯虎立刻点了点头,回道:“我那哥们儿,林七,他改行不唱皮影戏了,在那家茶社当经理呢!”
“你俩什么时候碰见他的?”
“下午那阵,天都快黑了。”
江连横沉吟着点点头,时间对不上,范斯白大概不是从林七手里得到的消息。
(本章完)
第457章 松江电影茶社
第457章 松江电影茶社
下午五点整,道外滨江县华灯初上。
正阳三道街,临近松江南岸,街面上的男女老少无不行色匆匆,赶点儿回家吃饭。
小商小贩叫得更卖力气。
“收摊儿了,收摊儿了,还剩两匝粉条,给钱就卖,给钱就卖了噢!”
穿过市井尘嚣,江连横等人准点来到松江电影茶社。
迎头一看,还是老样子,楼下的清茶社已经不剩几个客人,二楼的窗口光影变幻,似乎仍在放映着影戏。
几人刚走进店内,林七便快步迎了过来。
“哎呀,虎子,这事儿可太巧了,没想到咱俩东家还认识!”
他先跟闯虎和西风打了声招呼,旋即歪过脑袋,咧嘴一笑:“这位就是江老板吧?快请进,快请进,范斯白先生已经在雅间里等你们了。”
因为有闯虎这层关系,双方事先通过电话,尽管没见过面,倒也略有耳闻。
江连横带人进屋,六个人进店,大堂里顿时添了人气儿。
这时候,范斯白也从雅间里应声走了出来,跟大伙儿逐一握手。
尽管他始终面带微笑,可眼见这么一大帮人,眉宇间还是显出几分犹疑。
“江先生,我很高兴你能来,但是——”范斯白忽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我们之间的这种合作,最好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这没有好处。”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这些都是我的家人,不过你放心,他们不参与咱俩之间的会面。”
一听这话,林七顿时来了精神。
“对对对,几位都是虎子的朋友吧?那就都是我的朋友,上楼上楼,我请你们看影戏!”
盛情难却,林七也是真爱这行,只要得闲,三句话不离电影,当下便将薛应清等人请到二楼,单清了一张桌子,坚果点心,香烟好茶,全都招呼上来,一个劲儿地给大伙儿推荐影戏。
大堂内,江连横则是跟范斯白客套了一番,随即相继走进雅间落座。
房门一关,也不开灯,只借着窗外朦胧的微光,雅间里霎时间寂静了下来。
倒了两杯茶,范斯白率先开腔道:“江先生既然决定过来,肯定是愿意进行合作,我可以先给你介绍一下我手上掌握的资源——”
话刚到嘴边,江连横却突然抬手打断。
“等会儿!范先生,有件事我得先问明白了,咱俩才能继续往下谈。我这人心杂,不问踏实了,咱俩合作不了。”
范斯白有点困惑,点点头说:“请问吧。”
“关于我的事情,你是不是从一个姓于的小年轻那里打听到的消息?”
此话一出,江连横原本悬着的一颗心,便立马落了地。
他不需要回答,因为范斯白错愕的神情,已然佐证了他的猜测。
江连横来哈埠,到现在为止,也才三天时间。
打从走出火车站那一刻起,他所见过的、接触最多的本地人,也只有老钱儿和那個小跟班儿。
即便“鬼拍门”在线上有蔓儿,可消息传得再快,也不至于仅用一天时间就传到了洋人的耳朵里。
姓于的小跟班儿好打听、爱穿闲话,本身又是“大胡子帮”借款公司的小雇员,思来想去,也只有他最有可能把消息传给同为犹太人的范斯白手中。
“我猜,你最近一直都在找机会,想跟消息灵通的华人合作,所以到处收买消息,那个姓于的小子知道你在找人合作,所以把我的消息卖给伱了,是不是这样?”
范斯白不置可否,愣了片刻,却又忽地笑了起来。
“江先生,你就是我理想中的合作伙伴!”
“别捧我。”江连横摆了摆手,“我就是想确认一下情况。”
范斯白点点头:“我很理解。”
“还有一件事,你来远东多长时间了?”
“还不到半年,所以我很着急在这里建立关系。”
江连横把茶杯往旁边一推,支起胳膊肘,把身子往前一探,却问:“那你在哈埠,跟多少人合作过了?”
范斯白颇感无奈地回道:“有过交易的人不少,但是还没有真正可靠的朋友。”
“那……双城府有个占爷,张全祥你合作过没?”
范斯白一脸茫然的说:“我没听说过这个人,我应该听说他吗?”
江连横笑着摇了摇头,说:“那倒不用,我就是随口问问,现在你说吧,你手上有多少门路……呃,就是你所谓的资源。”
随即,范斯白简要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作为协约国远东谍报局的情报官,他同英、法各国的情报人员都有一定往来,在领事馆中也有不少人脉关系,所欠缺的,只有远东本地,尤其是关外奉张势力的情报网络。
江连横听后,皱着眉头问:“那个……小东洋算是协约国么?”
“当然。”范斯白脱口而出,“他们对东三省的野心很大,这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我相信,奉张集团也会对他们的情报很感兴趣,我是职业的,只要报酬足够多,东洋人的情报,我一样可以弄到。”“要多少钱?”
“这要分情况,不同的情报,价钱当然不一样,但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合作,只限于买卖。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我们之间可以共享,或者说是交换。”
“你想从我这拿到关于老张的情报?”江连横乐了。
范斯白有些不解地问:“这有什么不可以么?”
江连横仔细斟酌了片刻,却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只为了钱,我还得要命,你懂我的意思吧?”
“哦,江先生别误会,我只是希望了解奉张集团对北边叛军的看法,这也是远东谍报局最重要的任务。”
江连横咂了咂嘴,显出几分犹豫,随后说:“咱俩还是先从买卖开始吧,我更想要小鬼子的情报。”
范斯白照例比划起手势,说:“当然可以,信任需要时间才能培养,如果你有东洋人的情报,也可以卖给我,我的出价很公道。”
“你还挺痛快,那好像也没什么可谈的了。”
会谈合作的进程,远比江连横预想的还要畅快。
没想到,范斯白却说:“等等,江先生,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我们之间要建立合作的话,最好要有一个……一个……”
“要有个幌子?”江连横问,“掩人耳目?让别人不容易发现?”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范斯白连连点头,旋即又赶忙压低了声音,说:“情报只有保密才有价值,但哈埠已经不安全了,这里到处都是密探,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关外三省高层之间的电报往来,全都受到了东洋人的监视。”
“我懂,找固定的人接头。”
“最好还要有我们之间独有的密文。当然,这些可以慢慢商量。”
江连横下意识想到了春点切口,可转念再想,又觉得不妥,线上的老合都通春点,根本谈不上密文。
“这件事……我回头好好想想,要是再碰头的话,还在这家茶社?”他起身问道。
范斯白也走到雅间门边,说:“只要你愿意,哪里都可以,如果要在这里碰面,你可以先打电话问林经理。”
话到此处,江连横忽然想起,闯虎曾说过,林七诨号“无鸣鹃”,除了一手半吊子的影戏,最拿手的绝活儿,就是学人说话,传得倒是挺神,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说话间,两人相继从雅间里走出来。
江连横站在楼梯口,扯着嗓门喊了两声,没听见回应;又喊了两声,却听见几人同时应声回话:
“等会儿,东家,你也上来看看,挺有意思!”
简直不像话!
范斯白却在身后问:“江先生,既然来了,要不要上楼去看一看?”
江连横皱着眉头走上楼梯。
同西风一样,他对影戏的印象,也就只有《日俄旅顺战争》这样的新闻片,看多了也没觉出多大意思。
可一进二楼茶堂,却见薛应清等人背对着门口,围坐在茶桌一侧,仰着脖子,一动不动,全都直勾勾地盯着幕布上的影戏,身姿仿佛一张张剪影。
光影交织的幕布上,一个头戴牛仔帽、手持柯尔特的洋鬼子,正在室内跟另一个洋鬼子对峙。
人物的动作很快。
画面微微震颤,时不时闪过几行洋文字幕,一晃神的工夫,其中一个洋鬼子便倒下了。
“看啥呢?”
只是短短几幅画面,江连横立时就被吸引了过去。
李正西侧过脸,抬手指了指幕布,说:“哥,这就是你以前说的美国胡子吧?横把儿,在那劫道儿呢!”
“那是西部牛仔!”林七赶忙搬来两把椅子,顺口介绍道,“江老板,快请坐!这是《火车大劫案》,美国片子,十来分钟,算上这回,我都看七十多遍了!”
江连横在另一张茶桌旁坐下来,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幕布,却说:“这比老钱儿带咱看那影戏刺激啊!”
薛应清头也不回地应声说:“刚才那个比这个好看,林经理,那叫什么来着?”
“叫佛兰……你等会儿,那名字太绕嘴了,薛掌柜爱看,我待会儿再让人给你放一遍。”
“是《弗兰肯斯坦》么?”范斯白随口问道。
“对对对,就是那部影戏。”林七连忙点了点头,随即又朝众人解释说,“其实这俩都是老片子了。”
薛应清等人可不管什么新片、老片,只管全神贯注地看向幕布上的画面。
范斯白坐在旁边,见江连横也是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便不由得比划着提议:
“江先生对电影戏感兴趣吗?我有办法可以帮你弄到片源,送到奉天。等大战结束以后,新的电影戏肯定会越来越多,这是个商业机会,而且——”
说着,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我们之间的合作,可以尝试使用胶片……你懂我的意思吗?”
(本章完)
犯病请假
犯病请假
来个人,整死我,动作要快!短刀归我,长刀归读者,还请诸位当我的介错人!
(本章完)
第458章 洋观音
第458章 洋观音
西洋影戏看到了深更半夜。
从茶社回到旅馆,众人一直都在谈论刚才那几部影片,直到走上楼梯,大伙儿仍然意犹未尽,感慨万千。
李正西直言不讳地说:“虎子,怪不得你朋友改行了,这西洋影戏确实挺有意思,比皮影戏过瘾多了。”
闯虎虽然也在兴头上,却又莫名忧心地说:“好是挺好,但皮影戏也不赖,好好的手艺就这么扔下了,我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拉倒吧,手艺好赖有啥用,能挣钱才是真格的,他师父要是真有能耐,还至于饿死啊?”
几人笑了笑,并不以为意。
真要说起来,从古至今,失传的、没落的江湖手艺多了去了。
可不可惜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除非师父藏私不传,否则后继无人多半就因为仨字儿——不挣钱!
毕竟,祖师爷撂地卖艺,当年可没想太多,实实在在就是为了一碗饭。
如今电影逐渐兴起,新旧交替,适者生存,守得住的留下,守不住的也别怨天尤人。
甭管新的旧的,都是平地抠饼,老手艺不求思变,只顾躺地上打滚儿卖可怜,那才叫丢祖师爷的脸呐!
薛应清断定,影戏行当以后肯定是挣大钱的买卖,无论别人怎么看,她都决定要做这门生意。
江连横也是同样的打算。
时下远东影戏不多,正是新鲜玩意儿,根本没有赔本的说法,不仅能挣钱,还能给情报交易打个马虎眼,没道理不涉足电影行当。
不过,江连横尝试跟范斯白连旗合作,并不只是为了替老张打探情报,同时也是为了江家自身的考量。
既为鹰犬,自谋后路!
这些年来,从揭发倒清会党,到暗查满清宗社,江家两头得罪,只为老张一人效力,不知不觉间,已然成了奉张集团的一部分,堪称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偏偏时局波诡云谲,谁也无法料定以后会有什么变故,情报便是应对的基础。
江连横对此心知肚明,当然不会在这件事上吝惜销。
同样的,接“洋观音”也不仅仅是为了娼馆的生意。
…………
翌日晌午,盛宝库如约而至。
老哥提前备好了马车,口中的目的地,正是所谓的双城府子房。
因为要暂时离开埠头区,先前那个小跟班儿便也闷不吭声地跟了过来。
江连横揣着明白装糊涂,照例跟老钱儿客套了几句,也不多问,随后便招呼薛应清等人尽快上车。
一路无话,过了个把小时的光景,众人陆续下车。
抬头一看,却见朱漆门板,金字招牌,果然是:双城府乞丐处!
盛宝库呵呵笑道:“江老板,薛掌柜,这是本地丐帮团头的地界儿,咱今天就在这院里接‘洋观音’。”
“这家伙,真快赶上衙门口了,这团头的势力可不小啊!”
江连横故作惊叹地随声附和。
环顾左右,仅从占地面积来说,双城府乞丐处算得上是一座大宅,坐落于城郊边界。
此刻院门虚掩,房檐下的台阶儿上,蹲着俩蓬头垢面的叫子,身上裹了件破烂衣,里头塞着乌拉草,脸上的神情就跟谁欠他钱了似的,牛逼哄哄的德性。
院门外不远处,停着一辆带篷的马车,还有两辆长板儿驴车,一个头戴狗皮帽的壮汉正在那边照料牲口。
胡子?
江连横眉头一皱。
还没来得及细想,盛宝库便领着几人来到大院门前,冲那两個把门儿的叫子拱手抱拳,客气道:
“两位兄弟辛苦,我找占爷,这几位都是线上来的老合,昨天说好了,今天过来看看货。”
这话说得挺客气,可不知道是老钱儿在线上的人缘太差,还是把门儿的叫子太装,听见动静,俩人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紧接着把脸一扭,懒懒地朝身后比划了两下,除此以外,连句话都没说。
盛宝库倒不介意,仍旧乐呵呵地领着众人推门进院。
外院两侧各有五间草房,即便是深冬腊月,依然是臭气熏天,好在天光大亮,叫子都出去了。
令众人诧异的是,院子的角落里,竟然还堆放着七八具冻成蓝靛色的尸体,看上去年岁不大,光溜溜的,像柴禾垛子一样被摞在墙边。
薛应清连忙用手绢捂住口鼻。
李正西眉头紧锁,下意识摸了一把怀里的勃朗宁,问:“这咋还有死人呐?”
“老弟这话问的,哪年冬天不得冻死几个?”盛宝库走在最前头,满不在意地回了一句。
“冻死的倒有,那也不能就这么搁院里堆着呀!”
“嗐,这天寒地冻的,挖坑不容易,谁知道得死几个,等开春以后,占爷就派人再给一块儿埋了。”
闻言,李正西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厌恶。
正要再说什么,江连横却突然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沉声提醒道:“西风,人家定下的规矩,你就算看不惯,也轮不着你多嘴。”
说话间,几人来到外院堵头二道门前。
推门一看,里院屋舍雕梁画栋,却又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正屋门口站着两个人,尽管同样是一身破面烂袄,但举止神态已经不再是叫子的模样了。
盛宝库照例满脸堆笑地走过去,拱手抱拳道:“老哥俩辛苦,这几位就是昨天说的买家,麻烦你们进屋跟占爷通报一声,多谢多谢。”
这一次,俩把门儿的倒是挺客气,先是朝江连横等人点点头,说了句“稍等”,随后才转身进屋通报。
很快,正屋厅堂内,便传来一道浑厚苍劲的声音:
“大冷的天儿,还通报什么,赶紧把人请进来暖和暖和吧!”
闻言,盛宝库立马笑着侧过身,转头道:“江老板,薛掌柜,还有几位老弟,快请进吧!”
江连横辞让几句,随即迈步跨过门槛,领着薛应清等人走进正屋厅堂。
从马迭尔旅馆出发,直到现在,费了小半天的工夫,几人总算见到了双城丐帮的团头,占爷张全祥。
老头子年岁五十奔六,面堂红润,满头白发,却又格外茂密,头发丝儿硬得跟洋钉似的,根根儿立,整个人看起来倍儿精神,就是门牙缺了两颗,说话漏风,少了点气势。
人坐在摇椅里,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吧嗒着旱烟袋,手上把玩着象征子团中无上权威的“鞭杆儿”。
四个小靠扇的围着他,揉肩捶腿,点烟倒茶,清一水儿的小丫头,脸上、手上到处都是冻疮。
摇椅后头站着个三十多岁的老哥,枣核似的小眼睛,一脸的弄臣模样。这是占爷的义子,名叫关福。
客座上还有个头戴狗皮帽的中年人,嘴挺大,此刻正好奇地朝门口张望,一见到薛应清,眼神就立马猥琐起来,可紧接着瞥见其身后的头刀子,他又忽地一怔,脸上的神情也随之显出几分凝重。
占爷知道有人进屋,却仍然在闭目养神。
直到江连横的身影将其笼罩,他才故作惊讶地睁开两只眼,在义子关福的搀扶下蹒跚着站起身,笑呵呵地拱手抱拳。
“哎呀呀,这位就是江老板吧?”
“占爷。”
“太客气了,我可听说过您,奉天的大蔓儿!”
“别别别,前辈面前,哪敢称蔓儿呀!”
双方碰码盘道,彼此间嘘寒问暖,喝口茶、烤烤火,老钱儿在中间搭线引介,气氛显得极其融洽。
占爷转身招了招手,朝众人介绍道:“这是我的干儿子关福,江老板认识认识,保不齐哪天去了奉天,到时候还得请你多多照应。”
“江老板,还有各位,幸会了!”
关福应声朝众人抱了下拳,道两声辛苦,小眼睛却一直贼溜溜地在薛应清身上打转。
“应该应该,关大哥以后要是有空来奉天,务必提前知会一声。”江连横笑了笑,旋即转头看向狗皮帽子,欠却问,“那这位是……”
占爷重新在摇椅上落座,一边往烟袋锅子里装上烟丝,一边抬手比划了两下,笑道:“这位姓庞,江老板要想接‘洋观音’,他才是正主,生意上的事儿,还得你们俩谈。”
众人略感困惑。
江连横却似乎并不意外,打从一进门开始,他便隐隐觉得这院子里其实有两伙儿人。
盛宝库连忙解释道:“江老板,薛掌柜,占爷主要是借咱个场子,这地方清静,不怕有人来查。”
占爷吧嗒了两口旱烟,沉吟着点了点头:“咱双城子的子团,算是半个官办,我呢,也勉强算是半个官差,这倒腾色唐点子的生意,我就给你们当个保人,到底能不能谈成,那就得看你们买卖两家的意思了。”
话音刚落,那姓庞的狗皮帽子便应声站起身,朝江连横等人打了声招呼。
“几位不用担心,兄弟我也不是头一天干这行了,而且还有占爷在这作保,秧子现在就在厢房里码着,江老板要是想看看,我现在就带伱过去。”
江连横看他这一身行头,不由得试探地问:“兄弟是不是吃横把儿的?哪个山头啊?”
狗皮帽子闻言,立马抱拳赔罪道:“对不住,接‘洋观音’的生意牵扯的事儿多,山上大当家的有言在先,不亮纲报山头,哥几个多多包涵!”
“江老板放心!”
占爷坐在摇椅里,突然接过话茬儿,说:“庞老弟绺子局红,接‘洋观音’的生意已经不知道干过多少回了,都是我作保的,他跑得了,我还跑得了么?认准我就行了!”
盛宝库也跟着帮腔道:“江老板,薛掌柜,你们真不用担心,有我和占爷俩人作保呢,肯定没问题!”
“要不,咱们先去厢房里看看秧子?”狗皮帽子走到门前提议道。
江连横等人相视一眼,迟疑地点点头,随即便跟着老庞走出正屋。
其实,亮不亮匪号,只是个诚意问题,如果对方真有什么歹意,反倒没必要遮遮掩掩了。
横穿过院子,几人在狗皮帽子的带领下,来到了头间西厢房。
推开两扇门板,从外屋地进到里屋,迎面就看见六七个毛子妇女,沿着炕沿儿坐成一排,手腕被反绑着穿成一串儿,后头盘腿坐着两个看秧子的胡匪。
“站起来,站起来,买主来看货了!”狗皮帽子刚一进门,便大声吆喝起来。
听见动静,俩看秧子的胡匪立马从炕上跳下来,哇里哇啦,冲秧子们一通臭骂,最后如同是赶牲口似的,将那六七个女毛子拽到地上,面朝火炕,一字排开。
狗皮帽子侧过身,一抬手,笑道:“江老板,里边儿请,你上眼瞅瞅这几个咋样,要是没相中,咱东厢房还有!”
江连横和薛应清带人走进里屋,坐在炕沿儿上,抬起眼,逐个打量起面前的一排秧子。
这几个女毛子不知被胡匪绑了多长时间,如今已是不哭不闹、不嚷不叫,整张脸上除了麻木、呆滞,便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神情。
她们一个个面色苍白,脸颊凹陷下去,看上去没少挨饿受冻,原本就高鼻深目、轮廓分明的五官,如今显得更加嶙峋瘦削。可即便如此,粗实的骨架还是让她们看起来人高马大。
红头发、黑头发、栗色头发,蓝眼珠、灰眼珠、棕色眼珠……无论什么颜色,此刻都只显得灰头土脸。
身上穿的衣服也跟院儿里的叫子没啥两样,看不出半点异域风格。
几个女毛子都很老,也许实际上岁数并不大,但看上去就是很老,尤其是眼角和颈纹,那股子糙劲儿,跟大老赶的脚后跟子有的一拼。
“这四个,十五块现大洋,这俩二十!”
狗皮帽子将“洋观音”分成两拨,笑呵呵地问:“江老板,有相中的没?”
这价钱可是够贵的,关内乡下的半大孩子,才两三块现大洋,模样出挑的,往高了说也就七八块——当然,这不是钱的问题。
薛应清蹙起双眉,一脸嫌弃地抱怨道:“这都什么呀!给大老赶说媳妇儿还是干啥?这种货色接回去,别说做生意了,能不把客人吓跑,我就烧高香了!”
狗皮帽子呵呵一笑,却说:“这位是……哦,薛掌柜!你别看她们现在瞅着磕碜,其实洋鬼子长得都差不多,你接回去养两天,等脸上长点肉了,再好好捯饬捯饬,拎出去绝对不差,这玩意儿不就图个新鲜么!”
“得了吧,模样好不好,打眼一瞅就能看出个大概,这大骨架子真要喂起来,那还不成猪了?”
“少吃点,吃一顿饿两顿呗!”
“算了算了!”薛应清摆了摆手说,“看她们这几个的眼神,都快没个人样儿了,耷拉着一张脸,跟上坟似的,真要接回去,指不定又疯了病了呢!”
没想到,话音刚落,那俩看秧子的胡匪立马冲女毛子扇了几个大嘴巴子。
“笑,都他妈给我笑!”
盛宝库见状,连忙凑到狗皮帽子身边,小声说道:“哎呀,兄弟,别整没用的了!我不是跟占爷说了么,这江老板和薛掌柜不差钱,有好的你赶紧都领出来呀!”
“是么?”姓庞的微微一怔,“估摸着占爷岁数大,忘了跟我说了。”
江连横眼看这一票“洋观音”,心里也是大失所望,于是便忍不住催促道:“老哥,你手底下还有别的秧子么,没有就算了,不是兄弟不捧场,关键是你这几个真没法看呐!”
“有有有!”狗皮帽子立马大声回道:“但一分钱一分货,江老板,盘儿亮的可贵!”
“领出来看看再说!”
“行,老拐,去那屋把那几个毛丫头给我领过来!”
看秧子的弟兄应下一声,随即快步走出房门。
少倾,再听房门开合,却见他又领进来四五个“洋观音”,只不过这票“洋观音”看起来明显更年轻、更俊俏,手上没有绑着麻绳,身上穿的也是西洋装束。
众人眼前一亮,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姓庞的狗皮帽子笑着挨个介绍道:
“江老板,薛掌柜,你俩看看这几个咋样?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卡列尼娜,这是叶卡捷琳娜、这是阿克西尼亚、这是娜塔莉亚……别怨我开价高,这些可都是毛子那边的贵族!”
(本章完)
第459章 各怀鬼胎
第459章 各怀鬼胎
“贵族?”江连横站起身,笑了笑问,“贵族是有多贵?”
众人玩味,继而满座哄堂,唬得那四个“洋观音”惶惶然不知所措。
她们的脸上还有恐惧,还有畏缩,因此看上去还保存着三分人样。
江连横款步上前,挑中一个所谓的贵族姑娘,忽地抬起手,捏住她的下巴,转过去、调过来,仔细打量了片刻。
的确,跟刚才那票女毛子相比,面前这几个“洋观音”显得格外养眼。
盘儿也亮了,条儿也顺了,脸上有肉,身上没伤,骨架轻盈了不少,或许是因为还没长成。
虽说谈不上精心照养,倒也应该没遭过大罪。
“怎么样,江老板?”姓庞的狗皮帽子说,“这几个都是八九月份码来的,还行吧?”
“模样是挺好。”
江连横垂下胳膊,一把叨住那“洋观音”的手,用拇指在其掌心摩挲了两下,接着微微一笑。
这是干过活儿的手,根本不是什么贵族。
但他对此并不在意,贵族只是個噱头,对生意而言,盘儿亮才是真格的。
薛应清觉得差强人意,便问:“这几个多少钱?”
“八十块,现大洋。”
狗皮帽子当场把价钱翻了四倍,盛宝库一听这话,连忙凑了过来说情讲价。
“兄弟,薛掌柜他们跟我是多少年的熟脉了,你冲我面子,便宜点儿,把我那份儿免了!”
狗皮帽子瞟了他一眼,面露不屑,却说:“看在占爷的面子上,七十块。”
盛宝库又说:“兄弟,这不是钱的事儿,人家是要走长线,你可别当一锤子买卖做了。”
“你们要是把秧子接回去当窑姐儿,用不了几个月就能回本,这价钱不算贵。”说着,狗皮帽子忽地看向头刀子,“不过,看在这位兄弟的面子上,我可以再降十块。”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愣住,目光纷纷看向头刀子,除了薛应清以外,就连康徵都有点困惑。
“嗯?”盛宝库左右看了看,“怎么个意思,敢情你们认识啊?”
“不认识,但看着眼熟。”狗皮帽子顺势朝头刀子问,“兄弟以前是不是在山上吃过溜达?”
头刀子自己也怔了一下,混浊的眼珠钉在对方脸上,沉思半晌,却似乎因为年头太过久远,脑海里始终没什么头绪。
“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叫布拉穆,是不是?”狗皮帽子笑呵呵地问。
头刀子立时警惕起来,反问道:“我跟你响过?”
“哈哈哈,那倒没有,看来兄弟你是真忘了,也难怪,这都快将近二十年了。”
众人闻言,不由得在心里暗自掐算起来。
头刀子面容粗糙,实际上也就三十五六岁,小二十年前,那便是十七八九的年岁,正是生猛无畏的时候,莫非他以前就长得这么老成?
狗皮帽子笑着说:“咱以前连旗打过毛子,那阵都管我叫‘穿林子’,你忘了?”
“有点印象。”头刀子扯了个谎,其实压根没想起来。
“庚子那年?”江连横问。
狗皮帽子摇了摇头,却说:“庚子年往后,就那两三年吧!”
这年头可不近了。
想当初,毛子挥师南下,奉吉将军不战而降,确实有几股胡匪连旗,大大小小跟毛子碰过几回。
这帮绿林胡匪,随后又纠集了拳团余部、清军溃兵、民团乡勇,极盛之时约有两万人众。
所谓御俄寇、复国土的“忠义军”,便是由此而来。
最终,这股势力在清廷和毛子的合力围剿下,溃败覆灭,余下残众退回山林,渐渐销声匿迹。
狗皮帽子还记得头刀子,并非是他记性好,而是当年头刀子在阵前太过刚猛,纯粹就是个不要命的主,而且周围全是张王李赵,就这么一个姓布拉穆的索伦人,留下的印象当然很深。
“兄弟现在不搁山头上混了?”他笑呵呵地问。
头刀子俯身搓了两下手,摇摇头,冷哼哼地说:“本来也没怎么混过。”
“那也正常,山头上不太平,不是伱灭我,就是我灭你。”狗皮帽子有些自嘲地调侃道,“别说别人了,就是我自己,在这小二十年里,都换了三个山头了。”
头刀子没再搭腔。
盛宝库却连忙笑着围拢道:“哎呀呀,你瞅瞅,要不怎么说人在江湖,后会有期呢!这真是熟人套着熟人,朋友连着朋友,我看今儿咱这是既成了生意,又全了仁义啊!”
没想到,薛应清却说:“生意就是生意,这几个能看的过眼,但六十块现大洋,还是贵了点。”
“薛掌柜,要不你给开个价?”狗皮帽子问。
“别问我,这事儿得听东家的,我就是说说我的看法。”
“那江老板你说?”
江连横应声怔住,这生意他从没做过,保不齐一张嘴就让人当成了棒槌,心里顿时有点没谱。
思来想去,反复掂量,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报价道:“四十块,四十块我全要了。”
“哈哈哈,江老板爽快,成交!”
“嗯?”
江连横一听这话,脸色唰就黑了,心说老哥你好歹犹豫一下,哪怕是装呢,兄弟我就算是赔了,心里也能好受点呐!
转头瞥了一眼薛应清,见她没什么反应,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感觉自己还不算是个冤大头。
胡匪绑票“洋观音”,原本就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当然没有所谓赔钱的说法,可突然间砍掉一半价钱,也不知是给价的虚高,还是还价的无知。
狗皮帽子朗声解释说:“生意能不能做长线没关系,主要是有占爷和布拉穆的关系在这,兄弟我也想趁着机会,跟江老板交个朋友。”
这么说话,江连横心里就舒服多了。
“老哥太客气了,大伙儿都是在线上混的,谈交情不用拿生意说话,可关键是,我连你家山头在哪都不知道——”
“江老板不用多虑,山是死的,人是活的,绺子没有在一个山头上耗死的,我今天能跟你混碰个脸熟,哥几个这趟进城就算没白来。”
众人互相看了看,并渐渐觉出江家确实已经扬名立万了。
盛宝库连声笑道:“好好好,咱今儿也算是群英荟萃了,那这生意,两位打算怎么定下来?”
没有人会在兜里揣着百八十块现大洋满大街溜达。
江连横提议道:“要不,我先给你个订金,过后我再派人过来接秧子?”
“不用了!”狗皮帽子大手一挥,“我听说过江老板,‘鬼拍门’这仨字儿,就是你的订金。”
四个“贵族姑娘”听不懂几人的交谈,便只管茫然地看向江连横。薛应清扫了她们一眼,忽然说:“关键是怎么接,哈埠这边的白毛,势力还挺大的吧?”
狗皮帽子哈哈笑道:“薛掌柜尽管放心,她们这帮毛子,都是成群结队从北边逃过来的,根本就不敢报官,真要回那边去,不是当苦力,就是挖土豆,你只要给她们一碗饱饭,她们自己就能赖在这不走。”
外战还没结束,内战刚刚开始。
毛子动乱已久,农奴食不果腹,这帮“贵族姑娘”也只是图个安稳,真想回去的话,当初压根就不会逃过来。
狗皮帽子说:“你们要是实在不放心的话,就先雇车把她们拉到宽城子,从南满铁路上车,鬼子他们不管这事儿。”
“这事儿我回去再想想。”江连横抬手招呼众人起身,“那这几个‘洋观音’就先在占爷这边放着?等咱们回头兑了现大洋,明儿再来找你?”
“行,明天还是这时候,哥几个在这等着江老板。”
盛宝库连忙笑着起高调:“得嘞,这生意算是谈成了,要不这么着,哥几个进城里整两口儿?”
“不了!”狗皮帽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弟兄们底子潮,进城不方便,就不扯没用的了。”
“理解,理解。”
江连横等人朝外屋地走去。
临到门口时,侧身让行,狗皮帽子却说:“你们先去找占爷,我在这归拢归拢秧子,马上就过去找你们。”
众人没有多想,便先行一步离开厢房。
这时,那两个看秧子的胡匪才终于开口表态。
“庞二哥,咱们山头绑票做生意,啥时候跟人讲过价钱呐,有点儿太惯他们毛病了吧?”
“我看也是,一边在那说不差钱,一边又在那穷讲价,什么玩意儿啊!”
“别他妈瞎白话!”狗皮帽子沉声呵斥道,“人家可是奉天的瓢把子,拿几个秧子攀交情,值!”
“奉天的瓢把子,跟咱有啥关系?”两个胡匪有些不解。
狗皮帽子皱起眉头,耐着性子解释说:“江家在奉天立柜,翘(耳朵)灵,以后关外再有剿匪的时候,他要是能给咱发个叶子,咱也方便提前撤了。而且——”
他忽地朝窗外瞄了一眼,接着说:“我听说江家有门路倒腾喷子,以后咱们跟他没准还有生意。”
俩胡匪如梦初醒,当即点了点头:“庞二哥,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去年打南边来了一伙儿绺子铺局,局底海了去了,连小鬼子的山炮都有,贼他妈的畜生,他们好像就是从奉天来的。”
“你说姓李那小子?哼,他有点儿狂,等着吧!”
“庞二哥,那你刚才咋不跟姓江的提这茬儿?”
“那就太明显了,一回生,二回熟,多谈交情,以后的事儿才好办呐!”
说着,狗皮帽子朝那几个“洋观音”瞄了一眼,冷哼道:“四十块现大洋,也不算少了。这帮臭娘们儿,也就现在还能卖上点价钱,现在乌泱乌泱地往咱这边跑,以后人一多,就没那么新鲜了。”
四个“贵族姑娘”怯生生地摩挲着手臂,尽管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也能猜出自己接下来的运命。
…………
里院正屋内,关福踮起脚尖朝窗外张望,一见薛应清从厢房里走出来,枣核似的小眼睛立马放出道道精光。
“嘶——干爹,你瞅着没有,这小娘们儿长得可真够骚的啊!”
占爷微闭着双眼,吧嗒了两口旱烟,沉声提醒道:“小子,我可告诉你,少他妈给我整事儿!”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咋叫整事儿呢!”关福目不转睛,仍旧盯着窗外那道倩影。
“你呀,还是把你那玩意儿换个地方暖和暖和吧。江连横可不是一般人,你少惹。”
占爷把烟袋锅子搁痰盂儿里磕了两下,幽幽叹道:“现在,黑奉两省,全都在张老疙瘩手上,我看呐,咱吉林也快了。哈埠这么重要个地方,以后肯定都得换成张大帅的亲信,到时候,咱这点关系就不灵了,我还能不能继续当这个‘处长’还两说呢!咱早点跟江家攀个交情,有备无患。”
“啊,是是是,干爹说得对!”
关福挠了挠裤裆,看着薛应清,只觉得心尖儿上好像有蚂蚁在爬,不由得龇牙咧嘴起来。
“可是……干爹,这小骚娘们儿她勾引我呀!”
“啥?”占爷猛地瞪大了两只眼睛。
“真的真的,刚才搁屋里的时候,她看了我两眼,我感觉她好像对我有意思。”
“放屁!她他妈还看我了呢!”
“那不一样,她刚才还冲我笑了,肯定是有那方面想法。”
“小瘪犊子,你要是敢动歪心思,我他妈抽死你!”
占爷一边骂,一边用手上的“鞭杆儿”戳了下义子的后脊梁。
“诶,干爹,你干啥呀?”关福转过身,委屈吧啦地说,“我又没说把她拐了,咱就光明正大讨个媳妇儿,这也不犯啥忌讳啊,合着跑江湖的就不成亲啦?”
“就你?还正大光明?”占爷眉头紧皱,“你他妈少给我丢点人行不行啊?”
正说着,却听房门忽地推开,江连横等人笑着走进屋内,拱手抱拳道:“占爷!”
还不等占爷开口说话,关福便立马摇起了尾巴。
“哎呀,薛掌柜回来啦?咋去这么长时间呢?来,快请坐,这椅子我刚才都给你捂热乎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薛应清岂能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当下便装作没听见,只管跟大伙儿立在堂前,同占爷说了几句话,等到厢房里的狗皮帽子回来以后,彼此间便拱手道别。
关福立马代替占爷起身相送,周全礼节。
几人穿堂过院,很快就从“双城府乞丐处”里走了出来。
那姓于的小跟班儿押着马车,这时候也已经在大门口等候多时了。
“来来来,薛掌柜,我扶你上车,大冬天的,可别磕了碰了。”关福一脸谄笑地跟在后头。
盛宝库趁机把江连横拽到一旁,悄声问:“江老板,生意谈成了,要不咱再去哪逛逛?”
江连横左右看了看,低声笑道:“老钱儿,你要是有什么话,就别拐弯抹角的,该说就说。”
不远处,那姓于的小跟班儿挠了挠头,有心想要凑过来听听,却又顾忌此举太过明显,便在那里急得眼珠子乱转。
恰在此时,却见康徵迎面走了过来,正要俯身钻进马车,那小跟班儿连忙笑着问道:“哥,你们来这干啥?”
康徵皱起眉头,反问道:“这跟你有关系么?”
“你们……是不是来这买女毛子啊?”
见康徵瞬间冷下脸来,那小跟班儿慌忙压低了声音,解释说:
“哥,别误会,你们要是真买毛子的话,我也有门路,货比他们这好!”
(本章完)
第460章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第460章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成名好办事。
从双城府乞丐处离开,江连横愈发感受到了“响蔓儿”的好处。
名头立得住,则无往不利,亨通四海;名头不响亮,便要处处遭遇冷眼,受人刁难。
哪有什么人情世故,都是刀尖儿上拼出来的敬意。
当初在营口开生意,费了多大周折;如今在哈埠接观音,就省去了多少麻烦。
尽管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大家各怀鬼胎,皆为利来,却也总好过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
马车离开双城,返回埠头区。
几人先去了官银号兑换现大洋,江连横和薛应清留在车里等候。
盛宝库眼见生意谈成,江、薛二人行将离开哈埠,终于趁着这工夫,在车上跟俩人交了实底。
情况正如先前所料,盛宝库的确破产了,但他也的确像许多华人一样,始终保持着“留个棺材本儿”的优良传统,只不过这笔钱并不多,且大半都已经被“大胡子帮”收走还债了。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偷偷藏了点黄白之物。
“江老板,我这笔钱呐,实在是见不得光。说少不算少,说多了,我还老担心以后给儿女留的不够用。您说,我打小儿就挨饿受冻闯关东,总不能死了以后,还给孩子们留下一屁股饥荒吧?”
闻言,江连横点了点头。
生为人父,这份儿心情,他能理解。
毕竟,连慈禧老佛爷这号人,都曾亲笔题诗:“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盛宝库哀声叹道:“我要是动老本去还债,不光填不上这块窟窿,而且这辈子都别想再翻身了。所以我打算分出来一半,江老板要是想在哈埠立柜干点买卖,您拉我一把,让我入个暗股行不?”
没等江连横开口,薛应清先不乐意了。
“老钱儿,亏你还跟咱论朋友,想让咱帮忙,有话还不直说,净在那拐弯抹角,防谁呢?”
“薛掌柜多担待,我这不是给二位赔罪了么!”
盛宝库苦笑两声,连忙拱手抱拳。
其实,他自己也是没辙了。
按理来说,江湖告帮不应该舍近求远,奈何他先前太不讲究,得罪了本地的钱桌子,在地面儿上不受待见,连双城的叫子都不给他脸,不仅没人帮他,反倒都在那憋坏,等着看他的笑话。
而且,入暗股本就是桌子底下的事儿,认与不认,全凭信誉二字,真碰见耍臭赖的主,他也没处说理去,因此才犹犹豫豫,半遮半掩,临到节骨眼上,才终于下定决心交出实底。
“江老板要是能在这时候拉我一把,盛某人没齿难忘啊!”
盛宝库诚恳地问:“就是不知道,两位到底有没有兴趣在哈埠立柜做点生意了。”
江连横朝车窗外瞥了一眼,见闯虎和康徵等人正从官银号里走出来,于是便开门见山地问:
“盛老板觉得,影戏院这行当咋样?”
“好啊!新鲜玩意儿,稳赚不赔,就是……这片源的来路是个问题。”
“这用不着你操心,你只管出钱,地方我选,场子我定,伙计我雇,生意上的事儿,跟你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也不用你管带,更不用你到场,年底等着分红就行。你要是同意,我就拉你一把;伱要是不同意,没你我也照样干。”
“同意同意!”盛宝库连忙点头,随即又问,“但是……江老板,那我能占多少股份?”
“我马上要回奉天了,等过完年以后,会有人过来跟你联系。”
江连横无需事必亲躬。
他只需要在此考察一番,并做出决定,往后的事,自有刘雁声和王正南过来操办、落实。
当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真正在背后运筹帷幄,将种种构想转化成现实的人,还得是稳坐粮台的当家大嫂——胡小妍。
在官银号兑好了现大洋,等到江连横返回马迭尔旅馆的时候,天色已然擦黑。
几人在客房内碰头,商议如何将那四个“洋观音”接回奉天。
临近年关,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江连横还是决定把人分成两拨回去。
“老刀,明儿一早,你们仨去子团接‘洋观音’,别把人带回来,直接在双城找家大车店住下,我和薛掌柜就不去了,事成以后,你们来这边报個信儿,你们后续再走,加点小心。”
众人纷纷应声点头,只有闯虎左右顾盼,独自惶惑。
“诶?东家,那我呢,不要我啦?”
“不用你去接秧子。”江连横吩咐道,“明天,你去找你那个朋友。”
闯虎一愣,问:“林七?找他干啥?”
“我要在道外滨江县开家影戏院,总得有个懂技术、会打电影的经理吧?”
“嗐,东家,你是想把他挖过来跟咱干呐?”闯虎立马拍了拍胸脯,“这事儿太简单了,我和林七的关系,情同父子,跟他说一声就行,等咱的影戏院有着落了,他肯定愿意过来!”
“那就别等了,我看那家茶社的位置不错,我要了。”
“啊?”
闯虎愕然道:“可是……我听林七说,那家茶社没开多长时间,人家未必愿意转让啊。”
“我说我要了。”江连横再次重申道,“你去找到林七,问明白那家茶社后头的东家是谁,别的事情,他就不用管了,以后该上班上班就行,等开春以后,家里会有人来安排。”
“这……东家,范斯白好像也是那家茶社的股东呢!”
“知道,我和他已经商量好股份了,以后的影戏院,道里一家他主事,道外一家我主事。”
闻言,闯虎也不敢再有二话,于是便闷声道:“行,那我明天去跟林七说一声。”
江连横点点头,旋即又转头看向李正西。
“西风——西风?”
李正西莫名有点走神,愣了一下,才应声问:“啊?哥,你喊我?”
江连横见状,不由得沉声质问:“想什么呢?”
“没、没啥……”
李正西支支吾吾,自从离开双城府乞丐处,他就显得寡言少语,好像心里结了块疙瘩,横竖都觉得不痛快。
追问了几句才明白,说到底,他还是看不惯占爷的做派。
不只是院子里堆放的那几具尸体,还有占爷身边那几个端茶递水的小丫头。
打从进屋以后,西风便立刻察觉到那几个小靠扇胳膊上的烟疤、鞭痕、淤青等等各式伤口。
拿孩崽子立威风,李正西打心眼儿里看不上占爷。
然而,江连横却不禁皱起了眉头,问:“有这事儿么?”
“哥,你没看见么?”李正西诧异地反问了一句。
江连横摇了摇头,可到底是真没注意,还是视而不见,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
“西风,把心思用在正地方吧!”他半是劝慰,半是命令地说,“明天接‘洋观音’的事儿,你来带头,要是碰见什么状况,多听老刀的意见。”
李正西自知不该在别人的地面儿上强行公义,便只好闷声说:“哥,你放心,我知道了。”
“那就没别的事儿了,待会儿下楼吃个饭,回来就都歇着吧!”江连横作势起身。
话音刚落,康徵却又突然开了腔。“东家,我还有事儿,刚才一直在路上没机会说。”
“咋了?”江连横问。
“下午从‘双城府乞丐处’出来的时候,姓于的那个小跟班儿问我,咱们是不是来着买女毛子,还说他也有门路,货比他们的好……”
“敢情那小子今天才整明白‘洋观音’是啥意思?”江连横乐了。
李正西提醒说:“林七说过,那小子不是线上的,就是好打听。”
江连横点点头,接着看向康徵,问:“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就随口搪塞了几句,但那小子挺机灵,没信,还给我个地址,说有需要可以去找他。”
江家手上现在有四个“洋观音”,不算多,按理来说也可以继续搭线看看,但众人一听这话,却立马毫不犹豫地摇起了头。
“不行不行。”薛应清第一个带头反对,“这人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不能合伙儿做生意。”
康徵也随声附和道:“咱们来哈埠,屁股还没坐热乎呢,那小子就把咱的消息卖给了洋鬼子,这种人太不靠谱了。”
不只是他们俩,李正西和闯虎也持同样的看法。
头刀子瓮声瓮气地说:“已经有门路了,没必要非得一口吃个胖子。”
三言两语间,大伙儿的态度便达成了统一,只等着东家下最后的决断。
江连横斜靠在椅背上,摸索着下颌上刚刚冒尖儿的胡茬儿,伴着细微的“唰唰”声,如此沉吟了片刻,却说:“趁现在还不太晚,马上把他带过来见我。”
薛应清顿时眉心一紧,脑海里应声迸出八个大字——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李正西万分不解地说:“哥,明知道他是个大嘴岔子,把咱的消息卖给洋鬼子的帐都没算呢,还要找他说话?”
“你说,喇叭嘴是不是大嘴岔子?”江连横问。
李正西一时语塞,随即又摇了摇头,说:“哥,不能这么比呀!喇叭嘴是纯属话痨,那是病,不管碰见啥都能叨叨个没完,姓于那小子是有目的,拿这消息当生意做。”
江连横置若罔闻,仍旧固执己见。
“西风,你认识路,现在马上跟康徵去把那小子领过来。”
几人互相看了看,彼此交换个眼色,正要再去劝说时,江连横却突然冷下一张脸。
“听不懂?”他沉声质问道,“还得我再说一遍么?”
如今,在众人看来,江连横是龙头老大,是奉天线上的瓢把子,大当家的一言一行,当然不容置疑,更无需解释,要的就是令行禁止。
这似乎是因身份而带来的转变。
然而,在老一辈人的眼中,江连横其实向来如此,且一直没有改变,还是那头“顺毛驴”,也仍然还是“一条路儿跑到黑”的架势,无外乎是因为得了势力,这才显出了几分所谓的龙头气派。
真要论起来,古往今来的孤家寡人,骨子里都是如此。
李正西和康徵走后,江连横等人下楼吃了个饭。
等到重新返回客房,两支烟的工夫,俩人便将那个姓于的小跟班儿带了过来。
这小跟班儿的年岁二十出头,模样相貌实在没有可圈可点的地方,走道的时候把头一低,看起来挺老实,其实眼珠子滴溜乱转,耳朵眼儿八面听风,透着一股作死般的聪明劲儿。
刚一进来,他便察觉屋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除了主位上的江连横,其他人个个都是冷脸。
“嘿嘿,那个……江老板找我?”他迈着小碎步走到近前,“你是不是要买女毛子啊?”
江连横笑着摆了摆手,却说:“这事儿先不着急,兄弟你叫什么呀?”
“于德海。”
“好名字。”
“没有没有,多少俗了点儿!”于德海直愣愣地站在众人当间,显得有点局促不安。
“你听说过我?”江连横若无其事地问。
“当然听说过,奉天的江家么,大老板!”
“那你知道我是干啥的不?”
“您是……”话到嘴边,于德海眼珠一转,连忙改口道:“您好像是开保险公司的?”
“那你认不认识有个洋鬼子叫范斯白?”江连横随手点上了一支烟。
于德海登时愣住,心头一哆嗦,支支吾吾了半天,却说:“范斯白?不认识……嘶,好像在哪听过,哎呀,冷不防有点想不起来了……江老板,要不这样,我回去帮你打听打听吧?”
话音刚落,李正西猛甩起手,“啪”的一声,从身后抽了于德海一嘴巴。
“操你妈的,还他妈装!江家用得着你传闲话么!”
于德海捂着腮帮子,吓得小脸煞白,眼神惊慌失措,却不敢叫屈,只顾着连忙赔罪道:“江老板,我、我错了,我确实认识范斯白,我跟他说过你们……你们来哈埠的事儿。”
江连横抬了下手,追问道:“你只跟他说了我来哈埠的事儿?”
“江老板,我……你们江家的名声那么大,我也都是听说的,范斯白想找个有势力的华人,我就把消息卖给他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这事儿不能说呀!”
于德海说得唯唯诺诺,实际上心里也觉得有点委屈。
毕竟,所谓的“蔓儿”,就是一传十、十传百,一点点传出来的名声。
谁敢保证,自己这辈子从来没在茶余饭后的时候,说过张家长、李家短?
何况,没有谣言的大蔓儿,算不上大蔓儿;没有绯闻的老合,那算哪门子老合?
江连横笑呵呵地摆了摆手,说:“哈哈哈,兄弟误会了。你跟范斯白说我江家的事儿,这没什么,哪怕你满大街传江家的事儿,只要不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也不会当回事儿。”
“那……你这……”于德海揉了揉右半拉脸,想问又不敢问。
“但是你不能把我当傻子,懂不懂?”
“哦,明白了,那我确实该打,长记性了……”
江连横却说:“想什么呢?一个嘴巴子,就想把这事儿搪塞过去了?”
于德海连忙后退半步,战战兢兢地问:“那……还得打几个?”
“一个也不打,我就是想跟你做笔买卖。”
“呼——做买卖啊,那没问题!”于德海总算松了口气。
江连横点点头,沉声道:“我想从你这买个消息。”
“不是毛子么?”于德海有点意外,“买消息……倒是也行,但是我不一定都知道,有时候可能得点时间才能打听到。”
“这消息不用打听,你现在就能告诉我。”
“什么消息呀?”
江连横从抽屉里翻出两张纸,放在桌面上,用手指点了两下。
“我要的消息很简单,就是都有谁在你这买过消息。”
于德海眨了两下眼,问:“江老板,你的意思是……都有谁买过江家的消息?”
江连横摇了摇头:“不光是江家,什么样的消息都行,我只是想知道,哈埠现在到底有哪些人,在买哪些消息。”
(本章完)
第461章 老枪俱乐部
第461章 老枪俱乐部
此言一出,几人当下便明白了江连横的用意。
于德海微微歪过脑袋,犹疑了片刻,却问:“江老板这话太宽泛了,什么样的消息都算么?”
江连横点点头,刻意强调道:“尤其是那帮收买消息的小鬼子。”
“买洋鬼子的消息也算?”
“都算。”
闻言,于德海便应下一声,怔怔地走到桌案前,刚提起笔,却又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吞吞吐吐不敢明说,便只好戳在原地装傻充愣,嘿嘿憨笑了两声。
江连横看得明白,还不等那小子张嘴,就立马给他塞了一颗定心丸。
“放心,我不白拿你的消息,我钱买,你开个价吧。”
“嗐,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于德海扭扭捏捏地伸出一个巴掌,“那……五块钱咋样儿?”
江连横笑了笑,说:“我给你七块,慢慢写,回头买点好吃好喝的,别亏待了自己。”
于德海心头一喜,连忙挑起大拇哥奉承道:“江老板大气,要不咋说您是做大买卖的人呢!”
“先别急着捧我,我还是那句话:别拿我当傻子。”
闻听此言,于德海下意识地揉了揉右半拉脸,刚刚才消痛的腮帮子,仿佛立时又火烧火燎起来。
“不能不能。江老板放心,谁借我俩胆儿,我也不敢再搁您面前装瘪犊子了,但是……有个情况我得提前说明一下。”
“你说。”
于德海唯恐自己没能考虑周全,便慌忙补充道:“那些买消息的人,我也不是全都认识,有的就见过一面儿,光知道在哪,也不知道叫啥名;还有几個碰过面儿,但没做成生意,让别人抢先了。”
江连横眉头一紧,低声问:“听你这意思,干这行的人还不少?”
于德海摆了摆手,却说:“以前我也没听过,就从今年开始,洋鬼子越来越多,什么都打听,有人问、有人说,慢慢的就成生意了。”
“说那么多,你不就是个二鬼子么!”李正西突然冷嘲两句。
“哥,你……你这话有点埋汰人了。我、我怎么能算是二鬼子呢?我又不给他们卖命办事。毛子的消息,我卖;鬼子的消息,我也卖。而且,也不是什么家国大事,生意而已,都是生意,伱这话言重了。”
于德海似乎并未深刻认识到,这行当到底意味着什么。
当然,这也有可能不过是他用来自我说服、自我安慰的借口而已。
江连横对此却是心知肚明——万事万物皆可以称之为情报。
细作刺探敌情,从来都不仅仅局限于军政要闻,山川地理、风俗物产、商界动向、舆论风潮……甚至就连水旱天灾、猪肉涨价这类消息,都会被人在暗地里标红批注,并以此推论时局。
只不过有些消息需要钱,有些消息全凭白给。
刺探的方式,往往也没那么玄乎,十之八九都是投其所好,多半是在“财色”二字上下功夫。
于德海在“大胡子帮”的借款公司当雇员,他能卖出去的消息,大概也是跟商界动向有关。
江连横把桌上的两张纸推过去,重新提议道:“我给你加价到十块,你把你知道的其他‘行内人’也写出来,写得越多,我给的越多。”
“要是光知道他们在哪,不知道他们叫啥,算不算?”
“算,只要情况属实就算。”
听了这话,于德海嘴角一翘,眼睛一弯,立马在心里“噼里啪啦”地打起了算盘。
见没人给他让座,他也不挑,索性就撅个大腚,趴在桌面上提笔就写,刷刷点点,堪称是有如神助一般,倚马可待,不到两支烟的工夫,一买一卖,两份儿“名单”便已大功告成。
“江老板,您上眼瞅瞅?”
于德海双手奉上,谄笑着静等领钱,还不忘随口补充道:“眼巴前,我就想起来这些,要是不小心把谁漏了,回头我再告诉您。”
江连横接过两份“名单”,匆匆扫了几眼,却见上面的名姓、代号长短不一,叫什么的都有。
有本地的生意人,有外邦的洋鬼子,还有哈埠道里道外的几处生意,只是数量没有想象中的多。
姚久麟、朱在田、詹姆士、范斯白、八千代置屋老板娘、索斯金商会大胡子、影戏院看门……
可以预见,这上面肯定会有不少假名字,甚至是伪装成华人的小东洋,但以此为开端暗查,徐徐渐进,也总强于两眼一抹黑,四处抓瞎。
“你还挺有能耐啊!”
江连横将两份“名单”折好,小心翼翼地揣进里怀,随后冲闯虎使了个眼色,交钱付账。
十块现大洋,落袋为安,于德海美了。
“江老板太夸了,我这人就爱瞎打听,赶巧有人愿意钱买,我就当是挣个外快,过日子呗,真有什么家国大事,我这种小人物也打听不着,街面上找个人啥的还行,您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
“你干这行多长时间了?”江连横问。
“其实没多长时间,从今年入秋才开始,主要是我以前也不知道这点小事还能换钱呐!”
“怪不得,我就说么。”
江连横喃喃自语,不由得轻轻瞟了一眼于德海。
这小子刚刚入行不久,还没有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刀尖儿上跳舞,虎口里争食,殊不知这行当里的凶险,根本没有试错悔改的机会,生死存亡更是只在一念之间。
范斯白是职业的情报贩子,绝不肯轻易透露消息的来源,深知“保他人就是保自己”的道理。
与之相比,这小子仅仅为了十块现大洋,就把买卖双方的情况写在了纸上。
这种人注定活不长久。
于德海没能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还在问:“江老板,您刚才……说什么了么?”
“没什么事儿。”江连横笑着摇了摇头,旋即伸出手说,“于先生,那咱们就合作愉快了?”
买卖做完,于德海却不着急走,而是接着又问:“诶?江老板,你们到底还买不买女毛子了?”
众人微微皱起眉头,当场反问道:“这跟你有关系么?”
“有啊!”
于德海急忙将十块现大洋揣进里兜,拍了两下,说:“真的真的,我有门路,货比双城子房那边的好多了,他们那些都是胡子绑票抢来的,我给你们介绍的都是高级货,上档次。”
“你是跑江湖的么?”江连横问。“不是。”
“那你哪来的门路?”
“嗐,买洋妞儿么,这跟跑江湖的有啥关系?”于德海忙说,“你们该不会是以为,只有那帮土匪和人贩子才卖洋妞儿吧?”
江连横等人互相看了看,将信将疑地问:“难不成毛子自己也在卖?”
“那当然了,人贩子又不是咱们的特产,毛子对自己人也是连坑带拐,而且他们在铁路上还有关系照应,不用担心被人查出来,手底下的洋妞儿,个顶个的年轻漂亮!”
于德海瞬间拿出一副牙人做派,信誓旦旦地介绍起洋妞儿的“行情”。
“北边打内战,从年初就开始闹腾,毛子的皇帝退位以后,老多白毛涌过来了,听说有不少都是贵族,在那边被抢,来这边保不齐被骗,活不下去了,卖儿卖女的一大堆。现在有钱人家都时兴买个白毛当媳妇儿,我见过两回,长得可带劲了。江老板要是有兴趣,我就带你们去看看。”
“离这远么?”江连横问。
“不远,溜达着就能过去。”于德海顺势奉承道,“江老板,您做这么大的生意,那不得整俩洋妞儿在身边么,不图他给你生俩大胖小子,以后到哪领出去,那也带派啊!”
听了这番话,江连横确实有点活心,于是便左右看了看,似问非问道:“那……咱们过去看看?”
不用说,闯虎第一个点头同意。
“东家,我觉得可以,毕竟咱来都来了,也不能带着遗憾回去呀!”
江连横重重地点了点头,颇有几分感慨:“虎啊,还得是你最得我心,哥平常没白疼你。那么——薛掌柜的意思是?”
薛应清原本并不打算跟生人搭线做生意,可是一听于德海说,他介绍的卖家,在中东铁路的官面上有照应,便也有些心动,想要跟着过去探探情况。
毕竟,尽管毛子内战的局势还不明朗,但哈埠作为中东铁路的附属地,其间的大事小情仍旧由这里的白毛拍板做主。
他们要是带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这门生意就不会有太大风险。
思来想去,薛应清问:“你说的那个地方在哪?”
“从这出去往西走,没多远,有家‘老枪俱乐部’,就在那个地方。”
江连横和薛应清对那家俱乐部有点印象。盛宝库带着他们在埠头区转悠的时候,几次从门前经过,却都没有进去。
不过,那家俱乐部好像并不叫“老枪”,只是在招牌的右下角画了一只小手枪而已。
于德海介绍道:“那家俱乐部挺大,在哈埠也算是老字号了,听说是个退役军官开的,都说他祖上是个大地主,最阔的时候,家里有几百号农奴呢,老板好像叫契赫洛夫。”
“好像?”薛应清有点不满,“你到底是有门路,还是没门路?”
“有有有,他们以前贷过款,而且我跟那边‘照座的’也认识,就是没跟他们的老板说过话。”
江连横想了想,问:“这人是不是跟‘大胡子帮’有关系?”
“您咋知道的?”于德海万分诧异,“据我所知,他就是个‘大胡子帮’!要不怎么说江老板您神通广大呢,真是啥啥都知道,比我还门儿清!”
江连横没接捧,却转过头跟薛应清相视一眼,心说:怪不得盛宝库几次经过,都没领他们进去。
而且,按照老钱儿的说法,“大胡子帮”云散世界各处,尽管改换了姓氏,却始终跟当地群众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颇有种风月露水、点到为止的意思,他们做这行当,倒是并不让人感到惊讶。
犹豫片刻,薛应清终于点了点头:“趁现在还不太晚,那就过去看看吧。”
“好好好,江老板,薛掌柜,那你们几位就抓紧收拾收拾,我给你们带路!”
刚挣了十块现大洋,眼瞅着又要挣一笔人头费,于德海美得不行,看那眉飞色舞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要去说媳妇儿呢。
今夜无风,不太冷。
离开马迭尔旅馆,江连横等人在于德海的带领下,索性徒步前往“老枪俱乐部”。
一路向西,走了大约盏茶的工夫,迎头就见街对面矗立着一栋三层洋楼,楼不算高,可占地面积却不算小,南北两侧,各把着一处胡同口。
招牌围了两圈儿红蓝色的霓虹灯,此刻正在夜色下闪烁变化,当间写了一长串儿洋文,看不懂,但看着右下角画的那只小手枪,可知几人并未来错地方。
门口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毛子,绅士贵妇在二人之间往来穿梭。
一阵阵管弦乐夹杂着欢笑声徐徐飘来。
于德海转过身,呼出一团哈气,朝几人说道:“江老板,咱们得从后门儿进去,直通二楼看货。”
江连横等人点了点头,随同他绕过俱乐部,来到一扇黑漆的窄门近前。
这边只有一个抽烟的毛子把门儿,于德海走到他面前,嘀哩咕噜地白话了几句,旋即抬手朝众人这边一指,那毛子警惕地瞟了两眼,点点头,弹飞了指尖的香烟,转身打开俱乐部的后门。
“江老板,这边都说好了,你们进来吧!”于德海招呼道。
这三天下来,几人早已发现,凡是在道里混得开的华人,或多或少,都能整两句毛子话。
江连横对此并不意外,正要迈步上前,李正西却先横跨了一步。
“哥,我走前头吧?”
江连横没有阻拦,紧接着头刀子也一步上前,跟西风并肩。
见状,于德海连忙笑着宽慰道:“几位不用担心,这都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啥事儿没有。”
情况也果真如他所言,江连横走进后门儿,沿着窄小、昏暗的小楼梯上到二层,再推开门时,便是一派歌舞升平、莺莺燕燕的场景。
听于德海说,这家俱乐部原本不许华人入场,只因这两年战况激烈,顾客没有以前那么多,这才渐渐开放了限制。
江连横等人所站的地方,远离舞池中央,贴边儿靠,只能远远地看见那帮洋人把盏言欢。
人群之中,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也不知是哪个毛子被伏特加醉出了洋相。
于德海站在几人身前,踮着脚尖,抻脖张望,寻摸了一圈儿,终于眼前一亮,当下便朝不远处的服务生吆喝了几句,旋即回过头,冲大伙儿笑了笑。
“江老板,我朋友来了,待会儿咱找个雅间儿,您看看这的洋妞儿,包您满意!”
江连横等人点了点头。
闯虎人在最后面,本身个头就矮,这一下被几人挡得严严实实,又是蹦跶着窜高跳,又是蹲下来扒拉别人裤管儿,可把他给急坏了,连忙疾声问道:
“诶,什么情况,让我瞅瞅呗?这啥地方啊?洋窑子噢?哪个好心大哥给我借个光呗!”
于德海应声转过身,笑着说:“这里的洋妞儿可不叫窑姐儿,那得叫名媛,都是上流社会的人!”
(本章完)
第462章 冬妮娅
第462章 冬妮娅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于德海托朋友找到俱乐部经理,说明来意,连番作保,这才终于引介了买卖双方照会碰面。
毛子经理当然没听过江家的名号,但见来人穿戴不凡,尤其是薛应清堪称芳容绝代,当下便心生许多好感,所以没聊两句,就领着几人贴边儿走到舞池后方的偏僻角落,又上了一层窄小的楼梯。
俱乐部顶层更像是一家旅馆。
没有走廊,所有房间都沿着四周环绕,并在中间围出个开放式的公共休息区,一头摆着几张长沙发,一头摆着茶桌、书架、钢琴、棋盘等等消闲娱乐设施。
刚上楼梯时,还能隐约听见一阵阵姑娘的嬉笑,可随着众人的脚步渐渐逼近,毛子经理一露面,楼上便立刻响起一连串儿的关门声。
等江连横几人在沙发上落座,休息区内就只剩下几个洋鬼子看场,再也见不到姑娘的身影了。
毛子经理嘀哩咕噜说了一大堆,于德海听得磕磕绊绊,好在也能勉强充当翻译。
“江老板,他说楼下还没散场,他得先回去照看生意,让咱们在这等一会儿,老板亲自过来。”
江连横点了点头,随口回应道:“哈了少。”
毛子经理满脸困惑,倒也没多想,只是偷瞄了两眼薛应清,随即便转过身,匆匆离开了休息区。
室内立刻安静下来。
几人鼻翼微翕,不由得纷纷皱起眉头。
尽管休息区内处处弥漫着香水味儿,可细闻之下,还是免不了些许狐臭,尤其是那几个看场的洋鬼子,味儿太冲,一走一过,简直是“杀气凛然”,熏得大伙儿晕头转向,直犯恶心。
“受不了,受不了。”
李正西和康徵几乎同时拍了下大腿,紧接着起身掏出烟盒,走到洋鬼子面前挨个儿发烟。
没曾想,洋鬼子接过香烟,气氛反倒融洽了不少,尽管语言不通,竟也说说笑笑起来。
于德海趁机凑到江连横身边,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说:“江老板,我看咱俩挺投缘,要不我再免费送你個消息吧?”
“会做生意。”江连横立马竖起大拇哥,“你说吧,我听着。”
“江老板,您猜来‘老枪俱乐部’的,大部分都是什么人?”
“洋人?”
“呵呵,您真会玩笑,那我就直接告诉您吧。”于德海煞有其事地说,“来这家俱乐部的,大部分都是白毛的军官,啧啧啧,您想想,这里头得有多少值钱的消息啊。”
“是么,你咋知道的?”江连横问。
“嗐,看也看出来了呀!”于德海发出个怪声说,“我在哈埠待的时间长,我知道,毛子兵不是来这,就是去铁路俱乐部,来来回回,多半就这俩地方。唉,可惜我身份太低,混不进来。”
江连横应声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你跟我说这事儿,是啥意思?”
“没……也没啥意思,就先闲唠嗑呗!”
“你是想让我帮你混进来,然后替我打听消息,再顺道挣点外快?”
心思被看穿了,于德海还挺不好意思,闷头抹擦了两下裤腿儿,嘿嘿笑道:“江老板要是愿意资助我一把,那老弟以后就给您卖命了,手上再有什么消息,保准全都告诉您,您看……咋样儿?”
“再看吧!”
江连横随口敷衍一句,心里却对此人愈发反感。
于德海见钱眼开、口风不紧,本身就已经令人难以深交,再加上贪得无厌、不知进退,便实在是惹人生厌。
偏偏是这种人最为难缠,谁要是搭理他,他便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恨不能把所有人都拉下水,最后陪他一起死;可谁要是不搭理他,他转头便因怨生恨,处处挖坑使绊子,背地里憋着一肚子坏水害人,直到致人于死地而后快。
果然,于德海不肯善罢甘休,还在叨叨个没完,看那架势,似乎誓要为自己争取个泼天的富贵。
江连横不胜其烦,挥了挥手,想要岔开话题,于是便转过身,一把将闯虎搂在腋下。
“虎啊!”
“东家,你别这样,待会儿姑娘就出来了,你老像抓鸡崽儿似的搂我,这样我很没面子。”
“伱小子还要上面子了?”
“呃……嘿嘿,我主要是怕丢了江家的面子。”
江连横拍了拍闯虎的肩膀,忽然低声说:“虎啊,待会儿要见洋妞儿了,这屋里头就数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哥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闯虎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大世面谈不上,除了我身高以外,你想问什么就问呗。”
“你说这洋人……头顶上是黄毛儿吧?”
“也有跟咱一样的黑头发。”
“废话,这用你告诉我么?”江连横摆着手指头数道,“有黄毛儿、有金毛儿、还有红毛儿……”
正在念叨着,薛应清就已经猜出他没憋好屁,当下便朝这边瞪过来,嘟囔了一句:“臭点子!”
江连横不加理会,手指摩挲下颌,念着念着,忽地眉头一皱:“嘶——难不成,她们那……也是黄毛儿?”
闯虎眼前一亮——是他爱唠的话题!
“哎呀!东家,我跟你一样,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我很多年!你也知道,我这人就好研究、爱琢磨,要是有啥事儿想不明白,我连觉都睡不着!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么!”
“那到底是不是啊?”
“别急,你听我慢慢儿跟你说,那年开春,浑天黑夜,我……”
说书就怕打岔,闯虎刚开了一个头,楼梯那边就立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几人抬头看去,却见一个四十奔五的中年毛子,一边清了清嗓子,一边快步走进休息区。
看场的洋鬼子见他来了,立马掐灭香烟,腰杆儿拔得笔直,冲来人齐声问候致意。
于德海也连忙站起身,整理下衣衫,朝江连横等人介绍道:“江老板,这位就是‘老枪俱乐部’的老板,契赫洛夫先生。”
见状,江连横难免有点意外。
他原以为,这家老板会是个嚣张傲慢,甚至凶狠跋扈的洋鬼子,可对方看起来却像个老牌绅士。
契赫洛夫头发挺稀、胡子挺密,棕色眼睛,面容清瘦,精神饱满,为人似乎相当自律,即便人过中年,也没有丝毫发福的迹象。他走道很快,说话更快,也不知道是在跟谁争分夺秒。
好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华人女翻译,怀里抱着一沓资料,水平比于德海高出一大截,不会漏掉任何谈话内容。
他大步走过来,跟江连横握手,态度既不高高在上,也不过分谦逊,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就是说话有点愣。
直到确认江连横的财力以后,契赫洛夫的脸上,才终于显出三分笑意,接着便打开了话匣子。
女翻译转述道:“请原谅,我的时间很宝贵,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东家,那咱们就赶紧开始吧?”闯虎早就已经迫不及待了。
“等下!”
没曾想,江连横突然出声制止,旋即抬了抬下巴,竟语出惊人地问:“你这个翻译卖不卖?”
此话一出,众人当场瞠目结舌。
薛应清皱起眉头,偷摸拽了两下江连横的衣角,小声责备道:“你能不能有点当家的样子?”
女翻译也是霎时间红了脸,面带嗔怒地说:“江先生,我是契赫洛夫先生的雇员,就算他想,他也没权利卖我,您与其说这些没用的,不如赶紧把生意谈成吧。”
可是,当家有当家的想法。
江连横并非插科打诨,而是他近期确实一直都想给家里物色一名靠谱的翻译。
“好好好,不卖就不卖,我是看你毛子话说得挺好,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你也别想美事儿。”
女翻译被噎了一句,正想着该如何反驳,江连横却已经就此翻篇,朗声道:“那就开始吧!”
契赫洛夫惜时如金,女翻译也不敢再有二话,于是立刻吩咐几个看场的洋鬼子,围着俱乐部顶层,挨个儿叩响房门,分批逐次地唤出所谓的白俄贵族小姐。
江连横等人坐在沙发上,如同是在看走马灯一般,眼见这些昔日里“高人一等”的姑娘,如今却无异于玩物似的,供人挑挑拣拣,尊严尽失。
不得不承认,“老枪俱乐部”里的“洋观音”,不仅比双城乞丐处里的洋毛子年轻、俊俏、光鲜靓丽,而且其言行举止看起来也更有教养,或许还当真有几分贵族风范。
几人在这边观赏挑拣,女翻译便在那边转述引介。
契赫洛夫完完全全把这行当成了产业,一切都被量化了,活生生的人便如同猫狗牲口一般,被分门别类,姑娘从头到脚都被贴上了价码,相貌、年龄、身份、职业、技能……
从商人的角度而言,他确保顾客能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了解,自己的钱都在了什么地方。
“这是安娜,棕色头发,今年刚满十八岁,未婚,祖上是子爵,会写字,八十块现大洋……”
江连横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
自从来到哈埠以后,他在毛子的影戏院里,亲眼见过被征服的新几内亚土著表演,如今又亲眼见证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白俄姑娘。
目之所及,便是乱世无常,人命如草芥。
然而,他生就在乱世,自幼便在街头见过无数背负草标的孩童,早已对此见怪不怪。
何况,此刻站在面前的姑娘又是毛子,她们的父辈甚至兄长,没准就是当年的刽子手。
江连横等人一点儿也不怜悯。
女翻译的转述仍在继续:“契赫洛夫先生在中东铁路上有足够的人脉关系,你们完全不需要担心在运送途中会出现意外。而且,这些姑娘很清楚自己的情况,也接受自己的处境,绝不会惹麻烦。”
“东家东家,这个红头发的好看!”闯虎提议道。
“是么,你要是稀罕的话,我买来送你了。”江连横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毕竟,闯虎在江家的功劳很大,而他偏偏又胸无大志,很少提要求,所以只要他开口,江连横向来尽力满足,也算是明确江家奖惩分明的规矩。
可闯虎却连忙摇了摇头,嘿嘿笑道:“不不不,我就是欣赏,欣赏而已,小马拉大车那事儿,咱可不干,再说买来的也没意思,还得是风雪月,情投意合才好。”
江连横耸了耸肩——爱要不要。
这时,薛应清忽然开口道:“模样都挺不错,就是不知道干不干净,没让糟蹋过吧?”
一听这话,契赫洛夫有点不高兴,语气生硬地说:“这位小姐,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商人,很看重‘信誉’二字,如果这些姑娘不干净,我当然会提前告诉你们,请你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了,这是对我人格的冒犯和侮辱。”
他还委屈上了!
江连横讪笑两声,却问:“还有没有别人,我想再看看。”
女翻译说:“还有最后四个人,江先生到底有没有相中的人选?”
江连横摆了摆手,说:“先拉出来看看,我又没说只买一个,万一有好的落下了呢。”
女翻译拿他没辙,只好将原话翻译给契赫洛夫,契赫洛夫听后,便吩咐几个洋鬼子,去休息区最末端的房间里喊人出来。
少倾,便有四个白俄少女缓步来到众人近前。
江连横原本已经有点看乏了,未曾想,抬眼匆匆一扫,目光却忽地定住,如同锥子似的,死死扎在了一个黑发姑娘的脸上,旋即不由自主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女翻译没有留意,清了清嗓子,仍在自顾自地讲解道:“我给几位介绍一下,这是索菲亚——”
“这个叫什么?”
江连横一边问,一边指着那黑发姑娘走上前。
“嗯?”女翻译转头瞄了一眼,接着连忙查看起手中的资料,“这是冬妮娅,今年十九岁,未婚,非贵族出身,会画画、会弹钢琴……”
其后的信息,江连横充耳不闻。
他走到姑娘面前,照例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正想要端起来好好看看,却不想,那姑娘立时往后退了半步,“啪”的一声,毫无征兆地拍下了他的手。
见状,契赫洛夫立马勃然大怒,冲着那姑娘厉声咆哮起来。
没想到,还不等骂出半个脏字儿,江连横却猛地抬手制止道:“别吵!”
一见他那副反应,薛应清顿时皱起眉头,别过脸去,长叹一声。
江连横却是眼前一亮,转身看向众人,指了指那姑娘,哈哈一笑,却说:
“嗬!看见没有,这丫头有点儿意思啊!”
(本章完)
第463章 卸磨杀驴
第463章 卸磨杀驴
冬妮娅的容貌并不像白俄姑娘,而像是来自于中亚的什么地方。
黑发及肩,翠色眼睛,五官精巧且立体,属于是东西方两头沾光,形神兼备,浑然天成。
有点反抗意识,在臭点子眼里,也成了某种情调。
江连横对此毫不介意,契赫洛夫却脸上无光,感觉冬妮娅在砸他的招牌,于是叽叽歪歪地骂了一通,恼怒之余,还不忘给众人赔礼道歉。
女翻译转述道:“江先生,实在抱歉,这个野种刚被家里卖掉不长时间,现在还不太习惯,我们建议你换一个人选。”
“野种?”
江连横看向冬妮娅,心里愈发感到好奇。
女翻译匆匆扫了两眼资料。
按她的说法,冬妮娅是个私生女,父亲勉强算是个小贵族,生活原本过得还不错,后来毛子内忧外困,家境日渐凋敝,终于卖儿卖女。
这份身世背景,实在是过于烂俗,薛应清等人连一個字都不信。
江连横也不在乎是真是假,只是朝女翻译问:“你刚才说,她会弹钢琴?”
“会弹。”女翻译点了点头,随即补充道,“但这里很多姑娘都会弹钢琴。江先生,我们还是推荐你换个人选,索菲亚怎么样,她也会乐器,还学过一点芭蕾舞。”
“芭蕾舞?”江连横听了连连摇头。
尽管他还不到而立之年,但在骨子里却向来是老派观念——天天当众亮大腿,窑姐儿也没有这么浪的,简直不像话,成何体统!
江连横抬手指了指冬妮娅,说:“我就要看她弹钢琴。”
女翻译如实转述了他的意思,契赫洛夫的回答很干脆:“顾客有权提出任何要求。”
说罢,老洋鬼子便厉声吩咐了几句。
冬妮娅刚才打断江连横的手,只是出于下意识的反应,如今见契赫洛夫发话,也不敢再有反抗,便只好不情不愿地走到钢琴前,缓缓坐了下来。
江连横也重新坐回沙发上,点燃了一支香烟。
休息区内静默无声。
酝酿了片刻,冬妮娅终于按下琴键,指尖在黑白两色间跳动流淌,旋即奏响一支不知名的曲子。
姑娘偷偷藏了个心眼儿,故意把这支钢琴曲弹得稀烂,不仅节拍混乱,甚至就连音符也有意错弹、漏弹、多弹,听得契赫洛夫眉头紧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颜面尽失。
冬妮娅很清楚,自己已经难逃被买卖的命运,但相比于落在异族手中,她倒宁愿被同胞买走。
她把这支钢琴曲毁了,并希望借此能够打消买家的念头。
然而,令冬妮娅万万没想到的是,江连横压根就听不懂这些洋曲洋调,无论曲子弹成什么样,只要她还没破盘儿,也仍然无济于事。
一曲终了,江连横当即带头鼓掌。
“好,歪瑞古德,就她了!”
这也算好?
冬妮娅万分错愕地转过头,神情中满是绝望,差点儿就哭了。
契赫洛夫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连忙换上笑脸,心道:你自己说好的,这可不能怪我。
“这丫头,我今晚就要领走。”江连横起身指了指冬妮娅,接着看向女翻译说,“她要是有行李的话,现在就让她回去收拾收拾。”
女翻译点点头,转述买卖双方的意思,旋即便问:“江先生只要冬妮娅这一个人么?”
“其他人选,我就不管了。”江连横满不在意道,“薛掌柜,你辛苦辛苦,在这挑几个吧?”
薛应清答应一声,随即便开始回忆刚才相中的几个白俄姑娘。
价钱很贵,但是“物有所值”,快的话,不到一年时间,就能轻松回本。
江连横走到契赫洛夫面前,跟他握了握手,说:“如果有条件的话,我希望咱们双方可以长期、稳定合作,你看咋样儿?”
“当然可以。”契赫洛夫笑了笑,“我这里的姑娘,永远都是最好的,只要你出得起钱。”
女翻译也跟着帮腔附和道:“江先生,我们的俱乐部可不是娼馆。这些姑娘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懂规矩、有教养、也有一定的学识和能力,她们完全可以适应上流社会的交际和应酬。”
“我知道,是名媛,不是窑姐儿。”江连横讪笑两声。
女翻译试图辩解道:“江先生,我只是想让您明确一下,这笔买卖绝对物超所值,她们甚至可以直接支撑起一个上流的交际圈。”
她似乎很沉迷所谓的“上流”,话里话外总是离不开这两个字。
“行了行了!”江连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只要负责翻译就行,如果契赫洛夫先生同意稳定合作,等过完年以后,我会再派人过来跟伱们详谈。”
随后,薛应清又挑选了三五个白俄姑娘,并相应预付了订金。
于德海作为买卖双方的牙人,当场抽佣了好几块现大洋,自然是美滋滋的喜不自禁。
这些白俄姑娘,因为卖家契赫洛夫有人脉关系,所以能直接乘坐火车返回奉天。
不过,江连横并没打算把她们全都带在身边,那不体面,而李正西几人要走野路接“洋观音”。因此,带领白俄姑娘返回奉天的“重担”,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闯虎的肩上。
事情就这么定了。
不多时,冬妮娅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没有行李,也没有首饰,周身上下便是全部家当,一件棕色大衣,一顶黑色钟形帽。
冬妮娅把帽檐儿压得很低,两只手伸进大衣口袋里,低下头,犹犹豫豫,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走到江连横身边站定,看起来似乎很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
无论愿不愿意,她都已经是江连横的人了。
跑也跑不了,就算真跑了,又能怎么样?
乱世之下,结局无外乎两种:要么沦落风尘,就此堕落下去;要么原地转圈,最后自己回来。
何况,她伶仃一人,飘在异国他乡,出门远走,大概率还是要遭人拐骗。
夜色渐渐深沉,几人就此离开“老枪俱乐部”。
冬妮娅语言不通,也不知道这些人要去什么地方,便只好紧紧地跟在江连横身边,闷不吭声。
按说生意做成,于德海挣了不少,也该走了,可他见这几人出手阔绰,便一门心思地想要攀关系,恨不能像个水蛭一样,死死地趴在江连横身上吸血,嘴里仍在喋喋不休地推销自己的能耐。
“江老板,江老板!”于德海一路小跑地跟过来,连忙拱手抱拳,谄媚地笑道:“江老板,我给您道喜了!赶在年跟前儿,又纳了一房小妾,还是个洋小姐,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呐!”
“多谢兄弟了。”江连横笑了笑,目不斜视,脚步未停。
“江老板,薛掌柜,你们看见了吧?我早就说过,我这门路的洋妞儿,比双城府乞丐处的强!”
薛应清充耳不闻,只斜了于德海一眼,装作没听见,心里也是极其厌烦。
于德海也不在意,仍旧自顾自地说:“江老板,我觉得经过刚才这件事,咱们之间已经不单纯是生意的关系了,我不光是牙人,现在也算半个媒人了,您看这夫人长得,要不咋说您眼光好呢!”
江连横转过头,问:“兄弟,你这么晚不回去,家里不着急么?”
“我呀,真不怕您笑话,还打着光棍儿呢!家里也没别人,就我一个,闯关东么,您也知道。”
江连横的笑意更深了,当下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兄弟,你还年轻,不着急。”
“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于德海重重地点了点头,“老爷们儿么,事业才是真格的,我要是能赶上您这身价的一半儿,三妻四妾,那还不是想有就有么!”
“你还挺上进。”
“我太想上进了,关键是哈埠的地价太贵,房租也贵,您说我不上进能行么!”
“兄弟,你也不容易啊!”江连横语重心长地关切道,“没欠什么外债吧?我也觉得咱哥俩挺投缘,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就跟哥说。我在这拉你一把,你不就起来了么。”
于德海心头一喜,忙说:“哎呀,江老板,有您这句话,我就有底了。不过您放心,我外债没有、能耐有,差的就是一个机会。要不,我刚才跟您说那事儿,您再考虑考虑?”
“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我听听。”
“嗐,这事儿其实也简单,洋鬼子都是狗眼看人低,有奶就是娘。您刚才也看见了,他们对我和对您,完全就是俩态度,您要是给我一笔经费,让我装装门面,什么消息我都能给您打听出来。”
众人应声笑了笑,唯独冬妮娅一脸茫然。
于德海急道:“真的真的,你们别不信,我跟毛子经常打交道,他们的消息现在最值钱,听说滨江县的官府都打听,报纸上也成天吵吵,真整不明白,毛子打内战,他们跟着瞎起什么哄呀!”
“可能是担心,会传到咱们这边来吧!”
江连横对市井舆论心知肚明,学林之中,有不少人为北边振臂高呼、摇旗呐喊。
他对此不甚理解,却很清楚各地高官都对此种言论极为重视。
于德海趁势开口道:“对呀,所以江老板您更应该雇我了。”
“我倒是有这个想法。”江连横停下脚步说,“问题是,你不还得在‘大胡子帮’的借款公司当差么,怕你忙不过来,耽误事儿。”
“这有什么的,天天给人跑腿儿,我还不爱干呢!”于德海当即表态,“江老板,您要是愿意雇我当差,我明儿一早就去把那份工给辞喽!”
“说正经的?”
“绝无戏言!”
江连横立马挑起大拇哥,夸赞道:“有魄力,够爽快!那咱们可就这么定了,这事儿得保密。”
“绝对保密!”于德海眉开眼笑,乐得跟朵儿似地问,“江老板,那我什么时候领钱?”
江连横笑着将其搂到身边,言辞恳切地说:“兄弟,这么着,明儿一早,你把‘大胡子帮’的借款公司那份工辞了,越早越好,回去收拾收拾,然后去双城那边找我这位兄弟,他会给你安排好。”
于德海转头看了一眼李正西,弯下腰,伸出手,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了,多谢兄弟啊!”
李正西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淡淡地说:“没什么,应该的,不用放在心上,别太声张。”
“明白,明白!那……江老板,我就先走了啊?您几位留步吧,咱明儿见!”
于德海一边说,一边跟几人挨个儿握手致意,旋即转过身,在众人的目送下,雀跃地渐渐走远。
这是他这辈子度过的最快乐的一天,两三个小时的光景,就狠狠挣了二十多块现大洋,攀上了江大老板的关系,未来的富贵指日可待,王八翻身,生活终于有了奔头儿。
毋庸置疑,于德海今天晚上睡不着觉,明天白天也醒不过来。
江连横挥了挥手,目送着他离开自己的视线,旋即面容一冷,抬手将李正西唤到身边。
“明儿把这点子清了,别忘了破盘儿。”
几人纷纷点了点头,就连一直主张生意为重的薛应清都没有异议,甚至是闯虎都不觉得可惜。
人得知进退,大伙儿全都认为于德海肯定是个祸害。
“哥,还得等明天么?”李正西有点担心地说,“这小子嘴太大,没准明天就把消息抖落出去了。”
江连横冷笑道:“放心,他这种人,只要钱没到手就不会说,估计他怕别人抢了他的生意呢。”
闻言,李正西便闷声点了点头,不再有二话。
快到马迭尔旅馆时,江连横再次捏起冬妮娅的下巴,左右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心里甚是满意。
这一次,冬妮娅由于孤身一人,所以只敢把反抗写在眼睛里,身子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虎子!”江连横忽然吩咐道,“待会儿,你来我房间。”
“啊?”闯虎立刻后退半步,连忙摆手道,“东家,你换个人去吧,我按不住。”
“啧,谁他妈让你按着她了?”
“让我看呐?这……合适么?”
“混账!”江连横甩手拍了闯虎一脑瓢,“脑子里没别的了?你不是会几句毛子话么,来我屋帮我翻译翻译。”
“翻译?东家,那我这水平也不太够啊!”闯虎不敢吹嘘。
“那也比咱们其他人强,没别人,就你了。”江连横转头朝冬妮娅笑了笑,“不就是风雪月,情投意合么,我也试试。”
冬妮娅茫然无措地看向众人,怯生生的,不敢言语。
她大概能猜到江连横在打什么主意,却不明白旁边这个小矮人到底算是哪根葱。
当然,她也只是自以为猜到了江连横的想法。
可龙头瓢把子的想法,要是那么容易就被人猜到,估计也就离死不远了。
(本章完)
第464章 疑心不是病
第464章 疑心不是病
马迭尔旅馆,客房内。
桌案上亮着昏黄的台灯。江连横点了支烟,随意地摆了摆手:“坐吧。”
静了一会儿,高筒靴的脚步声渐渐响了起来。
冬妮娅走到江连横面前,在床脚边沿轻轻坐下,头上的帽子没摘,双手也一直留在大衣兜里。
她有点拘谨,总是下意识摆出防卫的姿态。
随后,闯虎关上房门,快步凑到二人身边,问:“东家,现在开始不?”
江连横点了点头。
介于闯虎的俄语水平有限,他尽可能把话说得简单一些,余下的细枝末节,只好留到奉天以后,再找人细说。
不过,好在闯虎的肢体语言颇为丰富,连说带比划,形神并用,也算勉强词能达意。
等到香烟燃尽时,江连横终于开腔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只问一遍,你想好了再回答。”
冬妮娅应了一声,微微蹙眉,神情中显出几分困惑。
“你真是被人卖到远东的?”
这是江连横的第一个问题,语气很平淡,却又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经闯虎的转述后,冬妮娅也是愈发感到困惑,最终点了点头,给出肯定的回答。
“那其他人也跟你一样,都是被卖过来的?”江连横追问道。
冬妮娅简短地回了几句,大意是说,她刚来哈埠没多久,不太了解其他人的情况,但她猜测其他姑娘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种事情最近很常见?”江连横又问。
这一次,冬妮娅仿佛被挑动了某根神经,一连串儿说了很多话。尽管闯虎没能全都翻译过来,却也总结出饥荒、战乱、物价等诸多要点。简而言之,就是乱世求生。
江连横继续问:“你们这些丫头,平常在‘老枪俱乐部’都管干啥的,用不用要陪客人?”
“这要根据每个人的情况而定。”冬妮娅轻声解释道,“有时候,俱乐部的客人太少,我们就会被叫下去活跃气氛,有人唱歌、有人伴舞、有人陪酒,如果客人很多,我们就不用都下去。”
“那……契赫洛夫那老登,有没有故意安排你们去接近过谁?”
“当然,如果有大人物来的时候,他会挑几个漂亮姑娘下楼招待。”
“你被挑中过没?”江连横抬了下眼皮,目光忽地变得锐利起来。
冬妮娅霎时间红了脸,连忙摇了摇头:“没有,我不漂亮,而且我来这里的时间很短,只是下楼弹过几次钢琴。”
说到钢琴时,她终于从大衣口袋里伸出手,悬停在半空中,虚弹了几下,便又迅速揣了回去。
江连横看在眼里,默默无声地沉吟了片刻。
话说到这份儿上,闯虎也跟着回过味儿来,忙问:“东家,咱不是风雪月,谈情说爱么?你问这些是……觉得这帮‘洋观音’有问题?”
江连横并不讳言,而是反问道:“一家退役军官开的俱乐部,老板是‘大胡子帮’,客人都是白毛在远东的大小官员,店里还有这么多来路不明的‘洋观音’,难道我不应该问问?”
“应该,应该。”闯虎嘿嘿笑道,“可是……东家,伱要是怀疑她们,为啥还非得买她们呀?”
“怀疑归怀疑,那也不能一棒子全都打死。”江连横瞥了一眼冬妮娅,接着说,“她们也未必出于自愿,很可能只是契赫洛夫用来打听消息的工具而已,把她们买下来,其实就相当于是买消息了。”
闯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又有些不解。
“东家,可是毛子现在全都忙着打内战呢,他们的消息……跟咱有关系么?”
“有啊,我想知道,他们到底为啥打内战。万一哪天老张问下来,我也好有话可说。总不能报纸上说什么,咱就跟着说什么吧?那还要我这个密探干屁?”
闯虎闻言,不由得暗自感慨:老张给江家的这份差事,不易,时间长了,人难免有些疑神疑鬼。
身为鹰犬,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江连横早已对此习以为常,旋即又看向冬妮娅,问:“你们那边,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听人说,‘叛军’好像在到处抢有钱人的东西?”
冬妮娅点了点头,眼里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
这一晚,两人之间说了很多话,就是没有一句情话,反倒更像是记者在给异国的流民做访谈。
从前半夜到后半夜,随着交流愈发频繁,冬妮娅的戒心也随之愈发松懈。
她把钟形帽摘了下来,双手不再执拗地藏在大衣兜里,肢体动作也渐渐丰富、频繁起来,甚至偶尔也会向江连横反问一些问题,诸如职业、年龄等等。
闯虎可就惨了。
因为俄语水平不高,两人轻飘飘的一句话,时常就够这小子手舞足蹈忙活半天。
还能怎么办,只能再苦一苦闯虎了。
等到将近凌晨两点钟时,三人便都有些倦怠,哈欠接二连三,眼角也跟着泛起了泪。
冬妮娅渐渐沉默下来,不只是因为困,更是因为她很清楚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江连横掐灭第三支香烟,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行,今儿晚上,你就在这睡吧,我走了。”
闻听此言,冬妮娅意外,闯虎更意外。
紧接着,江连横又冲闯虎吩咐道:“给她翻译翻译,等回到奉天以后,我送她一架钢琴。”
冬妮娅听后,双眸顿时亮了起来,微微欠了下身子。诧异之余,心中也算有了几分好感。
江连横不加理会,转而一把搂过闯虎,笑道:“虎啊,我上你那屋,反正也是最后一晚上,就别麻烦了,咱哥俩挤挤。”
闯虎原地转了個圈儿,立马从江连横的腋下钻了出来,目光惶恐且震惊。
“你这……东家,使不得啊!”
“别废话,你小时候没睡过大炕还是咋的?”
江连横一边说,一边强拉硬拽地把闯虎拖出客房,来到走廊后,方才低声问:“虎啊,哥刚才表现咋样?”
“什么咋样?”闯虎一脸茫然地反问道。
“情调啊!”江连横皱起眉头,“风雪月,谈情说爱啊!”
“嘶——不是,东家,你刚才谈了么?”
“这还没谈?”江连横问,“我今天晚上是不是没睡她?”
闯虎点了点头:“您最好也别睡我。”“混帐东西!”江连横臭骂一句,接着说,“我没马上把她睡了,还说要送她一架钢琴,这还不算风雪月,谈情说爱么?”
闯虎眨了眨眼睛,满脸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呆愣愣了半天,忽然开口问道:
“东家,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跟咱家大嫂……到底是咋好上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
“你问这干啥?”江连横狐疑道。
“没什么,没什么。我最近看报纸上老说,年轻人要自由恋爱,可我现在突然觉得,包办婚姻这事儿吧,也有一定道理……”
…………
翌日清晨,又是朔风呼啸的一天。
江连横等人起了个大早,梳洗妥当,匆匆吃过早饭后,便陆陆续续地各自繁忙起来。
闯虎最早出门,不仅要去“松江电影茶社”跟林七碰头,随后还得去“老枪俱乐部”结清尾款,把白俄姑娘都领回来。
李正西、头刀子和康徵要去双城地界儿,跟子团和匪帮碰头,接“洋观音”走野路南下,经宽城子返回奉天。
三人刚从马迭尔旅馆走出来,就见于德海早已站在大门口,整装待发,等候多时了。
“兄弟,你们咋才出来啊?我都在门口等半天了。”看到西风,他便立马喜笑颜开地迎了过来。
李正西等人朝于德海上下打量了两眼,却见他油头粉面,一身泛旧且磨得发亮的西装,似乎是把家里最值钱的行头都穿在了身上,便不由得纷纷笑道:“兄弟,今儿捯饬得挺立正啊!”
于德海挠挠头,有点难为情的样子,说:“人靠衣服马靠鞍么,咱以后也是江老板的人了,总不能给江家丢脸吧,你们说是不是?”
“家里都收拾好了?”
“昨儿晚上就收拾好了。”
“借款公司那份工,也辞了?”
“辞了辞了,还挺够意思,给我结了半月工钱,也没多少,给哥几个买两盒烟抽。”
于德海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几盒“老巴夺”,挨个儿拍给李正西三人,嘴里净是客气话。
李正西接过香烟,搁在掌心里翻了两下,方才嘴角那抹戏谑的冷笑,便渐渐消失于无形,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番复杂的神情。
于德海以为自己送得少了,连忙又从裤兜里掏出一盒“老巴夺”递过去,赔笑着说:“来来来,兄弟你拿着,别嫌少,多少就是个意思,以后还得麻烦大伙儿多多照顾,咱来日方长么!”
李正西怔怔出神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见状,头刀子便拍了拍于德海的肩膀,沉声说:“衣服不错,烟,咱们就收下了,走吧!”
“哎,好嘞!”于德海兴致冲冲地领着三人走下台阶,“你们在这等会儿,我给你们叫马车过来!”
李正西等人没再说话,眼睁睁地看着他忙前忙后,脸上洋溢着无法言语的喜悦和憧憬。
不多时,四个人便陆续钻进一辆俄式马车,朝着西南方向,颤颤巍巍地渐行渐远。
李正西和闯虎等人走后,便只剩下江连横、薛应清和冬妮娅三人留在旅馆。
江连横自是无需多言,眼下对冬妮娅正在兴头上,新鲜劲儿没过,刚吃完早饭,便把姑娘领回客房,即便语言不通,也愣是要“风雪月,谈情说爱”。
薛应清无所事事,便独自留在旅馆的咖啡厅里,侧脸看向窗外的冬日街景。
时光静静流逝。
薛应清天生精致绝艳,出身“燕字门”,最擅长玩弄爷们儿心思。
在外人面前,她总能因势利导,将自己的色相发挥到极致。
时而娇小柔弱,时而清冷高贵,或是温柔知性,或是泼辣爽快——无论哪种风格,她都驾轻就熟,仿佛浑然天成。
毕竟,这些只是挣钱的手段,生意而已。
不过,当四下无人时,薛应清看起来就有点呆,有点茫然,像在大街上走丢的孩子。
每到此时,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便是“累了”,需要“缓一缓”。
可偏偏在这时候,一道人影突然走进眼角的余光。
“嗬,薛掌柜,怎么自己一个人坐这呢?”
耳边响起一阵黏腻、油滑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回过神,那人便已然在对面坐了下来。
薛应清蓦地怔住,见来人两只小眼,一脸雀斑,这才想起来对方是占爷的义子关福。
只愣了半秒钟,她便立刻恢复了平日的神采。
毫不慌张,更无惶恐。
“燕字门”向来讲究“以身入局”。这种情形,她早已见惯不怪,岂有随便怕的道理,于是当即换上笑颜,轻声问候:
“呀,这不是双城的关少爷么,真是巧了,怎么在这碰见你了?”
“薛掌柜,你还记着我呐?”关福笑眯眯地说,看起来倒也没什么歹意。
“这话说的,昨儿才见面,我怎么能忘了呢?”薛应清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问,“你来哈埠办事儿?”
关福不由自主地看向杯沿儿上的唇痕,说:“嗐,我能有什么事儿,就是特意来看看薛掌柜,呃……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薛应清秀眉一挑,见他那副德性,心里便明镜似的看出来,这又是个不争气的臭点子。
按江湖规矩来说,此举实属不敬。
薛应清心里憋火,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变化,不仅不怕,反倒顿时起了玩儿心。
“关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半是埋怨,半是失落地说,“敢情昨儿见了一面,咱俩到现在还不算朋友呐?”
“哎哟,别别别,薛掌柜,我可没这意思啊!”
关福慌忙解释了两句,随即又扭扭捏捏地说:“咱俩当然是朋友,不过……此‘朋友’非彼‘朋友’……实不相瞒,我吧,主要是想跟薛小姐交交心。”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是……”
正说着,薛应清忽地把头一低,小脸说红就红,仿佛是洞房娇羞时,巫山云雨后,用极其细微的声音问:“那……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这话说得是真撩人呐!
关福听了,简直是抓心挠肝,浑身刺挠,跟火燎似的,恨不能直接光膀子一头扎进松江里凉快凉快,差点儿没把自己烧死。
“我就说,我就说你昨天看我的时候,那眼神,明显就是话里有话!”
闻言,“雪里红”立马别过脸去,半是幽怨,半是嗔怒道:“你看出来就看出来吧,非得说出来干什么,你这样,倒显得我不矜持了!”
(本章完)
第465章 狭路相逢
第465章 狭路相逢
闻听此言,关福心怒放,当场扇了自己俩耳刮子助兴,连声赔罪道:“怪我怪我,薛小姐,我是个莽撞人,说话太直,千错万错,那都是我的错。”
薛应清左右顾盼片刻,含情笑道:“算了算了,现在也没别人,你明白我的这份心意就行了。”
“好好好,薛小姐,我看咱俩也是情投意合,那就抓紧时间,赶快坦诚相见,把正事儿给办了吧?”关福心急如焚,倒也确实没什么歹意。
可薛应清听了这话,脸上随即闪过一丝不悦,却说:“哪有你这样的,才说了三两句话,就想让我把这辈子托付给你了?你把我当什么了?窑姐儿?”
“不不不,我可没那意思,我——”
“你轻贱我。”
“不能够呀!”
“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我对你有心不假,那你也不能这么欺负我吧?”
“没有,没有。”关福急得抓瞎,慌忙解释说,“薛小姐,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我疼伱还来不及,咋能欺负你呢?我,我把心都能掏出来给你看。”
“雪里红”眸光一转,玩笑着说:“是么,那你掏吧,掏出来我看看。”
“我——”
关福没那么死愣,话到嘴边,原本挺起的腰杆儿,却又顿时佝偻了回去,淫念一起,当下便嘿嘿笑了笑:
“薛小姐,掏心掏肺太血腥了,不如……咱俩找个地方,我先掏个别的玩意儿,让你好好受用一番,你看咋样儿?”
下三滥的流氓话,“雪里红”听了,心里已然厌恶到了极致。
可是,她心里越是厌恶作呕,神情便越是风骚轻佻;越是愤懑嗔怒,举止便越是妩媚妖娆。蛇蝎心肠,滴水不漏,看不出半分蛛丝马迹。
关福心里有多少种淫邪妄想,“雪里红”的眉目间便有多少种风流暗示。
不是情投意合,还能是什么?
薛应清笑了笑,说:“关少爷,你也太心急了,想让我跟着你,总得拿出点诚意吧?”
“薛小姐想要什么诚意,说出来我听听。”关福胸有成竹,看上去很有底气。
“关少爷,你也别怨我太势利,可是这世道不容易,我总得找个有实力的,才能放心把自己托付出去吧?”
“嗐,什么势利不势利的,不就是钱么!”关福大手一挥,却说,“没能耐的爷们儿才抱怨娘们儿爱财呐!”
薛应清点点头,单手托住下颌,水灵灵地望着他,说:“关少爷,你能说出这样的话,那是個真汉子,也算我没看错人。”
“薛小姐放心,钱我有,有的是,你可别小看双城的子团,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把哈埠这地界儿的财主挨个儿拎出来遛遛,不一定谁是谁爹呐!”关福颇为志得意满。
薛应清却说:“你呀,又误会我的意思了。其实钱不钱的,倒也没什么,够就行。男人最主要的,还是得有上进心,抓住机会,有了势力,钱还不是说来就来么?”
“这话说得没毛病,不过我现在钱和势全都有了,绝对不会亏待你就是了。”
然而,薛应清却只是笑而不语。
追问之下,她才幽幽地说:“昨天去双城府乞丐处,刚一打眼,我还以为你就是占爷呢,闹了半天,结果你不是。子团又不是你的,你哪来的钱和势?”
关福心有不快,忙说:“薛小姐,这就是你不懂了。占爷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半隐退了,子团的大事小情,打从前两年开始,就都是我一手操办的,你可别小瞧了我。”
“是么?”
“那可不!而且,占爷都明摆着放出话了,这子团早晚都是我的,谁也不好使。”
薛应清沉思片刻,却说:“这样啊,那就等你当上团头以后,再来奉天找我吧。”
“嘶——”关福皱起眉头问,“薛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应清抬眼朝他身后一瞄,似乎发现了什么,旋即抿嘴笑道:
“没什么意思,别人的永远都是别人的,光动嘴谁不会说呀?难不成,你还打算让我跟你在这熬个十年八年的,才能过上好日子?我岁数也不小了,等不起,谁知道十年八年以后是什么样儿?天天伺候人,那我还不如直接跟占爷当小算了呢!”
“别呀!”关福一听就急了,“那老爷子都多大岁数了,你跟着他,那不相当于守活寡了么!”
薛应清摇了摇头:“我看占爷挺硬实的,守活寡也比喝西北风强。再者说,人家也有儿有女,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反悔,不牢靠。”
说着,她把手轻轻搭在关福的胳膊上,痴痴地说:“关少爷,多的我也不说了,要不这样吧,等你当上子团的团头以后,要是还不嫌弃我,你就来奉天找我。当然了,你要是只图个露水情缘,等到那时候嫌我老了,我也不怨你。”
天底下谁都知道,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的道理,却偏偏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关福被撺掇得欲火灼心,当下翻过碗口,一把攥住“雪里红”的手,忙说:“薛,我咋可能嫌弃你。这事儿你放心,是我的东西,谁也抢不走。团头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我刚才就是随便说说,你可千万别做傻事。”薛应清担忧道,“我对占爷印象不错,他能耐大,还是你的义父,要是有个万一……我怕你……也怕我……”
“万一?”关福面露不屑道,“哪有什么万一?老伴儿老伴儿,两口子才是真格的,他又不是我亲爹,怕什么!”
“我果然没看走眼,你还真是个有血性的爷们儿,但是……”
“没什么但是的,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跟你没关系,谁也怪不到你头上。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你只管老老实实回奉天,收拾收拾嫁妆,等我的好消息就行了。”
“你真是个能成大事的男人,一点不让人操心。”
“天生的,改不了。”
“快撒手吧,待会儿让人看见了,我不好意思。”
“什么世道了,这有啥不好意思的,让他们看,都来看,馋死他们!”
关福一边起哄叫嚷,一边摩挲着“雪里红”的手背,抿了抿括约肌似的两片嘴唇,作势就要爬上去来个“吻手礼”。
没曾想,眼瞅着正要亲上的时候,后脖颈子却猛然一紧,好像被什么人从身后头一把钳住,整个人随即便被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关福努着一张嘴,够着够着,愣是没占到便宜,忍不住心头火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歪过头来,怒不可遏。
“你他妈——哟,江老板呐?”
悄无声息,也不知道江连横到底什么时候来的,但从他那副讪笑的表情来看,似乎已经在关福身后站了有些时候了。
江连横把住关福的后脖颈子,晃了晃,笑问道:“嘎哈呢,要给我当老姑夫噢?”
“老、老姑夫?”关福一脸茫然。
薛应清趁机将手抽回来,笑着解释说:“我辈分大,东家总拿这事儿开玩笑,都把我叫老了,你别在意。”
“哦哦,这么回事儿啊。”关福连忙欠了欠身说,“江老板,没别的事儿,我就是来跟薛掌柜唠会儿。”
“是么。”
江连横拽来一把椅子,径自坐在两人当间,双手拄着桌面儿,抬了抬下巴说:“唠吧,闲着也是闲着,带我一个。”
“这……呵呵……”
关福顿时有点尴尬,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偷瞄了两眼“雪里红”,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张嘴了。
他了解江家的势力,听说过“鬼拍门”的手段,自己虽然算是个地头蛇,却也不想、更没必要去招惹江家。
想了小半天儿,方才开口问:“那个……薛小、薛掌柜,刚才咱俩唠到哪了?”
“唠到要馋我。”江连横接茬儿道,“好像还说了什么嫁妆的事儿,薛掌柜,是吧?”
薛应清默然点头,不言不语。“那就继续唠呗!”江连横转过头问,“关少爷,我搁这不碍事儿吧?”
关福更尴尬了,可是在美人面前,又不甘心拉下脸来低声下气,暗自酝酿了许久,终于把心一横,言辞恳切道:
“江老板,我和小薛是真心的,你就成全咱俩吧!”
江连横绷住了笑意,却绷不住这一身鸡皮疙瘩,当下连忙稳住心神,面不改色道:
“男欢女爱,这都是人之常情,关少爷真心想娶,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希望我小姑能过得好。”
“这么说……江老板同意了?”
“不同意能行么,她那心呐,早就飞你那边去了。”江连横感慨道,“再者说,都是老姑娘了,不急能行么,我这个当小辈儿的都跟着操碎了心。老吵吵宁缺毋滥,没辙没辙的,她要是愿意,我给你俩备份大礼。”
话到此处,不说了。
再说下去,脚丫子就要被薛应清在桌子底下踩烂了。
闻言,关福立马喜笑颜开,忙说:“薛小姐,那咱俩的事儿……就这么定了?”
薛应清点了点头,说:“我等你好消息。”
关福连忙答应下来,看江连横没有要走的意思,自己也不便多待,于是唠叨了几句过后,终于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了。
见他的身影从窗外消失,薛应清立时冷下一张脸,喃喃嗔怒道:“什么东西,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上梁不正下梁歪,估计那个占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臭点子。”
“哪个爷们儿年轻的时候不是臭点子?”江连横戏谑地说,“他来这边,占爷未必知道。”
薛应清仍旧不依不饶:“不管他知不知道,那也是他手底下的人!当儿子的坏了规矩,当老子的就得负责到底!”
闻言,江连横的眼中掠过一丝伤感。
沉吟了片刻,他忽地开口问:“你说——那小子真敢动占爷么?”
江连横对此表示怀疑。
毕竟,在这世上,脑袋一热,顺嘴胡说什么的都有,逞口舌之能谁不会,大多数人回头冷静下来,该怂也还是怂。
所以说,枕边风才吹得最邪乎,成天受人撺掇拱火,再老实的人,也难免做出莽撞之举。
如果薛应清就此收手,不再存心挑逗,关福总也见不着人、得不到回应,等过段时间以后,心里那股淫邪欲火,该散也就散了;可如果薛应清不肯罢休,鸿雁传书,三番两次地勾勾搭搭,关福心里这股火,就永远烧着,不达目的绝不消停。
薛应清虽说有意为之,却还是忍不住问:“你又要干啥?”
江连横看向窗外的街景,沉声道:“关福要是成了,我就替占爷‘报仇’;关福要是没成,我就‘帮’他把事儿办成。”
“想抢他们的地盘儿和生意?”
“关福对你不敬,就是对江家不敬,这是其一;其二,我也不差他们那份儿生意,我要的是子团的耳目。”
“又要影戏院,又要子团,你当心别贪多嚼不烂了。”薛应清好言规劝道,“哈埠地界儿杂,谁也当不了一家独大。”
江连横应声点了点头:“这我知道,但就因为哈埠地界儿杂,我就算硬啃,也得啃下来一块场子。这你不用管了。”
薛应清本来也没想管,转而却问:“你怎么突然下来了?不是跟你那洋妞儿逗闷子么?”
“听不明白。”江连横的回答相当坦诚,“而且,刚才西风回来给我送信儿了。”
“于德海清了?”
“清了,‘洋观音’也接到了,闯虎的差事头晚上就能办好,上楼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年吧。”
……
……
冬夜来得特别快,下午五点钟,天色已然晦暗如墨。
哈埠站前广场上灯影璀璨,来往旅客行色匆匆,俄式马车一辆接着一辆,蹄声、鞭声、车轮声不绝于耳。
有人在送行,有人在迎接。
似乎刚刚有一列火车驶入月台,出站口里霎时间乌泱泱涌出一大批乘客,其中大多半都是四处务工的男人,身上裹着臃肿、厚实的袄,所有家当全都卷进被褥里,仅凭一根麻绳,便牢牢地捆在后背上驮着,弯下腰,吭哧吭哧地走出车站。
旁边的入站口不远处,一辆俄式马车缓缓而来。
老马停下脚步,打了个鼻响,喷出一团团白色的哈气,紧接着车身一轻,乘客陆陆续续地钻出车厢。
“江老板,拿着拿着,这都是正经的好东西,带回去给家里尝尝。”
盛宝库提着大包小裹,直往江连横和薛应清的怀里塞,冬妮娅站在其后,也帮着拿了不少东西。
“红肠带了吧?还有那个大列巴和夹心呢?”盛宝库回身检查车厢里的东西,“江老板,给你带了两条‘老巴夺’;薛掌柜,我就知道你爱喝汽水儿,给你带了罐格瓦斯,没敢多拿,太沉,你留着路上喝吧!”
不远处,闯虎和林七也在依依道别。
“儿子,这是你爹我多年的心血:《闺中纪实》,看扉页,无鸣鹃惠存。”
“孙子,你爷爷我给你带了份儿西洋画报,艺术画报,多的我就不说了,你拿回去慢慢欣赏。”
“七啊,我走了,你多保重,等我东家的影戏院开起来以后,咱们常来常往。”
“虎子,你也多保重,这么多洋妞儿跟着你,别让人一屁股坐死了。”
兄弟相拥,情难自已——尽管明明已经说好了,开春以后还会再聚,毕竟江家日后要在哈埠立场子,有的是机会碰面。
无奈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闯虎挥泪而去,猴儿崽子的身形后头,却跟着六七个人高马大的白俄姑娘,此等场面,也是颇为壮观!
前头不远处,江连横等人早已先行一步,奔着进站口去了,于是他也赶忙加快脚步,用毛子话催促着身后的白俄姑娘快走,着实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
江连横拉着冬妮娅,领着薛应清,急匆匆地穿过站前广场,恰好迎面交汇刚刚下车的务工人潮。
人来人往,自然免不了摩肩擦踵。
正在他们走进车站时,一支务工小队的领头却突然在台阶儿上停了下来。
昏暗的灯影下,此人背光而立,让人看不太清他的相貌。
他皮肤黝黑,看上去很老,面容饱经沧桑,似乎是遭过大难,可声音听起来却是中气十足,眉宇之间闪过一丝疑惑。
“群哥,看什么呐?”身边的工友笑话道,“看刚才那俩娘们儿呢?”
那领队摇了摇头,沉声道:“没有,我是在看刚才那男的。”
“那个男的?那身行头,看起来估摸应该是个大老板吧?”
“是啊……我好像在哪见过他……”
(本章完)
请假条
请假条嘶,请假!
老跟自己瞎较劲,这样不好。
最近渐渐发觉“病因”所在,大概是因为我之前写过不少书评(非网文书评,无名鼠辈,不必细究),久而久之,就养成了“分析癖”的恶习,舍本逐末,瞎耽误工夫,就成了现在这逼样儿。
另一方面,本书已经写了150万字,到这节骨眼上,确实很难写。
大部分的书,剧情会不会崩,可能就在这前前后后之间。
当然,我有大纲,但大纲只是大纲,只是画出一条道,真跑起来,还是担心一头撞在马路牙子上,尤其是连载形式。
作为新人,最让我困扰的,倒不是“没得写”,而是这时候有点拎不清:哪里应该浓墨重彩,哪里应该一笔带过。
所以,还是请了个假,剩下三天,尽力把本月进度赶上。
——征子有利*
诶?那位问了:你这笔名后头为啥加个“*”?
我讲个小掌故吧!
有个美国作家叫库尔特·冯内古特,是黑色幽默文学的代表人物。
据说,他每次签名的时候,后面都会加一個“*”符号。
有读者问他:这个星号是什么意思?
冯内古特说:哦,那是我的皮燕子!
我刚才写的“*”符号,显然不是我的皮燕子,而是我的嘴,抱歉~
(本章完)
第466章 夫妻斗法,其乐无穷
第466章 夫妻斗法,其乐无穷
火车抵达奉天时,已经是深更半夜。
广场上人影寥寥,北风呼啸,显得比往常冷清不少。
赵国砚带着几个弟兄赶过来接站。双方刚一碰头,他便立刻注意到了冬妮娅,心里随即有点后悔,悔不该应下这桩差事。
“东家,薛掌柜,呃……这位是?”
“噢,国砚,来给你介绍一下。”江连横侧过身,将冬妮娅拦腰搂到近前,“这是冬妮娅,大伙儿都过来认识认识。”
众弟兄互相看了看,回过神来,赶忙拱手抱拳,齐声恭迎道:“四夫人!”
一声大喝,在稍显空旷的广场上骤然乍响,唬得冬妮娅应声后退半步,茫茫然不解其意。
江连横见状,心情大好,旋即笑着吩咐道:“国砚,你先把冬妮娅带去书宁那边,这两天帮忙安顿安顿,她们俩人在那,好歹也是个伴儿。”
赵国砚顿时愕然——得,帮大哥藏女人的差事,又落到自己头上了。
这可谈不上是什么美差!
天底下最难办的事儿,莫过于老爷要保密,夫人让告密,稍微有点差池,最后就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当初,三夫人的宅子就是他带头修整的,如今来了个四夫人,又交给他妥善安排。
这事儿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专门负责给大哥拉皮条的呢!
胡虽如此,但这份“托妻献子”的信任,却实在是容不得回绝。
赵国砚只好苦笑两声,一抹脸,招呼手下牵过来一辆马车,撩开门帘,请四夫人上车入座。
冬妮娅语言不通,只见一帮大小流氓要带她走,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人转手卖了,还是要就此沦落风尘,于是便频频回头看向江连横,眼里满是疑虑。
好在闯虎带着另一拨白俄姑娘及时赶到。
几人好说歹说,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这才总算把冬妮娅哄上马车。
江连横累得嗓子冒烟儿,接着又冲赵国砚吩咐道:“明儿派人去趟洋行,买架钢琴给她送过去,她就放心了。”
说完,寒风突然吹过来。
大伙儿瑟瑟缩缩,原地跺了几下脚,将哈埠带来的特产分一分,彼此叮嘱几句后,便趁着夜色四散开来,各回住处去了。
…………
城北江宅,夜深人寂。
江连横回来时,除了门口有几個弟兄打更巡夜以外,整座宅院都悄无声息,静谧祥和。
窗子大多黑着,只有一楼客厅和二楼书房里亮起两盏昏灯,于寒冬夜色下,显出一抹温馨。
东风守夜,在客厅里等着道哥回家。
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他便立马站起身,走到玄关相迎,帮着江连横脱下狼皮大氅,掸尘梳理,嘘寒问暖。
“哥,吃不吃饭,我去叫宋妈?”张正东将哈埠的特产放在桌子上问。
“太晚了,拉倒吧!”江连横捂了捂耳朵,压低声音问,“家里没啥事儿吧?俩孩崽子都睡了?”
“嗯,早就睡了。”
“你嫂子没睡吧?”
“没睡,这不是要到年底了么,嫂子在楼上查账呢。”张正东挠挠头,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主要是为了等你回来。”
江连横沉吟片刻,忽地朝楼梯上瞟了一眼,随即将东风拽到走廊角落里,鬼鬼祟祟地问:“最近……家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找过你嫂子?”
“啊?什么意思?”
“啧,比方说……莫名其妙的电报,深更半夜的电话,来去匆匆的弟兄,不光是找你嫂子,找宋妈的也算。”
“没、没有啊!”张正东满脸困惑,“哥,出啥事儿了?”
江连横咂了咂嘴,将胳膊搭在东风的肩膀上,语重心长道:“东啊,哥希望你能明白,这个家到底是谁说了算,你懂我的意思不?”
张正东眉头一紧,沉思片刻,却说:“嘶——哥,伱刚才说啥?我没太听清。”
江连横把身子往后一仰,狐疑地看向东风,摇头叹道:“你小子不老实,很不老实!”
“诶?哥,我刚才好像没锁门。”
“不,你锁了。”
“是么,那我再去锁一遍,看看从外头能不能打开。”张正东把头一低,就地转了个圈儿,急忙奔着玄关走过去。
江连横眯起两只眼睛,疑神疑鬼,却又苦于没有证据,于是便只好在桌上挑了两样儿哈埠特产,转身上楼去了书房。
推开房门,台灯昏黄,勾勒出一张端庄娴静的面庞。
胡小妍俯身案前,桌面上摆着好几摞厚厚的账册,识字多年,如今终于不再需要字典辅助,批阅的速度也因此快了不少。
无奈账册太多,人又是天生的操心命,往往事无巨细,全都逐一过目,时间长了,难免有些劳心戮力,无精打采。
手边的茶碗儿里,茶水一口没喝,凉了。
听见开门声,胡小妍纹丝未动,目光仍然停在账册上,头也不抬地问:“回来了?”
“啊,刚回来。”
江连横走到书桌前,侧身坐在椅子上,随手捡起一本账册,草草翻了两眼,便又放了回去,问:“那个……忙着呐?”
“真有眼力见,这都让你看出来了?”胡小妍揶揄着翻过一页纸。
江连横呵呵一笑掩饰尴尬,旋即偷瞄几眼胡小妍,心里没谱,便忍不住暗自揣测:她到底知不知道冬妮娅的事儿。
俩人岁数不大,却是实打实的老夫老妻。
朝夕相处、同床共寝这么多年,谁心里有鬼,细微之处必定有所反常,仅凭直觉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江连横胳膊搭在账本上,用手指敲了两下封皮,眼见着胡小妍不声不响,便忽地清了清嗓子,开始没话找话。
“咳咳……你那茶都凉了。”
“嗯,没来得及喝。”
“天冷,你得多喝点热乎的。”江连横拿起茶碗儿,将凉茶一饮而尽,随后又起身给胡小妍重新添了些热水。
热腾腾的水气在台灯下袅袅升起。
胡小妍顿时觉察出异样,偷偷瞟了一眼江连横,目光便又立刻回到账册上,仍旧头也不抬地问:“哈埠好玩儿么?”
“嗐,玩儿什么呀!脚打后脑勺,净顾着跑生意,可把我给忙坏了。”江连横坐下来感慨道,“不过,都是为了媳妇儿、孩子么,苦点累点不算啥,心是甜的呀!”
“为了哪个媳妇儿?”
“这话说的,妻是妻,妾是妾,我还能为了谁呀,为了你呗!”
胡小妍点点头:“真是辛苦你了,累不累,赶紧去泡泡脚吧,我现在眼睛有点疼。”
“嗯?”江连横微微侧过脸,筋了两下鼻子,旋即臊眉耷眼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儿,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媳妇儿,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哈埠的红肠儿,你尝尝不?”
“不了,我怕串味儿。”
“呵呵呵,夫人好生幽默,那……大列巴要不要?”
“不吃,面包更容易串味儿。”
“呃……那就夹心吧?这有纸包着,你放心,我给你剥一个。”
“不用了。”胡小妍靠在椅背上,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闻言,江连横立马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点点头道:“媳妇儿,我确实有事要跟你商量。现在这世道,变化太大。你呢,也没出过什么远门,见识比较短浅。我这两年在外头晃荡,心里倒是很有感触。”
“什么感触?”
“你看啊,老爷子他们那一辈,行走江湖,先开春点,春点不通,寸步难行。那时候,咱关外也有洋人,但没那么多。可你再看看现在,哪哪都是洋鬼子。你是没去过哈埠那地界儿,打眼一瞅,我还以为是出国了呢。”
江连横说得很郑重,并不像是在插科打诨,没屁硬挤。
“咱们江家,不是那些在街头上打把势卖艺的。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以后的生意要想做大,这洋文和春点,其实根本就是一个道理,不能不学呀!”
听了这话,胡小妍也不再故意拌嘴,转而认真起来,说:“这事儿南风也跟我提过。”
“这就对喽!可惜,咱俩现在才开始学,恐怕是有点来不及了,也没那份儿精力,能学多少学多少吧,但那俩孩子必须得学!”江连横掰着手指头说,“不仅要学毛子话、东洋话,还要学英国话、美国话——”
“英国和美国说的是一样的话。”胡小妍突然打断。
“是么?”江连横有些疑惑,“你咋知道的?咱别不懂装懂啊!”
“我见识短浅,你说你的。”
“哎,知道虚心就对了!我刚才说到哪了?哦,对对对,反正不管有用没用,只要是能学的洋文,全都给我学一遍!”胡小妍很欣慰,目光随之变得柔和起来。
“没看出来,你对孩子学习的事儿还挺上心。”
“开玩笑!”江连横立马拔起腰杆儿,拍了拍胸脯,颇为自豪地说,“咱老江家祖上出过秀才,你以为呢?我爹以前说过——我亲爹啊——什么事儿都能落下,唯独认字儿不能落下,咱老江家算是半拉书香门第,你呀,其实算是高攀了。”
胡小妍翻了个白眼,不予理会,转而喃喃自语道:“小雅过年六岁,确实应该送学校去念书了。”
“大姑平常的时候,还教那俩孩崽子认字儿不?”
“教啊,正好给大姑找点事儿干,心里有个奔头儿,省得一天就那么干待着,人都待傻了。”
“挺好,挺好。”
“但是,现在就让他俩学洋文,是不是太早了?”
“不早!小孩儿的脑瓜子才灵呢!”江连横一拍大腿道,“我准备马上把这事儿提上日程,先学毛子话!”
见他这么坚持,而且又是好事,胡小妍也不再执拗,便怔怔出神地说:“那行吧,改明儿我让东风去找个先生回来。”
“别呀!”江连横当即摆了摆手,“要学就学原汁原味的,请那二道贩子干啥,不靠谱,洋人咱又不是请不起。”
胡小妍眯起眼睛,渐渐发觉有点不对劲——他那么兴奋干啥?
“媳妇儿,这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
江连横兜了一个大圈儿,终于回归正题:“我这趟去哈埠,正好给俩孩子物色了一个家庭教师,那小娘们儿长得——不是,那老师会的也多,顺道还能教江雅弹弹钢琴、画个画啥的……诶?你、你瞪我干啥?”
胡小妍目不转睛地问:“你请这老师,是要教孩子,还是要教你?”
“我、我也跟着学点呗!”
“得了吧,你不就是想再纳一房洋姨太太么,我还不知道你?”
“不是,媳妇儿,你听我说,这件事儿吧……”
“还说什么,不就是再添一房姨太太么,爹不在了,也没人能管得了你,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心思被人当场戳穿!
江连横有点恼羞成怒,立马掉下脸子,逮住一个不想干的话题,便开始大做文章。
“什么玩意儿我就回去?你在这撵谁呢?再者说,你提老爷子干啥?你别以为自己是老爷子认准的儿媳妇就能咋地!我告诉你,这家姓江,不姓胡,你少他妈跟我蹬鼻子上脸!”
“我也没说能咋地啊,你急什么?”
“谁急了?哈哈,笑话,谁急了?”
“狗急了。”胡小妍低下头,又重新翻起了账册。
江连横顿时拍案而起,用手指着胡小妍,质问道:“你他妈骂谁呢?”
“谁急了我骂谁。”
“好,很好,我是狗,那你就他妈是狗日的!”
“我是驴日的。”
“哎呀我操,你个败家娘们儿,跟我搁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呐?你再骂一句,我他妈抽你信不信?”
“抽吧,省得我在这碍你的眼。”
“行,跟我叫板是不,我现在就他妈抽你!”
激烈的争吵,让原本静谧的宅院顿时喧嚣起来,几间屋子陆续亮起了灯盏,走廊里也随之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咚咚咚”——不知是谁忽然敲响了房门。
“滚几把蛋!”江连横冲着房门破口大骂,“都给我滚自己屋里去,少他妈过来管闲事!”
“小道。”
“哟,大姑呀!”江连横赶忙换上笑脸,屁颠屁颠地走到房门前,推开巴掌宽的一道缝,“大姑,这么晚还没睡呐?”
许如清披着单衣立在门口,双眉紧蹙,脸上难掩担忧的神色。
时过境迁,如今在这栋大宅里,就连“串儿红”也有些畏惧江连横了。
迟疑了片刻,许如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小道,这……咋刚回家就吵吵起来了?小妍平常挺累的,你别欺负她。”
“没有啊!”江连横憨笑两声,恭恭敬敬地说,“咱俩搁屋里闹着玩呢!诶,大姑,我给你带了哈埠的特产,你尝尝。”
许如清还是不放心,踮着脚尖,顺着门缝朝书房里张望。
“还说没吵吵,没吵吵,小妍咋哭了?”
“哭了么?”江连横回头扫了一眼,慌忙解释道,“没有没有,呃……我这刚回来,脚上有点味儿,呵呵,有点味儿!”
许如清仍有些疑虑,连忙朝着屋里问:“小妍,没事儿吧?小道打你了?”
胡小妍连忙抹一把眼泪,摇了摇头,委屈巴巴地说:“没打,就是有点儿臭。”
“你看吧,大姑,我没骗你!那个……你早点睡,我俩说几句话,回吧回吧!”
关上房门,江连横总算松了一口气,转身见胡小妍还在哭,便抿了抿嘴,支支吾吾道:“呃……你刚才表现还不错,挺懂事儿,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原谅你了啊!”
胡小妍把账本摔在桌面上,默默地掉眼泪。
江连横悻悻地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瞄了两眼胡小妍,随后咂咂嘴,嘟囔了一句:“我又没真抽你,至于么?”
胡小妍不声不响。
如此静默了一会儿,她忽地转动起轮椅,朝着房门缓缓挪蹭过去。
一举一动,都牵着江连横的心绪。
他忍不住转过头问:“你干啥去?”
胡小妍不回答,渐渐挪到了门口。
见此情形,江连横便立刻快步走过去,挡在胡小妍身前:“我问你话呢,你干啥去?”
“死去。”
“啧,要死死远点儿啊,别搁宅子里死,省得晦气!”
胡小妍不肯言语,微微欠起身,伸手去够门上的把手。
不料,刚伸到一半,江连横突然一把叨住她的手腕,将其甩了回去。
“你干什么?”
胡小妍瞪了他一眼,接着又去够门把手,结果却再一次被江连横强行拽了回来。
“你到底要干啥去?”
“我要上茅房!”胡小妍没好气地喊了一句。
“噢,上茅房啊。”江连横臊眉耷眼地侧身放行,嘴里还不忘嘟囔一声,“懒驴上磨屎尿多。”
胡小妍懒得再搭理他,眼不见、心不烦,只想着赶紧离开书房,多一秒钟都不想跟他待在一块儿。
要是放在平常,坐在轮椅上开门关门,去茅房解手,这些生活中的琐事,她早已驾轻就熟,可如今正在气头上,两只手便有些慌乱:想开门,轮椅挡着;想退后,却又够不着门把手。
越急越气,越气越急。
忙着忙着,刚止住的眼泪,便又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恨自己是个没腿的残废。
正在她焦躁万分的时候,却忽然间感到一双大手揽在腰间,随后身子一轻,不过是晃了个神的工夫,再清醒时,整个人便已稳稳地落在他的后背上。
江连横也不说话,背起胡小妍便走出了书房。
“你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能行!”
“拉倒吧,你再把门给拆了。”
“你放我下来!”
“我不。”
还是那么拧巴。
胡小妍无计可施,眼瞅着身子往下坠,便又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江连横的肩颈。
他自顾自地背着她,穿过朦胧幽深的走廊,霎时间似是芳华暗转,又见当年……
(本章完)
第467章 买卖不成仁义在
第467章 买卖不成仁义在
不到半月光景,李正西等人也从哈埠返回了奉天。
“洋观音”被陆续接到“会芳里”,交由董二娘调教夹磨,没过多久,便相继沦落为江家揽客敛财的工具。
董二娘心狠手又黑,别看在赵国砚面前,总是一副娇滴滴的羞涩模样,可对待窑姐儿时,却如同是吃人的母夜叉一般,恨不能敲骨吸髓,把人榨成汁水。
什么样的猴儿,什么样的栓法。
白俄姑娘落在她手上,起初都是好吃好喝、好生招待。
拿着金银宝钻,许着富贵荣华,软磨硬泡地劝人下海,操起皮肉生意。
有些姑娘爱慕虚荣,好吃懒做,识趣儿且上道儿,知道天底下没有白捡的便宜,很快便自甘自愿地沦为男人的胯下玩物。
有些性子烈的“不识好歹”,便免不了横遭一番毒打。
董二娘也是软硬兼施,右手攥着八股藏针鞭,左手拿着一只小荷包,荷包里黑漆漆、乱糟糟,装的全是看场打手新剃下来的硬胡茬儿。
要是碰见谁敢叫板,先抽她个皮开肉绽,随后再从这小荷包里揪出一捻硬胡茬儿,将其送入“玄门”深处。
那硬胡茬儿嵌进皮肉里,抠不出来,洗不下去,扎得人奇痒难耐,却又无计可施。
每至夜半,必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股火烧似的疼,加上钻心似的痒,神仙见了也摇头,何况是用在凡人身上?
谁不肯下海,谁就永远没有消停日子,老鸨子总有万般样儿,把窑姐儿折磨到痛不欲生。
总而言之,姑娘一旦失足掉进了风月场,除非立刻一头把自己撞死,否则早晚都是殊途同归,概莫能外。
当然,对那些真正模样标志的白俄窑姐儿,董二娘大多都挺客气,也舍不得让她们轻易“上炕”,最多安排她们“上桌”打打茶围,嫖客不下血本,甭想有机会近身。
“会芳里”被南帮娼馆压制了这么多年,也终于凭借这股异国情调,赶在年前着实红火了一把,大有重振往日风光的架势。
…………
如此又过了月余光景。
西历的新年已经过去,旧历的新年也行将到来。
恰在这辞旧迎新的节骨眼儿上,王正南终于从辽南码头返回奉天江宅,跟大嫂胡小妍述职交账。
南风回来以后,江家代洋人招募劳工的生意,也总算是就此告一段落。
倒不是王正南不想继续做下去,而是随着德国佬日渐不支、美国佬决心参战,西洋战况陡然转变,对远东劳工的需求逐渐减少,几乎不再有生意可做,便自然而然地到此为止了。
忙忙叨叨一整年,零敲碎打,钱是没挣多少,人脉却是大有拓展。
一年时间下来,辽南码头上的各家英法洋行经理,乃至几个领事馆老柴的亲眷,王正南全都混了个脸熟。
让江连横有点意外的是,南风返回奉天时,竟然还带回来两个往日的老相识——德国佬雅思普生和他的小跟班方言。
……
……
小西关,聚香楼。
江连横叫上赵国砚,早早地二楼雅间准备了满满一桌酒菜。
桌子当间摆着一只双耳酸菜锅,油汪汪的汤头上,整整齐齐地码放了一层白肉、血肠——德国佬就好这口儿!
锅边上咕嘟着细密的气泡,刚开锅没多久,雅间的房门便被突然敲响。
王正南探头进屋,脸上比先前瘦了点儿,看上去似乎是没少操劳。
刚一进门,他便笑呵呵地侧过身,低声招呼道:“哥,雅思普生和方言来了。”
江连横和赵国砚应声起身,不多时,却见房门外人影一闪。
旋即,雅思普生便带着方言,灰头土脸地走进雅间,面朝江连横抱了抱拳,勉强挤出一丝干瘪瘪的笑意。
“江先生,好久不见了。”
“嗬,雅先生,你咋还抱上拳了呢!”江连横笑着拽过一把椅子说,“来来来,快请坐,咱爷们儿可确实有好几年没见面了,瞅瞅,酸菜白肉炖血肠,都是你爱吃的,我还特意给你带了洋酒呢!”
“江先生真是慷慨,多谢,多谢了!”
雅思普生横跨了两步,来到江连横身边坐下。
四年没见,德国佬的面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赵国砚跟他打交道更多,也觉得他脸上没了以往的精气神。
当然,自从民国三年小东洋强夺胶州湾以后,两家之间,便不再有生意往来,猪鬃、马尾全都卖给了英法洋行,江家和雅思普生的联络,也因此而渐渐中断。
不过,江连横还是从王正南口中,得知了雅思普生当下的窘困、潦倒。
“府院之争”落下帷幕后,段氏掌权,仅仅过了大半年时间,京师当局便正式对德宣战,不但停止缴付了前清欠下的赔款,而且下令驱逐德国领事、“强行”回收租借地,各地方的德国洋行没了国家的倚仗,瞬间便陷入了动荡颓败的局面。
雅思普生的德茂洋行遭遇震荡,同样未能幸免。
往日的人脉关系,便如同是梦幻泡影一般,顷刻间荡然无存。
于是,和很多飘零在远东的德国佬一样,雅思普生也随之变成了无根浮萍。即便谈不上任人宰割,却也没了往日的风光。
王正南念在过去交情的份儿上,便把他和方言带了回来。
这趟来奉天,开门见山,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跟江连横谋個差事,寻个庇佑而已。
众人各自落座,饭要吃、酒要喝、事儿也要谈。
简单寒暄了几句过后,江连横有些好奇地问:“雅先生,你们国家那边,现在什么情况,还能挺住么?”
闻言,雅思普生的脸色有点难看,仍然自顾自地要强道:“我们在战场上并没有输。”
“我听你这意思,你们是已经输了?”
“不,还有希望,只不过……希望比较渺茫。”
众人听了这话,立时忍不住互相看了看,尽管嘴上没说什么,眼睛里却顿时亮了起来——德国佬要是输了,那不就相当于咱们赢了么?
江连横抿了抿嘴,连忙给雅思普生倒了一杯白兰地,强忍着窃喜的心情,佯装沉重地宽慰道:
“哎呀,雅先生,胜败乃兵家常事,谁都有走霉运的时候,喝酒吧!”
雅思普生将手中的白兰地一饮而尽,旋即又开始卖弄起他对远东文化的了解。“江先生,贵国有句古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相信,德意志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击垮。”
“对对对,这话咱们自己也老说,灵不灵就不知道了。”江连横笑了笑问,“雅先生,咱别唠这些天下大势了,说说你自己吧,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打算回国不?”
话音刚落,雅思普生立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现在西洋的局势太紧张,不适合回去,我还是希望能留在远东。毕竟,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二十多年了,这里就是我的第二个故乡。”
“所以,伱就来找我了。”
“对,我听说江先生的生意做得很好,我可以来当你的顾问,或者是翻译。”雅思普生毫不讳言道,“当然,如果江先生愿意把我介绍到官方工作的话,我会很感谢你的帮助。”
江连横有点犯难。
奉天的德国领事,早就已经被驱逐了,似乎也没有能用到德国佬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雅思普生归根结底只是个商人,如果他能造大炮,不用他说,江连横也会亲自把他介绍给张老疙瘩。
一阵尴尬的沉默。
见江连横迟迟没有表态,雅思普生便赶忙自我推销起来。
“江先生,虽然我们两国名义上正在交战,但战争只是一时的,用不了多久,一切还是要回归正轨。现在的远东,像我这样的德国人还有很多,我认识很多商界的朋友,没准可以帮到你,还有一些建筑师、会计师……”
“你认不认识能造山炮的人?”江连横突然打断道。
他从书宁的口中得知,张老疙瘩有意兴办奉天军械厂,尽管这事儿还没有正式公布,但等到那时候,老张必定求贤若渴。
一听这话,雅思普生当即面露难色。
虽说他本人从事过走私军火的生意,但他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仍旧只是个商人。
而且,这几年欧洲大战打得如火如荼,优秀的工程师、武器设计师堪称重要的战略资源,根本不可能留在国外,想要找个靠谱的工程师实在是不太容易。
“呃……我想,我可以尝试帮你找一找,不过……”
雅思普生说得吞吞吐吐,显然对此没有足够的信心。
王正南见状,便赶忙插话道:“哥,雅先生跟咱是老朋友,给他谋个差事,就当是给江家养个闲人也不碍什么事。”
“什么叫养个闲人?”江连横立马纠正道,“雅先生是有抱负的人,光给个闲差,那不是埋汰人么!”
说着,他忽然转过脸,看向雅思普生,接着说:“雅先生,你放心,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不用在这介绍你有什么能耐,你既然已经来奉天投奔我了,我就不可能让你再这么回去,江湖告帮,谁还没有走背字儿的时候。”
雅思普生听了这话,总算是略微放宽了心,连连笑着点点头,顺口吃了一块血肠。
江连横朝南风吩咐道:“国砚,这两天,你先去给雅先生安排个住处,让他好好安顿安顿,至于要干什么活儿,等过完年以后,咱们再慢慢考虑。雅先生,你看这样行不?”
“那就多谢江先生的帮助了。”
“诶,你先别着急谢我,你的差事,我现在还没想好,但你这个跟班儿,能不能让给我?”
“你说方?”
雅思普生看了一眼方言,却见那小子只顾着埋头吃饭,冷不防听见有人叫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始料未及。
“江老板,你叫我?”方言连忙抹了抹嘴问,“是要……让我干啥?”
江连横点点头,问:“我记得你好像是从小在码头上长大的,会的洋文不少?”
“这……也不算多吧。”方言挠挠头,似乎不是很有信心,“反正在碰见雅思普生先生以前,我都到处瞎跑,多的也不会说,就会说码头上常用的那几句话。”
“你还挺厉害。”
“不不不,谈不上厉害,就是平常多留点心,主要我也不想总在码头上扛大包,要是会几句洋文,就不用卖傻力气了。”
方言看上去很年轻,脑子也很活泛。
他的这番话,让江连横不由得回想起了张大诗人,都是年纪轻轻就给洋人干活儿,机会均等,区别只在于谁更用心,张大诗人就凭着自学成才的毛子话,晃晃荡荡地混成了毛子手底下的华人工头。
“那你会不会说毛子话?”江连横忽然问。
“会说一点儿,但已经有好长时间不说了。”方言回忆道,“自从毛子被打到北边以后,也没太多机会说,多数都说东洋话,不过现在还是德国话说得好一些。”
雅思普生见江连横对方言有兴趣,也不吝惜溢美之词。
“江先生,方是个聪明的年轻人,或许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他很能干,但我现在的处境比较困难,如果你愿意接收他为你工作,那当然很好,我会祝福他。”
方言大概对洋文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旦有机会,便能快速掌握一门语言。
江连横对此很看重,当下便问:“兄弟,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干?”
这本是一次难能可贵的提携,可方言听了,却竟然有些迟疑。
他看了看江连横,又看了看赵国砚,咽一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问:“江老板,是……是准备让我给你当打手?”
江连横呵呵一笑,却说:“想什么呢,我们可是好人,你把我当流氓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方言慌慌张张地回道,“您是大老板么,有几个保镖也正常,我就是问问,你都用我干什么活儿。”
“没别的活儿,就是给我当翻译。”
“只是当翻译?”
江连横不置可否,转而却道:“刚才,雅先生说你是个聪明人,那你到底是不是个聪明人?”
“我……”方言环顾左右,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
恰在此时,王正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提醒道:“问你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嘴!”
方言立时醒悟过来,忙说:“能!雅先生跟我说过,商业秘密,必须要管住嘴!”
“所以,你是个聪明人?”江连横又问了一遍。
方言仔细斟酌了片刻,提起酒杯,却说:“不,江老板,我是个蠢人!”
众人哄笑。
江连横一拍桌面,满意道:“上道儿,就你了!”
(本章完)
第468章 哥俩
第468章 哥俩
席散,王正南在小西关城门外,给雅思普生和方言找了两间公寓安顿下来。
其后几天时间,南风一直待在家里,听江连横和胡小妍介绍哈埠那边的情况。
除此以外,他便整日无所事事,只管吃睡囤膘、养精蓄锐,擎等着开春以后,再跟刘雁声一同北上,把江家在哈埠留下的诸多头绪,逐一落到实处。
这天下晌,刚刚睡过午觉,正赖在床上缓乏的时候,忽然有人敲了两下房门。
王正南翻身坐起来,应了一声,却是西风推门走了进来。
“二哥,睡呢?”
“嗐,刚醒,睡多了,脑袋有点疼。”王正南揉了揉太阳穴,抬手招呼道,“你进屋啊,搁门口杵着干啥?”
李正西笑着走过去,从兜里翻出烟盒,敲了两下,问:“整根儿烟?”
“拉倒吧,我又不会抽烟,别糟践东西了。”
王正南摆了摆手,紧接着又忽然想起什么,于是赶忙下地,趿拉着拖鞋走到书桌旁,打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小盒雪茄,笑呵呵地硬塞进李正西怀里。
“西风,给你抽这个,这个上档次!雅思普生送的,道哥那边还有,放我手里都白瞎了,你拿回去抽,有面儿!”
“二哥,这玩意儿我也不会抽呀!”
“这有啥不会的?”王正南当场打开雪茄盒,指着一头讲解道,“你把这后屁股一铰,该咋抽就咋抽呗,别过肺就行,这可是好东西,闻着老香了,还有点甜。”
李正西撇了撇嘴,只好低头将廉价的纸烟塞回烟盒,接过南风递来的昂贵雪茄,转手将其放在桌面上。
“二哥,你这一整年都在辽南忙活,也没机会跟你好好唠唠。”他坐下来问,“那边的生意咋样啊?”
“唉,其实根本没挣什么钱,就是挣了几声吆喝。生意么,不能太着急,多认识几个洋人没坏处,保不齐哪天就有机会合作呢!”
王正南借着由头,叨叨了几句辽南码头的近况。
可说着说着,他却发现,西风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象征性地随便问问,于是便渐渐止住了话题,转而去问:“你找我有事儿啊?”
李正西尬笑了两声,回过神来,忙说:“对对对,是想过来跟你商量点事儿。”
王正南立马皱起眉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埋怨:“嗐,伱有事儿就直接说呗!害我搁这白话这老半天,结果你压根儿一句没听!”
“哈哈哈,没有没有,多少也听了两句。”
“别废话了,你有事儿赶紧说。”
李正西连忙清了清嗓子,说:“二哥,你也知道,我在小河沿儿那边,不是有一帮小兄弟么!”
“哪是光在小河沿儿那边呐?”王正南笑着调侃道,“现在奉天城里头,所有半大的小靠扇,不是都归你管么?别说他们了,那些老叫子见了你,敢不叫你一声‘三爷’?”
“二哥,你别埋汰我了,谁归谁管呐?大伙儿都是哥们儿,有啥事商量着来呗!”
李正西向来不喜欢以“团头”自居,于是连连摇头否认。
可是,不管他承不承认,李三爷“团头”的身份,都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
王正南懒得跟他掰扯,径直便问:“好好好,你继续说,那帮小靠扇的咋了?”
李正西挠了挠头,讨好地笑道:“二哥,你脑瓜子灵,我想让你给我支个招,帮忙看看我那帮小兄弟适合干点啥生意。”
闻听此言,王正南顿时愣了一下。
暗自寻思了半晌,他才颇为不解地问:“靠扇的本来就是生意啊,不干这個,他们还想干啥?”
李正西解释说:“二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河沿儿那帮孩崽子,全都是真要饭的,跟咱小时候一样,光靠伸手‘傻要’,根本就不会把靠扇的行当做成生意。”
“不会就学呀!你没听洋人说过么,‘上帝救自救者’,人要是顶呱懒,别说是你了,就是耶稣来了也没用!”
“二哥,这事儿跟上帝没关系,那‘洋人经’你就别给我念了,我就是想帮他们找个营生,能安安稳稳挣点钱就行。”
“那就把他们介绍到厂子里做工呗!”王正南当场提议道,“小子进面粉厂,丫头进纺织厂,要是干不了技术活儿,那就去拉洋车、跑邮差、给财主家当个长工……这点小事儿,还用得着问我么,你说句话不就行了?”
李正西哑然无语。
起初,他也是这么想的,无奈癞子头那帮小伙子心气儿太高,根本瞧不上这类营生,一门心思只想着吃香的、喝辣的,在江湖线上扬名立万,恨不能一步登天。
王正南盘腿坐在床上,还在自顾自地大声念叨:
“对了,前两天我听老刘说,官府已经把商埠地划出来了,开春就招标卖地,夏天就破土动工,你想想那得多大的工程?这都是用人的地方,让他们去呗!”
李正西默默听完,方才沉吟一声,叹道:“二哥,你说的这些都挺好,但我还是想帮他们找个能长久的营生。”
闻言,王正南眉头一紧,面露狐疑地问:“西风,是那帮小子眼高手低,不想卖力气吧?”
“不不不,也不能这么说,人总得有点志气么!”
“……你就惯着他们吧!”王正南摇头叹息道,“西风,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是他们的‘团头’,有时候你得拿出点‘团头’的架势,咱不说吆五喝六抖威风,可你也不能让他们胁住了呀!”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他们不敢跟我叫板。”李正西摆摆手道,“我寻思,大伙儿都是哥们儿么,他们想要立业,能帮就帮一把呗!”
“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王正南一撇嘴,“他们要是敢跟你叫板,那就没这回事儿了,可他们要是求你,你就抹不开面子了,我说的对不对?”
“二哥,你把这事儿想复杂了。”
“一点儿都不复杂!西风,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可千万别让那帮小子把你拿住了。当大哥的没个大哥样儿,你觉得仗义?那不是什么好事儿!”
“二哥,你说的那些太高了,根本没那么复杂。我就是想让弟兄们过得好点儿,拉他们一把,这也不犯啥毛病吧?”
“唉,你怎么还没听明白呀?你拉他们,他们其实也在拉你!你别还没等把他们拉上来,自己先被他们给拽下去了!”
几番针锋相对,俩人脸上都有些不悦。
道理,西风自然全都明白,可他又是天生的急公好义。
他若不是这样的性子,那便拉不起一票人、将其拧不成一股绳。
他若永远都是这样的性子,那便注定当不成龙头瓢把子。
虚伪二字,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易就易在只需过了自己心里这道关;难就难在终须过了自己心里这道关。
“二哥,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个商人了。”李正西阴沉着脸,低声说道。
“商人咋了?”王正南辩驳道,“做生意没有闷头干的,都得跟人打交道。我就这么跟你说吧,这些年我也总结了,生意想要做得好,先得把人给琢磨透,商场如战场,全是阴谋诡计,你呀,真应该跟我出去跑跑。”
“嘶——二哥,我怎么总觉得,咱俩说的是两回事儿呢?”
“怎么能是两回事儿,明明就是一回事儿!”
“我就是想让你帮我出个主意,你跟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啥?”“我就是想告诉你,你现在跟他们不一样了,你不能整天光顾着想他们呀!”
“有啥不一样的?”李正西立马皱起眉头,“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他们现在要饭,咱几个小时候也要饭,无非就是比他们命好,除了这个,还有啥不一样?”
“你看看你,你老提过去干啥呀?”王正南一脸不耐烦,“人家都讲究‘家丑不可外扬’,谁家过去有点寒碜事儿,都是能不提就不提,你倒好,小时候当过几年叫子,恨不得天天挂嘴上。我就没明白,这是啥光宗耀祖的事儿啊?”
“我没那意思!”
“我看你就是那意思,好家伙,人家都把脑袋削尖了往上爬,你怎么还就地刨坑往底下钻呢?”
“谁往底下钻了?咱现在过得挺好,那帮小靠扇的也是给家里办事,结果连顿饱饭都没混上,我帮他们一把还不行?”
“嗬,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没善心似的,没说不让你帮,可那几个小子明摆着就是心比天高,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别让他们把你给拿住了。再者说,帮归帮,那也得量力而行,横不能自己不过了,成全别人吧?你瞅瞅你这身袄,都穿多少年了?嫂子给咱的饷钱可不少,就你穿得最邋遢,平时多注意形象,一点儿不上档次!”
李正西不耐烦地转过脸去,挥手道:“行行行,我的事儿不用你管。”
“那你过来问我干啥?”王正南张嘴便噎了回去。
李正西愕然,面子上顿时有点挂不住。
要是换作平常,他大概就要拂袖而去,懒得再跟南风戗戗。
但今天的情况不同,他是替小河沿儿的弟兄们过来寻计问策的,不能就这么走了。
思来想去,李正西点了支烟,臊眉耷眼地强笑道:“那个……二哥,我刚才说话重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王正南咂了咂嘴,也没端着,摆摆手便说:“拉倒吧,别搁那旮沓矫情了。”
李正西挠挠头,又道:“那你说……我能带着他们干点啥呀?你帮我想想辙,最好不用啥本钱。”
“这也不想干,那也不想干,那就继续干靠扇的行当呗!”王正南说,“西风,你手底下三四十号半大的孩崽子,在街上一走一过,哪家掌柜的看了心里不突突?那么老多人,往谁家门口一躺,还愁要不着钱呐?耍赖呗,我看那癞子头挺适合。”
“二哥,要是这种手段,那我还用得着过来问你么?”
李正西不是没想过这种下作勾当。
问题在于,奉天各大商号的掌柜,全都跟江家有来往;稍小一些的商号,即便不认识江连横,也跟其他头目有交情;再有其他商号,都是老张那帮弟兄们的“官办”产业,更容不得有人胡闹。
大伙儿都是熟人,这种下三滥的讹钱手段,到头来只会给江家脸上抹黑。
另一方面,这种“迎门逼杵”的方式,不仅容易挨打,同时也根本要不到什么钱,最后只能肥了“团头”一人而已。
而这在李正西眼中,并不算是给弟兄们找了一份营生。
听了这番话,王正南恍然大悟,这才终于认真地思索起来。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一条道走不通,便去想另一条道。
大约过了两支烟的工夫,王正南猛然一拍大腿,提议道:“西风,要不你让他们在小河沿儿那边‘摆地’吧?”
“‘摆地’?”李正西眼前一亮,“像辽南那个刘凤岐那样?”
“不不不,你们跟他不一样。”王正南解释说,“人家刘经理‘摆地’的时候,洼坑甸还没盖起来呢,他是自己蒙了几个财主,圈了一块地,一点一点把洼坑甸给带起来的,你们不用那么费劲。”
“不用筹钱就行。”李正西松了一口气。
王正南却说:“虽然不用筹钱,但我估摸你们得跟别人分红。”
“那为啥?”
“你想呀,小河沿儿是什么地方,南岸是省城的菜圃,北岸是城里最大的菜市场,水边还有私建的公园,人多,生意就多,但那块地好像有主,你能不给人家分钱么?”
“哦,那的确是应该分钱。”李正西重重地点点头。
没想到,王正南却似乎对他的反应很失望,尽管没有明说,却也张嘴点了他一句:“西风,你呀,挣不了大钱!”
“嗐,我也没指望挣大钱,你说你的。”
“还有,别忘了你是江家的人,你想自己单开生意,这事儿得大嫂点头同意才行——当然,道哥也得同意——大嫂同意你开生意,你还得给家里再交一份儿钱。”
“那当然了,这是应该的,不管做啥生意,还是得靠着家里。”
“嗯,你心里有数就行。”王正南接着又说,“另外,你别以为‘摆地’就是找几个人在那围出个场子,你得懂行,知道哪个艺人能耐大,使的活儿有人看,不然的话,你这生意还是挣不着钱,所以你还得找几个懂行的人帮你参谋参谋。”
“啊,这么复杂呐……”
“这才哪到哪呀?那帮老柴你还得答对呢,还得有人盯哨看着艺人,做生意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咱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要想真把生意做起来,且得好好研究呐!”
“二哥,那你得帮我围拢围拢呀!”
“我……嗐,你等我有空的吧,我开春还得跟老刘去趟哈埠呢!”王正南道,“你也不用着急,什么事儿都得一步一步来,我看你最好先去跟嫂子商量商量,她要是不同意,你想再多也没用啊!”
李正西点了点头,沉声道:“那过完了年,等开春以后,我再跟嫂子说吧。”
“你现在就说呗!嫂子今天正好有空,刚才还在楼上带孩子呢!”
然而,李正西迟疑了片刻,却说:“还是等过完年的吧,等开春以后,我把事儿一块儿跟嫂子说了。”
王正南不解地问:“不是,你……还有啥事儿?”
“啊?啊!那个……这个……其实也没啥事儿,反正我到时候自己再跟嫂子说吧。那个,二哥,我先走了啊,多谢了!”
说着,李正西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房门口走去。
“诶?”王正南察觉出一丝端倪,连忙下地问,“你咋说话说一半呢,怎么扭扭捏捏的,到底啥事儿啊?”
“咚!”
房门关上,听着脚步声,西风似乎已经走远了。
“这小子有情况,肯定有情况!”
王正南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忽地发现那盒雪茄还静静地躺在桌面上,于是忽然拽开房门,朝走廊了喊了一句:“西风,雪茄你拿着呀!”
可等了小半天,仍然没有听见西风的回应。
王正南只好又将雪茄放回了抽屉里,嘴里小声嘟囔道:“这都是上档次的好东西,真不识货!”
书桌抽屉“铛”的一声关上,窗外流光飞逝,转眼已是大年三十……
(本章完)
第469章 除夕
第469章 除夕
“笃笃笃……”
“咕嘟咕嘟……”
大年三十,打从大清早开始,江家宅子里就一直忙活个不停。
和面、剁馅儿、擀皮儿、包饺子、贴对子,锅里酱着猪蹄儿,锅上蒸着香肠儿,槽里剃着活鱼,盘里摆着配菜……
这一大家子人,上上下下,无论主仆,个个手上有活儿,片刻也不得清闲。
大伙儿全都忙起来,说说笑笑,嘻嘻哈哈,便有了所谓的年气儿。
当然,最高兴的还是两个孩子。
东风从小年开始置办年货,江雅和江承业就像跟屁虫似的,整天跟在他后屁股转悠,追问他把好吃的都藏在了什么地方。
张正东无可奈何,只好时不时抓两把酥、坚果之类的小零嘴,偷摸塞给俩孩子解馋。
没曾想,光给吃的还不行,江雅非得逼他扮成挑担的货郎,在屋里玩起“有买有卖”的小游戏。
“酥,卖酥……”张正东坐在椅子上,无精打采地小声念叨。
“呀,小弟,这有卖酥的!”江雅领着江承业走过来,煞有介事地问,“你这酥是什么味儿的?”
“桂味儿的。”张正东耷拉着脑袋说,“你要不要,不要我收摊了。”
“能尝尝不?”
“尝吧!”
闻言,江雅便立刻从东风手里拿起桂酥,跟江承业一起笑呵呵地品尝起来。
总共只有四块桂酥,小丫头吃完了一抹嘴,咂摸咂摸味儿,却说:“啧,不甜,咱们不买了!”
张正东长叹一声,旋即站起身,朝房门口走了过去。
江雅和江承业赶忙追上前,问:“东叔,你陪咱俩玩儿了?”
张正东摇了摇头:“不玩了,我要去报官,有人白吃我的。”
于是,两個孩子便在他身后嘻嘻窃笑起来。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眼下,整座大宅里忙忙碌碌。
宋妈和英子在后厨,领着三五个雇工洗涮操办,备菜包饺子;前厅另外支了一桌,同样也不闲着,西风和面,南风擀皮儿,许如清和小一块儿包饺子;薛应清跟江家沾亲带故,也被请到家里来吃团圆饭。
这一天下来,少说也得包出千儿八百个饺子。
从初一到初五,顿顿离不开,挨不住宅子里人多。自家人要吃,雇工也得管饭,袁新法那帮看宅的弟兄也不能落下,过了年三十,赵国砚等人来拜年,免不了又是一桌酒席,总得有备无患。
好在天寒地冻,找个空屋囤饺子,把窗户一开,个把小时就冻得邦邦硬。
江雅绑着红头绳,带着弟弟在宅子里跑来跑去。
一会儿吃点小零嘴,一会儿钻进大人堆里,讨两块面疙瘩,在客厅里捏小人儿,眼底里无忧无虑。
相比之下,袁家儿子年长几岁,如今已经能在后厨给英子帮工了。
恰在这时候,张正东忽然提着一桶浆糊,穿过走廊,来到玄关处换鞋。
江雅眼尖,扭头就问:“东叔,你干啥去?”
“我去贴对联。”张正东闷声推开房门。
见状,江雅立刻快步跟了过去,笑道:“那我陪你去吧?”
张正东不置可否,换好了鞋,便任由这小丫头片子跟在后头,随着他穿过宅院,来到大门口,刷浆糊,贴春联。
江雅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时不时来一句“歪了”,倒也的确像是个合格的助手。
等到春联贴好时,她才突然开口道:“东叔,我认识这上面写的是啥。”
“哦。”张正东提起浆糊,往后退了两步,又检查了一遍春联是否贴歪了。
“你怎么不问我这上面写的是啥?”
“我问你,这上面写的是啥?”
听了这话,江雅便很开心,忍不住要在东风面前卖弄一番,当下便抬起手,指了指门上的春联和门楣上的横批,自顾自地念叨起来。
这恐怕不能说明她天生聪慧,而是这幅春联写的实在是太过直白:
“一年一年又一年,这好那好全都好——万事省心!”
念完,江雅美滋滋地抬头看向东叔,等着表扬。
“厉害,厉害。”张正东随口敷衍了几句。
“东叔,你啥时候买的?”江雅问。
“这是伱爸写的。”
“我爸真厉害!”
“留着等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再亲自跟你爸说吧!”张正东抹身就往院子里走。
“东叔,你、你这就回屋了?”江雅赶忙屁颠屁颠地跟过去,央求道,“那个……我陪你放个鞭炮吧?”
“这还没到饭点呢,放什么放,等晚上的吧。”
“你给我放俩小的呗!我……我小弟他想看你放鞭炮!”
“你瞅我像鞭炮不,不行你把我点了吧!”
江雅当即晃起东风的胳膊,撒娇道:“东叔,我求你了,那么多鞭炮呢,你给我放两个呗……”
“哎呀,行行行,我给你放、给你放!”张正东拿她全无办法,只好吩咐道,“你进屋换衣裳去吧!”
江雅眼前顿时一亮,立马蹦蹦跶跶地跑进大宅,忽地一抬头,却见母亲正坐在二楼卧房的窗前,朝着自己点头微笑。
胡小妍一边准备着过年用的红包,一边将院子里的情形尽收眼底,旋即转动轮椅,在大衣橱里翻出一件厚实的小袄,等着女儿上楼换衣服。
整座江家大宅里,唯独不见江连横的身影。
此时此刻,他正把自己锁在一楼走廊东北角的那间小屋里,给老爹江城海,还有那三个叔叔敬香上贡。
原本,他还想借此机会,跟这几位泉下亡灵说几句心里话。
可当他真的走进屋内,眼见着供桌上黑漆金字的牌位时,却又突然发现,心里头空茫一片,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事情。
江城海、李添威、孙成墨、金孝义……
四块牌位静静地立在供桌上,等着他开口说点儿什么。
江连横憋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喃喃自语道:“爹,二叔、三叔、四叔……我现在过得挺好,就是……”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迟疑了片刻。
屋子里很安静,四个叔父似乎更在意他没说的那后半句话。江连横挠挠头,颇有些自嘲地嘟囔道:“就是……感觉少了点乐子,没以前那么痛快、那么有意思……多少有点不自由。”
说着,他连忙摆了摆手,朗声笑道:“嗐,都是屁话,不说这些了。反正我现在混得挺好,该有的全都有了,也没人再提我是‘海老鸮’的儿子了。行,差不多就这样了,我跟你们四个老登也没啥可唠的,过年就吃好喝好吧,有事儿给我托梦!”
江连横一边说,一边在烛焰上点燃三炷香。
俯身磕头,拜了三拜,正要将这三炷香立在香炉里时,恍惚间,竟隐隐约约地听见几声不成曲调的哼唱。
闻声,江连横顿时眉头一紧。
静默了片刻,直到确认这哼唱声真实不虚,他才辨别出这声音源自大宅的地库——那便只能是赵灵春在独自哼唱了。
江连横当然知道赵灵春一直被囚禁在自家的地库里,也知道东风一直都在“悉心照料”,但这么多年以来,他却一次都没有亲自下去看过里面的情形。
想到此处,他不禁有些好奇,于是便起身挪开供桌,抠住地上的把手,拽开江家地库的暗门。
“呼——”
一阵阴嗖嗖的寒气,顿时扑面而来。
地库里的气味儿,并没有预想中的那般污秽恶臭,但毕竟是地下,空气难免有些浑浊,夹杂着些许土腥味儿。
江连横缓步走下石阶,随手拨开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啪嗒”一声,地库里应声闪了两下,接着便亮起一片昏黄且污浊的灯影。
与此同时,那阵若有若无的哼唱声,便也随之戛然而止。
毕竟是用来存放金银的地库,四下里看起来相当整洁,只是有点儿空,有点儿冷,让人心里有点儿发毛。
石阶并不长,可江连横却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方才走到底层。
尽管大宅落成以后,他还是头一次亲自下来,但也知道右手边的厚重铁门里,便是自家银元、金条的所藏之处。
此时,地库里只亮着入口墙壁上的一盏灯,照不到更幽深的远端。
江连横突发奇想,打算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家当,于是便先来到银库近前,掏出胡小妍给的钥匙,“咔哒”一声,拽开巴掌厚的大铁门。
摸索着墙壁,打开电灯,整个人便顿时呆了一下。
却见屋内左右两侧各立着一副陈列架,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匣子,上头盖着红布,掀开一看,里面不是银元,就是大小黄鱼,一堆是一堆,分门别类,毫不混乱。
每到年底的时候,胡小妍都会把江家的进项分出一半,并将其兑换成真金白银,以备不时之需。
会芳里、和胜坊、福昌成、纵横保险、奉天田产、营口田产、把头儿抽红、投资分红……
木匣子上分别标明了各处生意,只需草草看一眼,就能轻易分别出各处生意大致的经营状况。
左侧的架子上都是生意,有两只木匣的份量最足,一只上面标注着“奉天开埠备用金”,另一支上面标注着“家族应急备用金”,并且分别注明了资金的来源和构成。
右侧架子上却是给家里人预留的款项。
胡小妍每年都要从左边的架子上挪出一小部分到右边的架子上来。
虽说上面并没有写名字,但夫妻二人心有灵犀,但仅从上面的记号来看,江连横便已然猜出,那是给四风口攒下,预备成家立业时所用的款项。
除此以外,还有“红”、“”、“六”、“七”……
钱正在攒,还不算太多,却也时时刻刻装在心里惦记。
不过,真正让江连横感到意外的是,尽管胡小妍总骂书宁是个破鞋,还以为冬妮娅的事儿跟他大吵了一架,可架子上却仍然有“三房”和“四房”的款项。
当然,夫妻二人和儿女的存项不用多说,份量肯定最足。
江连横有点感慨——当家主母做到这份儿上,实属不易。
同时,他也有点惊喜——敢情我都这么有钱了?
正要转身离开时,余光一扫,却又突然发现角落里还有一只很不起眼的小木匣。
上面没有任何记号,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老崔留给他的钱,十几年来,分文未动。
江连横拿在手里,摩挲了片刻,便又重新将其放回了角落深处。
关上厚重的铁门,江连横深吸一口气,终于迈开步子,朝向地库的远端,缓缓走了过去。
昏灯映衬下,眼前不远处立着一排木制栅栏,仿佛是前朝的大狱地牢,可走近一看却发现,里面的环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有床,有桌,有椅子,有马桶,有镜子,有水盆,棚顶上有电灯,床头上甚至还有几本连环画和小说。
此刻,一个头发有些凌乱的女人正背对着栅栏,跪坐在床褥上,一边用指甲抠着墙壁,一边歪着脑袋小声嘟囔。
那情形极其诡异。
赵灵春似乎在跟什么人说话,肯定不是江连横。
她知道有人进来,但她不在乎。
每天都有人来送饭送水,一声不吭地来,一声不吭地走,的确是来了,又好像没来。
有时候会给她送来两本书,有时候会给她换套被褥,有时候甚至会逼着她洗头,谁会在乎?
她仍旧在自言自语,时而悲怆、时而窃喜、时而嗔怒、时而幽怨,好像真有个什么魂灵在这里跟她说话。
“你来了……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嘻嘻,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呜呜呜,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那就走吧……去哪都行……不行不行,我不能走了……让他们发现了,他们肯定要打死我的……呜呜呜……”
“你真想带我走么……嘻嘻,那你求我吧……让我看看你的心意……我要的不多,真不多……我家以前什么都有……”
过去,江连横经常听人提起过这样一句传言:
每一座深宅大院里头,都有一个疯女人。
他以前不相信,现在信了。
越大的家族,当家人便越是有无上的权威,一句话让人活,一句话让人死。
尽管疯癫的理由千奇百怪,但罪魁祸首却无外乎是“老爷”和“奶奶”。
伴随着一阵似是而非的疯言疯语,江连横缓缓来到栅栏门前,站定,望着她,眉头紧锁。
赵灵春跪坐在床上,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整个人被一道漆黑的人影笼罩时,她才蓦地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谢谢。”
江连横有些困惑,于是便清了清嗓子,回道:“灵春,是我。”
听见声音,赵灵春的身子顿时僵住,浑身上下竟突然开始止不住的瑟瑟发抖。
纠结了好长时间,她才战战兢兢地回了下头。
四目相对,赵灵春面色苍白如纸,眼神里尽是恐惧,只觉得喉头发紧,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直到江连横靠近栅栏,想要走进来时,她才猛地从床上窜起来,喉咙里发出“嗷”的一声惨叫,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一边胡乱蹬腿,一边苦苦哀求:
“哥,我错了,我错了,别杀我,你别杀我!嫂子,嫂子救我!”
(本章完)
第470章 新年
第470章 新年
赵灵春仿佛被瞬间吓掉了魂儿,整个人缩在床头上,只顾发狂乱叫,拼命哀嚎,口中除了乞怜以外,便不再有任何其他言语。
无论是低声安抚,还是厉声呵斥,都不能制止她那副疯癫的反应。
直到江连横出言恐吓——再叫我就弄死你——她才慌忙用手捂住嘴,强行吞下内心的惶惧不安。
周围也终于重新安静下来。
靠近“地牢”,本以为门是锁着的,结果却发现栅栏上的铁链只是虚设,轻轻一推就开了。
江连横缓步走到床边,低头看向赵灵春,眼底里极其平静,没有惋惜,更没有怜悯。
岁月可以平息狂烈的怒火,但那并不意味着释然。
两人早已结下了世仇,其间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没有赵灵春,“海老鸮”当年怒砸白家窑,很可能就成了,即便不成,“串儿红”也不会落到小东洋的手里。
不过,江连横如今已经没什么怨念了。
赵灵春是仇敌,不是叛徒。
成王败寇,立场不同而已,江连横可以理解,但不能原谅。
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已经赢了,赢得很彻底。
随着江湖地位的不断攀升,眼前的情形,早已无法再给他带来丝毫复仇的快感。
而且,他对折磨一个女人也没有任何兴趣。
眼见着赵灵春噤若寒蝉的模样,江连横满脸厌恶地转过身,在椅子上坐下来,思忖片刻后,方才冷冰冰地开口问道:“灵春,六七年了,我再让你选一次吧?”
他俯下身子,低沉的嗓音在地库里回荡开来。
“你是想继续这么活下去,还是想来个干脆的?”
赵灵春死死地捂住嘴巴,拼命摇头,眼神里满是惶恐不安。
江连横眉心一皱,很不耐烦地朝她抬了抬下巴,沉声命令道:“说话!”
“别杀我。”
这是赵灵春松开手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话。
“那就是还想这么活下去?”
“别杀我。”
“你要是害怕,我可以让人给你送点药过来,你自己动手也行。”
“别杀我。”
无论听见什么,赵灵春的回答永远只有这三个字。
尽管她的身体状况看起来还不错,但长期暗无天日的幽禁生活,让她的精神已然崩溃,几乎丧失了与人正常沟通的能力。
求生只是本能,赴死才是决心。
赵灵春若是真有这份决心,也许此刻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当初,她为金银细软而犹豫不决;如今,她便跟仇敌的万贯家财同处一室。
这似乎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乐得其所”。
江连横见状,只好摇了摇头,无奈之中,多有不屑。
旋即,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缓步走到床头。
赵灵春吓得立时转过脸去,双手抱头,蜷缩在角落里不敢睁眼,带着哭腔啜泣道:“我不跑了,真不跑了,求你别杀我。”
江连横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忽地叹了口气,却说:“灵春,其实我跟你家没仇,赶上了,只能说是赶上了——命!”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道:
“我对伱爷还有点印象,老爷子挺猛,不怂,我佩服他。”
没有回应,也不知道赵灵春是否听见了。
江连横倒不在意,仍旧自顾自地朝着石阶走去。今天过年,他并不打算在这里耽误太久。
可就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一连串儿急促的脚步声!
是偷袭么?
江连横应声回头,却见赵灵春飞快地跑到栅栏门口,一把将自己的牢笼关上,再用铁链将其牢牢缠住,随后便立刻闪过身子,重新躲进角落里的阴影之中。
见此情形,江连横不由得摇头叹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
楼上,饺子包了一屉又一屉,终于够数了,大伙儿也总算都聚在客厅里,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说说笑笑。
胡小妍和许如清窃窃私语,似乎正在“密谋”着什么大事。
窗外夜色渐浓,城里已然可以隐约听见鸣放鞭炮的声音。
江承业晃了晃母亲的胳膊,嘟着嘴问:“妈,我饿了,啥时候吃饭啊?”
姐给儿子抓了一把生,轻声安抚道:“来,你先垫巴一口,要是实在饿了,你就去问大妈啥时候开饭。”
江承业远远地看了一眼胡小妍,旋即立马转过身,低下头,一边抠着手指,一边胆怯地嘟囔道:“……我不敢。”
“那你先吃生。”“我不想吃生。”
娘俩儿便在沙发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嘀咕起来。
未曾想,江雅眼尖,耳朵更尖,听了这番话,便立刻“噔噔噔”地跑到客厅中间,俩手一叉腰,扯着嗓门儿喊道:
“别说话啦,别说话啦,我小弟都饿了,啥时候开饭呐?”
客厅里骤然静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小丫头身上,接着又立时哄笑起来。
“笑什么呀?”江雅皱起眉头问,“不吃饭啦?”
“吃饭,吃饭。”胡小妍笑着朝女儿招了招手,随即望向小,轻声问,“承业饿了?”
姐连忙摇了摇头,却说:“他就是馋了,等老爷出来再开饭吧。”
胡小妍转身看了一眼落地钟,念叨着说:“咋这么长时间还不出来,也该到饭点了……西风,你去叫一下你哥,顺便让宋妈和英子他们开整吧,做好了还得等段时间呢。”
李正西应下一声。
却不想,正要起身的时候,走廊那边便立马传来江连横的声音。
“孩子饿了就开饭,还等啥呀?宋妈?宋妈,开整吧!”
说着,江连横便走进客厅,抬手招呼道:“上桌,上桌,摆下凳子,先切点熟食,可别把我大儿子给饿着喽!”
闻言,大伙儿纷纷起身,朝着餐厅那边走去。
江雅自顾自地摆着手指头,查起了人数:“我爸、我妈、我干妈、我二妈、我姑奶、我小弟、东叔、二叔、三叔、四叔……啊,对了,还有我……妈!总共十一個人!”
胡小妍笑着说:“查多了,你四叔不回来。”
江雅瞪大了眼睛,表情十分震惊:“那咋整?他过年吃不着饺子了!”
江连横走过来,推起胡小妍的轮椅,冲女儿说:“放心,你四叔在营里待着呢,饿不着他呀!”
“爸,那营里有饺子吗?”
“屁大点儿岁数,还不够你操心的,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江雅愁眉不展,默默地跟在众人身后。
这时,张正东走到玄关,转头冲大伙儿说:“你们先去,我去放鞭。”
话音刚落,俩孩子便立刻兴奋起来,吵吵嚷嚷地叫着要去外头看东叔放炮仗。
薛应清也顺势提议道:“反正饭还没好呢,大伙儿都出去看看吧?”
众人都在兴头上,于是便相继披上大衣,走出屋子,来到宅院大门口的台阶上,瑟瑟缩缩地聚在一起。
这时节,整座奉天城内万家灯火,蒙蒙细雪在夜空中飘荡,远处隐隐传来鞭炮的声响,以及街坊四邻的欢笑。
忽有寒风拂面,众人连忙跺了两下脚,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与佳节的喜悦,不觉间又愈发紧紧地互相依偎起来。
不多时,东风便提着两挂红彤彤的串儿鞭走过来,将其挂在竹竿儿顶端,伸到门口胡同的街面上。
众人起哄,让当家的江连横去放鞭。
江连横便笑着点了一支烟,旋即走下台阶,一手拿起挂鞭上的引信,吹亮了两下烟头儿,刚对了一下火儿,便立马甩开手,却见挂鞭上的引信“滋啦”一阵烟,紧接着便瞬间响起“噼里啪啦”的喜庆声响。
江雅双手捂住耳朵,一边蹦高,一边高兴地大声叫嚷:
“过年喽!过年喽!”
江连横也赶忙回到台阶上,同家人们站在一起,看着挂鞭的光亮一点点攀升上去。
他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胡小妍,还有那一双儿女,眼中只有他们,不再有自己。
辛苦了——他在心里如是说道。
胡小妍似乎感受到了江连横的目光,于是抬起头,同他相视一眼,笑了笑,好像在说什么,但那已经并不重要了。
鞭炮放完了,一阵浓重的白烟凭借风势,顺着胡同口吹过去。
江连横朗声招呼道:“行了,进屋开饭!”
“走吧走吧,开饭了!”
“开饭喽!开饭喽!”
大伙儿笑呵呵地转过身,朝着宅院里走去。
可就在此时,胡同里却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其间夹杂着几句叫骂。
“哎呀我操,这股火药面子一点儿没糟践,全他妈让我吸进去了!”
众人应声回过身,眉头一紧,带着几分困惑,却见浓重的白色硝烟中,竟然朦朦胧胧地走过来一个身姿挺拔的人影儿。
“没吃饭呢吧,还有饺子没?”
那人低头捂住口鼻,挥了挥手,驱散身前的浓烟。
江雅顿时眼前一亮,连忙快步冲了过去,张开双臂大喊:“四叔!”
赵正北蹲下身子,一把将大侄女儿抱在怀里,朝她脸上狠狠地香了两口,接着抬起头,冲江连横和胡小妍爽朗一笑。
“哥,嫂子,我回来了!”
(本章完)
第471章 小团圆
第471章 小团圆
“饺子好喽!来来来,谁快给挪个地儿,待会儿还有两盘儿呐!”
江家大宅的餐厅里,团圆饭刚刚开席,桌面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既然是过年,那就合该是甩开腮帮子,好好过把馋瘾!
鱼,是必须要有的,年年有余。
猪蹄儿,也是必须要有的,来年要有“挠头儿”,火穴大转。
除此以外,还有香肠皮冻酱鸡爪,喝的品类也不少,红的、啤的、白的,当然还有汽水儿。
北风赶在年三十儿晚上回来,胡小妍很高兴,便也跟着喝了两盅烈酒,笑着劝道:“小北,你多吃点儿,刚才江雅净惦记着你了。”
“还有这事儿呐?”赵正北看向江雅,欣慰道,“大侄女儿,心里有你四叔,不错!”
“行了,你赶紧喝酒吧!”张正东难得主动提起酒盅,仰起头,一饮而尽,表情看上去相当郁闷。
王正南也跟着劝酒道:“对对对,小北,你咋回事儿?嫂子都喝了,你这杯子咋还空着呢?”
“可不是么,现在家里就数你最有面儿!”李正西笑道,“这大过年的,回都回来了,赶紧整两口儿呀!”
面对众人连番劝酒,赵正北赶忙用手扣住杯口,摇头解释说:“不了不了,真不是不给面子,我这边吃完饭,马上就得回去呢,喝上就没完了,容易耽误事儿!”
“扯淡,就喝一杯,能耽误什么事儿?”
“有一杯就有第二杯,算了算了,三哥,你等我下回休假咱俩再喝。”
“哎呀,伱别装了。二哥,你帮我按着他,就一杯,又不多喝,你怕啥呀?”
“西风,你俩别劝了,有事儿就别喝酒了。”胡小妍出声制止,转而又问,“北风,啥时候回去,让宋妈给你带点饺子。”
赵正北连忙点了点头,却说:“对对对,让宋妈快点整,我最多就待一个小时,马上就得走了。”
“怎么这么着急?”众人问。
“嗐,今儿不是过年么!”赵正北笑呵呵地回道,“咱们卫队在原先总督府那边执勤,弟兄们之间都说好了,谁家离得近,轮班儿回家里吃顿饭,回头给家远的弟兄们带点饺子。”
闻言,胡小妍脸色骤变,神情中有些许不满,又有几分担忧。
“那这事儿……你们长官知道么?”她问。
赵正北眨了眨眼,却说:“嫂子,我就是长官啊!”
“四叔,你官儿是最大的不?”江雅突然插话问道。
“呃……那倒不是,我上头还有老多官儿了。”
“那你上头的长官知道么?”胡小妍追问道,“你可别擅自做主,当心让人查出来,再把你这身军装扒下去了。”
“嗐,不能!”赵正北满不在意地说,“嫂子,你放心,那句话咋说来着,法不责众?对,就是法不责众,大伙儿都这么干,又不是光我一个人。再者说,咱们卫队旅大部分都在城里,那些离家近的,隔三差五偷摸跑回去一趟,有的是。”
这时候,江连横喝了一口酒,接过话茬儿问:“北风,我听你这话的意思,你们营里管得挺松啊?”
“还行吧,也不能说是管得松,就是……”赵正北琢磨了片刻,这才接着说,“就是有啥事儿都好商量,大伙儿都是哥们儿么,犯不着互相刁难。他们别人被营长抓着了,认个错,一说一乐也就拉倒了,不行就给塞俩钱儿呗,不是啥大事儿。”
听了这话,江连横不禁眉头一紧。
他如今已是江湖龙头,便自然而然地惯于以龙头的视角思索起来。
“北风,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呐!”
江连横嘬了两下牙子,点上一支烟,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问:“你们营里啥都好说话,以后还能打仗么?”
不等北风答话,胡小妍便先蹙起双眉,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道:“别瞎说,北风还在营里呢,最好永远也别打仗。”
“你咋想的有啥用啊?”江连横近乎本能地呛声道,“老张就不是能消停的人,他现在就是家伙事儿不够,等他胳膊粗起来,肯定要跟京城那帮老登争天下。”
赵正北连连点头道:“嫂子,我哥这话说的对,但张大帅从来不靠硬刚,人家是玩儿政治的,他最擅长的也是这個。”
话音刚落,王正南一把搂住北风的肩膀,笑道:“小北,行啊,你还啥啥都明白呢!我跟你说,其实那帮洋人也是这么看老张的,都说他不像是个将军,倒像是个政客。”
“二哥,这话让你说的,合着洋人不这么看,张大帅就不是这样的人了?”
赵正北往嘴里塞了个饺子,接着说:“我的任务就是带人给张大帅站岗,不是总督府,就是将军署,时不时还得去趟大帅家的宅子,天天这么‘耳聋目揽’,我就算再笨,多少也能看出点猫腻啊!”
“最近老张有啥动向么?”江连横突然问。
“哥,你别说,还真有!”
赵正北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说:“我发现,最近京城那边,隔三差五总有人过来找张大帅,听说——听说啊,前不久老段和老冯不是已经闹翻了,皖系过来想拉拢大帅。”
众人一愣,不由得追问道:“那老张是怎么想的?”
“看样子好像是准备跟老段合伙儿,要说具体是什么情况,那我就不清楚了。”赵正北问,“哥,你要是想知道,我帮你打听打听?”
“不用了!”胡小妍突然打断道,“北风,你本来就离张大帅比较近,轻易别掺和家里的事儿,你在军营里的这层关系,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乱动,弄不好反倒让人猜忌了。”江连横也随即点了点头,说:“京城的事儿,离咱太远,真有什么情况的话,我再托别人打听。”
赵正北闷不吭声,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他心里很清楚,大哥大嫂是在为他着想,可他同样自认是江家的人,便也无时无刻地想要给家里出一把力。
话题戛然而止。
餐桌上霎时间显得过于安静。
薛应清见状,便主动提起酒杯,活跃气氛道:“来来来,都赶紧吃饭喝酒吧!大年三十儿,唠那些不着边儿的话干什么?大过年的,就应该好好乐呵乐呵,什么老张、老段的,操那闲心干什么,又不差这一晚上!”
许如清也跟着说:“是呢,过年就别聊这些事儿了。小雅,承业,待会儿给姑奶拜年,我可给你们准备压岁钱了。”
“对对对,马上就该拜年了吧?”薛应清笑着说,“连横,我也给你准备压岁钱了。”
“你说啥?”
“什么我说啥?今天这桌上都是自家人,又赶上过年,我得把我这辈分抬起来,你个当大侄儿的,给小姑拜个年咋了?”
说着,大伙儿便又嘻嘻哈哈地喝了几杯酒。
江雅和江承业急不可耐,为了尽快讨到压岁钱,还不等过了凌晨,便急匆匆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抱着两只粉嫩嫩的手,给桌上的各位长辈逐一拜年,末了,便笑嘻嘻地伸出手,等着大伙儿的红包。
四风口连连笑道:“这么拜年可不行,咱还在桌上吃饭呢,太不正式了,待会儿重拜。”
“那是给两份儿压岁钱不?”江雅问。
众人应声哄笑起来。
恰在此时,许如清突然朝胡小妍使了个眼色。
两人四目相对,都觉得眼下的气氛刚刚好,孩子们有说有笑,长辈们微醺正酣,于是便又想起先前“预谋”的“大事”。
胡小妍清了清嗓子。
众人察觉大嫂有话要说,便陆续安静了下来。
果然,酝酿了片刻过后,胡小妍似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终于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连横,我想跟你商量点事儿。”
“嗯?”江连横有点意外,转而笑道,“大过年的,还跟我商量上了,有事儿你就说。”
“嗯……连横,你看……江雅和承业都已经这么大了,该认的人也应该认一认了,咱家在奉天的亲戚也没多少,总共就这么一桌,结果还差了一个人……”
说到此处,胡小妍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江连横的神情变化。
“我想……等过完了年,是不是可以让东风带着俩孩子去看看六叔……这都已经六年了,孩子也不懂之前那些事儿,总应该让他们去认认六爷吧?”
说完,整个餐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战战兢兢地看向江连横,即便是许如清,此刻也不敢再多劝一句。
这话只能由胡小妍来说。
否则,无论换作是谁,江连横恐怕都要当场翻脸。
毕竟,六爷的那条命,还得亏当年有胡小妍和宫保南两人说情,才将将保了下来。
这些年来,胡小妍一直记挂着六叔。
因为她当年初到奉天,还住在大西关老崔的住处时,而六叔关伟就住在斜对面,平日里自然没少帮衬照顾。
江连横板着一张脸,眉头紧锁,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江承业有点害怕,于是便偷偷拽了两下江雅的衣角,小声问:“姐,六爷是谁?”
江雅趴在弟弟的耳边说:“姑奶屋里有张照片,小眼睛那个就是六爷。”
除了两个孩子的悄声问答以外,整个餐厅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变得异常清晰起来。
胡小妍迟疑了片刻,再次开口道:“连横……俩孩子也不总去,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让六叔看看,他也……”
“不行。”
众人应声垂下眼睛,没人敢对此表态,许如清也只是淡淡的摇了摇头。
胡小妍本想再争取一下,可刚要开口时,江连横便立刻转过头,态度坚决且不容置疑。
“别说了,不行。”
(本章完)
第472章 六爷(晚点补发)
第472章 六爷(晚点补发)
奉天城东,六爷住处。
这里原本是“海老鸮”的秘宅,前些年历经翻修以后,如今已然成了一座相当精致的小院儿。
关伟便在此地,被软禁了整整六年之久。
时节刚出正月,天儿还有点冷。
狗在打哈欠,鸡在闲溜达,院子里一派祥和安宁的氛围。
忽然,一阵“滋啦滋啦”的唱片机声响,顺着窗棂缓缓飘荡出来。
听那曲调,似乎是评戏,唱的自然都是些风月骚话:
“叫声丈夫你莫要耍嘴!”
“我要是耍嘴,我是个棒槌!”
“我累了!”
“先砸肩来,然后再砸腿。”
“砸疼了!”
“我噗,我噗,止不住地喘气儿,我一个劲儿的吹。”
“我比那杨贵妃,你比谁……”
屋内,关伟靠在炕头的柜子上,一边用手指敲打膝盖,一边随声哼唱道:“我比那唐明皇——尿的那泡水!”
唱罢,他便自顾自地嘿嘿坏笑起来,悠哉悠哉,全无烦恼。
关伟如今已经四十出头,体态有些发福,整个人的精气神却相当饱满。
尽管早已不再有抛头露面的机会,但每天清早,他必定要精心梳洗一番,把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才肯罢休。
“既然没死,那就得好好活着。”
这是六爷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他也的确如此照办,并全身心地投入到周而复始、一眼望得到尽头的软禁生活之中。
留声机的唱针突然跳了起来,《贱骨头》的曲调便也随之戛然而止。
关伟坐直了身子,朝窗外的院子里看了看,一时兴起,便冲着外屋地大喊了两声。
“翠儿,翠儿!”
“干啥?”
门外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语气很不耐烦,似乎夹杂着几分责备的意味。
关伟倒不介意,转身披了一件袄,继续扯开嗓门大喊:“今儿外头天气不错,扶六爷上院子里溜达溜达。这人呐,不能闲着,隔三差五就得活动活动。”
“大冷的天儿,溜达什么呀,一天天的,净给我找事儿!”
人随声至,却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从门口闪身进来,嘴里埋怨着走到炕边,蹲下身子,给关伟穿上鞋子,随即又把立在炕边的一副拐递了过去。
“想一出是一出,就没個消停的时候。”姑娘没好气地呵斥道。
关伟笑着接拐,将其拄在腋下,旋即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刚要迈步往前走,脚下却突然一个趔趄,迎面便朝着姑娘的身上扑了过去,双手环腰,在其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唉,你瞅瞅,我这腿脚还是不灵啊!”关伟哀声长叹,却掩盖不住窃喜的神色。
小翠不慌不忙,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当下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老不正经的,赶紧起开!”
嘴上这么说,姑娘实际上却并没有反抗。
从江家把她买下,并派她来这里伺候六爷那一刻起,她便早已心知肚明,自己同时兼顾着这份“差事”。
毕竟,每月十五块现大洋的饷钱可不是白来的,六爷的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而她之所以敢对六爷出言不逊,也正是源于这样一层关系。
等到六爷过足了瘾,两人方才来到院子里遛弯儿。
关伟虽然早已半残,但在经过一番精心疗愈过后,却也能在旁人的搀扶下,拄着一副拐,勉勉强强地挪蹭几步。
赶上天气暖和的时候,小翠偶尔会把小院儿敞开,在门口支个马扎,让六爷坐在上面,朝着空荡荡的胡同里卖呆儿。
今日天清气爽,心情便也跟着开阔起来。
不料,两人在院子里刚走了一圈儿,竟突然听见了敲门的声响。
“咚咚咚!”
闻声,两人俱是一愣。
互相看了看,关伟忽然问小翠:“今天是你发饷的日子么?”
小翠茫然地摇了摇头:“不是啊,还早着呢。”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
小翠这才把关伟搀到墙边靠着,随即快步赶过去应门。
轻轻拽开两扇门板,却见一个肤色黝黑,个头挺高的年轻人立在门外。
“你是……”
小翠皱起眉头,似乎对来人有点印象,却又因为长时间没有再见的缘故,显得有些迟疑。
“东风。”来人道。
“啊,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小翠总算松了口气,“你和赵大哥都有两三年没来了,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张正东解释道:“家里比较忙,这边不是没啥事儿么?要是有事儿的话,你去敲斜对面那间房,那户是家里的‘响子’。”
“嗯,这个我知道。”
小翠点了点头。她知道遇到什么事,该找什么人。
眼见周围没什么异样,张正东便说明来意:“家里大嫂派我过来,给六爷送点东西。”
小翠这才将院门彻底敞开,侧身恭迎道:“好,那……那你快请进吧。”
“翠儿,谁来了?”
关伟听见动静,心里着急,当下便踮脚抻脖,朝着小院儿门口张望。
见东风走进来,他的两只眼睛便瞬间亮了起来。
“诶?这老弟伱不是……你是不是排老大那个?小东风?”
张正东迎面而来,微微点头道:“六爷。”
闻言,关伟立时心头一喜,激动得甚至有些颤抖,急忙忙地拖着两只脚,迎上前来,半道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吓得小翠连忙凑过来搀扶。
“嗬,还真是你呀!”关伟将东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不禁万分感慨道:“好家伙,真是岁月不饶人呐!你现在瞅着比以前壮实多了呀,今年多大了?”
张正东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地回道:“二十五了。”
“真吓人呐,娶媳妇儿没?”
“没有,不打算娶。”
关伟笑呵呵地点点头,并未追问下去,而是歪着身子,情不自禁地朝东风身后瞥了几眼。
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可眼神中却藏着一丝奢望,而这奢望又不出所料地落空了。
院门外的胡同里空空荡荡,除了东风以外,没有任何人随同而来。
然而,关伟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嘴:“东风,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咋想着突然来找我了,是不是你哥出啥事儿了?”
张正东摇了摇头,冷冰冰地说:“六爷,东家无论有没有事儿,都不用你再操心了。”
关伟一愣,旋即连忙干笑了两声,颇有些自嘲地说:“那是那是,我这样也帮不上什么忙了。那你这是……”
“大嫂派我过来给你送个东西。”
“嗐,我这啥也不缺,让小妍就别老惦记了。”
关伟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衣襟,接着侧身招呼道:“那什么……东风,进屋坐会儿吧,喝口水,唠唠嗑。”
这一次,张正东倒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把头一低,便跟在关伟和小翠身后,慢吞吞地走进了屋内。
进屋以后,两人各自落座。
小翠帮着端茶倒水,摆些坚果零嘴;有东风在这里,她便不敢再跟六爷没大没小了。
关伟搭在炕沿儿上,屁股刚一坐下,便立马问:“家里都挺好的?”
“好。”张正东回答得言简意赅。
“红姐也挺好的?”
“也好。”
“你们这哥四个,现在混得也都挺好吧?”
“都好。”
“那就行,那就行。”关伟喃喃自语了片刻,忽然问,“家里现在都干什么生意呢?”
听了这话,张正东立时清了清嗓子,似乎早已提前预备好了功课,三言两语间,便把江家的生意概况说了一遍,只是各处生意全都说得点到为止,落到细处时,便不再说了。
总而言之,江家内部如何运转,各处生意经营状况,众位弟兄什么差事……凡此种种,一概无可奉告。
这是江、胡二人共同的态度。
江连横心意已决,六爷再也别想跟江家有任何瓜葛,江雅和江承业也不被允许来认六爷,只当是没有这么一个人,这口子说什么也不能打开。
胡小妍虽说念着六爷的好,却也深知规矩就是规矩,情可以谈,但该软禁还是要软禁,江家没有六爷的位置,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江家的概况介绍完了。
张正东把手伸进里怀,摸出一张巴掌大小、上了色的照片,将其放在炕沿儿上,朝着关伟的手边推了过去。
“六爷,这是大嫂让我给你带过来的,给你留个念想。”
关伟怔怔地拿起照片,低头一看,却是一张五人的合影——江连横和胡小妍端坐正中,身后立着小,身前站着江雅和江承业。
“嚯!这、这俩孩子是小……是你哥的种?”
张正东点点头,介绍道:“姑娘叫江雅,是大嫂的孩子;小子叫承业,是姐的孩子。”
关伟举起照片,一会儿凑近了看,一会儿拉远了把身子往后仰着看,显得爱不释手,脸上也是难掩喜悦的神色,啧啧叹道:“这姑娘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你哥呀,像你嫂子。”
“嗯,都这么说。”
“幸好不像你哥!”
关伟哈哈一笑,紧接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当下便侧身趴在炕上,匍匐着朝炕头上的柜子爬过去,掀开柜子,一边呼呼喘着粗气,一边笑呵呵地在嘴里念叨着说:
“这我得给俩孩子准备点压岁钱呐,出正月了,晚了点。”他回过头问,“这俩孩子多大了,我把头几年的也给补上。”
张正东连忙摆了摆手:“六爷,免了吧。我就是来给你送张相片,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
“别呀!”关伟在柜子里翻腾起来,“过年了么,让小辈儿乐呵乐呵,俩孩子长这么大,我还啥都没给买过呢,多少意思意思。”
然而,张正东却已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眼见着东风要走,关伟这才赶忙出声喊住他:“东风,再坐一会儿呗,马上就吃饭了,你在这凑合吃一口再走,唠会儿嗑呗!”
张正东摇了摇头,态度坚决道:“我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哎,等会儿,等会儿,我还有事儿呐!”
张正东停下脚步,转身问:“什么事儿?”
“那个……”关伟酝酿了片刻,忽然问,“老七有没有消息?他还没回来呢?”
张正东愣了一下,自己似乎也有些好奇,却只能无奈地说:“没有,七爷头走之前,说是等安顿下来以后,会给家里面发电报,但这些年一直没接到过他的消息,东家想给他汇钱都不知道怎么汇。”
“唉,我儿不孝啊!”关伟叹了口气,接着问,“那他之前说没说去哪?”
“好像说是要去京城,家里还想着有机会派人去那边打听打听呢。”
宫保南临行前说要去京城,这事儿家里人全都知道,但京城那么大,想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却不想,听了这番话,关伟竟立马摆了摆手。
“崩打听了,那瘪犊子肯定不在京城!”
“嗯?”张正东眉头一紧,走过来问,“六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伟便有些得意,兀自摇头笑道:“你们还是不够了解老七啊,他要是说去京城,那就肯定不会去京城!这话是故意说给你们听的,那小子心眼儿多了去了。”
“那他会去哪?”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肯定不在京城,他要是去了京城,那就不是宫保南了。”
张正东想了想,说:“那我回去把这事儿跟东家说一声,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就告诉小翠,让她找人通知家里。”
“那没问题,但这钱你得给孩子拿回去,这跟之前的事儿没关系,我已经退下来了,以后,我这后半辈子,就都在这小院儿里头了。”
张正东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钱接过来,只是告诉六爷,他会把这件事转头告诉大嫂。
关伟无可奈何,只好有些怅然地又把压岁钱放了回去,再次叮嘱道:“东风,我估计我的话也传不到你哥的耳朵里了,这话你跟你嫂子说,靠山再硬,也得时刻给自己准备一条后路。”
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了一下。
“告诉你嫂子,要是真碰上了什么死局,就放心把六叔豁出去吧!”
(本章完)
第473章 奉系崛起,异姓兄弟
第473章 奉系崛起,异姓兄弟
三月末的午后,奉天大帅府邸。
窗外阳光正好,张老疙瘩难得清闲,此刻独坐在正厅内,一边嘬饮着茶水,一边哼唱着小曲儿。
只见他举止悠哉,神情淡然,也不知在哪捡了什么便宜,恰是春风得意之际。
俄顷,敲门声忽然响起。
传令兵推门进来,猛地挺了下腰杆儿,朗声通禀道:“大帅,江连横到了。”
“嗯,让他进来吧。”
二人有约在先,张老疙瘩并不意外,当即撂下茶碗儿,并笑呵呵地摆了摆手。
江连横作为奉张的密探顾问,偶尔接到大帅传唤,倒也不算稀奇,只是这次显得有点突然罢了。
从接到消息,到赶来帅府,这一路上,江连横都在暗自揣测其中的原因。
脑海里闪过的头一个念头,便是近期在奉天学林中掀起的舆论风潮。
正如他先前所料,这次舆论,仍旧是关于北方的内战。
随着红方连战连捷,相关言论不仅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甚至还隐约呈现出要与之效仿的苗头。
张老疙瘩既是关外当权派的魁首,势必要对此事有所过问。
于是,江连横便在途中把江家了解到的情况简略回忆了一遍,有备无患么,毕竟是省城密探顾问了,总不能一问三不知。
但当他迈步进屋,见到张老疙瘩的神态时,却不由得愣了一下。
人逢喜事精神爽!
老张从来都不算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喜怒常形于色,但他放得下身段,能当孙子能当爷,耍赖哭穷最是拿手好戏。
今天不行。
嘴都快咧到耳朵丫子上了,实在是装不出半个“穷”字儿。
见此情形,江连横不禁抱拳作揖,由衷赞道:“大帅今天好气色呀!”
“哟,小江来了?来来来,快坐快坐。”张老疙瘩哈哈一笑,竟破天荒地主动问起了江连横的近况,“家里都挺好?”
江连横颇感意外,连忙笑着回道:“多谢大帅惦记,家里万事都好。”
眼见大帅心情这么好,他也在心里掂量着,到底应不应该开口问问其中的缘由。
没想到,正在迟疑之间,张老疙瘩自己竟主动说了起来。
“小江,你是在线上混的,应该知道‘别梁子’是啥意思吧?”
江连横闻言一愣,心中暗自诧异道:奇了怪了,老张怎么还突然冒出匪话来了,难不成是要跟自己盘道儿?
所谓“别梁子”,即是指剪径劫道的行当。
想到此处,江连横便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说:“大帅,省里最近闹匪患?”
张老疙瘩大笑两声,拿手一指自己,却说:“是我别了个梁子!”
“哦,是这样啊!”
江连横跟着笑了笑,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儿聊下去,总不能凑过去问他“兰头海不海”吧?
那不是真把大帅当胡匪了?
好在,张老疙瘩也只是一时兴起,这才团了两句春,毕竟身份摆在这里,总不能满嘴黑话,于是便在三言两语间,把事情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究其缘由,事在关内。
京师直皖之争由来已久,为了执掌大权,推行武力统一,冯氏和段氏针尖对麦芒,已然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如今天下各地军阀当中,皖系实力首屈一指,直系紧随其后。
除这两大家以外,其余各路人马,尽是虾兵蟹将,能守住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就不错了,还谈什么逐鹿中原,平定四海?
奉系?
奉系根本不值一提。
在直皖两家眼中,所谓“奉系”,不过是一群偏居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匪帮罢了。
这话虽然有偏见的成分,但也并非无凭无据。
且不说老张本人就是绿林出身,只说他麾下那帮将士,平日里也是称兄道弟,一身江湖习气,无论是兵员素质,还是武器装备,都令人着实堪忧。
直皖两家,那可是大总统当年亲自带出来的,是正儿八经的北洋嫡系。
相比之下,奉张的部队跟北洋毫无关系,虽然受过提携,但最多也只能算作是旁系而已。
可话说回来,大总统当年之所以把老张当盘儿菜,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奉天离京师既近又远。
说近,奉军出关,可以逐鹿中原;说远,封关自治,极易裂土分疆。
大总统尚且如此考量,冯氏和段氏自然也对老张的态度格外重视。
直皖两家都想拉拢奉系站在自己这边,而张老疙瘩是個“实在人”,谁给他的好处多,他就跟谁混。
于是,当皖系的小徐把价值三千万的军火提货单送到奉天时,老张没有任何犹豫,当即拍板,“联皖抗直”。
说起来,这批军火原本是直系从海外订购的,结果刚一到岸,就立刻被奉张当场截获,并连夜运回奉天。
这么一出惊天大劫案,当然不可能成为秘密,也根本无需隐瞒。
只不过,眼下军火刚到,奉军还没扩编,除了几个高层以外,大多数人还没缓过神来,因此江连横才没听说。
“三千万的军火!”
张老疙瘩笑得睁不开眼,用手比划着说:“三千万呐,够我扩编七个混成旅了!”
“恭喜大帅鸿运当头!”江连横赶忙拱手贺道,“要我说啊,自古宝剑酬知己,这批军火命里就该着是大帅您的,要是落在了老冯手上,那就好比是青龙偃月刀落在了关兴手上,刀还是那把刀,但换个人来用,就没那个气势了。”
“哈哈哈,你小子会说话啊!”
“没有没有,我只是实话实说。”
张老疙瘩美了,忽然感慨道:“这批军火,还得亏有杨诸葛和小徐帮着忙活,事儿才能办成。对了,杨诸葛你知道吧?”
江连横点了点头,杨诸葛是这两年老张手底下的“大红人儿”,说不知道,太假了。
此人毕业于东洋陆军士官学校,现为督军署参谋长,少将军衔。
杨诸葛为人自视甚高,也确实有点能耐,可动不动就自比诸葛孔明,让人听了难免直嘬牙子——有点儿吹了吧?
话虽如此,但他给老张献言的经略之策,倒是当真跟诸葛亮的“隆中对”有几分相似之处。
想当年,魏蜀吴三分天下;看如今,直奉皖争名夺利。“益州险塞,沃野千里”;白山黑水,物产丰饶。
“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内修政理”;南和东洋,北抚白俄,整治三省。
“待天下有变,出于秦川,则霸业可成”;趁直皖相争,挥师入关,则逐鹿中原。
尽管不能完全对等,但在大体思路上,却是异曲同工。
虎视京津,进可攻、退可守,除了直皖两家以外,奉张的确比其他各路军阀更有机会问鼎中原。
江连横能怎么说,只能说:“大帅知人善任,不愧是一代明主,未来不可限量,咱们奉天的百姓,以后就靠您的福荫了。”
可是这一次,张老疙瘩却没有笑,而是幽幽地叹了一声:“善任好办,知人难呐!”
江连横听出了弦外之音,连忙顺势问道:“大帅,你叫我过来……是不是有什么差事要吩咐?”
张老疙瘩却忽然站起身,抬手招呼道:“小江,跟我上后院儿溜达溜达。”
江连横应声跟上。
两人顺着后院儿小门穿出去,来到张府东北角,这边有一大片卫兵把守的空地,预留给日后帅府扩建备用。
家雀在空地上着实,四周的树冠上才发出嫩芽,阳光和煦,一派生机盎然。
张老疙瘩绕着空地,边走边说:“杨诸葛是个人才啊,能当得了大用!”
“是是是,这批军火就能证明大帅的眼光没错。”江连横随声附和了两句。
“但是——”张老疙瘩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我总觉得,这小子跟老段手底下的那个小徐,走得有点太近了。”
伴君如伴虎。
听了这话,江连横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去想那杨诸葛如何如何,而是在心里自问,江家是不是跟军官走得太近,惹得老张不开心了。
好在,老张并未含沙射影,而是很严肃地在谈论此事。
“人多心就杂。”张老疙瘩低声说,“要是想捞点油水,那没什么,我老张心眼儿还没那么小。钱么,谁不稀罕?但拿着我的钱,去给别人办事,吃里扒外可不行。”
“大帅说得对!”江连横深表认同。
“小江,你这两年干得不错。我在这个位置上,精力有限,很多事情注意不到,军营里头有时候上上下下不好开口。我知道你小子会来事儿,跟省府里的人也有联系。往后,你也别光顾着查外人了,我手底下的自己人,你也多留意留意。”
这下真成锦衣卫了。
江连横没资格回绝老张派下来的任何差事,当下便说:“多谢大帅信任,我一定尽力而为。”
张老疙瘩点了点头说:“小江,伱虽然不是官差,但江湖庙堂各有各的门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别把自己看低了。要是真查出来了,你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怕报错了消息,我老张的耳根子没那么软,你只管打听风声,决定在我。”
“明白。”
“另外,我给你那个证,你该用就用,谁要说那证不好使,你过来告诉我。”
江连横应声谢过,忍不住斜眼打量着张老疙瘩的神情。
老张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能说出刚才那番话,势必已经听说了一些关于杨诸葛的风言风语,只是目前的情况在他看来无伤大雅,还不到要闹翻脸的地步。
而且,杨诸葛和皖系小徐勾勾搭搭、眉来眼去,也是不争的事实,怨不得大帅起疑心。
不过,虽然疑心,却还愿意重用,倒也足以说明关外人才凋敝,以及张老疙瘩对杨诸葛的器重。
“想争天下,奉天的根基不能乱呐!”交代完了这件差事,张老疙瘩又随口问道,“最近,城里的风,刮得也挺大吧?”
该入正题了。
江连横忙把最近市井中的风情舆论说了一遍。
“总体来说,还是跟年前一样,传的最多的,还是关于北边的内战。”他说,“尤其是那些留过洋、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小年轻,吵吵得最起劲。这事儿说起来都招笑,人家毛子打内战,咱们这边竟然有人说是他们的胜利。”
张老疙瘩冷哼一声,不屑道:“那帮小年轻,属柴禾垛子的,沾火就着,最容易被煽乎起来的就是他们,一个个毛还没长全呢,净想着指手画脚。什么这主义、那主义的,这天下是打出来的,不是讲出来的,光白话有什么用!”
“是是是。”江连横附和道,“说到底,还是没经过事儿,都以为自己懂得挺多呢。”
“他们掀不起多大风浪,就怕有人在后头给他们撑腰,你得多留意留意,最近没听说有啥结社、游行的苗头吧?”
“那倒没有,多半就是化名在报纸上写点东西。”
“有没有什么秘密刊物?”
“目前没听说,但是有一些从关内私传过来的几份杂志,其中一个人好像挺有影响,但这人不在奉天。”
“嗯?”张老疙瘩低声问道,“谁呀?”
江连横回忆道:“这个人姓陈,好像是秀才出身,当过编辑,办过杂志,笔杆子挺硬,话说得挺大。”
“陈秀才?”张老疙瘩眉头一挑,似乎突然间提起了兴趣。
江连横点点头,解释说:“我看过一次这人在报纸上的照片,嘴唇挺厚,脑门儿挺大……”
话还没说完,却不想张老疙瘩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大帅,你这是……”江连横不解其意地问。
张老疙瘩目光眺望远处,仿佛一时间回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光景,感慨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小江,我认识你说的这个人,他的确不是奉天人,但他在奉天住过好几年呐!”
“是么?”江连横有些惭愧,“这……大帅见谅,可能是因为年头太久了,我没查清楚。”
张老疙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说:“这个不能怪你,我算算啊,这少说也得是十五六年以前的事儿了。我不光认识这个陈秀才,我跟他的缘分还不浅呐!”
“那么,缘从何来呢?”
“按理来说啊,这个陈秀才,其实算是我的义弟!”
“义弟?”
“对,我以前在新民的时候,跟他们陈家常来常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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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474章 情况
第474章 情况
众所周知,张老疙瘩有“三多”——兄弟多,义父多,亲家多。
初入江湖起,海交天下拜把子;显露头角时,趋炎附势认干爹;扬名立万后,合纵连横攀姻亲。
丢人?
不,这是能耐。
叫一声干爹容易,人家答不答应两说。
张老疙瘩四处认亲而不招人厌恶,能成,其为人处世必有值得称道的地方。
而他和陈家秀才的这段缘分,还得从光绪二十八年说起。
那一年,江连横夜闯……嗐,关他什么事儿呀!
那一年,张老疙瘩早已在奉天绿林闯出了名堂,并在新民府受朝廷诏安,摇身一变,成了地方巡警马队帮带,兼任知府大人的贴身护卫。
彼时的新民知府,便是这位陈家秀才的叔父。
陈知府官运亨通,有权有钱又有才,还是个大收藏家,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个羡煞旁人的主。
可人生何来圆满这一说?
陈知府家中妻妾成群,却偏偏该着他命中无子,偌大的家业后继无人,于是便把自幼成孤的陈秀才从南方带到奉天收养,亲自提点教诲,悉心照料栽培。
张老疙瘩心生艳羡,没过多久,便找了个机会跪地叩首,想把陈知府拜作义父。
陈知府能识人,早就看出来这小年轻绝非庸碌无能之辈,加上心里始终对“膝下无子”怀有几分执念,冷不防碰见个大小伙子要认他当爹,他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当场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俯身搀起,已是父子相称。
从那以后,嗣子陈秀才,义子张雨亭,便成了陈知府的左膀右臂。
兄弟俩一文一武,陈秀才帮忙协理文书公事,张雨亭帮忙管带巡防营务,一日下来,又同归一处,并在陈知府的亲自督导下,相伴读书。
暑去寒来春复秋,兄弟之外,又平添了同窗之谊。
一個是绿林响马,一个是书香门第,彼此之间,相隔万里,怎么偏偏就是他们俩成了干兄义弟?
此等缘分,又作何解?
莫不是:天下英豪出我辈,风云际会正当时?
如今时过境迁,张老疙瘩早已成了封疆大吏,偏霸于白山黑水之间;而那陈家秀才,也早已离开关外,奔波于京师重地和十里洋场,苦寻救亡图存、强国强种之路。
一个是当权派,一个是革命派。
他的利益不容侵犯,他的信仰不徇私情。
立场不同。
兄弟相悖,渐行渐远。
陈知府若是泉下有灵,见了此情此景,也不知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英雄第一伤心事,不赴沙场为国亡。”
忆起往事,张老疙瘩忽然幽幽地念了一句诗文。
“大帅好文采呀!”江连横由衷赞叹了几句。
不说别的,单这两句诗,可远比他那位故交的水平高出太多了。
张老疙瘩回身一笑,却说:“这是我那个义弟写的东西,他那个人,以前就老是劲劲儿的,能白话,满嘴全是大道理,看来现在也还是一点儿没变呐!”
江连横静静听着,等候吩咐。
张老疙瘩接着说:“老陈家开的那家崇古斋,在咱这城南还有一家分号呢,他大哥有时候过来办事,我还招待过一回,交情还在,就是我的这个义弟,已经好多年没有联系了。”
“我知道那家古董行。”江连横提议道,“大帅要是碍于情面,要不我安排人过去探探底?”
“嗐,那倒不用,我还是那句话:书生而已,也就会耍耍嘴皮子、动动笔杆子,掀不起多大风浪!”
江连横不再言语。
他能看出来,大帅还念着这份交情,毕竟是诏安提携之恩,要是没有当年的陈知府,便不会有今日的张大帅,只要不涉及根本,更没理由恩将仇报。
然而,正当江连横以为事情不大的时候,张老疙瘩却又突然把话题拽了回来。
“那帮书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们要是跟北边的势力勾结起来,那就不得不防了。”
勾结北边的势力?
江连横愕然,脑海里随即迸出一个词儿,但想了想,终究没敢说出口。
张老疙瘩点点头,问:“毛子跟德国佬停战了,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吧?”
“月初的时候,在报纸上看见消息了。”
“嗯,最近这十几年,毛子可没少在咱们东北招募劳工啊!”
江连横点了点头。
真要说起来,打从庚子年开始,毛子便在关外陆陆续续招募了大量劳工,有政府牵头招募,也有工厂私自招募,其中甚至有不少人是被军队强行掳走,进而沦为了奴隶。
欧洲开战以后,毛子国内男丁稀缺,于是赶忙加紧力度,凭借种种言巧语,在关外哄骗大量劳工北上,等到了地方以后,又对他们毒打、虐待、拖欠工资、强令其充当炮灰……各式各样的非人待遇,简直层出不穷。
毛子对劳工稍有不满,当即弃之不顾,任由他们饥寒交迫,冻死饿死,全都置若罔闻。
京师当局问询,屡次严正抗议,结果总是不了了之。
如今,毛子退出战争,许多劳工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国,可异国他乡两三年,最后不仅没能发财,居然连一张车船票都负担不起。
好在,北洋诸公虽然形同散沙,各自争名夺利,但在妥善劳工回国这件事上,尚且能够达成一致。
京师外事部跟交通部“求情”,为海外劳工争取到了京奉一线免收车费的优待。
同时,外事部还得跟各地军阀大员沟通商量,让他们帮忙协助妥善劳工一事。
北边的劳工归国,多半要途径东三省,当局便跟张老疙瘩商议:待到劳工回国之日,无论其原籍在哪,胶东也好,河北也罢,只要是途径奉天,“轮船舟车一切费用,可否念彼流离,概予免费”?
几天前,老张又再次收到电令:“如日内有工人有先到者,希派员赴站照料,代购车船票,分别遣散。”
张老疙瘩的回答也很干脆:均照电文办法,分别照办。听到此处,江连横也明白了自己的差事。
毕竟,劳工回国以后,总不能全都排队去衙门口等待安排,其间总得有个承办的商号才行。
“大帅,这种招待劳工回国的小事儿,你要是放心的话,就交给我去办吧?”
“小江,我是打算把这差事交给你去办,但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儿!”
江连横眉头一紧,琢磨了片刻,脑海里随即回想起华人劳工参与北方内战的传闻,再加上老张方才所说的那些话,整个人立时醒悟过来,连忙小心翼翼地问:
“大帅,你是不是担心这批回国的劳工里头……可能会有毛子的奸细啊?”
“不是可能,是一定!”张老疙瘩当即纠正道,“所以我才要派你去办这件事儿,你手底下都是些跑江湖的人,最容易跟那帮劳工套近乎,顺便帮我摸摸他们的底,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情况,尤其是那帮要留在奉天的人,务必要格外注意。”
“明白。”
“这帮人未必全都是前两年才去的毛子那边,他们可能会伪造身份,伪造意图,什么都可能是假的。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宁杀错,不放过!”
“了然。”
江连横应声回了一句,旋即又忍不住偷瞄了几眼张老疙瘩,心中不禁犹疑:大帅的反应,是不是有点过激了?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庙堂太远,一个小小的江湖龙头,岂能窥得见全貌?
实际上,在警惕北方势力蔓延这件事上,却是北洋直奉皖三大家、交通系、政学系等等各大派系所达成的一致共识。
对待北方归来的劳工,京师当局想要妥善安顿是真的,猜忌顾虑却也是真的,最是担心这股激进的广义派劲风吹到本国这边来。
因为担心北方劳工濡染“恶习”,京师当局甚至特地电令各地督军:“遇有补兵额时,对于应募者务须诘问来历,凡在‘北方’充任劳工者不许收留,并通令各县认真调查,有无此种华工,随时呈报,不得敷衍塞责”。
京师当局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张老疙瘩自然也不能免俗,唯恐这股风吹过来,让自己丢失了权势。
江连横当然也只能遵命照办,同时又趁着这个机会,给自家势力扩张找了一个由头。
“大帅,盘查劳工这件事儿,我当然尽心竭力。不过,我是觉得,等到了奉天再查,可能就已经晚了,我是觉得,应该从哈埠或更北边开始盘查,这样才能避免疏漏啊。”
张老疙瘩点点头:“说的在理,咋的,你听见什么风声了?”
江连横不敢隐瞒,便说:“年前我去过一趟哈埠,听说那边要成立什么远东谍报局,那地方人杂,消息也杂,多加留意,有备无患么。只不过,那地方现在……”
话还没说完,张老疙瘩突然大笑起来,拿手指点着江连横,却道:“你小子净他妈的在我跟前儿打马虎眼,说实话,想在哈埠发财,是不是?”
不是江连横说话欠周到,而是他原本就想让老张听出自己的意思,听不出来,那不就白说了么。
“大帅,让伱见笑话了,这哈埠确实是个发财的好地方,但也确实很重要……”
“嗐,你用不着跟我整这些有的没的,大老爷们儿,想发财又不是罪过,有啥不好意思的?不管是谁,只要把事儿办得漂亮,我老张就绝不会亏待他。咋的,想在哈埠立柜?”
“确实。”
“哈哈哈,这就对了,有话直说不就得了!小江,你瞅着吧,他妈了个巴子的,吉省那个老孟,他蹦跶不了多长时间了,等我把咱这三省归拢到了一块儿,各地线上的风声,你还是得多帮我留意留意啊!”
江连横慌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我是靠着大帅吃饭的,听命办事,谈不上帮。”
“怎么不是帮?”张老疙瘩笑了笑,“一个好汉三个帮,谁也不是光凭自己就能成事儿,我也是白手起家,浑身滚着泥儿爬起来的,江湖么,咱也不是没混过。”
江连横不敢对此接茬儿搭腔,但从张老疙瘩的言谈话语间,他也算明白了,大帅愿意,或者说是希望他能在哈埠也建立起属于奉张的耳目。
随后,张老疙瘩又吩咐了几句关于如何安置归国劳工的细则,以及城西开埠的相关规划,江连横也都逐一记在心里,等着回头操办。
日光渐渐和缓下来。
两人简单闲话了几句后,江连横便适时地跟张老疙瘩拜别告退,转身回家去了。
离开大帅府邸,江连横不禁在心中仔细盘算今年的计划:既要在哈埠筹办影戏院、设立江家堂口;又要妥善安顿劳工,盘查异端;还要承接商埠地,动土兴工。
看来,这一年对江家而言,注定比以往要更加繁忙了。
若是扪心自问,其实这几件事,没一样是他真心想干的,江家如今的生意,已经足够他后半辈子、乃至下辈子都衣食无忧了,但他又不得不如此继续下去。
入江湖难,退江湖更难!
上了贼船,哪有彼岸?
想见好就收?问过别人没有?
所谓退隐江湖,从来都不由自己做主,别人许你退,才能退,别人不许,那便是缴械投降。
马车晃晃荡荡地回到了城北大宅。
“东家,回来了?”
袁新法照旧立在院门口,带着几个江家的“响子”恭迎江连横回家。
江连横跃下马车,随口应了一句。
正要穿门进院时,袁新法忽然翁升翁起地提醒道:“东家,西风刚才回来了。”
“噢,回来就回来呗。”
“呃……他领了个丫头回来,说是要让你和夫人看看,现在正搁二楼小厅里等着呢。”
“带了个丫头回来?”江连横皱起眉头,显得有些诧异,“这是领媳妇儿过来串门儿了?”
袁新法迟疑了片刻,低声道:“他没说,但我看着像那么回事儿。”
“嘿!这小子,这么大个事儿,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让家里给准备准备呀。再者说,谁家的闺女这么上赶着,还直接跟到家里来了。”
江连横顿觉好奇,无奈袁新法一问三不知,便只好自顾自地快步穿过庭院,朝着大宅门口走去。
(本章完)
第475章 成家立业
第475章 成家立业
“嫂子,这是谷雨。谷雨,这是咱嫂子。”
江家大宅,二楼小厅内。
李正西自作主张,领着一个小姑娘来到大嫂面前,什么用意,当然不言自明——西风要成家了。
只是,这件事太过突然,江家上上下下,竟无一人提前有所觉察。
家里什么准备都没有,这小子就直接把人给领回来了,属实是“闷声办大事”的料。
姑娘虽说是天生地养,没爹没娘,省却了诸如上门提亲之类的繁文缛节,但此举还是显得有些过于仓促了。
女人最懂女人——我自轻贱,但在人生大事上,也曾抱有八抬大轿、鲜锦簇似的痴想。
胡小妍有些措手不及,忍不住责备了几句,怪西风让她这个做大嫂的毫无准备,轻慢了弟媳。
李正西倒不介意,摆摆手说:“嫂子,那些都是小事儿,最主要的,还得是看人——”说着,他忽然回头瞥了一眼谷雨,继而憨笑道:“反正我就认准她了,希望嫂子能成全咱俩。”
听了这话,胡小妍不禁抬头看向谷雨,将其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
来见大嫂,姑娘特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模样倒也可人,只是有点怕生,有点拘谨。问她话时,她也不敢跟大嫂对视,至多是偷瞄两眼西风,脸是红的,生怕多嘴说错了话。
姑娘看见心上人,眼神不会撒谎,这就够了。
所谓的“门当户对”,压根就不该是西风应该考虑的问题。
胡小妍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如果换作是北风领回来这么个姑娘,她大概会皱起眉头,甚或有可能在背后阻挠。
可眼下是西风带着谷雨来谈婚事,胡小妍便只是笑了笑,说:“挺好,挺好,可以挑个日子把喜事儿办了。”
李正西和谷雨相视一眼,连忙笑道:“多谢大嫂成全!”
胡小妍含笑点点头,紧接着却问:“西风,你和谷雨成亲以后,是打算继续跟你哥和我待在这座宅子里,还是打算你们两個人搬出去住?”
“这个……”李正西吞吞吐吐,显得有些迟疑。
“你不用有顾虑,你们俩是怎么想的,就跟我怎么说。”胡小妍宽慰道,“要是想留下来,家里也不是没有空屋给你俩住;要是想搬出去,嫂子帮你俩在附近置办个房子,什么时候想回来住几天也方便。”
四风口成家立业的钱,大嫂早就已经攒出来了。
虽说不能给他们置办一座雕梁画栋的三进大宅——那难免有“僭越”之嫌——但置办一座配有东西厢房的小院儿还是绰绰有余。
李正西犹豫了片刻,最终选择遵从本心。
“嫂子,要是不麻烦的话,我还是想跟谷雨搬出去住……不过,家里要是有啥事儿的话,我保证随时回来,肯定不会耽误……”
“行,不用保证了,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胡小妍淡然一笑,示意两人放宽心,不必多想。
何况,西风如今已经二十四岁,也该到了独当一面,开枝散叶的时候了。
另一方面,江家大宅虽然气派非凡,房子够大,屋子够多,可洋宅毕竟是洋宅,不像传统的深宅大院那般,适合一整个大家族群居生活。
四风口要是真把各自的媳妇儿全都领过来,并在此生儿育女,那江家大宅里得有多少号人?
三个女人就是一台戏!
即便胡小妍作为当家主母的地位无可撼动,但能确保各个弟媳之间不会勾心斗角、互相盘算么?
恐怕不能!
哪怕是上帝来了,想必也没法摆平女人之间的鸡毛蒜皮,何况是一介凡人?
到那时候,江家大宅可能就永无安宁之日了。
因此,听说西风想要搬出去,胡小妍自然也愿意成人之美,乐得省心。
先说成家,再说立业。
话到此处,李正西便顺势提起南风的建议:“嫂子,我还有一件事儿,想跟伱商量商量。”
“你说。”
“我想——”
李正西刚要开口,却又忽地一怔,目光扫过大嫂身后的玻璃窗,却说:“诶?我哥好像回来了。”
胡小妍应声转过身,低头往楼下一看,却见江连横正在院门口同袁新法说话,片刻过后,便大踏步地朝宅子里走了过来。
“西风,你先带着小雨下楼去见你哥吧,我待会儿就下去找你们。”
胡小妍连忙提了一嘴,实则却是想趁这机会回卧房一趟,去给刚认识的弟媳准备点红包、首饰之类的见面礼。
李正西也没多想,回身便朝着姑娘招呼道:“走吧,跟我下楼去见大哥。”
“好,那……嫂子,咱们在楼下等你?”
谷雨小声跟大嫂告辞——还挺懂事儿,胡小妍更喜欢了——随即才转过身,跟在西风的身后,低头离开房间。
两人来到走廊,赶巧儿迎面撞见姐领着江承业上楼。
双方避无可避,自然免不了要交谈几句。
李正西连忙带着谷雨走上前去,笑呵呵地引介道:“小,这是谷雨。”
姐把江承业揽在身前,双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匆匆瞥了一眼面前的小姑娘,脸色冷冷的,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李正西却又自顾自地攀谈起来,回身冲自己的准媳妇儿说:“谷雨,这是小,她还有东哥他们,咱们五个人都是从小一块儿长起来的,她是大哥的二姨太,你叫姐就行了。”
谷雨点点头,怯生生地走上前,轻声道:“姐——”
“叫奶奶。”
姐突然正色打断了姑娘的话。
这恐怕是她过门以后,头一次端出二房姨太太、江家长子生母的架势说话——是命令的口吻,且不容任何质疑。
李正西听了,不禁有些愕然。
愣了好长一会儿,他才干笑了两声,却说:“干啥这么正式,你别给人家吓着了。”
姐不予理会,只顾盯着姑娘的脸,冷冷地说:“没大没小的,姐是你叫的么,叫奶奶。”
谷雨立时被吓住了,整个人随即变得有些手足无措。
可女人心思女人知,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西风,又看了看姐,心中顿时若有所悟。
反倒是李正西,只觉得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便皱起眉头说:“小,干啥呀?差不多得了啊,别老瞎闹,谷雨她胆儿……”
话还没说完,西风突然觉得衣角被人扯了一下。
回头看去,却见谷雨恭恭敬敬地朝姐深施一礼,像个下人似的,小声嗫喏着说了一句:“二奶奶好。”
气氛顿时有点尴尬。
恰在此时,楼梯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张正东肩膀上骑着江雅,闪身朝这边探了下头,却没有走过来,只是喊道:“西风,大哥让你把姑娘领下楼去让他看看。”
闻言,姐便立马推搡着江承业穿过走廊,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默默地回到房间,关上房门。
“砰!”
李正西被这道带着情绪的关门声唬了一下,狐疑了片刻,随即领着谷雨来到东风近前。
“东哥,今天谁惹她了?”
“你别问我。”
张正东赶忙转身下楼,却又猛然间感觉头皮一痛——江雅薅住东叔的头发,让他停下了脚步。
这小丫头片子对宅子来的每一个陌生人都感到好奇,偏偏她又不怕生,张嘴便问谷雨:“你是谁呀,来我家干啥?”
李正西笑着解释道:“大侄女儿,这是你三婶儿。”
“什么叫三婶儿?”
“你三叔我的媳妇儿,就是你的三婶儿。”
江雅应声点了点头,紧接着突然扯开嗓门儿,毫无预兆地朝楼下大喊:“爸,爸,我三叔娶媳妇儿啦!你啥时候给我东叔娶媳妇儿啊?”
…………
大宅客厅内,江连横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点燃了一支烟,李正西和谷雨坐在面前。
胡小妍也刚刚下楼,给弟媳包了一份大红包,还送给她一支发簪。
兄嫂如父母。
四个人已经在客厅里聊了好长一段时间,该问的也都问过了,西风和谷雨没有其他长辈,只要兄嫂同意,这门亲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
这是江连横头一次给别人定亲,骨子里的老派作风,让他不知不觉间,便端起了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言谈话语间,竟也不由得拿腔拿调起来。
“这个这个……西风啊,你们俩既然情投意合,我和你嫂子当然就没什么可反对的了。”
“多谢大哥成全。”
“别急,我这还没说完呢。”江连横抬手示意西风不要打断,“但是,这个这个……婚姻呐,可是人生当中的头等大事,万万不可冲动,要慎重,更要珍重。”
“你有资格说人家么?”胡小妍插话道。
“你看看,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跟西风说两句,你老打什么岔呀!”江连横有些不满。
李正西说:“哥,我不是一时冲动,我跟谷雨都认识一年了。”
“哦,那是有些年头儿了,你小子藏得挺深呐!”江连横继续故作深沉地说,“总而言之,我就是想告诉你,这夫妻之间呐,恩爱当然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得是忍耐,能过就凑合过呗,要不然你说还能咋办,没办法,根本没办法。”
胡小妍越听越不对劲,当下便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江连横,冷声道:“你要是心里憋着什么话,可以找机会直接跟我说,用不着当着弟媳的面指桑骂槐。”
“嗬,西风,你看你嫂子,这几年水平渐长,都会用上成语了。”
“我没啥水平,但至少比那些动不动就写错别字儿的人强。”
“什么叫错别字儿?你能认出来,那就不叫错别字儿!”
“是,实在不行就在纸上画画呗,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儿。”
“你说谁呢?”
“我谁也没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瞅着又要吵吵起来。
李正西见势头不对劲,连忙出声把话题拉回来,陪笑着说:“哥,嫂子,那个……今天咱主要还是唠我和谷雨之间的事儿吧?”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你俩还有什么可唠的?等着南风和雁声回来,家里人齐了,挑个日子把喜事儿办了不就得了?”
李正西连连点头,接着又说:“哥,除了这个,我还有件事儿想跟你和嫂子商量商量。”
“你说。”
李正西酝酿了片刻,终于提起南风向他建议“摆地”的生意。
“哥,嫂子,你们看我眼瞅着就要成家了,我也想赶紧做点生意。毕竟,我以后也不能动不动就来跟你们要钱呀。”
“有这想法是好事儿。”胡小妍问,“你是有什么想法么?要是合适的话,嫂子可以帮你俩投点钱。”
“想法早就有了,二哥给我支的招儿。”李正西忙说,“嫂子,你也知道我带着那帮小靠扇呢,他们现在有不少人都挺大了,我想跟他们一起在小河沿儿那边,试试能能干点‘摆地’的生意。”
此话一出,胡小妍顿时皱起眉头,微微侧过脸,同江连横相视一眼,迟疑着没有立即回话。
李正西有些不解,便又小心翼翼地问:“嫂子,这件事……不行?”
“没有没有,西风,嫂子不是这个意思。”
胡小妍忽地展颜一笑,却说:“你想要自力更生,这是好事儿,我和你哥当然不会不让你干,但是‘摆地’的生意,也不是你手底下那帮小靠扇想干就能干的,生意上的事儿,还得慢慢考虑,不能太急。”
“这倒是!”李正西挠了挠头,沉吟道,“年前的时候,二哥简单跟我聊过几句。嫂子,不瞒你说,我光是听一遍就觉得脑瓜仁子疼了。”
“那当然了,什么生意都有门道,都不容易。”
胡小妍似乎很欣慰,紧接着便提议道:“西风,要不这样吧。你要是想干这门生意,家里帮你出两个账房,再给你雇几个常在江湖上跑的老合,让他们帮你参谋参谋,该怎么拿地,怎么摆地,怎么跟老合打地分红,这生意还得跟官府和小河沿儿那片的地主打交道,咱们慢慢来。”
李正西对大哥、大嫂毫无保留,当下便松了一口气,笑道:“嫂子,要是家里能帮咱们把生意立起来,那我就省心多了。对了,那个……我到时候会给家里交数,肯定不会少!”
“呵呵,西风,当着弟媳的面,你这话说得太见外了。我和你哥都是把你们当亲弟弟看的,你以后要是挣了大钱,愿意给家里拿点就拿点,要是钱挣得少了,不给就不给吧,家里现在也不差你这些进项。而且,说到底,这也是你自己的生意,你能有这份心意,嫂子就挺高兴了。”
闻言,李正西大喜过望,旋即赶忙转过脸,问:“哥,你觉得呢?”
“有志气,好好干。”江连横呵呵笑道。
“多谢大哥大嫂!”
“别急着道谢。”江连横突然又说,“你‘摆地’这件事儿,现在还得先往后稍一稍,南风和雁声去了哈埠,我这边还有别的事儿,要用一用那帮小靠扇的,你得跟温廷阁配合一下。”
“温廷阁?”李正西的嘴角立马耷拉下来,“哥,我跟他不搭边儿,配合啥呀?”
“你搭不搭边儿也得配合!”
“那……具体是什么事儿?”
“我刚从老张那边回来,最近这段时间,家里得优先处理劳工回国的差事。”
(本章完)
第476章 冤家路窄
第476章 冤家路窄
开春以后,北方劳工开始陆续回国返乡,奉天省府也随即对其开展起安置遣散工作。
只是,劳工分批次经抵奉天,今日七八十,明日三两百,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安置遣散的工作周期因此而变得格外漫长,预期甚至可能会一直持续到明年年末。
待到入夏时节,西洋劳工便也随之陆续归来。
京师当局对海外劳工的期望很高,要求各地积极配合,表现优秀者,可以获得当局颁发的荣誉勋章。
当初,不少人希望他们能将洋人的工业技术带回国内,可实际情况是,多数劳工只是在前线上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所谓技术工人,根本寥寥无几。
此外,将近二十万人众从海外归国,其中是否有人已被列强策反成洋人的细作,恐怕谁也不敢为之担保。
于是,期望很快就变成了猜忌。
对归国劳工的盘查摸底,也绝非只此奉天一家。
…………
“呜——呜——”
满载劳工的火车缓缓驶进月台,一群二三十岁的青壮年相继走出车厢。
他们肩上扛着用麻绳勒紧的破烂行李,面堂晒得黝黑,神情有些单薄,一个个目光滞涩,神情中与其说是还乡后的欣喜,不如说是噩梦惊醒后的茫然。
鬼知道他们在北方经历过什么!
“嘀——嘀——”
七八个站警一边吹着警哨,一边朝劳工这边走过来,高声质问道:
“是不是从北边儿回来的劳工?”
众人互相看了看,似乎还没缓过神,一时间竟没人应答。
“问你们话呢,都哑巴啦?”站警的语气明显有些不耐烦,“是不是从北边儿回来的劳工?”
“是。”
终于有人回话了,张嘴便问:“这边给安排食宿不?”
站警爱答不理,转过身,便抬手招呼道:“跟我走,这边出站!”
众人心下里终于松了一口气,赶忙颠了两下肩上的行李,蜂拥着跟在站警身后,生怕一不留神掉了队,便错过了省府发放的安置费。
“你们谁是领头的?”站警边走边问。
“俺,长官,俺是领头的。”人群中窜出一个三十多岁、黑脸膛的汉子,操一副胶东口音。
“姓啥?”
“姓黄。”
“行,来来来,你跟我走前面。”
站警把黄领队叫到身边,带着这帮刚下车的劳工,没走多一会儿的工夫,便沿着出站口快步来到站前广场。
众劳工刚一露头,迎面便传来一阵山呼海啸似的欢呼声。
放眼望去——嚯,好大的阵仗!
虽说谈不上彩旗招展、人山人海,广场上却也汇聚着奉天各界的团体代表。
京师当局将妥善安置劳工归国这件事视作“光荣的政绩”,要求各地积极响应,不得怠慢。
奉天的政商工学界也纷纷派出代表,领着各自的小团体,悉数到场迎接。
联合商务总会、青年会、官府衙门、几所学校的联谊师生会、外省的各家会馆,这边打出金字招牌,那边扯开彩旗横幅。
“热烈欢迎归国劳工同胞!”
“以工代战,英雄凯旋!”
可惜,很多劳工并不识字,猛然见了这场面,竟只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恰在众人惶惑茫然的时候,却见一個品级不低的官府“老柴”,身穿一身笔挺的西装,快步朝着劳工们走了过来,上前一把握住劳工领头的手,重重地摇晃了两下。
“老乡,辛苦了,咱们到家了!”
黄领队怔怔地点了点头,却问:“老爷,俺们在哪安排食宿?”
那老柴似乎没听见,只管转过身,一招手,喊道:“记者呢,过来照相!”
话音刚落,一群记者立马蜂拥而来,单膝而跪,举着新式相机,“噼里啪啦”地接连按下快门。
尽管此时朗日高悬,众劳工还是忍不住眯了下眼睛,除了茫然,便只觉得吵闹。
“老爷,俺们——”
待到记者取材完毕,黄领队再要开口时,却发现方才那个“老柴”早已不知去向。
正要询问左右时,一束不知从哪来的鲜又被结结实实地怼在了脸上。
黄领队不耐烦地拨开束,却见一个身穿青衫黑裙的女学生站在面前,神情激昂且兴奋地冲他大喊:“你们是国家的英雄,民族的脊梁,我代表奉天学界欢迎你们回家,感谢你们为我们争取到了战胜国的席位。”
说罢,女学生兔子似地一跃上前,毫不介意劳工们的一身污秽,给了黄领队一个大大的拥抱。
“哎呀,姑娘,你这、这成何体统?”
黄领队是个糙汉子,姑娘的发香一钻进鼻孔,脸膛立马暗红起来,紧接着又问:“姑娘,俺们这食宿——”
话还没说完,那女学生便蓦地转过身,朝着广场上的师生大喊:
“这就是我们的英雄!他们用自己的血汗为我们在国际上赢得了声誉,历史会铭记他们的贡献!”
言罢,广场上掌声雷动。
黄领队还没来得及缓过神,又见联合商务总会的会长走了过来,照例握住他厚实的手掌,言辞恳切道:“壮哉,英雄啊,壮哉壮哉!”
“那个,这位老爷,俺们的食宿——”
“英雄,你们放心,我们奉天商会特地为归国的劳工筹措了一笔善款,希望能够帮助伱们度过难关!”
闻言,黄领队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当下便连忙问道:“哎呀,那可太好了,毛子那边克扣工薪,弟兄们都苦完了,俺们现在在哪领钱?”
“英雄莫急,钱你们一定能拿到。”商会会长转过身,朝身后招呼道,“来人,把我写的那副字拿过来,我要亲手送给各位英雄!”
有人应声窜出来,将一副卷轴递给商会会长,展开一看,上书八个大字:赴汤蹈火,慷慨为国!
“来来来,快给照个相!”
“黄英雄请笑一下,麻烦看下镜头好吗?”
“贾会长,请把字再举高一点,对对对,这样正好。”
“联合商务总会慷慨筹措善款,援助劳工安置事宜,实乃众志成城,义举千秋啊!”
“来来来,借过借过,西洋协约国公使和领事过来慰问啦,大家都让一让,让一让!”
众劳工任人摆布,四下里纷繁嘈杂人声入耳,眼前人你方唱罢我登场。
如此忙碌了好长一段时间,结果就那么一句简单的问题,却直到人潮退散而去,也始终无人作答。
待到清场之时,只见残阳如血,风一吹,终于变回了人间颜色。
殊不知,他们的“待遇”已然算是好的了,还有许多劳工连这空洞的场面都没有呢!
眼见迎接的队伍作鸟兽散去,众劳工被晾在广场上,不再有人搭理,黄领队连忙扯住站警的手,心急如焚地问:“长官,俺就想问一下,俺们这些人的食宿,到底在哪安排呀?”
站警抬手一指远处,没好气地回道:“你们往大西边门那边走,找人登记。”
“那个……大西边门在哪?”
“啧,你不会半道找人问问么,我还得带你过去还是咋的?”
“没有没有。”黄领队慌忙赔笑道,“多谢长官指点,多谢长官指点。”
……
……
时值初夏,大西边城门外的许多老房子多半已经铲平拆除,用不了多久,一栋栋新式洋房和一家家商号就将在此拔地而起。
省府军政要员早已把最好的地界儿都收入囊中。
剩下点“残羹剩饭”,也被以江家为首的奉天豪绅悉数瓜分。
大家都吃得满嘴油,其乐融融。
黄领队带着一众劳工来到大西边城门外,远远地便看见那边设立了一处临时“关卡”。
几张小桌,后面坐着似公非公的招待人员,似乎是编外人员,一个个手里握着笔杆子,眼前铺着条纹纸,静静地等着劳工走过来。
“虎爷,咱来活儿了。”一个字匠侧过身,客客气气地朝身边笑道。
闯虎抻脖看了看远远走过来的劳工,不由得提醒诸位字匠:“做好分类,什么样的人送到李三爷那边,什么样的人送到温廷阁那边,都别马虎了。”众字匠连忙点了点头,包括闯虎在内,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份差事背后的用意是什么,只是东家怎么吩咐的,他们便怎么照做就是了。
而且,因为南风曾经参与过招工的生意,所以江家也有自己的资料可以对照查阅。
有劳工走过来,问:“先生,是在这安排食宿不?”
“叫什么?”字匠径直问道。
“黄富贵。”
字匠在条纹纸上写下名字,头也不抬地又问:“原籍在哪?”
“在那。”
“老乡啊,在北边做什么工?”
“挖壕沟的,但是——”那劳工连忙从怀里掏出几张纸,“俺这合同上写的是电灯厂,俺以前也在电灯厂干过,到了那边,毛子不认账,让俺去挖壕沟了。”
字匠不予理会,自顾自地在条纹纸上写下“战地工事”四个蝇头小楷,紧接着便说:“带着你的合同,去城东大车店,那边有人安排食宿,过两天安排你回家。”
“火车票和船票给不给报?”
“你到那边再问。”
“那大车店在哪?”
“你到那边再问。”
“老乡。”那劳工嘿嘿笑着在手里分出一张纸,递给字匠问,“你帮帮忙,看下我这工钱在哪能兑?”
“你这就一张收条啊,存折呐?”
“啥存折?”
字匠无奈摇头:“没有存折咋兑钱呐,你在那边兑出羌帖没有,往家里汇款了没有?都没有?那兑不了。”
“咋就兑不了呢?”那劳工急了,“毛子说这个就是收到钱了呀!”
“那兑不了。”
“凭啥兑不了!”
“下一位,下一位。”
“你得给俺说明白了,凭啥兑不了,俺这明明就有收条,你们欺负人可不行!”
劳工想要闹事,斜刺里立马冲出几个江家的“响子”,推推搡搡地恫吓道:“叫什么叫,你这兑不了跟咱没关系,赶紧滚几把蛋,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啊!”
一番争执之后,劳工到底还是灰头土脸地走了,没问出个缘由,心里便因此忿恨,甚至疑心是官府私吞了他的工钱。
凡此种种闹剧,简直不胜枚举。
有人拿了收条没拿存折,有人拿了邮寄款收据,却忘了银钱,更有甚者往家里汇款时,因为没填写清楚详细住址,从而导致卖命换来的工钱不翼而飞。
若是没几个耍横的打手在此看场,一天到晚,恐怕净剩下拌嘴争吵了。
安置遣散工作仍在继续,照例问清姓名、原籍、以及工种等等问题。
“在那边做什么工?”
“漆工,给炮管子刷漆的。”
听了这话,字匠便在条纹纸上作下一处标注,问:“有技能证明没有?合同还剩几年?”
“还有两年呢。”
“拿着合同和技能证明,明天去侨工局报到,过几天安排你去奉天军械厂做工。”
闯虎这边也不闲着,劳工一个接着一个来到面前,盘查询问,安排食宿,代购车票。
忽然,一道漆黑的人影笼罩下来。
闯虎仰起脖子,抬头一看,却见来人三十奔四的模样,按照劳工来说,岁数已经有些偏大了,脸上也是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尽是硬汉做派。
同其他劳工相比,他的神情十分淡然,似乎早已习惯了北方的苦寒,以及毛子的虐待。
“叫什么名?”
“李群。”来人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膛音很重。
“原籍在哪?”
“大孤山那边。”
“哦,你在那边做什么工?”
“什么都干过,一开始是矿工,也挖过壕沟,进过冶铁厂、兵工厂。”
“人才呀!”闯虎应声作下标注,随即又问,“合同带来了么?”
李群将身上的合同递过去。
义成公司的合同,按照上面用工年限的说法,此人在民国五年便已经远赴北方,算是较早一批的劳工,而且用工年限已经结束。
闯虎将合同和技能证明全都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任何问题,于是便抬头问道:“你是想回原籍,还是想留在奉天?”
李群笑了笑,问:“我听说技能工人回来,官府可以安排介绍工作,是有这么回事儿吧?”
“有啊!”闯虎应声回道,“你要是想留下来,就带着这些东西,明天去侨工局报到,现在先去汇川旅馆,食宿的事儿先不用你担心。”
“这样啊……那麻烦先生给我指条道,我想留在奉天。”
闯虎在其人的名字后面,又作了一次记号——主动想要留在奉天——旋即站起身,朝东边抬手一指,说:“你进了内城门,随便找个人问一下就知道了。”
李群点点头,迈步就往城门洞里走,刚走出没几步,却又忽然回转过来,拉着一个江家的“响子”,若无其事地问:“这位兄弟,我想跟您打听点事儿。”
“你要打听啥?”那人没好气地质问道。
李群也不介意,呵呵笑了两声,低三下四地问:“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我以前听说,咱奉天有个烟馆儿,好像叫什么‘卧云楼’,这地方在哪呀?”
江家“响子”咧嘴一笑,却说:“嗬,真没看出来,哥们儿你还好这一口儿呐?”
“呵呵,也不是好这一口儿,就是挺好奇,以前不是挺有名么,想过去见见世面。”李群恭恭敬敬地说道。
江家“响子”大手一挥,却道:“嗐,哥们儿,你那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还哪有‘卧云楼’了?你换一家吧,别的地方又不是没有。”
“‘卧云楼’没了?”李群有些意外,“那么大的生意,咋说没就没了?”
“你这话说的,那他妈的大清国都没了,‘卧云楼’多个鸡毛啊?这都多少年了,原先那破楼都他妈扒了,你换个地方找乐儿去吧!”
“呵呵,也对也对,这天底下哪有万世长存的东西啊,都是说没就没,没就没了吧。”
李群的眼神中忽地闪过一丝苍凉,似是有感而发。
他没有再去追问其中的具体缘由,更不急于一时将事情查出个水落石出。
人在北方,十几年的颠沛流离,遭遇过苦寒、受到过毒打、虐待,在最非人般的境遇下勉力挺了下来,没有死,沧桑世事早已磨平了昔日的棱角,心性也随之大变。
他拱手跟那江家“响子”说了声“多谢”,随即便自顾自地穿过了城门洞,朝着内城走去。
可没走出多远,他又忽然停了下来,静静站在原地,等待其他劳工跟过来。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不多时,他的身边便陆陆续续地聚集过来四五个弟兄。
“群哥,咱们现在应该没事儿了吧?”
李群摇了摇头,却说:“省府的盘查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平时都别太张扬,老老实实干好本职工作,要循序渐进,不能急于一时。这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成的事儿,你们当中要是有回原籍的,先在家里待一两年,别着急回来。我估计,其他劳工里也会有我们的人,但不要轻易联络,保持互相隔绝,免得被人一锅端了。”
“明白。”众人纷纷点头。
“去吧,别扎堆了,省得让人看见起疑心。”
李群抬手哄走了众人,唯独将一人留在自己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老三,现在就剩咱俩了,当年的仇,忘没忘?”
那人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师兄,这十几年,我就指着这口气才能活到现在呢!”
李群重重地点了点头,却说:“别急,千万别急。十几年都挺过来了,不差再等多几年。”
“嗯,我懂。”
说罢,两人便肩并着肩,面朝向奉天内城渐行渐远。
浑天当空,时下里晚风吹过,有人春风得意,有人破釜沉舟。
(本章完)
第477章 点到为止(终章)
第477章 点到为止(·终章)
奉天联合商务总会,二楼会议室内。
偌大的长桌前满坑满谷,放眼望去,在座的尽是省府内外的豪绅富商。
平日里,商会若是举办什么活动、会议之类的事宜,许多大老板都懒得亲自参与,可今时不同往日,此次会议,各大商号的东家、财主,全都坐在席位上,会场的阵仗也比平常热闹了不少。
江连横已经很久没来过商会了,眼下作为江家的代表,竟也跟着亲自到场与会。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尽管江连横鲜少在商会露面,但江家在商会的影响力,却从未因此而有所衰减。
甚至,为了等他过来,这场会议足足延迟了十几分钟才正式开始。
相比之下,苏文棋所代表的广源钱庄,在经历前几年的金融动荡后,却已然从商会次席跌落到了末席,泯然众人了。
两人远远地相视一眼,没再说话,也无话可说。
人就是这样,越是来往,便越是有说不尽的话;一旦疏远,无论多深的交情,眨眼间便觉得陌生了。
商会会长清点了一遍人数,眼见与会者悉数到场,终于清了清嗓子,先侧过身,笑眯眯地低声问道:“江老板,要不……你先讲两句?”
“不用不用。”江连横笑着摆摆手,“还是请会长讲话吧。”
“呵呵呵,江老板太客气了,您多少讲两句呗!”
“真不用了,连横全听会长的吩咐。”
“哎呀,你这、你瞅瞅,那我就……承让了?”
“会长请!”
几番辞让下来,商会会长总算是放宽了心,当下便将身子坐正,朗声道:“诸位,麻烦诸位先静一静,我看咱们人都到齐了,那咱们现在就开会吧?咳咳……首先,感谢诸公在百忙之中莅临到场……其次,要感谢张将军的日夜操劳……再次,要感谢省府各级对咱们奉天商界的关怀……”
开篇先扯了十几分钟有的没的,直到絮叨得大伙儿都有点困了,商会会长才终于谈起正题。
“今天,我以奉天商会的名义,召集诸公过来开会,原因想必大伙儿也都知道,主要是为了两件事:其一,再过几天,咱们省府的政商两界,要在商埠地的‘春秋大戏楼’设堂会,庆祝奉天开埠破土动工!”
会场里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第二件事,就是由我来负责把商埠局制定的相关细则,逐一转述给各家买地、承建的商号,希望诸公能够严格遵守,勿谓言之不预。”
言罢,掌声顿时停了下来。
众人微微欠身——显然,这才是大家亲自到场所要关注的重点。
商会会长取出随身携带的省府公文,酝酿了片刻,接着说道:
“这个这个……大伙儿也都知道,咱们奉天另行开辟南市场,一方面是为了提振民族工商业的发展;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有效扼制东洋附属地对咱们奉天商界的步步蚕食!”
听了这话,会场中几个干实业、干钱庄的掌柜忍不住附和着点了点头。
苏文棋更是听得格外认真。
“南市场开辟以后,将与东洋附属地迎头对立,抵挡小东洋的商业入侵。为此,咱们省府特地请了高人规划,南市场的商铺布局,暗含了兵家的八卦阵法,足以抵挡小东洋的嚣张气焰!”
做生意的人,大多都有些崇信玄学。
众人纷纷点头,唯独苏文棋眉头紧锁,心里觉得有点荒唐。
“所以,省府特地三令五申,要求各家承建商号,不得私自篡改规划布局,诸公没什么意见吧?”
没人有意见,有意见的,又怎么可能拿得到地皮?
商会会长环视了一圈众人,接着又说:“还有一点,商埠局反复强调,凡是竞标拿到地皮的商号、地主,一律不准将手上的地契转卖给外国商人,尤其是小鬼子,所有私自转卖土地给外商的合同,省府一概不予承认!”
此话一出,在场的豪绅富商当中,有几人的脸色显得有些凝重。
私贩土地的现象,在奉省屡见不鲜。
每查出一次,省府都免不了要出面跟东洋领事对峙一番,结果却总是无功而返。
尤其是从今年以来,小东洋受到“米骚动”和“毛子内战”的影响,其国内动荡不安,越来越多的小东洋,或是出于自愿,或是出于被迫,纷纷来到关外谋求生路。
小鬼子竟也开始“闯关东”了。
只是,这帮小东洋多半是无业游民和地痞流氓,来到关外,到处寻衅滋事,强抢土地,省府费尽周折与东洋领事争论,结果却仍旧于事无补。
因此,省府只能想方设法,试图从源头制止私贩土地的勾当。
于此同时,段氏当局为了争取到小东洋对皖系的支持,也对此种蚕食情形,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
果然,没过多久,京师段氏便从小东洋的手里,拿到了一笔数目过亿的贷款“援助”,代价便是私下里同东洋内阁签订了《共同防敌军事协定》。
防谁?
防的是北边的毛子!
小东洋又照例端出“两国亲善”、“唇亡齿寒”的调调,迫使京师共同防范来自毛子的渗透。
北方内战,协约国武力干涉,小东洋也跟着跃跃欲试,想要出兵西伯利亚,密约便“顺理成章”地签订了下来。
出兵与否暂且不论,但小东洋凭此条约,得以向关外大举增兵,借此机会将自己的势力彻底渗透到东三省各地。
京师当局对这份密约遮遮掩掩,始终不肯承认,但对关外百姓而言,却是亲眼见证着东洋军队陆陆续续进驻各个城市。
满载士兵的东洋船只抵达旅大口岸,沿着南满铁路向北极速扩散。
短短几個月时间,小东洋在关外各地分散的兵力,便已逾十万人众。
张大帅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可奉天的百姓却是人人惶惑——这白山黑水到底是谁家天下?
然而,木已成舟,无论大伙儿怎么想,小东洋的军队还是不费一枪一弹地进驻了关外地区。
商会会长将商埠局的决意传达给各个豪绅巨商以后,大西边城门外的商埠地也终于开始破土动工了。
……
……
小西边门商埠地,春秋大戏楼。
奉天的豪绅富商悉数到场,间或夹杂些许商埠局的官员,为了庆祝开辟南市场,据说还大老远请来了一个名角儿。
戏,唱的还是《挑滑车》。
“只见那番营蝼蚁似海潮,观不尽山头共荒郊;又只见将士纷纷一似乱绕,队伍中马嘶兵喧吵闹……”
武生扮相英武,手持红缨长枪,身披雕纹彩甲,肩插四面靠旗,唱念做打,一板一眼,英勇豪迈,是个盖世英雄的风范。
高抬腿,四方步,把式不短,气息不乱,引得满堂喝彩。
可如此热闹的场面,作为奉天江湖的龙头瓢把子,江连横却出奇地隐身坐在角落里,根本无人觉察。
少倾,戏楼的大门静悄悄地一阵开阖。
李正西站在喧闹的人群中,左右环视了片刻,见到了江连横所在的位置后,旋即连忙侧过身,快步走了过去。“哥,又查出来两个。”他俯下身子,在江连横的耳边轻声说,“那俩人的合同有问题,说是在辽南应招过去的,但二哥给咱的名单上面,查到的不是这个人。”
灯光汇聚在戏台上。
江连横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问:“除了合同呢?”
“家里的‘把头儿’给的消息,说是撺掇厂子里的工人叫歇。”李正西回道。
江连横闷不吭声,思忖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先别急着把消息报给省里的密探,跟一段儿时间再说。”
“哥,还有一件事。”
“说。”
李正西抬头环视了一眼周围的客桌,旋即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那个……我听人说,苏文棋好像也跟北边有点联系。”
“啥?”江连横顿时皱起眉头,“有证据没?”
“这……”李正西迟疑道,“要说证据,倒是也没啥实际的,只是听说广源钱庄给劳工捐了不少钱,跟他们有过交集。”
江连横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却说:“这算什么证据,跟劳工有交集的多了去了,你们平时多留意留意,有情况了再告诉我。”
“好。”
李正西应下一声,转头正要走时,却又被江连横叫了回来。
“温廷阁那边有啥消息没?”
“哥,这我就不知道了,要不我帮你找他,让他过来亲自跟你说?”
江连横有些不满,却问:“西风,你咋回事儿,我不是让你俩有什么情况互相商量着来么?”
“是……”李正西不情愿地点点头,“但是,我和他查的人不一样啊,我这边最近比较忙,没抽开工夫跟他碰头呢!”
“别马虎了。”
江连横摆了摆手,让李正西退下。
盘查北方劳工的差事,已经断断续续做了半年光景。
然而,越是查下去,他便越是发现,这几乎是一份无法完成的差事。
倒不是盘查细作困难重重,而是这股舆论风情根本无法扼制。
省府,甚至京师当局要着重盘查北方的劳工,最主要的原因,便在于要制止相关舆论的快速蔓延。
可现实的情况是,无论有没有这批归国的劳工,这股极具鼓动性的舆论仍在迅速传播开来,很多老学究和年轻人甚至从来不曾踏出国门,却也跟着自发地宣传起来。
总不可能把这些人全都关进监狱里去。
好在,张老疙瘩并未因此而责难江家,因为事实上,四海各地的情况都大差不差。
并非江家无能,而是胳膊实在是拧不过大腿。
抓几个细作交给省府,倒是容易不少,江家也在按部就班地配合省城密探大队进行“锄奸”工作。
戏台上的武生仍在“咿咿呀呀”唱着。
快要到那段经典的念白时,四下里显得比方才更加安静。
看客们一个个全都抻长了脖子,聚精会神,正是要到了奋勇杀敌的啃节儿上,擎等着叫好丢彩。
只见那台上的“大英雄”猛地横起长枪,竖眉环眼,剑指当空,一字一顿地念道: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杀……咳咳……”
突然,这一声咳嗽,让整座戏楼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众看客神情错愕,一时间竟然没回过神。
“嘎调”唱不上去的,并不新鲜;耍枪没接住的,倒也无伤大雅;甚或是掉了盔、掉了髯口也不算稀奇。
怎么一句简单的念白,竟也能卡在喉咙里,愣是没喊出来?
还他妈的名角儿呢!
“他妈了个巴子的,什么狗屁玩意儿,欺场呐?”
看客中,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紧接着,一声声倒彩叫骂便接踵而至。
“见真章的时候掉链子,什么他妈的狗东西!”
“赶紧滚下去!”
“把张老板叫出来,今儿庆祝破土动工,结果就给咱老少爷们儿整这一出,伱他妈的恶心谁呢?”
接二连三的叫骂声,瓜子皮儿和擦汗的手巾迎面丢过来,让台上的“名角儿”也慌了神。
戏比天大,任凭他前头唱得再好,稍不留神出了闪失,这出戏便就算毁了,那一身风光无限的行头,也成了莫大的讽刺。
那武生连忙放下红缨枪,双手抱拳,羞愧道:“各位,对不住,对不住,您多多包涵。”
“包涵你妈!”有个官员破口大骂道,“痛快给我滚下去!”
“好好好,我下去,我下去。”
武生埋头就要走,结果却又被众人叫了回来。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让你滚下去,不是走下去!臭戏子,你装什么?滚!”
“滚!滚!滚!”
场面开始愈发混乱,江连横皱起眉头,懒得再去参与其中,犹豫了片刻,便带着几个跟班儿弟兄,起身离席而去。
刚从戏楼里走出来时,日上中天,忽听得“轰隆隆”几声巨响,由远及近,威逼而来。
街面上的行人纷纷退至道路两侧,惊慌失措地驻足远眺。
不多时,却见一辆辆军用卡车,在关东父老错愕的神情下疾驰而过,待到缓过神来时,还能隐约听见小鬼子放肆的嘲弄和欢快的歌声。
“撒库拉~撒库拉~亚游一诺嗖拉哇~”
“哈哈哈哈哈,哎,赤那!赤那!”
——第三卷·不得不·完——
晚些时候,再来写本卷总结和失误,会给各位读者交代说明一下。
(本章完)
第三卷总结与说明
第三卷总结与说明
很多读者应该能看出来:第三卷的内容,从结构上来说,在第206章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完结了。
从【堂会】开始,江胡二人搬进大宅,四风口相继登场;到【东南西北年复年】,江胡二人开山起局,四风口各自踏上不同的道路。
其间,以【红丸】和【黑金】为线索,借着【宗社党复辟】这个大背景,讲的是江连横和荣五爷之间的那点事。
当然,其中掺杂了诸如“老张第一次遇刺”这类史实,并加以演绎。
开篇的《挑滑车》唱段,也正应该扣回到“大总统暴毙而亡”这件事上,紧接着便是肉眼可见的“番营蝼蚁似海潮,观不尽山头共荒郊”,军阀混战,一触即发。
最后,东风起身,窗外芳华暗换,暑去寒来春复秋,恰好该到了拍板的时候——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了。
到此为止,我个人认为,第三卷的结构非常完整。
已经闭环了,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余地了。
所以,在写完那章以后的第二天,我就请假了,在反复斟酌下一个篇章该怎么办。
可连载形式容不得作者考虑太久,最后只好仓促决定,于是就有了后面这36章狗尾续貂、言而未尽的东西。
为啥非得要写呢?
其一,这部分桥段,关乎到江家一个重要角色的结局,必须得找個机会提一下,不然到时候就太突兀了。
其二,需要交代一下江家介入哈埠谍网的缘由,这部分同样关乎到该角色在结局时所作所为的前提条件。
其三,不得不引出几个篇幅不大,但有关键作用的角色。
范斯白、老钱儿、冬妮娅、犹太人、影戏院、俱乐部、胡匪、丐帮、白俄姑娘……
如果不在这个时候先提出来,以后恐怕就更没有机会再提了。
但是,这样做的话,势必会破坏第三卷原有的整体结构,就像一个肉瘤,是身上的肉,但本不应该出现在身上。
有人可能会说:那你再另开一卷不就得了?
确实,将这36章看做一个开端,以“锄奸”为主线,中间还有李群,本来就应该是独立成卷的内容。
但这有点触碰到【红线】了,实在是不敢详细去写,只能一笔带过,让各位读者知道江家这两年干过什么就行了。
单说史实,盘查北方劳工,镇压学工运动,真不能碰。
小说里江家的设定就是傍着老张为虎作伥,全员恶人,想也知道他们会干什么,不写也罢。
我只是希望人物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并不代表我认同他们的选择——还是说明白比较好。
包括李群这个人物,大家只要知道他是带着差事回来的就好,往后不会再强调,过段时间也会把他这重身份抹了。
因为这类原因,再要删删减减,剩下的,就根本撑不起一卷的内容了,所以只好把该引出的头绪、角色引出来就打住。
这就是为啥最后一章叫【点到为止】的原因。
还有人可能会说:你光写江湖复仇不就行了么?
嗯……不太行,因为按照剧情来说,自打赵正北救下老张以后,江家就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帮会了。
可以说,从那以后,江家再跟关外三省任何一个市井帮派碰码,都属于绝对意义上的降维打击。
而且,我当读者的时候,就十分忌讳【变成神王打小兵】这类剧情设计。
一个龙头瓢把子,跟一个小瘪三叽叽歪歪?
你这是水龙头的瓢把子吧?
龙头就应该有点龙头做派,思考的方式,说话的方式,都应该有所转变——我感觉这方面写的还是不尽人意。
总而言之,我不太想让江连横在这种时候,还得被一个小瘪三看不起,非得人前显圣一把,才能装逼打脸,不合理。
这个阶段的江连横在线上,应该是人人都对他客气才对。
正如黄渤的那句话:当你没名的时候,发现身边都是坏人;当你有名的时候,发现身边都是好人——大致意思。
这时候的江家,理应是没有任何地方帮会愿意去轻易招惹的势力,这样才对。
另一方面,书都到150多万字了,无论如何,江家都应该出关,不能继续在三省晃荡了。
四九城,九河下梢,十里洋场,该跑跑了,不然追读掉没了,我怕饿死。
因为这些种种原因吧,这36章不得不写,又没法独立成卷,所以就在这贴着了,引了个头——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寸止?
我现在还是觉得第206章时,第三卷就已经结束了,后面可能会改。
那这36章应该叫啥?
番外?那肯定不是。
尾声?也不太对。
拾遗?这个称呼可能更恰当一点。
反正我很清楚,这部分内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所以我写的时候只想尽快结束,结果越想快交代,越没法沉浸到剧情里。
举个例子,写到第206章时,我一共请过9次假;但这36章,我就请了4次假。
各位可想而知,这个桥段对我来说,实在太特么煎熬了!完全是结构上的焦虑,明知道这样不对劲,只有引子没有跌宕起伏,但还是只能这么写,完全是结构上的焦虑!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实在太束手束脚了,再碰这类题材我是孙子!
可话说回来,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这书能签约,简直匪夷所思。
前段时间免费,很多人喷我这书不穿越,没代入感,民国,土著,无金手指,扑街看了都摇头。
实际上,我在第一次内投的时候,看过许多攻略,学了很多套路,诸如黄金三章、前三句话主角必须出现,要有情绪冲突之类的,于是就写了个仙侠的题材,穿越,金手指都有,然后就被秒拒了……
当时就懵了……
后来我就干脆不想了,我想咋写就咋写,脑子里也不给网文设置条条框框,全凭喜好来,然后就过签约了……
尽管签约了,但成绩不会撒谎,就是扑街题材、扑街写法、扑街收益。
不说这些,说前206章。
【以下包含剧透】
一,凡是跟荣五爷势力有关的人,包括善方堂的掌柜,一般都是穿红衣裳,江家一般穿黑衣裳,算是个小彩蛋。
二,红药特许经营一年能挣两百多万,不是我编的,是我查到的资料,但是我看错了,实际上是关东都督府整体一年赚了两百多万(后续越来越高,直到禁烟松动),嘿嘿嘿嘿,抱歉。
三,宗社党一共两次试图复辟,我把两次的经过混在一起写了,而且有演绎成分。
比如,王爷确实丢过四十七大车的军火,但那是在第一次,被吴大舌头截获;“复国勤王军”的确是伪装成码头搬运工,但他们没干活儿,是有操练的;王爷真的是在千山附近招募土匪的据点,所以李正接到消息很正常。
此外,有读者说荣五爷杀得太拖沓,我不否认,但主要是为了维持人设。
比方说,江连横以假乱真,见了荣五爷直接杀了,成不成,也成。
不过,先前一直强调荣五爷多么多么谨慎,多么多么狡猾,结果就这?
我想让人物都聪明一点,所以他们在博弈的时候,双方基本都能猜到对方的意图,玩儿的都是阳谋。
诸如索锲、那珉、荣五爷,基本上都能猜出江连横的下一步,江连横也能猜出他们的下一步,这样就没法靠“略施小计”就把人给插了。
原本,我是想安排韩心远和钟遇山直接反水,趁江连横不在,伙同宗社党跟江家火并,看门人和大镜面都准备好了。
但我觉得两人的动机都不太充分。
而且,这么做的话,那就相当于是周家之后,又来了一遍“瓢把子失势,手下反水夺权”的套路。
同样的情节大差不差,来回用,没意思,所以安排他们类似于“好心办坏事”,心里并没有反江家,但行为上不轨。
温廷阁这个人物一直没来得及细写,小和书宁的心理转变也没细写,主要我感觉确实有点拖沓。
详略不得当,容易喧宾夺主,新手目前还有点拎不清。
江连横目前四房媳妇儿,我个人并不觉得后宫,一个是时代背景主角肯定会有姨太太,另一个是这四个女人后面都有各自的作用,不是摆设,要靠她们推动剧情。
第三卷的内容,我最最最满意的,其实只有一样——四风口这四个人物立住了。
东南西北,每个人都自然而然地走上了各自的道路,每个人也都有各自的性格和追求,不是死板的工具人。
不过,【东南西北,薛赵刘温】分别在江家的职责,现在还有点模糊,我个人倒是很清楚,但来不及在剧情里交代。
如果各位读者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用旁观者的视角,单开个旁观视角的【篇外】,以小故事的形式,讲解一下他们在处理江家事务时各自的职责,办事风格,也算澄清一下江家的势力到底是什么程度。
算作是下一卷的阅读缓冲。
当然,要是没有兴趣的话,怪尴尬的……
书写到现在,是真的难,因为不会改变历史,所以相当于一直是【半剧透】地在写,大家都能隐隐猜出来结局的基调,这就更不好写了。
不过,好处在于,因为不会改变历史,所以大纲是相当牢靠的。
大家不必担心结尾烂掉,结局早就已经是定数,就看过程渲染得好不好了,尽力。
下一卷,希望节奏短平快一点,一事毕,一事起,不拉太长的伏笔了,名字应该是叫【烈火烹油】了,也可能叫【xx出关】,没太想好。
哦,对了,下一卷老七宫保南回归,六叔也还会有戏份,还有大诗人呢!
此外,江家还有一个重要角色登场,这人可能是本书为数不多偏正派的角色了。
这个人物并非一时兴起,也是本书开始构思就想到的,可以透露,此人姓“海”。
到此,【东南西北,江何胡海】才算聚齐。
可能有人会说,何家的戏份好像没那么重要,篇幅也很少,但何家对江连横之所以是江连横很重要。
好了好了,我这逼话属实是有点多。
最后就是问,到底要不要【篇外】——旁观视角啊,不是主角团的人。
征子*
(本章完)
明天更新篇外
明天更新篇外
看了下大家留言,明日更新篇外,补全人物职责(非主角团视角),之后就开始下一卷。
(本章完)
第478章 篇外围炉夜话【上】
第478章 篇外·围炉夜话【上】
庚申岁末,将夜时分,奉天城终于渐渐飘起了初雪。
梁辰怀里捧着一坛好酒,面带欣喜,顶风独行,急着应邀前往老解家的饭局。
这年轻人最近刚满二十岁,勤快,眼里有活,人缘不错,因此拜入江家以后,只用了将将一年的时间,就混成了“在帮”;而老解,则是江家多年的“响子”,也是他拜山入会的介绍人。
老解在城南租了一间房,地方不算远,无奈雪天路滑,梁辰走了足有两刻钟,直到肩膀上落满了细雪,才勉强及时赶到。
此时,屋内已经来了六七号人。
餐桌上摆满了涮肉用的器具和食材;炕边的火炉里,柴禾烧得正旺;后窗微微推开一条缝,隐约可以听见寒风呜咽。
众人围坐在电灯下,说笑声此起彼伏,让人不禁有家的感觉。
梁辰有点意外。
他猜到今晚会有其他人来,却没猜到会有这么多人。
走进屋内,他冲老解点了点头,略带歉意地赔罪道:“哥,外头下雪了,来得有点晚。”
“不晚不晚,来得正好。”
老解爽朗一笑,旋即朝梁辰招了招手,将其唤至近前。
“来来来,小梁,我给你介绍一下。毛三儿和高会计他们,我就不用多说了。这位是老牛,应该听说过吧?还有这位,杨剌子,刚从哈埠出差回来。他们俩都是家里的‘响子’,你过来认识认识。”
闻听此言,梁辰顾不得脱下大衣,便急忙走上前点头哈腰,挨个问好。
从“在帮”到“响子”,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实则却有门里门外之分,其间的差距,简直判若云泥。
按江家的规矩,“在帮的”要想更进一步,除非是“四梁八柱”提携举荐,否则至少要有两个“响子”担保才能进门。
老解有意引介,梁辰自然不敢怠慢,于是言必称兄,对这两人格外敬重。
老牛,他见过,听说原本是周家的人,现在却是江家资历最老的“响子”之一。
这老哥看起来真的就像一头牛,肩膀宽得吓人,脖子短得离谱,这种人一般都很能打,即便不能打,至少也很能抗。
杨剌子,梁辰倒是第一次见,传闻此人曾在赌档里当过“火将”,真假未知。
如果说,老牛给人的感觉,像是一把石锁,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沉着、稳当的劲头。
那么,杨剌子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把洋钉,仿佛浑身上下都带着刺儿,只能搁手里捧着,不能攥,一攥,就要被他扎手。
互相介绍过后,老解拍了拍梁辰的肩膀,回身冲二人说道:“牛哥,老杨,这小子是我老乡,哥几个平时多照应照应。”
老牛闷声点头。
杨剌子有点不耐烦,却说:“这回人都到齐了吧,还吃不吃了?”
“啧,还差个陈安。”老解抬手招呼道,“赶上個下雪天,道也不好走,不等了,咱们先吃吧!”
众人没有异议,当即上桌落座,先将铜锅底下的木炭引燃,随后一边说笑闲话,一边擎等着开锅下肉。
梁辰是个勤快人,见状,便立马趁这工夫站起身,自发地绕着圆桌,给大伙儿挨个倒酒,大伙儿也都客气地端起酒杯道谢。
可走到老牛身边时,对方却用厚实的手掌,一把将杯口盖住,沉声回绝道:“不喝。”
梁辰不禁一愣。
他听说老牛平常是喝酒的,眼下突然不喝,难不成是对自己有什么意见?
这小子素来有些敏感,当即便忍不住庸人自扰起来。
思来想去,梁辰自认发觉了问题的所在:坏了,是不是倒酒的顺序错了,应该先给牛哥倒酒?
可酒已经倒了出去,哪还有挽回的余地?
正在这小子胡思乱想的时候,老解突然打岔道:“小梁,牛哥待会儿要出趟活儿,家里有规矩,不能喝酒。”
梁辰这才松了一口气,忙说:“牛哥,那我给你倒杯茶吧?”
“哪有茶?”老牛问。
“我现给你沏一壶呗,烧个水的工夫,也不麻烦。”
“不用了,待会儿喝点羊汤就挺好。”
老牛的回答不容商量。
梁辰只好干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可屁股刚一坐下来,却又猛然发现,杨剌子正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完了,到底还是倒酒的顺序错了!
梁辰确信自己没有猜错,于是连忙从怀里掏出烟盒,赔笑着说:“杨哥,你抽烟?”
杨剌子接过香烟,眼神却并未因此而变得和善,仍然目不转睛地瞪着梁辰,过了半晌,方才开口问道:
“小子,你来家里多长时间了?”
“不到一年,快了。”梁辰赶忙趁机解释道,“杨哥,我还年轻,有挺多规矩都不太懂,要是老弟哪做错了,你多多担待。”
“你年轻关我屁事儿啊?”
“啊,这……”
梁辰被杨剌子当场回呛了一句,顿时有点不知所措,便下意识地朝老解瞥了一眼。
可老解此刻竟然自顾自地吃起了涮肉,胃口极佳,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我跟伱说话呢,你看老解是啥意思?”杨剌子再次挑衅道,“咋的,他是你爹啊?”
梁辰有点慌乱,支支吾吾地说:“不是,杨哥,我要是哪做错了,你告诉我……”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得看着我,这还用我告诉你么?”
“知道了,杨哥。”
梁辰鼓起勇气,跟杨剌子对视。
杨剌子接着又问:“来一年了,见没见过东家?”
“嗯,远远地见过几回,没敢上去说话。”
“你来家里之前是干啥的?”
“嗐,瞎混呗!”梁辰颇有些自嘲地说,“啥都干过,最早以前,我在……”
“杀过人没有?”杨剌子突然打断。
梁辰面容一僵,餐桌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除了老牛和老解仍在闷头吃着涮肉,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咀嚼声以外,其余同为“在帮”的毛三儿等人立刻停下筷子,有些茫然地互相看了看,不觉间,神经也跟着紧绷起来。
“没、没有……”梁辰木讷地摇了摇头。
“那你吹鸡毛牛逼啊?”杨剌子厉声质问。
“不是,杨哥,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
“那你是啥意思?你自己说的,以前啥都干过,结果没杀过人,这叫啥?这他妈的就叫吹牛逼!你跟我吹牛逼,几个意思?”
“杨哥,我真没那么想……”
“那就是说,我这人小心眼儿,挑你毛病了,我还得给你赔个不是呗?”
“不不不,杨哥,你这是干啥呀?”
“操你妈的,我现在就想整明白了,到底是你跟我装逼,还是我跟你小心眼儿,你他妈问谁呢?”
杨剌子“砰”地拍案而起,指着梁辰的鼻子破口大骂,目光也随之变得凶狠起来,仿佛一匹饥肠辘辘的豺狼,恨不能要把眼前这年轻人生吞活剥了一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梁辰瞬间被吓得面无血色,口唇发干。
如此僵持对视了片刻,年轻人到底默默地垂下头,转而朝身旁的老解投去求助的目光。
然而,梁辰有所不知,当他把目光移开的一刹那,杨剌子便已下定决心,不会为他担保了。
老解有点失望,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儿,却说:“小梁,吃饭吧!”
话音刚落,杨剌子立马朗声笑了笑:“哈哈哈,牛哥,瞅着没有,真把这小子给镇住了嘿!”
见状,毛三儿等人愣了愣神,随即便也跟着似懂非懂地哄笑起来。
“你们几个瘪犊子,老跟着瞎起哄干啥?”杨剌子笑骂了几句,接着走到梁辰身边,拍了拍这年轻人的脖颈,低声宽慰道:“小梁,跟你开个玩笑,别往心里去啊!”
“那不能,那不能。”
“还不能呐?瞅你这脸耷拉得跟长白山似的,来,哥给你点根儿烟,这事儿就拉倒了啊!”
“别别别,杨哥,这不合适。”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过来,我给你点上,再撕巴就是不给我面子了啊!”
“这……行吧,那谢谢杨哥了。”
“客气,你是老解的兄弟,那就是我的兄弟,以后有事儿随时找我。”
杨剌子坚持给梁辰点了一支烟,随即回到座位上,抄起筷子,赶忙招呼道:“来来来,快吃快吃,高会计,你赶紧动嘴啊,待会儿全让牛哥给造了。”
很快,众人又重新欢笑了起来。
其实,杨剌子并不讨厌梁辰。
没有谁会讨厌一个勤快的年轻人,但光靠勤快,可以混成“在帮”,却永远也当不成“响子”。
从今晚开始,梁辰在江家的发展,便已经被封顶了。
老牛抬了下眼皮,看了看这年轻人,闷声提醒道:“以后好好干,别再想有的没的了。”
老解对此爱莫能助。
他只能帮到这里了,如果真把梁辰硬抬到“响子”的位置,往后事儿办砸了,自己也免不了要受牵连。
“对了,小梁。”杨剌子忽然问,“你现在给家里干什么活儿?”
梁辰从锅子里捞起一块冻豆腐,应声回道:“杨哥,我最近都在雪街那边,给东家的生意跑跑腿。”
“‘会友俱乐部’还是‘春秋大戏楼’?”
“两头儿跑,哪边儿忙点,我就去哪边儿。”
“那你和高会计应该挺熟啊?”
“是,平常总能碰见。”
说着,梁辰便跟身边那个三十多岁、手上戴着一枚大金镏子的中年人相视一眼,彼此笑了笑。
杨剌子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问:“哎,小梁,想不想调到八卦街那边?我和康徵关系不错,薛掌柜那边全是白俄姑娘,长得老带劲了!”
梁辰愕然笑道:“多谢杨哥好意,不过我现在感觉挺好,刚熟悉一点,还不打算换地方呢。”
“嘿,你还不愿意,毛三儿巴不得过去呢,可惜薛掌柜没要,哈哈哈。”
桌上一个虎头虎脑的年轻人撇撇嘴,埋怨道:“杨哥,你就别拿我抖包袱了。”
“好好好,怪我多嘴,不该提你那些伤心事儿。”杨剌子嘿嘿一笑,接着又问梁辰,“那你现在跟谁混呢?”
“最近都是二爷带着我跑。”
“嗬,我说你咋不愿意呢,敢情你小子跟家里的财神爷混呐!”
众人顿时提起兴趣,连忙追问梁辰,二爷最近是不是又要给家里另开生意。
梁辰略知大概,但不具体,只是听二爷提过几嘴,大约是要把家里的生意往关内延伸。
说着说着,老解突然岔开话题。
“老杨,光打听别人,你这趟去哈埠,事儿办得咋样啊?”
杨剌子大嘴一撇,却说:“老解,我老杨都亲自出马了,你还问办得咋样,瞧不起谁呢?”
“杨哥,你到底去办的啥事儿啊?”毛三儿趁机问道。
“嗐,也没啥事儿,就是去帮一个臭点子,把他干老子给插了。”
“帮一个臭点子,把他干老子给插了。”毛三儿兀自重复了一遍,挠挠头说,“我怎么感觉有点儿乱呢?”
“你这个笨逼,这辈子你也出息不了!”
杨剌子嘴臭骂了几句,接着忽然说起了一段“顺口溜儿”。
“有一个臭点子,想插了他的干老子;没曾想,那个干老子,早就已经看穿了这个臭点子,没插成,这个臭点子就土了点了。东家的意思是,这个臭点子和那个干老子,谁把谁插了都行,反正剩下那个,我得把他清了,就这么点事儿,怎么还乱上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毛三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问,“那到底是因为啥呀?”
话音刚落,老杨三人顿时冷下脸来。
老解当即低声训斥道:“毛三儿,你是刚出来混,还是咋的?不知道家里的规矩?”
毛三儿一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邻座的梁辰,心说:哥们儿,你知道是啥规矩么?
可惜,两个年轻人都是刚刚混成了“在帮”,对江家的规矩,还不熟稔,一时间也不知道老解说的是哪条规矩。
杨剌子不耐烦地解释道:“家里的规矩,别问为什么,东家跟你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老解接着补充道:“这是‘响子’的规矩,但你们平常也得注意点,别问清的是谁,更别问为啥要清,你们不懂规矩,要是碰见别的‘响子’,还这么问,别人肯定要扇你大耳刮子。”
梁辰和毛三儿连忙点了点头。
“哥,那你们之间也不知道么?”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老解说,“除非东家吩咐几个‘响子’搭伙儿,否则就像今天,老杨去哈埠到底是跟谁响,我和牛哥都不知道。”
“多谢三位老哥提醒。”梁辰赶忙拱手抱拳。
老牛闷哼了一声,却说:“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现在东家势力大,没那么多打打杀杀,都是单清,这要搁以前,隔个十天半拉月,就得跟别的团头碰一下子。”
“牛哥,咱东家不是上头有人罩着么?”毛三儿不解地问,“咋能有别的帮会惹咱们呐?”
“放屁!”杨剌子厉声骂道,“你以为是个人就能被上头罩着?你自己没能耐,上头罩着你干啥?留着给自己操心添堵?”
毛三儿臊眉耷眼地不再吭声,
梁辰却是眼前一亮,好奇地问:“牛哥,你资历最老,东家以前都跟什么人响过,咋回事儿,你给咱们讲讲呗!”
老牛想了想,旋即低声说道:“其实,真正的混战,也就在周家刚倒台的那一年。那年,我刚从周家的老爷子手底下,转投到东家这边来,多数时候,我都是跟着赵国砚在跑……”
正说着,却听房梁上电灯泡“啪”的一声响,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众人讶异。
老解忍不住咒骂一句:“操他妈的,奉天那电灯厂干脆倒闭得了,又他妈停电!”
“估计是外头雪太大,把电线刮了吧?”梁辰小声提醒道。
回头看向后窗,及至此时,众人才恍然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整座奉天城竟在不知不觉间,已然蒙上了一层皑皑白雪。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铜锅里的羊汤,正在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为了另辟光源,老解转头用炉钩子轻轻挑开火炉盖。
一阵微弱的红芒立刻在屋子里晕染开来。
众人顿时红光满面,仿佛燃烧的木炭,恍惚间竟也分不清到底是人在屋檐下,还是人在熔炉中。
杨剌子低声催促道:“老解,赶紧坐回来呀?我还没听过东家以前的事儿呢!”
“我也没听过。”老解连忙坐回凳子上,期待地说,“牛哥,来来来,你给咱们讲讲以前的事儿。”
连家里的两个“响子”都这么说,其他人便显得更加兴奋起来,纷纷央求着老牛赶紧开口,说说当年周家倒台以后,东家到底是怎么一步步稳固住了自己的地位。
此时节,窗外大雪纷飞,桌上羊汤滚烫,柴禾噼啪作响……
气氛烘托到位,老牛也不藏着掖着,闷头想了想,似是回忆起了一段往事,眼睛里便有火光跳动。
“哥几个,赵国砚可不是省油的灯啊……”
(本章完)
第479章 篇外围炉夜话【中】
第479章 篇外·围炉夜话【中】
酝酿了片刻,老牛讲起了印象中的“江家太保”——赵国砚。
壬子年初,奉天城帮会混战、械斗频发,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三大家”垮台得太过突然。
短短一两月光景,白宝臣全家灭门,周云甫输天半子,苏文棋自废武功,全败了,当真是看得人目不暇接,眼缭乱。
其后,江连横强并周、白两家财产,许多原本周家的打手,也顺势稀里糊涂地跟了江家。
可没过多久,众人便如梦初醒,渐渐回过味来,不由得自问一声:凭什么?
凭什么江连横杀了周云甫,其他人就得尊他为龙头瓢把子?
这念头一经萌发,线上的合字便立刻蠢蠢欲动起来。
三大家没了,还有六七八小家。
总而言之,周云甫一死,大伙儿都觉得自己行了。
于是,各家合字纷纷打着“为周老爷子报仇雪恨”、“为白家冤魂讨回公道”的旗号,互相勾结,沆瀣一气,处处对江家发难。
而彼时,老张尚未完全稳坐奉天;名义上,赵总督仍然是关外三省的军政首脑。
从辛亥年末,到壬子年初,老张统领的巡防营先杀革命党,后杀宗社党,紧接着北大营新军哗变,由兵转匪,冲进省城,一路烧杀抢掠,闹得人心惶惶。
省府官面动荡不安,帮会械斗便有可乘之机。
那时节,奉天黑白两道,堪称一团乱麻。
人命大案屡见不鲜,小河沿和八王寺等各处刑场,几乎每天都在杀头,不是夺权叛党,就是市井流氓。
老张在上头打打杀杀,小江在下头打打杀杀,没人去谈人情世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老张帮小江从大牢里捞出几个弟兄,小江便给老张在市井里打探许多情报。
世人传言,没有老张,小江屁都不是。
可实际上,老张最初给的庇佑相当有限,而且巴结老张的人数不胜数,江连横能从中脱颖而出,也不是白给的,官面再怎么默许,江湖地位还得靠自己去争。
而江家能有如今的地位,除却江、胡二人以外,赵国砚当拔头功。
彼时,江家外有群敌环伺,内部却也并不消停。
周家余众分散在“和胜坊”和“会芳里”的场子,见外面风吹草动,便走的走、散的散,留下来的也是疑虑重重,更可恨其中还有几个里通外合的奸细叛徒。
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江连横当时年岁太轻。
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手下大半弟兄都比他年长,想在奉天说上句,线上的老合实在难以敬畏信服。
这并非血海深仇,而是任何一个后起之秀都必须经历的过程。
双方非得碰一下,才能拎清楚谁是谁的爹。
于是,韩心远和钟遇山各自镇场,江家大嫂借四风口清扫内奸。
外事则有江连横点兵点将,赵国砚充当头马,今日打服大北关,平日蹚平十间房,按下葫芦起了瓢,忙得脚打后脑勺。
那段时间,对江家威胁最大的人名叫邱彪,绰号“老贴”,过去曾经在苏元盛手底下开过堂口;苏文棋执掌家族以后,不问江湖事,便将他放了出去,自立门户。
想当年,苏家对周家那几场著名的败仗,就是他主打的。
但他不信邪,总觉得:我弄不过周云甫,我还弄不过你江连横么?“海老鸮”老哥几个死了吧?“穿堂风”死了吧?白宝臣被人灭门了吧?得,那就该轮到我了!
此人也有些关系,据说北大营新军第一混成旅旅长是他二舅妈的堂弟的连襟的姑老爷的儿媳妇的妯娌的三叔的妻侄儿,血浓于水,有事真上。
光是邱彪一人,当然成不了气候,但他借用苏家元老的身份、军营里的关系、以及线上合字对江家的敌意,呼朋引伴,化零为整,便渐渐对江家构成了威胁。
其中,尤以“小三胜”和“大黑山”两家为首,凭借江湖资历,从江家挖走了不少好手,里应外合,连打了几次江家措手不及。
地痞流氓,多半是谁赢帮谁。
那阵子,江家双拳难敌四手,乱枪驱不散蚊蝇叮扰,打这家,那家趁虚而入;打那家,这家见缝插针。
守方不利,难以周全,真碰见事儿,连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也得跟着上。
一时间风向陡转,邱彪手底下的弟兄越聚越多。
他本人更是格外嚣张,动不动就爱拿辈分压人,常说:“我以前跟‘海老鸮’论哥们儿,江连横要是见了我,按辈分,他得叫我一声叔!”
话传到江连横的耳朵里,气得他咬牙切齿,恨不能当场活剐了这老登,于是立刻招来一众好手,准备跟邱彪破盘儿开响。
然而,胡小妍却不同意,言说邱彪当下风头正盛,但奉天城还有几股势力按兵不动,明摆着坐山观虎斗,就等着两败俱伤,趁机捞取渔翁之利。
“那就暗杀!”江连横如此打算。
可胡小妍还是不认同:“治标不治本。”
江连横发狠道:“江家必须要有回应!”
胡小妍点头道:“必须回应,但你容我再想想。”
两人反复斟酌了一夜,终于翌日清晨,将赵国砚和四风口叫到家里,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定下了应对之策。
只是,江家所谓的应对之策,却迟迟没有出现。
如此僵持了月余光景,双方互有胜负。恰逢邱彪办寿,按照江湖规矩,双方若非死仇,理应在这种时候偃旗息鼓,互相体面。毕竟胜负难料,彼此间多留一条退路。
然而,也正在此时,江家却对邱彪展开了回应。
那一日,邱彪摆开堂会,流水席从早到晚,宅子里线上弟兄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当然,他也不忘时时刻刻提防江连横那小子耍阴招、坏规矩,因此特意叫来二三十個弟兄把守宅门,分散在前庭后院严加戒备,可直到傍晚时分,也始终未见异样。
看着附近商号送来的寿礼,想起近期对江家连连得胜,邱彪美得不行,心中不禁暗忖:当年周云甫何等风光,如今我邱某人不也是指日可待?
喝点小酒,飘了。
兴之所至,寿星老不顾矜持,竟也起身跟着戏子溜到后台,把自己扮上,非得给诸位宾客来一出《击鼓骂曹》。
哪曾想,他刚勾完了脸,换了身松松垮垮的戏服,踉踉跄跄,迎着一众目光走上戏台,正准备登场亮相时,猛然却见对面高墙上人影一闪,整个人不由得顿时怔住。
“好!”
邱彪这么一怔,众宾客和弟兄们还以为他在亮相,哪有人胆敢不跟着叫好?
宅院里顿时掌声雷动。
可下一秒,枪声便紧接着骤然响起!
“砰砰砰!”
众人下意识缩起脖颈,惊叫着抱头鼠窜。
有胆儿肥的趁机回头瞄了一眼,却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帅小伙儿,刚猛无畏,势不可挡,连毙邱彪两个打手,此时已然“噔噔噔”踩着桌面,眨眼间便杀到戏台近前!
不是“江家太保”赵国砚,还能是谁?
“砰砰砰!”
“噼里啪啦哗啦啦!”霎时间,整座大宅“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桌面上,杯盘沸腾;四下里,弹痕当空!
只见赵国砚身形矫健,恰如离弦之箭一般,横穿枪林弹雨,飞奔而来;吓得那邱彪顿时骨软筋麻,转身想跑,却被那一身长袖戏服绊了个跟斗。
再想蹒跚爬起,赵国砚却已飞扑过去,左臂勒紧邱彪的脖子,右手手持勃朗宁,一把抵住那寿星老的头颅,厉声暴喝:“老登,别动!”
“别开枪,别开枪!”邱彪仓皇大叫。
宅子里的弟兄立时停止射击,五六只枪口一起对准赵国砚,盯着他挟持邱彪从戏台上慢慢地重新站起来。
于此同时,院门外的弟兄们也纷纷闻声赶到。
“邱彪,你说你是谁的叔?”赵国砚厉声质问。
“啥?”
“大声再说一遍,你说谁管谁叫叔?”
闻言,邱彪眼珠一转,顿时反应过来,原来赵国砚要杀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威风。
想到此处,他便强装镇定地冷哼一声:“小老弟,你就自己一个人来的?杀我,你觉得自己还能走出这个院子么?”
“砰!”
赵国砚二话不说,垂下枪口,照着邱彪的大腿就来了一枪!
“砰!砰!”
院子里有两个弟兄应激似的扣动扳机,一颗子弹从赵国砚的脸颊飞过,另一颗不巧又射中了邱彪的大腿。
“啊!我操伱妈的,谁他妈开的枪?把枪放下,赶紧放下!”
邱彪厉声咒骂了几句,身形一趔趄,眼瞅着要倒,赵国砚便赶忙将其拖到旁边的台柱附近,一边为自己寻找掩护,一边斜倚着以防摔倒。
“老弟,老弟……”邱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问,“你……你他妈不要命啦?”
“邱彪,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出去。”赵国砚冷声回一句,紧接着又厉声喝道,“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和道哥,谁管谁叫叔?”
“不是,老弟你这样有意思么……啊,说说说,江连横是我叔!”
“大点儿声!”
“江连横是我叔,我是江连横他侄儿!”邱彪在威胁下反复念叨了几句,随即又说,“老弟,你这是何苦呢,江连横明摆着就是让你来送死啊!”
然而,他这么一认怂,甭管是心服,还是口服,宅院里的弟兄们都顿时皱起了眉头,再看邱彪时的眼神,也随之发生了些许改变。
恰在此时,院门外又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江连横带着韩心远和小西风等众多弟兄,满脸怒容地快步走进庭院之中。
“操你妈的江连横,你懂不懂规矩?”邱彪的几个手下立时抬起枪口,“咱们在这办寿,你他妈也过来砸场,要结死仇?你今天也别他妈想活着出去!”
话音刚落,又在院落东西两侧的高墙上,猛听得“呼啦啦”衣衫猎动的声响。
抬头环视,却见十来个江家弟兄,由小北风领队,正骑在墙头上举枪瞄准叫嚣之人,冷笑着恫吓道:“把枪放下!”
“赶紧把枪放下啊!”邱彪惶恐地命令道。
众人无可奈何,只好悻悻地垂下枪口,满脸不忿。
江连横倒是很满意,点了点头,随即迈步朝戏台上走了过去,凝视了邱彪片刻,突然猛抬起手,“啪”的一声,狠狠地抽了赵国砚一耳刮子。
见状,众人顿时一声惊呼,谁也没看明白他到底是在唱哪一出。
紧接着,只见江连横拱手抱拳,朝着邱彪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恭恭敬敬地开口叫道:“邱叔,手底下的人不懂规矩,得罪了。”
说罢,他立刻反手抽出盒子炮,“咔哒”一声,打开保险,对准赵国砚的眉心,转头又问:“邱叔,你一句话,我现在就毙了他,给你赔不是!”
显然,江连横和赵国砚在演戏。
所有人都知道他俩在演戏,他俩也知道所有人知道他俩在演戏,但这就是江湖的玩儿法,就是要演给你看。
邱彪哑然。
他知道该怎么说,于是便忍着大腿传来的剧痛,思忖了片刻,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却是摇了摇头:“年轻人脾气冲,拉倒吧!”
“邱叔大人有大量啊!”江连横连声赞叹,“国砚,还不多谢邱叔?”
赵国砚面露不忿:“道哥,这老登到处拿辈分压人,最近没少跟咱作对,我咽不下这口气!”
“啪!”
江连横当即又扇了赵国砚一耳刮子,却说:“混账东西!邱叔本来就是线上的前辈,哪有什么拿辈分压人的事儿,那都是受了小人的挑拨!”
“对对对!”邱彪连忙点头,脑门上已经渗出豆大的汗珠,“江少侠,要不咱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继续这么下去,对咱爷俩都不好!”
“那倒也是,咱们两家打来打去,要是真都拼光了家底,反倒便宜外头那帮瘪犊子了。”江连横说,“不过,邱叔今天办寿,头走之前,我这个小辈得表示表示。”
说着,他便转头朝小西风使了个眼色。
小西风会意,当即抬手招呼身后的弟兄,把江家的寿礼送到邱彪面前。
那弟兄端着一个偌大的托盘,上面盖着一层红布,鼓溜溜、沉甸甸,满脸凝重地走到了戏台上。
江连横将其唤至身前,一把掀开红布,却是血淋淋的人头两颗!
宅院里的众宾客、弟兄们顿时一阵惊呼,胆儿小的连忙紧闭起双眼,不敢再看。
“这,这……”
邱彪更是惊慌食醋,如鲠在喉,用手指着那两颗人头,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江连横抱拳作揖,却道:“邱叔,咱们两家,最近一直闹得不可开交。小侄暗中调查,原来竟是这‘小三胜’和‘大黑山’从中挑拨离间,伤害你我叔侄感情,今天赶上邱叔寿诞,连横特意将他们俩的人头奉上,也顺便趁着机会问您一个问题——”
说着,江连横笑眯眯地靠近邱彪,忽地拔高了嗓门儿,问:
“邱叔,你来说说——这俩人该不该杀?”
“我,这……”
“邱叔不用慌,这两条人命,算在江家手上,连横只问您一句话:这俩人,到底该不该杀?”
邱彪心说,我腿上还有枪伤呢,你小子再磨叽一会儿,老夫直接就交代在这了,于是明知是阳谋诡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地低声回道:
“该杀,该杀!”
“哈哈哈,我猜也是,这俩人挑拨离间,活该被杀!邱叔您先忙,连横家里有事,就先告辞了!”
江连横朗声大笑,旋即作揖拜别……
…………
老牛的故事说完了,陈安还没有来。
梁辰和毛三儿互相看了看,不由得纷纷皱起眉头,异口同声道:“假的吧?牛哥,你是不是唬咱们玩儿呢?”
(本章完)
第480章 篇外围炉夜话【下】7K
第480章 篇外·围炉夜话【下】7k
是真是假,老牛笑而不语。
见状,杨剌子和老解不禁埋怨道:“牛哥,你忽悠他们就算了,连咱俩你也忽悠?老赵是挺能打,但也没你这么吹的呀!”
“谁忽悠你们了?”老牛闷声道,“‘小三胜’和‘大黑山’的人头是真的,赵国砚挟持邱彪也是真的,但他怎么混进去的,我就不清楚了。”
梁辰眨了眨眼睛,问:“牛哥,那如果邱彪真是个硬茬儿,说啥都不服软咋办?”
“死呗,还能咋办?”
“那,赵大哥他不就……”
老牛抬手打断,声音有些低沉:“赵国砚没说假话,他真没打算能活着出来,这本来就可能是一趟有去无回的差事。”
“那这是在赌啊!”毛三儿惊道。
“不是赌。”老牛垂下脑袋,摇了摇头,“邱彪要是不认怂,这人就必须得清了;他要是认怂,那这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两家不用火并,不伤元气。他当众叫了东家一声叔,当众说出了‘小三胜和大黑山该杀’这句话,他对咱们东家就没有威胁了。”
梁辰和毛三儿若有所悟。
人在火炉旁,心底却莫名生出一丝寒意。
这便是“在帮”和“响子”的区别:
同为座上客,杨剌子听了这番话,却忍不住啧啧称奇,神情中竟多少有些艳羡:“富贵险中求啊!怪不得老赵给东家当头马呢,这‘江家太保’的名号不白给呀!”
“他不是‘沧州虎逼’么?”毛三儿搭茬儿问。
“混账!”老解笑骂了一句,“那是东家叫的,是你小子配叫的么?”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牛哥,那邱彪后来咋了?”毛三儿随口提了一嘴,“这几年,城里也没听说过有这号人呐?”
“死了。”
“咋死的?”
屋内顷刻间安静下来,三个“响子”闷声瞪了一眼梁辰。
毛三儿立马意识到自己又问多了,于是连忙低下头,吃了两口粉条。
梁辰见状,想了想说:“几位大哥,家里规矩多,我和毛三儿还不太懂,要是哪说错了,麻烦你们可得提醒提醒咱俩呀,万一哪天在东家面前犯错,那就晚了。”
老牛抬眼扫视众人,沉吟片刻,却说:“东家不是那种动不动就爱挑理的人,你们只要记住,任何时候,都别把他和大嫂当成傻子就行,犯错了,主动说出来,都不是什么大事儿。”
大伙儿应声点了点头。
“春秋大戏楼”的王经理忽然问:“说起大嫂,我好像听人说,大嫂最近的心情不太好,有这回事儿么?”
“会有俱乐部”的高会计立马皱起眉头:“是么?没听说过呀!”
“咋的,东家最近又娶姨太太了?”杨剌子笑着问。
“没那回事儿!”老解摆了摆手说,“东家在外头爱咋风流咋风流,犯得着非得娶进门儿么,整一屋子鸡飞狗跳,也没啥意思。”
老牛看向高会计,闷声道:“我也没听说过。而且,最近三夫人生儿子了,东家高兴都来不及呢,天天去城南那边。”
“三夫人也生儿子了?”众人惊问,“叫啥名儿啊?”
“听说好像是叫江承志。”
“牛哥,我城南那边去得少,还从来没见过三夫人呢!”杨剌子忽然问,“都说长得挺好看,是……是叫书宁吧?”
老牛点了点头:“娘家姓庄,庄书宁。”
“这回完了。”老解咂摸咂摸嘴,感叹道,“三夫人也生儿子了,咱大嫂现在有点尴尬呀!”
老牛冷哼一声,却说:“尴尬什么呀,我就把话放在这,三夫人就算生八个儿子,大嫂永远都是大嫂,她那位置稳着呢,用不着咱们瞎操心。”
话赶话,提起大嫂,毛三儿又起了好奇心,便问:“牛哥,你们仨见没见过大嫂?老听伱们叨咕,我还从来没见过呢,听说……我听说大嫂她……”
“闭嘴!”
老牛等人齐声呵斥道:“你爱听谁说听谁说,别跟咱们叨咕,咱们不知道,咱们也不想知道。”
三人气势汹汹,神情严肃,唬得毛三儿一愣,连忙埋头专心吃饭,不敢再问。
老解忍不住在旁边敲打了几句,说:“小子,我得提醒你,你没见过大嫂,但大嫂肯定知道你。什么话能传,什么话不能传,心里有点逼数。喇叭嘴认识吧?一天天叨逼叨,像有病似的,咧个大嘴一分钟都不带消停的,你啥时候听过他说大嫂的事儿?”
毛三儿怔怔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有点意外:“大嫂还知道我?”
“废话!”杨剌子骂道,“你是‘在帮’,家里的事儿,大嫂全都门儿清,谁也别想着藏心眼儿。”
对此,众人没有任何异议。
江家的消息实在太灵通了,就连老牛三個门里人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牛哥,这事儿应该能说吧?”梁辰问,“咱们都知道三爷是负责给家里打听消息的人。”
老牛摇了摇头,却说:“我和三爷接触不多,这事儿你得问老杨。”
杨剌子说:“给家里打听消息这事儿,得分情况,谁跟你说都是三爷负责了?”
梁辰和毛三儿不解其意。
杨剌子便解释道:“三爷手底下有一帮小靠扇,原来只能打听到城里的消息,后来三爷带着他们在小河沿儿‘摆地’,关内那帮跑江湖的艺人‘出关’,来咱们这撂地做生意,得先去跟三爷说话,从那以后,消息的来路就多了。”
老解随声附和道:“要是想打听哪个洋人,那就得去问二爷,或者是薛掌柜也行,她手底下洋妞儿多,跟哈埠那边也有联系。”
老牛最后总结道:“但那些都是听消息,要是真正想要摸底,那还是得靠荣家门里的弟兄。”
凡此种种,并不算是什么隐秘之事。
毕竟,在座的都是江家人,平日里或多或少,总要跟这几个头目打打交道,若是碰上自己熟悉的人和事,也免不了要给东家提供消息。
“那家里是谁管着荣家门呢?”高会计问。
老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却说:“荣家门不能见光,你就别问了。”
突然,一阵寒风裹挟着鹅毛大雪,从后窗吹了进来。
老解骂骂咧咧地转过身,爬上火炕,将窗棂锁死,忍不住低声咒骂了几句:“作妖的天,这雪真不小啊,把我后屋的仓房都给堵上了。”
“我不是给你带了两把锹么!”杨剌子满不在意地说,“明儿一早再收拾呗!”
老解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雪这么大,咱都快吃完了,也不知道陈安那小子还来不来了……”
“爱来就来,不来拉倒,咱仨还得特意给他留份儿啊?”杨剌子略有不满。
老牛则闷不吭声地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八点三十五,快到九点钟了。
杨剌子眼前一亮:“嗬,牛哥,表不错呀!最近发财啦?”
“放屁!我跟东家都八年了,一块破表我还买不起?”老牛懒得解释。
杨剌子环顾众人,嘴里啧啧称道:“这家伙,看你们一个个的,又是戴怀表,又是大金镏子的,看来我也得攒点钱给自己捯饬捯饬了!”
毛三儿问:“杨哥,你们当‘响子’的,挣得应该比咱多不少吧?”
“干啥?”杨剌子顿时警觉起来,“你要借钱呐?那没有!”
“不不不,看你说的,我就随便问问。”
“反正够活,多也多不到哪去,这得看有没有零活儿!”杨剌子拍了拍老牛的肩膀,嬉笑道,“像咱们牛哥,平时接的活儿多,手上就松快!你要是借钱,找他,千万别找我,哈哈哈哈!”
梁辰并不羡慕,直言道:“杨哥,你们都是打打杀杀,凭本事吃饭,挣多少都是应该的。”
“这话我爱听,所以我从来不攒钱,哈哈哈!”
“那都是东家给你们安排活儿么?”
“想什么呢?”老解忽然插话道,“东家是家里的面子,现在早就不参与这些事儿了。”
“那是赵大哥来安排?”毛三儿问。
“不一定,这得分情况。”老解说,“要是碰上线上的茬子,那就是老赵点人,其他一些小事儿,三爷、老刘、薛掌柜,都有可能,看是什么事儿吧!”
杨剌子摆了摆手,却道:“嗐,其实也没你们想的那么邪乎,多数时候,都是些小事儿。不过,最好接的活儿,还得是东大爷派下来的差事。”
此话一出,无论是老牛还是老解,全都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那是因为——”话到嘴边,毛三儿终于长了记性,不敢继续问下去了。
可没想到,老解等人却并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太重。
提起东风东大爷,三个“响子”纷纷赞不绝口。
“东大爷这人细致呀!”老牛感叹道。
老解立马随声附和:“只要是东大爷派下来的活儿,他就肯定会帮你把所有情况都考虑周全。每一步该怎么走,在吩咐差事之前,他就全都替你想好了。你只要按照他给你的安排,老老实实去干,十之八九都不会出问题。”
“是所有情况!大爷人太细了,给他办事儿,就一个字儿——省心!”
杨剌子反复强调道:“大爷要是让你去清个点子,他连这点子平常抽啥烟都知道!在哪清,怎么清,什么时候清,清完以后是应该找地方躲几天风头,还是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要是避风头,该去哪避风头,避多长时间,你家里亲戚谁来照顾,要是被巡警抓了,见到什么人可以提江家,什么人不能提江家,所有——所有的情况,大爷都会告诉你该咋办。”
老解点了点头,不由得感慨道:“跟大爷比,三爷派下来的差事,那可就太糙了。有时候,稀里糊涂就硬着头皮上了。”
闻言,梁辰和毛三儿不禁有点羡慕。
没人不喜欢这样的“上级”——明确目标,明确困难,明确备案,明确结果。
“原来是这样啊!”毛三儿呵呵笑道,“我之前还以为,大爷的差事主要就是负责接送东家那俩孩子上放学呢!”
“呃……”杨剌子一时语塞,“你要这么说的话,倒也没啥毛病,大爷平常最主要的差事,就是接家里的大小姐上放学。”
梁辰笑道:“挺好,我也爱在大爷这样的人手底下干活儿。”
“你别光想着好处。”老牛忽然提醒道,“给大爷办事儿,虽然省心,但也有压力。你帮你考虑到了所有情况,你就相当于没有借口了,一旦事情办砸,多半就是你自己的问题,到那时候,大爷可不饶人。”
“对对对,凡事有利就有弊。”杨剌子说,“你们别看三爷没有大爷那么细致,但三爷拿咱们当兄弟,真帮咱扛事儿呀!谁要是手潮把事儿办砸了,你去跟三爷说,天塌下来,他帮你顶着。”
人无完人,各有各的风格做派。
孰优孰劣,孰亲孰远,还真是难以一概而论。
众人说说笑笑,又围炉吃喝了片刻——已经八点五十分了,陈安还是没有来。
“估计是外头雪太大,不来了吧?”梁辰看向窗外,喃喃说道。
“不能吧?”高会计等人皱起眉头。
陈安虽说是江家的老人儿,但也只是个“在帮”,老解的饭局不给面子,以后还谈什么更进一步?
“要不我出去迎迎他吧?”高会计提议道。“不用不用,爱来不来,还去迎他?给他脸了!”老解面色阴沉道,“本来就少一个人,你走了,待会儿牛哥再走,那就更喝不起来了。”
杨剌子点了一支烟,也说:“对对对,咱喝咱的,来,我提一杯,大伙儿干一个,整痛快点,咋半天都不下酒呢!”
言罢,众人纷纷举起酒杯。
老牛便趁这工夫披上大衣,坐在凳子上,时不时看一眼怀表,似乎随时就要抬屁股走人。
听惯了“响子”的打打杀杀,再见老牛眼下这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梁辰和毛三儿心头一沉,脑袋里胡思乱想,嘴上又不敢多问,便只是略带关切、讨好地说了一声:
“牛哥,路上小心点。”
没曾想,杨剌子却突然“噗嗤”一乐,笑道:“牛哥这么大坨儿,还小心啥呀?让你俩说的,好像咱们除了脏活儿以外,在家里就没别的事儿可干了呢!”
“没那么邪乎。”老解也笑了笑,“咱们当‘响子’的差事,无非就是有点扎手,不一定都是打打杀杀,你们看虎爷,一个写小说的,不也是‘响子’么!”
“对对对,老解,你给他们讲讲你前年老沈家那事儿,那也是咱‘响子’的活儿!”
“不讲不讲,真他妈晦气!”
“讲讲,就当给大伙儿乐呵乐呵呗!”
众人软磨硬泡,又是倒酒,又是点烟,老解无可奈何,只好把前年南市场开埠动工的事儿讲了一遍,算是给酒桌上增添些许谈资。
…………
原来,如今的江家,总是习惯把商会上、明面上、以及需要跟“空子”打交道的诸多琐事,全都交给“刘瘸子”刘雁声去办。
刘雁声是“金点”出身,模样端正,点式压人,善于察言观色,从头到脚都带着一股子书卷气,也确实适合给家里充当“舌子”说客的差事。
前年,奉天南市场开埠,豪绅巨商拿到地皮,拆迁就成了头等大事,省府躲在背后装老好人,这脏活儿自然就落在了江家身上。
尽管拆迁进程总体而言很顺利,但总是免不了碰见零星几个冥顽不灵的老登。
碰到这种情况,就是该刘雁声带人前去“磋商”的时候了。
那年秋天,他便叫上几个弟兄,去一户姓沈的人家“讲讲道理”。
刘雁声很和气,让弟兄们都在门外候着,自己只带着老解走进沈家。
一进门,又是作揖,又是陪笑,好话全都说尽了,沈老汉一家人就是不为所动,刘雁声便有些不高兴了。
“沈伯,四十块现大洋,买你这间小院,还有后面那几亩地,不少了。”
“刘先生,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咱们老沈家时代都住在这里,已经有感情了。”
“世代?”刘雁声一皱眉,“我记得,你好像是跟令尊,哦,也就是您父亲一起闯关东过来的呀?”
“啊,这个……”沈老汉有些尴尬,想了想说,“关键是我爹还在咱家那地里埋着呢,省府要盖楼,那也不能把我爹压在下面呐!”
刘雁声叹了口气,沉吟道:“沈伯,我东家不想因为拆迁,坏了跟乡里乡亲间的和气,你要是因为这件事不愿意搬走的话,我们可以帮你想办法、找地方迁坟,人手我们来出,你只要在这份地契上按个手印就行了。”
“不不不,这太麻烦了,不合适,不合适。”
“沈伯,省府要发展,你这样死活不肯挪地方,那就是逼我们动粗呀,难道这样才合适?”
“哎呀,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沈老汉慌忙摆手,“我是想说,让你们帮忙太麻烦了,要不……你们出钱,咱们自己迁坟就行了。”
刘雁声冷下一张脸,说:“闹了半天,你还是想多要钱,那你就直说吧,到底想要多少?”
沈老汉一家人互相看了看,随即颤颤巍巍地伸出两根手指,咧嘴一笑:
“两……两百块现大洋,你看怎么样?呵呵呵,大伙儿都知道江老板不差钱,我也不是狮子大开口,我家这块地,现在不值钱,但等到开埠以后,那肯定就是翻了番的往上涨,你们肯定不能亏。小鬼子都给我家开两百块呢,我这人爱国,不想跟他们合作……哎?刘先生,你咋走了?”
说这番话时,刘雁声便已经闷不吭声地走出了房门。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沈家小院门外边传来了一阵骚动。
沈老汉等人推门一看,却见自家院子前,几块裹着泥土的破烂棺材板子散落各处,中间赫然横着两具臭气熏天的腐尸!
…………
讲到此处,老解直犯恶心,连忙拧着眉毛咒骂道:“晦气,真他妈的晦气!”
众人都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便不由得问:“那后来……沈老头儿他家搬走了?”
老解点点头:“再不搬走,那就不是刨坟的事儿了。”
“那……坟都刨了,四十块现大洋,还是四十块现大洋?”毛三儿问。
“咚咚咚!”
老解正要开口,外屋地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可能是陈安来了。”梁辰立马从凳子上站起身,“我去开门!”
老牛“咔哒”一声合上怀表,闷声嘟囔道:“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闻言,众人干脆全都起身,朝着外屋地走去。
毛三儿边走边回想方才的小故事,喃喃自语道:“杀人有点难,但要说刨坟这种事儿,那我也行呀!”
老解哈哈一乐,却说:“你要是想干,以后再有这种活儿,我第一个找你。”
毛三儿笑了笑:“哥,你这是逗我,家里又不是干倒斗的,还能隔三差五就去刨人家祖坟呐?”
“哈哈哈,不刨坟,那就埋人,反正都是搁土里倒腾,差不了多少。”
说着,几人陆续汇集到外屋地应门。
推开两扇门板,却见门外大雪封天,一个朦朦胧胧、矮胖、敦实的人影正站在房檐下瑟瑟发抖。
“哎呀我操,陈安,你小子怎么才来呀?”老解埋怨道,“咱都快吃完了,你他妈才来,我还以为你冻死在道上了呢!”
来人抖落了两下肩膀、毡帽上的雪,来不及赔礼道歉,张嘴便问:“牛哥在不在这?”
“咋了?”老牛侧身挤到前面问。
陈安左右顾盼,压低了嗓门儿,神秘兮兮地说:“大爷让我给你带个口信儿,咱们进屋说吧?”
老牛看了一眼时间,点了点头,众人随即又都回到了里屋坐下。
“什么口信儿?”老牛坐下来便问。
陈安坐下身子,在火炉上烤了烤手,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米黄色、皱巴巴、沉甸甸的信封,瞪大了眼睛说:“大爷让我把这个给你。”
“哗啦啦”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赫然是一把马牌撸子。
众人讶异。
杨剌子和老解连忙端起碗筷,闷不吭声地猛吃了几口。
老牛将马牌撸子放在掌心里掂量了两下,很轻,没有子弹,旋即抬头看向眼前这个小黑胖子,问:
“大爷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陈安摇了摇头,“我问他了,他说你看见这把枪就全都明白了。哦,对了,大爷还说,让你把事办完以后,抓紧把枪还回去。但是……这好像是一把空枪啊?”
“这我知道,‘瓤子’在我手里呢。”
老牛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从怀里掏出一副弹夹,“咔嗒”一声,将其送入枪身,随即便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砰!砰砰砰!”
枪声刺耳,突如其来!
紧接着,就听见桌椅板凳“哐啷啷”一阵巨响,半桌杯盘碎落满地,陈安和高会计还没反应过来,便各自身中两枪,轰然倒在血泊之中。
见此情形,梁辰和毛三儿等人立马从板凳上跳起来,情不自禁地大骂一声:“我操!牛、牛哥……你这、这是啥意思啊?”
老牛闷不吭声地退下弹夹,重新将马牌撸子放在信封里包好,并将其揣进里怀。
整个过程,他始终是面如平湖,波澜不惊,仿佛眼前发生的情形,对他而言都如吃饭睡觉一般稀松平常。
“是这小子呀!”杨剌子撂下碗筷,旋即转头看了一眼梁辰,笑眯眯地说,“我还以为是你呢!”
“什么意思?”梁辰顿时心慌起来。
看桌上那三个“响子”的反应,似乎他们也对此事颇感意外。
难不成,是谁来送枪就毙了谁?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先前一直只有陈安没有到场,想也知道,应该是由他来送枪,那还意外什么呢?
又或者,原本的计划并非如此,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备选方案?
梁辰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敢多嘴乱问。
只有一点,他可以肯定——死的这两个人,绝对不可能是无辜冤死,而且必然是犯了什么罪不容恕的大事。
这两个人和他一样,同在江家最新的生意“会有俱乐部”里当工。
回想方才餐桌上几处不经意间的谈话——“大嫂最近好像不太高兴”,“江家大嫂差遣四风口清扫内奸”,“千万别把东家和大嫂当成傻子”——再看高会计手指上那枚闪闪发亮的大金镏子,梁辰心里便隐隐猜出了大概。
可是,杨剌子的话,却更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这么看来,三个“响子”明知道今晚的餐桌上会有人死,而且其中的高会计,很有可能早就已经被确定了,但他们还是照旧说说笑笑,全无异样。
想到此处,梁辰不禁看了一眼老解,目光满是惊惧。
正要开口询问时,老牛却已然迈步朝门外走去,头也不回地嘟囔着说:“我去还枪,走了。”
紧接着,杨剌子也懒洋洋的站起来,朝众人嘿嘿一笑,却说:“你们几个好好干,东家不会亏待你们。”
说完,他又冲老解招了招手,问:“你今儿晚上去我那对付一宿?”
老解穿上大衣,走到桌前,朝梁辰和毛三儿抬了抬下巴:
“小梁,外屋地那边有锹,待会儿家里有别的‘响子’赶车过来,你俩搭把手,去把人给埋了,好好表现啊!”
梁辰和毛三儿愣愣地点了点头。
老解笑了笑,随即又提醒道:“把他俩身上值钱的东西掏一掏,这算是外快,赏你俩了!”
王经理等人战战兢兢地问:“老解,那……那咱们仨是走还是……”
“你们仨都是文职吧?”杨剌子问,“做没做过对不起东家的事儿?”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要有半点对不起东家的地方,立马天打五雷轰!”王经理等人连忙赌咒发誓。
“那你们还在这待着干啥,等着喝羊汤呐?”杨剌子呵斥道,“走啊,回家去,睡一觉,以后手再犯贱的时候,想想今天的事儿!”
说罢,三个江家“响子”便陆续离开屋内。
梁辰等人呆呆地立在原地,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忽听得头顶上“噔”的一声,屋子里又霎时间亮了起来……
(本章完)
第481章 江连横访谈录
第481章 江连横访谈录
《东三省新报》/讯
江连横先生今年三十二岁。
多年以来,由他一手创办的“纵横保险公司”凭借雄厚的资金、良好的信誉、以及商民的口碑,几乎以一己之力,占据了整个奉天的商业保险市场。
据悉,奉天省城内外的各家华人商号,十之八九,都购买了该公司推出的“商业水火险”或“商业运输险”;而江连横本人,也因此一跃成为奉天商界的风云人物。
据本报记者了解,尽管江连横的财富尚不足以跻身于关外顶级富豪的行列,但他在当地工、商两界的影响力,却是无出其右。
然而,正是这样一位年纪轻轻的商界新星,外界对他的身世和创业历程却知之甚少。
这不禁让人对其产生了诸多阴谋论似的猜想,有人说他是杀人凶犯,有人说他是黑帮大亨,也有人说他是官府要员的白手套。
于此同时,声援、支持江连横的声音也有不少,有人说他是慈善家,有人说他是进步人士,也有人说他是敢跟东洋人叫板的民族英雄。
毋庸置疑,无论是质疑还是支持,各种各样迥然相悖的风评,都给这位年轻企业家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经过三番两次的竭力争取,本报记者终于得到了江连横先生的邀请,对其展开了一场为期三天的深入访谈,以便读者诸公能够更生动地了解这位年轻企业家的精神面貌与行事作风。
因为坊间的种种传闻,使得初次会面的气氛有些过于紧张,但我们很快就发现,江连横先生其实非常热情好客且平易近人。
他时常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服套装,发型一丝不苟,指尖夹着雪茄,为人风趣幽默,待人慷慨大方;他身上既有新时代的朝气,也有旧传统的沉稳,同时兼具着绅士般的谦卑风度和企业家的精明干练。
在采访的过程中,除了不愿出镜照相以外,他总是尽力配合,即便是面对最尖锐的提问,他也鲜少推脱回避。
在与人交谈时,他总是直视对方的眼睛,目光坦诚且认真,甚或有些炽热,似乎还未开口,那些关于他的种种流言蜚语,便已经随着他诚恳的态度而烟消云散了。
江连横先生带领我们参观了他那座位于城北的豪宅,以及南市场的几处商业地产,当然还有著名的“纵横保险公司”大楼。
去年入夏,该公司的重建工程宣告竣工。
新建的公司大楼,仍旧位于原址的小西关大街36号,那是一座浅灰色的洋风三层建筑,外观精美,装潢考究。其一层为营业大厅,二层为职员工作区,顶层则是大大小小的会议室,以及一间相当宽敞、设备齐全,且颇具摩登气息的豪华办公室。
多数时间,江连横先生就在这间会议室内,处理平日里的商业往来;我们的采访,也大多在此进行。
每当采访间隙,江连横先生便会用他的座驾,带领我们去品尝省城内外的东洋料理、俄式大菜,出手之慷慨,着实令人难忘。
总而言之,本报记者在奉天度过了相当愉快的三天时光。
以下,便为在此期间所作访谈的整理内容:
…………
记者:“江先生,您能简单评价一下您自己吗?您对自己的定位是什么?”
江连横:“民族企业家,爱国的。”
记者:“只是企业家吗?”
江连横:“当然,我是一个生意人。”
记者:“可据我所知,您好像同样热衷于慈善事业,省府城西最出名的义学,就是您出资创办的吧?您认为自己是慈善家吗?”
江连横:“不错,那所义学的确是我出资创办的,这几年也为省府培养了几个人才,但慈善家……我不认为自己能担当得起这样的名头,那实在有点自吹之嫌。事实上,我时常认为自己做的还不够,这不能算作慈善,应该算作义务,对,这种说法比较合适。”
记者:“您也认为企业家对社会民生负有相应的义务吗?这听起来很像进步人士的说法呢!”
江连横(笑):“我希望自己算是个进步人士,但你说的没错,我确实认为企业家应当对社会做出相应的回馈。”
记者:“那么,您对那些对慈善事业不闻不问的企业家怎么看?”
江连横:“没什么看法,那是别人的选择,与我无关。”
记者:“听说您不仅是個企业家,同时还是省府商埠局的顾问、奉天商会的委员、以及奉天工人协会的名誉主席?”
江连横:“都是一些虚衔罢了。”
记者:“您对目前工人们的悲惨境遇怎么看?”
江连横:“深表同情,极力声援。”
记者:“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点尖锐,省城最近经常有一些传言,说您控制了工人协会,您对此有什么要说的吗?”
江连横:“我想说,这种谣言,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的污蔑,同时也是对省府工人协会的轻视。试想一下,如果我不能为工人争取优待,我又怎么会被选为名誉主席?”
记者:“可是,有人会说,正是因为您控制了工人协会,所以才被选为名誉主席呀?”
江连横(笑):“要不这样吧,你们可以去奉天的各家工厂看看,无论是东洋的、西洋的、还是本国的,你们随机去采访任何一个工人,如果他们对我江某不满,我随时可以引咎辞职。当然,我只是个名誉主席,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实权。”
记者:“可以说说您在创业之前的经历吗?外界对此好像知之甚少。”
江连横:“因为这本身就没什么可谈的,我是白手起家,一步一个脚印,‘纵横保险公司’能有今天,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公司已经经营了八年,今天的成绩,我认为理所应当。”
记者:“所以您在创业之前是做什么的?”
江连横:“嗯……我从小父母双亡,一开始干的都是一些很辛苦的工作。”
记者:“比如?”
江连横:“比如说环保、清洁之类的工作。”记者:“您是说扫大街?”
江连横:“对,就是扫大街,那段时光虽然很辛苦,但是看着自己负责打扫的街区干净整洁,也是很有成就感的(笑)。”
记者:“可是,一个扫大街的年轻人,怎么会突然办起了保险公司?”
江连横:“有时候,这就是个机遇的问题,我在恰当的时间,做了恰当的事,仅此而已。我一直认为我是个很幸运的人。”
记者:“抱歉,这个问题可能有些过于直白,我们听说您是奉天的黑帮分子,所以才能开办保险公司的业务,是这样吗?”
江连横(笑):“其实,我很理解这类传言,人们碰见与常理相悖的事情,总是惯于、乐于用阴谋论来解释眼前的一切,但我想说,这些都是无端的指责,而且毫无根据。”
记者:“请您直说,您到底是不是帮会成员?”
江连横:“不,当然不是。我知道像‘九河下梢’和‘十里洋场’这种地方,总是经常出现黑帮控制商界的情形,但那是因为他们那边租界太多,到处都有类似‘三不管’的地区,这就有了黑帮存在的土壤。奉天不是这样,省府吏治清明,只有城西有东洋人的附属地,但并没有任何无人管辖的地区,尤其是在张大帅的治理下,黑帮很难生存下去。”
记者:“所以,您否认奉天有黑帮分子活动,是这样吗?”
江连横:“我觉得,这个问题更适合由官府来回答。当然,我也听过一些传言,说奉天有几个青帮‘大’字辈的人物,但我不知道是谁,而且也从来没受到过任何来自帮会的威胁。正相反,我所作的保险生意,恰恰是要与帮派反其道而行之。”
记者:“可是,近年来,随着军阀不断混战,许多关内的商民迁居到奉天以后,曾经反映过一个现象,就是如果不买您公司的保险的话,就没法在奉天做生意,请您对此回应一下。”
江连横:“谁?可以说几个名字吗?”
记者:“这……只是一些传闻,没有具体的名字。”
江连横:“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人们可以随意捏造谣言对我进行诽谤,可实际上连一个具体的人都没有,我该怎么回应?”
记者:“所以没有这种现象?”
江连横:“没有,如果有的话,你们可以随时检举揭发,如果事实成立,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记者:“您可以介绍一下您的商业版图么?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您好像不只经营保险业务和商业地产,同时还经营了几家娼馆妓院和赌档,诸如小西关的‘会芳里’、‘和胜坊’,还有八卦街,以及南市场的‘会友俱乐部’和‘春秋大戏楼’,好像还有两家影戏院?”
江连横:“我在影戏院和俱乐部有一些股份,其余生意都与我无关。事实上,我也曾经听过这类谣言,但你们可以直接去商埠局调查一下,我本人跟妓院、赌档的生意毫无关系,只不过是认识那几家的老板而已。”
记者:“其实这些都是合法的生意,但您看起来好像很介意跟赌档、娼馆沾上关系,我说的对不对?”
江连横(笑):“你说的很对,那些生意虽然很挣钱,但我个人从商有一个原则——光明磊落!我不想从事娼馆生意,因为现在是新时代,通过压榨妇女来挣钱,在我看来是不体面的;赌档也是一样,我见过太多人在赌桌上倾家荡产了。”
记者:“这么说,您也是支持男女平权的进步人士了?”
江连横:“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我希望自己是个进步人士。”
记者:“很有趣的是,您说您支持男女平权,可您却纳了三房姨太太,这您没法否认吧?”
江连横:“我不否认,但这是时代的问题,让她们走可以,问题是走了以后怎么办?在我看来,那是更不负责任的做法,所以我们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后人身上,从他们做起,从根上做起。”
记者:“好,我们再回到正题吧。据我们调查得知,‘纵横保险公司’好像跟许多土货贩子来往密切,是这样吗?”
江连横:“显然不是,国人受云土之害,流毒已久,我本人对土货深恶痛绝,他们来买我的保险,我也不会卖。真实的情况是,我公司对接的客户,都是各家药行,我可以在此声明,我们的运输险业务对象不涉及任何一家大烟馆。当然,水火险我们还是会做。”
记者:“江先生,我想问问您,类似刚才这样的传言,平时会对您造成困扰吗?”
江连横(笑):“完全不会。”
记者:“您是否曾想过用什么办法消除这些传言?”
江连横:“不,从来没想过。事实上,我只会不停地反思自己,为什么别人会对我产生这些非议?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我哪里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这才是我认真思考的事情。”
记者:“您似乎是一个非常开明的人?”
江连横:“我只是尽量不让自己变得狭隘。”
记者:“您现在还很年轻,就已经在商业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您的成功之道是什么,有什么给年轻人的建议吗?”
江连横:“没有什么成功之道,我挺幸运,仅此而已,其实我也只是众生之一,学识很有限,没法给别人提什么有用的建议。”
记者:“众生之一,这话听起来很像佛教徒,您是信仰佛教吗?”
江连横:“我本人并不信仰任何宗教,但我有信仰,我信良心,天理人心。”
记者:“您希望您的孩子以后接手家里的生意吗?”
江连横:“不。我希望他们能走自己的路。”
记者:“最后一个问题,请问您有什么人生格言吗?比如,平常为人处世的原则之类的,从商多年,总是会有些人生感悟吧?”
江连横:“嗯……如果非要说的话,其实就是十二个字。”
记者:“请讲。”
江连横:“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
……
本报记者:倪好
责任编辑:魏钧梓
民国十年,九月十六日
(本章完)
第482章 洋人也得求江家
第482章 洋人也得求江家
小西关大街,纵横保险公司,顶层办公室内。
雪茄的烟幕缓缓散去,江连横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
眼下,他正端坐在扶手椅上,仔细聆听来访者的委托,并时不时地点点头,表示尊重;身后的百叶窗紧闭,室内的光线因而显得有些昏暗。
除他本人以外,办公桌旁还站着一个年轻人——方言,小伙子如今是江连横身边最得力的秘书,平时帮他规划日程安排、妥善公司琐事、并在必要时担任翻译。
王正南和李正西则坐在右侧的棕色皮质沙发上,随时待命。
通常情况下,江连横就在这间办公室内,处理、调停、解决奉天线上的种种纷争,俨然已是一言千钧的江湖话事人做派。
当然,如今江家势大,前来登门“告帮”求助之人,也早已不再仅仅局限于线上的合字了。
此时此刻,江连横面前,便坐着一个高鼻深目的洋鬼子。
来人名叫魏尔森,英国佬,四十出头,腆着个大肚子,满脑肥肠,一头金发支楞巴翘,好像永远也梳不熨帖,说话时呼哧带喘,让人不禁担心他会不会随时背过气去。
别看他这副德性,来头却着实不小。
魏尔森是小西边城门外“英美烟草公司”的厂区经理。
一听职业,江连横便大致猜到了这洋鬼子究竟所谓何来。
“昨天的昨天,”魏尔森操着一口十分蹩脚的汉语道,“我们的工厂死了一个华工,突然死了,没有任何征兆。我想,很可能是他的心脏有什么问题。总而言之,他的死,跟我们‘英美烟草公司’是没有任何关系的,那只是他個人的问题……”
话还没说完,江连横便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魏经理,我不关心那个华工是咋死的,你来找我有啥事儿,直说就行。”
魏尔森点点头,旋即将肥硕的身躯靠在椅背上,抬起下巴道:“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发现工厂里有几个华工,好像准备借题发挥,影响我们的生产进度。”
“你是说叫歇?”
“对,所以我们希望,江先生可以帮忙出面解决一下。”
江连横笑了笑,问:“你们既然都已经把人查出来了,还来找我干啥,直接把他们开除不就得了?”
魏尔森听了连连摇头:“我们担心过激的处理,会起到相反的作用。事实上,据我了解,他们最近一直都在准备。他们想要提升工资,简直是荒谬!我们明明已经很慷慨了!只是,目前看来,这次华工意外死亡,很可能会成为大规模叫歇的导火索。”
江连横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
魏尔森接着说:“江先生,我们知道很多工头都听你的话,所以希望你能帮忙解决一下。当然,我们会给你提供相应的报酬,你可以开个价。”
“整不了。”
“什么意思?”
“这事儿我没法解决。”江连横无奈地摇了摇头,“魏经理,我确实认识不少把头儿,但问题在于,现在就连那些把头儿,他们也都觉得工钱太少,我不能因为你们一家,就把他们全都得罪了吧?”
“哦,康忙!”
魏尔森闻言,当即摊开双手,转头看了一眼南风,接着又看向江连横,神情中略带三分不屑。
“江先生,我知道伱是谁!得罪他们?别开玩笑了,那些工头什么都听你的,你一句话,这件事就解决了。你开个价吧?”
江连横叹了口气,将指尖的雪茄搁在烟灰缸里,十指交叠,不声不响,如此思忖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忽然提议道:
“魏经理,要不这样吧,你们每个月给华工涨一块钱工资,我江连横可以向你保证,‘英美烟草公司’两年以内,不会发生任何叫歇运动。”
“瓦特?”
听了这话,魏尔森先是浑身一怔,愣神片刻,旋即又狐疑地打量起眼前这位奉天黑帮大亨,不由得喃喃嘀咕了几句:
“江先生,您该不会真的是广义派主义的支持者吧?”
“放心,我不是。”江连横笑了笑说,“我只信仰生存主义。”
言罢,豪华办公室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王正南和方言也跟着冷嘲似地笑了两声。
江连横确实打算帮“英美烟草公司”的华工争取更高的薪资,但这无关于任何主义,而是纯粹出于对江家自身利益的考量。
的确,江连横暗地里是奉天省府的“总把头儿”,省城各个工厂里的工头儿,大半都是江家的“帮外”。
但这些年来,他早已明白了一个最粗浅的道理:纯粹的暴力威胁,注定无法长久;只有永恒的利益,才能百川归流,汇成一处。
帮会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全在一个“帮”字!!!
十几年前,在江连横还很年少的时候,五叔就曾经跟他说过——无“帮”不成“会”!
无论是老洪门,还是安清帮,亦或是哥老会,天底下所有帮会在成立之初,“反清复明”也好,“替天行道”也罢,其实真正最原始的初衷,只有四个字——兄弟同心,互帮互助!
绝大多数帮会在草创初期,都是底层百姓为了免受官商欺压,从而自发集结成社,再渐渐转变为欺压旁人——周而复始,永劫无间!
帮会想要发展,保护伞不能少,根基却也不能断。
如果江连横只是一味地讨好各大工厂老板,频繁打压各大把头儿,恐怕用不了多久,江家在奉天工人协会中的影响力,便将荡然无存。
毕竟,收了华工的“保险费”,胳膊肘子也不能总往外拐。
按关外江湖的规矩,无论是绿林胡匪,还是市井帮会,一律统称“家里的”,既然大伙儿都是家里的,心里便总该有点分寸。
失去了在工人协会中的影响力,江家就将失去同东洋人、西洋人斡旋谈判的筹码。
自打民国八年,也即新历1919年以后,只要不是白痴,社会各界都已经达成了一个基本共识——“叫歇”的力量不容小觑。
当然,一味站在“把头儿”这边,对江家来说,也没有好处。
因此,江连横只能力求在二者之间保持平衡。但魏尔森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是个纯粹的职业经理,脑子里想的只是帮东家节省成本,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向华工妥协。
思来想去,英国佬顺着江连横的思路,却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提议。
“江先生,我们不如这样?给工厂里的华工每月涨一块钱工资不是小数目,我们可以把这笔钱直接给你,你来帮我们解决,怎么样?”
“魏经理要是愿意给我钱,那当然好了。”江连横笑道,“不过,华工的工钱,必须得涨。”
“这有什么意义?”魏尔森有些恼火,“那些工人已经挣得不少了,真不少了!他们这是贪得无厌!能在‘英美烟草公司’工作,他们应该感到荣幸,如果是在你们华人自己的工厂里,他们只会挣得更少!”
江连横淡淡地摇了摇头:“那是你们要考虑的事儿,跟我没关系。你们要是不同意,那就等着华工叫歇,到时候你们怎么处理,就更不关我的事儿了。”
闻听此言,魏尔森气得瞬间涨红了脸。
可平复了片刻过后,他还是不得不放低了姿态。
“江先生,或者我们可以这样,给华工涨的那部分钱,我们直接给你,剩下那些工头儿,我们也会给他们秘密涨薪,但那些华工,他们别想从我们这里再多拿走一分钱,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行!”江连横的语气格外生硬,“华工必须涨薪,你要么同意,要么另请高明。”
想了想,他又接着补充道:“不过,魏经理,有一点你可以放心,他们如果真叫歇了,我肯定不会在背地里给他们提供支持。其实,我本人也不想跟你们有任何过节。何况,你还认识南风。”
魏尔森伸手松了松领带,随即点上了一支烟,深吸了几口过后,忽然说:“江老板,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以‘英美烟草公司’的实力,我们完全可以直接会见奉天省府的高官要员,要想解决叫歇的事情,我们并不一定非得靠你帮忙。”
“可以啊!”江连横不怒反笑,“魏经理,我又没逼着你来找我,是你自己想来的,你跟我说这些干啥?”
魏尔森一时语塞,不禁转头看了一眼南风。
可不论王正南平日里跟洋人走得再近,他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公然替外人说话,于是只好低下脑袋,佯装没看见。
江连横见状,笑了笑说:“魏经理,要不我来替你说,你来找我的原因吧?”
魏尔森愕然。
江连横接着说:“你来找我,是因为你们不想把这件事闹大。你要是愿意,当然可以去官府找人帮忙,但省府的做法,你肯定也很清楚,大概就是抓几个人关起来,或者更狠一点,杀一两个人,然后呢?”
魏尔森冷哼一声,他知道然后会发生什么,但他不想说。
“我来替你说:然后,报纸上就会出现成篇的舆论,说你们公司在残酷镇压华工叫歇。魏经理,现在跟以前可不一样了,学校里那帮小年轻可是沾火就着,你们这消息爆出来,他们没准第二天就要在城里游行,抵制英美烟草。当然了,这只是暂时的,但你们的利润还是会在短期内受到很大影响。你猜,那个时候,谁最高兴?”
“东洋人。”魏尔森撇了撇嘴。
“对,就是小东洋!”江连横接茬往下说,“小鬼子已经眼馋你们的烟草生意很多年了,他们巴不得你们出点乱子,好趁机想办法侵占市场呢。”
切中要害。
魏尔森犹疑了半天,终于松了口,却说:“涨一块钱的工资太多了,每个月都涨一块,我们的成本会大幅上升。”
“你可以还价呀!”江连横说。
“嗯……涨两毛?”
“慢走,不送了。”
“别别别,我再想想……涨三毛,这是我公司能承受的极限了,要不你说个数?”
“八毛。”
“四毛。”
“七毛。”
“江先生,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五毛钱,你觉得怎么样?”魏尔森干脆问道。
“歪瑞古德!”江连横立马起身同英国佬握了握手,“我可以让你那里的华工再等几天,你们只要能落实,我保你们两年没有叫歇。”
尽管达成了口头协议,但魏尔森看起来并不开心。
他从扶手椅上站起来,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江先生,你会后悔的。”
“你威胁我?”江连横眼神一凛,却道,“魏经理,别以为你是洋人,我就不敢动你。”
没想到,魏尔森却连忙摇了摇头:“不不不,江先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告诉你,那些劳工,他们永远都不会满足。我宁愿把这些钱全都给你,也不想把这些钱给他们,就像狗一样,这会让他们形成习惯。”
“什么习惯?”江连横有些不解。
魏尔森解释道:“一旦你让那些工人养成了‘叫歇’——‘涨薪’的习惯以后,你以为他们会感谢你?不,他们只会变本加厉,直到把整个国家拖垮!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无限制地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即便北方也不行。”
“多谢提醒,但我这个人不喜欢想太多。”江连横笑着问,“对了,华工剩下那五毛钱工钱,你懂我的意思吧?”
魏尔森眉头一紧,无奈地说:“我懂。”
“这只是保险费,如果其间有华工叫歇,我江某人必定加倍奉还!”
送走了英国佬,江连横嘴角一耷拉,款步回到扶手椅上坐好,扭头朝方言问道:“下一个是谁?”
方言立马应声道:“东家,下一个是东洋人,名叫吉田五郎。”
“东洋人?”江连横自己似乎都有些意外,不由得转头看向南风,“什么来路?”
王正南清了清嗓子,简要介绍道:“吉田五郎来奉天的时间不长,他是做走私军火生意的,据说以前是泰平组合的推销员。”
(本章完)
第483章 泰平组合
第483章 泰平组合
“泰平组合?”
听了王正南的介绍,江连横不禁凝神沉思起来。
只要是接触过军火生意,就没有人不知道“泰平组合”的鼎鼎大名。
这家公司背靠三井、大仓和高田三家财阀,似官非官,似商非商,前几年在东洋内阁的授意下,全力支持皖系段氏,并趁着欧洲大战的间隙,一举垄断了整个远东的军火市场。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欧洲大战结束,列强抽身东顾,便立刻开始着手牵制小东洋在远东的影响。
美国佬牵头制定“远东武器禁运条例”以后,小东洋为了安抚列强情绪,避免在和谈过程中,重提归还胶州湾一事,只好暂时叫停了泰平组合的军火贸易。
但军火贸易其实从未真正中断,交易只是从明面上转到了暗地里进行。
走私商人屡见不鲜,因为官府就是他们最大的客户群体。
各大军阀巴不得跟他们秘密签署订购合同,借此维持自身实力,只不过再也没有先前那样动辄几百上千万的大额订单了。
特别是那些内陆军阀,再想拿到大批军火,堪称难如登天,甚至有不少人交过定金以后,落得个货款两空的结局。
相比之下,关东三省受到的影响较小。
高丽是东洋人的傀儡,旅大港口是东洋人的地盘,南满铁路是东洋人的产业,小鬼子想在关外走私军火,简直比进自家的后园还要容易。
尤其是在皖系段氏倒台以后,直奉两家联合执政,小东洋转而开始全力扶持奉张,军火也好,贷款也罢,只要老张开口,凡事都好商量。
此消彼长,奉系势力陡然大增。
可即便如此,“武器禁运条例”的影响仍然存在。
而张大帅本人,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关注奉天军械厂的建设。
官面上的军火来往密切,民间的走私行径自然不胜枚举。
不少东洋浪人甚至拎着个破箩筐,里面装两条“三八大盖”,就敢去地主家里推销售卖,价格公道,买枪还能附送配套的皮质挂件。
江家一直都在零星参与军火生意,但问题在于,江连横眼下根本不缺货源。
首先,张大帅的部队每年都要淘汰一批步枪。
尽管这些二手货没法用于战争,但也远比民间私造的“土打五”强上百倍。
张大帅为了卖掉这批步枪,于是便以“防范匪患”为由,强令拥有三晌土地的地主,必须至少购买一条二手步枪,用以自保,否则便要罚款。
而江家凭借自身在军营里的关系,总能先一步拿到品质最好的二手步枪,随后左手转卖给地主,右手转卖给胡匪——生意就这么来了。
其次,各大军火走私商在跟省府签署订购合同以后,难免想要顺道再挣点外快,于是便时常主动找到江家,询问是否需要少量手枪、步枪。
仅凭军火生意,江连横便足以端坐奉天城中,遥控奉省的绿林格局。
哪个山头的“横把儿”胆敢打劫江家担保的货物?
如有,江家便会不遗余力地扶持另一個山头儿,将其消灭吞并;或是动用江家在奉天商界的影响力,联合商会向省府请愿,出兵剿匪。
到那时候,即便是再横的匪首,也得乖乖潜进省府,跟江家叩头请罪。
当然,正所谓:江湖路上一枝,横格兰荣是一家。
江连横从不为难线上的弟兄。
只要来人跪在地上,冲他磕仨响头,承认他是奉省江湖绿林的总瓢把子,先前的些许不快,便都可以既往不咎。
摆桌喝顿酒,相逢一笑泯恩仇。
不过,机会只有一次。
如若再犯,那么,烦请兄弟提头来见!
江家越是掌握奉省民间的走私军火,对本地绿林胡匪的影响力就越大,货运保险的生意也就越稳妥,唯一的顾虑便是积货,而且还不能妨碍到张大帅二手步枪的销路。
想到此处,江连横不禁问道:“这个吉田五郎,有实力么?”
王正南点了点头:“实力肯定有,现在民间的走私军火商里,就数他手上的喷子最多,据说光是现货,就能拿出一百多条‘三八大盖’。”
“按现在的形势来说,确实不算少了。”江连横沉吟道。
“嗯,关键是其他洋人要想走私军火,货到了旅大港口,或者上了南满铁路,大多数都得被小鬼子给扣下,他们现在明摆着就是想要垄断。”王正南解释道。
李正西撇了撇嘴:“我感觉还是德国货好使,东洋货差点儿意思。”
“你这话说的,山沟里的胡子都知道德国货带尖!”王正南无奈道,“问题是现在哪还有德国货呀,现在就得看东洋货!”
江连横抬手打断,转而又问南风:“这个人的信用咋样?”
“信用绝对靠谱,就是风评不咋地。”
“这叫什么话?”
王正南想了想说:“吉田五郎是个生意人,纯粹的生意人,所以他在小鬼子那边没少挨骂,都说他是什么‘非本国人’,嗯……大概相当于他们眼中的日奸吧?”
江连横杂眉一挑,颇有些玩味地重复道:“日奸?”
“对!他以前是泰平组合的职员,虽然那家公司是官商合办,但我听其他东洋人说过,他们的陆军军部,其实一直都有人反对把武器卖给咱们,说这是资敌。”
江连横会心一笑:“有点儿意思。”
王正南接着说:“反正,这个吉田五郎卖军火,不管你恨不恨小鬼子,只要出得起钱,他都照卖不误,所以关东军才骂他们这些人是‘日奸’。”
“军方的人对他不满,他生意还能做得下去?”
“没办法,泰平组合后面的财阀太硬了,军方也惹不起,只能过过嘴瘾。”
“你不是说,他现在已经不是泰平组合的人了么?”江连横问。
“但关系还在。”王正南说,“哥,其实我觉得,他现在可能还是在给泰平组合做事,只不过明面上不是正式职员,这样可以规避风险。”
江连横点了点头,这解释很合理。
随即,他便朝方言吩咐道:“带吉田先生进来,让我见识见识,到底啥叫‘日奸’。”
方言应下一声,迈步离开会议室。
少顷,一个身形矮小的东洋人便笑呵呵地快步走了进来。
吉田五郎三十多岁,除了身高以外,整个人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小鬼子。
他身上根本找不到传统东洋人的那种阴鸷与严肃,其言行举止相当活泛,说话时总是不停地抖腿,一刻也不消停,甚至让人不禁怀疑他身上是不是带着什么仙家。“江先生,你好!”吉田五郎兴致冲冲地走到办公桌前。
江连横起身跟他握手:“吉田先生,抠尼齐哇!”
两人各自落座。
方才的一句东洋话,让吉田五郎倍感亲切,脸上不禁显出笑意,但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屁股刚一坐下来,便立马开门见山地说:
“江先生,我知道你平时很忙,那我们就直接开始谈生意吧?”
“那当然好了,你说,我听着。”
吉田五郎翘起二郎腿,颇为得意道:“我手上现在有五十杆三零式步枪,七十杆三八式步枪,其中有一半以上是全新的,还有一些村田式步枪和二六式手枪,子弹配备齐全,除了步枪以外,雷管、马具和炸药,我也可以弄到不少,我想拿这些装备换点钱,所以——我来找江先生帮忙。”
“为啥非得找我?”江连横明知故问,“你这些军火如果是真的,又不愁卖不出去。”
吉田五郎摇摇头说:“零售的周期太长,我可能需要雇佣二十几个浪人帮我出手,成本太高,我不想让他们把钱赚去。我知道江先生认识很多土匪和地主,你应该有办法帮我尽快卖掉这些军火。”
江连横想也没想,便立马摇了摇头。
“吉田先生,伱太高看我了。一百五十多条喷子,没个万八千块大洋,根本接不了手,我没那么多闲钱,往家里进一大批军火囤着,我是个生意人不假,但我不是单搓军火这一门生意。”
吉田五郎哈哈一笑,却说:“那是当然,除了军阀,任何人都不会一口气接手这么多杆步枪。但我并不是想让江先生倒卖,我是想让您帮我负责经销。”
“先货后款?”
“可以,江先生应该知道,我以前是泰平组合的职员。我手上有关系,可以按出厂价拿到兵工厂的全新装备,也能以最低的价格拿到军队淘汰的二手货。你只需要负责帮我经销,交易完成以后,你可以从中提取两成利润,这是我能给到最高的了,这条线上还有很多人等着分钱,希望你能理解。”
江连横早就听说过,泰平组合走私小额军火,不但可以赊账,甚至还接受以物易物,只要价值对等,拿大米都可以买来“三八大盖”。
吉田五郎再三强调道:“我想找个值得信任的华人帮我出手,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我们之间可以长期合作。”
眼前的小东洋不玩虚的,从他毫不犹豫的提议就能看出,此人满怀诚意,开出的条件已经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江连横点了点头,问:“如果是长期合作,你能保证货源不断么?据我所知,你好像已经不是泰平组合的职员了。”
吉田五郎笑了笑,转而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
“江先生,现在的情况是,除了东洋本土以外,没有任何一个泰平组合的职员会承认他们是泰平组合的职员。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下我背后的关系;或者,你可以只按照现货经销。”
“这么说,你的后台还挺硬?”
江连横说完,众人便跟着笑了起来。
吉田五郎毫不自谦地说:“当然,从旅大港口,到南满铁路,我的货没有任何人可以扣押。其实,如果江先生同意合作的话,以后您要是有什么违禁的货物想要走私,只要你肯出钱,就可以借用我的运输线,价钱绝对公道。”
闻言,江连横便从桌上拿起一根雪茄,起身递给眼前这个小东洋,笑着说:“吉田先生,你这么有诚意,我都有点不敢相信了。”
吉田五郎当即点燃雪茄,说:“江先生谦虚了,以您的实力而言,足够得到我的诚意。如果是换做其他人,我可能就要重新考虑一下条件了。”
“那如果我把你的军火,卖给那些专门跟东洋人作对的胡子呢?”
“无所谓。”吉田五郎耸了耸肩,半开玩笑地说,“你就算把枪卖给另一个安重根,只要他出得起钱,我都没有意见。”
江连横和王正南相视一眼,随即说道:“看来,他们说你是‘日奸’,好像也没冤枉你啊?”
吉田五郎哈哈一乐:“他们只是嫉妒罢了!我是一个生意人,一个不曾把军火卖给敌国的军火商,算不上是真正的军火商。”
“嗯?那这么说的话,你不相信所谓‘两国亲善’那一套?”
“哼,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其实,我更希望咱们两国能够开战,或者贵国的南北双方开战,但我不希望你们像清国一样输得那么彻底,战争打得越激烈,我们的生意就越多,对吧?”
王正南说的没错。
吉田五郎是个纯粹的生意人,眼里根本没有国别,只有利益,唯一的要求就是交易尽可能保密,而这也恰好符合江连横的考量。
于是,双方便极其顺利地达成了合作。
“吉田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江连横说,“在奉天省,你还知道有哪些东洋的军火走私商么?”
“你想垄断?”吉田五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本来就是走私的生意,想要完全垄断当然不可能,江连横只是想确保自己能够占据多数的市场份额。
只有这样,他才能适时控制民间的走私军火,从而不至于影响张大帅的二手步枪销路。
毕竟,如果挡了官府的财路,那便是断了自己的生路。
对此,吉田五郎不仅理解,而且还相当兴奋。
“江先生如果愿意动用你的影响力,占据民间走私军火市场,那当然最好了,我可以帮你打通东洋人的关系,而你负责帮我解决省府的麻烦,怎么样?”
“我没意见,咱们可以先做几单生意看看效果。往后生意上的事情,你可以直接找南风商量。”
双方在十分愉悦的气氛下结束了会面。
江连横对此习以为常。
事实上,他在奉天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在谈判过程中吃瘪了。
送走了吉田五郎,江连横有点倦怠,喝了一口茶,才问方言道:“还有其他人么?”
“有!”方言立马掏出记事本道,“热河来的沈掌柜要在南市场开一家药铺,他不是线上的人,但想过来拜个码头,买一份保险。”
江连横摆了摆手:“直接安排他去找雁声谈,还有没有?”
“辽西有一股绺子,报号‘钻天鹰’,想在咱们这买十条喷子,要尖货。”
“他山头有多少人呐?”江连横问得很直白。
李正西接茬儿说:“线上的风声说,‘钻天鹰’手底下大概有两百号人。”
“大概有两百号人,那就应该一百人不到。”江连横不耐烦地朝方言吩咐道,“以后,奉省的绺子,低于五百号人的,直接安排他们去找国砚;北边的绺子,低于一千号人的,也直接去找他。什么‘钻天鹰’,家雀就别耽误时间了。”
方言点了点头,说:“那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说。”
“有个胡子叫孙大眼,从吉省那边过来的,说是之前认识你,想过来拜个码头。”
“嘶——孙大眼?”江连横皱起眉头,“这名儿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啊?他报的什么号?”
“山头报号‘阎王李’。”方言应声回道。
话音刚落,王正南突然灵光一闪,忙说:“哥,好像是李正手底下的人,那个开山炮的胡子!”
(本章完)
第484章 匪帮与青年会
第484章 匪帮与青年会
“江老板,大当家的派我来奉天给你带个好,顺便有事儿找你告帮求助。”
孙向阳身穿一件崭新的靛青色短褂,尽管相貌不修边幅,举止大大咧咧,但在外人看来,若非知根知底,绝对猜不出此人其实是个聚啸山林的胡匪。
自打千山弹弓岭火并以后,江连横和李正一别五年,彼此从未再见,也没有任何往来。
不过,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江湖传闻不断,两人虽说无缘再会,却也大致能了解到彼此间的近况。
根据线上的消息,李正当年带领众弟兄北上长白山,起局立柜,匪号“阎王李”,凭借两门东洋山炮,砸火窑、平山头,烧杀劫掠,横行无阻。
如今,他的山头上竟已然聚拢了两千余号弟兄;而他本人,也早已是吉省绿林赫赫有名的匪首之一,实力不容小觑。
孙向阳是李正的左膀右臂。
五年以来,这是他头一次代表大当家来奉天找江连横告帮,想也知道,山头上必定是碰见了相当扎手的麻烦。
尽管江连横对李正从未推心置腹,甚至还略有提防,但二人毕竟相识多年,见孙向阳大老远过来求助,他便半开玩笑地问:
“兄弟客气了,咱们两家交情在这,家里有啥事儿用得着我,你尽管说,横不能是想让我帮忙搭线诏安吧?”
众人哄笑起来,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孙向阳笑着摇了摇头,却说:“江老板,我家大当家的啥脾气,你还不知道么?想让他受招安,门儿也没有啊!”
“我想也是。”江连横问,“那你是为啥事儿来的?军火?还是你们最近被官兵盯上了,想来打听打听风声?”
“军火!喷子、瓤子、马具、雷管、手榴弹,江老板要是有门路,能整到三一式速射山炮炮弹的话,那就更好了。”
孙向阳开门见山地提出了所有要求,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江老板,钱,不是问题。”
闻言,江连横立刻皱起眉头,心说你们这是要当胡匪,还是要当军阀?我直接帮你们装备个混成旅得了!
想到此处,几人讳莫如深地互相看了看。
江连横问:“伱们要多少?”
“多多益善。”孙向阳淡淡地回复道。
“嘶——兄弟,这么些年,你们还是头一回来找我告帮。按理来说,我不该多问,但你们这么成套成套地要家伙,我还是得打听打听,你们到底准备要干啥?”江连横有些狐疑地问。
孙向阳笑了笑,说:“江老板放心,大当家的现在跟官府没啥过节,需要喷子,也只是因为最近山头上碰见了点麻烦。”
仔细打听过后,事情的原委,方才渐渐明晰了然。
原来,李正的山头上最近碰见了一伙儿硬茬子劲敌,对方的人数不算多,可战斗力却极其彪悍,生猛到几家山头联合起来,才能将将跟对方打成一个平手。
原因无他,只因这帮劲敌并非是普通的胡匪,而是从北方流窜过来的白俄败军!
北方内战,白俄毛子一溃千里,最终失去了所有根据地,战败的将士大多数缴械投降,余下几股残兵,便趁着余势,四处流窜,落草为寇。
李正山头上碰见的这股毛子,人数大概在五六百号上下,打从海参崴南下,装备精良,跨过图门江,流窜到吉省境内为非作歹。
虽说“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可归根结底,这帮毛子是输给了自己人,只要弹药够用,打两個山头匪帮,那还不是手拿把掐?
更何况,北方内战已经打了三四年之久,能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即便不是骁勇善战,那也必定是人精老兵,山林匪帮怎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可绿林争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胡匪自然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只好奋力反击。
来来回回碰了几次,发现打不过,当真是打不过!
论装备,装备比不过人家;论战术,毛子一手喝着伏特加,即便军纪再怎么涣散,老兵在战场上的本能,却早已深入骨髓,随随便便,便打得胡匪溃散而逃。
渐渐的,各家山头眼瞅着家底就要打光了,人心便也随之浮动起来,有人投敌,有人散伙,众胡匪所谓的“基业”,似乎也随时将要付诸东流。
李正的家底还算夯实,勉强在那挺着,可过了今年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敢肯定,于是便只好派人来奉天,尝试跟江家求一批军火应急。
听说李正要打毛子,江连横不仅放下心来,甚至还挺高兴。
但高兴不能写在脸上,从孙向阳口中了解到事情的缘由以后,他仍旧面沉似水地问:
“兄弟,咱们已经五年没见了。按理来说,当初送给你们大当家的那批军火,应该早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江家也不是头一天做这生意,你们怎么才来找我?”
孙向阳早已预料到了这番质问,当下便连忙陪笑道:“江老板,不是弟兄们不照顾你的生意,而是家里现在搁长白山立柜,道太远,从你这边拿喷子,怕在半道上出点岔子。”
话音刚落,李正西突然接茬儿道:“兄弟,你要这么说的话,那就还是没瞧得上咱们东家呀!江家既然能出军火,那就肯定能把军火送到位。你们绺子局红的时候,不想着江家;现在没辙了,又过来求咱们,多少有点不讲究了吧?”
时隔多年,西风终于跟江连横打成了默契,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了。
孙向阳见状,连忙解释道:“不不不,兄弟,咱可没这意思,没来找江老板,只是因为道远,怕耽误事儿——”
江连横笑着抬起手,却说:“诶,兄弟,你不用解释,我这老弟脾气冲、说话直,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咱们该谈生意谈生意。”
“江老板大气!”
孙向阳松了一口气,接着拱手抱拳道:“总而言之,还请江老板能看在往日交情的份儿上,务必帮咱们一把!来之前,大当家的反复强调过:钱,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喷子抗用,能有新的最好!要是有三五百大洋的机枪,家里也要!”
看得出来,“远东武器禁运条例”影响的不只是各地军阀,胡匪也难再找到军火补给了。
孙向阳接着说:“不怕江老板笑话,这次家里让我来奉天找你,主要就是冲着熟脉关系和江家信誉来的,今年开春,家里在宽城子找了个走私的,交了订金,结果那老小子就他妈跑路了,到现在还没抓到人!偶尔碰见卖枪的,不是二手货,就是残次品,全都不顶用。幸好大当家的知道怎么保养枪炮,要不然今年家里就得拎大刀上阵了。”
这话看似是揭自己的短儿,逗别人笑,实则却也隐隐暗含着三分威胁。
李正西当即冷下脸来,语气生硬地说:“你们要是真这么担心,那就先交钱,等把货点齐了,然后自己运回去,出了奉天城,丢了少了,别赖江家。”
“那不能,那不能!”孙向阳装傻充愣道,“家里这趟准备了一万块大洋,五条大黄鱼,钱货在奉天两清,只要江老板能帮咱们把喷子运到宽城子,其他的事儿,全交给咱们。”
“也行!”江连横笑呵呵地点了点头,“那就烦请兄弟在城里多住几天,我这边帮你们想办法凑一凑,等货差不多的时候,我再让南风去找你。”
“那就多谢江老板了,我和弟兄们这趟来奉天,是住在……呵呵呵,江老板肯定知道咱们住在哪,那我就不多打扰了。”“等下!”江连横叫住孙向阳,“你们从我这拿军火可以,但你们得把宽城子那边的卖家是谁供出来,不用急着跟我说,等南风去找你的时候,告诉他就行了。”
孙向阳迟疑了片刻,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便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就辛苦江老板了,祝江老板火穴大转,兄弟告辞了。”
…………
送走匪帮,江连横朝南风低声嘱咐了几句,随即抬头看向方言,问:“这回,就剩最后一个了吧?”
方言点了点头,照例介绍道:“东家,最后一个是基督青年会的人,名叫顾乐民,想过来跟咱们讨一笔捐款,说是想在青年会大楼后头,建个网球场,见不见?”
“见!”
江连横的回答,似乎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痛快,甚至见方言朝门口走去时,还不忘紧接着叮嘱了几句说:“跟人家客气点,请进来!”
而且,无论是王正南,还是李正西,竟然都没有对此感到意外。
所谓“基督青年会”,原本是在教会带领下成立的青年团体,最初只是一所学习英语的夜校,随后又在内城大南门扩建成了一座四层大楼,配备有娱乐室、教室、阅览室、浴室等等,其内设施齐全,乃是奉天青年消遣娱乐的场所之一。
虽说顶着个“基督”的名头,其实无论信不信教,只要愿意出会费,都可以成为青年会的会员,在其中交际娱乐。
不过,自从民国八年以后,青年会就渐渐开始变味儿了。
每逢星期三的晚上,便有越来越多的青年聚在那里,大谈时局国体,言辞之激烈,让人听了,简直是毛骨悚然。
江家作为省府的密探顾问,依照常理而言,本应该是重点“关照”青年会。
可实际上,江连横不仅从来没有找过青年会的麻烦,反而还经常出资赞助青年会举办的各项活动。
怎么呢?
嗬!咱东三省的太子爷就是那青年会的会员,谁还敢动?
莫说他们妄谈国事,就算他们背地里骂老张是王八蛋,官府各级也向来是装作没听见。
谁敢拿办青年会,那就是公然得罪太子爷,老张都没说什么,其他人哪里还敢挑刺儿?
太子爷加入青年会,也间接影响到了张大帅对待这帮过激青年的态度。
老张本来就不认为广义派算是什么心腹大患,总觉得他们不过是书生而已,年轻人幼稚,受人利用,只要没有外部势力干预,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如今自家儿子混迹其中,就更加放心了,于是在盘查过北方劳工以后,便一门心思只顾着同各大军阀派系争权去了。
青年会想要兴建网球场的事儿,江连横早有耳闻,并且相当愿意出手赞助。
原因无他——太子爷爱打网球!
不多时,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便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办公室内。
“东家,这位就是青年会的顾乐民,也是城里的小学教师。”方言客客气气地介绍道。
“哎呀!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先生啦?”江连横起身同来人握手,口中不吝赞美之辞,“不得了,不得了,顾先生前途无量啊!”
“江老板谬赞了!”顾乐民的笑容朝气蓬勃。
寒暄几句过后,双方各自落座。
出资赞助网球场的事儿,江连横当然没有二话,凡有所求,必有所应。
而且,在跟这帮救国青年接触多了以后,他也早已学会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诸如“强国强种”、“发展体育事业”、“愿年轻人早早摆脱暮气”之类的话,简直是信手拈来。
不夸张地说,真要坐下来“盘道”,江连横比这帮小年轻还会讲大道理。
只是没想到,几句大道理一说出口,倒把顾乐民的谈兴勾了起来,竟开始向江连横滔滔不绝地推销起青年会最近的讨论成果。
“江老板,我听说过您的事迹,在城西兴办义学,供穷苦人读书;替劳工跟外商周旋,争取国人权益;我代表青年会向您的善举致敬!”
“不用不用,那都是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儿。”江连横半开玩笑地说,“外头还总有人传言我是恶霸呢!”
顾乐民倒是真没心眼儿,竟当即点了点头,坦诚道:“关于那些传言,我其实也有所耳闻,但善行论迹不论心,您还是给奉天做了不少好事!”
“哎呀,千万别这么说,愧不敢当,愧不敢——”
“但是,江老板,您其实还可以做的更多!”
江连横眉头一皱,思忖了片刻,试探性地问:“顾先生……是不是青年会还有什么地方要用钱?”
顾乐民大义凛然地摇了摇头,却说:“江老板,我说的可不是青年会,而是整个天下!”
“你们看,这就叫格局!”江连横环顾左右,瞪了一眼正在偷笑的南风,接着又道貌岸然地说,“我平时就总告诉你们,眼里不要只有奉天,要时时刻刻,多想想咱们苦难的同胞!”
顾乐民微微一笑,当即纠正道:“江老板,恕我直言,您的眼界,也应该更开阔一些,这天底下受苦的,不只是咱们的同胞而已!”
江连横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他先前在报纸上见过不少相关论调,眼下根本无意争论,便连忙含笑点头:“顾先生不必多说,说多了不好,但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幸福在北方嘛!”
“您真的懂?”顾乐民试探性地问。
“当然,达瓦里希!”
(本章完)
第485章 彻骨的觉悟
第485章 彻骨的觉悟
多亲切的称呼!
一声问候,点亮了年轻人的双眸!
顾乐民又惊又喜,仿佛在看一束光,当即欢呼雀跃道:“江先生,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您其实是个潜在的战士!”
“我这样……也能算是战士么?”
江连横故作迟疑,垂下目光,看了看这一身绫罗绸缎,似是隐隐流露出对自家财富所抱有的不安与愧疚。
他很清楚,这种虚伪且恰如其分的负罪感,可以让穷人感到快乐。
穷人越是感到优越,便越是能心甘情愿地任人敲骨吸髓。
当世上所有穷人,全都沉湎于当家做主的梦幻时,天下就太平了。
抬高别人,贬低自己,闷声发大财——这正是靠扇行当的宗旨。
江连横精于此道,且运用得炉火纯青,尺度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让人觉得假,又不显得过于真。
此举正合顾乐民的意愿,几乎瞬间便勾起了他心里那股传教士般的狂热与救世主般的情结。
他摆出一副高僧大德的架势,清了清嗓子,准备度化眼前这位正在苦海中沉沦而不自知的富家翁。
“江先生,您当然可以成为一名战士,只是现在还不彻底,但这不要紧,最关键的是您有悟性,这就够了。”
江连横点了点头,沉吟道:“还差个高人点拨一下。”
“没错!”顾乐民慷慨激昂地说,“您现在缺的就是信仰,需要一位导师,来帮您指明方向!”
“那不如就请顾先生来点我几步吧?”
“我?”顾乐民连忙摆了摆手,“不不不,我可不行,我这水平当不了导师,而且咱们已经有导师了!”
“毛子?”江连横问。
没想到,顾乐民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闷闷不乐地说:“江先生,这种称呼很不合适,太有侮辱性了。”
“不叫毛子,那应该叫啥?”
“您刚才不是已经说了么?达瓦里希!”顾乐民激动道,“江先生,睁眼看看吧!北方已经给世界做出了楷模,他们的方向,就是全人类的方向,是通往幸福的方向,我们应该当他们的学生,向他们学习!他们才是我们的朋友!”
“朋友?”李正西愤慨地反驳道,“顾先生,你知道毛子当年在咱们关外杀了多少人么?”
顾乐民微微仰起头,却说:“知道,但我们现在应该向前看,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凭什么过去了?”
顾乐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不凭什么,就凭他们现在已经不是毛子,而是达瓦里希!”
李正西笑了,摆摆手,不再争论。
江连横左右看了看,忽然笑着问:“顾先生今年贵庚啊?”
“二十一岁。”
江连横笑着点点头,没再说话。
归根结底,眼前这个年轻人岁数太小,经历太少,庚子俄难时,他还是个婴儿;日俄战争时,他也不过是個娃娃。
顾乐民当然知道毛子当年在关外的暴行,但对他来说,那只是书本上的几行字,根本谈不上刻骨血仇,他当然可以轻飘飘地说一句,都过去了。
但江连横等人不同,他们对毛子有种本能的仇恨,甚至远远盖过对鬼子的不满。
不只是他们,就连张大帅的义弟,那么一个为北方摇旗呐喊之人,也始终对毛子怀有三分戒备。
原因无他,只因毛子当年挥师南下,强夺关东之时,他们这一代人都是亲历者。
然而,顾乐民却还有话说:“江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想说,以前的毛子和现在的达瓦里希,他们之间完全是两回事儿,他们现在只是想帮咱们,比如中东铁路,他们现在都要主动归还给咱们了。”
“还了么?”江连横问。
“还没有。”顾乐民语出惊人道,“但我觉得,不还咱们也挺好。”
“顾先生,你把我绕糊涂了。”
“怎么会糊涂呢?江先生,您想想,铁路就算还给咱们,最后会落到谁的手上,不还是那帮贪官污吏么!百姓能得到什么好处?没有!如果是那样的话,还不如让伟大的达瓦里希替咱们保管呢!”
“妙啊!”江连横自愧弗如道,“嘶——顾先生,你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因为狭隘,狭隘的民族主义,限制了您的格局。”
“那我还有救么?”
“当然,没有人是生来的觉醒者!”顾乐民宽慰道,“这需要一个过程,在不远的将来,全人类必将联手创建一个没有民族之分,没有国家之别,没有高低贵贱,人人生而平等的大同世界!”
“所以咱们得靠毛子?”江连横赶忙改口,“不不不,是靠达瓦里希?”
顾乐民坚定不移地说:“他们是拓荒者,我们应该追随他们,两国亲善——不,应该说是彻底消除国家、民族的隔阂,兄弟联合,不分你我!”
“这话听起来这么耳熟呢?”江连横喃喃自语道,“好像鬼子也是这么说的吧?”
“那不一样,鬼子是狼子野心,而北方的兄弟,是诚心想要帮我们挣脱身上的枷锁!”
“嘶,那按照顾先生的说法,跟鬼子合作,必定是汉奸无疑了;而跟毛、北方的兄弟合作,那就应该叫——”
“达瓦里希!”顾乐民立刻回道。
“妙不可言!”江连横故作沉思,左右看了看问,“别说,经顾先生这么一点拨,我还确实在其中品出了一点差别。”
三人连忙点头:“是是是,有差别,有差别。”
“那南风你来说说,差别在哪?”
“谁?”王正南瞪大了眼睛,用手一指自己,“我呀?我……这个这个,差别肯定是有的,但是吧,这个这个……呃……我得先组织一下语言,诶,西风,你猜猜这差别在哪?”
“我呀?”李正西忍不住在心里骂娘,“它这个事儿吧……主要是一种感觉,方言,你感觉到没?”
击鼓传,方言早就料到最后会落到自己身上,于是忙说:“感觉到了,但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江连横摇头叹息:“顾先生,伱看看,我手底下这些人呐,都是榆木脑袋,什么事儿都得掰开了、揉碎了,给他们喂到嘴里才能明白,你不妨直说,省得他们回头又是一晚上睡不着觉。”
顾乐民无可奈何,心中暗道:愚昧的国人呐,为什么如此麻木,呜呼痛哉!
旋即,他化悲恸为力量,朗声说道:“二者之间的差别太大了!鬼子是想要侵略咱们,而达瓦里希是盗火者,是在拯救,是在号召全世界亿万民众站起来!江先生,如此震古烁今的伟业,您不感到伟大么?”
“伟大!”
“您不感到心动么?”
“心动!”
“您不感到惭愧么?”
“惭愧!”
顾乐民从椅子上站起来,眼含热泪地说:“那就请放弃眼前的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这番伟业,并为之奋斗终生!”
“要不改天吧!”江连横在烟灰缸里掐灭了雪茄,“主要我今天下午还有点事儿。”顾乐民顿时一怔,尽管有些失望,却也没彻底放弃。
“江先生,要不这样吧?”他提议道,“我们青年会,最近正在组织一批俄语学生,尝试去翻译北方的宣传手册,等到功成之后,我代表青年会送给你一本?”
闻听此言,王正南顿时眉头一紧,倍感诧异道:“顾先生,敢情你们压根就不知道北方那套,到底是咋回事儿呀?”
“没错,我们现在其实也是一知半解。”顾乐民坦诚道,“但这不要紧,大方向是对的,那些理论可以慢慢引介。”
王正南抿了抿嘴,似乎没见过比这更荒唐的事。
不懂,却很狂热。
这似乎违背常理,实则不然——因为不懂,所以狂热。
江连横早已看透了这份道理。
所有的狂热都源于一知半解,真正沉心洞悉之人,往往静默无声。
其实,这跟江湖规矩没什么不同。
只有那些初出茅庐、半开眼的愣头青,才最爱强充好汉;而真正的老江湖,要么低调隐忍,明哲保身;要么阴狠毒辣,文过饰非。
看透江湖,便是看透人性;看透人性,便能惯看秋月春风而波澜不惊。
江连横没有呛声,反而是笑呵呵地站起来,说:“那就麻烦顾先生到时候多多提点了。”
顾乐民点点头,感觉肩上的担子很重,一种使命感也随之油然而生。
“江先生放心,您这么有悟性,只要勤加学习,武装思想,以后肯定会有所作为!”
“好好好,借你吉言。”
江连横起身相送,顾乐民却似乎还不尽兴,仍在喋喋不休地说:
“江先生要是有兴趣的话,其实也可以看看那些先进的刊物……这是个人吃人的社会,不是吃人,就是被吃……今朝座上客,明日盘中餐……即便您现在腰缠万贯,您能保证您的后代子孙不会沦为鱼肉么……为了明日的美好,今日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放下一切,才是自由的开始……人尽其能,物尽其用……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大概是因为时间紧张的缘故,说到最后,顾乐民简直就是在自言自语。
江连横频频点头,摆出一副很耐心的样子,几乎是在哄小孩儿似的,费了老大工夫,才将这尊大佛送走。
房门关上的一刹那,方言、王正南和李正西,全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方言当即断定道:“东家,这个顾乐民,肯定刚毕业就去当教师了,除了书本上那点东西,啥都不知道。”
王正南撇了撇嘴,笑道:“我就没明白,毛子那套东西,说白了不就是劫富济贫么,到底有啥新鲜的,少见多怪!”
李正西却说:“要是真能像他们说的那样,其实也挺好,干啥非得跟毛子扯一块儿去呢!”
“好是好,问题你信么?”王正南说,“要是真能做点善事,那也挺好,可你放心把钱给这些人?他们青年会有钱盖网球场,天天喝着咖啡,看着电影,我怎么没看见他们把钱拿出来给穷人?”
李正西冷哼道:“青年会里面都是一帮富家公子哥,天天嚷着替劳工说话,我他妈压根就没见他们进过工厂。”
哥俩难得达成了一致,没有出现严重的分歧。
江连横回到办公桌前,语气颇为不屑地说:
“让洋人欺负了几十年,还他妈不长记性,竟然跟毛子论哥们儿,这种人也配当教师爷?书都他妈念狗肚子里去了!”
听了这话,方言连忙凑过来问:“东家,那以后顾乐民再来的话,还见不见?”
“见,不光要见,还得以礼相待!”江连横说。
李正西不解道:“哥,这小子也太磨叽了,青年会那么多人,咱就算不见他,也没啥关系吧?”
王正南点点头:“我觉得也是,咱出钱就完了,关键是这人有点神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身上有点啥呢!哥,我查过他,顾乐民在青年会不算什么骨干,不见也没关系。”
“太有关系了!”
江连横匆匆将打火机和香烟揣进口袋里,却说:
“南风西风,你俩记住了,越是这种好为人师的人,就越得捧着他唠。他这种人叫什么?理想主义?他现在搁这磨嘴皮子,好像挺有耐心,那是因为他还没成事儿。”
“哥,我是实在没看出来,那帮小年轻的能成什么事儿。”王正南和李正西站起身说。
“那样最好。”江连横站定了说:“他们要是成了,第一个先杀我。”
王正南一怔,略显迟疑道:“不能吧?我看他对咱们挺客气的,刚才不是还想拉咱入伙么?”
“要真是那样,哈埠就没那么多有钱的毛子了。”江连横岔开话题问,“北风今天放假,你俩回家吃饭不?”
王正南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家去说一声。”
李正西顺嘴问:“哥,嫂子最近好点没有?”
“不知道啊!”江连横沉声道,“我让东风今天去请贾大夫了,回头晚上再说,你俩没啥事儿就先走吧!”
哥俩应下随即离开办公室。
江连横则转过身,又朝方言吩咐了几句,问:“这两天没啥别的事儿了吧?”
方言连忙掏出记事本,翻了两页,“东家,《东三省新报》之前又来过一次电话,说是想要采访你。”
“我不是说了,不接受采访么,怎么没完没了呢!”江连横有点不耐烦。
当秘书的,必须要懂东家的心思。
方言当即凑过来,低声说道:“呃……东家,这次来的是俩女记者,我看了,刚毕业,挺好。”
江连横哀声叹道:“唉,现在年轻人工作都不容易,也应该帮她们提升一下报纸的销量!”
“好,东家你放心,我来安排。”
“行,那我先回去了,你没啥事儿也早点下班吧!”
说罢,江连横便快步离开办公室内,走下楼梯,途径二楼办公区、一楼营业大厅,无论是身穿旗袍的女职员,还是戴着圆形眼镜的男会计,一碰见他,全都停下脚步,讨好似地叫一声“东家”。
江连横草草点头,不多言语。
走出保险公司大楼,街面上停泊着一辆黑色的美国产福特汽车,那是江连横的座驾,胡小妍也有一台,但却是个二手货。
汽车周围,站了八个身穿黑色短打、敞着怀的年轻人,见江连横出来,立马拽开车门,齐声喝道:“东家!”
“回家!”
江连横钻进车内,言简意赅地吩咐了一声。
“嘀嘀——啵啵——”
一声令下,福特汽车便朝着城北江宅的方向缓缓驶去。
车速很慢,八个弟兄紧紧地围在座驾的前后左右,颠起小碎步,一边跟着车跑,一边冲着过往行人吆五喝六:
“闪开!闪开!”
江连横立马摇下车窗,冲手下的人厉声呵斥道:“叫什么叫,都他妈跟人家客气点儿!”
(本章完)
第486章 家大累死人【6K】
第486章 家大累死人【6k】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
窗外,萧瑟的秋风倏然而过,吹得庭院里的石榴树“沙沙”作响。
贾书楷医生将听诊器收好,扣紧医疗箱,随即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地说:“夫人放宽心,没什么大碍。”
胡小妍斜靠在床头上,脸色有点苍白,人虽然恹恹的无精打采,但神态还算轻松,看上去并未遭受任何病痛的折磨。
“辛苦贾大夫了。”她浅浅地笑了笑,微微点头。
话音刚落,坐在床尾的许如清便凑过来说:“贾大夫,留下来吃完饭再走吧?”
贾书楷连忙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医院那边还有点事儿,头晚上之前,我还得回去一趟呢。”
“那让东风开车送你回去吧?”胡小妍当即提议道。
贾书楷起身看了眼时间,没再推辞,点头笑道:“也好,时间确实有点赶,那就多谢夫人的好意了。”
说罢,他便作揖拜别,转身朝卧室门口走去。
许如清连忙紧随其后,一边随口询问几句老贾大夫的近况,一边将小贾医生送至门外走廊。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辞树——“串儿红”也老了。
许如清如今已是半百的年纪,肩颈的皮肉松松垮垮,脸上的皱纹愈发清晰,原本乌黑的长发剪去大半,发根处也渐渐斑白起来。
岁月凶猛,曾经那个叱咤奉天风月场的“串儿红”,无论是名声,亦或是容颜,都已随风而散,踪影全无。
不过,岁月不只带来衰老,同样也拂去了她风光时的伶俐,疗愈了她受辱时的疯癫。
往事如烟,淡得不着痕迹。
人生归于平凡,眉目之间便多了几分安宁与慈祥。
如今的许如清,看起来跟普通的邻家老太没什么两样,无非是手头宽裕些,日子悠闲些,仅此而已。
她平日里最大的乐趣,也只是听江雅弹钢琴、背唐诗、唱儿歌,并在这小丫头调皮捣蛋的时候,将其护在怀里,容不得江、胡二人打骂。
推开房门,江雅立刻从许如清和贾书楷中间挤过去,冲进卧室,“噔噔噔”地跑到床边,焦急万分地问:“妈,妈,你到底哪难受呀?”
“哪也不难受。”胡小妍拉起闺女的手,笑着宽慰道,“妈就是有点儿累。”
“那你打针了吗?”
“不用打针。”
“那你吃药了吗?”
“也不用吃药。”
“那你怎么才能好啊?”
“妈睡一会儿就好了。”
“那我陪你躺一会儿行不?”江雅眨眨眼睛说,“我保证不吱声!”
“行,那你上来吧。”胡小妍笑着往里挪了两下,给闺女腾出点地方,随即问道,“学校里都教你什么了?”
江雅满脸得意地说:“可多了,我背东西全班最快,老师总表扬我!”
胡小妍眼前一亮,忙说:“是么,学什么了,伱背给妈听听……”
娘俩儿这边说着话,贾书楷见了,不由得笑着称赞道:“大小姐早慧,一晃这么大了,真懂事儿啊!”
许如清心里美,眼里笑,嘴上却说:“这孩子嗓门儿太大,动不动就吵吵嚷嚷的,也没个小姑娘的样子,让你看笑话了。”
“诶,孩子有个性是好事儿!”贾书楷边走边说,“而且,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小姑娘、小小子都一样,应该好好培养,不能打压孩子的天性。”
许如清点了点头:“呵呵呵,贾大夫是留过洋的人,跟咱们这些粗人的见识就是不一样。”
说话间,两人来到走廊楼梯口,恰好迎面碰见东风和北风哥俩儿循声赶来。
张正东身穿黑衣黑裤,肤色也有点黑,整个人便如同是一道模糊且瘦长的阴影。
赵正北则仍旧是一身笔挺的军装,皮腰带,黑军靴,左手拿着大盖帽,右手握着白手套,身形矫健,举止峥嵘,处处透露着男子气概,眉宇间更是英气逼人,如今已是奉军第三混成旅二团营长。
按理来说,以江家在省府军营里的人脉关系,北风升官的速度,实在不应该这么慢。
然而,几年以来,胡小妍却从未帮他在军营里打点关系,疏通人脉,助其尽快拿到更高的军阶头衔,或是更轻松的肥缺差事。
不仅不帮,反而还有意延缓赵正北的晋升速度,处处淡化他与江家的关系,特别是竭力淡化他当年的“救主之功”,不说,不想,别人偶尔提起来,便随口打個哈哈,绝不多谈,全当是没这回事儿。
赵正北未必明白这份良苦用心,但他对大嫂向来毕恭毕敬,对大嫂的安排,自然也是从无二话,更无不满。
在胡小妍看来,升官不在快慢,而在于恰到好处。
赵正北英勇无畏不假,但能否算得上将才,却还有待日后考验。
官途险阻,一步一个脚印,才能瓷实,才能服众;倘若一飞冲天,虽然身居高位,却免不了要遭小人妒恨,暗地里使绊子,最后只怕会摔得更惨。
莫说是赵正北,就算是太子爷身居高位,奉军将士大半也是口服心不服,只是没人敢使坏罢了。
当能力配不上头衔时,官爵就是个祸害;尤其是身在军营,一旦事儿办砸了,那便是军法处置。
于是,民国八年,讲武堂复课,赵正北完成了剩余的学业以后,便当上了营长,直到现在。
不过,他这个营长,过得却比许多团长的日子还要滋润。
原因无他,只因这是太子爷所在的编队,张大帅疼儿子,把最好的装备全都拨给了第三混成旅,大小军官从来没有拖欠军饷的时候,各项待遇也更为优渥。
胡小妍身体抱恙,赵正北闻讯心焦,便干脆请了几天假期回家探望。
一见医生从卧室里出来,北风便立刻快步迎上前,问:“贾大夫,我嫂子她咋样了?”
“哦,赵长官。”贾书楷忙说,“江夫人没啥事儿,就是操劳过度,好好调养调养就行,你们不用太担心。”
“没啥事儿?”赵正北有点狐疑,不放心地问,“没啥事儿咋老犯迷糊呢?不是晕倒过一回么?”
贾书楷点点头,解释道:“赵长官放心,该检查的都检查了,江夫人确实没什么病症,晕倒大概也是因为平日里过于操劳,而且夫人身子骨本来就比较弱……”
话到此处,他忽地迟疑了片刻,这才斟酌着往下说:“江夫人行动不太方便,平常又总在家里闷着,再加上动不动就昼夜颠倒,再这么下去,就算是没病,早晚也要累出病了。”
“那得怎么调养?”赵正北愣愣地问。
贾书楷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平常准点吃饭,要是觉得头晕,就含块,加强锻炼,注意休息,过段时间就好了。”
“加强锻炼,注意休息……”赵正北念叨了两遍,不由得小声嘀咕道:“这话不矛盾么?贾大夫,不用再去医院检查检查么?”
张正东摆摆手说:“嫂子之前觉得头晕,已经去过一趟医院了,啥也没查出来。”
“要不去军医院看看吧?”赵正北提议,“我问问营里的大夫?”
许如清立即偷偷拽了一把北风,面不改色地笑道:“小东,贾大夫赶时间回医院,你下去开车送他一趟吧!”
张正东应下一声,旋即领着贾书楷走下楼梯。
赵正北让许如清一拽,立马回过味来,便也快步跟过去随行相送。
其实,打从胡小妍刚开始觉得身体不适时,便早已去过各大医院问诊,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无论是东洋的,还是西洋的;施医院也好,奉天医大附属医院也罢,军医院也不是没联系过。
最终,所有医生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江家大嫂没病,只是过于操劳,务必注意修养。
穿过玄关,哥俩儿将贾书楷医生送出房门。
如今的江家宅院,早已又经历了一次扩建。
洋宅改动不大,只是在楼梯上增设了缓坡;但整座宅院却比原先大了一倍,不仅在东西两侧加盖了两趟门房,供看宅护院的“响子”和家里的长工男丁住宿,大院里也铺上了柏油路面,四周的草木、绿植修剪得方圆规整,烘托着中间的一座双层小坛,若从高空俯瞰,院落里的路面如同一把钥匙。
张正东走到汽车旁,正要拽开车门时,忽听院外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
抬头看去,恰好是江连横的汽车回来了。
见状,贾书楷连忙迎上前,笑着招呼道:“江老板回来了?”
“哎呀,贾大夫,着啥急呀,吃完饭再走呗!”车门刚一打开,江连横便问,“我媳妇儿咋样了?”
两人算是世交,彼此并不生分,也就没那么多虚假的客套。
贾书楷便把先前说过的话,当下又重复了一遍。
江连横张嘴便问:“贾大夫,给她整点人参补补好使不?”
“不用不用。”贾书楷忙说,“嫂夫人没什么大碍,身子骨本来就弱,吃点好的可以,但千万别乱吃东西,最重要的还是得多注意休息。”
“好好好,那辛苦贾大夫了。”江连横笑呵呵地吩咐道,“东风,赶紧把贾大夫送回去吧。”
张正东点点头,发动汽车。
袁新法等人立马拉开铁门,只见汽车绕着坛兜了个圈,便朝着大宅门口缓缓驶去。
江连横目送了片刻,随即转身走入大宅,边走边问北风道:“啥时候到家的?”“中午那阵刚回来。”赵正北跟在后头道,“哥,我得跟你说点事儿,营里最近有点动静。”
“急么?”江连横问,“不急等晚上再说吧,我先上楼去看看你嫂子。对了,你二哥和三哥晚上也回家里吃饭。你明天要是没事,晚上咱就喝点儿。”
三年以来,王正南和李正西先后成婚,如今早已从江家大宅里搬了出去,虽说相隔不远,而且常来常往,但江、胡二人和四风口齐聚的机会,却是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珍贵了。
而张正东和赵正北两人,一个是闷葫芦不声不响,一个是身在军营心无旁骛,哥俩儿看起来全都没有成家立业的想法。
说话间,江连横已然爬上楼梯。
正在这时,楼梯口走廊的拐角里,竟突然闪出一道瘦小的人影,十分蛮横地挡在两人身前。
江连横愣了下神,定睛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债主,响当当混世女魔头——自家的亲生大闺女!
只见江雅怒气冲冲地站在楼梯上,双手叉腰,小脖一耿,没好气地厉声质问道:“你上哪去了?”
“小兔崽子,你跟谁龇牙呢?”江连横仰头训斥道,“我上哪去了,还得跟你汇报,咱俩谁是老子?”
“你怎么才回来?”江雅仍旧不依不饶地逼问道,“我妈都有病了,你怎么还不回来陪她?”
“我这不回来了么!”
“你回来晚了!还有,你昨天咋没回来?我妈都去医院了,你还不回来,你干啥去了?”
“滚犊子,再跟我没大没小的,我扇你了啊!”江连横作势抬起胳膊。
没想到,江雅不服不忿,脖子挺得更硬,固执地挡在父亲身前,叫板道:“你扇,我不怕你!你去给我妈道歉!”
江连横笑了笑,却说:“大闺女,她是你妈,我还是你爹呢,别太偏心了,我凭啥给她道歉?”
江雅急得跳脚,再次强调道:“我都说了,我妈有病了,你怎么才回来,你干啥去了,你……你还要不要我和我妈了?”
“我挣钱去了,没钱怎么看病?”
江连横摆了摆手,随即将大闺女拨到旁边,自顾自地朝着卧室门口走去。
江雅顿时一愣,两只手缓缓垂下来,脸上忽然换了一副担忧的神情,急匆匆地跟在父亲后头,仰着脖子问:“那……那你挣着钱了么?你要没钱,我……我那还有压岁钱呢。”
“世道艰难,没挣着钱。”江连横转过身,伸出手,“闺女,为了你妈,把压岁钱拿出来吧。”
“啊?爸,你真没有钱了啊?”江雅的神情愈发担忧起来,“那……那我的压岁钱能够么?”
“心疼了?”
“没心疼!”
“那你回屋拿钱去吧!”江连横笑着说,“我在你妈那屋等你。”
江雅仰头看着父亲从身边走过去,忽然间眼前一亮,跑过去扯住父亲的手,指着上面的大金镏子,提议道:
“爸,爸,你把你这个卖了,给我妈看病吧?我……我以后挣钱了,再给你买个大的,行不?”
赵正北看不下去了,连忙蹲下身子,把江雅抱在怀里,哈哈笑道:“大侄女,你爸逗你呢,走,四叔带你下楼玩儿,让你爸和你妈在屋里唠会儿。”
江雅眼看着自己被四叔抱走,仍不忘指着江连横喊道:“爸,你不许气我妈!听见没有,你不许气我妈!”
江连横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多少有点嫉妒。
推开房门,缓步走到床边。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目光短暂地交汇片刻,却又同时忽地别过脸去,各自冷哼一声。
然而,过了几秒种后,江连横却又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偷偷瞄了一眼胡小妍;却不想,胡小妍也正如此偷偷地瞄着他。
于是,两人便又像触电似地再次别过脸去,谁也不肯搭理谁。
胡小妍三十出头,眉宇间多了几分恬淡,模样也愈发端庄娴静,神情虽然疲倦,却也平添了些许温柔,只是不想去看江连横,于是便背过身去,面朝着墙,闷不吭声。
江连横见状,忍不住嘟囔了几句,随即慢悠悠地走到窗边,坐在椅子上点了支烟。
一支烟抽完,过了三五分钟,见胡小妍始终没有动静,便骂骂咧咧地又点了一支,结果还是没动静。
江连横只好清了清嗓子,语气生硬地问:“睡啦?”
“没睡。”胡小妍面朝墙壁,闷声说,“有烟,熏得我脑袋疼。”
“逼事儿真他妈多,抽两根烟你还脑袋疼,屁股疼不疼?活人惯的毛病!”江连横立马掐灭刚点着的香烟,回身推开窗户,轻轻扇呼了两下。
胡小妍不声不响,纹丝未动。
江连横咂了咂嘴,提一口气,支支吾吾地问:“那个……你现在咋样啊?我听说你前两天咋的,还晕倒了?”
“没晕倒,就是恍惚了一下。”
“啊,这么回事儿……嘶,你摔没……我是说你没把家里啥东西磕坏了吧?”
“把你那个明代的瓷瓶碰碎了。”
“哦……那什么,那瓶儿挺薄,碰碎了的话,其实挺容易扎手……”
“嗯。”
江连横皱起眉头,犹犹豫豫,迟疑了半晌,到底没有开口,而是微微欠了下屁股,朝床上巴巴地望了两眼;却不想,胡小妍突然转过身,惊得他连忙坐回去,左顾右盼,欲盖弥彰。
“你还有事儿吗?”胡小妍问。
“我没啥事儿。”
“那你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你睡你的呗,我又不吱声。”江连横若无其事道,“咋的,这屋我还不能待了?”
胡小妍转过头去,嘟囔道:“那你别老看我,我瘆得慌。”
江连横嗤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谁看你了呀?”
“嗯,没看就没看。”胡小妍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行了,快出去吧。”
江连横赖着不走,转而却说:“你呀,你就没那个享福的命!家里那么多会计,轮流互相查账,而且还有雁声和南风帮忙盯着,你说你把自己累成这样,有必要么?”
这话不假。
江家如今的生意太大、太多、太杂,哪怕精力再怎么旺盛,也扛不住事必亲躬,何况胡小妍身子残疾,体格本来就弱?
每逢年终岁尾,仔细核查一遍账目,足矣。
倘若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不仅劳心戮力,而且也没有必要。
水至清则无鱼。
哪个做大生意的人家,手底下没点贪墨之事?
最让江连横无法理解的是,胡小妍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她还是一意孤行。
江家耳目遍及省府。
事实上,胡小妍每年都能查出几处账目对不上数,只要情况不过分,她也都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深究;只有当贪墨情况极其严重,甚至放肆到把她当傻子耍的程度时,便不再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但这种情况其实凤毛麟角,而且杀一儆百,其他人被敲打两下,立刻就老实起来了。
即便如此,胡小妍还是年复一年、不厌其烦地监察江家的各个生意。
对此,江连横无法理解。
而且,他永远也无法切实体会到胡小妍的心境。
因为生理上的残疾,必然会带来心理上的病态。
耳朵背的人,总是疑心旁人在偷偷说他的坏话;眼睛瞎的人,总是疑心旁人背地里憋着坏要捉弄他。
胡小妍也是一样。
因为身体上的残疾,不方便抛头露面,她便总是疑心手底下的人故意欺瞒她、戏弄她、加之内心总是怀有沦为累赘的惶恐,所以凡事必要亲自过目,天长日久,难免过度操劳。
家里人怎么劝都没用,她要过的始终是自己心里那道关。
江连横劝说不了,于是只好岔开话题,说:“晚上南风和西风回家吃饭,你知道不?”
“嗯,知道了。”胡小妍有气无力地说,“所以你快走吧,我好抓紧时间多眯一会儿。”
江连横起身走到床边,挠挠鼻子,忽然提议:“要不,我陪你躺一会儿吧,你睡你的,我不吱声。”
胡小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低声嘟囔道:“脾气像就算了,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江连横有些不解,“你往里串串,给我腾个地方。”
胡小妍像条被捞上岸的鱼似地在床上扑腾了两下,挪到一旁,本以为能就此安静下来,却不想,一只大手紧接着便探至腰间,烦得她立刻转过身子,厉声埋怨道:
“啧,江连横,我是不是死床上了,你也得来一下子?”
“别动,让我瞅瞅你磕哪了!”
(本章完)
第487章 绿林有鬼
第487章 绿林有鬼
黄昏傍晚,江家设宴,满桌丰盛的酒菜,只等着南风和西风回来,以便大伙儿好好团聚乐呵一番。
薛应清也应邀赶来,此刻正坐在餐桌旁,抱着江雅玩闹嬉戏。
岁月不公,人人都渐老成,唯独在她的脸上未曾留下痕迹。
薛掌柜如今在八卦街经营几家店铺,娼馆、酒楼、影戏院、咖啡厅,生意格外红火,财源滚滚而来,只是日子过于平淡,让她觉得烦闷,因此隔三差五便要出行游玩,消闲娱乐,不愿在琐事上劳心戮力,只愿当个甩手掌柜,逍遥快活。
王正南来得很早,领着一个纤瘦苗条的媳妇儿。
这弟妹叫程芳,模样标志,谈吐文雅,身穿绫罗绸缎,环佩金银珠玉,一来是南风会挣钱养家;二来是她娘家也是城里的商户,虽说财力有限,却也不愁吃穿用度,一看便是富养的闺女。
众人围桌而坐。
说说笑笑,左等右等,菜都快凉了,西风才终于黑着脸,独自一人,闷头赶来赴宴。
胡小妍见状,张嘴便问:“谷雨怎么没来?”
“嫂子,不用管她,她爱来不来。”李正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胡小妍眉心一紧,接着又追问道:“你俩是不是又干仗了?”
可不等西风回话,江连横便用手敲了敲桌面,出言训斥道:“吃你的饭吧,还不够你操心了,我看你还是不累,再晕倒几回就好了。”
“对对对,吃饭吃饭。”赵正北瞥了一眼大嫂,连忙招呼大伙儿,“来来来,赶紧动筷子,我都饿坏了。”
众人心照不宣,尽可能说些爽快的事,以免胡小妍再去多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窗外的夕阳渐渐落下山去,餐厅里点亮了电灯。
江连横撂下筷子,点了支烟,忽地想起了什么,便问:“对了,北风,你刚才下午说营里有什么事儿?”
赵正北看向大嫂,显出几分犹豫,可仔细一想,又觉得这件事不可能瞒得住大嫂,这才开诚布公地说:“哥,杨诸葛最近回奉天了,家里知不知道?”
江连横一怔,拧着眉毛同众人相视一眼,诧异道:“他怎么还敢回来?老张没一枪毙了他?”
三年前,杨诸葛帮张大帅截获了一批价值数千万的军火。
奉系陡然崛起,而其本人也因此大受重用。
不过,张大帅随后却对杨诸葛有所不满,认为他跟皖系走得太近,恐生变数,因此派出密探暗中调查。
事实也果然不出老张所料,杨诸葛和皖系小徐在军粮城大笔挪用奉系军饷,试图在暗中独自建立部队。
密谋败露,杨诸葛便自然而然地被逐出了奉系高层,归附皖徐。
其后,皖系失势,直奉两家联合执政,他本人也由此痛失靠山。
杨诸葛遭遇揭发检举这件事,跟江家并没有直接关系,但他把张大帅戏耍了一通,如今还能安然返回奉天,却实在是令人咋舌。
没想到,赵正北却说:“呃……哥,不是杨诸葛敢回来,而是大帅亲自点名,让他回来的,而且按营里的说法,马上就要当总参议了。”
“啥?”李正西不解道,“叛徒咋还能升官儿呢?”
江连横想了想,问:“北风,是不是要打仗了?”
赵正北连忙点了点头,说:“对!上面虽然没有明确说过,但今年秋操全是真枪实弹,弟兄们现在都觉得,最晚明年开春,肯定要打。”
一山不容二虎!
直奉两家联合反皖,最后一定会因为分赃不均而撕破脸皮。
王正南眼珠一转,忽地接过话茬儿说:“小北,要是真打仗的话,这里面有生意可做呀!”他一边说,一边掰起了手指头,“哥,嫂子,你们想想,罐头、粮食、军大衣、板儿鞋……咱家不是跟军需处有关系么,把这些活儿应承下来,再转包给各家商号工厂,能捞不少呢!”
“这倒是个生意。”胡小妍点了点头,“可以试试军需处的关系。”
赵正北连连摆手道:“嫂子,现在营里在搞军需独立,以前那几个老人儿已经换下去不少了。”
“换了?”
众人倍感诧异。
江家虽说人脉通达,消息广泛,但毕竟身在江湖,庙堂里的消息传进耳朵里,总归需要一点时间,不如身为军官的北风迅捷。
奉张内部派系,向来有旧派、新派之争;而新派当中,又有士官派和陆大派之别。
江连横早在辛亥那年,就已经攀上了老张这座靠山。
而彼时的张大帅,还只是五路巡防营中的一路统带,根本谈不上什么地方大员。
因此,江家所攀附的诸多权贵当中,旧派元老便也占据了绝大多数,关系最为牢靠,交情最为长久。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旧派元老多半是草莽出身,且不说老张自己就曾混迹绿林,巡防营本身也是由民团、乡勇组建而成。
换言之,这些权贵原本就是匪帮,江湖习气极重,尽管当上了省府军政要员,平日里张口闭口,仍然惯于以“兄弟”相称。
江家和他们打交道,跟线上碰码差不太多,其中甚至有不少人春点全开,简直无异于同道中人。
新派人物就不同了,不是留洋归来,便是毕业于高等学府。
这些人虽说也爱财,但总爱端着,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拿钱不办事儿的也有,当婊子还要立牌坊,要做斯文败类而不做败类,要做衣冠禽兽而不做禽兽,总而言之便是故作清高。
赵正北说:“现在马上就要开战了,大帅急缺人才,不管是谁,只要有能耐、有学历,那就立马高人一等,以前那些老人儿,都被排挤到一边儿去了。”
“看来,这回又得破财了。”江连横咂摸咂摸嘴,“怎么说换就换了,老张也不怕寒了弟兄们的心?”
张大帅就是江家头顶的一片天。
只要老张不倒,江家不会伤及根本,但江连横始终记得,阎王小鬼,俱是靠山,该有的孝敬,全都不能少。
不过,胡小妍对此倒并不意外。
江家大嫂早在八年前,就已经开始未雨绸缪了——兴办义学,供有资质的穷人孩子念书,算是给家里预备了许多关系。
这些孩子在义学念了两三年以后,便会被资助去官办学校念书。想到此处,胡小妍忽然转头看向南风,问:“义学那边,你办得咋样?要是有资质好的,家里可以出钱帮他们。最早那批孩子,都已经快长大了吧?”
王正南点点头说:“有几個已经安排到衙门里当差了,还有两三个脑瓜子灵的,现在正供着他们念大学,反正他们都念着咱家的好呢!那个叫孟铎的小子最出息,好像正准备留洋资格呢!”
胡小妍笑了笑,忽地觉得很有成就感。
江连横却说:“远水解不了近渴,等他们成事儿,那得等到哪百辈子去?还是得多孝敬孝敬老张身边那些红人儿!”
赵正北解释道:“对对对,最近还有不少人从京城那边过来投奔大帅呢!”
“那就多留意留意。”江连横冲西风使了个眼色。
李正西在小河沿儿摆地,平时总能接触到不少从京津等地的江湖艺人,各种小道消息不胜枚举。
不过,江连横最关心的,还是太子爷这一派。
毕竟老张不可能万寿无疆,关外天下最后大概还是由小张来做。
“咱奉天的太子爷,跟谁走得近呐?”江连横问,“改明儿也应该尝试走动走动。”
未曾想,此话一出,赵正北立马甩起了腮帮子,把头狂摇了一通,力谏劝阻道:“哥,离那号人远点,不送礼还好,你要是真送礼,没准反倒送出罪过来了。”
“咋的,大公无私,忠心为国,不爱钱?”
“他爱不爱钱,我不知道,但他那人小心眼儿,难伺候,逼事儿贼他妈多。伱如果想给他送礼,那就得往顶天了送;不然的话,他要是知道你送他的礼,比别人的少,那还不如不送了,他肯定记恨你。”
“说了老半天,这人到底叫啥?”众人问。
“郭槐灵。”
“谁?”
江连横没听清,皱着眉头嘀咕道:“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
“郭槐灵。”胡小妍重复了一遍,“我知道这人。”
“你知道?”江连横愈发不解,瞪大了眼睛问,“你咋知道的?”
不光是他感到惊讶,就连餐桌上的薛应清和四风口也觉得匪夷所思,江家大嫂整天都在家里枯坐,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这号人物?
胡小妍解释说:“郭槐灵以前在名单上,倒清会党的名单,他好像是盟会的人。”
“十年前的名单你还记着?”江连横难以置信,转头朝四风口问,“你们还有印象么?”
东南西北一齐摇了摇头。
“有没有印象不重要。”胡小妍好奇地问,“关键是他当年没死?这几年军营里也没听过有他这号人吧?”
赵正北冷笑一声,却说:“没听过就对了,他当年捡了一条命,前年才回奉天,在讲武堂里当教官,除了那帮学员兵,谁搭理他呀?”
江连横沉吟道:“老张到底是咋想的,杨诸葛前年耍了他一通,这个姓郭的还是盟会出身,全都揽过来,也不怕出事儿?”
“大概是确实有能力吧。”胡小妍说。
可话音刚落,赵正北立刻“嗤”了一声,面带不屑道:
“他哪有什么能耐?我都听营里的弟兄们说了,那老哥前清那阵就当兵,走南闯北,到哪都不受待见,混了十好几年,最高就当了个营长,跟我现在一样,十好几年呐,真有能耐,还至于一直当教官?”
北风性狂,骨子里本就带着七分傲上,谈起郭教官,也不知先前有过什么矛盾,言谈话语间颇有些微词。
“要我说,郭槐灵的能耐只有一样,那就是会巴结大帅的太子爷,自打傍上了少帅,不到半年,直接从教官变成团长,前不久刚当上旅长,跟太子爷搭伙儿,把我都给划进去了!”
“能巴结上太子爷,这就是最大的能耐。”江连横问,“北风,你好像对这人有点意见呐?”
“哥,可不是光我自己有意见,营里的弟兄,对他有意见的人多了去了,他这人心邪,净爱挑歪理,跟个娘们儿似的,成天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没人待见他。”
“太子爷待见他,这就够了。”江连横沉声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太子党啊!”
赵正北摇了摇头:“哥,谁爱待见谁待见,他就是太子爷的干老子,我也不尿他。”
“北风!”胡小妍面露愠色。
赵正北闻声一怔,瞄了一眼大嫂,随即渐渐垂下目光,嗓门顿时和缓了不少,小声嘟囔道:“知道了,嫂子,他是旅长,我是营长,我哪能得罪他呀,但要是让我巴结他,那还是算了吧。”
众人不解,纷纷发问:“你们为啥对姓郭的有这么大意见啊?”
赵正北想了想说:“其实也没啥,就是弟兄们总觉得那个姓郭的看不起咱们,好像咱们在他眼里都是胡子似的,合着奉军里就他一个好人,咱们都是活土匪了!人缘儿都要臭到家了,天天说这说那,我看他连大帅都瞧不起!”
“比你还狂?”李正西打趣道。
“诶,三哥,你咋骂人呢?”赵正北皱着眉头说,“我就是觉得这人太假,既然瞧不起咱们奉军,挂冠而去,换个东家,省得咱奉军耽误他爱国,结果又赖着不走。”
王正南笑道:“他要是走了,上哪当旅长去?”
“二哥,你说对了,所以我不尿他。”赵正北忿忿地说。
胡小妍劝诫道:“北风,你现在是当兵的,脾气收敛点,别没大没小的,对你没好处。”
江连横也劝道:“以后等太子爷上位,他没准就是大将军了。”
赵正北撇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量小而气狭,当不了大帅。”
“行了行了,他能不能当大帅,也不是咱操心的事儿。”江连横摆摆手道,“最近还是多留意留意省府有啥人事变动吧,该孝敬的还得孝敬,老张这么着急到处挖人,万一哪天再冒出个王铁龛到巡警署管事,咱好歹提前准备准备。”
众人打趣道:“啥时候再来个赵队长,那咱的日子就好过了。”
江连横笑了笑,没有多想。
作为奉天的江湖龙头,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走到了顶峰,难以再有更大的飞跃,哪怕张大帅入主中原,自家也没必要离开关外,去蹚关内的浑水。
殊不知,此时节恰有故人归来,盛极之时,终于指日可待。
(本章完)
第488章 给奉系增添一抹文人气息
第488章 给奉系增添一抹文人气息
响晴白日,秋高气爽。
奉天火车站站前广场与平常别无二致,仍旧是人来人往,车马喧嚣,热闹非凡。
“咔哒,咔哒,咔哒……”
一双大号高筒军靴穿过出站口的通道,从阴影里走到阳光下,最终在门口的台阶上驻足停步。
这是两条极其修长的大腿,需要仰视,才能看清来人的面容相貌。
却见此人年近不惑,身形魁梧,浓眉大眼,双耳垂珠,头顶北洋五色星,肩扛陆军中将衔,神情诙谐,却带几分腾腾杀气;衣着光鲜,难掩心内郁郁寡欢。
别看来的是个陆军中将,排场却寒酸可怜,不仅没有列队清道,更没有车马相迎,甚至就连随行的副官卫兵,也只有可怜巴巴的零星几人,俨然就是一个光杆儿司令。
只见他举目远眺,许久许久,恍惚间往事越心头,旋即感慨万千道:
“一别十年,俺张效坤又回来了!”
刚说完,身边的副官便凑过来,略有不满地问:“将军,这奉天怎么连个欢迎仪式都没有,好歹也应该来辆车吧?你说,他们是不是看不起咱们呐?”
“嗐,嫉贤妒能呗!”张效坤冷笑道,“俺在京城的时候就听人说过,雨帅身边小人多,估计是怕俺抢了他们的风头,没少进谗言、说坏话,咱们是主动过来投奔,这也正常,不用多心。”
“将军,咱别又像在京城那样,让小人给坏了大事啊!”副官小声提醒了两句。
张效坤大手一挥,却说:“不能,奉军现在正是缺人才的时候,俺过来投奔,那是如虎添翼,雨帅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者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儿,这还沾着亲呢,放心放心!”
不放心也没辙。
直系冯大总统倒台以后,张大诗人在京城不受待见,吴秀才看不起他那副胡匪做派,于是四处碰壁,走到哪都不得烟抽,有时连军饷都讨要不到,日子混得相当憋屈。
思来想去,大概也只有同为绿林出身的奉张一派,有可能放下偏见,予以重用,这才前来投奔。
张效坤说:“哥几個听俺的,咱也别歇着了,把带来的见面礼准备准备,咱们直奔将军署去见帅爷,等俺求个一官半职回来,弟兄们照样吃香喝辣!”
“是!”
几个随从应声喝道,随即将两只大箩筐搁在地上,问:“将军,见面礼都在这了,还点点不?”
张效坤摇了摇头,神态中颇有种破釜沉舟的架势。
这两只破箩筐里装的,已然是他的全部家当,而他之所以故意用这种粗犷的方式送礼,一则是彰显自己实诚人的做派;二则也是为了暗示自己独缺“肩上的担子”。
粗中有细,能否东山再起,他把自己的家当全都押在了张大帅的身上。
此番来奉,张效坤难得严肃起来,提醒手下道:“弟兄们,今时不同往日,最近这几天,都给俺把裤裆勒紧了,谁也不准去娼馆、赌场,务必要给帅爷留个好印象,无论什么事儿,都得等俺的委任状下来以后再说!”
众随从点点头,就算是装,也得装出个样子。
副官边走边问:“将军,你估摸这张大帅能给咱弟兄们多大的官儿啊?”
张效坤抬手叫来一辆马车,拧着眉毛,喃喃自语道:“俺现在都中将了,无论咋说,至少也得给俺个混成旅吧?反正只要有番号、有军饷就行,俺自己能拉人!”
说着,一行人便钻进马车,颤颤巍巍地朝着省城驶去。
进了将军署,面见张大帅。
会谈足足进行了一个多钟头,没人知道他们俩谈得到底怎么样,只知道张效坤是笑着脸走的;随后,杨诸葛又带着一众奉系核心参谋来了。
当天晚上,奉天督军署便安排张效坤等人,在省城大北关榆林胡同的一栋公寓里入住安顿下来。
张效坤喜不自胜,当即冲随从夸下海口道:“弟兄们放心,俺跟大帅聊得可是相当投缘,大伙儿等着好消息就行了,另外抽空给京城那边的老哥们儿发个电报,要想来投奔俺的,都抓紧时间,晚了可就没位置了啊!但要记住,最近一定要好好表现,别让那帮小人挑出毛病了!”
众人闻听喜讯,当然没有二话,便都规规矩矩地夹起尾巴,深居简出,敬候佳音。
如此过了三五天,帅府果然派人前来召见。
张效坤仰天大笑出门去,愁眉苦脸回家来。
众人见状,心叫不妙,于是连忙纷纷上前询问究竟。
张效坤怔怔出神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特任状,递给随从,幽幽叹道:“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啊!”
众人接过来低头一看:“兹特任张效坤为奉天巡署高级顾问,兼任省府宪兵营长。下月到任。”
“啥?”副官当即睁大了两只眼睛,忿忿不平道,“这高级顾问就是个虚衔,哪有中将当营长的道理,这他妈不是侮辱人吗?”
“就是,这他妈不是明摆着要撵咱们走么!”
“张将军,我看咱别在奉天待着了,营长,咱们把京城那帮老哥们儿叫过来都不止一个营了!”
“谁说不是呢,将军都当营长,那咱哥几个干啥,上街给人擦皮鞋啊?”
众人七嘴八舌,没一个服气的,张效坤却只是闷头抽烟,不声不响。
这大概是他人生当中,最为失意的时刻。
少年时日子过得虽然苦,但那是从无到有,步步为营,都是收获,十几岁闯关东帮毛子修铁路,没几年功夫就混成了工头,随后出任海参崴华人商团团长,再其后投身乱世,十年戎马——尽管战绩不甚辉煌,但也有过风光之时。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堂堂陆军中将,来奉天成了个宪兵营长——心情全都写在脸上了,说不在意,那是骗鬼的话。
可左思右想,眼下实在是别无他路,不留下来,还能去哪?
沉吟了半晌,张效坤突然哈哈大笑,朗声宽慰道:“弟兄们不用慌,虽然是个营长,但帅爷跟俺说了,大家伙儿的饷银,还是按照原来的军衔发放。”
副官小声嘀咕道:“关键是,哪有将军是靠饷银发财的呀,您是营长,弟兄们更没处捞钱了。”
“吵什么!”张效坤厉声训斥道,“俺这趟来奉天,就是要东山再起,不用着急,俺老张啥时候亏待过你们?营长就营长,俺还当过光杆儿司令呢,这怕什么?直奉两家马上就要开战,咱们到时候有的是机会!”
众人将信将疑,可张效坤都只能当个营长,他们几个自然更没有高升的机会。
留在奉天,起码还能按军衔发饷;离开奉天,怕不是只有落草为寇这一条出路了。
憋了三五天的赌瘾,最后就换回来这么个结果,张效坤心里也格外郁闷,索性破罐子破摔,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行了行了,都他妈赶紧回去睡吧,改明儿俺去城里泄泄火,回头再想办法。”
如此,众人便只好默默散去。
未曾想,待到次日晌午,张效坤带上副官,满脸阴沉地走出公寓,正准备进城快活快活的时候,街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嘀嘀啵啵”的喧嚣声。
循声望去,却见一辆崭新的黑色福特汽车在几个地皮流氓的护送下,在公寓门前缓缓停稳,引来周围的市民驻足围观。张效坤见状,不由得低声咒骂道:“这他妈谁呀,整这么大排场,也不怕官府把他给拿了!”
说话间,却见副驾驶的车门一开,一个三十岁上下、略微有点跛脚的男子,缓步走了过来,迎头碰面,见张效坤这大高个儿,先是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拱手抱拳,笑着问道:
“这位长官,请问您是张效坤将军么?”
张效坤皱起眉头,反问道:“俺就是张效坤,咋了?”
“在下刘雁声。”来人恭恭敬敬地介绍道,“我东家是张将军多年前的故交,最近听说将军来了奉天,特地在八卦街摆了酒席款待,还请将军务必赏脸,成全我东家的这份地主之谊。”
张效坤听得有点糊涂,转头朝副官问道:“你们这两天进城了?”
“没有啊!”副官连忙解释说,“弟兄们都按照吩咐,老老实实在屋里,哪敢出去玩儿呀!”
“那就怪了,除了帅爷,俺也没见过谁呀!”张效坤抬了抬下巴,问,“你东家是谁啊?将军署的人?”
刘雁声笑了笑,说:“我东家姓江,江连横,不是军爷,也不是官差,只是个城里的生意人。”
“江连横?”
张效坤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心里却又愈发糊涂起来。
十年以来,他在关内走南闯北,结交过的权贵简直数不胜数,从京师总统,到青帮大亨,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太多了,多到数不过来,冷不防还真没想起来有个姓江的故交在奉天经商。
这也难怪他贵人多忘事。
张效坤和江连横见面的次数本来就不多。
初次相识,两人还正当年少之际,一个在修筑铁路;一个在沿街乞讨。
十年以后,再次相逢,两人方才小有所成,一个身为华人商团长,意欲南下投机;一个了却江湖恩怨事,尚未开山立柜。
自从上次分别以后,又是将近十年岁月,两人已到盛年光景,一个沙场沉浮,再回奉天,正当迷茫落魄之时;一个收刀入鞘,稳坐龙头,恰逢春风得意之际。
前两次,张效坤帮了一把那位江老弟;这一次,江连横便也合该拉一把这位张大哥。
只是一时间恍惚,真有些想不起来这位故交了。
见张效坤的脸色有点尴尬,刘雁声便笑着说:“张将军,我来之前,东家特意跟我说过,他素来仰慕将军的诗文,这些年来,虽然没有机会见面,但也有多次神交,想必将军肯定能有印象。”
这话一字一句地传进耳朵里,张效坤的嘴角便一点一点地翘了起来,终于变成爽朗豪迈的大笑。
“哈哈哈哈,原来是那个江老弟啊,记得记得,当然记得,江老弟可是俺的知音呐!”张效坤一边说,一边转头朝吩咐道,“去,上楼给我备几件礼品,俺去跟江老弟叙叙旧。”
那副官的脸,顿时变成了茄子色,咬着耳根子,小声说:“将军,咱哪还有见面礼了,那两筐东西前几天不就送到将军署了么?”
“诶,俺和江老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礼不在贵,全在一份情上,去把俺那本诗集拿过来。”
“什么诗集?”
“啧,就是俺箱子里头那几本小册子!”
“啊?那几本小册子?咱来时在火车上蹲坑不是全用了么?”
“混账!”张效坤厉声骂道,“谁他妈让你们用的,俺枕头底下还有一本,赶紧给我拿下来!”
副官领命,急忙转身跑进公寓里头去拿诗集。
刘雁声在旁边吩咐弟兄们打开车门,旋即侧身恭迎道:“张将军,不如先上车等等?”
“好好好,兄弟,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张效坤笑呵呵地钻进车厢,他乡遇故知,昨天晚上憋在心里的种种不快,也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不多时,副官便带着诗集从公寓里跑出来。
其后,伴随着一阵“嘀嘀啵啵”的喇叭声,汽车缓缓朝着城西方向驶去。
在张效坤依稀的印象中,江连横的场子应当是在城内小西关,但汽车却载着他出了外郭门,直奔新开埠的城西南市场去了。
同哈埠道外滨江县一样,奉天南市场八卦街也有一趟“圈楼”,至少有二十几家娼馆聚集于此,其中最气派、最豪华、最上档次的一家,商号叫做——“松风竹韵”。
这本是薛应清的场子,但她当惯了甩手掌柜,而且还有其他生意需要照看,因此时常不见人影,平日里全靠康徵出任经理,打点生意。
张效坤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来到这家娼馆,竟还是不由得眼前一亮,口中啧啧称奇。
明明还没入夜,大堂内便已然是冠盖云集,高朋满座,哼曲的、划拳的、揩油的,不仅有华人在此消遣娱乐,甚至还有不少东西洋人来这边体验生活,数不尽肤白貌美的妙龄女子在场内穿梭嬉闹,仔细一看,竟然还不乏白俄姑娘在其中侍酒卖笑,吵吵闹闹,当真是个穷奢极欲的场所。
“江老弟的生意,现在都做这么大了?”
张效坤由衷地惊奇赞叹,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整条八卦街,其实都是江家的地产。
“这位就是张将军吧?”康徵赶忙过来招待道,“快请快请,咱们东家已经在二楼开了雅间,就等着张将军来呢!”
“好好好!”张效坤笑眯眯地爬上楼梯,转过头,大声问道,“兄弟,这三楼是干啥的?”
刘雁声跟在后面解释说:“张将军,三楼这边是过夜的客房,那边有几张小牌桌,待会儿吃完了饭,您要是有兴致,可以过去搓两把牌。”
张效坤一听,手痒心更痒,嘴丫子都差点儿笑飞了。
说话间,几人来到雅间门口。
刚推开房门,一股诱人的体香便立刻扑面而来。
张效坤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四个白俄姑娘便将身子贴了过来,这边往耳朵里吹气儿,那边勾搭着肩膀,上头轻抚着胸口,下面猛挂着车档,一齐朝他风骚妩媚地调笑道:
“Пpnвet,дopoгar~~”
张效坤愣了片刻,旋即哈哈大笑了两声,连忙操起一口纯正的毛子话,叽里呱啦地白话几句,逗得那几个白俄姑娘枝乱颤,分外妖娆。
这番招待,堪称是宾至如归。
张效坤美到了心缝儿里,不禁抬头朝屋内张望,却见偌大的餐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身穿一袭长衫,此刻正起身朝他拱手抱拳:
“张大哥,别来无恙啊!”
(本章完)
第489章 十年飘零,未遇明主
第489章 十年飘零,未遇明主
“贤弟,俺记得你叫小道呀,啥时候改名儿了呢?”
酒菜过半,张效坤酩酊微醺,面堂红润,怀里搂着两个白俄姑娘,用手指了指刘雁声,笑眯眯地说:“刚才,这位兄弟说是江连横找俺,俺还一愣,真没想到是你,咱哥俩儿有缘呐!”
江连横笑了笑,说:“早就改了,说是‘小道’孤木难行,这才改成了‘连横’,要广交良友。”
“小道听着亲切,连横听着大气,都好,都好。”
吃人嘴短,张效坤自然是连声奉承。
江连横却说:“当然,名字这东西,张大哥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怎么顺嘴怎么来。”
“俺就叫你兄弟!”张效坤哈哈大笑,随即又忽地感慨动容起来,“贤弟,跟你说实话,俺这趟回东北,就你还拿俺当个人,别的啥也不说了,都在心里,以后要是有用得着哥哥的地方,你只管说话,俺张效坤要有一个‘不’字儿,你把俺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人逢落寞之时,但凡遇见丁点的善意,都足以感激涕零。
张效坤没说假话,只是眼下这般境遇,到底什么时候能有出头之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江连横笑着摆了摆手,打趣道:“张大哥,你这话说得太见外了,咱哥俩儿虽然见面不多,但想当初咱俩还年轻的时候就有这份交情,一桌酒席而已,说那些干啥?倒是伱,来了奉天不找老弟,这我可得挑你的理了!”
“哈哈哈哈,贤弟挑得没毛病,怪俺怪俺!”张效坤拍了拍脑门儿,连忙转头朝副官吩咐道,“来来来,赶紧把俺给贤弟准备的见面礼拿出来。”
那副官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起身递给江连横,颇有些难为情地说:“江老板,请您笑纳。”
“《效坤诗集》?”江连横眼前一亮,当即赞叹道,“行啊,张大哥,都出诗集了?”
张效坤神情严肃道:“几篇拙作而已,说实话,俺还不太满意,往后还是要写的,但这几十篇也都是俺多年以来的诚意之作,想来想去,天底下也只有贤弟一人,堪称是俺的知己,送你了。”
刘雁声和康徵没见过张大诗人的厉害,眼下便只顾着逢迎吹捧。
“嗬,真没想到,原来张将军文武兼备,还是一代儒将呐!”
“是是是,赶上今天有知己重逢,佳人为伴,美酒助兴,张将军不妨吟诗一首,添添雅致吧?”
张效坤不禁捧,三言两语间,满腔诗情就被勾搭了起来,于是便拍了拍肚子,嘬两下牙子,说:“那好,俺就给各位吟一首旧作《梦游西方》,献丑了啊!”
几声喝彩,众星捧月。
张效坤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腔拿调地沉吟道:
“早听西方好,他妈真不孬;本想多玩玩,睁眼却没了!”
吟罢,空气骤然安静下来,仿佛就连时间也随之戛然而止了。
刘雁声和康徵手里把着酒杯,瞠目结舌,一动不动,显然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身旁的副官臊眉耷眼地垂下头去;四个白俄姑娘眉头紧锁,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更糊涂了。
见众人这副反应,张效坤倒是心不虚、气不喘,只把头转向江连横,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哈,贤弟,看见没有,俺就这一首诗,把他们全都给镇住了啊!”
刘雁声等人尴尬地笑了笑,不由得纷纷将目光投向江连横。
叫声“好”容易,关键是要说出怎么個好法,这便是知音与捧臭脚的本质区别。
众人不禁暗自在心里为江连横捏了一把汗。
却不想,张大诗人的“知音”岂是凭空而来的虚名,小小诗文,根本难不住他的奉承之术。
只见江连横微微颔首,沉思片刻后,终于喃喃自语道:
“嘶——张大哥,你这首诗,颇有些禅机呀!世事无常皆是梦,临到最后,全在这‘没了’两个字上,全诗听下来,既有豪迈干云之势,又有梦幻泡影之叹!此中有大悲喜,大沉浮,大得失啊!”
闻听此言,张效坤侧过身,一把叨住江连横的手腕,语气中略带哽咽地说:“贤弟,这么多年以来,还是你懂俺呐!”
众人见状,便也跟着稀稀拉拉地拍起了巴掌。
江连横却十分严肃地说:“不过,这还只是‘诗情’,我还没说‘诗文’的妙处。张大哥,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的诗文,虽说字词浅显,但却很值得玩味。要我来说,什么胡博士、周先生的,统统都是扯淡,张大哥你才是新文化的主将,白话文的大家,你早就走在他们前头了。”
“贤弟说的好!”张效坤哈哈大笑,“俺看他们那帮人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天天在报纸上大放厥词,就是他妈的欠收拾!”
刘雁声等人心服口服——这是真知音,绝没有假!
大伙儿赶忙又趁着兴头儿,叮叮铛铛地多喝了几杯,想着赶紧把诗文这档子糟心事儿岔过去。
可江连横饮下一杯酒后,却偏偏又把话题给绕了回来。
“张大哥,你这本诗集里明明这么多诗,咋就挑了这首带着‘禅机’的诗啊?容老弟多嘴问一句,难不成,是最近这几年,碰见什么坎儿了?”
张效坤点头之余,忍不住冲身旁的副官呵斥道:“你看看,你要是能有俺贤弟这两下子,俺一天还用这么操心么?”
“是是是,将军说的是!”副官应声回道。
张效坤这才转过头来,接着叹息道:“贤弟,不瞒你说,俺这十年呐,净他妈的碰见坎儿了!”
“这怎么能呢?”江连横问,“张大哥,你都混成陆军中将了,这还不算顺当?”
“嗐,贤弟,这军衔儿有个毛用,关键还得看实权呐!”张效坤撇了撇嘴。
“那倒是。”江连横不禁回忆起来,“张大哥,我记得咱俩上次见面,还是在辛亥那年,你从关外南下,说是要去南边闹革命,我没记错吧?”
“闹他奶奶个腿儿!那帮兔崽子,个个都是软骨头,早知道的话,俺当初就不跟他们混了,要是当年留在奉天跟着张大帅,没准俺现在啥都有了!”
张效坤言辞激烈。
几番问答下来,江连横也总算对张大诗人这十年戎马生涯,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原来,辛亥那年,张效坤辞去海参崴华人商团长一职,南下投身倒清会党,抵达沪地以后,拜入陈氏麾下,随即摇身一变,从绿林出身的包工头,混成了光复军骑兵团团长。
随后南北议和,他便领着骑兵团这支队伍,昼夜巡逻,负责闸北治安工作。
二次革命时,张效坤率领骑兵团与“辫子军”激战。起初,他凭借着一股猛劲儿,取得了几次小胜,无奈作战经验不足,孤军深入以后,被“辫子军”杀了个回马枪,骑兵团最终溃散而逃。
这是张效坤第一次沦为光杆儿司令。
前头部队战败之后,张效坤去寻友军第三师师长冷御秋,结果这师长见初战不利,竟然早已被吓得弃军出逃,撒丫子跑了,俩旅长也不知所踪;再想去寻李烈钧部队,结果湖口失守,李军仓皇后撤;紧接着就传来孙大炮和黄胖子相继出逃东洋的消息。
堂堂义师魁首突然撂挑子不干了,转头跑去小东洋那里寻求庇护。
颇有种“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的意味。
舵手都走了,讨方主力的第三师瞬间军心大动,一哄而散。
张效坤见状无奈,便只好转身投到“辫子军”帐下。
话到此处,张效坤忿忿不平地说:“他妈的,说俺老张叛变革命,那俩当家的和师长、旅长都他妈跑了,俺能咋办?”
众人无意评价,只顾接着追问道:“那然后呢?”
然后,张效坤便只好留在“张辫子”麾下等待时机,直到某日被冯大总统相中提携,做了总统府的武官长,随后晋升陆军少将,拨给他一个旅的——番号。
番号有了,军饷有了,人手——还得靠自己去招募。
于是,张效坤头顶少将旅长的头衔,结果还是个光杆儿司令,这是第二次了。
不过,好在张效坤自打年少的时候,身上就有股子号召力,拿着军饷前往苏地招募土匪,没过多久,一支六千人马的部队便被他拉了起来。
等到对湘作战时,他带领的部队又遭遇前后夹击,整个人忽然“兵仙”附体,大摆一百多头的“毛驴阵”突出重围,待到援军来时,转身冲手下将士磕了个响头,竟离奇的演了一出反败为胜的大戏。
打那之后,张效坤更得冯大总统赏识,于是晋升为中将师长。
冯大总统是真疼他,这一整师的人马全都是顶尖的待遇。
坏就坏在冯大总统短命,靠山一倒,张效坤顿时失势,直系吴秀才不待见他,皖系是对手,再想朝京师索要军饷都困难,最后只好将部队移驻赣地,搜刮地皮。
可赣地也有驻军,一山不容二虎,张效坤手下被尽皆收买,他便紧接着第三次沦为光杆儿司令。
于是,他便备好了重礼,去京师求见“曹保定”。
“曹保定”答应给他二十万军费,让他另外再拉一支队伍,结果左等右等,愣是没看见军饷——到头来还他妈是个光杆儿司令!
思来想去,张效坤便也只好回到奉天投奔张大帅了。
毕竟,此时的张大帅早已今非昔比,说他是“东北王”,其实是小看了他,东三省只是根基所在。
事实上,如今奉系的势力早已蔓延到京津、热河、察哈尔等地。
张效坤觉得自己咋说也是个中将,理应得到重用——
“结果,结果……”张效坤突然喟叹一声,“唉,罢了罢了,说出来俺都觉得丢人。”
江连横见状,也不方便多问,便只好宽慰了几句道:“张大哥不用灰心丧气,你能一次又一次的拉出几千人马,这就是能耐,你缺的就是个机会而已。”
“是是是。”张效坤连连点头,“贤弟,不知道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可以啊,张大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江连横笑呵呵地说。
张效坤一阵唏嘘,随即朝身边的副官抬了抬下巴,命令道:“去,上外头玩会儿去!”
“雁声,康徵,你们俩也先出去吧。”江连横紧接着吩咐道。
四个白俄姑娘虽然没听懂,但见众人纷纷起身,便也跟着抬了下屁股。
“哎哎,姑娘不用走,姑娘不用走。”张效坤连忙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毛子话。
雅间的房门开阖过后,四下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张效坤拉着江连横的胳膊,言辞恳切地说:“贤弟,咱俩是老交情了,俺也不跟你说虚的,俺这趟来奉天,那真是有多大脸、现多大眼了。”
说着,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这张大帅不够意思啊,俺好歹也是个陆军中将,他就给俺封个宪兵营长,这……这不是骂人么!”
“宪兵营长?这也太低了吧?”江连横闻言,也有点意外,“张大哥,你这是被小人摆了一道吧?”
“嗐,是谁坑俺,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张效坤说,“贤弟,你也别蒙俺,你能在奉天开这么大个生意,要说官面上没人照应,俺说啥也不信。”
“张大哥是想让老弟帮你引荐引荐?”
“俺就是这个意思,你在奉天待了十几年,这里面的门道,你肯定比俺清楚,谁能说得上话,你点我几步,当然了,要是……要是贤弟能再借俺俩钱儿,帮着俺运作运作,等哥哥重新站起来了,你放心,俺一定十倍、百倍奉还!”
江连横思忖片刻,却说:“张大哥,不用你说,老弟也正打算给你扶鞍上马呢!但这件事儿,咱还得从长计议,不是光用钱就能解决的,你要是想混个官职,那好说;可你是要抓实权的人呐!”
“对对对,贤弟,那你说俺现在应该咋办?”张效坤真心求问。
“大哥,关键是你来得太晚,张大帅现在都爱用学校里毕业的人,别说是你了,就连当年很多老人儿都不受重用了。”
“不会是让俺去念讲武堂吧?”
“那倒不用!”江连横笑着摆了摆手,“张大哥,你的能耐就是拉人,你现在缺的是啥,就缺一个番号,只要有番号,拉人对你来说算事儿么?”
“给番号这事儿,只能是帅爷做主啊?”张效坤提议道,“要不,贤弟你帮俺跟杨诸葛运作运作?”
“晚了。”江连横摇了摇头说,“张大哥,你要是刚来奉天就找我,咱还可以提前拿钱打点一下关系,可现在大帅已经让你当宪兵营长了,他不可能朝令夕改吧?你还得委屈委屈,再等等机会。”
(本章完)
第490章 身为密探
第490章 身为密探
机会当然有,张大帅厉兵秣马,眼看着就要挥师入关,直奉两家必有一战。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就是机会。
宪兵营长的特任状既然已经签发,短时间内便绝难轻易更改,要想东山再起,只能静待时机。
张效坤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怎奈眼下心焦气馁,便还是不禁喟然长叹起来。
“唉,贤弟,俺就闲说话,你可千万别多心。”张效坤把玩着酒杯道,“你看看,现在都已经是什么世道了?你没出过奉天,你不知道,俺这几年走南闯北,那可没少见世面呐!”
“那是当然。”江连横问,“张大哥是不是有啥看法,想要提点老弟几句?”
张效坤点点头说:“俺之前没少在南方晃悠,现在跑江湖、混帮派的人,跟以前可不一样了,以前跟官府对着干,现在他们就是官府。你有空去南国看看,匪头子当督军,瓢把子当巡警署署长,多了去了,咱不说青帮、洪门、哥老会这些大帮派,就说那些地头蛇,有不少都已经混成官差了——”
江连横笑而不语,心里已然听懂了对方的弦外之音。
果然,说着说着,张效坤便显出满脸困惑的神情,问:“贤弟,俺现在也看出来了,你在奉天,有势力,而且还不小!你咋就没想着在省府里捞个一官半职呢?你说伱要是在督军署当差,俺这点小事儿,还用得着求别人么?”
言罢,他又紧接着笑呵呵地补充道:“当然了,人各有志,俺也没有别的意思,你还能记着俺,那就已经很够意思了,俺就是有点好奇,随便问问啊!”
张效坤说的没错。
清廷覆灭以后,各地方的帮会龙头,几乎全都在官府里挂着头衔,而且明目张胆,毫不避讳,甚至还有点引以为荣。
这边拉来个巡警局长,青帮的;那边拉来个招商局长,洪门的;衙门口里端坐的是哥老会成员;领兵打仗的旅长,俩月以前还是山头上的土匪。
瓢把子需要官面上的照应,官面需要瓢把子来协助维持治安。
各地的官员素质几乎同时降到了谷底,即便没有军阀混战,也没法改变这股末世之兆。
江连横理解张效坤的困惑,但他没法明说,总不能无故坦白自己是奉张密探大队的头目之一吧?
更不能坦白的是,身为奉张密探,他本就有义务暗中盘查前来投奔张大帅的高级将领。
当然,这次会面,不是为了盘查,但也绝不仅仅是为了交情。
奉天如今正在新老交替,张大帅重用新人,以前的老哥们儿陆续退居二线,江家的人脉关系也因此受到了负面影响。
士官派和陆大派虽然也爱钱,但他们自视甚高,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江湖绿林,跟这些人打交道,只能谈利益,不能谈交情,关系当然不够牢靠。
赶巧张效坤前来投奔奉张,江连横便想趁这机会,捧老大哥一把,免得日后要劲儿的时候,朝中无人,不好办事。
但张大诗人到底能不能东山再起,江连横心里也没谱,思来想去,便只好先随口搪塞了几句。
“张大哥,我本是奉天城里散淡的人,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领兵打仗那种事儿,我可整不明白,像现在这样有吃有喝,对我来说就挺好了。”
闻言,张效坤并未生疑,反倒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随即忽然笑道:“也对,贤弟,你是個有主见的人,当年让你跟俺去修铁路,你都不去呢!”
“惭愧,惭愧。”江连横赶忙摆了摆手,“张大哥志在四方,像我这样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的人,那才叫没出息呐!等有机会出去见世面的时候,我还得想着报你的号呐!”
张效坤却说:“别,贤弟,你要是有空去了南国,尤其是十里洋场那地界儿,最好别提俺,省得惹祸上身。”
“嗯?”
江连横本就是随口一说,可见对方这副反应,便有些好奇的问:“惹祸上身?张大哥,我要是出门,无非也就是生意上的事儿,你在战场上打打杀杀,怎么还跟十里洋场有过节了?”
“刚才不是说了,俺以前在闸北巡逻过么,而且——”
说到此处,张效坤砸了两下嘴,忽然显得有点难为情,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主要是后来,俺在十里洋场办了件差事,俺倒是不怕,但你是生意人,还是尽量别提俺,免得有人给你下绊子。”
“张大哥,你到底办了件什么差事?”
“嘶——俺呀,俺当年杀了个青帮头子。”
江连横笑了笑,却说:“嗐,不就是个青帮头子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必也是得罪了张大哥,杀就杀了,多大点事儿!”
“贤弟,俺也不是怕什么青帮、红帮的,关键是这事儿办得有点亏心。”张效坤赶忙举起酒杯,“拉倒拉倒,不提那些,咱哥俩儿喝酒!”
江连横见状,也不再追问,两人便又“叮叮铛铛”地喝了几杯酒。
正准备撤下宴席,换个场子再玩儿两把牌的时候,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江连横应下一声,却见康徵快步走了进来,俯下身子,低声说:“东家,闯虎有事儿找你。”
“我现在没空,没看见我正跟张大哥喝酒么?”江连横故意大声呵斥。
康徵有些为难,继续小声说:“东家,闯虎说是哈埠的消息,范斯白给传过来的信儿。”
江连横厉声骂道:“说别的没用,现在喝酒呢!”
张效坤也不是木头桩子,见此情形,便连忙凑过来劝说:“贤弟,你要是有啥事儿,该忙就忙你的,反正俺最近都在奉天,哪天有空再聚,别耽误了正事儿。”
“哎呀,张大哥,你瞅我这几个弟兄,真是不让我省心。要不这样吧,康徵,你和雁声陪张大哥上楼打几圈牌,另外让她们四个趁这工夫赶紧回去收拾收拾。”
“诶?不是,姑娘你别带走呀!”
江连横转头笑道:“张大哥,不是我要带走,是你要带走呀!”
张效坤愣了愣,紧接着眼仁一弯,嘴一抿:“贤弟,这……连吃带拿,不太合适吧?”
江连横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张大哥,你一个人独居奉天,难免寂寞;她们四个人异国他乡,难免孤独;你毛子话说得那么好,照顾一下国际难民,那不是应该的么,你要是嫌弃她们的身份,那就再把她们送回来。”
“不嫌弃,不嫌弃!”张效坤忙说,“哈哈哈,贤弟也是好心,俺咋能嫌弃呢?”
“好,既然如此,张大哥你先喝着,老弟就先告辞了。”
江连横躬身拜别,转头离开了雅间。
如今,白俄姑娘早就不值钱了,这四个洋妞儿绑在一块儿,进价也不过两百大洋。当然,要是在娼馆里赎身,两千大洋也是她们。但眼下这年月,送两个窑姐儿给军官当姨太太,借此攀个关系,简直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
离开“松风竹韵”,江连横在大门口见到了爱将闯虎。
如今,这小子除了忙于文学以外,在江家主要肩负两样差事:
其一,是负责联系哈埠的林七和范斯白,接手最新片源,联络情报交易,抽空找人给江家的影戏院绘制海报。
其二,是负责替江连横招募、挑选女演员,筹办国产影戏。
两样差事都很重要,也很符合他的志趣爱好。
今天刚拿到一批从哈埠运来的西洋片源,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东家,林七在哈埠那边有消息。”
“上车说话。”
两人相继钻进车内,江连横问:“什么事儿?”
“这事儿张大帅肯定爱听。”闯虎笑嘻嘻地说,“范斯白前两天刚得到的消息,说是德国佬的工厂有一批设备要拆下来,在十里洋场秘密拍卖。”
“工厂?”江连横有点意外,“这也算情报?什么设备?”
闯虎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旋即压低了声音说:“克虏伯的设备。”
“啥?”江连横怀疑自己听错了,“克虏伯的设备?造大炮的?不是有武器禁运条例么,德国佬打了败仗,还他妈敢卖设备?”
德国佬输得太惨,和谈结束以后,被协约国强令要求解除武装,克虏伯作为军工巨头,自然是重点关照对象,但想要把工厂设备卖出去,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闯虎却说:“不不不,人家已经把设备都拆下来了,设备能做炮管,当然也能做水管了,东家,这明显就是钻空子啊!”
“哦,不叫军工设备,改叫生产设备了?”
“对,就是这个意思,林七帮范斯白问问咱们,要不要这个情报,如果要的话,至少得这个数,他再把拍卖的地点和时间告诉咱们,如果不要,那他就转手卖给别人了。”
“要,当然得要。”江连横点点头:“老张现在正准备筹办兵工厂呢。”
“那我去给林七回个电?”
“去吧,越快越好,消息传回来以后,马上告诉我。”
“好嘞,我这就过去。”闯虎抬起屁股,刚打算推开车门,却又忽然转了回来,“东家,你这回不是要去十里洋场吧?”
“我去那干啥?”江连横反问。
“参加拍卖会啊,这消息是从咱手里拿到的,张大帅不得派你去?”
“扯淡,那是军工设备,我又不懂,轮得着让我去么?”
闯虎皱起眉头,似乎有些怅然若失:“东家,真不会让你去么?”
“你小子有屁就放,别老磨磨唧唧的。”江连横狐疑地打量着他,“啧,你小子不是想去那边玩玩儿吧?”
闯虎憨笑着挠了挠头,却说:“东家,什么玩不玩的,我这都是为了你呀!你知道我这人知恩图报,为了你,我上刀山下火海都不眨眼,何况是去趟十里洋场,对不对?”
“对个屁!”江连横骂道,“以前让你陪我去趟旅大,去趟哈埠,你吭哧瘪肚的不爱动弹,听说是十里洋场,你小子就来精神了?”
“东家,那地方鱼龙混杂,你带着我,肯定没毛病,我早就发现了,咱俩八字合财,只要有我‘床下罂’出马,咱江家从来都是无往不利。”
“别叭叭了,赶紧下车去跟范斯白联系!”
江连横一脚把闯虎踹出了车门外。
十里洋场到底是什么样,他当然也有兴趣,但他不想趁着给张大帅办差事的时候去,要去也是去玩,去消遣娱乐,而不是借公事过去,以免节外生枝。
闯虎走后,江连横没再回去陪张效坤饮酒作乐,而是命令司机载着他回到城内小西关的保险公司大楼。
本想吩咐方言去把雅思普生叫来问问情况,结果人刚一回到保险公司,德国佬便主动跟了过来。
同范斯白传回来的消息一样,雅思普生也听说了国内有一大批军工厂,准备拆除机械设备售卖。只是,他并不知道拍卖会的具体地点和设备明细。
双方的说法大差不差,起码证明了消息的确空穴来风,而且这消息眼下正在快速扩散,再迟一些,那就称不上是情报了。
于是,当天晚上,江连横便与范斯白达成了交易——汇款,拿到拍卖会的秘密地点,以及设备货单。
紧接着,江家便以最快的速度,把这则情报转达给了张大帅。
如今,江连横给老张汇报消息时,早已不再需要亲自登门拜访,毕竟老张政务缠身,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挨个招待,多数情况,只需给帅府秘书处拨个电话即可。
他知道张大帅肯定很看重这则情报。
大东边城门外的奉天军械厂和奉天造币厂正在改建,并且即将合并成大型兵工厂,厂区内的铁轨和枕木都已经铺设了大半,眼下只差设备和人才。
不过,江连横对此一窍不通,既没兴趣,也没资格参与其中,呈上情报,也只是照例履行身为密探的职责而已。
未曾想,消息刚刚转交上去,次日傍晚,老张便亲自点名,要求江连横来大帅府会面详谈。
(本章完)
第491章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第491章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城南帅府,大青楼。
残阳余晖轻抚在青砖浮雕之上,光影斑驳,雄伟壮观,好一座富丽堂皇的罗马式建筑,远远看去,无异于碉楼堡垒。
这里是张大帅的私宅,也是东三省的官邸。
从辛亥到如今,张老疙瘩把白山黑水做成了“家天下”,其间不过十年。
接到召见,江连横不敢耽搁,立马火急火燎地赶来大帅府。
在卫兵的引领下,穿过“天理人心”的假山门洞,江连横走进大帅府邸,上了二楼,在走廊的长椅上静候了片刻。
不多时,远端的会客室里,便传来一连串细密的脚步声。
江连横侧身一看,不由得有些意外。
却见从会客室里走出来的,并非是省府的军政高官,而是七八个身穿长衫马褂的豪绅富商。
粗略看过去,似乎全都是城内各家钱庄票号的掌柜。
双方互相认识,一照面,便驻足作揖,笑呵呵地匆匆问了声好。
“哎呀,江老板,您也来了,最近挺好?”
“哦,王掌柜,马掌柜,许掌柜。”江连横起身抱拳,“老几位也在这呐?”
“是是是,大帅叫咱们过来吩咐点事儿,江老板您先忙,咱们回头有空再聚。”
几家掌柜咧咧嘴,谈不上高兴,反倒有点为难,在大帅府的走廊里不敢多谈,简单言语了几句,便就此匆匆拜别。
这时,会客室内的秘书长也走了出来,侧身客气道:“江老板请进,大帅正在屋里等你呢。”
江连横点点头,随即在秘书长的引领下,快步走入会客室内。
残阳余晖顺着窗缝流淌进来,流得满地都是。
张大帅正端坐在书桌前,两条胳膊搭在扶手上,闭目养神,似乎在打瞌睡。
“大帅?”江连横轻轻唤了一声。
“嗯?”
老张应声抬了下眼皮,倦态一扫而空,转而换上踌躇满志的神态,笑了。
“哦,小江来了,坐。”
江连横“哎”了一声,规规矩矩地坐下来,静待差遣吩咐。
张大帅神情从容道:“小江,你昨晚传过来的消息,我派人去查了,确实有这么回事儿,正好赶上兵工厂筹建,你小子办事儿有一套,我没看错你啊!”
“多谢大帅夸奖,这都是本职工作而已。”
江连横笑了笑,并没有真把这份夸奖太当回事儿。
奉军密探多如牛毛,各有头目管理,就连京津等地也不鲜见。
克虏伯工厂设备拍卖的消息,即便没有江家,也会传到帅府,或早或晚而已。
张大帅当然也不会因为一句口头褒奖,就特地把江连横叫到府邸会面,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才是重点。
“小江,最近有两件差事要交给你去办,你可得给我好好掂量掂量。”
“好,大帅请讲。”
张大帅直言不讳道:“咱们奉军最近要打仗了,你小子脑袋瓜这么灵,肯定也察觉到了点风声吧?”
生意人的消息都很灵通,更别提混江湖帮派的龙头了。
江连横坦诚道:“回大帅的话,确实略有些耳闻。”
“他妈了个巴子的!”张大帅突然骂了几句,“吴秀才和曹保定那俩王八羔子,处处跟我作对,靳云鹏那个小瘪犊子偏心眼儿,根本没拿我当人,老子迟早把他给换下去!”
京城里的争权夺利,全在幕后,江连横不甚明白,只管静静地听着老张牢骚。
“要按他们的说法,跟鬼子合作就叫卖国,给英美当狗就叫爱国了,什么他妈的狗屁道理,老子早晚把他们给一锅端喽!”
这话听明白了,归根结底,还是谁的拳头大,谁说上句。
怒骂了几句后,张大帅的脾气稍显平复,语气也渐渐舒缓了下来,却说:
“不过,要想打仗,那可不仅仅是战场上的那点事儿呀!”
江连横点点头说:“大帅有什么差事,尽管吩咐。”
“两件事儿。”张大帅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这头一件事儿,就是筹钱。”
打仗,那可是天下第一等烧钱的买卖。
最近几年,王铁龛执掌奉天财政,省府扭亏为盈,岁末盈余连番上涨,也膨胀了张大帅进取中原的野心。
但财政收支自有定数,若想开战,仅凭这些岁余一点点积攒,显然不够,于是省府决计发放公债,大举筹款,需要各家豪绅富商积极参与。
“我这场仗,那可不是为了我老张家打的,也是为了咱关外百姓打的仗!”
张大帅说得冠冕堂皇,语气中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
“这年头,朝中无人,地方就受打压,要是让吴秀才和曹保定当权,咱奉天还能发展得起来么?所以说,这场仗必须要打,百姓得明白省府的良苦用心呐!”
闻言,江连横顿时回想起方才那几个钱庄票号的掌柜,当下便自告奋勇起来。
“大帅放心,江家一定带头购买省府公债!”
老哥上道,招人稀罕。
张大帅立刻笑了起来,低声宽慰道:“小江,你给我办事儿,我老张肯定不会亏待伱。我刚才也跟城里那几家钱庄谈过了,都挺支持,但这还不够,还得要积少成多。你们得带头表率,跟商民们讲讲道理,公债是好事嘛,大家都跟着发财。”
话已至此,江连横当然明白该怎么做了。
有些事,官府不宜出面,还需找人代为发声。
“大帅,明天我就跟商会提议,让各家商号都聚在一起开個会,把道理都跟大伙儿说清楚,想必商民肯定会积极响应省府号召。”
“嗯,小江,那你就辛苦辛苦,把省府的意思传达下去,我也没那个精力,跟他们挨个儿面谈了,要是有什么困难,随时去找衙门,我已经跟他们沟通过了。”
“好,那就多谢大帅信任了。”江连横笑了笑,旋即又问,“大帅,你刚才说两件差事,那这第二件是——”
“我打算安排你去趟江左,十里洋场。”
张大帅话音刚落,江连横顿时愣住——说什么来什么,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江连横完全不想去江左,或者说,他不想受大帅的委托而去江左。
但既然已经说到这了,他便急忙问道:“大帅是想让我去参加设备拍卖?这……大帅,我就是个俗人,根本不懂那些机械,万一把事儿办砸了——”话还没说完,张大帅立马摆了摆手。
“哦,收购海外工厂设备的差事,我已经派专人过去负责了。”
“那我这趟去江左是……”江连横有点困惑。
张大帅笑呵呵地说:“小江,我看你这人挺有能力,又是混江湖的,我打算给你拨十万元的活动经费,你去试试,能不能在那边设立个情报点。”
真看得起我——这是江连横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不过,他其实也能理解张大帅的用意。
世人皆知,远东共有两大谍都:一个在哈埠,一个在沪上。
哈埠当然不必多说,那是奉张的地盘,早已安插了成百上千的密探。
沪上则不同,那是皖系残存势力的最后一片根据地,既是全国第一码头,也是直皖两家交界的桥头堡,再加上华洋共处,鱼龙混杂,实乃黑白难分的是非之地。
外乡人,尤其是北国人,想在沪上立足,简直难如登天。
何况还是筹备密探,踩盘听风,上哪找人去?
江连横有些犯难,但又没法回绝。
他是奉天江湖的瓢把子不假,但在大帅眼里,他仍然只是个为其办事的鹰犬。
莫说是江家,就是青红两帮的龙头,在孙大炮造反的时候,也得乖乖地四处奔波,开枝散叶。
思来想去,江连横只好沉声问道:“大帅让我去江左,是想打探什么消息?”
张大帅说:“咱奉天要办兵工厂,江左那边的洋人多,你去看看能不能挖来几个人才,只要他们愿意来奉天,钱的事儿,全都好说。”
“哦,原来是这样啊!”江连横暗自松了口气。
却不想,张大帅接着又说:“还有走私军火商,不仅要跟他们联系,最好还能掌握其他几家的军火交易。”
江连横不禁皱起眉头。
可张大帅的话,竟然还没有说完,只是忽然收起严肃的神情,轻声笑了笑:
“另外,江左可是一块宝地呀!小江,你这趟也帮我去看一看,那边的什么金融,有没有啥值得投资的地方,你多留意留意,也是为了你自家生意么!”
显然,前两样是大帅的公事,后一样是大帅的私事。
但对江连横而言,这后一样,才是真正的要紧事。
张大帅如今的家底,实在太过殷实。
别说是关外三省,就算是放眼全国,老张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富豪。
不久以前,奉天城东“清扫”前清留下来的造币厂,光是银胚子,张家就搜刮了不少,如今已成巨富,天下要争,钱财也要争,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张大帅的确不怎么搜刮地皮,但敛财的手段跟其他军阀相比,却一点也不差,家里的产业近乎垄断,整个奉天城,谁敢跟这爷俩儿争利,脑袋估摸就要搬家。
十万元的活动经费,按理来说,这是美差。
可一听要去江左,江连横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见他迟迟没有吭声,张大帅忽然沉下嗓门,问:“小江,有困难?”
“没困难。”江连横近乎脱口而出。
回绝上峰一次,下一次还有没有自家的好处,那就两说了。
不过,江连横倒也没敢打包票,只是笑着说:“大帅的吩咐,我尽力照办。”
张大帅闻言,立时笑了起来。
“好好好,你小子挺鬼道,差事交给你,我放心。最近家里都挺好?”
“托大帅的照应,都挺好。”
“那就行,回去准备准备吧,头出发前,跟我秘书处说一声,有啥困难你就说话,那江左虽说不是咱奉军的地盘儿,但皖系那几个人,也得卖咱几分面子。”
这话乍听起来,是在给手底下的人撑腰。
可谁要是把这话当真了,动不动就向上头求援,必不能得到上峰的青睐。
江连横苦笑两声,随即起身告退。
“大帅,您歇着,要是没啥事儿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嗯,别忘了省府公债的事儿,要让商民们自觉自愿才好啊!”
张大帅的嘱咐,江连横自然字字记在心里,简单应承了几句后,便起身告辞,离开了城南帅府。
…………
回到城北家宅,江连横也顾不得吃饭,便急忙派出人手,叫来南风、西风,以及“薛赵刘温”四人,一同来宅内议事。
众人各自落座,见当家的气色不顺,想问也不敢问,只好静坐着等候吩咐。
沉默了片刻,江连横方才开口,把省府公债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刘雁声平日里代表江家在商会露面,听了这话,倒也没显得大惊小怪,却说:“东家,这事不难办,毕竟还叫‘公债’么,又没说是‘募捐’,跟各家掌柜商量商量,都好说。”
薛应清点点头说:“这事儿也没啥大不了的,咱们和其他几家豪绅出钱买公债,还用多说什么,其他商号自然就跟着买了。”
刘雁声也不推辞,当即表态道:“东家,要是有不配合的,我先去说。要是说不通,再交给老赵和西风去办。”
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此事并不难办。
只有胡小妍始终眉头紧蹙,不禁抱着一丝侥幸,问:“这公债是必须得买么?”
“你这话说的,老张叫我过去干啥了?”江连横不耐烦道,“估计是省府的公债卖不动,官面还没法强制要求,就让咱家动点手段呗!”
“那这是损咱家的名声,鼓了张大帅的钱包啊!”胡小妍忽然忧心起来。
“不然还能咋办?”江连横问,“事儿落在我头上了,我还能推出去么?”
“要是推出去,张大帅估计要对咱不满了。”王正南小声嘟囔道,“宁肯得罪商号,也不能得罪官府呀!”
“那倒是。”胡小妍说,“要是公债赚了,当然皆大欢喜,可要是赔了,各家掌柜不敢恨官府,反过来就要恨咱家了。”
“公债咋还能赔呢?”李正西有些不解道,“不是有官府给兜底么,除非老张倒台……这应该不能吧?”
胡小妍却说:“公债倒是不会赔,但万一毛慌了咋办?”
(本章完)
第492章 点兵点将,整装待发
第492章 点兵点将,整装待发
打从清末以来,各国洋钱纷纷入市,朝廷币制极其混乱,而东三省情况尤甚。
仅仅是市面上最常见的货币,就有奉大洋票、哈大洋票、高丽银行的金票、东洋的军票和日元,彼此间的汇价忽高忽低,让人根本摸不着头脑。
若是再算上各省发行的官帖,各大商会、商号发行的私帖、前清遗留下来的老钱儿,币制简直乱得不能再乱。
如今,信用最好,最值钱的,还得数哈大洋票。
不凭别的,就凭哈大洋票的票面上写着“即时兑付”的字样,可以在哈埠等值兑换银元。
此外,哈大洋票背后有国行、交行、以及东三省官银号做支撑,因此在京津和江左等地也常有流通,但想兑换银元,只能在哈埠进行交易。
同时,为了确保哈大洋“凭票兑换”的信誉,数以千万计的银元被调往哈埠,硬生生堆出了一座远东国际金融中心。
但此举也造成了吉、奉两省的银价上涨,给钱庄的掌柜留下了牟利的空子。
十元哈大洋票,在哈埠可以兑换十枚银元;但这十枚银元,在其他地方几经倒手,却能换成十一元哈大洋票;此时再动身前往哈埠,则又能兑换出十一枚银元。
如此循环往复,便可从中谋取暴利。
代价便是掏空哈大洋票的准备金,并且——还有可能掉脑袋。
若是天下太平,还能将将维持;可一旦时局动荡,必定会发生挤兑狂潮。
战乱时期,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这是连土里刨食的庄稼汉都明白的道理。
区别在于,有人先知先觉,有人后知后觉。
等到寻常百姓察觉风声的时候,真金白银恐怕早已被各个权贵兑换一空了。
这类琐事,江连横向来不太关心。
可胡小妍在家中管账,对如何趋利避害,却是相当敏感,前些年奉票毛荒,更是记忆犹新。
听到此处,当家大嫂便连忙吩咐道:“江家要带头买省府公债,这笔钱不能省,但要用奉票去买。另外,柜上的哈大洋票,要尽快去哈埠兑成现大洋。南风,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吧。”
王正南点点头,却问:“嫂子,咱不趁这机会再捞一笔了?”
“捞什么捞!”胡小妍训斥道,“眼看着要打仗了,避险可以,趁这时候捞钱,那是给张大帅拆后台,你挣钱不要命了?”
“不捞,不捞,我就随便问问。”王正南憨笑两声,顿时老实了下来。
众人闻听此言,也都预备着回头兑换现洋。
江连横却摆了摆手,说:“这事儿先不着急,老张还有件差事让我去办——各位,我最近得去趟江左,沪上,十里洋场。”
胡小妍等人愣了下神,忙问:“咱在奉天待得好好的,去那干什么?”
“那你们去帮我跟老张说说?”江连横没好气地反问道,“咱江家就是靠给老张当密探混起来的,从一开始就是,老张现在想要沪上的消息,我能说啥?”
众人默不作声。
江连横便把张大帅的吩咐转述了一遍。
去沪上挖洋人工程师好办,光明正大即可;打探沪上的商情舆论也好说,多加留意即可;唯独是在湖上安插耳目,着实有些难办。
十里洋场的北国人,尤其是关外人,本来就很鲜见。
张大帅拨给十万元活动经费,拿钱笼络虽然是个办法,但不牢靠,而且不知根知底,更没法肯定线人的能耐。
但困难再多,也没法推辞。
眼下要考虑的,只是这趟差事究竟要带谁过去。
“我去吧。”
赵国砚坐在远端的扶手椅上,环抱双臂,脱口而出,语气中没有丝毫迟疑。
作为江家的“炮头”,老赵向来是最能打的一个,带他去沪上,本就无可厚非。
然而,江连横思虑再三,却还是摇了摇头。
“国砚,这趟差事,你别去了。”他说,“我这趟去江左,三天两头回不来,要是线上有人来告帮,家里得有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人。”
“那我去?”李正西紧接着便问。
这一次,江连横没有回绝,而是点了点头,说:“西风可以跟我去。另外——温廷阁也跟我跑一趟。”
听到自己的名字,温廷阁起初有点意外,可转念再想,这又是他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立功机会,于是便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温廷阁如今是奉天的贼头子,省城里的大小佛爷想要开张,都得来拜他的码头,否则就是不给江家面子,到时黑白两道通缉,佛爷能耐再大,照样插翅难飞。
“东家,回头我跟手底下的人交代几句,明儿一早就能动身。”
温廷阁这边跃跃欲试,李正西听了,却不声不响地别过脸去。
“倒不用那么着急。”江连横摆摆手道,“沪上可不是一般地方,得好好准备准备,才能动身出发。”
说着,他将目光扫视余下几人。
薛应清当即问道:“用我跟你去么?”
“免了吧。”江连横断然回绝道,“你这模样,容易是個祸害,明明没事儿都可能惹出点事儿。”
“嘁——不去更好,省得我来回折腾。”
薛应清虽说心野、好动,但本性就不愿意跟官府走得太近,别看外表是个摩登女郎,骨子里却是老派的江湖作风。
“薛掌柜,你虽然不用去,但如果张大哥最近去你的场子玩儿,伱可千万得好好招待。”江连横嘱咐道。
“知道,知道。”薛应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早就跟康徵他们说过了,等那个大长腿一来,全都按照最好的招待。”
江连横沉吟着点点头。
本打算趁这段时间,好好帮张大诗人参谋参谋,却不想横生变故,眼下只能先把大帅交代的差事办好再说了。
余下三人当中,张正东肯定不会走,王正南又要去哈埠兑换银元,那便只剩下刘雁声还有闲暇调遣了。“东家,我以前和大师爸去过沪上。”刘雁声自告奋勇道,“要不,这趟差事,我也跟着去吧?那边南国人多,没准还能碰见熟人呢。”
“那最好了。”江连横说,“不过,就算是熟人,你至少也有十五六年没见了吧?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准。”
这时,胡小妍忽然开口道:“要我说,先让雁声在商会里打听打听,看看哪家商号在沪上有生意往来,就算沪上北人少,那也不至于没有吧?”
刘雁声闻言,当即应声回道:“我知道有两家卖药材的商号,他们把人参和鹿茸从辽南运到沪上,应该会有伙计在那边照应。”
“对对对!”王正南连忙接过话茬儿,“再托人问问沪上那边,有没有咱奉天的同乡会,哪怕就三五个人呢,也比到那边没人带路强呀!”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如今江家势大,在整个关外线上,都是有一号的大蔓儿,即便是要去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也远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到处乱撞。
江连横思忖片刻,终于拍板决定道:“那就这么定了,这趟去沪上,西风、雁声、还有温廷阁跟我走,大伙儿回去都准备准备,等大帅府拨了款项,咱们就南下江左。”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江连横并不情愿。
此番南下,实属迫不得已,但又怨不得旁人。
或许,自从十年以前,江连横将倒清会党的名单敬献给张老疙瘩、换取官面上纵容默许的那一刻起,江家日后的运命,便已然被划清了界限。
如同一列飞驰的火车,明知前方是幽深无尽的隧道,却无力调头回转,只能按照铁轨的方向继续前行,脱轨,意味着车毁人亡。
江连横谈不上后悔,因为彼时彼刻,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但他日后还能有多少自主的余地,如今看来,已然成了未知。
他并不担心去闯荡十里洋场,再横的市井流氓,也横不过山头胡匪,那没什么可怕的;他真正担心的是,闯荡十里洋场只是一个开始,日后恐怕会有越来越多这样的差事。
一旦不能自主,一家老小的生计,就相当于全盘落在了别人的股掌之间。
自家人的利害,只有自家人才会真正放在心上。
混江湖的讲究趋利避害。
跟着张大帅混,好处自然不会少,但害处能全都避免么?
众人沉默了片刻。
江连横自知多说无益,便摆了摆手,岔开话题道:“对了,国砚,我这趟去沪上,让雅思普生也跟我过去,他是德国佬,老张要在上海挖洋人工程师,让他去当说客比较合适,这点小忙,他不会不帮。”
“嗯,待会儿我就去跟他说。”赵国砚点了点头。
“好,没什么事儿的话,大家就都散了吧。”
言罢,众人应下一声,正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却忽然间愣了愣神,似乎觉得此行好像少了点什么,冷不防又想不起到底少了什么。
仔细寻思一会儿,终于反应了过来。
“东家,这趟差事,不带上闯虎?”
问话的人是赵国砚,其余人等也都紧接着如梦初醒。
江连横先前几次出远门,无论是跑生意,还是寻仇家,几乎全都有“床下罂”在身边作伴。
带上闯虎这小子,似乎总能有些意外收获,说他是个福将,也绝不过分。
而且,这一次,闯虎竟还十分难得地主动要求随行同往,可江连横却丝毫没有要带上他的意思。
“这趟去沪上,是为了挖洋人工程师、给老张在江左安插耳目、顺便打探打探商情舆论,我本身又没啥需要踩盘子的事儿,没必要带他过去,人多太扎眼了。”
江连横知道闯虎这次是玩儿心大,而且思来想去,也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会用得上这小子的能耐。
更何况,队伍中已经有了温廷阁,论跟脚的能耐,远胜于闯虎,没必要什么消息都钻人家床底下去听。
可胡小妍却说:“闯虎要是想去,那就带着吧,也不差他一个人,毕竟是出远门,人多点,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还得是大嫂说话管用!
胡小妍一开口举荐,江连横便不再固执。
“那也行,就当是帮虎子找灵感了。”江连横点头应允,随即便笑着摆了摆手,“行了行了,都散了吧,今儿晚上就不管饭了啊!”
几句打趣,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众人嘻嘻哈哈地站起身,趁着天还没黑,便早早地分头四散,各回住处去了。
接下来的三两天,几人各自忙碌,全都不得消停。
江家的势力,如今在省城里稳如泰山,此番南下,又有赵国砚留下坐镇,当然没有后顾之忧,但却仍有许多有待嘱咐的琐事。
薛应清要督促康徵等人,好好招待张大诗人和赶来投奔他的同僚。
赵国砚来到纵横保险公司大楼,跟方言接洽近期线上前来找江家告帮的合字。
刘雁声在商会里打听各家掌柜是否在沪上有生意往来,同时督促购买省府公债的事宜,并且留意沪上奉天同乡会的情况,以备南下之时,有人引路做向导。
温廷阁照会奉天有名有号的佛爷,以及专门销赃的黑市商贩,甚至还特地跟巡警局的蒋二爷打了声招呼,最近荣家门若有大案,照拿不误。
王正南召集江家各处生意的经理、会计,将柜上的盈余暂且收拢,带上四五个“响子”,一同前往哈埠兑换银元。
李正西妥善安排小河沿儿那块杂巴地,将“打地”的事宜,暂且交给手下几人经营打理。
赵正北自不必多说,身在军营中,不问江家事。
东风?
张正东还得接江雅和江承业上放学呢,这可算得上是江家数一数二的大事,只能交给他去办。
待到江连横等人收拾妥当,大帅府里拨出密探的活动经费时,沪上之行,便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正是因为有了这段插曲,几天下来,江连横和胡小妍竟难得没有拌嘴,夫妻间反倒是十分恩爱,每至夜半时分,便在床头窃窃私语,百般叮咛,万般商议。
半月以后,江连横带人乘坐火车启程,南下江左。
(本章完)
梳理梳理
梳理梳理
好好梳理一下几方势力,再开沪上篇章,抱歉。
求谅解!
(本章完)
第493章 两界三管,五方杂处
第493章 两界三管,五方杂处
酒绿灯红映彩云,滩头百舸竞浮沉。
试问群枭应有悔,轻薄沪上异乡人。
…………
黄浦江畔,十里洋场。
一处繁华的市区,将沪上分割成了华洋两界。
这两处地界儿,又分别归属于老城厢的县衙、法租界的公董局、以及英美公共租界的工部局统辖管理。
彼此之间,无权越界执法,实属“国中之国”。
繁华之下,是南北势力、直皖两家、华洋双方、帮派会党在明争暗斗,互相角逐,纷纷扰扰,怎一个乱字了得?
军阀、政客、富商、帮会、密探、保守派、激进派,各路人马相继登场,全都齐聚在这滩头之上,风云际会,成败沉浮。
大街上的每个人,似乎都兼有多重身份、都在包藏祸心、都在暗中密谋,当真是一处鱼龙混杂、黑白难分的是非之地。
沪上城建往往有个大致的通例:凡纵贯南北的街道,皆以省命名;凡横亘东西的路面,皆以市命名。
人在其中,晃荡得久了,甚或容易在恍惚间有种错觉——沪上即是华夏,华夏即是沪上。
…………
江连横一行六人,抵达闸北火车站时,已经将近夜半时分。
刚下火车,提着行李走出月台,离得老远便能看见法租界华灯璀璨,恰如繁星密布,好一座不夜之城!
“哎呀,你们瞅瞅,还得是沪上,这才叫大城市呐!”闯虎跟在众人后头,抻着脖子连声赞叹,“都几点了,还这么热闹!”
江连横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当即提议道:“你要是真这么稀罕沪上,那你干脆留下来当‘线头子’吧?”
闯虎一愕,连忙摇头改口:“不不不,沪上繁华,但也凶险,我这两下子,哪能当‘线头子’啊,指不定哪天就让人扔黄浦江里喂鱼了。再者说,‘宁恋本乡一捧土,莫爱他乡万两金’,还得是咱奉天好,东家你可千万别开玩笑啊!”
众人闻言,不禁撇了撇嘴:“说得好像你是奉天人似的。”
“嗐,咱关东三省不分家么!”闯虎笑嘻嘻地说。
江连横不搭腔,又打了個哈欠,转过头来,看向刘雁声,问:“接站的人呢?”
刘雁声原地驻足,四下里张望了片刻,忽地眼前一亮,急忙朝远处招了招手:“这边,这边!”
几声呼唤过后,却见两个人影颠颠地小跑过来。
一个四十出头,阔腮大耳;一个三十多岁,身形瘦长。
两人快步走到近前,冲江连横抱拳作揖,笑呵呵地说:“江老板舟车劳顿,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哦,幸会幸会。”江连横转而却问,“雁声,这两位是?”
刘雁声连忙凑到三人中间,笑着介绍道:“东家,这位是四平大街‘长顺丝房’翁掌柜的老伙计,石连城。”
阔腮大耳应声点了点头:“江老板好啊,我在这边帮老掌柜进货,前几年,我还喝过令千金的满月酒呢,您有印象没?”
“你这么一说,我就有印象了。”江连横跟来人握了握手。
刘雁声接着说:“这位是奉天城东‘天合堂’席掌柜的二少爷,席文钊,这几年在沪上这边,帮家里打点打点参茸的生意。”
瘦高个儿点头哈腰,旋即看了一眼西风,忙说:“哎,三爷,您也跟着过来了?”
“啊,跟我哥过来见见世面。”李正西笑了笑。
“那正好啊!”席文钊跃跃欲试道,“江老板,您几位这趟来沪上,我爹特意发了电报嘱咐过,让我务必好好招待你们呐!”
石连城也跟着说:“对对对,人在外地,碰见老乡不容易,我家掌柜的也是这么吩咐的,现在这时候还不算晚,咱们直奔法租界乐呵乐呵,正好给江老板接风洗尘了!”
两人言辞恳切,拽着众人的胳膊就要走。
可江连横却摆了摆手,说:“两位,今晚就算了,哥几个这一路没少折腾,吃顿便饭就拉倒了,有啥安排,明天再说吧!”
这话不是假客气。
众人从奉天出发,先到京城,接着转至天津,随后才一路南下,抵达闸北火车站。
路途遥远,光是在车上的时间,就足有两天一宿,再加上换乘倒车,种种麻烦,及至此时此刻,江连横等人早已累得人困马乏,只想尽快吃顿饱饭,睡个好觉,好好休整一番,再做其他打算。
石连城和席文钊又劝了几句,见众人真是累了,这才领着大伙儿离开站前广场,搭乘电车,朝着江边而去。
刘雁声之所以托他们俩过来接站,是因为这两家掌柜都曾受过江家的照应,而且也深知江家在奉天的势力和根基。
石连城本就是线上的合字,早年间挑担卖货,后来在“长顺丝房”当了学徒,深受掌柜的重用,这才渐渐走上了正轨。
席文钊虽然没在线上混过,但他爹以前就是个卖野药的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又常年在外跑生意,自然略懂些江湖规矩。
几人上了电车,先是横穿过英美公共租界,目之所及,已然是遍地繁华。
石连城和席文钊顺着车窗,隔着一栋栋高楼,指着大致的方向,介绍起外滩江面上的各处码头。
“江老板,顺着这条路一直往江边走,就是英国佬的怡和码头了,除了洋货,就是土货,这几年不像以前那么张狂了。”
“那边,往那边走就是美国的老旗昌码头,听本地人说,以前洋鬼子卖猪仔儿,就是在那个码头上船。”
江连横虽然有兴趣了解,无奈深更半夜,码头早已沉寂下来,而且相隔太远,视线受阻,因此听得五迷三道,全图热闹。
等到了洋泾浜附近,电车缓缓停下来,乘客还需下车换乘,才能顺利驶入法国租界。
临要下车时,石连城和席文钊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转头提醒道:
“江老板,您几位下车的时候,务必看好行李和钱包,洋泾浜是界河,这地方的小瘪三最多,偷都算客气,全是明抢!”
“什么叫小瘪三?”李正西有些困惑。
“呃……”席文钊沉吟片刻,却说,“大概就是咱们说的‘街溜子’,差不太多。”
“那为啥叫小瘪三呐?”江连横和温廷阁也有些好奇。
石连城在沪上混得年头长,半信半疑地解释道:“我听本地人说,这叫‘洋泾浜话’,不中不洋的,说是应该叫什么……俺撇剃散特(empty cent),分逼没有,叫吐露嘴了,就成‘瘪三’了。”“小瘪三……小瘪三……”
闯虎念叨了几句,学了个新词儿,挺高兴,拿个本子,记下来了。
紧接着,江连横等人纷纷走下电车。
在石连城和席文钊的介绍下,众人方才渐渐明白:
原来,洋泾浜,尤其是郑家木桥一带,即是十里洋场中所谓的“三不管”地带。
窄窄一条河,穿过桥头两侧,便归不同管辖。
英美和法国双方懒得管,老城厢的县衙管不着,于是盗贼横生,治安混乱,两侧商铺不是线上的产业,便归线上的管理。
因此,就连本地人也常说:“大英法兰西,大家勿来去。”
江连横走到这里,方才真切地体会到,南铁附属地和各国租借地,到底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儿。
南铁附属地虽说也是小东洋的地盘儿,但遇到华人作案,原则上仍需由华洋双方共同审理。
原则上如此,就有周旋的余地,起码不至于连争执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大约是江连横一行八个,人多势众,因此并没有遇到小瘪三来“抛顶宫”(抢帽子)、“剥猪猡”(抢劫行人衣物)——南春北典,至此便开始显现出其中的差异。
几人顺利进入法租界,旋即又乘上了电车,朝着老城厢附近驶去。
“住的地方还挺远?”江连横忍不住问。
“快了,快了。”席文钊说,“江老板,这段法租界窄,马上就能到老城厢那边了。”
“咱不在法租界住啊?”闯虎急忙问道。
石连城笑了笑,解释道:“我和席少爷听说,江老板这趟过来,不一定要在这待多久,总在旅馆里住着又贵又乱,咱俩给您几位在老城厢边上,靠近法租界那边临时租了个公寓,那多舒服啊!”
“对对对!”席文钊忙说,“那地方,走两步道就进法租界了,可就这两步道,房租差了将近一倍,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关键是没那个必要,江老板,您说对不对?”
看样子,两人早已把住宿的地方安排妥当了。
江连横会心一笑,忙说:“对,怎么舒服怎么来,旅馆太吵了,哥两位还挺有心,辛苦了。”
话音刚落,闯虎突然惊叫一声,指着车窗外,兴奋地大喊:“哎,哎,席少爷,石大哥,那边那楼就是大世界吧?”
“不不不,那是新世界。”
两人呵呵一笑,旋即伸手指向夜幕下一座荧荧发光的高塔,说:“那个,那个才是大世界呐!咱明儿晚上去那玩玩儿!”
“好!好好好!”
闯虎嘴上说着沪上凶险,眼睛里却满是向往,看着车窗外霓虹闪烁,一座座酒楼舞厅,一家家影戏院,目不暇接。
忽然瞥见影戏院的橱窗上,贴着三张偌大的海报——正在热映:《闫瑞生》、《海誓》;即将上映:《红粉骷髅》——他便又推了推江连横,大声嚷嚷道:
“东家,你瞅瞅,人家沪上都开拍国产电影了,这个《红粉骷髅》,听起来……”
闯虎说得忘我,猛然间发现江连横正冷冷地盯着他看,于是立马变脸,嘴一撇,连声嘟囔:“真不如奉天,我爱奉天!”
未曾想,他方才太过兴奋,忍不住叫嚷了几声,竟引来电车上几个身穿旗袍的妇人扭过头来,白了他几眼,碎碎念叨着什么,虽然听不懂,但肯定不是在夸他。
闯虎眨了眨眼睛,扭过头,小声问道:“席少爷,她们在那说啥呢?”
席文钊在沪上时间不长,摇了摇头,无奈道:“不知道,说得太快,要是慢点我还能听明白。”
“说伱是乡下人。”石连城呵呵笑道,“嫌你太吵了。”
“我吵么?”闯虎自言自语。
众人齐声回道:“很他妈的吵!”
闻听此言,闯虎立马陷进座椅里,再看窗外的灯红酒绿,方才对沪上的憧憬赞叹,顿时变得有些疙疙瘩瘩。
江连横一把将闯虎搂过来,笑道:“虎啊,别跟那个大老赶进城似的,给你哥我长长脸,咱好歹也是个体面人呢!”
没想到,他这边刚说完话,那几个旗袍妇人便又转过来白了几眼,叽里呱啦地指指点点。
江连横眉头一紧,心说坏了,完全听不懂啊!
常言道,行走江湖,先开春点;春点不通,寸步难行!
可随着火车一路南下,江连横越来越发觉,方言不通,同样是寸步难行!
吴侬软语,自带一股子戏腔,说起话来,稍微慢些,悠扬婉转,音韵悦耳,仿佛是在唱念昆曲。
坏就坏在江连横完全听不懂,不只是腔调的问题,最主要的是许多择词与北方不同,说得再慢,也是不明所以。
最糟心的是,他听不懂她们说话,她们却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本地人就算站在他旁边骂娘,他都未必听得明白——如此,还怎么开展密探工作?
江连横越听越不对劲,不禁转头问道:“她们说我啥呢?”
石连城尴尬地笑了笑:“没、没啥,江老板,咱快到了,马上就要下车了。”
江连横不甘心,转头又问:“雁声,你能不能听懂?”
“啊?”刘雁声抿了抿嘴,“这个……就说你是乡巴佬之类的,嫌你吵,没多说什么。”
“你还能听懂沪语?”
“一点点,她们说话跟我家乡那边有点像。”刘雁声宽慰道,“东家,几个女人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江连横当然不会因为几个娘们儿而动怒,但总免不了心里窝火。
思来想去,正当电车到站时,他才忽然站起身来,朗声道:“雅思普生,过来帮我拎下包!”
德国佬跟在众人身边,起初一直默不作声,冷不防被喊了一句,觉得有些奇怪,可江连横对他向来不薄,这趟差事,江家也给他出了不少钱,拎个包,举手之劳而已,心下便没有多想,随手便提起行李,跟着众人走出电车。
事实证明,此举果然奏效。
江连横走出车厢,正听凭石连城和席文钊安排饭庄的时候,身后忽然间接连传来几声赞叹:
“哦哟,真是不得了哦,伊还是个大老板的嘛!”
(本章完)
第494章 传闻三大亨
第494章 传闻三大亨
下了电车,石连城和席文钊就近找了一家粤菜馆子,跟着堂倌将众人领进雅间。
粤人的堂倌,生性硬邦邦的,不爱逢迎,丁是丁、卯是卯,半句废话没有,我开生意,你来吃饭,仅此而已。
不像北国的堂倌,见面全是客气,“天儿挺好”、“您辛苦”、“里边儿请”,生客也当熟客聊,非得是热热闹闹,俩生人愣整出久别重逢的气氛,主客双方心里才觉得踏实。
南北各异。
江连横等人都有点不适应。
刘雁声倒是习以为常,反而觉得格外亲切,加上人在关外,十几年没吃到正宗的家乡菜,接连点了好几样,方才感到心满意足。
等菜的工夫,江连横不禁问:“沪上的老广,还挺多?”
“多,老鼻子了!”石连城应声回道,“过去那会儿,沪上的大买办,十之六七,都是老广在干。江老板,‘粤帮’在沪上的势力可不小,永安百货这类大公司,全都在老广的手里攥着呢!”
席文钊点头附和道:“老广还是有钱,生意做得气派,大马路、四马路的馆子多了去了,洋泾浜那一带,还有不少窑姐儿呐!”
江连横点点头,转而朝刘雁声问道:“你在这边还有熟人么?”
“这事我得再看看。”刘雁声有点心虚,“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沪上还不是现在这样,都是我大师爸带着我到处跑。”
十几年的时间不短,又恰逢沧桑巨变,物是人非的情况也不鲜见。
江连横没抱太大希望,接着又问石连城说:“你刚才说过去那会儿,意思是现在的情况变了?”
“现在是‘浙帮’和江北的人最多。”席文钊接茬儿道,“尤其是宁波来的,甭管是大生意,还是小买卖,哪哪都有他们的影儿。人都说,这大沪上,是小宁波呐!”
众人哈哈一乐,玩笑了几句。
石连城接着说:“这话有点过了,但‘浙帮’的确有实力,现在沪上的第一大亨,黄楚九黄大老板,那就是‘浙帮’来的能人,做药材生意、搞投资,新世界、大世界全都是人家的生意,那是真格的大老板,法租界的公董局都得给面子。”
说话间,门外珠帘一挑,堂倌走进来往圆桌上端菜。
众人推杯换盏,只有刘雁声忙顾着闷头吃饭。
江连横尝了两口,觉得味儿淡,便撂下筷子,紧接着又问:“沪上有咱奉天的同乡会么?”
席文钊边吃边说:“同乡倒是有,但人数太少了,根本聚不成同乡会,别说奉天了,就是整个东三省,带上热河,在沪上这边也没有会馆。”
“那你们要是在码头碰上事儿了,找谁去啊?”李正西打趣道,“总不能是去找官府吧?”
“官府哪好使呀!”石连城笑着摆了摆手,“嗐,咱们这些没同乡会的外地人,平常都是尽可能低调,真碰见麻烦了,就当是破财免灾呗!”
席文钊点点头,随声附和道:“法租界那边有个山东会馆,有时候也去他们那边蹭蹭关系,但也不咋灵,真碰上要劲儿的时候,还是得自己顾自己。”
说到此处,两人突然莫名提起了兴致。
“对了,江老板,您这趟来沪上,是不是有啥打算呐?您要是在这十里洋场立柜做点生意,成立个同乡会啥的,咱们关外这些老乡,那不就有奔头了么!”
江连横笑着摇了摇头。
他在奉天根深蒂固,横行无阻,全家老小安居乐业,即便要在沪上做生意,也无外乎是贸易、投资一类,实在犯不上非得在黄浦滩头开山立柜,既不划算,也没必要。
不过,张大帅交代的差事还是要办。
江连横想了想,便说:“我这趟过来,主要是随便看看,了解了解行情,做不做生意两说。”
闻言,石连城和席文钊也不好再劝,于是便点了点头,连声道:“也是,也是。”
江连横顺势问道:“两位,我常听说,沪上凶险,线上斗得挺狠,到底是怎么个狠法?”
“嗐,江老板,斗来斗去,其实说到底,都是码头上那点事儿。”石连城说,“沪上是港口,谁在码头上得了势,谁就能说上句。”
“那沪上所谓的‘三大亨’,你们了解多少?”
“不了解也不行啊!”席文钊苦笑道,“想在沪上把生意做安稳,那就必须得跟‘三大亨’打好交道,本人未必见得到,但他们手底下的瘪三,或多或少,总会有交集。”
话到此处,温廷阁突然开了腔。
“照这么说的话,黄浦江边上的码头,全都归他们管了?”
“十之八九吧!”石连城介绍道,“总而言之,十六铺码头那一带,最好的码头,最大的货栈,全都归他们管,就算不直接归他们管,名义上也是他们的地界儿,都得给他们交数。”
席文钊说:“没办法,他们是青帮的人,就是靠码头起家的,個个身上都带着字辈,各个码头之间,其实也争来争去的,但只要‘三大亨’发话,就得立马收手,否则就是跟整个青帮过不去了。”
“龙头瓢把子,当话事人的主。”温廷阁疑惑道,“那他们仨没个高低之分?”
“有啊!”席文钊忙说,“这‘三大亨’分别是黄锦镛、杜镛和张小林,原先是黄锦镛一把手。”
“现在呢?”江连横问。
“现在就得数杜镛了。”席文钊忽然笑了起来,“关键是这个黄锦镛自己作死,前两年因为个娘们儿,把卢督军的大公子给打了,后来被抓起来,好悬没给毙了,从那以后,折了蔓儿,就不再那么咋呼了。”
听了这话,众人差点儿没惊掉了下巴。
卢督军隶属皖系,而皖系自从被直奉联军击败以后,早已不复往日风光,其中首脑,更是惶惶若丧家之犬,纷纷下野,躲进天津租界当起了“寓公”。
卢督军这支部队,堪称是皖系最后一颗独苗,眼下也只能龟缩江左,休养生息。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军阀混得再惨,那也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容不得市井流氓蹬鼻子上脸。
人在法租界又如何,还不是照样带兵拿了?卢督军若是真起了杀心,法租界的公董局是给军阀面子,还是给流氓面子,结果不言自明。
“疯了?”李正西诧异道,“他手上有几个师啊,还敢打督军的儿子?”
“他也是打完了才知道,冲冠一怒为红颜么!”席文钊笑了笑说,“不过,就因为这件事,‘三大亨’办的三鑫公司,差点就断了土货了。”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听到此处,江连横忍不住对众人提醒道:“听见没有,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平常对人家都客气点,你不知道谁背后有啥势力。”
温廷阁面露困惑:“这黄锦镛也太愣了,没他这么混江湖的。”
“诶,你这话算是说对了。”石连城笑道,“这黄锦镛本来就是个‘空子’!他呀,全靠着做戏忽悠法国佬,最后才当上了巡捕房的华人探长,纯粹就是个‘老柴’,混起来了,才知道往青帮上靠。”
“别瞎说,人家还有个好媳妇儿呐!”席文钊打趣了几句。
闻言,江连横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怪不得折了蔓儿还能当大亨,敢情是个官差啊!”
“不过,黄锦镛起家起得早。”石连城说,“黑白两道都给他面子,沪上的侦探多半都归他管,不少青帮‘通’字辈的人,都帮他办事,消息也确实灵通。”
“另外那俩,是怎么个说法?”温廷阁接着问。
“哎呀,杜镛和张小林是把兄弟,好得都快跟一个人似的了。”石连城说,“他们两家的房子都紧挨着,听说中间还留了个门,方便来回走动。”
“还能这样?”闯虎顿时来了兴致,“俩房子中间留个门儿,这里头得有多少事儿呀!”
“虎子,别犯病啊!”江连横厉声告诫道,“该打听的打听,不该打听的别瞎凑热闹。”
“不不不,东家,根据我的经验……”
“别显摆伱那经验了,老实点!”
江连横无意打听“三大亨”的私事,也没兴趣了解他们仨是如何开山立柜,在十里洋场站稳了脚跟,他只在意这三个人的秉性作风,是否能够合作,如果合作,是否能靠得住,仅此而已。
石连城和席文钊听懂了江连横的意思,思索了片刻,终于下了论断。
“江老板,‘三大亨’虽然合伙办公司,表面上看起来也是和和气气、称兄道弟的,但听说他们仨的脾气性格完全不是一路人。”
“这话怎么讲?”众人问。
石连城沉吟道:“我也没跟‘三大亨’接触过,但从本地人的风评来看,如果非要说的话——黄锦镛本质上还是个‘老柴’;杜镛打骨子里其实是个生意人;只有张小林才是纯黑,正儿八经线上的合字。”
“他是靠打打杀杀起家的?”江连横问。
石连城摇了摇头道:“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但张小林好勇斗狠是真格的,听说他以前还打过小鬼子,年轻那会儿,顶着个‘抗日英雄’的头衔,就靠这件事拉起了一帮人。”
“而且,他好像跟周边的军官也有点关系。”席文钊思忖道,“人都说,‘三鑫公司’之所以能办的起来,一是靠黄锦镛在巡捕房的庇护,二是靠杜镛的人情世故和经营,三是靠张小林跟军官的关系。”
“什么级别的军官?”
“那就不知道了,都这么传,到底认识多少,关系硬不硬,谁也不知道。”
“有卢督军的军衔儿大么?”江连横笑着问。
席文钊也笑道:“江老板玩笑话,他要是认识卢督军,黄锦镛还至于差点被毙了么!”
“那他横什么呀?”李正西有些不屑,“也就是因为沪上有租界,真要换个地方,他未必好使。”
“三爷这话说得没毛病,不过……”石连城赔笑道,“问题是人家就在沪上,势力大,手底下的硬茬子也多,真要是在哪个码头响起来,还真就得张小林来,要不怎么人称‘张大帅’呢!”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跟着哄笑起来。
即便是雅思普生这个德国佬,也跟着频频摇头道:“在远东,我们只知道一个张大帅,在奉天。”
“真是够狂的呀!”李正西冷哼道,“还‘张大帅’,真正的张大帅当巡防营管带的时候,都能把他给灭喽!”
然而,温廷阁却说:“报号而已,这没什么,咱们要是想在沪上办事,该拜码头,还是要拜码头的,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呀!”李正西一撇嘴,“起家的时候,谁跟你讲规矩,都讲规矩,那就天下太平了。”
温廷阁皱起眉头,察觉出西风话里有刺儿,耐着性子说:“三爷,他们这帮人在沪上已经十来年了,咱们只是一走一过,讲规矩,对咱们有好处。”
李正西转过头去,不声不响,明显是对人不对事。
江连横摆了摆手,说:“我不管他是‘张大帅’还是‘张小帅’,也不管他们是‘三大亨’还是小瘪三,咱们这趟不是挑事儿来了,能合作最好,不能合作拉倒,咱们再想其他办法。”
刘雁声终于撂下了筷子,一抹嘴,说:“东家,我觉得该拜码头还是得拜,有了他们的默许,咱们也都方便。”
闯虎也跟着点点头,偷偷瞄了一眼西风,小声嘀咕道:“对呀,拜码头也不是啥丢人的事儿,这不很正常么?”
“那就拜呗!”李正西靠在椅背上,朗声说道,“顺便看看这‘三大亨’到底有多大能耐,净听着吹了,谁知道到底有几斤几两。”
“哎呀,三爷,您可小点声吧!”石连城和席文钊忙说,“‘三大亨’的事儿,咱们该唠就唠,但您可千万别随便叫板,这沪上到处都是密探,万一让别人听见了,再找咱们的麻烦……”
话未说完,却听门外珠帘“哗啦”一声响。
众人心头一凛,循声望去,竟是一对男女缓步走进了雅间。
(本章完)
第495章 二房东梅太太
第495章 二房东梅太太
听见珠帘响动,江连横等人顿时一怔,起初还真以为是“三大亨”的耳目循声而来,可定睛再看,却又觉得有些不对。
来人一男一女,含笑步入雅间。
小女子年方十五六,擦脂抹粉,身穿翠绿色旗袍,头戴兰瓣发饰;其后跟着一个中年琴师,面堂黝黑,体格清瘦,一袭长袍马褂,配了顶西洋礼帽,俨然是两个江湖艺人的模样。
“各位老板,听戏不啦?”
小姑娘柔声细语,面带微笑。
刚说完话,身后的琴师便立马呈上来一块白布折子,上面蝇头小楷,写的尽是些地方上的乡谣小调,以及几出常见的折子戏。
石连城眉头一皱,当即不耐烦地挥手轰赶:“走走走,没看见正在这谈事儿呐?”
小姑娘听见是北方口音,便立刻改换国语,操着浓郁的异乡腔调央求道:“老板,听一支嘛,两角钱,不贵的。”
石连城不好再赶,转而看向江连横,等着听他的意见。
小姑娘心明眼亮,见此情形,连忙翩然走到桌前,抚着江连横的肩膀,轻轻摇晃起来。
“老板看着就是做大生意的人,听一支嘛,我给你们助一助谈兴。”
江连横有点困惑。
流动卖唱的江湖艺人,他不是没见过,茶馆酒楼里常有,但人在雅间里坐着,像小姑娘这般堂而皇之地不招自来,倒是头一次碰见。
席文钊笑着说:“老城厢这边常有,见惯不怪了,谁也不当回事儿,江老板要是嫌烦,我就去叫堂倌过来把他们撵走。”
江连横的确没什么兴趣听小曲儿,可这小姑娘嗲声嗲气的,还挺撩人,于是便摆了摆手。
“拉倒吧,跑江湖的不容易,今儿我捧你个场,单子拿来我瞅瞅。”
闻言,那琴师便笑呵呵地将白布折子递了过来。
江连横拿眼一扫,颇有些意外地问:“嗬,京戏也会唱呐?”
“老板,这不是京戏。”小姑娘轻声解释道,“这是‘倒七戏’。”
“这‘倒七戏’是哪的戏?”
“是我们皖省的地方戏,庐剧,老板听过吗?”
“哦,敢情咱们都是外地人呐!”
江连横根本不懂戏曲,平时都是瞎凑热闹,眼下更不是奔着听曲儿来的,于是便随手将白布折子还了回去,吩咐道:“那就整一出《平贵别窑》吧,老爷们儿闭嘴,丫头你自己唱!”
钱的主说上句。
两人不敢推辞,好端端一出对手戏,便全由了小姑娘独自一人哼唱起来。
“曾记得二月二龙头高照,王三姐站彩楼绣球来抛,实指望绣球打中王孙贵胄,想不到打中平贵郎一条……”
“三姊不必泪双流,丈夫来言听从头,十担干柴米八斗,你在寒窑度春秋……”
说实话,唱得真不怎么样。
想也知道,要是唱得真好,早就在场子里当角儿了,何必还在这茶馆酒楼里穿梭卖艺呢?
一曲终了,酒席饭毕。
江连横等人起身离开粤菜馆子,又在石连城和席文钊的带领下,横过一条马路,穿过两条弄堂,便来到了一栋小巧精致的三层公寓楼下。
“江老板,哥几位请吧!”
石连城跟在众人身后,迈步走进公寓大楼。
席文钊在前头带路,领着江连横几人爬上楼梯,时不时地回头介绍道:“这栋公寓不错,屋里头宽敞,比法租界那边的鸽子笼强多了,离法租界又不远,我和石大哥就住在楼下,咱见面也方便。”
“对对对。”石连城随声附和道,“江老板,咱俩在三楼帮你们短租了三间房,房东人不错,有事儿好商量。”
“这一栋楼都是房东的产业?”江连横问。
“不太清楚,我接触的都是二房东,承租了三楼,大房东人在法租界里混呐!”
“我倒见过两回大房东。”席文钊回头笑道,“老听他在那埋怨,怪法国佬当初没把租界划大点,不然的话,他这栋公寓的租金就能再翻一倍了。”
众人应声笑了笑。
说话间,便已然相继爬上了公寓三楼。
席文钊领着几人来到走廊尽头,在一间居室门口停下了脚步。
薄薄的一扇木门,外头装着漆绿色的铁栏杆,明明已是深更半夜,屋内却传来一阵阵“稀里哗啦”的麻将牌动静,间或夹杂着几声嬉笑。
“咚咚咚!”
席文钊轻叩了两下房门,屋内的洗牌声倏然停了下来。
少顷,脚步声渐近,紧接着木门拽开半扇,一个三十奔四的妇人从屋内探出头来。
却见这女人身穿深色旗袍,胸前配了条珍珠项链,头上烫着新式发型,浓妆艳抹,风韵犹存,眉目间流光一转,待到瞥见席文钊时,这才连忙推开铁门,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哦哟,是文钊回来啦!”
女人说着国语,但仍旧带有浓重的沪上腔调。
“那侬就是江先生吧,欢迎欢迎,这么晚才到,真是蛮辛苦的哦!”
众人纷纷点头。
席文钊赶忙介绍说:“江老板,这位就是房东梅太太。”
江连横笑了笑,客气道:“梅太太好啊,这么晚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哎呀,小事一桩,江老板不用放在心上。”梅太太打量几眼众人,颇感新奇地赞叹道,“北方人真是不得了,一個个都是人高马大的,真让人羡——”
话还没说完,梅太太的目光忽然落在闯虎身上,嘴角的笑容顿时一僵,迟疑了。
闯虎眉头紧锁,左右看了两眼,不自觉地挺起胸膛,拔了拔腰杆儿——没用。
梅太太心中暗道:看来凡事都有例外。
尴尬了片刻,她方才摆了摆手,转而笑道:“江先生,侬稍等一下,我给拿钥匙去。”
说罢,转身走回屋内。
闯虎甚是气愤,当即拍了拍江连横,踮起脚尖,咬牙切齿地悄声道:“东家,提前跟你吱一声,头走之前,她那条珍珠项链,我的了!”
“虎啊,太有志气了!”江连横暗中挑起大拇哥。
不多时,屋内的麻将声又重新响了起来,似乎是有人凑局顶替。
梅太太也拿着几串儿钥匙,款步而来,带领江连横等人朝着走廊另一端走去。
“江先生啊,这沪上人来人往,唯独东北人不常见,侬是到这做生意来了?”“没有,没有。”江连横笑着打趣道,“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来这走走,随便看看。”
“哦哟,怎么这样讲,侬是奉天来的,哪里算是乡下人嘛!”梅太太回过身问,“我猜,是在法租界那边,听见他们瞎七搭八了吧?”
众人互相看看,一齐点了点头。
梅太太忽然流露出厌恶的神情,挥了挥手帕,却说:“哎呀,千万不要理睬他们,沪上是包容的,我是念过书的人,虽然没去过奉天,但也知道那是省城,哪里还算是乡下嘛!”
“梅太太眼界宽了。”众人连声奉承道,“不过,奉天确实不如十里洋场。”
“那倒是了,这里是码头,洋人也多嘛!”
梅太太接着又说:“我跟讲哦,阿拉祖祖辈辈住在老城厢,都是本地人,自从大英法兰西在这里划了租界,江北和宁帮的小瘪三搬进去以后,反过来倒说阿拉是乡下人,想想真是蛮滑稽的哦!”
“那是挺操蛋的。”江连横笑了笑。
穿过昏暗的走廊,梅太太领着众人来到堵头的三间居室,掏出钥匙,推开房门。
“江先生,阿拉进去点一点屋里的东西,看一看满意不满意?”
“好好好。”
江连横等人相继走进居室内,里面清一水都是两间卧室,大约是后来改建的,所以几乎没有客厅,更没有灶台,但是很整洁,挺有情调,走到窗边,可以远眺映衬着都市华灯的黄浦江面。
“江先生,侬好好看看,还满意不啦?”梅太太问。
“挺好,挺好。”江连横点点头,旋即朝西风使了个眼色,“租金一个月多少钱?”
梅太太笑道:“哎呀,不用不用,文钊他们已经把订金付过了,侬要是满意,只管住下就好了。”
“嗯?”江连横转头道,“两位已经挺辛苦了,这多不合适啊!”
石连城和席文钊连忙摆摆手:“别介,江老板,您难得用得着咱们,这点小钱儿就别撕吧了。”
江连横压根也没打算撕吧,心安理得地受享下来,只是说:“以后柜上有事儿,随时过来找我。”
“好好好,有您这话就行了。”石连城和席文钊笑呵呵地回道。
见状,梅太太便说:“江先生,侬要是满意,那我就先走了啊,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侬随时去那边敲门找我。”
江连横咂了咂嘴:“呃……梅太太,我这人属夜猫子的,平常不一定啥时候回来,万一真有啥事儿的话,我还是找你家老爷们……咳咳,还是找你先生吧,他不在这?”
“江先生啊,侬还是来找我吧。”梅太太说,“我家先生,那更是早出晚归,连我有时候都找不到他哩,我常在家,侬不用担心。”
“哦?”江连横随口问道,“这么忙呐,那梅先生是干啥营生的呀?”
“吃白相饭的。”
“白相饭?”
江连横眉头一紧,没听明白,心里估摸着可能跟“吃软饭的”是一个意思,便不好再去追问,连忙点了点头,尴尬道:“嗐,是吃白相饭的呀,那想必是挺有能耐,好好好,梅太太慢走啊!”
梅太太走后,几人便开始各自分房。
分来分去,江连横和闯虎一屋,李正西和温廷阁不对付,便跟着刘雁声同住,雅思普生便只好跟温廷阁睡在一间居室。
石连城和席文钊见几人准备歇了,便起身告退道:“江老板,要是没啥事儿的话,咱俩就先回去了,楼上楼下,有啥吩咐您随时吱一声,明天咱们有啥安排?”
“哦,伱们俩白天的时候,该忙生意忙生意,咱几个先随便溜达溜达,等晚上的时候再找你们。”
“那好,那好。”
两人转身要走,江连横却又突然叫住他们,问:“这二房东以前是不是个寡妇啊?”
“诶?江老板,厉害呀,这你都能看出来?”石连城和席文钊倍感惊讶。
“这有啥?”江连横怪道,“不是她自己说的,她家老爷们儿是吃软饭的么?”
瞎猫撞见了死耗子,愣是让他给蒙对了。
席文钊一听,连忙解释道:“不不不,江老板,吃白相饭和吃软饭是两码事儿,不过……梅太太以前确实是个寡妇,娘家还挺有钱,她家老爷们儿也没啥正经差事,瞅着确实像吃软饭的。”
“那到底啥叫吃白相饭的?”
“呃……游手好闲,跟街溜子差不太多。”
“你不是说小瘪三是街溜子么?”
“嗯……那就是有钱的街溜子。”
“公子哥?大少爷?”
“这个么……也不一定。”席文钊立时犯了难,“江老板,这还真不好说,可能有钱,也可能没钱,反正这类人在沪上还挺常见,这个点,法租界的娱乐场就有挺多白相人。”
“线上的人?”江连横问。
“未必。”石连城接过话茬儿,“有些的确是合字,有些纯粹是个空子,说有钱其实也没多少钱,说没钱一身行头还挺立正,有的是茬子,有的是孬种,不好说,真不好说。”
江连横不相信这世上唯独十里洋场才有“白相人”,觉得肯定还有其他称谓可以代替,无奈眼下倦意袭来,没工夫细琢磨南春北点的差异,便摆了摆手,让石连城和席文钊先行离开了。
两人走后,李正西几个便凑过来问:“哥,明天咱什么打算?”
“先办成一样是一样,分头行动吧。”江连横沉吟道,“西风,闯虎,你俩明天陪着雅思普生去沪上的兵工厂挖人。”
三人点了点头。
雅思普生问:“江先生,张大帅需要多少工程师?”
“听过韩信点兵的故事没?”江连横十分肯定地说,“多多益善!老张已经发话了,甭管德国的、美国的、捷克的、还是比利时的,但凡是能造枪造炮的工程师,只要愿意去奉天,包准比他在沪上挣的月钱多,一百块现大洋打底,有能耐的,上不封顶!”
欧洲大战结束以后,德国被解除军备,除了核心人才以外,不少中下层的武器工程师,凭借德军装备的口碑,纷纷远走他乡,谋求生路,远东便是其中的落脚点之一。
这些工程师本来就对远东没什么归属感,当然是谁给的钱多,就愿意为谁效力。
挖墙脚虽然谈不上光明磊落,但也绝对无可厚非,有雅思普生这位“德国老乡”搭线,加上洋人的身份,这份差事并不困难,更谈不上凶险。
“东家,那咱们仨呢?”温廷阁问。
江连横想了想,说:“你刚才说的有道理,到人家的地界儿了,拜个码头不犯毛病,哪怕不跟咱合作,至少也能给咱省点麻烦,行个方便。”
李正西没说话。
他其实并不反对这种做法,先前只是单纯想要呛温廷阁一句。
刘雁声点点头,提议道:“东家,那我这就回去写三份拜帖?”
“嗯。”江连横当即拍板道,“明儿上午,跟我去会会十里洋场那‘三大亨’。”
(本章完)
第496章 一点面子也没有
第496章 一点面子也没有
翌日清晨,众人陆续离开公寓大楼,各自分头行动。
雅思普生出门最早,天刚蒙蒙亮,便在西风和闯虎的陪同下,前往租借地和市郊厂区挖人。
他曾做过十几年的洋行经理,又跟军火商打过交道,因此积攒了不少商业人脉,早在启程沪上之前,便早已约好了熟人帮忙牵线搭桥,有的放矢,差事自然好办。
德国佬走后没多久,江连横三人也随即出发,拜访沪上“三大亨”。
叫来“王八车(黄包车)”,驶入法租界,遍览都市繁华盛景。
当年奉天开埠的时候,曾有明文规定,低于三层的铺面不得承建,这算入驻商埠地的商业门槛。
可到了十里洋场才发现,沿街两侧,竟连四五层高的大楼都不鲜见。
马路明明很宽敞,却仍然显得十分拥堵,乌泱乌泱的人群往来穿梭,汽车鸣笛“嘀嘀啵啵”,自行车铃“叮叮铛铛”。商铺林立,让人目不暇接;小商小贩,亦如过江之鲫。
只可惜,归根结底,沪上的繁华,是洋人的繁华。
租借地的各项税捐,已经注定了这里的商业越是繁荣昌盛,洋大人便越是赚得盆满钵满。
黄包车在路面上左躲右闪,稳稳当当,匀速前行。
车夫五十来岁,戴个破帽子,同样操着异乡口音,时不时拿肩膀上的汗巾擦下脸。
刚上车的时候,江连横跟他简单聊了几句。
听说要去黄家公馆,老车夫登时一愣,转过头确认道:“是要去黄探长的家里?”
江连横点点头,反问他:“认识道不?”
“当然认识。”老车夫忽然毕恭毕敬起来,“不过,有句话得先说在前头,黄探长家门口不让停车,我只能给你拉到那附近。”
“那没什么,走吧。”江连横上了黄包车,笑着问,“爷们儿也是外地来的?”
“啊,凤阳来的。”
“凤阳?”
说别的地方,江连横未必知道;但说起凤阳,他就一定知道。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总提凤阳,那可是大明朱洪武的老家!
江连横有些好奇地问:“离家这么远,在沪上拉洋车,投亲戚来了吧?”
“唉,都是穷亲戚,谁投谁呀!”老车夫自嘲道,“我以前是厂里的工人,后来到岁数被赶出来了,回去也没什么营生,在这边讨生活嘛!”
江连横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老车夫顾及路面交通,吭哧吭哧地拉着黄包车,也没有余力再去攀谈。
如此走了半晌,拐出大马路,穿过几条弄堂,终于远离喧嚣的闹市,行至一处僻静悠然的地界。
老车夫缓缓收紧车闸,身后的两辆黄包车也相继停了下来。
“老板,再往前走几步,就到黄公馆了,没多远。”老车夫抬手指了指街巷深处。
江连横循着方向看过去。
准确地说,这里就已经是黄家公馆了,只是到宅院大门还有一段距离。
刘雁声和温廷阁凑过来,打量了几眼院墙,不由得啧啧称叹:“法租界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还能有这种大宅院,黄探长确实不简单呐!”
“有钱就简单。”
江连横毫不艳羡,冷言冷语,迈步便朝前走去。
见状,刘雁声和温廷阁连忙快步跟上。
如同江家大宅一样,黄公馆的门口,也站着几个黑衫敞怀的保镖,个個飞扬跋扈,拿鼻孔看人。
“是哪里来的,走来走去,要做什么?”
几个保镖虽不至于厉声质问,但其举止神情,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江连横当然不屑于跟这些人低声下气,于是把脸一别,不予理睬。
刘雁声连忙从怀里取出拜帖,笑呵呵地走上前,说:“几位兄弟,我们是从外地来的,想跟黄督查见个面,拜拜码头,麻烦几位帮忙传递一下,多谢多谢。”
黄公馆常有贵客如云,几个保镖当然不敢自作主张,当下接过拜帖,转身前又朝三人乜了几眼。
“在这里等一等。”
说完,那保镖便转身走进黄公馆,没过多久,便又从里面走出来,往大门口一站,背过两只手,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不声不响,半句后文也没有。
刘雁声皱起眉头,凑上前问:“兄弟,里面什么情况呀?”
“我只是去送信,里面什么情况,我哪里知道的嘛!”保镖的语气明显比方才更横,“黄老板每天要见那么多人,侬愿意等就等,不想等就走,问东问西,烦不烦的啦?”
听见动静,温廷阁快步走过来,把刘雁声拽到一边,低声问:“刘兄,你那拜帖是怎么写的?”
“还能怎么写?”刘雁声摇了摇头,“东家说了,‘三大亨’没同意合作之前,不能交代实底,否则走漏了风声,还叫什么密探?拜帖上只写了我们是奉天来的商人,想跟黄督查谈谈合作。”
“那恐怕还不够。”温廷阁无奈道,“要是提了张大帅,没准现在就请咱们进去了。”
这话不假。
奉张的势力,虽说只在关东三省、热河察哈尔、以及京津地区,并未染指黄河以南,但无论怎么说,老张都是能搅动当局政坛、牵头组阁的封疆大吏,是北洋的核心之一,绝非普通的地方军阀。
这种高官派来的使者,即便谈不成合作,也没道理无故树敌,把人拒之门外。
问题就在于,这身份不能随便暴露。
“那他们怎么说?”温廷阁问。
刘雁声叹息道:“说想等就等,我看是没戏了,东家呢?”
两人回过身,却见江连横正在对面的拐角里抽烟,于是连忙跑过去,汇报这边的情况。
“那还等什么?”
江连横听后,面带三分不快,随手弹飞了指尖的烟头儿,冷冷地说:“要是真打算见面,能让咱们在院子外头等?不见就不见,走吧!”
话音刚落,黄家公馆忽然传来一阵说笑声。
三人循声看过去,却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正领着一个三十多岁、身穿长衫马褂的瘦削男子,从公馆洋宅里面走出来,行至大门口,互相含笑着作揖拜别。
只听那中年人冲门外吩咐道:“去,把车开过来,送志清先生回去。”
几个保镖立时换上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地说:“好,志清哥,侬稍等,我马上过来。”
“应该是黄公馆的管家。”刘雁声见状忙说,“东家,要不我再过去问问吧?”
温廷阁点头附和道:“咱的来意没说明白,人家不见也正常,趁着管家在这,应该再去问问。”
见江连横不置可否,刘雁声便先行快步走了过去。
偏偏在这时候,公馆里的汽车也开了出来,管家将来客送上车,笑呵呵地挥手道别。
“先生,请问您是这里的管家吗?”刘雁声边走边喊。
未曾想,黄公馆的保镖立马迎面围堵过来,朝他推推搡搡地恫吓道:“他妈的,小瘪三,侬叫什么叫,再敢在这闹,马上给侬抓到巡捕房里信不啦?去去去,跑开!”
刘雁声本就不是打手出身,眼下敌众我寡,更是不敢造次,于是便在原地,又朝门口挥了挥手。
他确信那管家听见了他的声音,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可对方就是充耳不闻,送别了志清先生后,当即脚跟一转,径直走进黄家公馆,竟连头也不回一下。刘雁声在江家算是脾气好的,见了此情此景,却也忍不住心头窝火。
黄公馆的汽车在江连横面前缓缓驶过。
他下意识瞥了眼车上的瘦削男子,对方察觉到他的目光,便微微侧过脸,隔着车窗点了点头。
再回过神时,刘雁声便已蔫头耷脑地走了过来。
“东家,算了,我们再换个人试试吧。”
“这回长记性了?”江连横冷哼道,“雁声,上赶着不成买卖,人家都没让咱进院,那还谈个屁!”
“我只想争取一下,要是有‘三大亨’点头,我们的差事就好办了。”刘雁声喃喃自语。
温廷阁颇有些愤慨:“这‘空子’不讲究,要见就见,不见拉倒,把咱们晾在这,算怎么回事儿?”
“东家,我看最好还是不要冲动。”刘雁声没有意气用事,“我们去问问杜镛和张小林吧,他们是门里人,也许还有机会,反正‘三大亨’能见到一个,就能见到三个,人在外地,总得告帮求助。”
江连横沉吟片刻。
尽管心里异常憋气,可仔细想了想,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在几个保镖的冷嘲声中,三人离开黄家公馆,叫来黄包车,朝杜镛和张小林的宅邸而去。
杜家公馆和张家公馆仅仅相邻,中间又有月门相通,但两家都是高墙大院,彼此间的公馆正门,却还有一小段距离。
江连横三人先行来到杜家公馆。
这里的保镖都是青衫布鞋,没那么流里流气,有人在门前经过时,他们也从不厉声呵斥,尽管装得人模狗样,但那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睛,贪光毕现,一看便知,必定是小瘪三无疑。
院子里绿树如茵,鸟啭不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书香门第、文官大员的宅邸呢!
刘雁声照例送上拜帖,随后三人便在院门外等候。
这一次,回信来得很快。
保镖刚从洋宅里走出来,便笑呵呵地朝三人拱手抱拳,说的是国语,言辞十分客气。
“啊呀,江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杜老板身体欠安,最近不方便会客。不过,我家杜老板说了,感谢江先生远道而来,但家里生意太杂,实在没有余力谈合作,只好遥祝您几位财源广进了。”
话说得很漂亮,可惜全是屁话。
真是最近身体欠安,早就提前说了,犯得上折腾个来回再说?
拒绝得再怎么委婉,也还是拒绝,倘若有人因此而心存感激,那倒是天生的贱骨头了。
刘雁声还想改日再约,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次合作不是普通生意,杜老板肯定获益匪浅。
然而,杜家公馆的保镖干脆闭上眼睛,频频摇头,连声回绝:“不必了,不必了。”
“那我们改天再来,见一面杜老板行不行?”刘雁声竭力争取道,“有些事,只能跟杜老板当面才能讲明白。”
众保镖轻声笑了笑,乍听起来,似乎很有耐心,实则却又掩藏着几分轻蔑。
“呵呵,刘先生,像这样的话,我们已经听过无数次了,每个人都想当面见杜老板,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说。”
“不是,我们可以跟杜老板——”
“刘先生慢走,不送了。”
没办法,刘雁声最后又碰了一鼻子灰。
虽然不像刚才那么窝火,但心里仍旧感觉疙疙瘩瘩,脸上也是闷闷不乐。
江连横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其实,人在江湖拜码头,偶尔吃顿闭门羹,也并不罕见,可江家在关外霸道惯了,冷不防在十里洋场跌了面子,心里憋的这口气,说什么也咽不下去。
忍气吞声一次,消息若是传开了,日后人在奉天的威望也要受损。
“这也是个看碟下菜的主。”江连横骂骂咧咧地嘟囔道,“正主见不着就算了,我也不说什么,这他妈的连个二把手都不让见?”
“东家,要不再去张家公馆看看?”温廷阁沉声道,“反正就这几步道,也没多远。”
刘雁声赶忙附和道:“东家,法租界的道上,就数他们三个人最有名气,不差这最后一个了。”
于是,江连横等人便又来到不远处的张家公馆门口。
这里的保镖,清一水的黑色短打、灯笼裤,头上戴一顶洋帽子,或是叉腰,或是背手,全都聚在门口溜溜达达。
看那架势,好像但凡碰见个活人,他们都要上去给两下子,否则这辈子就算白混!
刘雁声走过去递上拜帖,领头的歪嘴瞥了一眼,没搭理。
愣了愣神,刘雁声才恍然大悟,连忙从口袋里翻出钞票,垫在拜帖后面,又递了过去。
这下对了,领头的保镖终于接过拜帖,转身走进公馆洋宅。
同之前那两个保镖相比,这个保镖出来得最快,前前后后不到半分钟,便带回了张老板的答复。
“去去去,少他妈站在门口,跑开!”
他摆了摆手,骂骂咧咧,像在轰赶叫子似的厉声呵斥。
这一骂,刘雁声和温廷阁便有些忍不了了,都是在线上混的合字,谁还没点血性,只是碍于在别人的地盘上,这才强压下火气,尽力避免争端。
可是,按照江湖规矩递上拜帖,不见归不见,远日无怨,今日无仇,满嘴喷粪算哪门子道理?
温廷阁不禁应声回道:“兄弟,嘴巴干净点,咱们来拜码头,犯不着在你们这挨顿骂。”
“温兄,算了算了。”刘雁声赶忙过来劝阻。
没想到,张公馆的保镖被回怼了一句,却突然笑了。
“册呐,乡下人来阿拉沪上要饭,拎伐清,在‘张大帅’门前乱叫,侬再叫一句,今朝夜头把侬拉到黄浦江里‘种荷’,侬信不啦,试试不啦?”
挨骂不可恨。
可恨的是,明知道对方在骂自己,却愣是没听明白骂的是啥。
温廷阁气得心头火起,不敢轻举妄动,转头先去看东家的反应。
却见江连横面无表情,呆呵呵的,笼着两只袖管,缓步走到张公馆的保镖身前,左瞅瞅,右看看,像在相媳妇儿似的,将那人仔仔细细端详了半天才肯罢休。
紧接着,他又直起身,歪着脑袋打量了几眼张公馆的洋宅、院墙、园林。
那蔫头巴脑的架势,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大老赶。
几个保镖皱起眉头,厉声叫骂道:“哎,侬个小瘪三,望东望西,看什么看,侬听不懂人话是不啦?滚!滚蛋!”
江连横如梦初醒,笼着袖管连连点头,不懂装懂,学着对方的腔调,笑呵呵地说:
“哦哟,‘张大帅’家里蛮上档次的嘛!见世面了,见世面了!那个……我记住‘能’啦,‘俺拉’是来要饭的,要饭的要在哪里拜码头的嘛?”
众保镖满脸困惑,愣了片刻,才想起来骂人。
“侬瞎七搭八,讲什么胡话,去去去,臭要饭的,爱去哪里去哪里,跑开!”
江连横赔笑着点点头,一回身,走了。
“两个还在这里等什么,真要等着‘种荷’?”众保镖上前推了两把,威胁道,“赶紧跑开!”
温廷阁看了看江连横的背影,又看了看刘雁声。
“刘兄,东家这……这就走了?”
刘雁声回想江连横方才的种种举动,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忙说:
“坏了,温兄,赶快跟我去劝劝东家!”
(本章完)
第497章 码头骚乱
第497章 码头骚乱
“东家,千万不能冲动,我们才刚到沪上,很多情况还不了解,逞一时之快绝对没有好处!”
“刚才那瘪三说话不干净,面子是该找回来,但‘三大亨’毕竟是地头蛇,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离开张家公馆,江连横抹身就走,顺着街巷朝江边漫步溜达,头也不回,话也不说。
他走了一路,刘雁声和温廷阁便跟在后头劝了一路。
如果说,黄探长和杜老板的轻慢,还可以归结于未交实底所造成的误会,忍一忍,勉强能接受。
那么,在张公馆门前的遭遇,就纯粹是仗势欺人了。
无论保镖的话是否出于张小林的本意,既然是从张公馆里说出来的,当家的就得负责到底。
这是规矩。
刘雁声和温廷阁当然也很窝火,可冷静下来以后,一番权衡利弊,最后该劝还是要劝。
无奈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江连横愣是一言不发,只管闷头走路。
见状,刘雁声连忙快步跟过来,好言劝道:“东家,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条看门狗而已,我们不能为了跟他置气而乱了计划呀!”
“别他妈墨迹了!”
江连横蓦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神情不满地看向刘雁声和温廷阁。
“我养你俩,不是让你们劝我消消气的,而是让你们给我出主意的,能明白不?”
这话仿佛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刘雁声和温廷阁的脸上。
两人顿觉面红耳赤,不自觉地垂下脑袋,闷声道:“明白了,东家。”
江连横不是头一天混江湖了,骨子里那股横劲儿掩藏得很好,知道什么时候该藏锋,什么时候该亮剑,当然也深谙谋定而后动的道理。
他要的是“谋”,而非“切莫冲动”之类的屁话。
温廷阁向来急于表现,当即自告奋勇道:“东家,要不我去踩踩盘子,摸摸张小林的底?”
江连横摇了摇头,似乎有点失望。
“拉倒吧,张小林只能算是后话,先去码头那边溜达溜达再说。”
“可是,‘三大亨’这边还没摆平,我们现在就算去了码头,也不知道该找谁,谁能信得过呀!”刘雁声思忖道,“要不,还是等晚上再问问石连城和席文钊吧?”
江连横冷哼两声,却说:“我还就不信了,十里洋场这么个‘两界三管’的地方,全都得等着三个小瘪三说上句才能办事儿。”
闻言,刘雁声和温廷阁也不便再劝,只好闷头跟在东家身后,快步朝着外滩码头走去。
至于江连横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也不得而知。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江连横记住了那保镖的长相,并大致掌握了张公馆的宅院布局。
火并?
不,江连横没这种打算。
他虽然未必比张小林有钱,却也身价不菲,不远万里跑来沪上玩命,这事无论怎么看都有点彪。
但梁子已经结下了,这口恶气不出不行,否则容易影响身心健康。
江连横拎得清主次,眼下只有一个念头——先办公事,再了私怨。
不过,如果能一举两得,那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
时值晌午,租界外滩。
黄浦江两岸喧嚣热闹,货轮的汽笛声震耳欲聋。
放眼望去,但见千帆林立,百舸争流,果真是远东第一大港,仿佛连江水也跟着沸腾了起来。
江连横三人先到法租界码头,随后沿江岸朝南,奔着老城厢的方向,一路走马观,不疾不徐。
这些年来,江连横早已熟悉了密探的路数。
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无外乎两处:一处是爷们儿最多的码头,一处是娘们儿最多的娼馆。
三人经过商议,当即决定:白天看看黄浦江码头,打探风声;晚上逛逛沪上大世界,体察民情。
码头有大有小,功能也各不相同。
除了铁皮火轮外,更多的是木质货船,乌篷船、小舢板、联排竹筏,各式各样,满载货物而来。
岸边大大小小的货栈、仓库、商铺,一眼望不到尽头。
成千上万的码头工人,皮肤晒成了焦色,身穿坎肩,扛着货物来来往往。
数不尽的小商小贩混迹其中,扯开嗓门儿,大声叫卖。
沪上报童的叫卖声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他们往往连带着价钱和内容一起喊:
“两个铜钿要看到粤汉铁路大罢工啦!”
“三個铜钿要看到证券交易所经营状况啦!”
临近华界,也就是十六铺码头附近,江连横兴起买了一份《外滩新闻报》。
说是新闻报,实际更像是份娱乐报。
版面上没有任何国内外的社会要闻,内容多半是黄浦江各个码头的轮渡时间表、百货公司的促销活动、风月场所的宣传广告、以及沪上名流的桃色绯闻。
本地人懒得看,外地人倒是可以借此快速了解十里洋场的风物概况。
江连横恰好走累了,于是就在岸边找了家露天茶肆,打算喝点茶水看看报,稍稍休整片刻。
未曾想,他刚一坐下来,身后便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哼唱声。
扭脸一看,却见不远处有个二十来岁的挨个儿寸头,手里拿把三弦儿,一边拨弄一边鬼哭狼嚎。
他唱的不是地方小曲儿,而是报纸上的新闻,跟北方说野书的一样,把这事儿当成是糊口的生意来做。
码头工人认字儿的极少,说野书、念报纸、唱新闻,确实算得上是份能耐。
可惜他唱得实在太差,句句都不着调,嗓子又哑,动静还大,跟锯木头似的,让人听了心烦意乱。
在路边坐了小半天儿,一分钱没挣着,净挨骂了。即便这样,他还是不肯走,仍然在那自顾自地唱个没完。
江连横皱着眉头,忍无可忍,终于抬手招呼道:“哎,兄弟,别寻摸了,叫的就是你,过来过来!”
小寸头一愣神,左右看了看,确信对方是在叫自己以后,这才茫然地拎着板凳走过来,讨好地笑了两下。
“老板,侬刚才是叫我不啦?”
“你一天能挣多少钱?”江连横劈头盖脸地问。
“呃……”小寸头眨了眨眼,旋即笑着伸出手,“有多有少,勉强生活嘛,多谢老板赏钱。”
江连横合上报纸,转而从怀里摸出一枚银元,说:“拿着,赏你了,换个地方唱去,越远越好。”
小寸头看见现大洋,顿时面露喜色,接过赏钱,连声道谢,可正要走时,忽然眼珠一转,却又抹了回来。
“这位老板,我听侬的口音,应该是从北方来的吧?”
他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坐下来,可屁股刚落在长条凳上,竟又触电似地弹了起来,假惺惺地笑着问:
“老板,我是可以坐下来的吧?”
“你只要别再唱了,就算把我扔进黄浦江里也行。”江连横淡淡地说。
小寸头尖声笑道:“哦哟,老板侬还蛮滑稽的哩,一看就是从京城来的,京城人都这么幽默。”
江连横面无表情,拍了拍小寸头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说道:“兄弟,你要是实在听不出来,就别硬整了。”
“啊?”小寸头有点尴尬,“侬不是京城来的啊?”
“伱有事儿么?”江连横反问。
“不不不,也没别的事啦,我是看老板出手阔绰,想必是来阿拉沪上做生意的,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确实,让你给猜着了。”
江连横无意隐瞒,而且本就想要找人打听打听码头上的情况,像眼前这位天天唱新闻的人必定消息灵通。
小寸头闻言,立马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煞有介事地说:“啊呀,老板,这样的话,可要多加小心啦,沪上虽然繁华,但到处都是骗子,专门坑害这些外地人,给阿拉沪上人丢脸。”
三人齐声笑了笑:“还有这事儿呐?”
“那是当然,那些小瘪三骗起人来,可是不得了的哦!”小寸头边说边拍了两下胸脯,“不过,三位老板既然碰见了我,那就不用再担心了,我给侬当向导,价钱好商量。”
“哦?这么说的话,兄弟对码头上的情况,还挺了解?”江连横笑着问。
“二十年。”小寸头伸出两根手指,信誓旦旦道,“我是喝着黄浦江水长大的,浪荡江湖二十年,看看这码头上,哪个不晓得我申世利的大名,不瞒你们说,我还是青帮的人哩!”
“嚯,原来是在帮的江湖中人,失敬失敬。”
“嘘——”
申世利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了看,似乎有点疑神疑鬼,忽然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老板,侬可千万不要声张,阿拉青帮人是不好随便暴露身份的,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江连横三人互相看了看,都觉得这小子是在瞎吹。
申世利不管那些,这会儿已然代入了向导的角色,人从凳子上站起来,一手掐着腰,另一只手朝着江面一横,自顾自地报起了各个码头、货栈、仓库的名号,叨叨叨一长串儿,听起来简直像团春的贯口儿。
江连横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也不再纠结他到底是不是青帮成员,只管顺着他的手指看向江岸码头。
这一看不要紧,竟猛然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南边竟聚集了三四十号码头工人,此刻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的码头缓缓逼近。
于此同时,申世利的“贯口儿”也随即停了下来。
江连横转过头问:“兄弟,这是什么情况?”
“册呐!”申世利咒骂一声,连连后退道,“老板,赶紧起来往后边站一站,他们这是要开打啦!”
“开打?”江连横并未急着站起身,反而有些困惑道,“十里洋场的码头不是都归‘三大亨’管么,敢情他们仨之间也有内斗?”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转过头来,申世利早已远远地跑开,躲在堤岸上冲江连横等人疯狂招手。
“老板,不要命啦!他们动起手来像疯子一样,侬穿得那么好,当心被当成码头经理给打啦!”
申世利那边喊得正急,茶摊的老板也赶忙跑过来,着急忙慌地收拾茶壶、茶碗,叽里呱啦地朝江连横三人摆手:“老板,侬不要再饮茶啦,赶紧跑开!”
刘雁声也跟着起身道:“东家,我们别跟着凑热闹了,免得等下被人误伤。”
江连横点了点头,并未执拗,只是一边往河岸上走,一边忍不住频频回身张望。
一方面是碰见热闹就像卖呆儿;另一方面也是想看清当前的状况。
说话间,码头上已然风起云涌,乱作一团。
前来挑事儿的三四十号码头工人步步紧逼,声势不小,可近处的几个码头似乎是同出一家,工头见来者不善,立时站在木墩子上呼朋引伴,眨眼之间,便汇集了六七十号码头工人,寸步不让。
只见双方人马越靠越近,直到兵戈互拨的地步时,才将将停了下来。
此时,江连横三人已经退至堤岸。
人在高处,双方的形势自是一目了然。
申世利到了安全距离,立马换上看戏的神情,眼睛里冒出亮光,兴致勃勃地说:“要打了,要打了!”
“这种事儿很常见么?”江连横随口问道。
“自从‘三大亨’起家以后,就不怎么常见了。”申世利解释道,“不过最近很常见,隔三差五就要打!”
江连横撇了撇嘴:“这么说的话,那‘三大亨’其实也不咋地呀!”
“啊呀,老板,侬没听过一句话,赤脚不怕穿鞋的嘛!”申世利抬手指向远处,“喏,侬看看,人家皖省那边来的大佬,哦哟,要钱不要命的啦,这样的人哪个不怕?”
江连横循着申世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却见那三四十号码头工人的身前,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材不高,有点瘦弱,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那人的五官相貌,但却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戴着一副圆形眼镜,尽管看起来像个书生,手里却提着一柄锋利的宣板斧,烈日之下,锋刃彻骨。
江连横拍了拍申世利的肩膀,扬了扬下巴,问:“哎,你不是浪荡江湖二十年么,对面领头的那人是谁?”
“他?哦哟,那可是了不得的亡命徒哩!”
申世利撇着一张嘴,心有余悸地说:
“伊是皖省来的王老九!”
(本章完)
第498章 当世莽夫
第498章 当世莽夫
王老九是什么人?
江连横来不及追问,申世利也来不及多说。
码头上双方针锋相对,一场大规模群殴械斗,眼看着就要随时爆发。
岸边看客如云,人人目不转睛,谁都不愿错过眼前这场大戏。
无奈江水涛涛,距离太远,听不清码头工人到底在争什么。
不过,到了眼下这关头,怨从何起,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只见王老九在四个弟兄的簇拥下,迈步上前,冲对面的码头头目低声言语了几句。
他个头不高,又戴着眼镜,仰着脑袋说话,气势上难免矮了三分,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儿可怜。
而对方头目体格魁硕,短脖宽肩,仗着人多势众,立时便破口大骂:
“王老九,侬个臭要饭的,阿拉看乡下人可怜,赏口饭给吃,侬还得寸进尺,跑来码头上抢风头,册呐个小瘪三,滚回侬皖省去!”
说罢,那头目侧过身来,振臂一挥,其后的帮众立马齐声应和,叫骂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臭要饭的,滚出码头!”
“小瘪三,跑开浦西码头!”
帮众一边咒骂叫嚣,一边撸胳膊挽袖子,争先恐后,作势动手。
前排的十几号人,手持刀具棍棒,气焰最为嚣张,应该是帮内记名的马仔;而大多数码头工人只是拎着挑担,为了这份工作而设身是非,充壮声势。
但六七十条汉子聚啸码头,场面仍旧十分骇人。
与之相比,王老九这边的人手却安静了不少。
见状,那头目不由得冷哼一声,神情格外得意,骂骂咧咧的,转身就要动手。
未曾想,余光扫过,正见一道寒芒掠至眼前!
王老九人狠话不多,面如平湖,杀伐果决,哪有半分迟疑,抡起短柄利斧,照头就劈!
眼见恶风扑面,码头头目顿觉心头一凛。
无奈身后帮众人密如屏,已然是退无可退,来不及用棍棒格挡,只好将身形一斜,箭步近身,探出虎掌,打算叨住王老九的手腕化解。
动作虽然漂亮,可惜为时已晚。
王老小身形瘦小,状如鬼魅,出手极其迅捷。
只见那斧刃闪着寒光,破空而下,卷起一阵风,尽管没能劈中那头目的面门,却直击其颈下锁骨,猛听得“咔嚓”一声,似是干柴断裂,而后血光冲天,飞溅三尺!
码头工人和围观看客顿时掀起一阵惊呼!
耳听得“哇呀”一声惨叫,那码头头目顿时沉下左肩,踉踉跄跄地就要跌倒。
王老九片刻不怠,飞起一脚,正中那头目心窝,将其踹到远处,顺势拔出利斧,当即厉声暴喝:
“弟兄们,跟我上!”
一声令下,士气大涨。
王老九高举利斧,拎着身旁的龙兄虎弟,立时冲阵,杀将而来!
双方群情激奋,眨眼间便合围一处,奋力相争,搏命厮杀!
远远望去,耳听喊杀震天,眼见人头攒动。
挑担、棍棒、长刀、利斧……
各般兵刃,时而被人潮涌起,时而被人潮吞没。
一时间,惨叫连连不绝于耳,声势沸腾触目惊心!
慌乱之中,只见那王老九频频挥斧,侧身灌力,横扫群山,尽管身材瘦弱,却端的勇莽无畏!
有道是:兵怂怂一個,将怂怂一窝。
在王老九等人的搏命冲杀下,码头前排那十几号打手很快败下阵来,纷纷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其后那几十个码头工人,本就是讨生活的苦力,当然犯不上拼命,平日里都是随风倒的墙头草,眼看着形势不对,立马一哄而散。
王老九等人便顺势抢占码头,振臂高呼,齐声呐喊!
于此同时,岸边的看客也终于缓过神来。
见码头上有不少人蜷缩呻吟,路面上血污满地,几个心善好事的群众立刻失声惊叫起来。
“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快去叫巡捕,外滩码头有帮派械斗!”
“还是先叫人把他们抬到医院去吧!”
嘈杂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阵极不和谐的叫好声。
“好好好!”江连横看得兴起,不禁拍起了巴掌,连声赞叹,“真他妈虎啊,是个带把的爷们儿!”
申世利在旁边点了点头:“那当然了,他们这些穷光蛋,想在码头上跟青帮抢食,只能拼命啦!”
“那‘三大亨’治不了他?”
“啊呀,‘三大亨’是大富豪,王老九是亡命徒,一明一暗,乱拳打苍蝇,哪里能打到的嘛!”
闻听此言,江连横眼睛一眯,乐了。
抓不到王老九这伙人的核心成员,那就说明“三大亨”的耳目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夸张。
两界三管的市政格局,为沪上的草莽匹夫提供了生存空间。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能耐再大,命也只有一条,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三大亨”碰见真的硬茬子也只能退避三舍。
江连横心里有了底。
正要再问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警哨声响!
众人循声转头,却见一队法租界的巡捕正朝这边快步赶来。
听见警哨声,王老九等人不再庆贺,而是连忙抬手招呼会众穿过码头上的木板,跳到桥头的小货船上,抄起利斧,噼里啪啦地破开货箱,也不看里头装的货物到底是什么,只管尽数倒进江水之中。
见状,岸上的看客多有些不解,于是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哦哟,这算什么意思嘛!”
“他们是不是跟船家和货主有仇啊?”
“未必,也有可能是码头和货栈的经理欠了他们工钱!”
申世利见看客困惑,误以为江连横三人也是没开眼的空子,当下便颇感得意地解释起来。
“老板,侬有所不知,要抢码头上的生意,那就只能这样搞,他们就算把货抬走,也找不到地方销赃,哪个码头丢货,黑市商人最清楚,青帮的码头丢货,他们不仅不敢接手,还要帮忙抓人呐!”
江连横笑了笑,捧场道:“兄弟懂的还挺多。”“那当然,我浪荡江湖二十年了!”申世利说,“要抢码头,侬不仅要跟青帮斗、跟巡捕斗、还要跟各家商号斗,只有三方各退一步,侬的码头才有生意可做。”
江连横没再搭茬儿。
说话间,法租界的巡捕已经来到岸边。
然而,正当近在咫尺时,他们的脚步却又突然慢了下来,哨子越吹越响,行动却显得格外消极。
另一边,王老九等人倒了十几箱货物以后,似乎也不愿继续在这里逗留。
王老九见情况差不多了,便摆了摆手,喝令几声,带着众多码头工人朝南边哄然散去。
这里地处华洋交界,法租界的那队巡捕见闹事者跑了,他们不能也不愿去追,于是大手一挥——“收队”——警匪两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渐渐的,围观的看客也都散了。
只有码头上哀嚎的伤者,以及路面上斑驳的血迹,似乎可以佐证方才的一切并非梦幻。
默默注视着王老九等人渐行渐远,江连横忽然转过身,问:“最近,这种事儿经常发生?”
“光我亲眼看见的,就有两回。”申世利说得言之凿凿。
“这个王老九每次都赢了?”
“我看见那两回,都赢了。”
“皖省人在十里洋场的势力这么大?”江连横皱起眉头,似乎有点困惑,“以前怎么没听过?”
申世利摆了摆手,颇有些不屑道:“沪上的皖省人确实很多,拉黄包车的、卖艺的、码头上、工厂里,到处都有他们的人,但都没什么产业,谈不上有势力,只是下半年有了王老九才风光起来。”
“那他是同乡会的会长?”
“哦哟,老板侬真会讲笑话,他要是会长,那就是老板啦,哪里还至于在街头上当亡命徒哩?”
江连横闷声点了点头。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像王老九这么拼命的人,总得图点什么,哪怕不是为了财色二字,至少也是为了名气威望。
半点私心没有,真能做到“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人,他还没见过,也不认为会有这种人。
当然,这其中存在着一个悖论。
真能做到“深藏功与名”的人,他根本见不到;他能有所耳闻的,必然没做到“深藏功与名”。
所以,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这种人,其实是个谜。
江连横接着问:“既然十里洋场的瓢把子是‘三大亨’,外滩和十六铺的码头都归他们管,刚才其他码头上的人,咋没过来帮忙?”
申世利解释说:“哪有,黄浦江这么多码头,英租界、法租界、华界都有,他们哪里管得过来嘛,只是他们黑白通吃,大家才都过来拜他们当老爷子,平时不相干的,有事才找他们摆平啦!”
江连横三人互相看了看,越来越感觉“三大亨”有点名不副实。
“嘶——怎么好像你们青帮也没那么横啊?”
闻言,申世利顿时瞪大了眼睛,忙说:“老板,侬可不能这样讲,阿拉青帮还是有强人的,只不过,现在的青帮,跟以前的青帮相比,已经完全是两码事了。”
“嗯?”江连横一愣,“这话怎么说的?”
申世利正要开口,却又突然停了下来,转而笑嘻嘻地问:“老板,我都讲这么多了,侬到底雇不雇我当向导啊,每天只要侬一块大洋,很便宜的啦!”
江连横摸出银元:“钱在这,你先说,说好了我给你,我要听实话,不想听故事,懂不懂?”
“欧尅!欧尅!”申世利连连点头。
“那你先说说,沪上的青帮,怎么就不一样了?”
“唉,老板,外地人不了解情况,只知道沪上有个青帮‘三大亨’,要让我来说,他们三个哪里算得上是龙头大佬嘛!”
说到此处,申世利忽然紧张地四下张望两眼,随后压低了声音说:
“他们三个人,纯粹就是郑家木桥的小瘪三,浑身上下,除了挂着青帮的旗号和字辈,哪里有半点阿拉青帮人的做派嘛!”
“听这意思……青帮弟子都是你这样的做派?”温廷阁插话问道。
“不不不,我就更不可能喽!”
申世利总算有了点自知之明,旋即挑起大拇哥,却说:“老板,我跟讲,真正的青帮大佬,那是陈英士,搞革命、光复军、阿拉沪上的大都督,他们‘三大亨’算什么,小赤佬罢了!”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怕了,总是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生怕让熟人听见他的“暴论”。
“可惜,后来陈都督被人害死了,阿拉青帮后继无人,就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青帮了。”申世利接着说,“现在的青帮,其实是黄探长的夫人,桂生姐笼络的小瘪三,靠在青帮,哪里算是青帮人嘛!”
话已至此,江连横终于听明白了。
青帮和洪门相比,底蕴本来就不深,如今推出所谓的“三大亨”来当头面人物,似乎也不难理解。
简而言之:往严重了说,青帮的道统已经断绝;往轻松了说,流氓现本色,他妈不装了!
也不知道申世利到底是不是青帮弟子,反正说到此处时,他看上去多少有些痛心疾首。
“阿拉青帮如果陈英士还在,哪里轮得到他王老九在码头上抖威风嘛!”
“说的挺好,这一块大洋,赏你了。”江连横浑不在意地说,“不过,我对死人没兴趣,我知道‘三大亨’弄不过这个王老九就行了。”
申世利摇了摇头,却说:“老板,也不能这样讲,他们现在才刚开始斗,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那更好了,看戏就得从头看!”江连横笑道,“兄弟,我要是想去会会这个王老九,应该去哪找他?皖省会馆?”
“侬找不到他的,王老九在沪上没有家世,神出鬼没,他只有这样才不好对付的嘛!”
“他总不至于平常永远不露面吧?”
“那倒不至于,找他的同乡多打听打听,他只要还在沪上,总有机会能碰见。”申世利立马毛遂自荐,“老板,侬要是想找他,我可以去帮你跑跑腿,价钱好商量。”
江连横点点头,随即约定了明日再会,着重嘱咐道:“好好去办,等找到了人,绝对亏不了你。”
申世利兴高采烈,作揖拜别后,连忙转身横穿马路,快步朝着市区跑去。
看他走得远些了,江连横才转过身,冲温廷阁低声道:“伱来活了,看看他都在什么地方打听消息,见过什么人,不用着急回来。”
温廷阁自然早有准备,倒不是不放心申世利,而是想借着这个跑江湖的本地人的耳目,看看十里洋场中,三教九流的栖身之地。
“东家,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刘雁声问。
江连横不假思索道:“回去吃个饭,睡一觉,换身衣服,晚上逛逛大世界!”
(本章完)
第499章 巧打
第499章 巧打
离开码头,江连横和刘雁声顺道吃了顿便饭,随后返回老城厢附近的公寓大楼。
顺着阴凉的楼道爬上台阶。
刘雁声跟在后头,问:“东家,你是不是想要借王老九那帮人对付‘三大亨’?”
“你觉得怎么样?”江连横低声反问道,“这事儿能成么?”
刘雁声有些迟疑,想了想说:“如果只是想找回面子,让‘三大亨’吃个哑巴亏,倒是可以;但如果想在沪上安插耳目,恐怕还不够。王老九他们同乡互助,上下一条心,未必愿意帮忙,就算帮了,也未必真心实意。”
“这话没错,但只要他能匀给咱们一块落脚的地方就够了。”江连横点点头说,“而且,情报这种东西,兼听则明,我本来也没打算、更不可能单靠皖省同乡会的消息办事儿。”
“有点难办啊,他们自己都还在码头上拼命呢,哪有多余的地方给我们?”刘雁声对此有点悲观。
江连横笑了笑,却说:“别忘了,咱们还有十万块活动经费呢。”
十万大洋,说多不算多,说少绝不少。
钱要在刀刃上,才能体现出价值。
王老九那帮人到底值不值得资助,目前看来还有待考量。
说话间,江连横和刘雁声来到公寓三楼。
正要打开房门进屋休息的时候,走廊另一端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争吵声。
正宗的吴侬软语,听不懂到底在吵什么,但那副腔调很熟悉,应该是梅太太的声音。
紧接着,却见房门被猛然撞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闪身而出,扭头冲屋内咒骂了几句,随后转过身,朝着楼梯口这边快步走来。
此人身穿白色西装,胳膊上搭着件棕色风衣,小背头油光锃亮,玉面丹唇,颇有些富家公子的浪荡风范。
行至楼梯口,他朝江连横这边瞟了一眼,神情不屑地撇撇嘴,冷哼一声,下楼走了。
“他该不会就是梅先生吧?”刘雁声喃喃自语。
话音刚落,梅太太的房间里便响起几声啜泣,紧接着又响起拖鞋趿拉地面的“哒哒”声响。
江连横汗毛倒竖,一把叨住刘雁声的胳膊,疾声催促道:“快走,待会儿大姐来找你哭诉了!”
…………
回到房间,江连横小睡了一会儿。
待到梦醒以后,雅思普生等人还没回来,直到下午将近六点钟的时候,房门才终于被人敲响。
李正西和闯虎相继走进屋内。
两人说说笑笑,神色轻松。
看样子,他们的差事办得相当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事实也果真如此,这才刚到沪上一天,雅思普生便帮忙谈下了两个德国工程师,预计明天还要继续。
闯虎不由得连声赞叹道:“东家,我算是服了,身边有个洋人,办事儿真是方便,有不少地方不让咱俩进去,雅思普生一说话,立马放心,简直比那租界里的华人巡捕还管用!”
李正西虽然有点忿忿不平,却也不得不承认,闯虎说的都是血淋淋的事实。
刘雁声见只有他们两人进屋,便问:“雅思普生怎么没回来?”
“德国佬跟租界里的老乡吃饭去了,咱俩听不懂洋文,待着也没意思,就先回来报個信儿。”
李正西走进屋内,环视一周,有些困惑地问:“哥,那个温廷阁上哪去了?”
“我放他出去溜达溜达。”江连横淡淡地说。
旋即,刘雁声便把白天在“三大亨”公馆门前的遭遇,以及码头上的见闻大略说了一遍。
李正西听后,起初倍感恼火,可紧接着却又忽然冷哼了几声。
“我早就说了,咱们在线上也不白给,拜什么码头呀,就他老爱讲规矩,结果倒好,热脸贴冷屁股!”
李正西和温廷阁不对付,众人对此心里都有数。
明显是带着奚落的风凉话,当然没人愿意搭茬儿,最后只能由江连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人家大嘴巴子都扇咱脸上了,还他妈在这窝里斗。”
“要我说,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李正西性子烈,当即表态道,“那个张小林不是瞧不起咱么,那就插他几个人,看他还横不横了。”
“那可不行。”刘雁声连忙劝道,“东家的公事还没办完,要是再把私怨掺和进去,那就更乱套了。”
李正西太阳穴一跳,却说:“他们先装瘪犊子,咱们还得忍气吞声?老刘,你不龇牙,他们就当你是病猫!”
闯虎左右看了看,生怕此行再出祸端,担心到时候不定又有什么差事落到自己头上,于是连忙小声劝解。
“别别别,东家,你看这十里洋场上,有这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咱们大老远来一趟,应该好好享受享受才对,老打打杀杀的干啥,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咱也犯不上跟他们一般见识呀!”
闻言,众人齐刷刷地盯着他,默不作声。
闯虎见状,不禁暗暗咽了口唾沫,慌忙摆了摆双手。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这里头可能有点误会,咱们要是能化干戈为玉帛,那多好啊!”他干笑了两声,提议道,“呃……要不这样,咱们下回把雅思普生带过去,有了洋人撑场面,那‘三大亨’没准就愿意见面了。”江连横不置可否,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腮帮子,问:“虎子,你看这是什么?”
“脸。”闯虎眨眨眼,接着补充道,“而且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
“嗯,这是面子,不是屁股。”
“那是当然,面子可以卖,屁股不能卖。”
“你哪来那么多屁话!”江连横厉声呵斥道,“人在江湖,面子是相互的,他们不给咱们,咱们还上赶着给他们,是不是有点儿贱了?”
闯虎喃喃道:“呃……我觉得,只要利弊合适,贱一点好像也无所谓。”
“不行,要贱也是他贱,这事儿没得商量!”
江连横被张小林戗了毛儿,说什么也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只是眼下还没想好应对的主意。
正说着,屋外忽然有人叩响房门。
“门没锁,进来吧!”江连横抬头吆喝了一声。
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刚忙完生意的石连城。
他笑呵呵地走进屋内,跟大伙儿打了声招呼,左右看了看,问:“江老板,那两位今儿晚上不来了?”
“哦,温廷阁和雅思普生今晚上有点事儿。”江连横反问道,“席少爷怎么没跟伱一块儿过来?”
闻言,石连城忽然叹声道:“唉,席少爷托我跟您说一声,他那边的生意,今天出了点儿状况,实在是抽不开身,今儿晚上就不能奉陪了,还请江老板多多包涵。”
“出啥状况了?”众人随口问道。
“嗐,赶上倒霉,听说晌午那阵,码头上有两个帮派火并,正好席少爷家里有批参茸运过来,好像丢了一多半的药材,现在没法按时交货,正跟买家商量解决办法呢。”
闻听此言,江连横和刘雁声立刻反应过来。
丢货的事儿,必定出自王老九那帮人在码头上的所作所为。
“碰见这种事情,一般都怎么解决?”江连横问。
石连城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法解决,法租界和老城厢的巡捕房从来都是糊弄差事,而且货都被扔进江里了,就算知道是谁干的,他们在租界里乱窜,也根本没法抓他们,除非有同乡会出面交涉,否则只能认栽。”
“这也太他妈欺负人了吧?”李正西忿忿不平。
石连城却说:“正常,正常,这种事儿在哪都一样,你既没人脉靠山,又没同乡会撑腰,谁能搭理你呀!”
人在外地,艰辛不易。
众人沉吟半晌,哑口无言。
江连横似乎另有打算,但也默不作声,只在心里斟酌掂量。
石连城见状,连忙笑着岔开话题:“不过不要紧,江老板,咱们今儿晚上该玩还是玩儿,席少爷特意说了,千万别因为他这点小事,扫了大伙儿的兴致。要不这样,咱们先下楼吃顿饭,晚上再去大世界逛逛?”
江连横点点头,确实并不打算因此而打乱既定的行程。
于是,众人各自回屋,换了身体面的衣裳,随后便在石连城的带领下,离开公寓大楼。
…………
这一次,时间宽裕,大伙儿先乘坐黄包车去法租界,找了家淮扬菜馆,不急不忙地喝了顿酒,待到微醺时分,才将将散席,在十里洋场中游戏玩耍。
此时,深沉的夜幕已经从天际缓缓垂下。
漆黑的江水倒映着斑驳的流光,舒缓地拍打在岸边上,忙碌的码头寂然无声。
十里洋场虽是不夜之城,但霓虹灯闪,毕竟只是夜空萤火,尽管繁华,却也将这人间照得格外憔悴。
法租界边缘地带,一栋瑰丽气派的四层建筑坐落在街角路口,其上钻出一座通体放光的镂空高塔。
大门口附近,卖香烟、小吃的商贩正在高声叫卖。
高档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地从门前经过,华洋游客三五成群,身穿旗袍的摩登女郎调笑着流连忘返。
仰头看去,庞大的建筑物上,似乎空悬着三个由霓虹灯描边的斗大字体——大世界!
————
p.s.勘误!
第十三章“两界三管,五方杂处”中,写过洋泾浜是英、法租界的界河。
经查,这条河在民国五年时已被填平筑路,即爱多亚路。
书中时间线为民国十年,主角团理应看不见这条河,更不会过桥,但洋泾浜的俗称应该还在,望周知,有空再改吧。
笔者没去过民国时期的沪上,查阅资料时难免有所疏漏,还请各位看官多多见谅,多多提醒。
征子有利*
(本章完)
第500章 沪上大世界
第500章 沪上大世界
不去大世界,枉到沪上来。
这里如今是整个十里洋场最知名、最繁荣、最热闹的娱乐场,就连洋人的商场见了,也只能望尘莫及。
大世界包罗万象,灯红酒绿,夜夜笙歌。
在门童的恭迎下,江连横等人穿过大门,走进入场大厅,迎面就见大世界的揽客招牌——十二面哈哈镜。
此时,正有七八个年轻男女围在形态各异的镜子前,说说笑笑,互相取乐。
闯虎心下好奇,登时快步走到一面哈哈镜前照了照,旋即啧啧哀怨起来。
“唉,我要是真长这么高就好了。”
众人闻声走上前,却见镜子里的闯虎,身形被拉得又瘦又长,看上去十分滑稽,不由得纷纷调笑了几句。
“虎啊,你要真长这样,就没那推云拿月的能耐了。”江连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闯虎歪过脑袋,斜眼一看,当下也笑了起来,指着旁边的一面哈哈镜,说:“哎,东家,你快瞅瞅你。”
江连横应声抬起头,恍然却见镜子里的自己,同样也是站姿诡异,面目扭曲,只是莫名少了些许喜感,反倒多了几分狰狞。
他确信那是自己无疑,却又感觉格外陌生,甚至有点遥远,因而忽然愣了一下,竟不觉得可笑了。
然而,正在诧异的时候,身旁却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哄笑。
“笑什么?”
江连横下意识地转过头,这才发现大家并不是在笑他,而是全都围在刘雁声身边嘻嘻哈哈。
循声看过去,却见镜子里的刘雁声,长着一张大饼似的圆脸,眉目口鼻如同包子褶般揪成一团,样子看起来相当滑稽。
众人之中,当属刘雁声的模样相貌最为周正,点式压人,一身风度翩翩的书生气质。
如今眼见他在镜子里变成了这副德性,大伙儿当然不肯放过拿他调侃逗笑的机会。
“老刘,你这哪还是脸呐,鼻梁骨上开个洞,那就是个屁股!”李正西玩笑了两句。
闯虎在旁边煽风点火:“三爷,费那劲干啥,直接让他张嘴不就得了么!”
刘雁声笑着操起了家乡骂:“丢雷老母,食屎啦雷!”
众人说笑片刻,旋即来到大世界的游玩示意图前打量了几眼。
四层楼的平面图标注得相当细致、明晰,只需稍稍驻足观看,便能对这里的娱乐设施有個大概的了解。
大世界的游戏样儿格外繁多。
建筑背后设有露天大剧场,每天从早到晚,常有马戏、杂耍、京剧等节目轮番上演,离得老远就能听见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
室内一楼常年聘请名妓献唱,时不时聚在门外呼朋唤友,搔首弄姿,招蜂引蝶。
其余楼层分别设有舞厅、书场、茶楼、戏园、影戏院、台球室、小餐馆、购物店。
更让江连横感到惊奇的是,来客竟然还可以在这里买卖股票、交易债券、押注彩票……
总而言之,凡人能想到的正规消遣娱乐,似乎在大世界里都能得到满足。
但江连横不相信这地方真有那么清白,于是当即质疑道:“这里的生意太素了,光靠这几样,根本撑不起这么大的场子,更不可能有那么多阔少屁颠屁颠地奔这来。”
石连城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江老板,您是行内人,这大世界里真正来钱的,说到底还是那老三样儿!”
“这上也没有啊!”闯虎急得脸憋通红。
“怎么没有?”
石连城小声解释道:“你看这茶楼其实就是个赌场,还有这戏园其实就是个窑子,换个名儿罢了,谁要是想抽两口烟、玩两把牌、找个姑娘啥的,都能给你安排,但是有门槛儿,你得得起大钱,或者有熟人带路。”
“哎呀,石大哥,看来你也是性情中人呐!”闯虎连声笑道。
旋即,众人纷纷看向江连横,问:“东家,那咱们……”
“伱们是想抽烟,还是想玩牌,或者是想找个窑姐儿?”江连横没好气地反问道。
众人互相看了看,义正言辞道:“都没兴趣,主要是为了体验生活。”
江连横点点头:“反正一晚上也逛不完,先挑明面儿上的瞅瞅。”
“那就先去舞厅吧,别的地方也没啥意思,咱总不能大老远跑这来看杂耍吧?”
闯虎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同。
于是,石连城便带着大伙儿来到大世界三楼的一间舞厅消遣。
入场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贵,但跳舞的价钱却不便宜,需要先到领班那里购买“舞票”,一块大洋一联票,一联三张,走进场内,相中了哪个舞女,凑上前给她一张票,她便会起身陪客人跳上一段。
江连横几人绕着厅内转了一圈儿,最后在入口附近找了张空桌坐下,点了几杯酒,好奇地四处张望。
所有灯光都汇聚在舞池中央,因而显得格外亮堂。
西洋乐班盘踞在角落里,演奏着不知名的欢快舞曲。
有点儿太欢快了,让人听了甚至觉得有点吵闹。几年前,所谓的交际舞,还常常是优雅的华尔兹。
如今的舞者却多少有点张牙舞爪,只管随着节奏摇头摆尾,毫无章法可言,让人看得莫名其妙。
“这是跳大神呢,还是什么情况?”江连横惯于附庸风雅,但这次属实有些不解。
石连城笑了笑,解释说:“江老板,这是最近刚从西洋那边传过来的,好像叫什么查尔斯顿,年轻人喜欢,要我来说,那根本就不叫跳舞,跟耍猴儿似的,纯粹就是瞎胡闹么!”
欧洲大战结束,幸存下来的年轻人张扬叛逆,只顾纵情享乐,不再理会俗世目光,行为举止也逐渐变得热烈奔放;而沪上作为东西方的交汇之地,率先受到了他们的影响。
此时,舞池中央正有六七个年轻男女忘我摇摆,时而下胯扭腰,时而高抬大腿。
闯虎看得兴起,连忙招呼众人道:“哎哎哎,你们看那个丫头,那个丫头长得俊,嗬,腿真白呀!”
江连横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果然,小姑娘年岁二十上下,外表清纯秀丽,神采朝气蓬勃,朦胧的碎发落在额角上,显得皮肤更加光润白皙,吹弹可破。
她上身穿了件洋装白衬衫,下身则是一条米色及膝宽裙。
人在舞池中央,尽情沉浸在鼓点韵律之中。
让人奇怪的是,明明身边有不少同龄人在场,姑娘却连一个舞伴都没有。
独自雀跃,沉醉忘我。
她似乎并不打算引人注目,不为讨好别人,只顾自己开心。
人一不在乎,便有了所谓的魅力。
大家都觉得闯虎的眼光不错,于是便纷纷怂恿他过去请姑娘跳支舞。
“闯虎,你个天天写艳情小说的人,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我都替你臊得慌,快去呀!”李正西起哄道。
“不不不!”闯虎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欣赏,看看就行了。”
江连横催促道:“舞票你都买了,还欣赏什么呀,赶紧去吧,别让大伙儿瞧不起你。”
在众人接二连三的激将、怂恿下,闯虎终于活了心,当下闷了一口酒,从票联上扯下一张舞票,哆里哆嗦地往前挪蹭,时不时地回下头:
“那个……我真去了啊!”
“去啊!”
于是,闯虎踉踉跄跄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姑娘面前,仰着脑袋,把手上的舞票递了过去。
音乐嘈杂,也不知道他到底跟姑娘怎么说的,总之那姑娘愣了愣神,旋即便跟身旁的朋友一起哄笑起来。
闯虎脖子一缩,脸红得跟什么似的,连忙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
众人讶异,误以为是那舞女嫌他个子矮,不愿接他这单生意。
不料,闯虎却连忙摇了摇头:“不不不,整错了,人家不是舞女,是跟朋友一起过来玩儿的,太丢人了。”
“那有什么丢人的,这种事儿很正常。”石连城笑着宽慰道。
闯虎把头一低:“帮我叫杯伏特加,要劲儿大的,我得缓缓。”
本来不算什么大事儿,可江连横等人见他这副反应,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
他们一笑,姑娘那伙人也听见了,于是纷纷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双方都没什么恶意,只把这场误会当成是今晚的小插曲,一笑而过也就算了。
可没过多久,大约是因为夜色已深的缘故,姑娘很快便汇合同伴,收拾东西,结清账单,披上件风衣便匆匆走了。
姑娘们诚心戏弄闯虎,临走到入口时,还笑嘻嘻地冲这边摆了摆手:“拜拜!”
“哎,虎子,人家跟你拜拜呢!”江连横用手肘怼了一下闯虎的肋巴扇。
闯虎一激灵,下意识地站起身,结结巴巴、胡言乱语地说:“啊,那个……慢走啊,有空常来玩儿!”
可当他抬起头时才发现,原来方才跳舞那个姑娘根本没再看他,而是怔怔地望了几眼江连横,走了。
“东家,我怎么感觉,那丫头好像对你有意思啊?”闯虎颓丧地坐下来,似乎心有不甘。
江连横并未注意,只是下意识地抹了抹鬓角,反问道:“对我有意思咋了,很意外么?”
闯虎不吭声,手里捏着皱巴巴的舞票,酝酿片刻,忽然踮起脚尖,四下里搜寻矮个舞女,打算找回面子。
恰在此时,乐曲间歇,舞厅入口对面的隔壁邻桌上,三个西装男子忽然发出几声议论。
“哎,刚才那小丫头长得确实挺水灵。”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咋呼了,反正不是我稀罕的类型。”
“呵呵,你就算稀罕,人家也未必稀罕你呀!”
几声交谈钻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江连横顿时一怔,心中暗道:嗯?关外口音?
(本章完)
第501章 高丽棒子
第501章 高丽棒子
关外方言语调低沉,尾音松垮,江连横等人不会听错。
尽管邻桌那三个西装男子说话铿锵短促,腔调有点古怪,但却的的确确带有浓重的东北乡音。
在沪上大世界碰见关东老乡可不容易。
江连横侧身打量了几眼,旋即转过头,冲石连城问道:“老哥,对桌那三个人,你认不认识?”
石连城也听见了方才的交谈,抻着脖子巴望了半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面生,以前没见过。”
“听他们的口音,应该是咱的老乡啊!”李正西念叨着说。
石连城点点头:“的确是咱关外的口音,不过我在沪上混好几年了,来这边做生意的老乡,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这三个人是真没印象。”
“可能是来沪上旅行的吧?”刘雁声轻轻呷了一口酒。
石连城不置可否,转而却说:“也有可能是高丽人,他们有不少人都会说汉语。”
“那咋可能?”闯虎立马撇了撇嘴,“三个高丽人坐在一桌,不说高丽话说汉语,那也……有点儿太装了吧!”
无论如何,当听到“高丽人”这三個字的时候,江连横等人的兴味顿时寡淡了不少。
至于其中的原因,若要掰开了细说,则更是令人啼笑皆非。
要知道,远东尽管贫敝羸弱,但从前清以至现在,起码还在苟延残喘,始终绷着一股劲,未被彻底征服。
反观周边小邦小国,却早已尽数沦为西洋附庸。
怪就怪在,这帮亡国之民跑来远东以后,竟然也能狗仗人势,自觉高人一等。
如同法租界里的“安南巡捕”,英租界里的“红头阿三”,关东三省的“高丽棒子”,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高丽人国土沦丧以后,随同小东洋涌进东北的人也不在少数。
其中,仁人义士实属凤毛麟角,为虎作伥却是大有人在。
关东父老对他们虽说谈不上憎恨,但也多多少少带有几分厌恶。
不过,眼下邻桌那三个西装男子,到底是不是高丽棒子,谁也没法肯定。
闯虎说的没错,倘若真是三个高丽棒子围坐一桌而用汉语交流,那就太过奇怪了。
他们当中,至少该有一个华人,这样才能说得通。
江连横思索片刻,还是不愿轻易放弃任何潜在的机会,于是便起身拿起酒杯,叫上刘雁声一同上前拜会。
走近一看,却见那三个西装男子,全都是三十岁上下,个个面容清瘦,身上的行头也都有些犯旧。
中间那人似乎是个主心骨,长得平眉细眼,骨架挺大,为人有些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的像是刚睡醒。
他们见有人走过来,看上去有点意外,怔怔地点了点头。
“哥几个是从关外来的?”江连横端着酒杯,笑呵呵地问道。
三人互相看了看,逐渐缓过神来,淡淡地应声道:“对,来这边玩玩儿。”
“那敢情好啊,咱们是老乡呐!”
江连横不等对方谦让,自顾自地一屁股坐下来,喝了口酒,佯装无事地感慨道:“在沪上能碰见咱东北的老乡,可不容易啊!”
“确实很少见。”为首那人点了点头,忽然抬手指向西风等人那桌,“你们这么多人,是来做生意的吧?”
“不不不,出来耍耍,长长见识而已。”江连横哈哈一乐,随口问道,“诶,我听哥几个的口音有点南腔北调,平时天南海北没少闯荡吧,老家是哪儿的呀?”
三人立时有些警觉。
旁边两人默不作声,为首那人思忖了片刻,忽然笑道:“我们老家在吉省那边。”
“延边?”江连横试探着问道。
为首那人摇了摇头:“没听过这地方,您以前去过?”
“哦,我也没去过,就是以前在几个高丽丫头那听来的。”
说着,江连横转头看向舞池,一边用手指敲打着桌面,一边自顾自地哼唱起来:“道拉基~道拉基~”
对方听见动静,忽然岔开话题,隔着桌面伸出手,笑着说:“既然我们都是老乡,那就顺便认识认识吧,在下姓李,请问您是……”
江连横回过神来,同他握了握手,故意透露点信息:“免贵姓江,奉天人,家里是开保险公司的。”
闻听此言,李姓男子并未立即搭腔,而是皱起眉头,似乎若有所思。
“咋了,你听说过?”江连横故作讶异地问。
李姓男子也不讳言,当下淡然一笑,却说:“略有些耳闻。”
“是么,那正好啊!”江连横顺势提议道,“既然都是老乡,要不咱拼个桌,一块儿唠唠,我做东,咋样?”
然而,对方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李姓男子当即站起身,略带歉意地说:“江先生,不好意思,我们今晚还约了其他朋友,没法继续奉陪了,咱们改天再会吧。”
“啊?这就走了?”江连横紧跟着站起身。
经过几番交谈过后,此时的他几乎已经可以确信,眼前这三个男子,大概率就是高丽棒子。
即便不是高丽人,至少也是长期居住在两国边界的相关族裔。
眼见对方三人要走,江连横也没有过多挽留的意思,反倒是那个李姓男子在头走之前,主动开口问道:
“江先生经常来大世界消遣吗?”
“最近这两天应该是吧。”
李姓男子点点头,又跟江连横握了握手,说:“那好,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再见。”
说完,三人便陆续离开了舞厅。
江连横和刘雁声也随即回到原先的座位。
刚一坐下,李正西便急切地问:“哥,啥情况啊?那三个人到底是不是高丽棒子?”
江连横撇了撇嘴,却说:“太鬼道了,没交实底,但我感觉应该八九不离十。”
“那这么说的话,沪上的高丽人还挺多?”闯虎随口问道。
“应该不算多,反正我见过的,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说到此处,石连城不免有些好奇,“江老板,你们几位这趟来沪上,到底是要干啥呀,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您尽管跟我说。”
江连横迟疑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说:“老哥,心意我领了,但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闻言,石连城不便再问,只好招呼大伙儿继续喝酒。众人在大世界游戏到了凌晨时分,方才将将散场离去。
即便如此,单凭一个晚上的时间,还远远不能穷尽大世界的娱乐节目。
闯虎玩儿得不够尽兴,回去的路上,一个劲儿地问:“东家,咱明天还来不来了,有挺多地方还没去呢!”
然而,江连横却立刻否决道:“这两天先别来了,省得让人摸清了出行的规律。”
“让谁摸清啊?”闯虎跟在后头问,“刚才那仨高丽人?他们在这又没啥势力。”
江连横不置可否,本能地感觉那三个高丽棒子有所隐瞒,于是便叮嘱西风道:“回去点点家伙事儿!”
眼下,才刚到沪上短短一天时间,众人便已经经历了不少奇闻风波。
从在“三大亨”公馆门前吃瘪,到眼见王老九等人码头械斗,再到大世界碰见三个来路不明的高丽棒子。
沪上江湖,局势错综复杂。
江连横等人身处是非之地,万事当然要自保为先。
…………
回到公寓住所,刚上三楼,便听见走廊里隐隐传来一阵麻将的洗牌声。
梅太太的房间似乎永远也不消停,不是在争吵,就是在打牌。
雅思普生忙活了一天,又喝了点酒,此刻早已沉沉地睡下,隔着房门便能听见屋内鼾声如雷。
自从北洋对德宣战,驱逐大使、侨民,收回租界,清查德国在华资产以后,德国佬在华地位一落千丈。
雅思普生当初能留在远东,还得多亏了江家暗中庇护。
不过,由于北洋当局在战时保护了德桥资产,从而博取德国好感,如今大战结束,两国也随之重新建交。
雅思普生的洋大人身份又回来了,此行知恩图报,确实为江家助力不少。
江连横回到房间时,温廷阁正在屋内等候。
“那个申世利办事怎么样?”江连横坐下来,点燃一支香烟。
“一般般。”温廷阁的评价并不高,“我在后头跟着他,看他忙活了一天,也没找到那个王老九的线索。”
江连横沉吟片刻,叹声道:“那就说明‘三大亨’的势力还是不小,王老九敢跟他们打,但也怕被暗算。”
温廷阁摇了摇头:“我听说,王老九现在才刚开始立柜,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以后肯定不虚‘三大亨’。”
江连横并未反驳,转而却问:“申世利那小子,都是在什么地方打听的王老九?”
“码头工人、黄包车车行、还有就是几个皖省来的同乡。”温廷阁说,“我感觉,那小子跟皖省来的人,最多也就是泛泛之交,真想联系王老九,他根本搭不上线。”
码头工人和黄包车夫?
江连横念叨着若有所思。
这两类人,也都是混迹于街头巷尾,消息灵通的耳目。
如果能在他们当中安插眼线,似乎就并不需要“三大亨”的人手了。
“我本来也没指望那小子能跟王老九搭上线。”江连横喃喃自语道,“就是想看看王老九平时都跟谁联系。”
温廷阁思忖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申世利说的没问题,皖省来的那些人,大多都是卖苦力的,说他们是穷光蛋,虽然不好听,但也的确是事实。”
“穷不穷无所谓,只要有人愿意跟着王老九,他就一定能开山立柜。”
江连横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头。
刘雁声在旁边接过话茬儿:“东家,按王老九他们那帮人的做派,只要领头的不死,早晚都能在码头上占下一块地盘,我们要是想攀交情,最好趁早。”
的确,攀交情这种事,向来越早越好。
早了,那叫雪中送炭;晚了,只能算是锦上添。
“刘兄说的没错,如果咱们能帮着王老九开山立柜,可能就用不着‘三大亨’的帮衬了。”温廷阁连忙附和道,“皖省来的那帮人,虽说都是苦力,但各行各业全都有,就算他们是同乡,咱们只要搞好关系,也能拿到消息。”
“等下!”
李正西突然插话道:“你们光想着怎么把这趟差事办好,那‘三大亨’、尤其是那个张小林的事儿怎么办?不给江家面子,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温廷阁看了眼西风,没有接话,转而却对江连横说:“东家,王老九要在沪上立柜,肯定会跟‘三大亨’有冲突,咱们要是能联合王老九,在沪上就不缺人手了。”
不用他说,江连横也正有如此打算。
之所以迟迟没有决定,是因为他还不够了解王老九,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重利还是重义,对待不同的人,当然要用不同的方式去打交道。
迟疑片刻,江连横对温廷阁说:“明天,你代替我去码头上找申世利,让他继续去找王老九那帮人,你也跟着打听,碰见王老九的人,就说是有人愿意出钱资助他们皖省的劳工,但是别报号,也别说具体要出多少钱。”
说着,他又将目光扫过其余三人的脸上,低声吩咐道:“伱们几个,最近有空的时候,也四处打听打听,王老九这人到底怎么样。”
“东家,那你呢?”众人问。
江连横想了想说:“我得给家里派封电报,雅思普生这几天还得继续挖人,我给老张报个信儿,去奉天的工程师还得好好安顿安顿呢。”
众人各自应下一声。
江连横自知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于是便只好耐下性子,静静地等几天消息,免得两眼一抹黑,四处乱撞。
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在暗中调查王老九时,旁人也在暗中调查着江家的底细。
…………
三天后的夜里,江连横等人再次前往大世界消遣。
刚走到大门口时,就见一个面熟的西装男子正在附近四处张望。
察觉到江连横等人走近,他便迅速迎了过来,低声讨好似的笑道:“江先生,您还记得我么?”
江连横皱起眉头,迟疑着说:“你不是那天晚上的……”
“对!”来人点了点头,开诚布公地说,“江先生,李先生想跟您谈谈,如果您有兴趣的话,请跟我去后面的露天剧场看看。”
(本章完)
第502章 义烈团
第502章 义烈团
江连横几人来到大世界后院的露天剧场时,这里已经是彩灯高照,人山人海。
从门口的广告栏里可知,剧场经理请了帮来自川渝的杂技班子,从而招揽不少游客前来观赏。
舞台前的座席将近满员,四周的楼梯栏杆旁、楼层回廊内,也都三五成群,站着许多男女老少。
节目行将开始,人声格外嘈杂。
在高丽棒子的带领下,江连横穿过熙攘的人群,来到座席末端,再次见到了那个李姓男子。
刘雁声等人叫不准对方的意图,于是便立在江连横身后,扶着座椅靠背,若无其事地警戒张望。
再次会面,李姓男子明显放松了不少。
双方刚一碰头,他便十分坦率地承认了高丽人的身份,并自我介绍道:“在下李在淳,江先生请坐。”
江连横点头落座,简单聊过几句后,发现对方对江家的情况似乎相当了解。
这倒不让人意外,江家在东三省,好歹也是有名有号的江湖势力,只要有心打听,总能有所收获。
江连横只是有点好奇,对方为什么要打探自己的底细。
可正要询问时,剧场里突然毫无征兆地静了下来。
抬头一看,原来是川渝杂技班子的表演已经开始了。
在热闹的锣鼓喧嚣声中,却见一个身着戏服斗篷、脸戴面罩、手持红扇的艺人疾步走上台前,登场亮相。
按照广告栏上的介绍,今晚的开场节目,便是号称川剧招牌——变脸戏法。
一人千面,赤橙黄绿蓝靛紫,喜怒哀乐,贪嗔痴怨,眨眼之间便陡然而换。
却见台上那艺人不慌不忙,只管站在原地环顾左右,直到所有观众都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他戴着一张黑脸以后,紧接着猛一点头,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换成了一张白脸!
“嚯——”
在场的许多人都没看过这门把戏,见此情形,顿时爆出一阵惊呼,旋即满堂喝彩,拍案叫绝!
江连横和李在淳也跟着拍了拍巴掌。
趁着喧闹的空挡,江连横微微侧过脑袋,低声问:“先前怎么不承认你是高丽人,江家这么值得你信任?”
李在淳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我们的身份比较特殊,必须得确认对方的底细才能承认,还请江先生见谅。”
“三个高丽人躲在沪上说汉语,你们防的是小鬼子吧?”江连横转过头,重新看向戏台。
“不错。”李在淳同样目不转睛地说,“江先生,我劝你也应该小心一点,沪上到处都是假华人,甚至比奉天和旅大还多,或者应该这么说,奉天的很多假华人,本来就是从沪上派过去的鬼子。”
“从这里派过去的?”江连横有点意外,“沪上不是法国和英美的地盘儿么?”
“对,所以目前小鬼子还不敢太放肆。”李在淳忽然问,“江先生听过‘东亚同文书院’吗?”
“没听过,是这里的学校?”
“准确地说,是东洋人的学校。在去年以前,东亚同文书院只招收东洋学生,禁止华人入学,禁止华人参观,甚至禁止华人靠近。鬼子在这里教学,为的就是让他们的学生完全习惯贵国的语言、饮食、文化、习俗,当那些学生走出校门以后,除了保留着所谓的‘和魂’以外,完完全全就是华人模样,根本无法分别。”
“那就是间谍呗!”江连横当场断定。
“嗯,我听说,江先生和小鬼子也有点过节,沪上不是奉天,你在这里还是低调小心一点比较好。”
闻言,江连横不禁摇了摇头。
他也想低调小心,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来十里洋场蹚这趟浑水,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罢了。
说话间,李在淳忽然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戏台。
下一个节目已经开始了——叠罗汉。
十几個少男少女站在舞台上,摞成一座人形高塔。
观众屏气凝神,提心吊胆,却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踩着师兄、师姐们的肩膀,朝顶端爬上去。
江连横压低了声音,问:“兄弟,那你找我是什么意思,总不会就是为了提醒我两句注意安全吧?”
李在淳哑然失笑道:“当然不是,我找江先生,主要是想请你帮个忙。”
“太高看我了,我在沪上没啥能耐。”
“不,我想请你帮的忙,事情不在沪上,而在东北。”
江连横乜眼看了看李在淳,思忖片刻,忽然问:“伱现在替谁说话?”
李在淳没有立即回话,而是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直到露天剧场内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欢呼时,他才开口道:“义烈团,我代表高丽复国组织跟江先生说话。”
义烈团?
江连横不禁皱起眉头。
这些年来,他在奉天也知道几个高丽棒子,但那些人全都是小东洋的走狗,当然对所谓义烈团闻所未闻。
不过,一听说是高丽人的复国组织,再加上“义烈”二字,凭想也知道,必定是一帮醉心于刺杀的暴力团体。
复国组织,听起来挺唬人,可江连横根本就没当回事儿。
所谓的复国组织,本质上就是一帮人聚在一起,找个安全可靠的落脚点,对外宣称代表全体国民,实则带有相当程度的一厢情愿,到处寻求别国认可,四处招揽赞助投资的组织。
成了,就叫流亡政府。
败了,那是叛国异端。
小东洋征服高丽已久,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承认高丽的复国组织,即便北洋默许,也不敢明面援助,否则便无异于挑衅东洋。
江连横沉吟半晌,喃喃回道:“我不想过多掺和这种事儿,帮了你们,就相当于得罪鬼子,风险太大。”
“我理解。”李在淳点点头问,“不过,江先生说的‘不想过多掺和这种事儿’是指什么事儿?”
“不想掺和离军政太近的事儿。”
“这可能么?”
“不可能。”江连横言简意赅地说,“所以我尽量少沾惹,既然免不了,那就能躲多远躲多远呗。”李在淳闷声摇了摇头。
戏台上,小姑娘已经爬上了人形高塔的最顶端,并在上面反躬倒立,赢得一片喝彩。
“江先生,现在已经是什么时代了?”李在淳沉声说道,“你去看看,南国的洪门龙头,个个身居高位;川渝的袍哥头目,也都是军政高官;沪上的青帮通吃黑白两道;还有直奉皖三大家,哪家军阀的头目没收编过绿林土匪?时代已经变了,官兵、土匪、帮会,只有整合所有势力的人,最后才能爬上贵国的高位。”
江连横转头笑了笑:“你还挺懂。”
“我对贵国很了解,而且我们也有义烈团,东洋也有黑龙会,江家在奉天那么大的势力,怎么可能置身事外?”李在淳急切地说,“换句话说,只有能跟官府互相利用,若即若离的组织,才能称之为‘帮会’,否则就是地皮流氓而已。”
江连横没有反驳。
“嗯,你说的很对,江家混到现在这份儿上,已经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可问题是,我为啥要帮你们呐?”
李在淳哑然无语。
想说服江家为他们冒得罪小东洋的风险可不容易,他得表明己方对江家的价值。
争论间,戏台上紧接着又表演了第三个节目——软功。
却见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走上来,将身体扭曲成令人触目惊心的姿势,而后俯下身子,缓慢地钻过一只窄小的圆筒,接着又重新舒展开来,再次表演各式各样的软功缩骨。
李在淳沉吟半晌,忽然开口,却问了一个似乎不太相干的问题。
“江先生这次来沪上,是有什么差事要办么?”他了解江家的势力,但不清楚江连横等人此行的目的。
江连横笑着点点头,心说对了,这才是上道的表现。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着急坦露实情,转而却问:“咋的,我要是有啥差事要办,你们能帮的上忙?”
“当然!”李在淳正色道,“只要江先生愿意帮我们的忙,我李某人这条命,就是江先生的,除非是对我高丽复国不利,其他的事,任凭江先生差遣,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哦?”江连横着实一愣,“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可就得先问问,你们到底找我帮什么忙了。”
“我们是想……”
话到嘴边,李在淳忽然迟疑了。
见状,江连横先是把身子往后一仰,朝刘雁声等人摆了摆手,吩咐他们暂且退到远处,旋即朝高丽棒子低声宽慰道:“你放心,就算我不帮你,也不会把你们拜托我的事儿说出去,我以我儿子的名义起誓。”
李在淳点点头:“我听说江先生是个讲信誉的人。”
“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拉倒啊!”
“说说说!”
李在淳连忙清了清嗓子,将义烈团上峰的嘱咐在心里酝酿了片刻。
此时,戏台上正在上演今晚的压轴大戏——走绳索!
只见一个小男孩儿平举着两条胳膊维持平衡,左脚踩在指粗的绳索上,右脚尖上挑着一只白瓷碗,深深地呼吸几下,旋即猛一抬腿,却见那白瓷碗翻着筋斗凌空划过,不偏不倚,正巧落在头顶的一摞碗上,缩脖、卸力,稳稳当当,眨眼间便摞了一尺来高,引得观众齐声呐喊。
正在这吵闹声中,李在淳和盘托出对江家的请求。
“江先生,前年早春,高丽国内曾爆发过一场运动,持续了将近百天,最后还是被小鬼子给镇压下去了,那次镇压的余波,到今天仍然存在,我们有不少义士落难,但也有不少义士,多是逃到了吉省边界,或是被困国内,我们眼下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救出来。”
江连横应声转过头,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是想要让我帮你去边境捞人吧?”
“不不不,用不着那么麻烦。”李在淳连忙解释道,“他们有办法越过边境,问题在于他们的身份,可能会是个麻烦,虽然有假的证件,但根本经不住仔细盘查。我们希望当他们抵达奉天时,江先生可以动用你的势力,帮他们提供掩护,还有必要的钱财援助。”
江连横没有插话,静静地继续听着。
李在淳说:“考虑到张大帅和小鬼子的关系,我们希望他们能尽量避开省府的询查。”
“啥意思,你是担心老张把你们给卖了?”江连横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这些高丽棒子似乎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事实上,张大帅根本就没心思搭理他们。
倘若奉军当真认为流窜过来的高丽棒子是个麻烦,估计早就已经派部队将他们驱逐出境了。
如今的张大帅,也根本没必要凭借捉拿高丽义士向小东洋示好,他有的是筹码可以让小鬼子垂涎欲滴。
可没想到,李在淳却说:“不,我们并不担心张大帅会找我们的麻烦。正相反,去年张大帅的公子去吉省剿匪时,还曾经为高丽义士提供过一些军火方面的支持,但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张大帅也不想惹小鬼子生气。”
“嘶——你们既然能在小张那边得到支持,何必还来找我呢?”江连横困惑不解。
“我们担心的不是奉张,而是混在奉张里的小鬼子。江先生,你应该知道奉天的军政部门当中,有多少东洋顾问吧?”李在淳反问道。
舞台上的杂技表演看样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江连横沉吟片刻,问:“如果我愿意帮忙,你们能给我什么报答,钱?”
“我们可以为您提供除钱以外的任何报答!”李在淳不假思索地回道。
江连横愕然——得,又是一帮穷光蛋。
尽管有点难为情,可李在淳的回答还是相当严肃:“我们现在资金有限,希望江先生能够见谅。”
“没钱你还天天往大世界跑?”江连横对此深感怀疑。
“呃……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们‘义烈团’不仅承接刺杀任务,同时也还肩负着情报任务。如果江先生愿意帮我们——不,如果江先生愿意帮助我们高丽民族——我们可以随时帮您解决掉任何棘手、碍眼的人,也可以随时跟您分享我们在沪上、东三省、高丽甚至东洋的情报!”李在淳说得字字铿锵。
江连横听了,不由得微微欠起屁股,歪过脑袋,神情严肃地问:“兄弟,你说话算数么?”
李在淳应声侧过身,目不转睛道:“江先生,这不是我个人对您的承诺,而是我们团长的吩咐,也是我们全体义烈团成员的誓言。当然,前提是您真的愿意帮忙庇护我国躲在东北的义士。”
“然后你们就能兑现承诺,即便是分享情报,甚至是帮我杀人?”
“当然,只要江先生肯帮我们的忙,那么江先生的敌人,就是我们义烈团的敌人!”
(本章完)
第503章 断指盟誓,沪上连横
第503章 断指盟誓,沪上连横
魄力有了,能力和决心呢?
江连横并不想听这些无意义的漂亮话。
空头支票也许可以糊弄糊弄愣头青,但却没法真正打动线上的老江湖。
高丽棒子的确不乏生猛义士,可那是为国,倘若是为了报答江家,他们是否还能义无反顾,恐怕没人能够担保。
此时,舞台上的表演如火如荼,座席间的喝彩也愈发高亢。
露天剧场内的热烈气氛已然濒临顶点。
相比之下,江连横的面容却格外淡定,看不出欣喜,也没有期待。
他只是淡淡地转过头,用略带质疑的眼神看向李在淳,沉声问道:“什么人都可以?”
“当然,只要是江先生的敌人,就算是东洋军官,我们义烈团也愿意效劳。”李在淳的语气十分坚定。
说的挺好听。
实际上,刺杀东洋军政高官,原本就是义烈团的职责所在。
因此,这份承诺看上去更像是顺水人情,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报答。
江连横笑了笑,沉吟半晌,忽然试探着问:“我听说沪上有个‘三大亨’,要是换成他们,你们能不能办?”
“谁?”李在淳似乎没听清,或是有点意外。
江连横瞥了他一眼,再次重复确认道:“沪上的青帮‘三大亨’——黄锦镛、杜镛、还有张小林。”
果然,在听清了江连横的要求后,李在淳的脸上忽然显出几分迟疑。
不过,从他眉宇间的神情来看,他的迟疑并非源于恐惧,而是似乎有些为难。
其中的原因,无外乎是在他刚才的承诺中,还有一个前提条件——在不妨碍高丽光复的情况下,他们愿意为了报答江家而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问题在于,高丽棒子前年在沪上组建临时官府时,青帮“三大亨”中的杜镛,曾经为他们提供过不少便利。
恩将仇报显然并不可取。
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沪上组建高丽临时官府的初衷,便是打算倚仗法租界的庇佑,召集散落在东亚各地的高丽复国组织,化零为整,以期在未来能有更大的作为。
如果这时候得罪青帮“三大亨”,他们日后在沪上的行动必定困难重重。
最坏的结果,甚至会被法租界的总督勒令驱逐。
毕竟,他们虽然号称高丽临时官府,其实没有任何国家承认,本质上就是个普通的民间团体。
到那时候,便是功亏一篑,得不偿失了。
另一方面,高丽棒子眼下也的确需要江家在关外所能提供的庇护。
进退维谷,两难之局。
凡此种种为难之处,江连横浑然不觉,也不认为这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
舞台上的节目行将结束,李在淳也随之陷入了沉思。
虽然两难,但也并非毫无破局之策。
实际上,高丽的复国组织,绝非仅此沪上一家。
在关外长白山、毛占海参崴、美国华盛顿等地,同样也有许多据点。
各个复国组织,虽说有同样的目标——光复高丽——但彼此间的意识主张却各不相同。
其中派系林立,互相拆台,彼此内斗的情况屡见不鲜。
鬼子自然要刺杀,国家自然要光复,但内斗争权才是高丽复国组织真正的日常工作。
在各组织的魁首当中,声势最大的无外乎是“二金一李”,三人不分伯仲,彼此暗中角逐。
若要做一個笼统的概括,高丽棒子各个派系之间,有一伙人常以“大韩”自居,另一伙则常以“大朝”自居。
赶巧,义烈团发源于吉省,在白头山附近还有些许散兵游勇,因此也更看重江家的帮助。
这时候,舞台上杂技班子的表演终于落幕。
剧场内的观众,在一片欢声喝彩中纷纷起身,准备散场。
李在淳连忙侧过身,急切地冲江连横表态道:“江先生,你要对付‘三大亨’也不是不行,但这件事,我得先跟上级请示一下。”
“你不用请示了。”江连横轻蔑地摇了摇头,“谈判结束,我不会帮你们在奉天提供庇护,就这样,告辞。”
说罢,他径直站起身,转头冲刘雁声、李正西和闯虎招了招手,随即便头也不回地散场离去。
这是两方势力在谈生死合作,不是菜市场里的讨价还价。
江连横容不得对方有哪怕半秒钟的迟疑。
一丝一毫的退缩和犹豫,都足以毁掉先前所有的谈判进展。
江家冒着得罪小东洋的风险,为高丽义士提供庇护,还回来的却是个不确定的答复,那一切就都免谈了。
当然,江连横并未真心打算让义烈团去刺杀“三大亨”。
仅仅因为吃了顿闭门羹,就要让对方人头落地,那是疯子所为,不是找回场面。
这只是一次试探,而江连横不满高丽棒子迟疑的态度,仅此而已。
李在淳原地愣了片刻,直到看见江连横等人混进退场的人潮时,方才回过神,叫上两个同伴追了上去。
“江先生,江先生,我们真的很有诚意,这里面的原因我得跟您解释一下!”
江连横充耳不闻,眨眼间便已来到露天剧场的出口,朝着大世界正门外快步走去。
李在淳三人连忙紧随其后,无奈散场观众太多,走着走着,便被汹涌的人潮远远地隔开。
“江先生,江先生!”
李在淳环顾左右,眼见着江连横越走越远,也顾不上低调行事的要求,当下把心一横,支开胳膊,推搡众人,在一阵阵咒骂声中,带着两个同伴,快速冲出大世界正门。
“嘀嘀——”
一辆美国产的黑色汽车从李在淳面前飞驰而过,延误了三人的脚步。
“人呢?”李在淳急切地问。
三个高丽棒子站在十字街心,周围高楼林立,霓虹灯闪,电车、黄包车、自行车在身边川流不息;街边煮馄饨面的小推车里,涌出一团团白茫茫的蒸气,一时间令人目眩神迷,不知所在。
李在淳重重地叹了口气。
能在沪上碰见奉天江湖的话事人,这本是个意外收获,搭上江家这条线,有利于他们日后在关外活动。
如今,到手的人脉,却因自己片刻的犹豫而鸡飞蛋打,颓丧之余,更多的是自责。
正在这时,身旁的高丽棒子忽然抬手一指,惊叫道:“在那边,没走远!”
李在淳抬头一看,却见巷尾的拐角处,江连横等人的背影正巧闪身而过。
“快快快,追过去!”他催促两声,随即拔腿就跑。
街灯飞逝,晚风在耳畔呼啸而过。
李在淳三人在一条弄堂里追上了江连横等人的脚步。
“江先生留步,等一下,等一下!”
三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紧跟过来。
李正西见状,立时将手摸进里怀,停下脚步,转身质问道:“你们到底有完没完,说不谈就不谈了。”“兄弟,你先别冲动。”李在淳三人连忙摆了摆双手,“咱们只是想把情况再好好说明一下。”
“还谈什么呀,你们愿意找谁找谁去,江家已经保证不会妨碍你们,还听不明白么?”李正西冷脸说道。
然而,江连横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西风,别搭理他们了,走吧。”
李正西回头张望两眼,自然没有掉以轻心,右手始终留在里怀,同三个高丽棒子保持固定的距离。
“江先生,如果伱想对付‘三大亨’,我们义烈团可以帮忙,但这件事可能会影响我们的组织,所以我必须跟上面请示一下。”
江连横静静地穿过弄堂,没有说话。
他的答复在大世界的剧场里已经给过了——不必请示,到此为止。
西风神情戒备,李在淳三人有求于江家,自然不敢轻易上前,只好一边跟在后头,一边疾声解释。
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说,仍旧始终得不到回应。
江连横到底有没有在听,李在淳三人也不得而知。
直到临近公寓大楼时,刘雁声忍不住转头提醒道:“兄弟,你们这样一直跟着也没有用,东家已经发话了,不谈就是不谈——解释,不是筹码!”
闻言,李在淳三人顿时愕然。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没有人关心高丽到底能不能复国,他们的困境,不是江家的问题。
江家承担风险,就理应受到回报。
但义烈团没有钱,甚至所有高丽复国组织都没什么钱,他们所能提供的回报,只有自己这条命。
李在淳想了想,又往前跑了几步,说:“江先生,我可以帮你杀了‘三大亨’,但这件事跟义烈团无关,纯粹是我本人对你的报答,这样行不行?”
江连横没回头,也没说话。
李在淳只好再次表态:“黄探长和张小林,我们都可以帮你解决,但杜老板这人,我只能用我自己的名义。”
终于,江连横在旁边一栋公寓门口的台阶前停下了脚步。
他负手转身,笑呵呵地说:“多谢兄弟,我虽然看‘三大亨’不痛快,但也谈不上血仇,所以就不麻烦你了,请回吧。”
“江先生,你再考虑考虑,我们绝不会辜负帮助过义烈团的人。”李在淳竭力争取道。
然而,江连横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这种无凭无据的保证,没什么意义,漂亮话谁都会说。”
“要凭据么……”三个高丽棒子互相看了看。
江连横懒得理会,只想尽快甩掉李在淳等人。
可是,正要转头继续走时,身后的李正西突然响起一声暴喝:“操你妈的,你们要干啥?”
众人警觉地看过去。
却见李在淳虎口寒光一闪,竟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而西风见状,也立时从怀里掏出手枪,同对面的三个高丽棒子对峙起来。
刘雁声神情紧张地左顾右盼,闯虎连忙后退几步,猫在江连横身后。
李在淳目光凛然,掂量两下手中的匕首,朝江连横点了点头:“江先生,我是义烈团成员,这是我的决心!”
说罢,只见他走到公寓门口的石阶前,将左手怒拍在栏杆上,右手抡起锋刃,冲着无名指节,挥刀就剁。
夜幕之下,晚风肆虐,却听“咚”的一声——匕首太轻,没剁下来!
无名指皮开肉绽,鲜血顺着栏杆滴答落下,可指骨却仍旧结结实实地连着筋肉,未曾断裂。
十指连心,没有不疼的道理。
李在淳面色苍白无血,额头上立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尽管表情痛苦,却难以掩饰断指未遂的尴尬。
他咬着后槽牙,又尝试剁了一下,无奈匕首太短,刀身太轻,始终没法借力。
转过头来,刘雁声和闯虎纷纷看向江连横,可江连横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表态,没有阻挠。
李在淳见状,心里顿时迸出一股狠劲儿。
却见他忽地弓腰俯身,将血淋淋的左手按在石阶上,随即将匕首的尖端抵在无名指节旁,与石阶合成一个夹角,接着慢慢压低刀锋,直至匕首与皮肉相接时,他才缓缓抬起左脚,踩在刀背上,逐渐用力。
“嘶嘶——”
鲜血顺着伤口在石阶上迅速蔓延开来,隐约可以听见皮肉崩断的声音。
刘雁声和闯虎立时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就连李正西也皱起眉头,心下里暗生敬佩。
只有江连横看得饶有兴致,仔细端详着李在淳脸上的神情变化。
高丽棒子双眉倒竖,强忍剧痛,没有流露出丝毫畏缩的表情。
“咯噔咯噔——”
伴随着指骨的断裂声,却见李在淳的左脚猛然一落,无名指节被硬生生切了下来。
旁边的两个高丽棒子立刻掏出手帕递过去。
断指盟誓,据说高丽义士安重根在刺杀东洋前首相时,也曾有此举。
高丽棒子国破家亡,仁人义士组建的复国组织、临时官府,没有任何国家愿意承认,缺少经济来源,没有独立武装,唯有一颗光复之心,只能通过一次次舍命刺杀来彰显自身的存在。
承诺太过空泛,断指是唯一能表露决心的方式。
李在淳用手帕包紧左手,捡起地上的无名指节,面色惨白地走到江连横身前,递过去说:
“江先生,请体谅一下我们现在的处境,这是我个人的诚意和决心。只要你能在关外为我国的仁人义士提供庇护,哪怕只救下一个人,我们也不会忘了你这份人情。江家的敌人,就是义烈团的敌人,哪怕义烈团和临时官府不帮忙,我个人也绝对不会食言。”
江连横低头看了看李在淳掌心里的无名指节,半晌没有说话。
其余两个高丽棒子见状,以为江家仍在疑心他们决心不够,于是纷纷走到台阶前,准备效仿断指盟誓。
然而,江连横此时已经改变了主意,于是连忙笑着摆摆手,随即看向李在淳,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弟,行,是条汉子,但我就不奉陪了啊!”
“江先生不用奉陪,这是我们求你办事,理应由我们表态才对!”李在淳终于松了口气,“这么说,江先生同意帮我们的忙了?”
江连横笑呵呵地应声点头。
正要开口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温廷阁在返回公寓的途中,恰好看见江连横,于是便急匆匆的走了过来。
起初,他还以为这边遇到了什么麻烦,可走近时才恍然发觉双方并非敌人。
“东家,我有情况要跟你说……”
温廷阁瞥了几眼对面三个高丽棒子,由于没跟他们打过交道,所以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道:“自己人,有话就说。”
温廷阁有些诧异,犹疑了片刻后,这才低沉着声音说:“打探到王老九的情况了,听说咱们愿意出钱资助他们的同乡会,他们那边有人带话,说是愿意跟咱们见面唠唠。”
“要见面,我也只跟王老九见面,这事儿他们知道吧?”
“嗯,提议见面的,就是王老九本人。”
(本章完)
第504章 莽夫半开眼
第504章 莽夫半开眼
见江连横和温廷阁低声细语,似乎另有要事相商,三个高丽棒子便识趣地提议拜别。
李在淳手捂断指上的切口,脸色惨白地走上前,说:“江先生还有事要忙,我们仨就先告辞了。”
江连横看他一眼,旋即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公寓大楼,点头道:“也好,兄弟赶紧去趟医院,我就住在那栋公寓,以后有事儿,你随时过来找我。”
断指伤口早已不容耽搁,李在淳三人面朝公寓大楼遥望片刻,随后便趁着夜色匆匆离去。
温廷阁见石阶上一片血污,不由得皱起眉头,神情有些困惑。
正要开口询问时,江连横却挥了挥手,转身招呼众人道:“先回去,边走边说。”
…………
回到公寓大楼,梅太太今晚似乎没有牌局,走廊里因而显得格外寂静。
这几天以来,雅思普生频繁奔走于各家工厂、洋行,已经为奉天军械厂挖走了不少洋人工程师。
江连横分身乏术,只好委托德国佬妥善安顿招募来的西洋雇员,等到离职手续办完,工作完成交接,便或是乘车,或是乘船,陆续尽速前往奉天。
另一方面,温廷阁最近则是忙于和申世利共事,四处打探王老九的消息,算得上是份苦差,来沪上这么多天,竟连一次大世界都没去过,好在几番寻访之下,总算跟王老九麾下会众取得了联系。
众人走进屋内,各自相继落座。
江连横照例坐在台灯旁边,点了支烟,拉上窗帘,问:“这个王老九,算不算线上的合字?”
温廷阁想了想,沉吟道:“听说他很早就跟会党混了,但从行事做派上来看,更像是个半开眼。”
“这话怎么说?因为他们办事太莽撞了?”江连横不禁回想起码头上的械斗火并。
“有这方面原因,但也不绝对。”温廷阁解释说,“王老九以前也在码头上干过苦力,爱替皖省来的穷老乡出头,没什么钱,人倒是挺仗义,在同乡会里挺有威望。”
听到此处,刘雁声立时有些不解:“他能从同乡会里拉出几十号老乡,这种人怎么会没有钱?”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大伙儿都知道,各省各地的同乡会,虽说名义上“互惠互助”,实际上却讲究“强强联合”。
入会设有门槛,成员需缴会费——同乡集资,共图大业。
这样的组织,绝不是随便来个穷光蛋、顶着個“老乡”的名头,便能轻易登门拜访,告帮求助的。
穷鬼不配跟豪绅论同乡,那是玷污老爷的脸面。
虽然残酷,但这就是现实。
温廷阁摇了摇头,却说:“怪就怪在,这个王老九只跟穷光蛋论同乡,就爱替他们打抱不平。”
“那这位是个‘墨者’呀!”刘雁声喃喃自语。
闻言,李正西随口问道:“啥玩意儿叫‘墨者’?”
“什么乱七八糟的,就是看书看多了,脑袋里转不过来弯儿!”江连横不耐烦地抬手打断,随即瞥了几眼闯虎,“你瞅瞅,就是你们这帮臭写书的,一天天净在那胡咧咧,误人子弟!”
闯虎挠挠头,憨笑两声道:“杀富济贫,除暴安良,老百姓就爱看好汉,不这么写卖不出去呀!”
“杀富就算好汉,杀贫就是恶霸,那我是不是也算好汉呐?”江连横早已不信那套庸俗的说辞。
众人也都闷声讪笑了片刻。
江连横接着论断道:“只要是混帮派的人,尤其还是瓢把子,手上就不可能干净,谁也别说谁。”
“东家,你说对了。”温廷阁接过话头,朝众人介绍道,“现在这个皖省同乡会,就是王老九前段时间从别人手里硬抢过来的,结果同乡会里现在全是穷老乡,把原来那帮大老板都给吓跑了。”
“原来的同乡会看碟下菜,帮富不帮穷,活该让人抢了。”李正西冷哼一声。
“西风,话可不能这么说。”江连横掐灭烟头儿道,“如果真是好汉,看别人的同乡会不顺眼,那就应该另立门户,自己没钱,就抢别人的东西,这算什么好汉,骨子里还是山头横把儿耍的那套。”
温廷阁点了点头:“听人说,王老九这是第二次来沪上。几年前,他就在码头上混过,还曾经带人抢过钱庄、票号,后来让老柴给抓了,有人帮忙上下打点,才把他从大牢里捞出来。”
“这么看的话,王老九这人一直都很缺钱呐!”刘雁声思忖道。
“对,直到现在,他混得也挺寒碜,就是因为缺钱,他才想要跟咱们见面。”温廷阁低声说。
“他把钱都用在哪了?”江连横不禁有些好奇。
“听说他最近正在帮朋友创办的学校筹款。”温廷阁笑了笑,“这人也挺有意思,自己过得不咋地,还天天替别人操心。”江连横不缺钱,而且也正有意拿钱来扶持、收买王老九。
“那他和‘青帮三大亨’的关系怎么样?”江连横问,“是只为了争码头上的生意,还是另有私仇?”
这是问题的关键。
王老九和“三大亨”的关系,将直接决定江连横与之谈判的方式和策略。
然而,温廷阁想也没想,当下便脱口而出道:“恨之入骨,势同水火,早就想杀杀‘三大亨’的威风了。”
他的回答言简意赅,却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尽管王老九和青帮曾在码头上械斗火并,但帮派间那种程度的摩擦,在江湖纷争中实属常见。
若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双方你争我夺,无非为了一个“利”字而已,只要各退一步,何必互相斗狠?
“他是想凭借砸‘三大亨’的面子,来给自己扬名立万啊!”江连横想当然地这样认为。
温廷阁却摇了摇头,说:“有这方面原因,我听码头上有人传言,王老九以前在码头当搬运工的时候,经常被青帮的人收保护费,这事儿在他心里,可能一直都是道坎儿。”
众人点点头,这样就能说得通了。
“另外,还有一方面原因。”温廷阁接着又说,“我问过几个皖省来的人,都说王老九以前参加过倒清会党。”
话音刚落,众人顿时为之一怔。
“这就有点难办了……”江连横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参加倒清会党的人,对老张大概不会有什么好感。”
事实上,不仅可能对奉张没有好感。
考虑到江家过去的所作所为,王老九对江连横恐怕也不会推心置腹。
“东家,这件事未必有那么重要。”刘雁声忽然开口道,“原先盟会里的很多人,现在都变了,清廷倒台以后,大家一直都在忙着内斗。”
温廷阁点头附和道:“我也觉得刘兄说的在理,王老九眼下在沪上,明显没有靠山,他要是真有什么势力的话,那就不用亲自带人去码头砸场子了。”
话虽如此,江连横还是不愿轻易相信王老九。
他刚刚和义烈团的高丽棒子立约,已经在沪上发展出了一条情报线,因此对待这趟差事也多了几分耐心。
不过,皖省人在十里洋场多如牛毛,遍及各行各业。
工厂、码头、黄包车,这些都是耳目广布、消息灵通的行当,江连横自然不想随便放弃。
他沉思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说:“总而言之,头一次见面,咱们还是先别交实底了,看看他怎么说。”
“东家,关键是无缘无故给人家一大笔钱,还不提要求,这样反而更让人起疑心啊!”刘雁声说。
“对对对!”闯虎连忙点点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啥也不求人,上来就给钱,整得跟假的似的,不知道还以为咱们是散财童子呢!”
这时候,书桌上的钟表已经将近凌晨一点,众人都有点犯瞌睡,公寓大楼内显得格外安静。
恰在此时,清凉的晚风袭来,将窗帘倏然卷起,楼下突然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江连横皱起眉头,将身子往后一仰,轻轻拨开帷幔,朝楼下瞥了两眼。
却见朦胧的夜色下,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怀里搂着个摩登女郎,一边上下揩油,一边踉踉跄跄地朝公寓这边走来,看那身形举止,似乎是梅太太的丈夫。
两人在公寓楼下拉拉扯扯、搂搂抱抱,腻歪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嬉笑着走进公寓。
这是把姘头带回家里来了?
江连横没看明白,也不愿多想,于是当即关上了窗户,转头对众人道:
“总而言之,这回第一次跟王老九见面,咱们都先别交实底,先看看他怎么说。”
“不交实底的话,拿什么当由头?”众人齐声问道。
江连横从椅子上站起身,脱下外套,淡淡地说:“他带人在码头上火并,把席少爷家里的药材给毁了,咱去要个说法,这总不过分吧?”
众人思量片刻,都觉得合情合理。
江连横接着又问温廷阁:“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是咱们定,还是他们定?”
“他们已经派人说了,如果同意见面的话,后天正午,春风得意楼!”
(本章完)
第505章 春风得意楼
第505章 春风得意楼
春风得意楼是沪上年头最久、名气最大的一家茶楼。
地点位于老城厢城隍庙附近,离豫园不远,与湖心亭茶楼遥遥相望。
周围亭台楼阁,绿树成荫,小桥流水,放眼望去,尽是东方审美,景致清新淡雅。
临近正午时分,江连横等人换上一袭长衫,漫步到此赴约。
赶上了饭点儿,明明不是消遣饮茶的时候,茶楼内却仍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见有客人走进来,堂倌儿立刻满脸堆笑,快步迎上前,先用吴语,再用国语问:“客官,您三位是吧?”
江连横仍旧带着刘雁声和温廷阁而来,摇了摇头,朗声却道:“咱们是来找人的,王老九在不在?”
听见“王老九”的名号,堂倌儿顿时一愕,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江连横,言行举止也愈发客气起来。
“哦,你们是九爷的客人啊,来的有点早,九爷还没到呢,不过他在二楼订了雅座,麻烦几位跟我楼上请。”
江连横点了点头,没有丝毫不满。
他们三人来得确实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不少。
迈步登上二楼,堂倌儿将三人引到一张靠窗的茶桌坐下,笑呵呵地问:“客官,您几位是现在就点,还是等九爷来了一起再点?”
江连横看了眼时间,发觉为时尚早,于是便点了一壶好茶,配上几样儿点心打牙。
沪上的茶馆儿,疃柴说书的先生不多,唱苏州评弹的艺人倒是不少。
大堂里有江湖艺人在卖唱,二楼的戏台上也在唱。
桌子两头儿,一对男女,长衫旗袍,男的手里操把三弦儿,女的怀里抱着琵琶,伴乐清雅,柔声婉转,似唱非唱,娓娓道来。
“玉宇无尘月一轮,俏红娘相请女东君,轻移莲步高楼下,见光月色两平分,有清香月有阴……”
弹唱的是《莺莺拜月》。
不消说,唱词仍旧是“妙龄少女闺中怀春,念情郎托月献相思”之类的风月窑调。
江连横三人有滋有味地听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便在这红粉骷髅的一声声魅惑呼唤下,楼梯口缓缓走来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
江连横抬眼望去,见对方戴着一副圆形眼镜,便知来人必是王老九无疑。
王老九并非单刀赴会,他只是独自一人进了茶楼。
顺着窗口向外望去,楼下正站着几个身穿短打的年轻男子,想来多半是随他而来的同乡弟兄。
堂倌儿带路穿过一张张茶桌,王老九跟在后头,却时不时频频侧目,恋恋巴望着正在台上弹唱的女艺人。
直至走到桌前,他才立身正目,板着一张脸,神情颇有些孤傲,冲江连横等人拱起手,草草抱了两下拳。
“请问,你们哪位是江先生?”
江连横领着刘雁声和温廷阁起身还礼,笑呵呵地说:“九爷,我就是江连横,幸会幸会。”
王老九朝三人上下打量几眼,微微点头,有点生硬地说:“不好意思,久等了。”
“哪儿的话,明明是咱几个着急拜会九爷,来得太早,让九爷见笑了。”江连横一边说,一边请王老九同坐。
堂倌儿战战兢兢地凑过来问:“九爷,您还来点什么吗?”
“不用了,这不都有了么。”王老九扫两眼桌面,旋即摆了摆手,“我和江先生谈事,你该忙忙你的去。”
堂倌儿连忙赔笑告辞:“好,九爷,那您几位先聊着,有什么事随时喊我。”
说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远去。
江连横好奇地看向王老九,见此人骨瘦如柴,眼窝深陷,嘴唇微微泛白,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个在码头上打打杀杀、要钱不要命的主,只有那双直勾勾的目光,隐隐迸出一股瘆人的狠劲儿。
王老九也在打量着江连横,见对方眉疏唇薄,身形矫健,虽是满脸笑呵呵的模样,但神情中却带有几分难以掩藏的暴虐凶狠。
两人如此对视了片刻,忽然异口同声地哼笑起来。
见状,刘雁声和温廷阁难免有些不解。
正在诧异间,双方龙头却已然展开了会谈。
“我听说,江先生想要出钱资助我们皖省同乡会?”王老九开门见山道,“但你好像不是我们皖省人吧?”
江连横点了点头:“不错,我确实不是皖省人,但我不仅要资助你们同乡会,还要资助你朋友创办的学校。”“无功不受禄,江先生在这十里洋场上,看谁不顺眼?”
“嗐,我想跟九爷攀個交情,这话让你说的,倒成是一桩买卖了。”
“诶,交情就是有来有往,买卖也是有进有出,本质上都是一回事儿,光拿好处不办事,交情也不长久。”
“九爷果然是快人快语,这么说的话,您是真心想帮兄弟拔创?”
“伱只管说个名字,到时候兄弟自会帮你出头,交情也好,买卖也好,我王老九绝不是那种一拍两散的人。”
“那我可真说了?”
“说吧,整个十里洋场,兄弟我还没怕过谁。”王老九大手一挥,顾盼自雄,神情豪迈。
然而,江连横却指了指他,语出惊人道:“你。”
“我?”王老九倍感诧异,思来想去也没明白,“江先生是看我不顺眼,还是看我们同乡会不顺眼?”
既然是眼中钉、肉中刺,那又何必托人带话,说要资助他们皖省同乡会?
莫非是个圈套?
王老九立时警觉起来,当即把椅子推开桌面,再将右手背至身后,眼神凌厉地看向面前三人。
江连横摆了摆手,转而笑道:“九爷误会了,咱们几个才刚到沪上不久,怎么可能对你们有啥意见,只不过前几天,九爷带人去码头火并,毁了我朋友的几箱药材,造成了不小的损失,您看这事儿应该怎么算?”
钱是男儿胆!
王老九一听这话,自知理亏,顿时有点抹不开面子,冷声却问:“你们是找我算账来了?”
“算账?”江连横笑着解释道,“不不不,几箱药材而已,就当是给九爷交保护费了,资助学校和同乡会的事儿,兄弟我也照办不误。”
王老九听得稀里糊涂,当下便愈发不解起来。
“嘶——江先生,我怎么有点没听明白,你刚才说看我不顺眼,现在又要资助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连横不言语,先是拿起茶壶,给王老九和自己倒满两碗茶水,润了润嗓子,这才接续起方才的话题。
“说实话,我对九爷是有点不满,不满在于,你们办事顾头不顾尾。”
“江先生的意思是,应该让我们同乡会,把商家的损失给补上?”王老九断然拒绝道,“这事不能怪我们,要怪就去怪码头上那群青帮地痞。”
“唉!”江连横忽地沉声喟叹道,“沪上的青帮那群人,可不好惹呀!”
“那是别人的看法,在我眼里,他们跟地皮流氓没啥两样,我们皖省同乡会也不是好惹的。”王老九忿忿道。
江连横赶忙奉承道:“那是那是,九爷弟兄们的身手,咱几个都亲眼见证过了,但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们既然打赢了,为啥不把那座码头给占下来,我昨天刚去江边,码头上还是原来那帮人呐!”
“哼,江先生,我带人去砸场子,不是为了跟他们抢码头。”王老九冷声解释道,“起因是那帮工头欺负我们皖省来的老乡,不雇我们的人,这种事我不答应,必须去给他们长长记性。”
闻言,江连横三人相视一眼,心中暗道:果然是个好打抱不平的主。
可问题也随之而来——强买强卖,不能长久。
码头工人抱团取暖,同乡也好,帮派也罢,全都带有严重的排外情绪。
很多时候,码头工人宁肯把活儿撂下不干,把自己的饭碗儿砸了,也不容许外人随意过来分一杯羹。
这事儿尽管听起来匪夷所思,实际上却也是一种变相“垄断”,是卖苦力的底层劳工彼此争食的必然结果。
王老九的同乡会想要在十里洋场站稳脚跟,除了打打杀杀,说到底还是要依托于权财,才能开山立柜。
把码头打下来容易,但想要获取码头、火轮、货栈的经营权,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儿。
“想要拿到码头上的经营权,就得先拿到轮船招商衙门的合同,否则就算把码头占住了,也根本挣不着钱。”王老九忽然忿恨道,“关键是那帮狗官只认钱,谁给的钱多,就给谁开合同。”
“那也有个限度,总不可能托关系的钱,比码头上的收益还多吧?”江连横淡淡地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谁还愿意接这单生意?而且,官府也不傻,能接下码头生意的人,光有钱肯定不行。”
“那倒是。”王老九闷声一声。
“九爷,不如这样。”江连横顺势提议道,“既然你手上有人,而且还都能打,那我来帮你出钱,解决合同上的事儿,作为回报,等你拿下码头以后,要确保咱们奉天的商货在沪上万无一失,你看怎么样?”
王老九的眼神亮了三分,旋即又快速暗淡下去,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
“那帮狗官心黑得很,没个万八千块大洋,根本打发不了他们。”
江连横愿意资助学校和同乡会,王老九已然感激不尽,但几万块大洋不是小数,他并没抱太大希望。
这次过来会面,本意能拉来三五千块的资助,便已然知足了。
然而,当他再抬起眼时,江连横三人却朝他淡淡地笑了笑。
(本章完)
第506章 异乡人联盟
第506章 异乡人联盟
“钱的事情,九爷不用担心。”
江连横轻轻摩挲着桌面,语气轻松随意。
“衙门口的官老爷就算再黑,横竖他也开不出天价,我带着钞票,你拿着板斧,还怕这生意谈不下来么?”
此时,窗外的阳光斜刺进来,光斑在王老九的眼镜片上微微摇晃。
他蠕动两下嘴唇,看上去有点犹疑,反复斟酌了片刻,忽然开口问:“江先生真能这么慷慨?”
“说到做到,咱们可都是站着撒尿的人,犯不着再问这种屁话。”江连横似乎有些不满,“难不成,我费老半天劲找到九爷,就是为了在你面前装回大款?有这个必要么?”
王老九点了点头,目光却在杯盘间来回游移,显然并未因此而打消疑虑。
沉吟半晌,他才抬起眼皮,问:“既然你们这么有钱,完全可以买通‘三大亨’的关系,为什么非得帮我?”
“诶,我又没说白帮你的忙。”江连横笑着说,“我出这么多钱,要是不提几个要求,你心里能踏实么?”
“这就对了,你们有什么想法,说出来我听听。”
王老九重新将椅子靠近茶桌。
江连横喝了两口茶,润了润嗓子,旋即将自己的要求和盘托出。
首先,王老九在拿到码头经营权以后,要保证从奉天运抵沪上的货物安全。
其次,江家不要求分红,只要求王老九在码头上给江家人留个职位,职位不必多高,甚至可以没有实权,但必须保证不能被排除在外。
最后,如果王老九未来势力做大,涉及到货栈、火轮、车行、工厂等等行当,也要给江家人留个位置。
“我的要求很简单,就看九爷能不能接受了。”
说罢,江连横便把是否合作的决定权交给了对方。
王老九仔细听后,面朝窗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叹道:“江先生,你看起来不像個生意人,倒像是个到处买卖消息的‘包打听’。”
“你怎么想都无所谓,我只关心伱愿不愿意跟我合作。”
江连横知道,若想借用王老九的势力在沪上安插耳目,就不可能完全掩藏真实意图,于是索性干脆把话挑明,只把幕后的张大帅隐藏起来。
“九爷,现在世道这么乱,消息就是一切!谁的消息灵通,谁就能发财;谁的消息灵通,谁就能活命!”
王老九对此并不否认,甚至毫不关心。
事实上,十里洋场中的“包打听”数不胜数,这行当本身就是一门生意,所有人都早已见惯不怪了。
见王老九迟迟没有回话,江连横不禁心头一悬,连忙试探着问:“九爷难道有什么顾虑?”
“没什么顾虑。”王老九冷哼说道,“这种事情,有我没我都一样,想打听消息,怎么都能打听到,无非是有个落脚点,方便办事罢了,只不过我个人不想掺和。”
“那没问题,九爷只管给我个容身的地方,其他事儿用不着你操心。”江连横暗自松了口气,“那咱们……就算达成合作了?”
没想到,王老九却摇了摇头:“条件我接受,但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还有什么问题?”刘雁声和温廷阁都有些困惑。
王老九重申道:“你们拿着这些钱去找‘三大亨’,照样能把事情办下来,为什么非得来找我?”
这一次,江连横的回答直接了当。
“九爷,跟你说实话吧,我就是看他们‘三大亨’不顺眼,尤其是那个张小林!”
此话一出,王老九原本紧绷的脸色,终于显出几分笑意。
“哈哈哈,这就对了,兄弟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王老九的神情突然格外亢奋,当下大手一挥,却道:“你要是一开始就这么说,哪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废话,我早就答应你了!”
江连横等人顿时愕然。
敢情王老九刚才犹犹豫豫了半天,根本不是在权衡利弊,而是在试探双方是否意气相投。
这是个感性大于理性之人。
却见他猛一拍桌面,浑然不顾茶楼内的无数双耳目,朗声便道:“兄弟,我也早就看不惯他们那帮狗屁‘三大亨’了,欺行霸市,嚣张跋扈,算什么东西,这沪上十里洋场,不能什么事儿都由他们三个人说了算!”
江连横环顾四周,低声问:“这么说的话,九爷愿意跟咱们连旗了?”
“什么九爷八爷的,大家都是兄弟!”王老九冷哼道,“不就是那个张小林么,兄弟只要愿意帮忙出钱,明天我就带人去砸他的码头。”
江连横公事办完,也该跟“三大亨”了了私怨了。
“九哥别着急,我得先问问,那个张小林到底有多少码头,哪个码头生意最好,咱们也方便有的放矢。”
王老九却说:“兄弟,那‘三大亨’现在,早就不指着码头吃饭了,他们是做土货生意的,各个码头的生意,早就已经分给手下的门生了,他们只管到时候分红抽水。”
“打蛇打七寸,我要的不是他的生意,而是他的脸面,九哥能明白我的意思不?”江连横问。
王老九思忖片刻,旋即提议道:“我知道靠近董家渡那一代,有三座码头生意不错,那边的经理叫楼静远,是张啸林的妻侄儿,也是杜镛的门生,要杀他们‘三大亨’的威风,最适合在那边动手。正好那小子跟我们同乡会也有点过节,江兄弟觉得怎么样?”
“既然有目标的话,最好还是先抽空过去看看再说。”
“那就别再等了,咱们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就现在,哥几个跟我走一趟?”
江连横三人相视一眼,随即站起身,笑呵呵地说:“那就麻烦九哥前头带路吧!”
说罢,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走下楼梯,离开老城厢的春风得意楼。
走到街市面上,弄堂巷口的行人来来往往,一派热闹氛围。
王老九支开同乡会的人,只带上两个心腹弟兄,朝着江水西岸匆匆而去。
他个头不高,但动作灵巧,身形左躲右闪,脚下健步如飞。
江连横跟在后头,觉得此人太过意气用事,难免有点不放心,便若无其事地趁机提起倒清往事来。
“九哥,我听线上的人说,你以前还是盟会的成员?”
“哦,是有这么回事,但那些都是老黄历了。”王老九对过去的经历并不避讳,只是有些唏嘘,“清廷倒台以后,盟会改来改去,死的死、散的散,早就跟以前不一样了。”“那倒是,皇上没了,也不知道该打谁,只能互相斗来斗去了。”
众人一边闲话,一边快步穿进一条阴凉的弄堂,头顶上悬挂着不少白色的床单被罩。
“那你现在没想过去南国,再跟孙大炮他们折腾折腾?”江连横佯装随意地问。
“没有,我现在跟他们想的不太一样了。”王老九好奇地侧过脸,“怎么,江兄弟对革命也有兴趣?”
“呵呵,谈不上有什么兴趣,只不过天天看报纸上那些人吵来吵去的,想装作听不见也难呐!”
“兄弟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了解了解‘克鲁泡特金’。”
“泡什么金?”
王老九简单重复了一遍,并不愿意多谈,只是说:“你去看过就知道了,简而言之,就是打倒所有强权,人人互帮互助,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江连横光是听着,就已经觉得是天方夜谭,当然不愿再多过问。
在他看来,动不动就高谈阔论,常把“救亡图存”四个字挂在嘴边的人,都有点魔怔,总是倾向于敬而远之。
不过,听过王老九对“克鲁泡特金”的简略概括后,江连横也大约明白了对方执意替穷老乡出头的原因。
…………
走了几支烟的工夫,众人终于来到黄浦江西岸。
今日大风,江边尤甚,即便是入港停靠在码头里的船舶,也在剧烈地左摇右摆,上下起伏。
然而,午后的阳光仍旧格外明媚,只是西北远天的一片黑云,眼下正凭借风势悄然逼近,预示着秋日的暴雨行将来临。
江连横等人远远地看向岸边的码头,将近两百多号装卸工人正在奋力做工。
王老九抬手指向左边的一座码头,接着向右边凌空一划,歪着脑袋解释道:“兄弟,这就是楼静远的地盘,你看怎么样?”
尽管这里不像租界的码头那般气派,江面上多是小火轮和大量沙船,三处码头中,只有一座铁桥可以停泊火轮,其余都是长板木桥,但驳船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仍旧格外热闹。
江连横点了点头:“还行,确实是块好地方,不过我看这边的码头人手有点多,你要是还带三四十号人来这里,恐怕未必能拿下来。”
王老九淡然一笑,朝码头那边仰起下巴,却说:“我们皖省同乡会,别的不敢说,人手肯定够用,就是这三处码头上面,也有不少人是咱们同乡会的成员呢!”
“有内应?”
“放心,绝对可靠。”
“那样就容易了。”江连横转头道,“要是时机恰当的话,也不是拿不下来。”
“拿下来容易,关键是要守得住。”王老九面带愁容地苦笑一声,“我们弟兄手上的家伙不太够用。”
“还差多少?”江连横径直问道,“要带响儿的,还是带刃儿的?”
王老九闻言,顿时面露喜色:“兄弟愿意出钱帮我们置办家伙?”
江连横没敢轻易打包票,只是说:“钱我可以提供一些,但我在沪上没什么人脉,这得看你用什么了。”
“我不用多,兄弟要是愿意出钱,帮咱们打出一百把斧头就行。”
“不用枪么?”
“枪有几把防身的就行了,要想抢码头,还是得拼刀子。”王老九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过去曾在十里洋场当过码头工人,对这里的江湖门道自然谙熟于心。
沪上的格局虽说是两界三管,给帮派之间的斗法提供了可乘之机,但凡事总归要有一个限度。
几百号人手持刀枪棍棒,在码头上打打杀杀,说到底也只是械斗而已,根本无伤大雅。
可倘若十几号人拿着手枪,在弄堂里开枪互射,那便成了街头枪战,性质就已经变了。
到时候,华洋两界,老城厢县衙、法租界公董局、英美租界工部局,这三家就算平日里再怎么不对付,也很有可能联合起来共同追剿。
为了避免双输的局面,抢占码头生意,向来惯于用刀子说话。
对此,江连横倒是无所谓。
反正江家只管出钱,哪怕喋血街头,死的也不是江家人。
“九哥觉得够用就行,一百把斧头而已,用不了几个钱儿。”江连横笑呵呵地说,“不过,你们既然清一水都用斧头,那就干脆叫‘斧头帮’好了。”
王老九皱起眉头,默默念叨了几遍,却是摇了摇头:“我觉得还是叫同乡会,或者互助会、劳工会比较好,也符合我们的做派。”
江连横摇摇头说:“九哥,我是从关外来的,我们那边,没什么‘青红帮’的势力,但胡子却是遍地都有,山头报号,还是要越响亮越好,从嘴里一说,就能把人镇住;让人耳朵一听,就能把名儿记住,这样才好。”
不等王老九开口,他身边那两个皖省同乡便齐声附和起来。
“九哥,我觉得江兄弟说的挺有道理啊!”
“总叫同乡会,听起来不霸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搞慈善的呢!”
刘雁声和温廷阁也缓步凑过来,一边遥望着对面的董家渡码头,一边劝说道:“九爷,你常在码头上打打杀杀,要是总顶着‘皖省同乡会’的名头,恐怕到最后,反而会害了皖省老乡的口碑啊!”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这么多,还是这句话打动了王老九。
“也对,也对。”他喃喃自语道,“我自个儿在道上混,不能把家里的老乡都给绑上船,反正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名,那就……叫‘斧头帮’吧!”
“好好好!”
众人笑哈哈地齐声应和。
江连横则是款步走过来,冲王老九伸出手,郑重其事地说:
“九哥,开山立柜,想要在十里洋场站稳脚跟,头一仗必须得打得够狠、够漂亮,兄弟诚心帮忙,先预祝你扬名立万了。”
王老九和江连横握了握手,点头笑道:
“既然这样的话,兄弟不妨先去我们皖省会馆歇歇脚,咱们一起商量商量对策,灭灭‘三大亨’的威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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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无巧不成书!
我有罪,今天直到现在才写了一千多字,还是老毛病,剧情在脑子里,写的总是疙疙瘩瘩。
而且,最近几章反馈平平,说明没什么亮点,还是应该好好雕琢,多点起伏,多点反转。
好消息是,该铺垫的都铺垫了,动机也都解释差不多了,这就进入正题了。
可惜今天无论怎样都写不完了,只好请假。
各位看官,征子磕头来不及,打滚儿一身泥,今儿就拉倒吧!
目前欠更29,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各位放心,本月最多再请一天假,因为我没有假条了,哈哈哈哈哈!
(本章完)
第507章 先给点钞票
第507章 先给点钞票
三天后,外滩轮船招商局。
历经两场豪雨,沪上秋意渐浓,天气也随之陡然转凉。
临近晌午时分,街面上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响。
远远望去,人随声至,一辆黄包车由远及近,最终在招商局街对面缓缓停了下来。
旋即,一双黑色皮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刘雁声缓步走下黄包车,左右顾盼了片刻。
他身穿一套崭新的银灰色西装,手里拎着公文包,油头粉面,文质彬彬,看上去活像是某家洋行的大买办,或是游走于华洋之间的国际律师。
黄包车夫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报摊儿,嗓音沙哑地提醒道:
“刘先生,我在那边等你。”
“好,多谢。”
刘雁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看向街对面那栋红褐色的三层建筑,不禁微微皱眉,似乎有点失望。
轮船招商局原本是李中堂筹备的“官督商办”公司,从创立之初,就带有浓厚的官方色彩。
清廷倒台以后,交通部几次想要插手接管,结果却在各大股东的联合抗议下,始终未能如愿。
当然,规模如此庞大的航运巨头,想要彻底摆脱官府的影响,显然也不切实际。
因此,轮船招商局向来是“亦官亦商”,既是自负盈亏的民营公司,又算得上是半个官府衙门。
黄浦江沿岸,多半数的驳船、码头、货栈,全都是招商局名下资产。
各大帮派你争我夺,斗来斗去,最后还是得来这里开份经营证明,才算是将码头彻底拿下,划定彼此的势力范围。
然而,实力如此雄厚的航运公司,其总部大楼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气派。
刘雁声站在原地,紧了紧领带,掸两下西装,又捋捋头上的发型,直到将自己拾掇得格外体面以后,方才穿过马路,迈步走向轮船招商局大门。
见到接待人员,说明来意,核查约见信息。
紧接着,刘雁声便在招商局职员的引领下,来到走廊拐角附近的一间办公室门前。
“咚咚咚!”
轻轻叩响几下房门。
俄顷,屋内传出一道鼻音很重的回应:“进!”
刘雁声径自转动门把手,面带微笑地走进办公室内,目光环视一周,旋即忽地定住,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哎呀,您就是徐经理吧?”
他一边快步走向办公桌前,一边笑呵呵地伸出手。
“在下刘雁声,幸会幸会!”
此时,办公桌后头,正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方脑袋。
徐怀民身宽体胖,面堂红润,是轮船招商局内专门负责码头营运的经理。
权力不算大,但油水很足。
在这位置上干个三两年,足够捞得盆满钵满。
不过,轮船招商局虽以航运为主营业务,但几十年来,发展至今,其商业版图早已遍布沪上的各行各业。
银行、保险、矿业、地产……
这些才是招商局来快钱的营收重点。
相比之下,小小的码头生意,无异于仨瓜俩枣,实在是不值一提。
因此,尽管徐怀民有委任码头经理的权力,但在轮船招商局内部,却根本谈不上是个实权派。
毕竟,码头经理只是听起来风光,若是换個名称,改叫装运帮办、装运工头、装运把头儿……
听起来立马掉了档次,似乎也就那么回事儿。
但人在这个位置上,总免不了常年要跟帮派势力打交道。
十里洋场的地痞流氓有求于他,自然全都虚着他,久而久之,这人就有点拎不清了。
徐怀民渐渐错把手中的权柄,当成是自身的实力,人也愈发自视甚高,乃至时常在夜里于灯下幽幽感叹:
唉,这十里洋场要是没有我,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呢——我呀,不易啊!
徐怀民既然自认可以调停帮派纷争,当然没把刘雁声放在眼里。
见对方笑脸而来,他也只是懒懒地欠了下屁股,勉强握握手,旋即便自顾自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鼻烟壶,用小拇指抹在人中上,猛吸两口,打了个喷嚏,一边在那瞎忙活,一边不正眼地开腔问话。
“听说你想求我办点事?”
“对对对,无事不登三宝殿,确实有事相求。”
“哦,规矩懂不懂啊?”徐怀民仰起脑袋,鼻孔朝天,撇着张嘴问。
“那当然,规矩都懂。”刘雁声朝门口看了看,随即转过身,轻轻拍两下公文包,笑呵呵地压低了嗓音,“徐经理放心,钱都给您准备好了。”
“嗯,那就坐下来聊聊吧!”徐怀民朝斜对面的椅子扬了扬下巴。
刘雁声俯身坐下来,打开公文包上的铜扣儿,从里面抽出一纸巴掌大小的票据,搁在办公桌上,轻轻推了过去。
“徐经理,这是国民银行的一万块汇单,请您笑纳。”
徐怀民抻脖瞅了两眼,没拿,转而却抄起桌上的一本线装书,“啪嗒”一声丢过去,将汇单严严实实地盖在下面。
一万块大洋,不少了。
如果换做是青帮弟子给的钱,甚至还有点多,徐怀民也未必敢拿。
但刘雁声不一样,他在青帮里可没有师承。
而且会面之前,轮船招商局上层也没打过招呼,说明此人没什么背景,徐怀民便立即端起了架子。
一万块虽然够数,但显然还有进步的空间。
于是,徐怀民便把眼睛一闭,只管坐在那里,闷不吭声。
刘雁声见状,连忙赔笑道:“徐经理别见怪,我们现在刚起步,等弟兄们拿下码头以后,头一个月的收成,必定如数奉上,全当是给您的孝敬。”
闻言,徐怀民应声抬起眼皮,仿佛刚才只是不小心打了个盹儿,如今回过神来,立刻换上满脸笑容。
“哎呀,那行吧,幸亏你是遇见了我,要是换个别人你再看看,哪还有工夫听你在这废话呀?没办法,都是自找的,谁让我这人心软好说话呢!”
“是是是,徐经理一看就是心慈面善的人。”
“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徐怀民大度地摆了摆手,接着又问,“对了,你们到底相中哪个码头了?”
徐怀民不仅不知道刘雁声想要哪个码头,甚至就连对方到底是什么帮派也不得而知,因为他根本就不关心这件事儿。
对他而言,码头归属于任何帮派都无所谓。
最重要的是,他能从中拿到多少好处。
在这个位置上,码头每次易主,都能刮到不少油水,因此自然希望帮派间纷争不断,越是朝秦暮楚,越是有利可图。
然而,当他听见对方的要求时,却还是不由得愣了一下。
“我们想要十六铺沿岸,靠近董家渡那三座码头。”刘雁声淡淡地说。
“那三座码头?金源码头?”徐怀民立时皱起眉头,眼珠一转,喃喃自语道,“那可是楼静远的地盘呐!”
“对,我们要的就是楼静远的地盘。”
“嘶——”
徐怀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刘雁声,试探着问:“你们知道人家楼静远是什么背景吗?”“知道。”刘雁声点头确认道,“张小林的妻侄子,杜镛的门生。”
“哦,伱们知道啊!”徐怀民暗自松了口气,“那也就是说,你们和楼静远已经谈好了?”
“什么谈好了?”
“啧,条件呐!”
徐怀民急道:“你们想要接管金源码头,肯定给了楼静远不少好处吧?不然的话,人家凭什么把地盘让给你们呐?”
“不,没谈过,我们是直接来找徐经理的。”刘雁声语气从容,面不改色。
“你说什么?没谈过?”
徐怀民顿时瞪大了眼睛,先是满脸不可思议,旋即又忽地闪过一丝怒容。
“那我不能给你开合同!”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还以为你真懂规矩呢,闹了半天,净在这瞎耽误工夫,你走吧!”
刘雁声歪起脑袋,故作困惑地问:“嗯?招募码头经理的事情,不是徐经理说了算吗?”
“我就说你们不懂规矩吧!”徐怀民在桌面上敲敲打打,“你们把顺序搞错了,到我这里,应该是最后一步才对!”
“是么,那能不能麻烦徐经理帮忙指点指点?”刘雁声问。
徐怀民叹了口气。
他也不想轻易放弃眼前这一万块大洋,左思右想,只好勉为其难地开腔提点道:
“你们呐,应该先去跟其他帮派谈好了再来,至于是用人谈、用刀谈、还是用钱谈,那就全看你们有多大能耐了。”
刘雁声点点头,静静地听着,默不作声。
徐怀民瞥两眼桌上的线装书,继而摆出诲人不倦的姿态:“看你们外地来的也不容易,要不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吧?”
“好好好,那就多谢徐经理了!”刘雁声连忙拱手抱拳。
徐怀民幽幽叹道:“你说你们也没个青帮的字辈,在这十里洋场上,那就只能拼拼拳脚了。可问题是,没有青帮的许可,你们就算在码头上抢货,也根本没地方销赃,那就没别的出路,只能就地把货给毁了。”
“把货给毁了,然后呢?”
“多干几票,时间长了,就能倒逼那些商家派人来跟你们谈判,给你们上贡交保护费,前提是你们真玩儿命,能在码头上打赢其他帮派。等名声响起来以后,没准就有大商人跟你们谈合作。你们拿到了钱,再去找个青帮辈分高的人,拜他当老头子,这就算有了师承,道上的人也就承认你们了;然后再胁迫那帮老板推举你们当码头经理,这就行了。”
“这样就能把楼静远从金源码头赶出去了?”
“说什么梦话呢!”
徐怀民忽然正色道:“我说这些,是让你们去对付其他小帮派的,人家楼静远是什么人,那是你们能碰的吗?”
“可我们就是想要他的地盘。”刘雁声执拗地说。
徐怀民皱起眉头,却说:“那你们自己谈去,把事情谈好了再来找我,反正我给谁开合同都一样。”
“还是麻烦徐经理先给我们开份合同吧!”刘雁声嘴角挂着微笑,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徐怀民顿时一怔,眨了两下眼睛,心中暗道:敢情我刚才说了一大堆,你小子根本没听懂?
“真是对牛弹琴!”他低声咒骂了几句,随即抬手轰赶道,“走走走,你赶紧滚吧,听不懂人话的东西!”
刘雁声连忙笑着解释道:“徐经理消消气,是这样的,我们希望您能先给我们开份合同,这样等我们动手的时候,也好师出有名,对不对?”
“你他妈说什么?”
徐怀民立刻心头火起,“啪”的一声拍在线装书上,指着刘雁声的鼻子,厉声破口大骂起来。
“我屌你妈的小赤佬,你他妈的把我徐怀民当白痴啊?你们没把事情谈好,就想让我同时开两份合同,到时候你们两家打起来,把我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都来找我算账?真他妈的,算盘打到老子头上来了,马上给我滚出去!”
刘雁声的提议,完全就是把人往火坑里推。
徐怀民当然不肯答应,气得暴跳如雷不说,手底下那一万块大洋也不要了,当场胡乱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对方脸上。
刘雁声不急不恼,俯身捡起地上的纸团儿,小心抹平票据以后,又将其重新在办公桌上放好。
接着,他缓缓站起身,礼貌且不失风度地朝徐怀民点了点头。
“徐经理,给出去的钱,没有再拿回来的说法,这是国民银行的一万块汇单,请您再好好考虑考虑。”
“我考虑你妈个——”
徐怀民正要再骂,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仔细一琢磨,脸上的横肉便立刻跳了起来。
“嘶!等下,你他妈的一个小赤佬,算什么东西,也他妈敢跑过来威胁老子?”
“徐经理言重了。真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和你尽可能愉快地达成合作。”
“放屁!”
徐怀民霍然起身,厉声叫嚣道:“你是混那个帮派的?我告诉你,十里洋场跑码头的,还从来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斧头帮。”刘雁声淡淡地说,“我不是斧头帮的人,但我今天是来替他们带话的,徐经理知道就好。”
“斧头帮?”
徐怀民闻言,不由得小声嘀咕了几句。
沪上江湖虽以青帮为尊,但总舵之下,却衍生出了不少分支帮派,彼此间常有争锋。
大小八股党、三十六股党、四大金刚、八大朝臣、十三太保、五虎一豹、南霸天、北霸天、九条蛇……
凡此种种,因为职责所在,徐怀民就算不认识,至少也都略有耳闻,唯独所谓的“斧头帮”,他连听都没听过。
“什么他妈斧头帮,哪里来的臭要饭的,还敢跑我这来撒野?”徐怀民骂骂咧咧地质问道。
“这是九爷的帮派,麻烦徐经理以后多多照应。”刘雁声的语气仍旧十分客气。
“九爷?那个王老九?”
徐怀民立刻面露不屑,当场骂道:“他妈的,要是早知道你和那帮皖北蛮子是一伙的,我根本就不会让你进这个门!”
刘雁声不禁皱起眉头:“徐经理,别管是哪里的人,有钱赚不就行了,我还以为您是个生意人呢。”
“少来这套!”徐怀民绕过办公桌,步步紧逼过来,“王老九不懂规矩,只管蛮干,十里洋场没他的位置,赶紧滚蛋!”
刘雁声没有退缩,仍旧站在原地,只是神情中略有一丝遗憾。
徐怀民冲他指指点点道:“还有你,你说你个满嘴粤腔的人,还带了点东北调,又跑去给皖帮说话,不伦不类的,你他妈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啊!”
此话一出,刘雁声的脸色顿时冷下三分。
只见他垂下目光,看了看衣服上被徐怀民碰过的地方,用手背轻轻扫了两下,旋即抬起头,面朝徐怀民微微一笑。
“徐经理,我东家托付给我的话,我都已经说完了,您这边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你、你说什么?”
徐怀民神情错愕。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眼前这个小白脸可能根本就听不懂汉语。
“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刘雁声一边说,一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您再慢慢考虑一下,不用着急,下午四点以前给我们答复就行。”
听了这话,徐怀民的脸色就像是烫熟的茄子一般,只觉得憋了满肚子的火气,想要倾泻出来,却半天找不到矛头。
沉默片刻,他突然破口大骂道:“滚!赶紧给我滚!要不是在招商局,你这样的小瘪三,我早就抽你了!滚蛋!”
刘雁声目不斜视,静静地听徐怀民骂完,随后转身推开房门。
临别之际,脱帽致敬。
“徐经理留步,不用送了。”
(本章完)
第508章 再抡起板斧
第508章 再抡起板斧
访客走后,徐怀民独自坐在办公室内,脸色铁青,余怒未消。
他这人向来自视甚高,总觉得自己虽说不算江湖中人,但在道上却有三分薄面,平常没少跟各大帮派的“白纸扇”打交道,还从没见过有谁像刘雁声这样,言谈话语间,处处透着股威胁的意味。
“小赤佬不懂规矩,早晚有你后悔那天!”
徐怀民低声咒骂几句,不料越想越气,就连脖子都粗了一大圈儿,不由得抬手松了松胸前的领带。
忽然余光一扫,却见桌上那张皱巴巴的汇单还在。
徐怀民愕然片刻,旋即连忙俯身拿起汇单,仔细检查过后,发现的确是国民银行的票据,一万块不多不少,勾得人心痒难耐。
他撇了撇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将汇单揣进里怀,轻轻拍了两下。
“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留下的,那就不能怪我拿钱不办事了!”
钱财落袋为安。
原本紧皱的双眉,也随之悄然舒展开来。
徐怀民立时心情大好,看了眼时间,正巧赶上了饭点,于是连忙起身推开房门,叫上几个亲近的同事,相约去附近的饭馆解解馋。
待他重新返回办公室内,时间已经将近下午两点。
屁股刚坐下来,楼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
闻声,徐怀民不禁皱起眉头,抬眼看向天板,神情中显出几分困惑。
呆愣了半晌,他才恍然回想起来,今天是轮船招商局召开股东大会的日子。
换言之,又到了吵架的日子。
自从李中堂死后,轮船招商局便失去了主心骨。
随着“官督商办”的体系愈发松散,公司内部再也选不出能够说一不二的人物,李中堂的后代和北洋嫡系人马,彼此犬牙交错,互相制衡。
各大股东谁也不服谁,表面上义正言辞,背地里争权夺利。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轮船招商局被官府接收只是时间问题,因此人人都想争权,并绞尽脑汁地想尽一切办法,准备侵吞公产,化为私利。
对此,徐怀民早已见惯不怪。
反正轮船招商局的资产,横竖轮不到他来侵吞,于是便自顾自地吸了两口鼻烟,人靠在椅子上,只管悠哉悠哉地消磨时间。
结果刚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又浮现出刘雁声那张欠打的脸!
思来想去,徐怀民认为有必要把这事儿提前告知楼静远。
可拿起电话后,却又有些迟疑,觉得应该直接告诉张小林才对。
打电话不划算,如果登门拜访,以“张大帅”火爆爽快的性格,没准还能顺手给俩赏钱!
于是,徐怀民当即打定主意,既打算在张小林面前邀邀功,又打算借张小林之手,好好教训教训那帮不懂规矩的皖北蛮子。
午后的时光稍纵即逝。
喝喝茶,看看报,转眼间就到了下班的时间。
徐怀民锁好办公室房门,拎着公文包便快步走出轮船招商局大楼。
来到街面上,他先是左右看了看,接着便抬手招呼道:
“黄包车!黄包车!”
“叮铃铃——”
一辆黄包车应声而来。
车夫三十奔四,头戴破草帽,皮肤黝黑锃亮,看上去挺瘦,小臂上的肌肉却高高隆起。
他微微歪过脑袋,目光从帽檐儿底下钻出来,落在徐怀民的脸上,旋即点了点头,嗓音沙哑地问:
“老板,去什么地方?”
“去张公馆,跑快点!”
不知什么缘故,当“张公馆”三个字从嘴巴里说出来的时候,徐怀民的眼中随即闪过一丝难以言表的得意之情,仿佛这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足以令他在十里洋场上高人一等。
车夫闷哼一声,在路边俯身低下车把手,让徐怀民迈步爬上黄包车。
“老板,坐稳了没?”
“别废话了,赶紧走吧!”
“叮铃铃——”
伴随一阵悦耳的铃声,黄包车再次上路奔行起来。
徐怀民靠在座椅上,翘着二郎腿,不自觉地缓缓眯起眼睛,享受着黄包车轻微的颠簸摇晃,以及晚风拂面的清凉感觉。
如此疾行了三五分钟。
车夫沙哑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徐怀民这份悠哉惬意的心境。
“老板,这个时间街上人多,我带你抄条近路吧?”
徐怀民应声睁开一只眼,满不耐烦地冷笑道:“少跟我来这套,你当我是第一天来沪上啊?我告诉你,你今天就算拉着我绕法租界跑一圈,该是多少钱,还是多少钱,多一分钱也不会给你。”
车夫目视前方,一边迈步快跑,一边朗声憨笑道:“老板不要说玩笑话啦,你是张公馆的客人,我怎么敢骗伱呢?我就是想快点过去,好在天黑以前,再多跑几趟活!”
“嗯,这还差不多,跑你的吧!”徐怀民高声催促道,“少说话,快跑!”
“好嘞!好嘞!”
车夫立即转过身,将黄包车拐进街边的一条小巷里。
徐怀民倒也不慌不忙,仍旧耷拉着眼皮,晃晃悠悠,似睡非睡。
他搬到沪上生活,已经将近十年时间,早摸清了附近的大街小巷,知道若从这边前往张公馆,的确是条近路,只是途中需要穿过几条狭窄的弄堂,并不便于黄包车通行。
不过,既然车夫没说什么,他自然也不介意。
如此又走了三五分钟。
黄包车突然“哐啷”一声巨响!
徐怀民猛地从座椅上颠了起来,回头一看,却见车后不远处的路面上,竟横着一道浅坑。
“喂,你他妈怎么拉车的!”徐怀民张嘴就骂,“那么大一个坑,你没长眼睛啊?不知道走慢点、提醒我一声吗?”
然而,车夫既不回头,也不回话,仿佛突然间变成了哑巴。
徐怀民得理不饶人,仍旧坐在后面叫嚷道:“喂,我跟你说话呢!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吗?”
车夫不予理睬,照旧自顾自地朝前奔跑,旋即拐进一条勉强能够容纳黄包车通行的狭窄弄堂。
“你他妈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不想要车钱了是不——”
骂着骂着,徐怀民却又蓦地愣住了。
只见他整個人呆在车座上,干张嘴,话却都卡在喉咙里,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咚!”
车夫将黄包车停在弄堂中间,随即从扶手里跳出来,快步朝前跑去。
此时,前方不远处,正有十几个身穿黑色敞怀短打的青壮男人,个个手里拎着短柄利斧,肩并着肩站在一起,将狭长的弄堂堵得水泄不通。
为首之人,三十出头,是个身形魁硕的精壮汉子,嘴大眼睛大,有点驼背,乃是斧头帮的专职打手之一,绰号“骆驼”。
车夫走到骆驼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旋即便抬手朝黄包车这边指了过来。
见状,徐怀民心头一凛,立刻预感到大事不妙。
尽管他此前从未见过所谓的“斧头帮”,但看对方那群人的穿着打扮,凭想也知道,来人必定是斧头帮无疑,而且多半是受那个刘雁声的指使,特地设套来找自己的麻烦。
他妈的,大意了,让那个小赤佬抢先了一步!
徐怀民心中暗骂,只想赶紧溜之大吉。
可这条弄堂实在太过狭窄,一辆黄包车停在里面,左右两边便已不再留有多少空隙,仅能容人侧身通过。
偏偏这时候,骆驼便已经带人朝这边步步紧逼而来。
徐怀民没时间犹豫,当即从车座上站起来,打算直接翻过黄包车逃走。
不料,刚转过身子,还不等双手扣住车篷时,便听见“铛”的一声巨响,一把短柄利斧顿时劈在了车篷上,震得整个黄包车都跟着“嗡嗡”发颤!
徐怀民大惊失色。
抬头看去,这才发现黄包车后头,不知什么时候竟也聚拢了十几个斧头帮成员。
领头那人,甚至已经在悄无声息中摸到了近前,并狠狠地在黄包车上劈下了一斧。
正在惊诧间,徐怀民突然感到肩膀一沉,耳边紧接着响起一道粗粝粝的嗓音。“徐经理,去哪里呀?”
骆驼单手抓住徐怀民的肩膀,猛地一拽,将其转过身来,随后用宽厚的斧身轻轻拍在对方的脸上。
“你好像忘了,我们斧头帮托你办的事情,你还没办呢!”
“不是,你、你们要干什么?”
徐怀民脸色煞白,哆里哆嗦,只觉脸上的斧头凉冰冰的,浑身的血液更是将近凝结。
可他仍在强装镇定,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提醒道:
“哎……我、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斧头帮也好,榔头帮也罢……我可警告你们,别动粗,有事好好商量……别忘了,你们要想抢码头,到最后还得我给你们开合同呢!”
“啪!”
骆驼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徐怀民猝不及防,头晕眼。
“姓徐的,你他妈的再敢废话试试!”
话音刚落,众斧头帮成员立刻团团围了上来。
徐怀民连忙举起双手,护住脑袋,一边从胳膊缝里四下打量,一边慌里慌张地解释道:
“别打别打……这件事不能怪我,是你们的人不懂规矩,我都已经把抢码头的规矩告诉他了,你们只要照做,然后跟楼静远谈好,我肯定给你们签合同……不合规矩的事,我没法给你们办呐!”
“去你妈的!”
旁边的斧头帮小弟飞起一脚,将徐怀民踹翻在地,随后厉声呵斥道:“我管你什么狗屁规矩,斧头帮就是规矩!”
“别别别,好汉饶命!”
徐怀民一边捂着心口窝,一边瘫在地上连连后退。
“你们谁是领头的?别打别打,你们听我解释,我、我这是为了你们好……你们这样不按照规矩办事,以后对斧头帮没有好处的……我知道你们能打,可能打有什么用,抢码头生意要有势力、要有人脉、要有背景……”
他的话还没说完,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徐经理,你说规矩?那我就来告诉你,什么叫规矩。”
徐怀民皱起眉头,循声望去,却是刘雁声手里拎着公文包,从人群中闪身而出,款步走到黄包车近前,低声说道:
“真正的规矩是,给我们开合同的人不是你,而是你屁股底下那把椅子。无论你是死是活,都不影响轮船招商局的业务,你屁股底下那把椅子,也不可能空下来。如果你不肯帮忙,那我们就把你做了,到时候招商局自然会再换个人……我觉得,总会有人愿意跟我们合作的,对吧?”
“对!”骆驼连忙附和道,“收了斧头帮的钱,就得给斧头帮做事!”
“不不不,那个……钱、钱我可以还给你们……”
徐怀民大概是真的有点吓傻了。
钞票和板斧同时摆在眼前,他竟仍然误以为自己有选择的余地。
“屌你妈的,钱都已经收了,还想退回来,耍我们呐?”骆驼识趣地扮起了黑脸,“来人,把姓徐的按住了,先剁他一条胳膊再说!”
一声喝令,斧头帮成员立刻蜂拥而上!
徐怀民不仅无力反抗,甚至就连求饶也没机会说出口。
眨眼间,整个人便被十几只大手死死地按在地上。
看那架势,别说是剁他一条胳膊,就算是拿着斧头把儿要玷污他的身子,他也只有咬牙硬挺的份儿。
“我签!我签!”徐怀民失声惊叫道,“签签签,签合同!别压别压,我……我不能呼吸了!”
刘雁声和骆驼相视一眼,旋即点了点头,招呼着众人将徐怀民从地上拽起来。
“那就请徐经理辛苦一下,在这车座上帮忙把我们的合同签了吧。”刘雁声一边说,一边打开公文包上的铜扣儿。
“现在?”徐怀民连忙摇了摇头,“那可不行,哎哎哎,先别打,先别打!”
刘雁声和骆驼立马叫住斧头帮的成员。
徐怀民总算松了口气,擦擦额角上的汗,无精打采地解释道:“码头上的生意,从来都是制式合同,你们到底懂不懂啊?我现在手上没合同,而且也没带公章,你们等明天吧,明天再到我办公室来。”
恰在此时,人群中又冒出一道声音。
“不用了!”
人随声至,只见温廷阁慢悠悠地走到黄包车前,一扬手,却听车座上逐次发出“嗒嗒”、“哗啦”两声闷响。
徐怀民扭头一看,正是轮船招商局的制式合同,以及本应被他锁在办公室抽屉里的方头公章。
“签吧!东西都在这了!”温廷阁朝黄包车座上抬了抬下巴。
徐怀民愣了半天,根本没闲心去想自己的公章是什么时候丢的,只觉得脑海里白茫茫一片,一敲便“咚咚”空响。
“徐经理,你不会又后悔了吧?”刘雁声耐心地问。
“啊?”徐怀民如梦初醒,立马摇起头来,“没有没有……那、那就签吧……签吧!”
这一次,他不再有任何借口。
然而,当他梦游般地签下合同、盖上公章以后,心里却也随之想好了应对之策。
受人胁迫所签订的合同,在法律上是站不住脚的,怎么可能作数?
若是放在青帮“三大亨”的门生面前,那就更是一张废纸!
徐怀民知道,只要能尽快向张小林说明斧头帮的缘由,他便可以从中抽身,避免卷入帮派纷争的乱局之中。
签完了合同,斧头帮成员终于心满意足。
刘雁声笑呵呵地走到徐怀民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帮对方理了理西装,随后照例伸出右手,微笑道:
“多谢徐经理帮忙,从今往后,您就是斧头帮的好朋友了。”
“不敢不敢!”徐怀民一边推脱,一边将手伸进里怀,“那个……我还是把钱还给你们吧!”
刘雁声立即制止道:“别,徐经理如果把钱还给我们,倒变成我们欠你的人情了,钱揣好,慢走,我就不送你了。”
徐怀民环顾四周的斧头帮成员,直愣愣地点了点头:“好,那……那我先走了?”
“诶?您的公章没带。”
“哦,对对对,谢谢啊……那、那我这回真走了啊!”
话音刚落,骆驼立刻招呼众人道:“徐经理要走了,你们听见没有?说话!”
“徐经理慢走!!!”斧头帮会众齐声喝道。
徐怀民应声打了个激灵,杵在原地干笑了几声后,随即缓缓转过身,木头人似地慢慢挪动着脚步。
便在此时,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咔哒”声响,浑身的毫毛顿时倒竖起来。
转头向身后看去,果然——
温廷阁正低着脑袋,手里把玩着一把马牌撸子,退出弹夹检查片刻,接着重新装上,打开保险。
“什、什么意思?”徐怀民想跑,却不敢轻举妄动,神情委屈地申辩道,“我都已经给你们开合同了,还要怎么样?”
“嗯?”温廷阁皱起眉头,苦笑着解释道,“没你的事儿,我随便玩玩儿,你走吧!”
“我是走还是不走?”徐怀民问。
“你问谁呢?”
温廷阁举起马牌撸子,瞄准徐怀民的脑袋,随后枪口忽地微微垂下,扣动扳机。
“砰!”
徐怀民面前不远处的地面上立时崩起一片沙尘,吓得他连忙看向众人。
“快走!”温廷阁大声催促道,“这子弹可容易弹射,再慢就只能站那当活靶子了啊!”
“砰!”
说罢,又是一枪!
徐怀民这次不敢再有怠慢,立刻撒丫子疯跑起来。
“砰!砰!砰!”
温廷阁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连开数枪,却没有任何一枪打中目标。
直到徐怀民的身影从巷口消失,温廷阁才停止射击,而斧头帮的成员只是站在原地看热闹,从始至终没有追过去。
少顷,骆驼从刘雁声和温廷阁身后凑了过来。
“两位兄弟,你们说,这小子还会去找张小林么?”
“去找张小林就对了。”刘雁声笑了笑说,“要的就是他把事情闹大!”
(本章完)
第509章 人精
第509章 人精
且说在一阵阵枪声的逼迫下,徐怀民仓惶逃出弄堂小巷。
此时的他,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去张公馆“邀功”,脑袋里别无他想,脚下只管夺命狂奔。
一路上,车鸣马嘶,人声喧嚣。
徐怀民只觉得晕头转向,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像是闷在玻璃缸中,所有声音都因此而变得失真。
目之所及,人物景致,似乎也都在移形换影,进而显得诡异莫名。
待到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定睛一看,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站在了自家门前。
便在这时,天也刚刚擦黑。
“咚咚咚!”
急促地叩开房门。
一家老小见他面无血色,神情惶恐,不由得纷纷凑上前来刨根问底。
徐怀民哪有闲心跟家人解释太多,当场呵斥了几句后,便急匆匆地跑进书房里,将自己反锁起来。
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把柯尔特左轮握在手里,原本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有所和缓。
徐怀民坐在椅子上,呼吸急促,旋即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连忙哆里哆嗦地掏出鼻烟壶,频频抹在人中两侧。
“嘶哈——嘶哈——”
猛吸了几大口之后,整个人总算是渐渐平复了下来。
徐怀民在书桌前静静坐了半晌,脑子里开始飞快盘算起应对之策。
几番考量下来,他还是坚持认为:所谓的“斧头帮”,根本不可能斗得过沪上的青帮“三大亨”。
皖北蛮子在王老九的带领下,好勇斗狠,人多势众。
这不假。
可青帮“三大亨”是什么档次的人物?
军警政商黑,五界亨通!
三金公司,垄断了十里洋场的土货贸易,财源广进!
黄锦镛从光绪年间开始,便在法租界当华人探长,历经三朝,纵横沪上二十几年,根深蒂固,门徒千百,就连洋人见了他,也都客客气气,奉承吹捧。
杜镛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水果阿生”,麾下四大金刚,执掌“小八股党”。人在政商两界,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脑袋削尖了往上爬,如今正处在扶摇直上、鱼跃龙门之际。
张小林心狠手黑,早年间单凭拳脚闯荡十六铺码头,扬名立万,而且曾经在浙省武备学堂就读,因此结交了不少军阀长官,主管三金公司的军方人脉。
这三个人强强联合,历经多少江湖考验,又恰逢多少机缘巧合,才终于在十里洋场站稳脚跟,成了说一不二的人物?
这种势力,岂是突然冒出個斧头帮就能轻易撼动的?
人从惶恐中沉静下来。
想通了这一点,徐怀民不再有丝毫犹豫,立即拿起桌上的听筒,给张家公馆打去了一通电话。
……
……
法租界,杜公馆。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客厅里却是灯火通明,烟雾缭绕,主客间的说笑,混杂在洗牌声中断断续续。
杜镛和张小林正在陪两个市府官员打麻将。
通过做局玩儿牌的方式,变相给两个官员送出钱财、买通关系。
杜镛和张小林有过命的交情。
两人之间,算得上是通家之好,因此双方经常互相走动,不是你在我家,就是我在你家。
牌局打得热火朝天,两个官员频频胡牌,“挣”了不少钱,自然心情大好,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喝茶抽烟。
便在此时,张公馆的管家忽然穿过张、杜两家的月门,急匆匆地来到杜公馆的客厅内,小心凑到牌桌前,弯了弯腰。
“老爷、杜老板、两位大人……呃,还添些茶水不啦?”
张公馆的管家跑来杜公馆端茶倒水。
这种事儿,谁见了都觉得怪异。
在座的都是人精,自然全都能听出来管家话里话外的意思。
张小林乜斜了两眼,抬手抓起一张麻将牌,撇撇嘴道:“有事就讲。”
“老爷,刚才家里来了通电话,是轮船招商局的徐经理打来的,他跟我说了些事情……”管家轻声细语,只回了一半。
“西风!”
张小林打出一张风头,旋即皱起眉毛,小声念叨着说:“徐经理,哪个徐经理?轮船招商局的股东里,有姓徐的吗?”
他一边说,一边将目光看向身边的杜镛。
“二万!”
“碰啦!”
杜镛从手牌里拆出一张“万字”,给下家的官员开了门,思忖片刻后,方才抬头看向张公馆的管家。
“徐经理?是那个徐怀民吗?”
“对对对,就是徐怀民。”管家连忙躬身回道。
杜镛点了点头,旋即对张小林说:“小林哥,这个徐怀民是招商局主管码头营运的经理,你忘啦?”
“哦哦哦,想起来了,六筒!”张小林头也不抬地冲管家问道,“我早就不在码头上做生意了,伊打电话找我做什么?”
管家俯下身子,轻声回道:“老爷,徐经理说的事情,跟您的侄子楼静远有关。”
“哎呀,那就让伊去给楼静远打电话嘛,不要烦啦!”张小林又抓起一张麻将牌,语气听起来极不耐烦。
这时,牌桌上的两名市府官员忽然开了腔。
“张老板,侬要是还有事情,那就先去忙好啦,阿拉又不着急的嘛!”
“是啊,张老板可不要因为陪我们打牌,耽误了正事呀!”尽管两人说得情真意切,但他们既是官员,又是客人,张小林哪敢有失陪的道理,当下便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两位长官,莫听他瞎七搭八,芝麻大点的小事,烦来烦去,来来来,阿拉打牌!”
说着,他又抬头瞪了一眼管家,骂道:“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没看见阿拉在忙?赶紧跑开!”
张小林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不仅在外嚣张跋扈,平日里对待佣人、仆从,也是动不动就要非打即骂。
管家深知张小林的性子,顿时不敢再有废话,于是连忙转身就要离开。
便在这时,杜镛却突然开口说道:“吴管家,你先不要走了,留在我这边帮帮忙吧。我书房里有电话,你先去用。”
楼静远不仅是张小林的妻侄儿,同时也是杜镛的门生。
他若是碰见了什么麻烦,张、杜两人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但眼下实在不是问话的时候,杜镛和张小林只能先把桌上的官老爷陪好,再仔细询问其中的缘由。
吴管家心下会意,躬身告辞后,便独自来到杜公馆的书房内,先给楼静远拨了通电话,结果正主不在家,便又只好留在书房里,等着外头的牌局散场。
然而,麻将能提神——效果比咖啡还管用!
牌局一圈接着一圈,连轴儿转,麻将最后打到了凌晨两三点钟才将将作罢。
倒不是两个官差困了,而是杜镛忽然提议,让他们去客房里好好享用一下三金公司进的一批洋土,两人才终于离开。
牌局散场,杜镛便邀请张小林去自家书房详谈。
杜公馆的书房很大,藏书很多,而且很新,全都在书架上码放得整整齐齐,像是颇有些贵重的摆设。
杜镛本是半个文盲,论及读书写字儿,甚至还不如黄锦镛和张小林。
因此,他总是需要这些外在的“装饰”,来装扮自己的身份,掩藏内心的自卑。
走进书房内,吴管家立刻向二人转述了徐怀民传来的消息。
张小林听后,当即面露不屑道:“册呐,我还以为多大的事情呢,闹了半天就是有人要抢楼静远的码头?”
杜镛则坐在椅子上眉头紧锁,并未轻易评判,转而却问:“他们知道楼静远是小林哥的侄子,也是我的门生吗?”
“知道。”吴管家点了点头,“按照徐经理的说法,他们那伙人,就是点名道姓要楼静远的码头,而且还对徐经理动了粗,逼他签了合同。徐经理就是想提前知会一声,这件事跟他无关,他刚才也是没有办法。”
“这么说的话,楼静远其实是个幌子,他们那伙人,摆明了就是冲着我和小林哥来的了。”杜镛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于此同时,张小林则是气血翻涌,面堂立刻变成了绛紫色。
“他妈的,那帮皖北臭要饭的得寸进尺,最近闹了几次码头,阿拉不想理他,伊还抖起威风来了!”
“是是是!”吴管家连忙附和道,“老爷,徐经理刚才也说,王老九他们嚣张的厉害,说是拿了合同就要去打码头了。”
“册呐,跟他们打!”张小林闻言,立马瞪大了眼睛,“侬去跟楼静远讲,让他最近在码头上多安排些打手,人要是不够用,直接找我来要。他妈的,老子在十六铺码头‘打天下’的时候,王老九那个乡巴佬还是个空子呢!”
“老爷,那我现在就去?”吴管家问。
“等一下。”杜镛突然抬手制止,“吴管家,你刚才说……王老九的同乡会改名字了?”
“对,按徐经理的说法,看样子好像是从皖省的同乡会里,单独拆出了一个帮派,名字叫‘斧头帮’。”
“斧头帮……”杜镛沉声念叨了几遍。
张小林却很不耐烦,摆了摆手说:“哎呀,阿镛,侬不要老是这样疑神疑鬼的,怕他们做什么,打就是了嘛!”
“小林哥,你先不要冲动。”杜镛好言劝慰了几句,“我只是觉得奇怪,王老九一直用同乡会的名号,怎么突然改了?”
“哼,斧头帮?他们爱叫什么叫什么,阿拉在十里洋场,军警政商,到处都有人脉,又是青帮弟子,还怕他们不成?”
“小林哥,我不是怕,而是同乡会突然变成了斧头帮,还给徐经理一万块钱,我估计王老九肯定是受到别人资助了。”
“资助?”张小林冷声笑道,“阿拉在沪上,只要说句话,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资助伊王老九?”
张小林在十里洋场上,向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他有如此反应,倒也的确合乎他的性格。
不过,青帮“三大亨”中,唯独杜镛一人,由于出身实在太过卑微低贱,因此平日里的行事风格,向来低调谨慎。
他不但没有立即动怒,反倒是愈发疑虑重重起来。
张小林见杜镛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既觉得可气,又觉得可笑,当下大手一挥,却道:
“好啦好啦,阿镛,我知道侬是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样吧,楼静远的事,全交给我来办就行了,你看好不啦?”
然而,杜镛却摇了摇头,道:“不不不,小林哥,这件事实在太奇怪了,不只是在‘斧头帮’,伱的人最好先不要动。”
“哦哟,还有哪里怪嘛!”张小林满脸厌烦道,“王老九来抢码头,阿拉来守码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简单嘛!”
杜镛从椅子上站起身,不自觉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小林哥,王老九以前也在码头上混过,他不可能不知道抢码头的规矩,怎么可能先派人去找徐经理呢?”
闻言,张小林不禁愣了一下,眨眨眼、挠挠头,忽然得出一个荒唐的结论:
“阿镛,那侬的意思是,这个徐经理其实跟王老九他们是一伙的,故意给阿拉放来假消息?”
杜镛一听,差点儿没当场背过气去,连忙解释道:
“徐经理是老沪上,他知道得罪我们是什么下场,但他很有可能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被人利用了。”
“怎么讲?”张小林问。
杜镛沉声道:“小林哥,你刚才有一点说对了——这应该是个假消息!也只有是假消息,才能说得通斧头帮的举动。”
“杜老板,那就是说,他们根本就没打算抢码头?”吴管家凑过来捧哏道,“或者说,他们真正想抢的,其实不是楼静远的地盘?”
“对,我觉得‘斧头帮’很有可能是在声东击西!”杜镛忽地停下脚步,在张小林面前站定,“小林哥,你如果派人去保楼静远的码头,那就中了他们的圈套,把我们的人都调走了。”
“阿镛,侬讲的倒是头头是道,可讲来讲去,不还是在瞎猜嘛!”张小林呵呵笑道,“声东击西?难道那个王老九还能杀过来,砸了阿拉的公馆不成?”
杜镛淡淡地摇了摇头:
“他会不会砸我们的公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再过几天,三金公司有一大批土货将要到港。”
(本章完)
第510章 互有盘算
第510章 互有盘算
“他敢!”
听说斧头帮可能会抢劫三金公司的烟土,张小林顿时火冒三丈,当场拍板瞪眼道:
“册呐,王老九那个小瘪三,他要是敢抢阿拉的土货,老子今朝夜头就把他丢到黄浦江里‘种荷’!”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张小林这次动了真怒。
三金公司的烟土,可不是零敲碎打的小生意,而是垄断了整个十里洋场的相关贸易。
而且,川滇赣皖等各地的土货,只要运抵沪上,都必须经由“三大亨”过手抽佣,才能安全进出港口。
一只货箱的烟土利润,至少就有一千块大洋。
这要是弄丢了,光是想想都觉得心疼。
可恼怒归恼怒,张小林却又觉得,杜镛未免有些小题大做、草木皆兵。
“阿镛,侬这个人呐,就是喜欢疑神疑鬼、想的太多。阿拉三金公司的土货,法租界有黄探长打点照应,华界又有何长官武装押运,从货源到运输再到销售,驳船、码头、货栈、烟馆、军警法司,哪个不是阿拉的人?这么多人的财路,都和三金公司绑在一起,他王老九拿什么抢、凭什么抢?”
“小林哥,话可不能这么说。”杜镛语气严肃道,“你别忘了,就在两年多以前,十里洋场做土货生意的庄家,还是英租界的沈杏山呢!”
闻言,张小林不禁面容一怔。
沈杏山当年风头正盛,甚至仅凭一己之力,就能跟法租界的“三大亨”掰掰手腕。
此人浪荡江湖,混迹帮派,靠黑吃黑起家,着手创建“八股党”,早年时常抢劫“潮州帮”土商的货物,后来在英租界混成了华人探目,“改抢为保”,专门向各地土商收取保护费,垄断租界内烟土的经营权。
沈杏山背靠英租界巡捕房,又伙同水警营和缉私营,监守自盗,走的是军警联合走私,武装押运送货的路线。
当时,没人认为有谁能够挑衅沈杏山的权威——直到杜镛组建的“小八股党”出现以后,人们才意识到谁才是真大亨。
杜镛也正是因为多次抢劫“八股党”的土货,杀灭了沈杏山的威风,才得以扬名立万,从而一举奠定沪上的江湖格局。
沪上不兴土匪,却有不少水贼。
恰好黄浦江水钱,稍大些的货轮无法直接靠岸,只能停在江心,将货物先卸到沙船舢板上,再逐次运抵码头。
许多抢土货的水贼,便趁这空档挑翻舢板,杀人越货。
杜镛当年就是靠这办法抢劫的,眼下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小林哥,烟土和其他货物不一样,这东西利润太大,只要有人敢抢,就有人敢帮忙销赃,我们当初能打倒沈杏山,王老九光脚不怕穿鞋的,没准真敢对我们动手。”
“那不一样!”张小林摆了摆手,“阿拉当年至少在法租界和十六铺还有势力,王老九没有根基,他拿什么跟我们斗?”
“还是不要轻敌为好。”杜镛低声念叨了几句。
“怕什么,他敢抢,老子就能抢回来!”
“小林哥,这不是能不能抢回来的问题。”杜镛摇头叹了口气,“我们做生意要讲信誉、讲口碑。你想一想,各大土商为什么都愿意跟我们合作?全是因为三金公司的口碑好,如果王老九跟我们火并,就算我们没丢货,口碑也会受影响!”
“哎呀,患得患失,真是麻烦!”张小林有些不耐烦地问,“那侬说到底要怎么办嘛!”
“我们势大根深,完全没必要因为点风吹草动就自乱阵脚。”杜镛说,“依我看,还是按兵不动,见招拆招为好。”
“那楼静远的码头怎么办?”张小林问。
“现在已经后半夜了,等明天早上再给他打個电话,让他提防提防,我们目前还是应该以确保土货安全为主。”
“可王老九要是打过去,阿拉的脸面往哪里放?”
“他们就算打赢了也没用,想靠一张合同就抢走码头的生意,他王老就是痴人说梦,根本不可能。”
听见杜镛这么说,张小林也不再多费口舌,只顾在心里盘算着,等到三金公司最近那批货安全抵港以后,总该可以抽调人手去找那个所谓的斧头帮算账了吧?
他秉性暴虐无常,容不得别人对他有半点不敬,今晚之所以能强压怒火,归根结底还是出于对杜镛的信任。
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结义兄弟,最近几年接连办了两件令人刮目相看的大事。
一件是斗败英租界沈杏山,垄断了沪上的烟土生意;一件是安抚卢家公子,成功把黄锦镛从卢督军的手里捞了回来。
青帮“三大亨”中,数杜镛最年轻,可他的声势却有渐渐超过黄锦镛和张小林的苗头,俨然渐渐有了龙头做派。
…………
于此同时,距离张、杜公馆北边不远处的街巷里,忽然幽幽地传来一阵阵哈欠声响。
十几个斧头帮成员聚在巷口两侧的墙根底下,或蹲或站,或倚或靠,脚边密密麻麻,散落着无数长短不一的烟头儿。
东方的启明星缓缓升起,预示着破晓黎明行将到来。
李正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到领队的头目身边,朝不远处扬了扬下巴。
“兄弟,这都几点了,那个张小林应该不会再派人去码头了吧?”
他们这伙人聚在这里,本想要上演一出“围点打援”的戏码,截击张小林派出的打手,结果等了整整一夜却扑了个空。
斧头帮领队的头目名叫陈立宪,二十七八岁,招风耳、小寸头,肩宽身厚,体格魁硕,算得上王老九的左膀右臂。
他手里不断掂量着板斧,将斧身抛起来,转了个圈儿,再稳稳落在掌心。
“嘶,是啊,看这样子,应该不会再有人出来了。”陈立宪抬头望了望天色,喃喃自语道。
李正西皱起眉头,颇有些不解道:“你们不是说张小林脾气挺暴,沾火就着么?难不成,那个徐怀民没给报信儿?”
“应该不会,估计是那个姓杜的把张小林给拦下来了。”
“杜镛?”
陈立宪点了点头:“那是个人精,‘三大亨’当中,就数他鬼主意最多,激张小林容易,骗杜镛难呐!”
李正西冷冷地哼笑两声,却说:“随便他怎么鬼道,我哥向来都是玩儿阳谋的,他不接招也得接招,没的选!”
“那咱们今天晚上不是白等了么?”旁边几个斧头帮成员在此苦苦等了一夜,锐气尽失,难免有些怨言。
“这怎么能叫白等?”李正西转过头,语气不善道,“等到了就是赚,等不到也正常,哪有万事如意的说法?”
几个斧头帮成员撇了撇嘴:“一宿没睡,早知道这样的话,咱们还不如直接去抢码头呢!”这一次,不等李正西说话,陈立宪便当即回身呵斥道:
“闭嘴!江老板和九爷早就把计划商量好了,扑空就扑空了,往后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谁要是有不满,现在就可以退出斧头帮!”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不敢再去搭茬儿。
他们敬佩王老九,且绝无二心,但对江连横这几个异乡人,却始终抱有几分不信任,也并不甘心听这几个人的差遣。
陈立宪则是连忙回过头,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西风兄弟,你别介意,咱们这斧头帮才刚起局,弟兄们大多数都是空子,没在道上混过,不懂规矩,你可千万别多心啊!”
“算了算了,这没啥!”李正西本就无意去争领导权,当下便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转而却问:“对了,我哥让你们去准备的松木板子,你们找没找到?”
“嗯,全都按照要求搞到了,今天晚上刚给拉到我们会馆那边,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在做了。”陈立宪边说边笑,“还得说江老板的主意好,最小的代价,办最大的……”
话还未说完,李正西便连忙挥手打断道:“别叨咕了,我哥和九爷不是已经说了么,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陈立宪点了点头,不再多谈,转而却说:“就是不知道,咱们这么一通闹腾下来,到底会不会有大老板主动过来拉拢我们。”
“只要闹出的动静够大,总会有人来的,我还就不相信了,整个十里洋场,除了咱们两家以外,就没有其他人看不惯‘三大亨’了。”
说着,李正西不禁抬头看向远天。
此时的天色虽说尚未破晓,但苍穹之上却已经找不到弦月的踪影,四下里正是最黑的时候。
“行了,既然张小林没派人过来,咱们也都赶紧散了吧。”
李正西的提议很快得到众人响应。
陈立宪等人纷纷将短柄利斧斜插腰际,彼此互相言语了几句,便趁着天色未明时分,从街巷中四散而去。
一场期望中的伏击火并,也因杜镛为人的谨慎做派而未能爆发。
…………
另一边,老城厢公寓大楼门前。
江连横、闯虎和雅思普生刚从沪上新世界游玩归来。
三人酒足饭饱,又跟众多舞女蹦跶了整整一夜,心情自然格外畅快,倒不是为了贪图享乐,而是德国佬在最近这段时间内,已经帮奉天军械厂招募了不少西洋工程师,足够带回去给张大帅交差了。
招工事宜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完成,全赖于雅思普生披星戴月、四处奔走,几天以来,光顾着帮江家办差事,也没在沪上好好游戏玩耍,临别之际,江连横自然要好好款待一番。
“老雅,这趟多亏有你帮忙!”江连横边上楼梯边说,“这次算我欠伱个人情,等回奉天的,我高低给你整俩白俄情人,你看咋样?”
雅思普生连忙摆了摆手:“江先生别这么说,我们洋人也是懂人情世故的,前两年多亏有你帮忙照应,我才没被遣送回国,一点小事,你不用客气,我们以前还是生意伙伴嘛!”
“对了,说到生意伙伴,我刚才就想问你,现在咱们两国已经重新建交了吧?我看沪上已经有德国洋行重新开张了,你以后有啥打算?”
“我准备回营口把德茂洋行再做起来。”雅思普生笑道,“我在远东二十几年了,那是我的事业;而且北洋官方在断交的时候,把我们德国人的资产保护得很好,我估计以后会有更多德国人来这里,我要抢占先……哦,对对对,抢占先机。”
听了这话,江连横顿时眼前一亮。
“老雅,那咱们前几年的猪鬃、军火生意……还有机会继续不?”
“哈哈哈,当然好了!江先生,以你现在在奉天的实力,任何一家欧洲洋行,都会希望请你来当买办的,希望我们还能继续合作!”
“痛快!”江连横求之不得,“等你去了营口,要是碰见什么麻烦,可以先去找佟三儿去办。”
“好好好,江先生,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奉天?”雅思普生问。
江连横摇了摇头:“老雅,不好意思,你可能得自己先回去了。”
“你不走么?”雅思普生有点诧异,“我还以为,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算是完成了一半吧,但我还有点私事,得办完了才能回去。”
江连横执意留在沪上,绝不仅仅是为了跟“三大亨”置气。
他已经有了义烈团的眼线,李在淳的断指盟誓也得到了他的信任,但皖省同乡会的眼线更为广布,值得倚仗。
问题在于,江连横和王老九只见过寥寥数面。
尽管江家出钱资助了斧头帮,但双方之间没有长线的利益往来,至少目前还不能尽信。
最好的办法就是留下来,帮王老九抢下一座码头,彼此有过这种经历,才能谈得上是交情,没经过事儿,只能算是泛泛之交。
雅思普生听了这话,也没有再劝,只是问:“江先生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留下来陪你,反正德茂洋行复业还需要点时间。”
江连横犹豫片刻,却道:“心意我领了,但你还得把那帮工程师带回奉天,老张的差事不能耽误,还是越快越好。”
“那我送雅思普生回去吧!”闯虎连忙接过话茬儿。
江连横瞪眼骂道:“你小子,吃喝玩乐蹦高来,看我要碰‘三大亨’,你倒想起来跑了,门儿也没有啊!”
闯虎无奈地垂下脑袋。
雅思普生虽说是个洋人,但在远东待久了,自然也对所谓的“江湖”有几分了解,知道沪上五方杂处,暗潮汹涌,于是便说:
“那样也好,我这几天就回奉天,江先生如果在沪上遇到麻烦的话,可以去美租界的德茂洋行问问,那的经理是我朋友,闯见过,他可以带你过去。”
“是么?”
江连横转头看向闯虎,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方才冲雅思普生笑了笑:“好,有洋人朋友好办事儿,那就先多谢了。”
说话间,三人来到公寓顶层。
正要各自回屋的时候,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异常沉重、缓慢的脚步声。
江连横眉头一皱,不禁好奇地顺着扶手向下张望,却见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正踉踉跄跄地爬上来。
梅先生?
江连横有点困惑。
他发现梅先生的衣服很邋遢、脏兮兮的,好像是刚从水坑里爬出来,或是才跟人打架斗殴似的,全没有前几次见面时那么风光,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本章完)
第511章 布局
第511章 布局
上午九点钟,十六铺码头。
临近董家渡水域,此刻早已汇集了数不尽的货船、舢板。
江面上桅杆林立,码头工人光着膀子、扛着货箱麻袋,在其中往来穿梭,远近码头俱是一派繁忙景象。
“嘟——”
响亮的汽笛声掠过水面,惊起几只正在岸边栖息的水鸟,一艘小火轮随之缓缓驶进港口。
金源码头共有三座引桥:一座铁制的,可供小型火轮停泊摆渡;两座木制的,只能供沙船来往装卸货物。
楼静远是这座码头的经理,也即是这边码头工人的“大把头儿”。
此人三十啷当岁,元宝耳,小分头,身穿绸面靛青色短褂,大拇哥上戴一枚扳指,体格精瘦,远看像根竹竿儿挑着件衣裳,似乎是吃烟的瘾君子,派头倒是十足,平日里往码头上一戳一站,颐指气使,好不威风。
见小火轮缓缓靠近引桥,码头工人立刻蜂拥而上。
他们这帮卖苦力的,挣的都是“计件工资”,干多少、挣多少,因此根本无需鞭策催促,甚至时不时还会因为抢活儿而引发口角、酿成冲突。
每每此时,就需要码头经理站出来“主持公道”,平息事端,维系秩序。
楼静远也不能免俗。
火轮抵港,刚开始卸货,他便立马走到引桥附近,冲码头工人骂骂咧咧地高声训斥起来。
“慢点慢点,抢什么抢,都给我小心点,轻拿轻放,要是碰坏了东西,全都他妈的从工资里面扣!”
这便是码头经理的日常工作。
若是换成别人,恐怕会感到厌烦,可楼静远却乐此不疲,甚至还能隐隐从中寻得一丝帝王般的威严。
不想,今日正在引桥边监工过瘾,身后不远处的码头办公室内,却突然传来一声吆喝。
“楼经理,侬有电话!”
“谁呀,没看见我正在忙么!”楼静远应声回过头,语气很不耐烦。
却见一个身穿长衫、戴副圆形眼镜的账房小步快跑出来,压低了声音说:“楼经理,是、是‘张大帅’打来的电话,侬还是赶快去听一下吧!”
“姑爹?”楼静远顿时严肃起来,连忙吩咐道,“老陆,侬在这里看着,我马上就回来!”
说罢,片刻不怠,当即飞奔而去。
金源码头的铺面相当简陋,办公室里看起来更像是间仓房,但毕竟是处货运集散地,商业往来繁盛,电话线路总归是有所架设。
楼静远走到桌前,拿起听筒,明知姑爹张小林看不见,却仍旧不由自主地换上满脸谄媚的笑容。
“喂,姑爹,对对对,我是静远,侬挺好的吧,我姑妈也挺好的吧?”
几句寒暄过后,楼静远缓缓坐下来,呵呵笑道:“哦,我昨天夜里去给朋友帮点小忙,不在家里……没有没有,都是小事情,碰见个‘拆白党’,给他点教训而已啦!姑爹,侬打电话找我有事?”
听筒里传来一阵电流声响。
静静听了片刻后,楼静远突然从椅子上窜起来,双目圆睁,难以置信道:“侬讲有人要抢我码头?”
说着,他便情不自禁地推开窗子,朝街对面的码头张望几眼,却见码头工人正在井井有序的搬运卸货,江心、岸上的吆喝声不断,几只水鸟正低空盘旋,一切看上去都照旧如常,并没有什么异象。
“我不晓得呀!姑爹,谁跟你说有人要抢我码头?”楼静远重新坐下来,“徐经理?哦哟,姑爹侬不要听他瞎七搭八,我这里风平浪静,刚卸了一船的货,什么事情都没有的嘛……哦,好好好,我这几天小心一点。”
这时,听筒里又传来张小林的声音。
“静远,侬师傅让我跟你讲,最近不要在码头上雇佣那帮皖北蛮子,等阿拉摸清状况以后再说。”
“姑爹,有这个必要么?”楼静远不禁皱起眉头,“我这边有十几个皖北来的,干活都很卖力气呐!”
“我让侬怎么办,侬就怎么办,哪里来那么多屁话,侬那個码头还想不想要啦?”张小林的声音有点激动。
楼静远连忙赔笑应承道:“好好好,姑爹,侬不要生气,我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挂断电话,楼静远仔细思忖片刻,旋即起身推开铺面大门,朝不远处的账房喊了几声,将其唤到近前。
“老陆,侬去叫几个弟兄,让他们把码头上的皖省人带过来见我。”
“哦,楼经理,我现在就去叫吗?”老陆问。
楼静远举目看向引桥,见码头工人正在奋力卖命、搬运货物,心下里若有感触,于是便说:“算了,等他们把活干完以后再带过来吧。”
老陆不解其意,听了吩咐以后,只管奉命行事。
约莫过了大半个钟头,十几个皖省劳工便在码头打手的看守下,缓步走进办公室,低声下气地询问缘由。
楼静远坐在办公桌后头,翘着二郎腿,指间夹一支香烟,倒也不藏着掖着,当下便开门见山道:“我看几个最近表现不大好,今朝下晌就走吧,以后不要再来金源码头了。”
一句话,便要断人营生。
十几个皖省劳工立时怔住,忍不住互相看了看,彼此间全都惶惑不安,不知所措。
他们当中,固然有王老九的眼线,但其中绝大多数,却并非斧头帮成员,甚至就连斧头帮的名号也闻所未闻,如此莫名其妙地丢了饭碗,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
“楼经理,那个……为啥要赶我们走啊?”年长的码头工人讨好地笑了笑,目光中多少带有些许侥幸。
“傩是耳朵聋吗?”楼静远拍案瞪眼道,“刚才不是说了么,几个最近表现不大好,还问什么,走吧走吧!”
“具体哪里表现的不好,你总得有个说法吧?”年轻的码头工人血气方刚,语气中带着些许质问的意味。
楼静远一听,顿时竖起眉毛骂道:“册呐,侬个小瘪三给我注意点,少他妈拿那种腔调跟我讲话!”说着,他突然用手指戳了两下桌面,“我是金源码头的经理,我让谁走,谁就得走,哪有那么多原因,滚滚滚!”
这话说的极其蛮横,就连在场的打手都忍不住瞬间戒备起来,生怕这帮皖省劳工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然而,码头工人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团结。
年长者和年轻者几乎在顷刻之间,便分成了两派,随即又不断细分下去。
其中多数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没资格在外面动怒逞英雄,人便愈发怯懦卑微,只顾媚上讨好。
“别别别,楼经理,有话好商量啊,他们那帮年轻人不懂事,您别把我们也带上呀!”
“是啊,楼经理,我们老哥几个可都是您手下的老人了,您再通融通融,不行就罚工资,别砸我们饭碗呀!”
年轻的码头工人虽然气盛,但都知道楼静远是张小林的妻侄儿、杜镛的门生,当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心里在想:兄弟,上啊,你上我就上。
那个心里却在想:你不上我怎么上?
于是,几个人杵在原地憋了半天,最后全把怒气撒在旁边的年长劳工身上了。
“老唐头,你少他妈满嘴喷粪,谁不懂事了,我哪天干的活儿比你少?”
没过多久,还不等楼静远再说什么,码头工人内部两派就先吵了起来,闹了小半天,结果谁也没留下来。
随后,陆会计又想尽各种办法,将工钱轮番克扣过后,才将众人放走。楼静远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易地扫除了金源码头上的皖省劳工。
类似的事情,尽管在十里洋场的码头上时有发生,但如此明目张胆地排挤异乡人却是头一回。
陆会计见了,难免有些不解:“楼经理,侬平时最爱用皖省来的人,今朝为什么要把他们赶走啊?”
“这是我师傅的安排,青帮的事情,侬不要多嘴,按我说的办就好啦!”楼静远讳莫如深,不肯多说。
“哦,我倒是不想多问,只不过现在沪上皖北人多,阿拉这样把他们赶走,怕以后招工不方便呀!”
陆会计的担忧似乎有些道理,可楼静远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满脸不屑地呵呵笑道:
“哎呀,侬不要在这里瞎担心,我跟你讲,不管是皖北蛮子江北佬,天南海北的人都一样,绝大多数都是贱骨头,侬只要给他们一碗饭,他们立马就感恩戴德,哪里还敢记仇,就算他们不干,有都是人干的嘛!”
楼静远在码头上混了十几年,类似的事情见过太多,早就不以为意了。
其他人见状,自然也不便再劝。
看了眼码头的轮渡时间表,楼静远旋即掐灭烟头,起身招呼道:“走吧,这都几点了,阿拉一起去吃点东西,挪几个等下再去叫几个弟兄,‘张大帅’讲过了,最近可能有人要来抢阿拉的码头,大家都提防提防!”
……
……
时过午后,沪上法租界。
“云霞阁”是爱多亚路附近最上档次的大烟馆,装潢豪华,陈设古朴,向来是“修身养性”的绝佳去处。
常食云土,骨瘦如柴,状如若柳,即为“修身”;吞云吐雾,爱恨悲欢,浑然不觉,是为“养性”。
烟馆虽说是暴利行当,却远不如赌档、娼楼那般热闹,甚至时常空空荡荡,因为烟客大多只在固定的时间光顾,一般多为午饭过后,尤其是晚饭过后,才渐渐有人登门而来。
眼下便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
云霞阁的经理站在柜台后面,给客人们逐一发放烟枪、烟灯,再由堂倌小厮将客人领到矮床上休憩。
忽然门帘一掀,却见一个招风耳、小寸头的年轻壮汉迈步走了进来。
“客官,欢迎光临!”
云霞阁经理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抬眼见到来人,却不由得愣了一下。
“呃……客官,侬是来找人的吧?”
他常年做这门生意,阅人无数,客人到底是不是个烟鬼,拿眼一扫,心里便跟明镜似的,当下一见这壮汉,便笃定对方绝没有烟土嗜好,所以才下意识的开口问道。
“不找人,我来伱这买点烟膏子。”来人沉声回道。
营业经理朝对方上下打量几眼,略显迟疑地问:“呃……那个,侬有吸烟证不啦?”
“有!”
来人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
营业经理笑呵呵地拿起来,翻开看了看,嘴里念叨着说:“陈立宪……侬这是新办的牌子呀!”
“怎么,新办的牌子不管用?”陈立宪没好气地问。
营业经理连忙赔笑道:“没有没有,我就是有点意外,客官侬不要见怪啊!”
通常来说,客人往往是偷摸先染上了烟毒,随后才会想方设法去办一张吸烟证,而不是反过来行事。
但营业经理也不愿多管闲事,只要能挣钱,哪怕拿着别人的吸烟证,他也照样敢开张做生意。
“客官,侬要多少福寿膏呀?”
“一包。”
“哦,是要装一袋烟的那种小包的吧?”
“不,我是要一整包,这么大的,足斤足两。”
营业经理顿时显出诧异的神情,不禁重复着问:“侬确定是要一整包?那可有将近半斤呐!”
“别磨蹭,我有钱。”陈立宪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把现大洋,“哗啦啦”掷在桌面上,“我是准备当礼物送人。”
“哦哦,是这样啊!”营业经理恍然大悟,于是连忙招呼伙计从后柜里拿一整包过来,随后递过去笑道,“客官,侬拿好!”
陈立宪接过福寿膏,搁在手里掂了掂,又装模作样地闻了两口,恶臭,于是便皱着眉头问:“你这是好东西么,别欺我不懂行啊!”
“哦哟,侬这是讲哪里话,阿拉‘云霞阁’是多少年的老店,怎么会为了挣你这点钱来砸自己的招牌?”营业经理指了指装着土货的纸包,“侬看一下好不啦,这可是三金公司的货,哪里还能有假的啦!”
主客之间,互相掰扯了好长一段时间,方才终于把这单生意谈成。
随后,陈立宪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云霞阁。
门外正有一辆黄包车在等他,两人刚一碰头,便立刻朝着皖省同乡会馆的方向而去。
等到了皖省会馆后院,也即是如今的斧头帮总部时,院子里已经堆满了长短不一的松木板,几个木匠手持锯条、锤子,嘴里衔着几根洋钉儿,此刻正聚在墙角里埋头忙活,不时发出“咔嚓咔嚓”、“叮叮铛铛”的声响。
王老九则站在院心,跟身边的几个字匠窃窃私语。
这时,陈立宪快步走过来,将刚买的烟膏子递了过去:“九爷,货买回来了。”
“哦,兄弟辛苦了。”王老九盯着手中的烟膏子,过了半晌,忽然恨恨地嘟囔道,“哼,拿这种东西发财,‘三大亨’死了也不冤!”
陈立宪默默地点了点头,旋即左右张望片刻,忽然问:“九爷,江老板他们的人,今天一个也没来?”
王老九应声道:“江兄弟说他今晚有事,而且还要跟他的手下催催稿子。”
“催稿?”陈立宪不解其意,“催什么稿?”
“我也不太明白。”王老九如实回道,接着又说,“对了,你知不知道咱们在金源码头的眼线被楼静远撤了?”
“是么!”
听到同乡丢了饭碗,陈立宪不仅没有恼火,反而眼前一亮。
“九爷,这么说的话,楼静远这一招,还真让江老板给猜中了?”
王老九沉吟一声,暗自兴叹道:“确实是让他给猜中了,那就别耽误功夫了,抓紧时间找船吧。”
“九爷,三金公司进货的时间摸准了?”陈立宪问。
这是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只能交由王老九的同乡会去打探,经过几天的探查,终于确定了消息——
“后天夜里,法租界滩头卸货!”
(本章完)
第512章 万事俱备
第512章 万事俱备
将夜时分,老城厢公寓。
闯虎枯坐在台灯下,双肘拄在桌面上,嘴里叼支钢笔,身体前倾,冥思苦想,面前则是一沓空白的稿纸。
“唉——”
又是一声叹息。
桌上的时钟滴答作响,催命鬼似的提醒他,距离截稿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闯虎急得抓耳挠腮,无奈钢笔都快咬碎了,脑袋里始终空空荡荡,愣是一个字儿也写不出来,只好枯坐在案前,长吁短叹。
俄顷,房门轻轻推开。
江连横手里端着杯水,悄无声息地摸到闯虎身后,抻脖一看,见稿纸上点墨未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手便敲了他一脑壳儿。
尽管下手不重,可闯虎眼下聚精会神,冷不防吃一记打,着实吓了一跳,本能地转过头正要瞪眼,却又立马缩了回来,嘿嘿笑道:“东家,你咋来了?”
“你想啥呢?”江连横厉声质问,“这都快坐半个多小时了,你咋一个字儿都没写,跟我搁这磨洋工呐?”
闯虎挠了挠头,连忙解释道:“不是,我也想快点写,但这种事又不是蹲茅坑儿,坐下来就有,我总得酝酿酝酿,找找灵感吧?”
“行,那你慢慢找,反正后天下午之前,你得再给我写两篇出来。”
“东家,商量商量,就再写一篇吧?”
“不行,这事儿没的商量。”
“可我都已经写一篇了,哪有一件事儿翻来覆去写的呀?”
“怎么没有?”江连横坐在书桌上,呷了口水,“雁声在那屋都已经写三篇了,你咋就不能写?”
“那咋能一样!”闯虎争辩道,“他写的那叫新闻稿,我写的这叫小说,完全没有可比性啊!”
准确地说,闯虎要写的东西,若从流派上划分,应当叫作“黑幕小说”。
笔下内容半真半假,近似野史演绎,选题多半是社会名人的风流艳史、公案丑闻和权财交易。
本质上是捕风捉影的新闻,却以小说的方式呈现,并将相关人物更名换姓,规避风险,常常近乎于诽谤。
江连横过去曾在三叔的教导下,念过五年旧学,算是有那么丁点儿的功底,只是十年以来,无人督促,学业大多已经荒废,只对往日做功课时的烦闷心情记忆犹新,明知写字不易,却顾不得体谅闯虎。
“我不管你写的咋样,反正后天下午之前,你要是写不出来,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东家,人力有尽时,力有尽时呀!”
“伱就继续抱怨吧!”江连横撂下水杯,朝着门外边走边提醒道,“抱怨也算时间啊!”
闯虎见他西装革履,便忍不住转身忙问:“东家,你这是干啥去?”
“大世界。”江连横低头看了眼手表,小声嘟囔着说,“今晚李在淳那几个高丽棒子约我碰面。”
闯虎闻言,正要开口,却被江连横立刻抬手打断。
“行行行,虎子,哥不用你保护我,待会儿西风跟我过去,你从现在开始,就在这写东西,哪也别去!”
说话间,敲门声响。
李正西恰好走进来问:“哥,快到点了,咱们走不走?”
江连横点了点头,正要迈步离开时,却又忽地回过身来,朝闯虎提醒道:“对了,你要是没灵感的话,就去那屋找雁声唠唠,他本行是個臭算命的,满嘴全是词儿,你让他给你开开光。”
言罢,便听房门“砰”的一声紧紧关上。
闯虎无可奈何,只好又在案前枯坐半晌,可直到窗外夜幕降临,结果仍旧迟迟未能落笔,最后到底捧着一沓稿纸起身出屋,蔫头耷脑地敲了敲隔壁房门。
“诶,虎兄?”刘雁声拽开门板,侧身相让道,“你找我有事?来来来,快请进!”
闯虎走进屋内,满脸堆笑道:“嘿嘿,也没啥事儿,就是想过来跟你取取经、找找灵感。”
“哦,那你是想看看我写的么?”刘雁声笑了笑问。
“不不不,那倒不用!”闯虎解释道,“本来就是不经意间、灵光一闪的东西,太刻意的话,反而更找不到灵感了,咱们就闲唠唠嗑吧?”
“那也行,你想聊点什么?”
“哥,我听东家说,你以前是吃‘金点’算命的?”
“是啊,那年在辽南营口,我们不还一起做过‘扎飞局’么,你忘啦?”刘雁声略感困惑。
不料,闯虎却连忙摆了摆手:“嗐,那不是做局蒙空子的么,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带尖的真东西?”
刘雁声神情一怔,旋即哑然失笑:“虎兄,什么意思,你这是想让我给你算一卦?”
“唉,哥呀,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了,按理也应该算算姻缘了是不?”闯虎说,“不过你放心,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我给钱,但你得给我好好算算。我知道你们这行也不全是顺嘴瞎掰,说话总得有点儿根据对吧?”
“呵呵,那倒是!如果虎兄想算的话,我就帮你看看,卦钱意思意思就行,真给就过分了啊!”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闯虎连忙笑嘻嘻地坐下来,一边书写自己的生辰八字,一边随口问道:“对了,哥,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也没成家吧,你没给你自己算算?”
“医者不自医,哪有给自己算的呀!”刘雁声摇头笑道,“这行本来就是腥加尖,半真半假,想要挣钱是一种说法,不为挣钱又有另一种说法,自己看自己,总是容易往好处想,那还怎么算?来吧,虎兄,先看看手相。”
…………
法租界,沪上大世界。
歌舞厅内灯红酒绿,乐声靡靡,江连横和李在淳等人坐在角落里的阴影中,远离舞池,窃窃私语。同前几次会面相比,今晚的酒桌上,竟然多出一位妙龄舞女。
姑娘十七八岁,生得眉目如画,娴静温婉,身穿西洋摩登礼服,不像其他舞女那般放肆调笑,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在江连横身边,除了时不时帮众人点烟倒酒以外,她便只是坐在那里,微微颔首,默不作声。
在大世界这座风月娱乐场中,姑娘名叫崔莹莹,是沪上“国”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身为舞女,她同样有一段催人泪下的悲惨身世。
简言之,即是父赌母病弟抽烟,全家就靠她一个人活了。
但真正鲜为人知的是,姑娘其实来自高丽,本名叫作崔映贞,是义烈团安插在沪上的耳目,专门混迹于各种繁华社交场所,借此打探东洋、远东及各国要员的风闻动向。
而她今晚之所以现身作陪,实在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请江家帮忙。
双方碰面,几句寒暄过后,李在淳左右张望了片刻,旋即从怀里掏出一张烟盒长短的小卡片,神情严肃地交到江连横手中。
“江先生,这是五个人的名单,他们这批人,要在月底从我国逃到关外,车次、日期、性别、年龄、本名、化名都在这上了,希望你们最好能记下来,然后烧掉,等他们到了奉天,就得麻烦你多多照应了。”
江连横接到手中,粗略扫了一眼,随即便立刻交给西风保管。
“兄弟放心,我有我的办法传递消息,等他们到了奉天,安顿下来以后,我再告诉你们。”
“传递消息?”李在淳应声愣住,转而却问,“江先生还要在沪上待很久么?我还以为,你们马上就要回去了呢!”
“我还得留下来办点事儿,如果顺利的话,月底之前应该能回去,如果不顺的话,就得再耽误一段时间。”
“还是因为‘三大亨’的事儿?”
“嗯,有这方面原因,但也不是全因为他们,主要是为了帮朋友个忙,如果事儿办成了,我就能在沪上多一条熟脉——哦,就是靠得住的兄弟。”江连横如实回道。
闻言,李在淳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指上的绷带,并同坐在对面的崔映贞交换了一下眼神。
江连横见状,不禁在两人之间左右看了看,很快便觉察出姑娘眼中担忧的神情,于是便笑着轻声宽慰道:“不用担心,你们的消息在我手里跑不出去,我保证你哥在奉天不会有事儿,等我给他弄到假身份以后,再让他来上海找你。”
这种保证,无法彻底打消高丽棒子心中的顾虑。
舞女崔映贞仍旧忧心忡忡地说:“江先生打算用什么办法传递消息,电报密文吗?我哥在高丽是鬼子的重点通缉对象,万一这消息泄露了……”
“崔映贞!”李在淳严词打断道,“你太没礼貌了,我们既然已经把情报交给了江先生,就别再说这种废话了。”
江连横摆了摆手,低声笑道:“拉倒拉倒,你们不就是担心走漏风声么,理解理解,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准备用洋人传递消息,直接送到奉天,保证不会有差错,说多了也没用,咱们事儿上见吧!”
崔映贞也不知道还能再去求谁,于是连忙给江连横倒了杯威士忌,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怪我太胆小了,要是江先生真能帮我哥来沪上,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不管什么事都行!”
“诶,不用不用,你这样说,显得我好像是图你什么似的。”江连横立马摇了摇头,但到底是不是真心话,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随后,众人又说说笑笑地喝了几杯酒。
李在淳忽地自告奋勇道:“江先生,虽然我不知道你留在沪上到底要干什么,但我之前有言在先,不管是什么事儿,只要有能用得着兄弟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江连横点点头,当即便道:“你别说,我确实有事儿要找你帮忙。”
“行,你说,要杀谁?”
“杀——不不不,差点儿让你给我带沟里去了!”江连横赶忙改口道,“谁也不杀,我就是想让你们帮我整出点声势。”
“什么声势?”
几个高丽棒子相视一眼,不禁齐声问道:“江先生能不能说得稍微具体点儿?”
江连横示意众人靠近,旋即压低了声音问:“三金公司,你们知不知道?”
“那当然知道了。”李在淳立马回道,“整个十里洋场,谁不知道三金公司啊,‘三大亨’的产业么,前年刚成立的,挣老钱了。”
“嗯,知道就好,后天——”
话到一半,江连横忽然低头看了眼手表,见时间已过凌晨,便连忙改口道:“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明天晚上,三金公司要有一批土货进港,时间……大约就是现在这时候。”
“然后呢?”众人追问,颇感好奇。
“他们这批货会丢!”江连横语出惊人,言辞笃定道,“到时候,会有一帮悍匪水贼,把三金公司的货全都抢走……或者,至少会抢走一大部分……”
话还没说完,李在淳便瞪大了眼睛,问:“江先生,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江连横愣了片刻,摇头否认道:“我这人没什么幽默天赋,平时都挺严肃的,没跟你们开玩笑,到时候肯定会有人去抢货。”
“等等!”
李在淳连忙提醒了几句。
“江先生,你可能还不知道三金公司的实力,我可以先跟你介绍介绍,法租界的巡捕房是他们的人、华界的衙门是他们的人、英租界的华人探长,是他们的朋友,水警营、缉私营、沪上镇守使,整个十里洋场,一大半的权贵都和三金公司有利益往来,你这是……”
江连横冷哼一声,却说:“别念了,我知道三金公司的背景,但我正好认识一个硬茬子,军警法司、王侯将相,他谁也不尿,就是要去灭灭‘三大亨’的威风。”
“江先生是想让我们帮忙接应吗?”崔映贞试探着问,“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差不多是那意思,来来来,我跟你们往细里唠唠。”
说罢,江连横便拢着李在淳和崔映贞等人俯下身子,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压低了声音,几番密议过后,便随即吩咐下种种部署。
正在江家连横斧头帮和义烈团暗中谋划之时,黄浦江面上,日月更替,斗转星移,恍惚只是眨眼之间,便到了三金公司滩头卸货的日子……
(本章完)
第513章 暗流
第513章 暗流
是夜风高,江水湍急。
法租界外滩与十六铺码头交汇附近,原本应当是璀璨通明的江边马路,今晚却街灯寂灭,晦暗莫名。
码头引桥上,叶绰三和荣庆瑞两个“小八股党”核心骨干,此刻正手持双筒望远镜,朝吴淞口方向警戒张望。
晚风拂面,耳边时时传来细浪拍岸的哗哗声响。
江面漆黑如墨,十几只小船悬挂渔灯,如同萤火虫般来回巡弋。
那是水警营和缉私营的船只,专门负责为三金公司的土货提供水上警卫。
岸边停着几辆小卡车,近百余人聚在卡车周围说说笑笑,香烟的光亮也在谈笑声中忽明忽暗。
这些人则是淞沪护军使何长官的士兵,眼下乔装改扮成平民模样,携带武器,潜入法租界,为三金公司的土货提供武装押运。
除此以外,身后不远处的城区内,还有几十个法租界的华人、安南巡捕,在黄探长的授意下,转职把守沿途将要经过的重要路口,强命街灯开关,驱散无关群众。
军警齐聚,自然少不了青帮会众。
十几条大大小小的舢板,此刻正在滩头待命,静候商船入江,接头拿货。
所有涉事人员,全都隐匿在茫茫夜色之中。
沪上烟土盛行,虽然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但碍于“万国禁烟大会”的决议,以及社会各界的谴责,还是难以堂而皇之地贸易往来,尤其军警两界最要面子,因此只能采取这种近乎于“掩耳盗铃”的方式进行交易。
“咔哒!”
码头引桥上,叶绰三掏出怀表,借着月光看了眼时间,自顾自地嘟囔道:“船快来了,应该不会有事。”
“这么大的阵仗,还能有事就见鬼了。”荣庆瑞放下望远镜,冷笑两声说,“我看大哥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两人既然是“小八股党”的核心骨干,自然便是“三大亨”中杜镛的心腹手下。
叶绰三为人精明鬼道,据说过去曾经在洋人的网球场上当过球童,因此说得一口流利的“洋泾浜话”。
荣庆瑞体格五大三粗,浑身蛮力,早在拜入杜家门下时,便已经是郑家木桥一带出了名的流氓恶霸。
若是换成平常时候,码头卸货这种差事,他们早已不再直接参与。
只是因为最近突然冒出个“斧头帮”,杜镛为了稳妥起见,才又将两人派到码头上来监工押运。
听了荣庆瑞的话,叶绰三却不敢掉以轻心,反过头来低声提醒道:
“瑞哥,还是小心点比较好。今朝夜头的土货,是从西南那边运过来的,货足价高,万一出点意外,光是各大土商的保险,公司就要赔不少钱呢!”
荣庆瑞仍旧不以为意,当下便摆手笑道:“大哥已经跟军警打过招呼了,哪里还会有意外,阿拉这批货,谁来也抢不走!”
“嘀——嘀——”
说话间,忽听江面上传来一阵刺耳的警哨声。
叶绰三立刻拿起望远镜,朝远处的水警船只望去,却见船头上正有人冲岸边奋力挥动手旗,传递接头消息。
望远镜的视界随即朝吴淞口方向偏移过去,先在漆黑的江面上飘忽片刻后,最终在一艘火轮货船的船舷上停了下来。
大火轮满载货箱,从外滩的灯影里逆流而来。
桅杆上的五色旗猎猎摆动,船头右舷油漆着两个斗大的汉字——
“江顺号!”
叶绰三放下望远镜,转身朝滩头附近的青帮弟子高声吆喝道:“船来了,弟兄们抓紧准备准备!”
一声令下,二三十個弟兄立刻跳进舢板里,快速解开码头上的绳索,兴致冲冲地面朝江心,翘首以盼。
于此同时,岸边的武装押运部队也随之引起了一阵骚动。
在场的所有人,个个都是利益相关,眼见着满船的“真金白银”迎面而来,没有不兴奋的道理。
不过,黄浦江浅,除了英租界几处码头以外,像这种大型火轮无法靠近渡口,只能在江心缓缓航行。
见货船越来越近,叶绰三便转过头说:“瑞哥,我带人下水去卸货,侬在岸上小心盯着点。”
“好好好,侬不要再啰嗦了,快点去吧!”荣庆瑞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岸上有这么多扛枪的兵,还怕什么!”
叶绰三见状,不好再去唠叨,于是便连忙走下引桥,找一条稍大点的舢板跳了进去。
这时候,水警营和缉私营的船只也如同烟似的,在江面上尽速四散开来。
约莫半支烟的工夫,“江顺号”悄无声息地驶到众人面前的水域,并在江心下锚,缓缓停稳。
“弟兄们,卸货啦!”叶绰三站在舢板上招呼道,“动作越快越好!”
“好!”众人齐声应道。
言罢,就见十几条大大小小的舢板,如同群狼争食一般,朝着江心方向飞快驶去。
火轮上的船只负责人来到甲板边缘,俯身跟叶绰三等人接头,亮明身份,对过暗语,再看四周到处都有军警护卫,便不再迟疑,立刻差遣船员卸货。
说是大型货船,其实也没多大,甲板也远远没到高不可攀的地步;而且烟土本就不算沉重的货物,因此装卸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火轮上的船员用绳索、网兜、跳板等工具,将一只只烟土货箱送到小舢板上,待到装满以后,青帮弟子便调转舢板,火速开往岸边码头,再由其他弟兄将货箱抬到不远处的小卡车上,随后再次返回火轮附近取货。
何长官的士兵此刻也不再说笑,而是换上严肃的神情,目光锐利地环顾四周。
水警营和缉私营也在江面上环绕着货船来回巡视。
三金公司的卸货行动,堪称是层层武装,密不透风。
只是,卸货的过程并没有很快结束,船上的烟土仿佛无穷无尽,不断地顺着木板滑进舢板之中。
数量如此庞大的土货,仅凭三金公司自己,当然远远吃不下去。
实际上,其中绝大多数土货,都只是由青帮“三大亨”过手担保,随后便要走海路运往南北各地。
“江顺号”上的这批货,全都是从西南运过来的川土、云土,其中不仅有三金公司、“八大潮帮”、“两大本帮”订购的土货,还有很多西南军阀委托三金公司帮忙“包销”的订单,因此出货量奇大,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快点,快点,动作快点!”
叶绰三站在舢板上,拼命催促手下的弟兄抓紧装卸货箱。
尽管他自己也不认为有谁能在这种程度的警戒下,将三金公司的货物劫走,但卸货毕竟是自己的差事,总是希望尽快完成,以便撇清关系,等到了仓库里、或者在运输途中被劫,那就跟自己无关了。
叶绰三一边寻思,一边情不自禁地看向码头引桥,随即大声问道:“瑞哥,侬那边都还好吧?”
“哦哟,侬放心好不啦?这边已经装好两辆卡车了,风平浪静,侬怕什么嘛!”
由于天色晦暗,路灯熄灭,荣庆瑞站在引桥上的身影显得格外朦胧,声音穿过江面,似乎也有些失真。
“哎,那边还有多少货?”叶绰三仰起脑袋,冲火轮上的船员喊道。
船员将一只烟土货箱放在木板上,旋即一推,将其“嗖”的滑到舢板里,抬头回道:“快喽快喽,再有一个来回就差不多了,哎呀,这边的军警都是你们的人,我说你催啥子哟!”
“夜长梦多!”叶绰三反问道,“难道不想早点上岸,去大世界里玩一玩?”
“光想有啥子用嘞,兜里又莫得钱,去找年轻的妹子,老子伤不起,去找那些老太婆,老子觉得亏得慌!”闻言,众人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了笑,气氛瞬间轻松了不少。
如此又过了七八分钟,货船上的烟土已经所剩无几,再跑一趟,今晚便可以收工大吉了。
叶绰三看了看舢板上的货物,又望了望岸边的情况。
见已经有两辆卡车先行开走以后,他也终于松了口气,心中暗道:看来斧头帮也就过过嘴瘾罢了。
可就在众人说说笑笑,准备回去庆功的时候,叶绰三突然眉头一皱,整个人忽地愣在了那里。
“什么声音?”他若有觉察地看向上游远处。
“声音?”
众人满脸茫然,忍不住停下手头上的活儿,互相看看,略显犹疑地说:“风声?水声?没听见什么声音啊?”
“妈吵!”叶绰三厉声喝止,随即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朝南边的水域张望。
“咕咚——哗啦啦——”
这一次,众人听得真真切切,确实有异样的声音。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水里了?”
“喂,都小心看一看,不会是有阿拉的货掉进江里了吧?”
弟兄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放屁!”叶绰三破口大骂,“侬长没长耳朵,这声音不在阿拉这边好不啦!”
“好像是从上游传过来的吧?”火轮船员一边说,一边站在船头举目远眺。
叶绰三疑心顿起,连忙朝不远处的水警营船队喊道:“廉队长,上游什么情况,侬看不看得见?”
水警营和缉私营的船队立刻举起渔灯,瞪着眼睛朝远处张望。
然而,由于今晚三金公司滩头收货,江面马路早已群灯寂灭,而且整个沪上最繁华的地段,全都集中在中下游的租界外滩,再往上游去看,过了十六铺码头,便是老城厢以南的城郊,入夜以后,江边向来是黑暗无光。
渔灯微茫,刺不透眼前这层绵密的夜幕。
水警营的廉队长高声喊道:“看不大清楚啊,三哥!”
叶绰三闻言,赶忙回头急问:“还有多少货没卸?”
“没剩几箱了。”火轮上的船员说。
“抓紧时间,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叶绰三仰头喊道,“兄弟,反正穿上也没什么土货了,开下船灯好不啦?”
火轮上的船员不予理会,转而皱起眉头,抬手指向江水上游,说:“喂,老哥,上面有木筏冲下来了,龟儿子的,至少有二三十条嘞!”
“侬讲什么?”叶绰三急忙看向上游远处。
木筏顺江而下,速度奇快无比,几乎就在一晃神的工夫,便已杀将而来。
这些木筏不大,上面最多只能容纳两人,而且水手全都匍匐在江面上,悄无声息,如果没有强光照射,则非到近前才能有所觉察。
廉队长立时拔出腰间配枪,冲远处厉声示警:“喂,是什么人,不许靠近!”
话音刚落,众多木筏之间,竟又接二连三地传来一阵落水声响。
“噗通——哗啦啦——”
再次听见动静,叶绰三当即扯开嗓门儿,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喊道:“廉队长,快开枪!”
“什么?”
“我他妈让侬开枪!”
“哦,好好好!”廉队长立刻招呼众人,“弟兄们,江上水贼出没,立功的时候到了——”
“——砰!”
没想到,话还未说完,对面竟然胆敢抢先开枪射击!
子弹“嗖”的一声横贯水警营船队,径直刺入漆黑的江水之中。
廉队长等人本能地缩了下脖子,虽说没人中枪,但官差的威严遭受了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水警二话不说,立时举枪还击!
旋即,接连不断的枪声顷刻间便在夜幕下层层回荡开来,响彻黄浦江东西两岸。
水警营和缉私营弹药充足,开起枪来,噼里啪啦,几乎从不间断。
反观江水上游的木筏阵中,却只有零星几声枪响,打得毫无气势,看起来不像奇袭,倒像是自投罗网。
幸好人在船上,随波逐流,起伏颠簸,恰好又赶上了黑灯瞎火的时候,视野受阻,因此双方无论是谁,开枪都没个准头儿,一通乱打,交火片刻,竟只有两三个人中弹受伤。
叶绰三无暇顾及水上战况,只管疾声催促青帮弟子,奋力吼道:“先别管火轮上的货了,快去码头,当心水下,当心水下!”
话虽如此,舢板上前来卸货的弟兄,手里多半没有带响儿的家伙,眼下枪声一起,立刻便有四五人弃船跳水,凭着水性,朝岸边码头拼命游去。
“册呐!”叶绰三厉声咒骂,随即扭头暴喝,“瑞哥,逃上岸的给我毙了!”
说完,猛地愣住,码头引桥上竟没有荣庆瑞的身影。
叶绰三恍然大悟,原来方才混乱的枪声中,却有一部分不在江上,而在岸边。
人命不要紧,烟土不能丢!
叶绰三立即拔出配枪,冲舢板上的弟兄喝道:“今朝谁敢跑,明朝动家法!赶快划船上岸,当心水下!”
这时,舢板上的弟兄也渐渐稳住心神,来不及回应,抡起桨叶便朝岸边划去。
不料刚划两下,水里突然钻出一支长篙,照划船之人着力一怼——人虽然没掉下去,整条舢板却顿时剧烈摇晃起来。
“砰砰砰!”
叶绰三立刻冲水下连开三枪!
他之所以时时关注水下的动静,正因为“小八股党”当年就是用这种办法,三番五次地成功劫走了“大八股党”押运的土货。
舢板灵巧迅捷,但稳定性极差,若有水性好的潜入江中,带上家伙用力一挑,便可轻易将其掀翻。
那时候货箱散落,顺江而下,劫匪在下游接应,再想追上去就难了。
“他妈的,小瘪三跟老子来这一手!”叶绰三异常恼火,旋即抬手招呼众弟兄,“快划快划,不要理他们,赶快把货带上岸!”
“好!”有弟兄应下一声。
正要划船时,却猛听得利刃破空,呼啸而来!
“呼呼呼——铛——”
却见一把短柄利斧在空中翻着筋斗,迎面而来,不偏不倚,恰好劈在那水手的脑门儿上,随即便见他身形一晃,“噗通”一声,歪斜着坠入江中,溅起一层层暗红色的水浮沫……
(本章完)
第514章 夜袭
第514章 夜袭
利斧飞过,人是谁杀的已不再重要,总之是斧头帮的成员。
究竟是杀人者神准,还是毙命者倒霉,似乎没有定论。
只知那青帮弟子坠入江中,舢板随之一晃,船沿儿紧贴江面,盛了许多水,再挣扎起来,好悬没当场翻船。
叶绰三见状,即刻纵身一跃,跳到那条舢板上,岔开双脚,马步弓身,人船合一,终于渐渐稳住重心。
江面上方才溅起的浪水沫也随之缓缓荡开,平息下去,不着痕迹。
叶绰三伏在舢板上,来不及顾虑上游的木筏阵,只管瞪眼警惕四周,生怕水底冷不防再钻出一支长篙挑船。
不远处,枪声稀稀落落,不再那么激烈。
说来也怪,眼下江水湍急,船只颠簸,想要开枪命中目标并不容易,枪口偏一寸,子弹便要偏出一丈,瞄的不如蒙的准,因此双方交火片刻,竟并无多少伤亡,反倒是一柄没缘由的飞来斧,当场带走一条人命,想想也是荒唐无稽。
但水警营和缉私营毕竟是官差,枪弹充足,火力不减,很快就逼得斧头帮前排会众纷纷弃船逃生。
渐渐地,众人恍然发现,斧头帮其实根本没几把枪。
随着木筏迫近,他们便立刻潜入水中,无声无息地游了片刻,再从江面上探出头时,似乎是朝黄浦江东岸游过去了。
其后的十几只木筏,更是干脆不敢靠近,早早就偏移了方向,尽速朝东岸前行。
见此情形,青帮弟子渐渐回过味来,便不再惶惑,抄起船上的棍棒兵刃,立时叫嚣咒骂起来。
“弟兄们,那帮小瘪三怂了,抄家伙跟他们干!”有人带头呐喊。
众人舞棍弄棒,齐声应和:“好,跟他们拼了!”
“我册那娘的,侬个阿木林,拼什么拼,先给我把土货弄上岸再讲!”叶绰三破口大骂,接着又朝水警船队喊道,“廉队长,他们木筏上没什么名堂吧?”
水警营和缉私营船队立刻举灯探照,还未来得及开口,火轮上的船员便说:“啥名堂也莫得,就十几只烂木头筏子!”
叶绰三松了口气,急忙招呼众人道:“快点快点,上岸再讲!”
“三哥,那帮小瘪三还抓不抓?”廉队长回身喊道。
叶绰三稍稍迟疑,到底摇了摇头:“土货要紧,我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人,跑不掉的,先护送阿拉上岸!”
说罢,水警营和缉私营的船队慢慢靠拢过来,船灯仿佛在江面上连成一条线,簇拥着三金公司的烟土缓缓靠近码头。
船一靠岸,叶绰三立刻跳下舢板,先朝码头引桥上扫了一眼,仍不见荣庆瑞的身影,于是便回头点了几个弟兄,招呼道:“几个跟我过来,其他人先把货卸到岸上,不要动!”
众人应声点头,廉队长则带领两队官差在岸边把守。
叶绰三伙同几个弟兄,直奔不远处的两辆军用卡车快步走去。
距离很近,几步道便来到近前。
双方刚一碰头,却异口同声地问:“你们那边没事吧?”
“阿拉那边还好,死了一個小巴拉,伤了两个缉私营的弟兄,水贼跑到东岸去了。”叶绰三简略回道,随即便问,“这边怎么样,荣庆瑞呢?”
原本这里有四辆军用卡车,如今只剩下两辆,武装押运的人数自然也少了一半,但除此以外,似乎并无异样。
领队的长官姓艾,异乡口音,不知什么军衔儿。
他不慌不忙地说:“劫匪在水里,我们这边能有什么情况,江上乌漆嘛黑的看不清,只能在这里等你们上岸了。喂,货呢,没丢吧?没丢快点搬过来运走啊,别耽误工夫了。”
他们这些士兵,是奉护军使的命令来此帮三金公司武装押运的,根本不关心什么帮派恩怨,只想做分内的差事,运货,分钱,拉倒,其他事一概不想掺和。
“那荣庆瑞和其他弟兄跑哪去了?”叶绰三皱起眉头问,“刚才这边不是也有枪声吗?”
艾长官有点不耐烦:“不就是因为你们那边出了情况,我们这边才开枪的么,荣庆瑞怕你们丢货,带人到下游找船去拦截那帮水贼了。”
“让他在岸上等我,怎么说走就走了,这不打乱计划了么!”叶绰三埋怨道。
“岸上有我们的人在这,你有什么可慌的?”艾长官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既然土货都在这了,那就赶紧搬上车吧,别婆婆妈妈的了,大晚上的,弟兄们没工夫在这陪你们!”
沪上护军使何枫林是青帮“三大亨”在华界的靠山。
三金公司订购、担保、包销的烟土,一半在西岸卸货,一半在东岸登陆,若是没有何长官的许可、以及武装保护,这些私货不仅要被苛以重税,甚至有可能随时被官府截获,亦或是被盗匪劫走。
因此,何长官这些士兵,向来不把“三大亨”的门徒放在眼里,说话的语气也往往高高在上。
叶绰三不敢顶嘴,急忙点了点头,说:“好好好,我这就让他们过来搬货,但刚才火轮上还有几箱货,麻烦几位长官再稍等一等。”“那就别废话了,快点吧!”众士兵没好气地催促道。
叶绰三转身朝江边走了几步,招呼舢板上的青帮弟子抓紧卸货,另外又差遣几人回到江上,去把火轮上剩下几箱土货也搬运下来。
经历方才的动荡,弟兄们心知今晚肯定不会太平,因此干起活儿来格外卖命,手脚勤快,动作麻利。
众人在那边来来往往,搬运货箱,他便顺着江岸朝下游张望,搜寻荣庆瑞的身影,却始终一无所获。
“这小子到底跑哪去了……”叶绰三举起望远镜朝远处张望,暗自嘟囔道。
很快,第三辆卡车上也装满了土货。
一切照旧,方才的水贼并未再来骚扰,除了荣庆瑞迟迟未归以外,烟土押运的进程可谓有惊无险,相当顺畅。
可是,叶绰三心里却有些异样,狐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于是便走到兵丁面前,笑呵呵地说:“艾长官,今晚的情况有点反常,等卡车都装满了,人齐了再走吧,我担心等下再出什么状况。”
“行行行,你们动作快点,比什么都强,赶紧的吧!”艾长官自顾自点了支烟。
便在这时,不远处黑漆漆的街区里,突然传来两声刺耳的枪响!
“砰——砰——”
枪声过后,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警哨!
叶绰三和艾长官顿时心头一凛,连忙朝江水上游的方向张望过去。
却见茫茫夜色下,有个人影从远处的巷口拐角里走出来——是斧头帮的打手骆驼——随即是两个、三个、四个……
黑压压一大群,少说也有七八十号人,仿佛一片浓黑厚重的乌云,朝向滩头这边亦步亦趋,快速迫近。
待到距离滩头将近百余步时,那群人几乎同时将手背到腰间,轻轻一扥,亮青子——斧头帮!
“我操他娘的,还真有人敢来劫货?”艾长官拔出配枪,朝同袍弟兄大声喊道,“来人,把家伙事儿都拿出来!”
说罢,举手朝天,鸣枪示警!
二十来个驻沪士兵,加上水警营、缉私营和青帮弟子,立刻磨刀霍霍,齐声应战。
只有叶绰三还保有一丝理智,拎得清轻重缓急,急忙催促弟兄们抓紧装货,旋即快步来到军警近前,疾声劝道:“艾长官,他们这帮人是冲着土货来的,阿拉有卡车,没必要跟他们硬碰硬,抓紧把货运走才最重要。”
“放屁!”艾长官厉声骂道,“整个十里洋场,谁不知道三金公司的土货是护军使罩着的生意,明知道有我们在这押送,还敢过来动手,这是挑衅,光顾着运货,他们下次还敢过来,这仗必须得打!”
廉队长也跟着冷笑道:“册他娘的,这帮小赤佬,手里拎把破斧头也敢抢土货?”
叶绰三说:“这里现在还是法租界呢,万一把动静闹大了,公董局怪罪下来,连黄探长也兜不住,而且如果事情明了,舆论一旦掀起来,军警方面也没法收场啊!”
当年,“小八股党”就是动用了市井舆论,向英租界施压,从而在声势上压了沈杏山一头。
如今斧头帮又将同样的招数用在“小八股党”身上,叶绰三当然分得清利害关系。
土货就是土货!
即便是人尽皆知,即便是公开的秘密,也始终上不了台面。
帮三金公司押运土货的事情一旦闹大,总要牵出几只替罪羊来背黑锅,到时候谁来当?
艾长官和廉队长怔在原地,略一琢磨,便发觉此事吃力不讨好,于是连忙改换主意,冲手下招呼道:“先运土货,直接往城区里开,碰见路口就往华界里拐,快快快!”
军警兀自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速运走土货,了却诸多麻烦。
可远处的斧头帮成员却不答应,他们虽以利斧为主要武器,但领头的骆驼等人,却也有几把仿造的勃朗宁,当即朝这边举起枪口,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
“操他娘的!”艾长官破口大骂,连忙朝手下吩咐道,“你们几个掩护,其他人跟我上车,赶紧走,赶紧走!”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顿时“铛”的一声,将卡车的挡风玻璃击碎。
军警不甘示弱,火速开枪还击。
一时间,双方人群四散,枪声如同爆竹般噼里啪啦,在法租界外滩与十六铺码头交汇处乍响,宽阔的江面配合清场的街道,使得黄浦江畔如同天然的扩音器,将厮杀声一点点放大,传遍整个十里洋场……
(本章完)
第515章 劫货
第515章 劫货
法租界,爱多亚路。
曾经的洋泾浜,英法两租界的界河,后来填土筑路,如今已是沪上租界中最宽敞、最繁华的街区之一。
不夜城的盛名,在这里得到印证。
无论外头是护法战争,还是直皖战争,每当夜幕降临,这里仍旧是莺歌燕舞,华灯璀璨,仿佛一座世外桃源。
爱多亚路也是从外滩进入租界的首选途径,马路中段的西北方向,便是英租界最热闹的跑马场,而东南方向,则是法租界赫赫有名的沪上大世界。
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妨碍这里的纸醉金迷,三金公司今晚滩头卸货也不行。
外滩南段的几条马路都早已沉寂下去,大世界附近却仍旧华灯璀璨,热闹非凡。
十字路口卖香烟、卖晚报、卖果、卖馄饨面的小贩零散各处,高声叫卖,像在唱小曲儿。
露天剧场里的马戏表演刚刚结束,不少看客从大世界里走出来,回到凡间,三三两两,在路边寻个小摊儿,吃点宵夜,说说笑笑,便不觉得寒夜孤寂漫长。
除了前来看戏的百姓以外,还有不少江湖闲人漫步于街头巷尾。
白相人、拆白党、吃白相饭的、抛顶宫的、扒猪猡的……个个都是都市里精明的猎人,各自搜寻合适的目标下手。
原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市井夜色,今晚却横生一出不大不小的插曲。
“操你妈的!”突然的叫骂声,“你他妈给我滚出来,老子今天就是要跟你盘道盘道,搁沪上话说,讲讲斤头!”
“别吵了,别吵了!”有女人在哭,语气近乎于哀求,“温先生,别闹了,赶紧回去吧,别在这惹事儿了,你惹不起!”
又有个男人在说话,质问女人:“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儿,还有没有先来后到了,你俩在这演我呐?”
听见吵闹声,十字路口的闲散人群,纷纷扭头侧目,朝大世界门口望去。
世人大多都爱看热闹。
一时间,无论男女老少,要走的、刚来的、摆摊的、路过的,全都驻足停留,忍不住盗听旁人阴私。
却见门口的台阶上,一個妙龄舞女在两个男人之间左右为难,一个男人拽着另一个男人的衣领,眼看着就要动手。
“诶,那不是大世界里的崔莹莹吗?”馄饨摊上有人认出了舞女是谁。
“这是要搞什么名堂?”他的友人嘲笑道,“哼,为了一个舞女打架,真够丢人的!”
那人笑着摇了摇头:“侬懂什么,她们那些风尘女子,最爱看‘冲冠一怒为红颜’,觉得那是真心,有情有义呐!”
“不会真打起来吧?”馄饨摊主忧心忡忡,不自觉将小推车往后挪了挪,小声嘀咕道,“大世界的人也不管一管!”
“瞎讲!”路人扬了扬下巴说,“大世界的人要是不管,他们早就在里头打起来了。”
说话间,门口台阶上那两个男人,在经过一阵撕扯后,已然来到了十字街心,双方各有几个朋友撑腰,骂骂咧咧,作势就要开打,反倒方才那个舞女,却被大世界舞厅里的领班带着保镖拽了回去,俩男人恍然间竟没了开打的由头。
围观的看客听他们都是北国口音,料定他们并非青帮内讧,便放心大胆地看起了热闹。
更有甚者,直接煽风点火:“喂,两个都吵吵半天了,到底打不打,等下天都亮了!”
众人哄笑,并不觉得奇怪。
大世界附近,或者说整条爱多亚路两侧,常常有打架斗殴,屡见不鲜。
毕竟洋泾浜原本就是流氓瘪三的聚集地,在这地方斗殴太方便了。
法租界的安南巡捕来了,过条马路就到了英租界;英租界的红头阿三来了,过条马路又回到了法租界。
出来进去,能奈我何?
久而久之,两界巡捕都不来了,全靠附近帮派维系治安。
围观看客为了白相热闹,也纷纷叫嚷道:“打呀,打呀!”
双方被众人一激,立刻挥起拳头,互相撕扯扭打起来。
便在此时,爱多亚路东边忽然传来“啪啪”两声脆响,声音很微弱,带着回音,似乎传了很久才到这边。
所有人顿时一怔,纷纷朝外滩方向望去。
“什么动静?”不知是谁问了一嘴。
“好像是枪声。”
“侬少瞎七搭八乱讲,这里是租界……”
“啪啪啪——啪啪啪——”
如果说仅仅两次轻微的响动,很多人还不愿相信、亦或根本听不出来那是枪声,但三番五次,连珠炮似的“噼啪”声响,就连最保守的人也终于开始相信,江边有人正在火拼。
很快,枪声平息下来。
十字路口也蓦地静默了片刻,随即渐渐响起低声议论。围观的看客中,有青帮弟子,也有土货商人,反正总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心里忽然想起今晚是三金公司进货的日子。
但没人敢提这个话茬儿,全都闷不吭声,只在心里有数。
这时候,也没人再去激将十字街心的斗殴了,人人都皱着眉头,暗自思忖,有胆小的已经先行一步,早早回家去了。
突然,外滩方向竟又响起一阵更激烈的枪声,所幸听起来距离很远,对大世界这边完全构不成威胁。
虽是如此,但却另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朝这边滚滚而来。
“咔哒咔哒——咕隆咕隆——”
似乎是一辆马车!
众人纷纷退至十字街角,又是惶惑,又是好奇,朝马路当间抻脖一看——
果见一辆大型马车,由两匹快马牵引,颤颤巍巍地朝这边飞奔而来,周围还有几个浑身湿漉漉的年轻人跟着车跑。
“砰!”
马车上那人朝天开了一枪,挥动着胳膊厉声大喝:“滚开,滚开,别挡路!”
说罢,十字街心方才那两个男人立刻分开,向路边躲闪。
马车经过大世界,明晃晃的路灯照亮了车上的情形,十几只湿漉漉的货箱摞在车板上,影影绰绰,依稀可见上面的白色油漆字样——三金公司!
周围则是十来个手持短斧的蒙面壮汉,一边跟着马车狂奔,一边冲路边的百姓暴喝:
“滚开,滚开,想要命的滚远点!”
然而,马车途径大世界门前的十字路口时,车轮冷不防一颠,最上面的货箱凌空跳了一下,随即“哐啷”一声巨响,摔在马路上四分五裂,几十块棕色纸张包裹的货物顿时散落满地。
“我操他妈的,等等,货掉了,货掉了!”
一个斧头帮成员猛地停下脚步,朝同伙大喊两声,转身就要去捡地上的货物,结果还不等走出两步,就被另一个同伙拽着膀子拉开。
“掉就掉吧,别他妈管了,不差这一箱,快走!”
闻言,那斧头帮成员朝外滩方向看了看,接着又在街心环顾一周,当场扇了自己一耳刮子,捶胸顿足,终于骂骂咧咧地跑开了,看他们所奔的方向,大约是要去闸北地界儿。
“咔哒咔哒——咕隆咕隆——”
这一切的变故,只在转瞬之间,马蹄声没有丝毫停顿,两个斧头帮成员很快就跟了上去。
人、马、车、货,没过多久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极速远遁,最终消失于灯影朦胧深处。
围观的看客惊魂未定,生怕待会儿马路上再跑过来一辆马车,可左等右等,不仅不再有马车过来,外滩方向的枪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平息了下来。
最后,到底是方才约架的那两个男人,壮着胆子朝十字街口缓步走了过去,俯身查看地上的货物。
“这是啥玩意儿?”
他们与其说是疑惑,倒不如说是在向周围的看客发问。
见马路上已经恢复平静,枪声也戛然而止,于是便开始有好事的百姓战战兢兢地凑上前去,低头只看一眼,便不由得惊呼起来。
“哦哟,这是‘江北帮’干的吧?”
“不得了,不得了,要出大事啦!”
“我看未必是‘江北帮’,讲道理也有可能是‘粤帮’或者‘潮帮’!”
“侬最好去找大夫看看耳朵好不啦,听不懂口音么,咋可能是‘粤帮’的人嘛!”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却又仿佛有什么避讳似的,彼此间很有默契地掩藏了重要信息,不谈,不论。
其他人听得心痒难耐,终于忍不住好奇,亦步亦趋地凑上前,人越聚越多,很快便围成了一个圈儿。
踮着脚尖,扒开人缝,往里头一看,却见湿漉漉的木板下面,几块巴掌大小的土货七零八落,散在街头。
一整包土货,少说也得大几十块。
这可是天降馅儿饼,无本万利的买卖,但众人迟疑、踌躇了半晌儿,愣是没一个胆敢弯腰将其捡起来。
原因无他,只因这些烟土的包装上,印着三颗垒成金字塔状的五角星——那是三金公司的标志!
谁还敢动?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借过一下……”
别说,还真有人动了心思。
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从人群外围挤了进去,蹲下身,眼眸一转,尽管没有直接动手去拿,可看他那副架势,似乎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本章完)
请假条
请假条犯病,请假,见谅。
(本章完)
第516章 混乱
第516章 混乱
十字街头的看客越聚越多。
江连横混在人群中,袖手,旁观,不动声色。
直至那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人闯入视野,他才微微皱了下眉,谈不上诧异,但总归是有点意外,巧了。
李正西在耳边悄声提醒道:“哥,那人好像是梅先生。”
江连横点点头,没搭话,反而示意西风不要多嘴,静观其变。
这时候,围观的看客中,早已没人再去关心方才的街头斗殴。
于是,江连横和李在淳等人,就像是刚出科的戏子,暖场过后,便静悄悄地退居幕后,将舞台腾出来,让给真正的大蔓儿压轴登场。
有好戏看了。
所有目光都汇聚在十字街心,破裂的木箱,散乱的土货,以及三金公司的标志印章。
窃窃私语,众说纷纭,人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却没一个敢站出来,将眼前这层窗户纸捅破。
只有梅先生例外。
不知是真愣,还是装憨,他竟直接走到街心,蹲下身子,扶正快要散架的木箱,自顾自地归拢起地上的土货,最后拍了拍手,又拄着膝盖重新站起来。
“报官吧!”他环顾左右,摆出一副惯看世事的神情,“抢劫可是大案,这边算法租界,得有人去通知黄探长一声。”
看客唯恐避之不及。
大伙儿只是来看个热闹,并不想掺和其中。
这么大的事情,谁若是去报官,明明不相干也免不了诸多麻烦,至少要在巡捕房交代一遍来龙去脉,再配合做份口供笔录,忙忙叨叨一整宿,吃力不讨好,反惹来一身臊气。
但“三大亨”的耳目遍布市井,周围几个地痞见状,却立刻飞奔出去通风报信,急于在黄探长面前邀功请赏。
梅先生见有人去报官,便指了指地上的货箱,提议道:“东西放在这里影响交通,巡捕过来之前,先把箱子挪到路边吧,大家有没有意见?”
大伙儿互相看了看,无人应答。
“那就我来搬吧!”梅先生自告奋勇,“哪位有时间,麻烦来帮我做下人证好不啦?”
他不问倒还好,这一问,围观看客立时后退几步,连连摆手。
“这位先生,侬来帮我做下人证好不好?”
“我?不不不,我还有事呢,先走了。”
“那位爷叔,侬看起来不太忙,过来帮帮忙好不啦?”
“谁?我可不行,我眼神不太好,走了走了。”
不是大伙儿不热心,若是换成其他货物也就算了,三金公司的烟土,谁敢担保?
能躲就躲,万一是圈套呢?
有不少人看清状况以后,不愿继续逗留,抹过身便匆匆走了。
梅先生左右问了一圈儿,不见有人应答,而且全都离他远远的,不禁冷叹一声“人心不古”,随即便独自捧起货箱,将其搬到街边,等着法捕房派人过来查案。
众人看不太懂,但莫名觉得他很正义。
这时,温廷阁和李在淳缓步走到江连横身边,悄声提醒道:“东家,待会儿法捕房派人过来查案,肯定要过问刚才斗殴的事儿,趁着现在人多,咱们也该走了。”
江连横点点头,该是抽身事外的时候了。
他朝梅先生瞥去两眼,随即转过身,冲旁边那几個高丽棒子说:“这次辛苦哥几个了。”
“小意思。”李在淳笑了笑,“江先生以后还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不要客气,毕竟我们义烈团的人,在关外还需要江先生多多照顾。”
“放心。”
“好,那大家就别再耽误了,赶紧散了吧!”
双方来不及好好话别,互相点头致意后,便在十字路口各自转身离去。
李在淳叫上几个高丽棒子朝英租界而去;江连横则带上温廷阁和李正西回去老城厢方向,没见到刘雁声和闯虎的身影,不知是没来,还是有其他事要忙。
…………
今朝夜头,注定夜长梦多。
尽管天色已晚,三金公司土货遭劫的小道消息,却仍旧在十里洋场快速蔓延开来。
随着江连横等人离开爱多亚路,“三大亨”的耳目也在法租界内奔走相告。
有人去巡捕房通风报信,可黄探长并不在那里;还有人去黄公馆汇报见闻,可黄探长也不在家里。
说有急事儿通禀,才被管家告知:“黄老爷听戏去了,在老城厢东边的‘新舞台’。”
于是,众探目便如百鸟归巢般蜂拥过去,说明情况,邀功请赏。
……
……
黄锦镛今年五十三岁,人过半百,老夫少心。
沪上人人都知道他爱听戏,无论是京戏,还是绍兴戏,都爱听,但却谈不上“票友”,只能算是个“捧角儿的”,全因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这辈子跌过最惨的跟斗,就在戏子身上。
但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没人敢提,黄锦镛照旧流连于各家戏园。
戏曲虽说不算新生事物,但在眼下却是最时髦的消遣。
各大名家锐意进取,服化道具推陈出新,文人雅士编写新剧,男女老少,人尽痴迷。
沪上唱戏的场子不叫园、楼、馆,而是一律统称“舞台”,新舞台、共舞台、大舞台……
因为弃用了旧式的柱方型戏台,而改用了西洋的半月型舞台,座席有坡度,台上有聚光灯、可更换的布景,所以深受追捧、反响热烈。
只有老顽固不乐意,斜眼看着那些新舞台、新戏服、新本子、新唱腔,频频摇头兴叹,说缺少意境,哪里还算是戏,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全让这帮小年轻给糟践了!
可惜没人搭理他们,梨园行当也从未像今天这般红火。
戏子间有句俗话——京城学艺,津门扬名,沪上挣钱。
新舞台今晚请的也是北方的名角儿,唱的是京戏经典曲目:《虎牢关三英战吕布》。
黄锦镛生得肥头大耳,塌鼻梁,肿眼泡,嘴大吃四方,确实有几分富贵相,远远看过去,活像一尊穿金戴银的大佛,派头十足。
此刻,他正在一众门生的簇拥下,坐在雅间里听得兴起,满面红光,神情得意。
便在这时,有人“噔噔噔”地跑过来,慌张大喊:“师父,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嗯?”
黄锦镛怪腔怪调地应了一声,头不动,只是微微斜眼,在来人的脸上冷冷扫了一下。
那人顿时怔住,旋即二话不说,“啪啪”先扇自己俩耳刮子,跪下来连连磕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打扰师父侬听戏了。”
黄锦镛不再看他,转而继续看向舞台,冷哼着问:“说吧,出什么事了?”
来人环顾左右,不敢高声,于是便俯在师父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黄锦镛听后,脸色骤变,当即怒拍桌案,厉声问道:“谁干的?”
“不知道,听线人说,应该是往闸北那边跑了,之前听杜先生那边的弟兄说,好像……好像是跟什么斧头帮有关。”
“什么他娘的斧头帮,到底怎么回事!”
黄锦镛的吼声很大,在剧场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时间,底下的看客不敢再捧场叫好,就连台上那几个戏子也都当场愣住,误以为是自己哪句唱得不好,惹恼了黄探长,便怯生生地不敢再唱。
“册呐,侬唱侬的,看什么看!”
黄锦镛叫骂几声,新舞台的乐班才战战兢兢地重新打板儿、拉胡琴,但剧场内热闹的气氛却早已因一人之怒而荡然无存了。“这件事情,杜镛和张小林知不知道?”黄锦镛接着问。
“应该……也知道了吧?”来人不敢确定,“师父,我是先来跟侬讲的,还没去过杜公馆那边呢。”
“那个斧头帮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册呐,侬个阿木林,什么都不晓得,过来跟我说个屁,还不快去给我问清楚!”
“是是是,师父息怒,我现在马上就去!”
说罢,前来报信的门生又“噔噔噔”地跑出了新舞台。
黄锦镛面色铁青,倍感恼火,不仅是因为三金公司的土货出了状况,更是不满杜、张两人明知道最近冒出个“斧头帮”,却没过来找他商量。
青帮“三大亨”中,黄锦镛五十三岁,张啸林四十四岁,杜镛三十三岁。
虽然常常被人并列,但其实彼此的年龄差得有点远,而且张、杜两人是把兄弟,同黄探长之间,总是多少有点距离。
自从黄锦镛遭到卢公子绑票以后,威望便已大不如前。
为了戏子而得罪军阀这件事,张、杜二人也对此颇有微词。
如今黄锦镛年事渐高,威望受损,杜镛功高震主,已经隐隐有后来居上的势头;对待这个年轻后生,黄锦镛既很器重,同时也有几分忌惮,所以即便有所不满,也不好轻易发怒。
思来想去,他霍然起身,朝身边的门生喝令道:“去巡捕房,查案!”
众人起身相随,在剧场里引起一阵骚动。
走到大门口时,黄锦镛突然停下脚步,叫来一个门生吩咐道:“侬到杜镛家里去,把话讲清楚,今朝夜头,要是没找到公司的货,就让他明朝来见我!”
门生点了点头,随即飞奔而去。
……
……
法租界,杜公馆。
张小林和杜镛也没睡,在等公司滩头提货的消息。
这是常态,无论有没有斧头帮捣乱,每当三金公司进货的时候,他们都要等到确认消息以后才能安心,只是今晚的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令人意外的是,第一个前来通风报信的,竟然是黄锦镛安插在大世界附近的眼线。
紧接着,一出荒唐、滑稽的真假大戏,便在杜公馆内拉开了帷幕。
黄探长的眼线率先赶到,一进门,便着急忙慌地说:“杜老板,张老板,我刚刚得到的消息,公司的土货丢了!”
“侬再讲一遍!”张小林立刻暴跳如雷,“册他娘的,老子现在就去宰了那个王老九!”
杜镛虽然惊诧,但还留有几分冷静,急忙冲来人问道:“叶绰三和荣庆瑞还没回来呢,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不是得到的消息,杜老板,这是我在大世界那边亲眼看见的呀!”说着,来人描述起方才的见闻,“然后马车就冲过来了,上头至少有十几二十只箱子,全是阿拉公司的货!”
“枪声很大?”
“不大,但是很密,至少在外滩那头打了两次,大世界那边都听得见!”
杜镛立刻换上忧心的神情,喃喃自语道:“叶绰三和荣庆瑞怎么还不回来……”
“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张小林眼皮一跳,“阿镛,我早就跟你讲过,阿拉应该先发制人,而不是在这里傻等,早打早安心!”
杜镛不响,独坐在沙发上,闷闷的,似乎是在反省自己先前的应对策略。
正在此时,管家又进来客厅通报:“老爷,叶绰三回来了。”
杜镛神情严肃,眼前却一亮,忙说:“快让他进来说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须臾,叶绰三走进客厅。
只见他衣衫凌乱,满头大汗,可眉宇间却透出一股坚定,并未有丝毫颓丧的神态。
张小林脾气火爆,当下便迎面走过来,指着叶绰三的鼻子破口大骂:“侬他妈是吃白饭的么,货都搞丢了,还他妈敢回来?老子托了多少关系才找到何长官,让他帮忙押运,四辆卡车,三十几个水警,还有巡捕的照应,就这样侬都能把货给搞丢?侬怎么不去死?”
叶绰三是杜家的手下,“小八股党”的骨干,张小林骂他,他心里有火,只是碍于杜镛的面子,才勉强隐忍下来,但却不肯接受这番无端的指责。
“小林哥,侬把话讲清楚好不啦?”他忿忿不平地争辩,“谁把货给搞丢了?简直莫名其妙,阿拉公司所有的货,全都安然无恙,我刚刚送到仓库才回来!”
“货没丢?”杜镛惊喜,旋即又转头看了看黄探长的眼线。
那人一怔,忙说:“咋可能没丢,我刚才在大世界门口亲眼看见了!”
“侬看见个屁,少他妈瞎七搭八乱讲!”叶绰三厉声骂道,“侬他妈算哪瓣蒜头,我刚才在滩头卸货,侬还有我了解情况?”
“那没有枪声吗?”黄探长的眼线疑惑道,“我明明听见外滩那头有枪声啊!”
“有枪声就代表丢货啦?”叶绰三狠瞪一眼,随后转身面向杜镛,“大哥,刚才滩头确实碰见了点小情况,不过没关系,斧头帮让阿拉打跑了,货没有丢,我亲自点过了。”
闻言,杜镛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转而却又狐疑起来。
张小林倒是喜不自禁,只是高兴之余,却又有些后怕,继而愈发愤怒。
“册他娘的,那个王老九敢对阿拉动手,就算这次货没丢,老子照样也要找他算账!”
未几,杜公馆的管家竟又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躬身拜道:“老爷,荣庆瑞回来了。”
杜镛不知在想什么,冷不防思绪被人打断,回过神来,愣愣地说:“哦,让他进来。”
不多时,荣庆瑞便快步走了进来。
他站在客厅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混杂着泥浆和汗液,尽管此时已经渐渐阴干,但却难免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馊味儿。
叶绰三凑到近前,语气中带着几分埋怨,问:“瑞哥,侬刚才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让侬在码头引桥上等我么,怎么莫名其妙人不见了。”
“小叶,侬有没有搞错,竟然还来问我?”荣庆瑞更加没好气地说,“刚才在江面上,有人冲开枪,侬不知道?”
“这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侬刚才干什么去了。”
“废话,公司的货掉进江里了,我能站在那里看着么,当然要带人去下游捞箱子啦!”
此话一出,众人立时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喂,我说两个到底是咋回事嘛!”张小林听得晕头转向,急问道,“他妈的,阿拉公司的土货到底丢了还是没丢?”
“没丢!”叶绰三信誓旦旦地高声回道。
“丢了!”黄探长的眼线言辞笃定,毫不退让。
“丢了几箱,但大部分已经让我捞回来了。”荣庆瑞的回答被夹在中间,因而显得似乎最为可信,不然没法解释三人目前的分歧。
“他妈的,就没一个人能把事情讲清楚吗?”杜镛的脾气就算再好,此刻也有些坐不住了,“阿荣,你来讲讲!”
荣庆瑞点了点头,先将探头卸货的情况简略概述一遍——直到江面上第一声枪响以前,他的说法和叶绰三完全一致,但在枪响之后,两人的见闻便开始出现分歧。
“大哥,当时江面上乌漆墨黑,那条火轮不开大灯,而且又在江心,离得太远,我根本不敢开枪,怕打到自己人,所以就想着带弟兄们过去支援,可还没等下水,就在江边附近看见有几只货箱漂过去,再听小叶那边,好像已经有人落水了,我能咋办,只能去捞货啦!”
“根本就没有货箱掉进江里!”叶绰三坚持道。
“侬确定?”荣庆瑞说,“我可是在下游捞起来不少,刚刚送到仓库里,侬不相信,阿拉现在就去看看嘛!”
黄探长的眼线见叶绰三和荣庆瑞都争论不休,可见当时的情况必定相当混乱,于是便又愈发坚定自己的看法,跟着起哄道:
“不要在争了,我都已经看到了,确实丢了,至少丢了十几二十箱!”
张小林和杜镛相视一眼,这下连气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撒了。
红口白牙,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究竟。
最后杜镛索性站起身,直言道:“你们都不用再说了,现在就去仓库验货,点一遍,就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本章完)
第517章 动荡
第517章 动荡
三个弟兄,三种说法,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张小林性子急,眼下早已不胜其烦,听了杜镛的提议,当即起身披上外套,迫不及待地说:“对对对,争来争去,搞不清楚状况,还不如赶紧去仓库那边看看哩!”
可临到走时,杜镛却又猛然想起了什么,忙说:“等下——”
他的话还未说完,张小林又急了,瞪着眼,不耐烦地问:“哦哟,阿镛,侬又要搞什么名堂嘛!再不赶快过去,眼看着就要到后半夜啦!”
“哦,其实也没什么。”杜镛宽慰道,“小林哥,你先带人过去吧,我随后就到。”
张小林急赤白脸的,不愿再等,于是立刻穿过张、杜公馆间的月门,回家叫上几个门徒好手,片刻不怠,风风火火地赶往三金公司的货栈仓库。
杜镛留在客厅,也没有过分拖沓,只是将叶绰三和荣庆瑞唤到身前,问:“刚才在码头卸货,有没有人伤亡?”
叶绰三点了点头:“死了一个弟兄,水警营和缉私营那边也伤了几个。”
“何长官的兵,有没有受伤的?”杜镛追问。
“没有。”叶绰三面露不屑,冷言冷语,“斧头帮的人根本没敢硬拼,只是随便放了几枪,然后就转头跑了。”
“怎么能让他们跑了?”荣庆瑞不忿道,“倒是追呀!”
叶绰三白了一眼,却说:“凡事货在先。那帮小赤佬三番两次过来捣乱,我哪里知道他们要搞什么名堂,当然要先把公司的货运回去再讲其他。”
杜镛对此颇为满意:“小叶做得对,无论任何时候,货都要放在第一位,这是三金公司的信誉。”
“可是货也没看住啊!”荣庆瑞说,“我亲眼看见有十几只货箱顺江奔吴淞口去了!”
杜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想继续无意义的争论。
旋即,他起身走向书房,拿起桌上的电话,向水警营和缉私营表达慰问、感谢关照、送去银洋。
相比于黄锦镛和张小林,杜镛的出身太低,根基太浅。
黄锦镛在法租界当了几十年华人探长,黑白两道通吃,人脉广泛牢靠,即使威望受损,人在法租界也能屹立不倒。
张小林出身浙省武备学堂,跟不少中层军官都有同窗之谊,人在老家时就有产业、有名气、有关系,底子也算厚实。
杜镛不同,卖水果的出身。
他是烂泥鳅在泥浆里打滚儿,凭借十里洋场这处“洞天福地”,机缘巧合,苦苦修炼,好不容易才化成锦鲤,只待鱼跃龙门,得道飞升,一旦“渡劫”失败,则荣华富贵皆成泡影。
他输不起,所以他对每一份人情往来都格外珍重。
给水警营和缉私营打过招呼,承诺提供医疗费用,奉上抚恤银两后,杜镛才放下心来,叫上叶绰三和荣庆瑞等人,趁着夜色未开,急忙奔向三金公司的货栈仓库。
……
……
华界老城厢以西,三金公司货栈仓库。
消息传得很快,事发没过多久,已经有不少青帮弟子和“小八股党”成员闻讯赶到。
仓库周围戒备森严,甚至有不少乔装改扮的官兵在此帮忙把守,公司的经理、账房,仓库的管理、工人,全都齐聚在附近,交头接耳,神情严肃,互相打听目前的情形。
众人翘首以盼,等着话事人前来澄清现状。
张小林率先乘车赶到,紧接着便是杜镛的座驾,黄锦镛并未现身,而是在法捕房忙活。
一见张、杜二人赶过来,大伙儿终于盼到了主心骨,立马蜂拥而上,有叫师父的、有称老板的、有论弟兄的,此刻全都七嘴八舌,询问究竟。
张小林不耐烦,破口骂道:“吵什么吵,还等什么呐,还不赶快把仓库打开!”
青帮弟子应声跑过去,忽听“哐啷啷”两声巨响,库门大开。
张小林和杜镛走进去,棚顶的电灯跳了两下,终于通明起来。
放眼望去,仓库内的货箱层层叠叠,密如屏障,不仅有今晚刚卸下来的土货,还有其他土商寄放在这里的囤货,等待分销。
叶绰三走到仓库左侧,指了指一排满满当当的货箱,说:“看,货都在这里,我就说没有丢吧!”
荣庆瑞却大步来到仓库右侧,背对着二三十口湿漉漉的货箱,当场反驳道:“这些就是阿拉刚才在下游捞出来的货,我都打开看过了,还能有假的么?”
“别他妈吵了!”张小林骂道,“会计和管仓库的人跑哪里去了,赶紧过来查一下啊!”
言罢,几個身穿长衫的先生匆匆走过来,手里拿着账册货单,立刻战战兢兢地清查盘点起来,眼见张、杜二人面色铁青,因此盘查得格外细致,来来回回数了三遍,方才敢做出定论,结果却是出人意料。
反复核对后,一个戴眼镜的先生不禁皱起眉毛,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
“呃……杜老板,张老板,这单子上写的这批货总共有三百二十箱,其中川土一百三十箱,云土一百九十箱,生土二百七十箱,熟土五十……”
“婆婆妈妈的,侬讲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张小林抬手打断道,“侬就直接说,阿拉的货到底有没有丢就好了嘛!”
闻言,那先生连忙摇了摇头:“没丢,但是多了,不晓得怎么搞的,多出来三十箱货。”
“侬讲什么?”众人不解其意,“搞了大半天,怎么还多出了三十箱?”
“这……”那先生面露难色,显然,这事儿不归他管。
叶绰三和荣庆瑞相视一眼,当下也不再争论。
不消说,这里肯定有假货。
杜镛二话不说,立刻径直走向仓库右侧,站在那排湿漉漉的货箱前——松木板的箱子上,用白色油漆写着“三金公司”的字样,另画有三颗五角星——挑了一只,打开往里看,却见满满一摞洇湿的土货,用油纸小心包裹起来。
他拆开包裹,仔细再看。
的确是土货,但不是烟土,而是他妈的土砖!
土砖浸了水,轻轻一掰,又变成了他妈的土坷垃!
杜镛脸色骤变,甩手将其丢进货箱里,忍不住骂道:“他妈的,让人家给耍了!”
张小林闻声凑过来,低头看了看,也是一愣,接连拆了三五包,都是他妈的土坷垃!“册呐,搞什么名堂!”他骂骂咧咧地擦了擦手,朝荣庆瑞质问道,“侬不长眼的?把这些烂泥搬进来干什么?”
荣庆瑞瞠目结舌,查清状况以后,同样不可思议,连声自语道:“这算咋回事嘛?”
“这是要砸阿拉的口碑吧?”叶绰三说,“这批货要是出了,还不被人笑死?”
“瞎担心!”杜镛却道,“货到咱们手里,肯定要清查一遍,怎么可能随便出货?”
张小林难得狐疑起来,指了指对面的货箱,疑神疑鬼道:“那里不会也有假货吧?”
“怎么可能!”叶绰三不服,对面那些货箱,都是他亲自押运的,不可能有问题。
可杜镛生性谨慎,还是叫人过去随意抽查了几箱。
所幸,这次没错,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土货,不是他妈的土坷垃!
众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取而代之的,却是满脸疑惑,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
便在此时,有青帮弟子从仓库外跑进来,呼哧带喘地通报道:“师父,小林哥,云霞阁的老板派人过来了,说是听说阿拉三金公司丢货了,想过来问问情况。”
“瞎七搭八,丢什么丢!”张小林瞪眼呵斥,“侬去告诉他,三金公司风平浪静,他们订购的货没问题,让他把心放在肚子里,回去等消息就好了。”
“这……”
“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
青帮弟子缩了下身子,转头去看杜镛,略显迟疑:“师父,云霞阁的人想进来看看,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想今晚就先把货拉走。”
杜镛眉头紧锁,知道这个口子不能开,只好沉声吩咐道:“你去跟他们好好讲讲,就说等到明天的时候,我亲自带人把秦老板订的货送过去,好好说,不要犯冲。”
青帮弟子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便在此时,另一个杜家门徒又走进来,同样是满脸焦急的神情,疾声说:“师父,‘潮州帮’的游老板刚刚派人过来,想问一问他们之前投保的土货现在……现在是什么情况。”
“让游先生放心,明天我亲自去跟他解释。”杜镛耐着性子,好言吩咐。
可话音刚落,又一个张家弟兄火急火燎地跑进仓库。
“小林哥,‘粤帮’的周老板派人来问,他们投保的土货现在怎么样了。”
这边刚刚说完,还不等张小林答话,仓库门外便又冲进来一个人,急忙忙地说:
“杜老板,张老板,川省刘都统的驻沪代表刚才打来电话,问阿拉公司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他们委托阿拉帮忙包销的土货,到底有没有出问题。”
今朝夜头,黄浦江西岸卸货,不仅仅是三金公司这一家的营生,而是关乎于整个十里洋场、乃至苏、浙、川、滇各地的土商、军阀的营生。
各家全都知道三金公司今晚滩头卸货,因此并未早睡,擎等着入库为安,结果一听到市井传闻,也不管深更半夜,尽速派人前来询问究竟。
毕竟土货暴利,一箱货的纯利就有将近一千块现大洋,十箱即是一万,百箱即是十万,根本赔不起,不过来问清楚状况,必定彻夜难眠。
一时间,“八大潮帮”、“两大本帮”、川滇军阀驻沪代表、各家土商跑腿伙计,全都蜂拥而来,七嘴八舌,叫人不得安宁,而货栈仓库是三金公司的重地,岂能容人轻易探查?
张小林恼得火冒三丈,大手一挥,概不通融。
“册他娘的,吵什么吵,让他们都回去,货没有丢,就算是丢了,阿拉照价赔给他们就好了,婆婆妈妈的,烦不烦啦!”
杜镛尽管同样憋了一肚子火,但言辞却极其克制,当下便亲自露面,说明情况,安抚各家主顾,约定改日再谈。
等忙完了这一通,时辰已至后半夜,天色也眼看着蒙蒙发亮了。
杜镛回到仓库里,焦头烂额,神情憔悴,还得耐着性子安抚张小林的火气。
“小林哥,我们是做生意的,今晚闹出这么大动静,主顾过来问问,也是人之常情,犯不上动怒。”
张小林不听劝,当即叫来几个打手,气冲冲地叫嚣道:“几个回去带上家伙,现在就跟我去王老九的同乡会,非把他那会馆砸了不可!”
见状,杜镛忙说:“小林哥,弟兄们已经忙活一整宿了,你现在带人过去,人家以逸待劳,恐怕是要吃亏,还是冷静冷静,我想想办法再说吧。”
“还想什么办法!”张小林喝道,“事情明摆着,他们就是打阿拉的脸,给公司捣乱。阿镛,我知道你生意做的好,但别忘了,阿拉是跑江湖的,最后还是要比谁的拳头硬!”
说话间,黄锦镛那个脸有点歪的门生走了进来。
杜镛以前曾是黄探长的门生,张小林尽管背地里一口一个“黄麻皮”,但在明面上,也要尊黄锦镛一声大哥,因此黄家门生走过来,三人碰面,按理算作平辈,没有高低之分。
黄锦镛的门生也不客气,一进来便开门见山:“杜师兄,老头子让我过来说一声,公司的土货出了状况,请侬明朝去黄公馆一趟,跟老头子说说情况。”
一听这话,张小林立刻变了脸色。
当初,黄锦镛为了戏子而得罪了浙省卢督军的公子,差点儿将三金公司毁于一旦,自那以后,黄锦镛自知理亏,便很少再过问三金公司的状况,只管安心当个股东,等着分红。
这下倒好,听说土货遭劫,黄麻皮竟然还有脸过来兴师问罪?
张小林碍于面子,没说太多过分的话,却也是冷言冷语,蛮不待见。
“侬回去跟老头子说,阿拉的土货没有问题,让他等着年底分红就好了。”
“没出状况?”黄锦镛的门生有些狐疑,“小林哥,侬确定没事?法捕房已经接到报案,连公司的货箱都找到了,赃物都在,就是阿拉的土货,侬怎么讲没出状况?”
“什么?”张小林发出个怪声,“公司的货足斤足两,一分都不少,从哪里找来的赃物?简直莫名其妙嘛!”
黄锦镛的门生不甘示弱:“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乱讲?东西现在就在法捕房,侬要是不相信,过去看看就好了嘛!”
两人你来我往,争论不休。
便在此时,杜镛突然灵光一闪,急忙叫来叶绰三和荣庆瑞两人。
“你们两个,趁着天还没亮,赶快去各家报馆问问情况!”
(本章完)
第518章 声势【加更】
第518章 声势【加更】
舆论杀人不见血。
沪上报业繁荣,大大小小的日报、晚报、周刊、杂志,多如牛毛,数不胜数。
行业竞争激烈,职业记者每日挖空心思,四处搜罗坊间消息,再添油加醋,稍作“润色”以后,使其耸人听闻,诲淫诲盗,才肯刊登发布,提高销量。
时下民风渐开,报人敢写、敢评,最擅春秋笔法,含沙射影,指桑骂槐,防不胜防。
杜镛派人前往各家报馆,本打算尽快封锁谣言,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那么多家报社,总不能挨个儿登门威逼利诱。
凡事过犹不及,真那样做的话,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了。
况且,杜镛为人,向来惯于附庸风雅,对待文人相当客气,总喜欢在自家公馆营造出“谈笑有鸿儒”的虚伪盛况,借此招摇撞骗,博得几分好评。
让他对文人动粗,他也多少有点顾虑。
然而,等到杜家门徒赶到法租界时,竟已有两家晚报“如实”刊登了相关消息。
尽管通篇都没有指名道姓,但无论是谁,一看便知说的是三金公司。
何以如此迅捷?
因为文章是提前写好的,这边刚传来消息,那边立刻就有人匿名来稿,而且不要稿费,甚至愿意自费刊登,令两家主编喜不自禁——上哪找这种好事儿去?
除此以外,今日晌午时分,《外滩新报》还刊登了一篇“黑幕小说”,题为:《黄山翁敲山震双煞,过江龙翻江擒三妖》。
小说内容光怪陆离,荒诞不经,似是含沙射影,却又看得人一头雾水,直至三金公司土货遭劫的谣言四起,许多读者才恍然大悟——这哪里是“黑幕小说”,分明就是“预言小说”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一时间,人人口耳相传,寻常百姓暂且不论,大世界、新世界等等风月游戏场内的公子阔少,天光还未大亮,便早已传得人尽皆知。
阳谋无解,有备而来。
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杜镛等人再要围追堵截,却已然是痴人说梦,毫无可能了。
……
……
法租界,皖省同乡会馆。
后院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有木箱破碎的声音,也有篝火燃烧时的断柴声响。
橙红色的火光倒映在江连横和王老九的眼中,熊熊燃烧,白漆的“三金公司”字样在烈焰中逐渐化为灰烬,恰如市井中疯传的谣言一般,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往。
斧头帮的成员正忙着拆解空货箱——若不是空的,方才的马车又怎会跑得那么快?
货箱不必全烧,只需把带有“三金公司”字样的板子拆下来即可。
少倾,刘雁声和闯虎拿着三份报纸走了过来。
“东家,消息已经传开了。”刘雁声将报纸递给江连横,“这还只是个开始,等到明天一早,肯定会有更多人议论这件事。大世界里的那个舞女,现在也在帮忙散布消息。”
闯虎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有点惋惜:“唉,想不到我闯某人平生佳作无数,偏偏是这部赶工之作火了,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署‘床下罂’的笔名了。”
他已经如此抱怨了一路,连刘雁声都听烦了。
老话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越是用心,越是精雕细琢,写得就越吃力,读者看得也吃力。
所谓道法自然,他呀,其实是着相了!
江连横懒得听闯虎磨叨,接过报纸,匆匆扫了几眼,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一切正如预料中的进行,他对此颇为满意,但身旁的王老九却眉头紧锁,有点困惑。
“江兄弟,事情已经按你说的办了,可我还是不太明白,咱们费了这么大劲,最后就为了演一出戏,‘三大亨’根本毫发无伤,这么干值得么?”
“值!”江连横语气坚定,“名利名利,这两样东西从来都没法完全分开,对‘三大亨’这种档次的人物来说,名气有时候比利益还重要。”
王老九有些迟疑。
别看江连横一口一个“九哥”叫他,其实两人同岁,见识、阅历也并不悬殊。
若论坑蒙拐骗、巧取豪夺之类的江湖路数,王老九在江连横面前,只能算是個“半开眼”,说是前辈,提点他两句都不过分。
王老九虽说早年投身盟会,在皖省自立军政府,听起来威风凛凛,风光无限,但其实在那段动荡的岁月里,只要是盟会成员,随便什么人拉帮结伙,都可以对外宣称本省光复,并以省府魁首自居,关键还要看到底有没有实权。退一步说,张大诗人这么个投机分子,都能趁着倒清大业左右逢源,混成个陆军上将的军衔儿,王老九要是真有两把刷子,何至于沦落至此?
当然,他是个“安那其”,他有他的想法,也有他的主义,而且在本省同乡中,有相当强的号召力和凝聚力,这些年来,也没少作为地方代表参政、议政。
庙堂上的事儿,江连横不懂,但要论跑江湖、混帮派,王老九还真得多听他几句劝。
左思右想,王老九到底忍不住开口问:“可是……江兄弟,斧头帮劫货这件事,本身就是假的,‘三大亨’只要澄清一下不就行了?”
“放心,这种事儿,他们没法澄清。”江连横很笃定,“‘三大亨’如果真去插手舆论,别人只会觉得他们心虚,明面上不敢说,背地里照传不误;‘三大亨’如果放手不管,那谣言就会越传越厉害,假的最后也成真的了,中间这个度,很难把握。”
毕竟,这世上最难办的事儿只有一件,那便是自证清白。
“九哥,你瞅着吧,最近这段时间,有那三个老登忙活的了。”江连横呵呵笑道。
王老九摇了摇头:“那也只能骗骗普通人,真正的行内人,明天就会知道真相了。”
“那倒没错,但咱们这出戏,本来就是演给‘空子’看的,要的就是这份儿声势。”江连横说,“九哥,你这同乡会,现在规模还太小,沪上有那么多皖省劳工,你得把他们都拢过来,到时候才能算是一方势力,所以今天晚上,归根结底,其实算是个‘广告’。”
“可这事儿是假的呀!”王老九丁是丁、卯是卯,人多少有点儿轴。
闯虎在旁边接过话茬儿,嬉笑道:“九爷,瞅你这话说的,广告本来就是假的呀!”
王老九哑然,思忖了半晌,还是说:“不痛快,要打就真打,我不怕什么‘三大亨’、‘八大亨’的,烟土本来就害人不浅,毁了正好,要是好好盘算,也不是抢不了。”
“不不不,九哥,你就算能抢,也不能抢!”江连横忙说,“三金公司的土货,我查过了,涉及面太广,多少人都指着这门生意过活呢,你断别人的财路,人家会断你的生路,而且那样的话,伱在沪上也会被所有人孤立,以后根本没法站住脚,所以才要毁名不毁利。”
其他土商帮派不会在乎“三大亨”的脸面,只要货在,他们也没有必要为了替三金公司出气而得罪斧头帮。
什么能动,什么不能动,江连横看得很清楚。
在线上的人看来,斧头帮是用了最小的代价,狠狠抽了“三大亨”一耳光。
江连横接着说:“九哥,凡事得先争名、后夺利。斧头帮名号不响,没人搭理,只要声势足够大,到时候自然会有大人物找上门来,给你当靠山,让你办点脏事儿。”
“那接下来怎么办?”王老九问,“就这么干等着?”
江连横摇了摇头,转而伸出四根手指,一字一顿道:“惊,彩,尖,风!”
“什么意思?”王老九不解其意。
话说回来,这还是当年六叔教给小道的口诀。
江湖也好,庙堂也罢,但凡是要做局,总离不开这四字要领。
惊——三金公司法租界滩头卸货,斧头帮虚实结合,连番捣乱,闹得满城鸡飞狗跳,“三大亨”不得不疲于应对,跟各家主顾澄清现状。
彩——大世界门前“露白”,自导自演,黄浦江土坷垃鱼目混珠,以假乱真,无端奉上一出荒唐大戏。
风——市井流言甚嚣尘上,斧头帮借此名声广播,自有“空子”以讹传讹,夸大其词,助斧头帮拉拢皖省劳工,灭“三大亨”平日气焰。
尖——该是动真格的时候了。
江连横正色道:“青帮‘三大亨’名气这么响,肯定不是白给的,咱们现在顶多算是趁老虎打盹儿的工夫,过去撩撩闲,必须得趁他们回过味儿来之前下手。”
“金源码头?”王老九心领神会。
“对,先动手,再打官司。”
“打官司没可能,沪上无论是英捕房、法捕房、还是老城厢的衙门,多多少少,全都跟‘三大亨’有来往,不可能帮咱们,衙门,哼,有理没钱哪能进得去呀!”
“未必。”江连横解释道,“九哥,这就要看你到底能收拢多少皖省劳工了,兄弟我在奉天,拿什么跟洋人扯皮?拿我总把头儿这个身份!九哥,斧头帮要是能把皖省劳工合在一起,洋人也得敬你三分。”
王老九是干过革命的人,而且信奉“克鲁泡特金”,自然明白联合劳工互助所蕴含的潜力,但问题在于——
“咱们总不能挨个去工厂,强行把我那帮老乡拉过来入会吧?”
江连横笑了笑,却说:“九哥,你难道忘了,楼静远那小子因为担心咱们有内应,所以把码头上的皖省劳工都给开了?”
王老九若有所悟,旋即咧咧嘴,笑道:“趁着斧头帮声势正旺,也该替老乡出出头了,这一仗,动静得大点!”
————
p.s.久违了
(本章完)
第519章 扬名
第519章 扬名
租界外滩,轮船招商局。
“哗啦——”
纸张翻阅的声音。
徐怀民将今日的晨报丢在办公桌上,一声叹息,面色苍白,担忧的神情溢于言表。
三金公司土货遭劫的谣言正在十里洋场快速蔓延。
此事真伪难辨,徐怀民并不清楚其中的虚实,也没资格去找“三大亨”过问真相。
他只知道,斧头帮的声势仅在一夜之间便已甚嚣尘上。
照此形势发展下去,斧头帮要想在十里洋场立地生根,迟早要跟“三大亨”碰一碰,而他前几天刚刚违规签了两份合同,到时候帮派火拼,双方肯定都要拿这件事借题发挥。
徐怀民夹在二者之间,被双方拿来当枪使,目前看来已是必然。
他已经提前把苦衷告知给了张小林,眼下也该把情况如实汇报给招商局了。
但现在不行,楼上正传来一阵阵激烈的争论声。
今天是招商局年底第二次股东大会,仍然在吵,仍然在争权夺利。
徐怀民在办公室内静静等待,直到下午两点钟,股东散会以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来到楼上的一间办公室门口。
轻轻叩响两下房门,旋即迈步走进屋内。
办公桌前正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俊朗后生,身穿长衫,戴着眼镜,大概是刚在股东大会上发言争吵的缘故,整个人看上去面色铁青,余怒未消。
此人名叫李国栋,子承父业,算是轮船招商局内不大不小的实权派。
他爹当年比他风光,那时候清廷还没倒台,而他爹作为中堂大人的嫡系宗亲,在轮船招商局的一众股东当中,有相当大的话语权重。
如今时过境迁,李国栋虽说承接了祖上的福荫,有钱有家世,但在沪上根基太浅,各大股东常常联合起来孤立他,并在明里暗里动用各种手段,打算将其排挤出局。
李国栋苦苦支撑,手中的权力却仍旧越来越小。
可即便如此,他照样还是徐怀民的顶头上司,徐怀民见了他,也免不了谄媚逢迎。
“李董事,您忙着呐?呵呵呵,不是我说您,您平时也得多注意注意身体……”
“老徐,别客套了,你有事就说。”李国栋轻轻按压着睛明穴,语气稍显不耐烦。
“李董事明鉴呐!我这边的确有点麻烦,这真是……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说了。”
徐怀民酝酿片刻,随即将先前的种种经历和盘托出。
李国栋听罢,顿时瞪大了眼睛,厉声责备道:“老徐,你也是招商局的老职员了,码头的生意,你怎么能同时开两份合同?这要是闹到了公堂,最后不成招商局的问题了么?到时候,那帮股东肯定要借题发挥,拿这件事来弹劾我,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净给我添乱!”
徐怀民自知理亏,连连点头:“是是是,李董事说得对。但问题是,我也有苦衷啊,当时那情况,我要是不签……我这只手恐怕都保不住了,被逼无奈,被逼无奈呀!”
“嘶——剁你的手?”
李国栋听得愈发不解,转而却问:“老徐,我之所以把码头上的差事交给你去办,就是因为你知道该怎么跟那些帮派打交道,这几年来,你也确实干的不错,怎么这次反倒被人威胁了?”
徐怀民解释道:“唉,以前的帮派,大家彼此间好歹还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可斧头帮不仅不讲道理,反而还直接掀桌子,根本没法跟他们那种人谈事。”
“斧头帮?”
“哦,就是皖省同乡会里的一群流氓,领头的叫王老九,完全就是亡命徒的做派。”
“嗯?”李国栋顿感意外,“那这人是我老乡啊!”
正所谓,宰相合肥天下瘦。
轮船招商局是前清李中堂筹办的公司,李国栋祖上又是李中堂的嫡系宗亲,跟王老九往根上捯,当然都是皖省同乡。
徐怀民对此心知肚明,但并不当回事儿,同乡只是个噱头,不是同一個阶层的人,莫说是同乡,就算是亲兄弟,那也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王老九,王老九……”
李国栋兀自嘀咕了几遍,恍然道:“我对这人有点耳闻,听说倒清那年,他被皖省省府通缉了,后来民国成立,就又给他取消了?”
“是有这么回事儿,我已经托人查过了。”徐怀民说,“王老九之前被通缉的时候,就来过一次沪上,还进过大牢,后来回到皖省,没过几年又被通缉了,最近才又来沪上,强行接管了皖省同乡会,看样子应该是打算长期留下来了。”
李国栋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伱刚才说,他们打算抢金源码头,还准备跟‘三大亨’他们争地盘儿?”
“是,所以我才过来,先把情况提前跟您说一声。”徐怀民呵呵赔笑。
“王老九他们有这么大实力?”
“嗐,我一开始也觉得他们是不自量力,结果……李董事,您看今天的报纸了没?”
“嘶——报纸上说的那伙抢土货的劫匪,就是斧头帮?”
“除了他们,我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谁能像他们那么不要命。”徐怀民低声道。
不知什么缘故,听了这番话以后,李国栋蓦地陷入沉思之中。
过了半晌儿,他才沉吟道:“行,这件事我知道了,如果斧头帮的人以后再来,你就让他们直接来办公室找我,或者有空的时候,我亲自去跟他们交涉。”
徐怀民一愣:“李董事,您这是……”
“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既然我和王老九算是同乡,跟他打交道也能方便点。”
说罢,李国栋便不再过多解释,摆了摆手,当即闭门送客。
徐怀民虽说有几分困惑,可一见顶头上司愿意担事儿,自然巴不得把自己从这场乱局中摘得干干净净,于是立刻笑呵呵地点头应声,起身告辞。
……
……
正午时分,十六铺码头。
秋末的太阳最爱虚张声势,看起来朗日高悬、烈日当空,实际上早已不中用了,人在阳光下走动,还能勉强感受到些许燥热,可一旦躲进阴影底下,便凉飕飕的,渐觉冬日已近。码头工人干了一上午的重活儿,好不容易得来片刻清闲,便全都群聚在岸边吃饭,有人自带点干粮,有人买两个馒头,总之不能走远,货船说来就来,得时刻准备装卸搬运,稍微迟缓些,就要被把头儿、经理克扣工钱。
众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三金公司土货遭劫的消息自然是议论重点。
“哎,昨晚的事,你们听没听说,是真的么?”
“哦哟,侬少听他们乱讲,假的啦,沪上是青帮的地盘,谁敢跟‘三大亨’作对?”
“谁说是假的,昨天半夜你没听见枪声啊?”
“听见枪声就是真的啦?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侬这都不晓得,活该上次被人骗啦。”
“哎,你要这么说的话,昨晚上可有人连劫匪的马车都看见了!”
众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大家都不是亲历者,自然谁也没办法说服谁——毋庸置疑,人们永远倾向于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真相”。
有人仇视青帮的码头经理,盼着“三大亨”土崩瓦解,便愿意相信此事为真;也有人欲做奴才而不得,处处替“三大亨”维护名声,盼着有朝一日也能成为青帮弟子,便愿意相信此事为假。
屁股在哪,脑子和眼界就在哪。
说话间,打前边来了个江湖艺人,左手拿着三弦儿,右手拎着板凳儿,自顾自地来到众人面前,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份《外滩新报》摊在地上,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
“各位看官,鄙人申世利,行走江湖,混口饭吃,我也没有别的本事,手里这把三弦,是我师父传下来的,嘴里这副嗓子,是我爹妈给的,专门弹唱新闻,如果大家爱听,就请各位破费上几个铜钿,让我等下买碗茶水润润嗓子……”
“唱啥新闻,快说!”码头工人不耐烦地打断道。
申世利微微一笑,却说:“今朝的新闻可不得了哦,我只管唱,能听懂多少,就要看自己的悟性啦,我唱的是‘黄山翁敲山震双煞,过江龙翻江擒三妖’!”
闻言,码头工人顿时眼前一亮。
他们这些人,原本就消息灵通,早听闻报上有篇小说预言了三金公司土货遭劫的事儿,只是因为不能识文断字,所以没法阅览,如今有人要唱,当然兴致勃勃,疾声催促:
“那就赶紧唱吧,快唱,快唱!”
申世利拿腔拿调,大嘴一撇:“哎呀,渴了!”
码头工人东拼西凑,朝他扔过去十几枚铜钿。
申世利挨个儿将铜板儿捡起来,这才开始操琴献唱,可没唱几句,码头工人就急了。
“停停停,你还是别唱了,唱的听不懂,你直接念吧!”
看客说了算,申世利先拿到赏钱,也不在乎,当下便拿起报纸,念起闯虎所写的作品,念到一半,正到勾人的时候,便又搬出江湖路数,停下来,再讨一遍赏银,方才接续下去。
故事自然荒诞不经,含沙射影,码头工人只能半听半猜,末了觉得不过瘾,所性直接劈头盖脸地问:“侬讲的这‘黄山翁’和‘过江龙’到底是谁呀?”
不等申世利解答,码头工人中便传来一道异乡口音。
“‘黄山翁’还能是谁,当然是咱们皖省的人啦!”说话的人不禁面露得意之色,“这事办得漂亮,真给咱们皖省劳工长脸呐!”
“那‘黄山翁’应该就是王老九了吧?”
“除了九爷还能有谁?只有九爷才不屌什么青帮‘三大亨’呢!”
这话在码头工人中掀起一阵骚动,不少同乡面露惶恐,纷纷出言劝阻道:“喂,朱老六,你别乱说话啊!人家九爷有一帮弟兄照应,你说这话,当心挨打,你别忘了咱们这码头还是青帮的地盘呐!”
“对对对!”年长者连忙附和道,“年轻人,你别光顾着自己过嘴瘾,免得连累大家!我听说,前几天南边的金源码头就一口气把所有皖省劳工都开除了。”
“为啥?”众人忙问。
年长者摇了摇头,叹声道:“不清楚,码头是人家的生意,当然人家说什么是什么。”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凭啥!”年轻人总是有些血气方刚。
年长者不愿多谈,只是说:“哎呀,哪有那么多凭啥,咱们就是平头老百姓,没人管我们的,稳稳当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不要睬这些破事!”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窜出个小平头、招风耳,义正言辞地接过话茬儿。
“你们怕什么!九爷已经说过了,劳工就应该互帮互助,咱们同乡会里,现在成立了‘皖省旅沪劳工总会’,九爷亲自发话,只要是同乡的事情,他都管!”
众人相视一眼,将信将疑。
方才那年长者冷不防被呛了一句,没给好脸儿,斜着眼睛,撇了撇嘴问:“你这个生瓜蛋子是谁呀,你是咱们码头上的工人么,我怎么没见过你?”
招风耳从岸边站起身来,拍两下屁股上的尘土,旋即用大拇哥戳了戳胸膛,朗声道:
“陈立宪,我跟九爷打过交道,咱们的同乡会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九爷说了,以后在码头、工厂、车行里,再有人敢拖欠咱老乡的工钱、无故开除咱皖省劳工,九爷一律帮你们讨要说法!”
“真的假的,只要是同乡的事情,王老九就管?”几个年轻人立刻跃跃欲试起来。
“你们要是不相信,那就跟我去会馆走一趟。”陈立宪目光坚定,“说多了也没用,金源码头无故开除咱们同乡劳工,九爷要怎么办,你们走着瞧就行了,谁要是愿意帮忙,从今往后,那就跟九爷论弟兄!”
“什么时候?”
“给不给家伙?”
“真要是缺胳膊断腿了,同乡会帮忙兜底么?”
小年轻最容易被人煽动,三言两语间,便开始莫名地气血翻涌,恨不能立刻就飞去同乡会馆,找九爷拜过码头以后,明天腰间别把利斧,便是斧头帮成员了。
旁边的几个年长者经历多了,此刻却面目阴沉,神情中满是怀疑与猜忌。
正在大伙儿兴致冲冲,激昂慷慨的空档,另一拨并非来自皖省的码头工人却只顾冷笑。
忽然,人群中又传出一声吴侬软语,声音很小,极其克制。
“‘黄山翁’是谁,现在倒是晓得了;那‘过江龙’又算怎么回事,有这个人吗?”
这话是冲着申世利问的,申世利便愣了一下,接着欲言又止:“这‘过江龙’是谁?呵呵,那侬可真是问对人了,他呀……咳咳,渴了!”
(本章完)
第520章 三大亨对策
第520章 三大亨对策
翌日上午,法租界,黄家公馆。
屋内窗明几净,青帮“三大亨”齐聚一堂,会议对策。
除了三个男人以外,主位沙发上还端坐一位日渐色衰的中年女人。
那是黄锦镛的发妻,沪上黑帮的当家主母,人人都叫她“桂生姐”,而非“黄夫人”。
四人神情各异,稍显疲态,客厅内的气氛因而显得有点沉闷。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昨日整整一天,“三大亨”个个忙于应对,片刻不得清闲,根本没工夫再去理会斧头帮的动向。
黄锦镛要在法捕房接受总督察的质询,澄清现状;杜镛奔走于三金公司的各家主顾,挽回声誉;张小林忙于联络驻沪各级官兵,说明情况。
相关各方的利益均未受损,自然没再追问,反而立马换上看热闹的心情,背地里议论“三大亨”遭人戏耍,闷头吃了哑巴亏。
眼下,三人好不容易坐在一起,共同商量应对办法。
黄锦镛拿起桌上的茶碗儿,慢悠悠地说:“大世界门口那批‘赃物’,已经查清楚了。”
“哦?怎么讲?”张小林急问。
“巡捕房的包探打听过了,最近有几个人在各家烟馆买了大量散土,应该都是斧头帮的小赤佬。”黄锦镛的语气不慌不忙,甚至有点洋洋得意。
“看来,他们是早有准备啊!”杜镛沉吟道,“砸我们公司的口碑,壮斧头帮的声势。”
张小林低声咒骂:“册那娘,搞这种下三滥的伎俩,小瘪三就是小瘪三,永远都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桂生姐闻言,并未表态,只是淡淡地冷笑两声。
在她看来,这屋子里所有人没一個好货,哪个不是两面三刀、阴险狡诈之辈?
黄锦镛当年自导自演,在法租界做戏,冒充神探,这才得到了法国佬的青睐,并晋升为华人探长;张小林年少时冒充抗日英雄,以此拉帮结伙,网罗门徒;杜镛表面厚道,实则最为狠毒;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杜镛喃喃自语道:“现在报纸上到处都是谣言,风声对我们很不利,我倒是宁愿丢几箱土货,也不愿意威信受损,斧头帮这是玩了一出阳谋啊!”
“什么阳谋、阴谋的,我派人去找报馆,让他们澄清一下不就好了嘛!”张小林提议。
杜镛连连摇头:“小林哥,晚了,现在让报纸上澄清,大家只会认为是我们威逼利诱,强行堵住了记者的嘴,到时候舆论只会更差。”
张小林立时火起,拍着桌案数落道:“阿镛,我早就讲过,要尽快派人把斧头帮清了,侬不同意,这下倒好,闹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清什么清?”黄锦镛突然插话,“侬知道王老九他们有多少人?在法租界火拼,侬让我怎么去跟公董局交代?”
“黄大哥,侬这是什么意思?”张小林皱起眉头,“这可是阿拉三个人的事情,我带人去平斧头帮,那也是为了三金公司,侬不帮忙照应,谁来帮忙照应?”
“侬也知道这是阿拉三个人的事情?”黄锦镛冷哼道,“既然是大家的事情,斧头帮刚出头的时候,两个咋没过来找我商量商量?”
张小林一时语塞,知道黄锦镛是在挑理,但他不服气,心中暗道:侬黄麻皮,当初在戏园子里抽卢公子耳光的时候,找过阿拉商量了吗?
杜镛见状,连忙站出来解围。
“黄大哥,不是我们不找你商量,而是那个王老九没钱没势,我们还以为他闹不出多大动静,所以才轻敌了,现在公司出了情况,凡事当然还得大哥做主。”
“知道还是我做主就行,别以为我老了,就什么事都不管了。”
“是是是,黄大哥正值盛年,一点也不老呀!”杜镛连忙赔罪。
张小林却坏笑道:“是啊,既然公司还是黄大哥说了算,那就请黄大哥出个主意吧?”
尽管“三大亨”常常被人并列提及,三人的关系也很紧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铁板一块,毫无间隙。
黄锦镛人老心不老,还想继续当龙头瓢把子;杜镛风头正盛,已然初露僭越之心;张小林贪财火爆,真疯起来,谁的面子也不给。
三人虽是盟友,彼此间的关系却也相当微妙。
桂生姐看在眼里,却不声不响,只顾暗自冷笑。
黄锦镛思忖片刻,终于开口道:“斧头帮既然假装劫货,不如阿拉就将计就计,用这个罪名,把他们那几个领头的全给抓了,怎么样?”
“黄大哥,这可不行。”杜镛连忙劝阻,“如果用劫货的罪名去抓王老九,那不就相当于咱们自己把谣言给坐实了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张小林急得起身来回踱步,“阿镛,侬倒是讲个办法嘛!总不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吧?那样的话,阿拉以后在沪上,还有什么脸面?”
杜镛稳坐在沙发上,沉吟道:“小林哥,我昨晚想了一夜,王老九不是头一天来沪上,他的做事风格,在码头上一直都很有名,就是莽!但这次的事情,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王老九的风格。”
“那又怎么样?”
“我怀疑有人在背后给他支招,报纸上的消息我听说了,那个‘黄山翁’肯定就是王老九,但还有一条‘过江龙’,我们还不清楚是谁。”
“怕什么,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张小林跃跃欲试。
杜镛却说:“你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杀?”
“这种事情,侬不用担心。”黄锦镛插话道,“只要抓一个斧头帮成员,把他关到巡捕房里,老子有一万种办法让他开口。”
杜镛连忙摇了摇头:“那样太容易打草惊蛇,而且斧头帮的成员未必都知道这条‘过江龙’是谁,如果他们都知道,那我们没道理对这人一无所知,所以我猜这条‘过江龙’可能没什么势力,至少在这十里洋场没有根基。”
言罢,几人互相看了看。
桂生姐难得流露出欣慰的神情——不愧是她亲手提拔起来的后生,总归是没看错人。
黄锦镛尽管有些忌惮杜镛,但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能力,当下便点点头说:“有道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派巡捕房的密探去打听打听。”
张小林立刻应声道:“那好,等摸清了他们的底细以后,把情况告诉我,我去派人把那两个小赤佬给做掉。黄大哥,两条人命,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吧?”
“罪有应得,能有什么大事!”黄锦镛冷哼一声。
杜镛接着说:“现在的皖省同乡会,多半都是卖苦力的出身,没什么产业,之所以能聚到一起,全因为有王老九这个人,只要把他除掉,暴尸街头,斧头帮也就一哄而散了。”
“等见到了死人,那些小记者就晓得闭嘴了。”张小林咧咧嘴说。三人都没什么异议,暗杀计划似乎就此敲定。
然而,杜镛却又忽地转过头,面向沙发,呵呵笑道:“桂生姐,你看这样行不行?”
桂生姐闻言,并未表现出丝毫意外。
过去,她经常参与黄家的决策,如今却显得沉默寡言,从始至终都未表态,只是时不时瞥一眼身旁的黄麻皮,冷冷的,心如死灰,浑然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架势。
黄家夫妻不睦,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没人敢去议论罢了。
黄锦镛年过半百,升官、发财、就是不死老婆,急得他整天都跟戏子、娼妇混在一起,恨不能立刻将结发之妻活活气死;而桂生姐见黄锦镛见异思迁,也不愿再出谋划策,反倒着力提拔杜镛,助其飞黄腾达。
不知为什么,她总能在“水果阿生”快速崛起的势头中,隐隐得到某种类似于报复“黄麻皮”的快感。
她想证明,自己能在十里洋场扶起一个龙头瓢把子,就能扶起另一个江湖话事人。
一时间,“三大亨”的目光全都落在了这女人的脸上。
“问我干什么?”桂生姐皮笑肉不笑地说,“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眼看着就不是黄家的人了,哪里还有资格管黄家的事呢?”
话音刚落,黄锦镛顿时拍案而起。
“册那娘,侬有话就讲,没话就滚出去,少他娘的在这里阴阳怪气!”
桂生姐不动声色,却轻轻握住黄锦镛的手,翻过来,仔细看了看,旋即弯起笑眼:“侬看看,手都拍红了,动这么大火气干什么,侬看不惯我,我走就是了。”
说罢,她便如同纸片儿似的,被风轻轻吹起来,不疾不徐地离开客厅,朝楼上走去。
黄锦镛看着妻子的背影渐渐远去,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竟也随之拂袖而去,边走边喊:“管家,备车,去新世界,他娘的不识好歹,老子迟早休了她!”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客厅。
张小林和杜镛面露尴尬,互相看了看,异口同声道:“走吧走吧,阿拉就别在这里找别扭了。”
于是,两人便也跟着并肩离开黄公馆。
可刚走到大门口,见黄锦镛的汽车离开院落时,宅子里又忽然跑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佣。
“杜先生,杜先生请等一下。”女佣快步跟过来挽留,“杜先生,夫人让你去趟二楼书房,说是还有其他事情要跟你商量。”
杜镛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张小林,说:“小林哥,你先回去吧,我去听听桂生姐怎么说。”
张小林看了看黄公馆,又看了看杜镛,旋即撇了撇嘴:“那好吧,我先回去安排一下人选,侬去听那女人唠叨吧!”
“小林哥,你先不要冲动,等我和桂生姐商量完以后,咱们再做打算。”
“册呐,婆婆妈妈的,简单的事情都让搞复杂了,侬快走吧,不要再劝我了!”
…………
自从前天夜里,斧头帮起势以后,张小林就已经彻底没了耐心。
他知道杜镛万事求稳,再这么拖下去,锐气都耗尽了,还谈什么报复?
张小林不愿继续空等下去,“黄山翁”和“过江龙”要杀,但斧头帮的其他成员,也该适时敲打敲打,否则道上的人恐怕还真以为“三大亨”不敢惹斧头帮呢!
于是,刚回到家中,他便立马拨通电话,将手底下最能打的头马“白马潮生”叫了过来。
“白马潮生”本名叫阎潮生,这辈子最擅长的事儿就是打打杀杀,专门替三金公司做些见不得人的脏活儿、累活儿,早年间跟随张小林在十六铺码头“打天下”,如今钱包鼓了,不再混迹码头,但名声在外,直至今日,码头上的各家经理见了他,也都一口一个“阎爷”。
阎潮生杀心太重,浑身刀疤,印堂、眼窝处似乎都带着一团黑气。
他一走进张公馆,就连院子里的两条德国狼狗也不再狂吠了。
见了张小林,阎潮生张嘴便问:“大帅,几个人?”
“两个!”张小林径直问道,“王老九这个人,侬晓不晓得?”
阎潮生点了点头:“报纸上的消息,我听说了,还有一个人是谁?”
“嘶——另一个人现在还不知道是谁,但侬先不用管了,皖省的同乡会馆,侬总晓得在哪里吧?”
“知道,现在动手,还是晚上动手?”
张小林犹疑片刻,说:“关于斧头帮的消息还不太全,侬现在过去,恐怕杀不到王老九,直接去把他们那会馆砸了就行。侬先去把弟兄们都找来,我给发家伙。记住,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明白,那我现在就去叫人!”
阎潮生对这种事儿轻车熟路,主仆二人几乎在三言两语间,便明确了任务。
然而,正当阎潮生准备离开张公馆,集合散落在华洋两界的张家门徒时,一个青帮弟子突然快步冲进屋内,急慌慌地大声喊道:“大帅,大帅,码头那边有情况!”
“什么码头?”张小林一时没反应过来。
“楼静远、楼少爷的码头啊!”来人连声解释道,“金源码头让斧头帮给砸了,现在正在十六铺那边劫船呢!”
张小林愕然,原以为金源码头不过是斧头帮乱人耳目的幌子,未曾想,烟土闹剧过后,斧头帮竟又杀了个回马枪,再次打起了十六铺的主意。
“册他娘的!潮生,侬先带家里的弟兄过去支援!”
“别支援了,支援不了!”来人立马劝阻道,“大帅,侬赶紧去给何长官打电话,让他派兵过去吧!”
“侬讲什么?派兵?”张小林心头一凛,“他斧头帮到底有多少人?”
“我刚从码头过来,五百人!至少有五百人,而且还越聚越多,根本打不了!”
(本章完)
第521章 西风烈追债
第521章 西风烈追债
声东击西再击东。
仅在半个小时以前,十六铺金源码头尚且水鸟啾啾,风平浪静。
办公室内烟熏缭绕,仿佛蒙了一层灰。
楼静远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头,对照着手中的码头轮渡表,看了两眼时间,旋即站起身,提提裤腰,戴上墨镜,冲屋内几个贴身保镖招了招手。
“走了走了,船要来了。”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桌椅碰撞的轰隆声。
楼静远迈步领头,走到大门口时,还不忘转身提醒道:“把家伙都带上,别马虎了。”
“好,知道了。”
众人应下一声,从库房角落里抄起各式棍棒防身,随后纷纷涌出码头铺面。
尽管如此照做,可大伙儿脸上却看不出丝毫严肃的神情。
这也不能怪他们。
自从接到斧头帮可能会来抢码头的消息后,楼静远立即辞退皖省劳工,召集手下,严阵以待,可等了三五天,金源码头依然不见风吹草动,反倒是三金公司出了状况,令人讶异。
如此蹉跎了几天,众人士气衰减,愈发懒散,就连楼静远本人也开始认为,金源码头不过是斧头帮用来对付“三大亨”的幌子而已,于是武备松弛,渐渐只剩下了一副空架子。
殊不知,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只要遭贼惦记,哪还有安宁之日,稍稍松懈,就要被人乘虚而入。
楼静远对此浑然不觉,一边走向码头引桥,一边冲正在岸边休憩的工人高声斥骂。
“起来起来,少他娘的在这装死,还能不能干了,能干就干,不能干的赶紧滚蛋,码头上多侬一个不多,少侬一个不少,都他娘跑我这享福来啦,痛快给我起来!”
春困秋乏,码头工人刚歇息不久,就又被人骂了起来,尽管腰酸腿疼,却不敢有片刻耽误,连忙扑腾着站成两排,汇聚到引桥附近,眺望江面,哈欠连天,等待货船抵达渡口。
楼静远站在江边,左右看了看,见隔壁几家码头工人渐多、嘈杂纷乱、一片忙碌,再看自家工人手头上没活儿,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即便没来由地又朝众人一通臭骂。
好在,刚过正午十二点,江面上便有一艘小火轮如期而至,缓缓靠近渡口。
码头工人立刻帮忙锚定绳索,准备蜂拥登船,装卸货物。
楼静远照例在桥边骂骂咧咧:“手脚都给我麻利点,轻拿轻放,谁也别他娘想偷懒!”
正在此时,身旁有個弟兄突然扥了扥他的胳膊,疾声提醒道:“远哥,来了来了!”
“废话,我还不知道船来了么!”
“远哥,不是船,是斧头帮的人来了!”
“侬讲什么?”楼静远心头一凛,这才急忙转身张望。
面朝董家渡方向,举目远眺,却见乌泱泱百二十众,如同黑云压城,恰似罡风过谷,正在斧头帮骆驼的带领下,快步奔袭而来!
众人顿时惊慌失措。
但真正令楼静远感到惶惑的,却并非是那百二十号斧头帮成员,而是如此多的帮派会众怎能悄无声息,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待到有所觉察时,竟已然濒临眼前?
仔细一看,原来斧头帮会众先前就隐匿在周围的码头工人当中,如今化零为整,手持棍棒刀斧,人数越聚越多,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见状,整片十六铺码头立时骚动起来。
然而,别看楼静远长得杆儿瘦,平日里一副仗势欺人的狗样儿,此刻竟然没被斧头帮的气势吓倒,反而振臂高呼:“弟兄们,亮青子,跟他们拼了!”
众弟兄呆若木鸡,战战兢兢地劝阻道:“远哥……我、我看他们的人有点多呀!”
“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要不阿拉还是先跑吧?”
眼见斧头帮成员越聚越多,直奔二百往上,众弟兄难免畏惧不前,只想逃命。
楼静远厉声骂道:“怕什么,都是一群小瘪三,真正能打的也就前排那几个,只要把那领头的清了,拖到巡捕房来人,就能守住码头!”
话虽如此,众弟兄还是没敢轻举妄动。
这时,渡口火轮上的船员见此情形,也急忙喝止码头工人。
“别搬了,别搬了!”船长大声招呼道,“起锚,赶快把船往江里开,别靠岸,别靠岸!”
说罢,喧闹的船铃随之沸腾起来,吵得人心更慌。
码头工人顿时乱作一团。
楼静远趁机冲三座引桥上大喊:“弟兄们,不要怕,抄家伙跟他们干,皖北佬要是抢走了阿拉的码头,所有人都要丢饭碗,懂不懂?”
众人猛然一怔,心想确实有几分道理。
斧头帮抢码头给皖北佬,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事关饭碗,当场就有十几个愣头青从引桥上跳下来,横起挑杆,作势捍卫码头,渐渐便有越来越多的码头工人加入进来。
楼静远这才稳住阵势,号令七八十号年轻的码头工人,另有十来个青帮弟子,准备同骆驼带领的斧头帮会众迎头火并。
未曾想,就在此时,身后不远处却又传来一阵喊杀叫骂。
“楼静远,你少他妈胡说八道,斧头帮今天就是冲你来的,跟其他工人无关!”
众人心头一惊,急忙循声望去,却见江水下游岸边,陈立宪不知何时,竟已带着另一队斧头帮会众悄然赶到。
陈立宪从外滩方向而来,起初只有十几个弟兄傍身,可沿途每经过一座码头,便有十几二十号皖省劳工入伙随行,打着斧头帮的旗号,目的也很简单——为同乡劳工讨要说法!
同乡劳工彼此勾连,一传十、十传百,人数越聚越多,声势越来越大。
等走到金源码头附近时,只见人头攒动,粗略看过去,早已不下三百人众。
事已至此,斧头帮到底有没有劫过三金公司的土货,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人们愿意相信,斧头帮抢了三金公司的土货;人们特别愿意相信,青帮“三大亨”无比畏惧皖省王老九;人们尤其愿意相信,王老九会替同乡劳工撑腰做主。
于是,一切都开始变得真实不虚。
终于,黄浦江西岸,两股汹涌的洪流同时朝金源码头汇聚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骆驼和陈立宪分别自南北迫近,眨眼间便已奔到敌前,只见二人右手环至身后,斜插腰际,振臂一抖,开刃利斧顿时锋芒毕露。
随行会众杆头林立,声势不减,随即爆发出一阵阵喊杀轰鸣。
金源码头立时军心涣散。
骆驼和陈立宪高声恫吓:“码头上的工人都给我靠边站,谁敢保那姓楼的,当心咱的斧头可不长眼!”
楼静远说的没错。
帮派械斗,看起来声势浩大,其实真正能打的,往往也就前排那十几个,其余人等多半是跟风凑数。
赢了,他们钻人缝儿上去踹几脚;输了,他们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只不过,这套理论不仅适用于别人,同样也适用于他自己。
眼见敌众我寡,实力悬殊,金源码头的工人立刻跳回引桥,作壁上观。
楼静远腹背受敌,江边码头又被货船、工人封死,于是连忙招呼几个贴身保镖道:“快跑,往法租界城区里跑!”
斧头帮计划已久——想跑?痴人说梦!
楼静远等人一哄而散,已然是败相尽显。陈立宪火速带人飞奔而上,围追堵截,抡起手中利斧,眨眼间连劈两人,生死未卜。
其后的年轻弟兄手持长杆儿,冲着楼静远身边那保镖的面门连戳带刺,赶上个寸劲儿,手腕一抖,竟直接将那保镖的眼球挑了出来,右边脸上只剩下一个指宽的血窟窿。
江边堤岸上,霎时间惨叫连连,哀嚎不断。
斧头帮会众舍命狂奔,登上江堤,仰仗着人多势众,合围一处,俯冲直下。
楼静远眼见自己已是瓮中之鳖,当下慌不择路,左格右挡,在零星几个保镖的护送下,一路跌跌撞撞,连吃几记闷棍后,再定神时,恍然已至金源码头铺面门口。
“进屋进屋,把门顶住了,再撑一下,我姑爹和巡捕房就会派人来救援了,快快快!”
几人神思慌乱,哪里还顾得上细想,只管埋头冲进屋内,抵住房门,一边抹擦脸上的鲜血,一边到处搜寻趁手的利器防身。
楼静远急忙冲进办公室,拽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把沪上兵工厂仿制的盒子炮,握在手里,刚拨开保险,就听玻璃窗“咔嚓”一声碎响,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儿砸窗破门的轰鸣,仿佛整座房子都开始微微发颤。
“砰!”
楼静远下意识朝窗外开了一枪,壮胆叫嚣道:“别他娘的把人逼急了,不然进来一个,老子杀一个!”
窗外人影一闪,静了片刻。
正当楼静远准备松口气的时候,猛见三柄利斧打着旋儿凌空飞至,噼里啪啦,洞穿玻璃窗后,惯性不减,竖劈过来。
一柄嵌在桌面上,一柄击毁墙头挂钟,一柄擦着楼静远的耳朵落在地面。
于此同时,又听屋外“哐啷”一声巨响,铺面大门顿时七零八落,化作无数散碎木板。
陈立宪破门杀来,带领斧头帮会众,三下五除二,便将楼静远的几个保镖尽数制服,随即朝办公室内鱼贯而入。
楼静远见势不妙,正准备翻窗逃走,却不想整座码头铺面都已经被斧头帮团团围困,当下便又有一柄利斧迎面飞来,吓得他赶忙抱头鼠窜。
再看向门口时,办公室内已然聚集了二三十号斧头帮会众。
“别过来,别过来!”
楼静远双手托枪,扫视左右,不觉间便退至墙边,惊恐之余,怒火极盛。
“我最后再说一遍,都他妈别过来!谁想死,谁想死就往前上一步试试!”
陈立宪迈步上前,面带微笑,好声好气地劝道:“楼经理,别冲动,你听我的,把枪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现在已经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可讲的!”楼静远放声咆哮,给自己壮胆儿。
“当然有的可讲!”陈立宪笑了笑说,“楼经理,我还打算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呢!”
“朋友?”楼静远有些困惑,“谁?”
陈立宪并未回答,而是侧过身,朝弟兄们招了招手。
有人在门口传话。
少顷,斧头帮会众挪动脚步,尽皆侧身,让出一条路,随后就见李正西慢悠悠地从门外走进办公室内。
楼静远从没见过西风,不禁立刻端起枪口,惶恐不安,神情戒备。
“侬是谁?”他磕磕绊绊地威胁道,“别过来,站在那,别过来!”
李正西毫不退却,款步而来,边走边问:“你敢拿枪指着我?你敢拿枪指着我!”
“别过来,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了,侬知道我姑爹是谁么,我在沪上杀人也不怕!”
“我得提醒你一句,一把枪杀不了这么多人。”李正西面不改色,陈明利弊,“不开枪,你还有活路;开枪,神仙也救不了伱。”
楼静远咽了口唾沫,迟疑半晌,始终没有把盒子炮放下。
“你确定一枪就能把我给毙了么,嗯?”李正西撩起衣摆,露出腰间的勃朗宁,“不是光你一个人有枪,你自己好好想清楚,我再说一遍,把枪放下。”
楼静远权衡利弊,眼见窗外还有数百斧头帮会众没有进来,思虑再三,终于将盒子炮放在了桌面上,轻轻一推,滑到西风面前。
“哎,这就对了!”
李正西步步逼近,上下打量几眼,歪着脑袋问:“就你叫楼静远呐?”
楼静远哆里哆嗦,颤声道:“兄弟,大家都是跑江湖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都有输有赢,大家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侬别把人往绝路上逼——”
“啪!”
话未说完,李正西甩手就是一嘴巴:“我问你是不是楼静远。”
楼静远连连点头:“是是是,我是楼静远——”
“啪!”
李正西反手又是一嘴巴!
“说了还打?”楼静远捂着半边腮帮子叫屈,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李正西咧咧嘴,伸出巴掌在楼静远面前晃了晃,笑道:“我手刺挠,咋的,你不乐意?”
“没有没有。”
“那再来一下?”
“有这个必要么?”
“很有必要,听话,最后一下了。”
说罢,李正西猛地抡圆了臂膊,只听“啪嚓”一声巨响,直接将楼静远扇翻在地,抽得他眼冒金星,鼻血横流,腮帮子一跳一跳的,迅速肿胀起来。
楼静远只觉得恶心欲吐,视线一片红芒,眼球充血不止。
陈立宪等人互相看了看,讶异之余,不禁对关外江家愈发感到好奇。
“操你妈的,我最看不上你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
李正西薅住楼静远的衣领,将其从地上拽了起来,抵在墙上,接连又扇几个大耳刮子。
“别打了,别打了!”楼静远抱头求饶,“兄弟……兄弟,侬到底是什么意思嘛,我、我听侬口音,也不像是皖北来的人嘛!”
“少他妈废话!”李正西扼住楼静远的脖颈,厉声质问,“我问你,张小林是你什么人?”
“我……我姑爹……”
“杜镛又他妈是你什么人?”
“我……咳咳……我师父。”
李正西将楼静远横拽到身旁,随即抬起一脚,将其蹬进办公椅里,仰翻过去。
“大哥,大哥,侬、侬到底搞什么名堂啊?”楼静远苦苦哀求。
李正西扶起椅子,一屁股坐下来,用手指着楼静远的鼻子说:“你师父、你姑夫、还有那个姓黄的老逼登,你回去替我带个话儿,他们仨欠我东家一样东西,趁早还回来。”
“好好好,我回去一定把话带到,关键……关键侬东家到底是谁呀?”
“等他们仨回去把东西找着,就知道我东家是谁了。”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楼静远毫无头绪。
李正西冷哼一声,旋即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拜帖!
(本章完)
第522章 无方子攻心
第522章 无方子攻心
正当陈立宪等人擒获楼静远时,码头方向,骆驼也已带人冲到引桥头上。
黄浦江西岸一片混乱,同行同乡、华洋看客越聚越多,声势浩大,自不必多言。
眼见斧头帮会众迫近,引桥上的码头工人进退维谷,为求自保,纷纷将挑担横在身前,战战兢兢地问:“阿拉只是在码头上混饭吃的,、要干什么?”
便在此时,骆驼甩开膀子从人群中走出来,招呼众弟兄让开一条路,随即朝工人们摆了摆手,说:“这里没你们的事,赶紧下去!”
闻听此言,码头工人如逢大赦,当下不再有丝毫犹豫,即刻贴边儿溜下引桥。
至此,金源码头大部分工人,如今都已远远地退至岸边,人人自危,不敢上前,只剩下十几个工人仍旧呆立在货船甲板上,恍然无措,兀自心惊。
这时候,小火轮才刚刚起锚,将行未行,满船货物看起来似是危在旦夕。
船长见势不妙,急忙催促水手启航远离渡口。
可惜,船大难调头,小火轮业已泊船靠岸,熄了火,再想重启,且要费一番工夫才行。
骆驼片刻不怠,立刻大手一挥,喝令道:“弟兄们,给我把货船扣下!”
斧头帮会众齐声响应,当即冲出六七个好手,奔上桥头,纵身跃起,如同壁虎一般,死死握住甲板围栏,翻身登船。
于此同时,另有十几号弟兄沿引桥两侧,噔噔噔,连踏三两艘沙船舢板,借惯性顺水推舟,眨眼间便将小火轮于江面上团团围困,众人身形相叠,劈斧登高,即刻攀上船舷。
货船在水面上左摇右摆,尽管不甚剧烈,却也令围观看客提心吊胆。
船长手握船舵,脸色煞白,踉跄了几步,方才惊问道:“你们要干什么,这可是轮船招商局承运的粮船!”
话音刚落,利斧锋刃便已斜抵喉头!
“废什么话,停船,靠岸!”斧头帮会众扼住船长的咽喉,胁迫小火轮重新靠近渡口。
船长眼神一暗,心叫不好,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眼下这满船货物必定难逃贼手。
然而,他所担忧的情况并未出现。
当货船重新停稳以后,斧头帮会众不仅没有蜂拥而上,卸货抢运,反倒有序下船,并将其本人押上引桥。
船长茫然不解,怔怔地看向骆驼等人,却问:“你们……这算什么意思?”
斧头帮会众笑了笑,并未回话,而是微微侧身开路,让一个白面书生从后头走上前来。
“这位就是‘江安号’的船长吧?”书生言辞客气,拱手抱拳,“在下刘雁声,幸会幸会!”
船长见来人不像是耍横的流氓,终于稍稍稳住心神,正色提醒道:“你们帮派之间抢码头,本来跟咱们船家无关,但我得先把话说明白,这是轮船招商局承运的货。”
他的语气不像是威胁,倒像是在好言相劝。
轮船招商局权势滔天,各大股东非富即贵,有几个甚至是法租界公董局的华董,普通的小帮派听了这号,恐怕就要在心里掂量掂量,三思而后行了。
可刘雁声却只是淡然一笑:“我知道这是招商局承运的货,但我们也是招商局委任的码头负责人,你们运货,我们卸货,合理合法,你跑什么?”
说着,他伸手入怀,立刻掏出一纸文书合同,悬在船长眼前,轻轻晃了两下。
船长定睛一看,签名、日期、公章、手印,样样俱全,绝不像是伪劣赝品,不禁倍感困惑,喃喃自语:“这……金源码头不是青帮楼静远的地盘儿么?”
“楼静远的地盘?你那是老黄历了!”刘雁声手举文书合同,急向左右展示声明,“各位都看好了,这是轮船招商局徐怀民经理亲自签发的合同,金源码头全归皖省同乡会经营!”
皖省劳工面露欣喜,纷纷点头响应。
其实,他们大多数人根本就不认字儿,就算认字儿,离得这么远,也根本看不清。
但他们愿意相信那是真的——信则有,不信则无。
显然,刘雁声也并非是在向码头工人展示合同,而是在向更远处的围观看客宣示权利。
这时节,岸边的看客早已围得水泄不通,有不少报官记者闻询赶到,正在远处拍照、取材、采访路人,询问事件的起因经过。
法租界和华界的巡捕、巡警不是没来过,来了,可一见眼前这番情景,便又立刻调头走了,急着跑回去通知公董局和老县衙。
毕竟,百八十人的帮派械斗,他们还能勉强管管,拉拉偏架,搅搅浑水,但数百人的集会已经不能再用帮派火拼来解释了,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叫歇狂潮,甚或码头暴动。
相比于其他省市,沪上军警对工人叫歇格外敏感。
两年前,巴黎和会期间,十里洋场的“三罢”狂潮如今还历历在目,法捕房的巡捕自然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尽速通报,等待上峰定夺。
便在这无人看管的间隙,刘雁声高调宣示,金源码头归属斧头帮管辖。
闻言,火轮船员和码头工人面面相觑,略带担忧地问:“那、那楼经理怎么说?”
“楼经理?”刘雁声回头看向骆驼。
骆驼点点头,旋即转过身,面朝金源码头的铺面高声大喊:“立宪,姓楼的逮住了没?”
“别急,这就过来了!”
人随声至,大伙儿抻脖一看,却见李正西和陈立宪押着楼静远快步走来。
此时的楼静远,口鼻满是血污,腮帮子高高肿起,踉踉跄跄地穿过人群,刚到桥边,就觉得膝盖窝被西风狠踹一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威风丧尽,颜面全无。
刘雁声缓步上前,微微俯下身子,笑呵呵地说:“楼经理,麻烦你给大家好好说说,这金源码头,到底是谁的场子?”
“是……是斧头帮的场子。”楼静远气喘如牛,瓮声瓮气。
李正西抡起一拳,直砸向楼静远的鼻梁,旋即弯下腰,手托耳后,沉声道:“大点声,我听不见。”
“是……是斧头帮、是皖省同乡会的场子……”
“大点声!我听不见!”
“金源码头是斧头帮的场子!”楼静远扯开嗓门儿,大喊一声,狂怒却无能。
斧头帮会众哄堂大笑,就连附近码头凑过来看热闹的同行,此刻也不由得窃窃私语,忍俊不禁。
人,一旦没了威望,其怒火就显得极其滑稽。
刘雁声也笑了笑,抬手拍两下楼静远的肩膀,却问:“那伱是谁?”
“我?”楼静远满头雾水,“我、我是楼静远呐!”
“那楼静远又是谁?”
“啥?什、什么意思?”
楼静远正在诧异时,身后的李正西便又飞起一脚,将其蹬翻在地,破口大骂:“你小子耳朵里塞毛了,听不懂人话?问你楼静远是谁!”
“楼、楼静远就是我呀!”
“操!那你他妈的又是谁!”
“我——”楼静远惶然无措,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是疼,而是羞。
他的自尊心正在逐渐崩塌,周围的嘲笑声仿佛是耍猴儿者手中的皮鞭,一下接着一下,狠狠地抽打在他的神经上,一尊曾在码头上威风凛凛的神明,此刻已悄然跌落凡尘。
毋庸置疑,日后即便没有斧头帮,楼静远也无法再在十六铺重振雄风了。
码头工人不再怕他,取而代之的是冷嘲、热讽、奚落、鄙夷……
在一阵阵哄笑声中,刘雁声直起身子,面朝众人拱手抱拳,陪笑道:“各位弟兄,看来楼经理恐怕是患得癔症了,不知道哪位可以给刘某讲明白,楼静远到底是谁?”
码头工人互相看了看,岸边围观的群众也欲言又止。
起初,众人还有些迟疑。
紧接着,不知是谁先冒出了一句:“楼静远是张小林的妻侄子啦!”
这一句话,仿佛死水微澜,码头工人顿时跃跃欲试,争先恐后起来。
“对,楼静远还是杜镛的门生呐!”
“他是青帮弟子,‘学’字辈的后生啦!”
“册那娘,伊就是個哈巴狗,没有‘三大亨’撑腰,伊算个什么东西!”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扰扰,不过片刻工夫,就把楼静远的家世背景捅个底儿掉。
刘雁声不慌不忙,耐心等待大伙儿说的差不多了,方才抬手示意,连声道谢:“好好好,多谢各位弟兄,原来这就是楼静远呐,了然,了然!”
言罢,他又重新走向楼静远,低声问:“楼经理,他们说的对不对?”
“对对对……”楼静远念叨了几句,忽又猛地想起什么,连忙拔高了嗓门儿,“他们说的对!张小林是我姑爹,杜镛是我师父!”
“去你妈的!”李正西又砸下一拳,“你他妈横什么横,我打的就是张小林的妻侄儿,杜镛的门生,你有话么?”
“没有没有!”楼静远哀声乞怜,“别打了,别打了!”
刘雁声也觉得过了,于是连忙朝西风摆了摆手,接着又问:“楼经理,知道我们为什么抢你码头么?”
楼静远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是真不明白斧头帮为什么要跟“三大亨”作对,更不明白为什么会殃及他的金源码头。
其实道理很简单,江家想要在十六铺码头安插耳目,并愿意为此向“三大亨”拜码头、求合作,可惜合作不成,反遭冷眼臭骂,那没办法了,江家只能联合其他帮派去抢一座码头。
只不过,这其中的缘由,不便于明说罢了。
不仅不便明说,反而还要有一份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
刘雁声立刻冷下脸来,当场呵斥道:“因为你对皖省劳工不敬!我问你,前不久,金源码头是不是无故开除了所有皖省劳工?”
楼静远愕然道:“我、我是把他们开除了,可是……”
“可是什么?”刘雁声面色阴沉,“你想好了再说。”
可是他们当中有斧头帮的眼线?
楼静远很快便意识到,就算他真这么说,也根本无济于事,因为那些皖省劳工,不可能全都是斧头帮的人,即便是,他们也不会承认,考虑到先前的种种作为,缄默或许更好。
见他不再说话,刘雁声便环顾左右道:“各位弟兄,斧头帮抢码头,不是为了抢地盘儿,而是为了保障同乡劳工的权益,这种明目张胆歧视异乡劳工的码头经理,罪有应得!”
维护同乡劳工的权益——多么中听的理由!
码头工人最愿意听这种话,当即揭竿响应,喊声震震。
即便是在岸边围观的记者、学生、文人听了,也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交头称赞。
不过,其他外省的码头工人闻言,却难免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刘雁声立刻宽慰道:“各位其他省份的弟兄也不用担心,斧头帮接管金源码头以后,你们照样可以来这做工,我也不是皖北人,但我愿意跟九爷混,因为九爷仗义!”
众人这才稍稍宽心。
刘雁声乘势追击,接着又说:“不过,青帮势大,想必弟兄们都有耳闻,今天这件事过后,想必就会有人来说,我手上的这份合同是假的,青帮不答应,招商局不认。”
“凭啥不认!”有人高声质问,怒气冲冲。
“是啊,凭什么不认!”刘雁声慷慨陈词,“他们那帮狗官无赖,要是敢不认这份合同,那我们九爷也不答应,斧头帮更不答应!”
陈立宪和骆驼随即振臂高呼:“斧头帮谁也不尿,青帮想抢咱的码头,先把命押在桌面上再说话,九爷不忿他们,老子也他妈不忿他们!”
斧头帮会众立刻高声响应。
其余同乡同行受到鼓舞,渐渐也被激昂的情绪所感染,纷纷叫嚣怒骂起来。
“对!怕什么,大不了咱就跟他们拼了!”
“操他妈的,老子忍这帮工头好长时间了,再敢吆五喝六,老子第一个剁了他们!”
“册那娘,不忍了,什么青帮‘三大亨’,阿拉赤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妈的,轮船招商局要是敢不认合同,那就直接把他们也给砸了!”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众人心头烈焰灼骨,方刚血气沸腾,这时节岂肯仅仅满足于一座金源码头,当下便欲伙同斧头帮,势要横扫十六铺,血洗各工头!
人潮声势,眨眼间便如江水奔腾,浊浪滔天!
众码头工人自上游董家渡起,顺江而下,沿途似海纳百川,汇集工友,浩浩荡荡,千八百人,神挡杀人,佛挡杀佛,吓得其他码头经理纷纷丢盔弃甲,仓皇逃窜。
莫说是青帮弟子,哪怕是沪上军警见此情形,也不敢贸然开枪,生怕激起暴动。
非但如此,就连岸边的围观青年,竟也跟着莫名亢奋,远远地同众人的队伍一路随行,声援助威,摇旗呐喊!
道义、公理、声势、威望、有真的战绩,也有似是而非的江湖传言——斧头帮该占的全都占了,亦如其他所有帮派草创之初的状况,他们也为底层反抗,借此笼络人心。
眼看着人潮渐远,刘雁声和李正西不禁相视一笑。
至此,局成——王老九开山立柜,斧头帮声名远播!
而楼静远,此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工人的狂怒,他算是看在眼里,深入骨髓了。
李正西忽然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问:“我刚才打你腿了么?”
“啊?”楼静远瘫坐在地上,拼命摇头,“没、没有……”
“那你还不快滚,等什么呢?”
“哦,好好好,我、我这就走,不,我这就滚!”
“等下!”李正西叫住他,“刚才,我在屋里交代给你的事儿,你还记着吧?”
楼静远愣了愣神,恍然点头:“记得记得,拜帖……侬东家的拜帖……”
(本章完)
第523章 黄山翁互利
第523章 黄山翁互利
“拜帖?什么拜帖?”
黄昏傍晚,张小林独坐在沙发上,目光阴鸷,面色铁青,心绪恼怒之余,又略带几分困惑。
楼静远在姑爹面前垂手而立,满脸淤青挂彩,眉骨和面颊肿得老高,生生将右眼挤成一道缝隙。
毕竟不是血亲,张小林见了妻侄儿这副惨状,不仅没有丝毫同情,反而怒其丢人现眼,若不是阎潮生在旁边说情劝阻,恐怕当场就要跳起来,再扇楼静远几巴掌。
想当年,他在十六铺码头凭拳脚“打天下”的时候,尽管也曾吃过败仗,但却从未像楼静远今日这般,遭人当众羞辱,颜面全无。
可是,按阎潮生的说法,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实在怪不得楼静远无能。
那根本不是帮派火并,而纯粹是码头暴动。
斧头帮会众煽动同行同乡,连带着围观看客,横扫十六铺,示威叫嚣,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情况很快传至沪上高层,法租界巡捕房、老城郊驻沪军各派人手维持秩序,但由于码头劳工人数太多,且并未入城窜扰,所以双方都没敢开枪,生怕冒然激起劳工怒火,进而酿成更为狂烈的暴乱。
直到日落时分,工众才渐渐散去,看那架势,似乎是准备预谋来日叫歇。
楼静远离开码头后,先去医馆处理下伤势,随即便火速赶来张公馆,面见姑爹,如实汇报情况。
张小林本以为是斧头帮有话传达,可楼静远一开口,却莫名提起了“拜帖”的事情,着实令他满头雾水,毫无头绪。
“斧头帮抢侬的码头,跟拜帖有啥关系?”他问,“侬收到过王老九的拜帖?”
楼静远连忙摇头:“不是王老九的拜帖。”
“那是谁的?”
“这……我也不知道啊!”
“册那娘!”张小林立即拍桌瞪眼,“侬个阿木林,传话都传不明白,连谁的拜帖都不知道,侬在这里瞎七搭八讲什么东西!”
楼静远皱眉叫冤:“姑爹,不是我不问,是他们不肯讲,非让阿拉自己去猜,我有啥办法嘛!”
张小林无奈,只好叫来吴管家,将府上这几天收到的拜帖拿出来逐一过目。
然而,眼下距离江家递交拜帖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张小林平时又没有收集癖,接到的拜帖,能见则见,不想见的,随手也就扔了,根本不曾积攒保管。
如今手中这几份拜帖,尽管不是熟识,却也略有耳闻,绝不像是仇家,更没胆量挑衅三金公司。
见状,楼静远忙说:“那小子是北方口音,就算不是东北,至少也是山东、河北,而且听他讲话的意思,这拜帖不光是给过侬,也给过我师父,还有老头子。”
“北方人?”张小林立刻转过头,冲管家吩咐道,“侬去隔壁,看看阿镛回来没有,让他来找我。”
吴管家躬身领命,走出大宅,穿过月门,直奔杜公馆而去。
不消盏茶工夫,杜镛便带着几份拜帖来到张家客厅。
莫说是半个月以前的拜帖,就算是半年以前的拜帖,甭管见与不见,只要确实经他过手,他一准儿都能翻腾出来,其心思细腻,可见一斑。
杜镛此时刚从黄公馆回来不久,听见吴管家传话,便立刻赶了过来,将几份拜帖码在茶几上,从中摘出一份,递到张小林面前,说:“小林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他们说的那份拜帖。”
张小林略感诧异,接过来不等细看,便问:“侬为啥这么肯定?”
杜镛指了指茶几,耐心解释道:“你看,其他拜帖上面,全都写了姓名、身份、商号、礼单、还有会面以后要商谈的事情,唯独这一份,写的模模糊糊,不知道要谈什么,而且又恰好是個北方人。”
张小林深感言之有理,低头一看,三个大字顿时铭记于心——江连横。
拜帖上的信息,的确都很笼统,除了礼金以外,就只说是寻求商业合作,具体事宜,恳请面谈。
“奉天人?”张小林皱眉嘀咕了几句。
看到此处,他也终于回想起来当日的情形,他确实回绝了江连横关于会面的请求。
一来张小林名声在外,每日高朋满座,贵客如云,不可能随便什么人都亲自会见;二来关外奉天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奉系再横,横不到十里洋场;三来这份拜帖莫名其妙,实在让人懒得理会。
不过,尽管张小林脾气火爆,却也不是逮谁咬谁的疯狗。
当日他接到拜帖,也只是随口说了句“臭要饭的”,就没再理会。
怎奈他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门下弟子也跟着目中无人,当场把来人臭骂一顿,也浑不在意。
如今查明正主,张小林更是咬牙切齿,恨恨骂道:“册那娘,他小子以为递张拜帖,老子就必须要见他?谁惯他的臭毛病!他和王老九眉来眼去,在沪上敢跟阿拉青帮作对,老子就让他有来无回!”
杜镛也连连点头道:“小林哥,只要我们能确定目标,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哦?阿镛,这么讲的话,侬已经想到好办法了?”
“用什么办法,还要看这位江先生到底有多少实力,反正事已至此,我们不如先探探他的底细。”
……
……
闸北火车站,在刺耳的铃声催促下,月台上的旅客提拎着大包小裹,排开长队,检票登车。
目光越过熙攘的人群,头等车厢门口,此刻正有几个高鼻深目、身穿风衣的德国工程师缓步钻进车厢,等待启程北上。
“江先生留步吧!”雅思普生笑呵呵地说,“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奉天再会,还是酸菜血肠!”
江连横和温廷阁打趣道:“你来远东生活二十来年,就记住这一口儿了!”
德国佬已经按照约定,帮江家给奉天军械厂招募了不少武器工程师,如今要回奉天复命,分别在即,二人特来车站相送。
江连横把交接事宜重新叮嘱了一遍,随后掏出一张烟盒大小的纸片,塞进雅思普生的手中。
“等到了奉天以后,你把这张纸交给国砚,让他去跟家里商量一下。”
雅思普生接过来扫了两眼,见上面明明全是汉字,可连起来念时,却又不明所以。
“江先生,这是……”“是什么你就不用管了。”江连横嘱咐道,“把东西交给国砚,他能看懂。”
雅思普生识趣地没再多问,随即同江、温二人握了握手:“好吧,那我先走了,你们还要待很久么?”
江连横咧嘴一笑:“应该不会了,我事儿办得挺顺,估计再过三两天就能回去了。”
“那好,愿上帝保佑你,祝你一切顺利!”雅思普生登上车厢,转身朝月台摆了摆手。
告别的时间总是很短暂,没过一会儿,车站的铃声便又再次响起,火车慢吞吞地启动,随即越来越快,最终在视野里消失不见。
江连横回过身,冲温廷阁点了点头:“走吧,去九爷那边,看看他们咋样儿了!”
说罢,二人离开闸北火车站,搭电车重新驶入租界,再换乘黄包车直奔皖省同乡会馆。
等见到王老九时,天色已然擦黑。
皖省同乡会馆,也即如今的斧头帮总部,此刻人声喧嚣,周围的路口皆有弟兄放哨,会馆门前更是聚集着大量会众,全神戒备,保护九爷的人身安全。
毕竟斧头帮这几天先声夺人,得罪了青帮“三大亨”,最起码的防备意识不能懈怠。
走进会馆厅堂,帮会的核心骨干正在把酒言欢,春风得意。
陈立宪和骆驼坐在王老九身边,绘声绘色地描述今日码头上的盛况。
刘雁声、李正西和闯虎三人也在席上,见江连横走近,便连忙起身迎了过来。
“东家,事情已经完成一大半了。”刘雁声兴致冲冲地说,“今天下午码头暴乱,以后十六铺要是不归斧头帮管,就连工人也不会答应了。”
李正西紧接着说:“咱们的要求,我也已经让楼静远那小子把话带到了,这就算让青帮‘三大亨’长长记性,以后少在那狗眼看人低。”
西风的语气格外爽朗,似乎是正在享受“大仇得报”的快感。
然而,江连横的神情却很严肃。
“把话带到就行了,等九爷他们在十六铺站稳脚跟以后,咱们马上就走,没必要再跟‘三大亨’继续纠缠。”
李正西一愣,颇有些意犹未尽地说:“哥,他们仨之前那么装瘪犊子,咱们现在风头正盛,不把面子找回来,就这么走了?”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他们知道我是谁,为啥跟他们作对,他们损了威望,这就够了。沪上毕竟是他们青帮的地盘,咱们可以趁他们掉以轻心,使点手段,占点便宜,但要当真硬碰硬,对咱们不利,而且咱又不是要在沪上立柜,犯不上。”
话音刚落,席间的王老九忽然起身,端着酒杯招呼道:“江兄弟,来来来,快请坐!”
江连横当即换上笑脸,走上前,拱手抱拳道:“九哥,开山立柜,恭喜恭喜啊!”
王老九摆了摆手:“嗐,这还得多亏了江兄弟又是出钱,又是出谋划策,按理来说,这斧头帮也应该有你一把交椅才对!”
“不敢不敢,等九哥伱立地生根以后,兄弟我也差不多该走了。”江连横落座入席。
陈立宪等人忙说:“江老板,你急什么呀,大戏才刚开始呢!等咱们把十六铺拿下以后,十里洋场道上的弟兄,肯定要讲茶盘道,到时候你也得跟着出席呀,九爷刚才都发话了,斧头帮有你一把交椅呢!”
江连横赶忙推脱道:“别别别,哥几个的心意我领了,但我在沪上不适合抛头露面,省得节外生枝,只要你们能确保,以后奉省的商民在码头上不挨欺负就成了。”
“那是当然!”王老九一拍胸脯,“我王老九向来说话算话,答应兄弟的事,绝不反悔!”
“那就好,那就好。”江连横陪笑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江兄弟你还真是老江湖啊!”王老九心服口服道,“说实话,我一开始还不是很相信你那套路数,总觉得有点假,没想到舆论还真让咱们扇起来了。”
骆驼点点头说:“最小的代价,办最大的事情,既打了‘三大亨’的脸面,又不得罪其他人,江老板,高啊!”
没人不爱听奉承话,江连横也是如此,可笑过之后,却也不忘正色提醒:
“九哥,说句大白话,我给你支的招儿,其实就是弄虚作假、招摇撞骗,好用是好用,但如果你日后想在沪上生根,这招儿,你只能用一次,这是给自己打晃儿,再用就不灵了,而且一旦败露,反倒损己利人。混帮派的,最后还是得靠真本事,说一不二。”
王老九点头认同:“言必信,行必果。”
“嗯,轻易不能撂狠话。”江连横再三叮嘱道,“放出去的狠话,要是办不到,那还不如不说为好。”
“江兄弟通透啊!”
众人连声赞许,旋即又不免好奇起来。
“话说……江兄弟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在线上跑的?看你岁数也没多大,想必以前肯定是有高人指点吧?看你这些手段,实在不像是从头摸爬滚打、全靠玩命拼出来的见识呀!”
江连横闻言,手中的酒杯微微颤了一下,没撒,或许只是在心底里泛起了些许沉渣。
高人指点?
恐怕谈不上吧?
只不过,这话到底要从何讲起呢……
正在犹疑出神的工夫,会馆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个年轻的斧头帮成员,打断了席间漫谈。
“九爷,会馆外头有人想见你。”这年轻人有点拘谨,说话挺愣,像是刚刚入会不久。
王老九打了个嗝,皱眉问道:“谁找我?”
“呃……这有名帖。”小年轻挠了挠头,有些惭愧道,“我不认识字,但那人说他是咱们的同乡。”
王老九接过名帖,搁在桌面上,邀江连横一同来看。
“李国栋……轮船招商局董事?”
众人略感意外。
没想到,斧头帮刚刚扬名立万,便有沪上权贵登门攀交。
江连横呵呵笑道:“九哥,你看我说的咋样儿?咱这斧头帮的广告,有效果吧?”
按理来说,轮船招商局的董事,只能算是沪上商界的名流,根本够不上实权派,但却已然是个良好的开端,斧头帮靠一群穷哥们儿起家,如今也要开始向上攀援了。
王老九自然很满意,当即合上名帖,冲手下吩咐道:“请李先生进来!”
(本章完)
第524章 斧头帮接单
第524章 斧头帮接单
李国栋急匆匆穿过走廊,脚步声铿锵有力,听起来底气十足。
须臾间,光影暗换,他如约而至,推开朱漆门板,却见屋内豪绅满座,一片愁云。
这里是轮船招商局二楼会议室。
窗外秋高气爽,朗日晴明。
相比之下,会议室内的气氛却显得极其阴沉、压抑。
十六铺码头工人叫歇,已经持续了三天,无数商船被迫滞留渡口,南北货物堆积如山。
码头停摆,不仅损害了轮船招商局的利益,更是动摇了沪上的根基所在。
仅仅三天时间,华洋双方和工商两界,便已俱受震荡。
轮船招商局在十六铺坐拥半数码头,身在其位,难辞其咎,因此不得不紧急召开董事大会,共同商讨应对办法,而主管码头业务的李国栋,自然成了本次会议的众矢之的。
他刚坐下身子,各大股东的声讨、指责便随之呼啸而来。
其中吵得最凶的,莫过于招商局的矿务总办。
此人姓唐,四五十岁,虽说是个生意人,但却曾在青帮记名,而且辈分不低,在十里洋场颇有些声势名望。
会议开场,他便先声夺人,拍桌瞪眼道:“李国栋,这都已经三天了,十六铺道现在还没复工,你到底能不能解决问题?”
李国栋不慌不忙地申辩道:“唐总办,不是我不能解决,是我的解决方案你不同意,我能怎么办?”
“你那不是方案,是软弱!”唐总办态度坚决,“劳工涨薪的事情,想都不要想,对待叫歇,我们必须强硬、强硬、再强硬!”
李国栋作为码头负责人,这三天始终在同劳方保持接触。
十六铺码头工人以皖北同乡为主,他们提出的要求主要有两点:一是提高工薪;二是替换十六铺的所有码头经理,改由皖省同乡会接管。
但是,以唐总办为首的资方强硬派,始终不肯松口,并且得到了大多数董事的支持和认可。
众人都不想轻易妥协,钱财倒在其次,最担心的是码头工人日后得寸进尺。
李国栋闻言,不禁耸了耸肩:“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继续跟他们耗下去。”
余下几位鸽派董事立刻摇了摇头:“不不不,那怎么能行,码头一天不复工,招商局就要赔钱,我们的损失比他们大太多了。”
“不只是招商局赔钱的问题,我们手里的股票也要跟着贬值呀!”
“而且最近这两天,官府和商会一直都在催我们尽快复工,最多七天,超过七天,沪上必乱,大家还是尽快想想办法吧!”
“还能怎么办?”有人忽然冷嘲道,“问题的根源就在李董事那边,一座码头签订两份合同,我看应该直接开除徐怀民,如果劳工非要涨薪,那就干脆从李董事的分红里面算吧!”
有明事理者连忙反对:“这叫什么话?我们招商局是个整体,凡事应该一致对外,现在劳工还没分化,我们自己倒先乱了,成何体统!”
唐总办撇了撇嘴:“那也应该先把责任讲清楚,搞出这么大个麻烦,谁的问题,大家心里都有数,董事会也该趁这机会洗洗牌了!”
李国栋不愿坐以待毙,遭人借题发挥,于是当场反驳道:“十六铺以皖省劳工为主,让皖省同乡会来接管,最有利于码头稳定,楼静远先前无故开除劳工,引发工众不满,我另立合同把他替换下去,是为大局着想。”
“你怎么能好意思说出这种话?”唐总办反唇相讥,“商业要讲究信誉,合同的事情,能是你单方面想立就立、想废就废的?这还有王法吗?”
李国栋不予理会,转而看向其他董事,却问:“各位,我倒想问问,十六铺的码头生意,什么时候是凭合同和法律说的算了?”
闻听此言,各大股东不得不闷声点头,沉吟不语。
所有人都知道,李国栋所言不虚。
码头业务的不同之处在于,有太多的帮派势力牵扯其中,而十六铺又地处法租界和华界交汇处,治安混乱,向来信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金源码头虽说是轮船招商局的产业,可实际情况中,轮船招商局从来都无法随意任命码头经理。
道理也很简单,资方认可的工头,劳方未必认可。
工头儿若是没有足够的威信,长此以往,码头必定滋生混乱。
无论是徐怀民也好,还是李国栋也罢,向来只能根据帮派间的胜负签订合同,而合同的效力,向来也只取决于帮派的实力。
各个码头朝秦暮楚的情况时有发生,毫不鲜见,以此来抨击李国栋失职,只能在理论上站住脚,根本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思虑良久,几個强硬派董事随即纷纷表态。
“既然这样的话,我看我们也不要再跟他们谈了,干脆去找杜镛先生来解决吧?”
“对对对,沪上的麻烦,还是最适合由青帮出面才好,而且杜镛先生办事周到,应该不会落下把柄。”
“那就还得麻烦唐总办帮忙,去请杜先生了。”
唐总办闻言,不禁春风得意,身为青帮“大”字辈人物,尽管不在江湖,他也自信杜镛会卖他三分面子。
几句奉承下来,他便笑呵呵地点头答应道:“好办好办,只要诸公信得过唐某,我今天晚上就代表招商局去杜公馆商量。”
然而,这话却顿时触怒了李国栋。
他主管码头的权力,之所以一直处于半架空的状态,正是因为常常受制于帮派势力,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青帮弟子。
偏偏他在沪上根基太浅,缺少青帮人脉,因此每当码头遇到麻烦时,各大股东便常常请唐总办出山,横插一脚,越权干预他的职权。
若是放在以往,李国栋恐怕也就当忍则忍了。
可如今眼看斧头帮声势浩大,他身为皖省同乡,自然没理由不去联合外势,巩固实权,当下便断然拒绝各大股东的提议。
“各位,十六铺码头是招商局的码头,总不能一碰见麻烦,就去找青帮平事吧?我已经跟劳方谈好了,他们不接受其他代表会面。”
“李国栋,你什么意思?”唐总办当即质问道,“我看你是跟皖省同乡会串通一气,反过来要挟招商局吧?”
“我只是实话实说。”李国栋转而向其他董事寻求支持,“各位,只要你们全权委托我去找劳方谈判,我保证码头明天就能复工。”
此话一出,各大股东便又立刻争论起来。
渐渐地,董事成员也随之渐渐分成两派。
强硬派占据多数,奉唐总办为首,主张联合青帮、官府、法捕房、甚至沪上驻军,动用一切手段,软硬兼施,彻底瓦解码头叫歇。
鸽派占据少数,奉李国栋为首,主张由他凭借同乡的身份,去跟劳方谈判,为求尽快复工,避免更大的损失,可以适当让利。
如同往常一样,轮船招商局股东董事大会,仍旧以争吵开始,又以争吵结束。
纷纷扰扰,争论了很久,直至天色擦黑,大伙儿的嗓子都冒烟儿了,会议才将将进入表决阶段。
唐总办凭借青帮背景,在向董事会频频施压下,终于如愿夺权。轮船招商局最终决定,全权委托唐总办向青帮求助,以强硬姿态调停码头叫歇。
同时,由于李国栋在任失职,从此退出董事会行列,码头业务改由唐总办兼理,开除徐怀民,人事任命一律重新定夺。
不知不觉间,窗外日月更替,而室内也在进行权力交接。
鹰派董事旗开得胜,谈笑风生;鸽派董事闷闷不乐,忧心忡忡。
李国栋更是气愤地拂袖而去,惶惶若丧家之犬。
唐总办则在会议室内大享众人吹嘘、奉承。
各大股东也的确对他报以厚望,接连同他握手嘱咐道:“唐总办,这次还得辛苦伱了,但愿码头能赶快复工,这样大家都能好过一点。”
“客气客气,承蒙诸公信赖,唐某一定尽心竭力,各位等我的好消息吧!”
如此又磨蹭了一会儿,待到华灯初上之时,唐总办方才离开轮船招商局大楼,抬手叫来一辆黄包车,朝法租界市区而去。
……
有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唐总办心情大好,就连黄包车都跑得异常轻快。
只是没想到,车夫刚拐进一条弄堂,斜刺里便猛然杀出两道人影,手持棍棒,迎面而来。
唐总办本在哼着小曲儿,猛惊觉眼前恶风不善,人车交汇,只在刹那之间,不等回过神来,棍棒已然照头砸下。
却听“咚”的一声脆响,果然是一颗好头!
唐总办刚刚惨叫一声,腮帮子就又遭一记棍棒横扫,整张脸立时朝右甩过去,便听“唰啦”一阵碎响,门牙落地三颗。
“别打别打,有钱!有钱!”他连忙伸手求饶。
然而,二人半句废话没有,叮咣五四,先来一顿暴打,随后这边堵嘴,那边绑手,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唐总办左格右挡,难以招架,前前后后不出十秒钟,就见一只麻袋张开血盆大口,迎面而来。
“唔——唔——”
任凭他如何奋力挣扎,眨眼间还是落进了麻袋里。
紧接着,黄包车夫将雨蓬一扣,拉着唐总办便快步遁入灯火昏暗的弄堂之中。
绑票的过程很快,也许会有目击者发现,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有目击者,多半也不会主动报官。
挣扎了没一会儿,唐总办便渐渐力竭,加上嘴巴遭人堵死,只能拼命张开鼻孔,大喘粗气,因为缺氧,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
及至此时,他已经猜到了,这两个人应该跟李国栋有关,因而总觉得自己至少还有说话的机会。
只要能开口,凡事就都有缓和的余地。
何况,他名义上也算是青帮弟子,说出来,道上的小瘪三总该有几分忌惮才对。
可惜事与愿违,黄包车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他在麻袋里等了很久,始终没人过来跟他交谈。
不知过了多久,他也越来越疲惫,终于缓缓昏沉了下去。
……
……
夜深,月明,黄浦江西岸渡口。
不远处,陈立宪翻动桨叶,将一艘小舢板缓缓靠近引桥。
桥头上,骆驼肩扛一只不断蠕动的麻袋,将其丢在舢板上,随后自己也跟着跳了上去。
“唔——唔——”
唐总办在麻袋里拼命呐喊。
可惜,求救的声音还不如江水拍案来得清晰。
他感觉身体正在上下浮动,耳边泠泠的水声渐渐变得厚重,这意味着三人已经缓缓来到了江心附近。
忽然,袋口被人打开,一股清冽的空气沁入心脾。
唐总办赶忙挣扎着探出头来,却见船头船尾,分别坐着一个招风耳和一个驼背汉,船上没有灯,看不清二人的具体相貌。
陈立宪见状,抬起一脚,便将唐总办的脑袋重新揣进了麻袋里。
随后,骆驼便将几块沉甸甸的石头塞了进去。
“唔——唔——”
唐总办仍在奋力挣扎,总觉得自己至少可以说句话、报个号、求个情、认个错,哪怕最后是徒劳无功,起码也能死而无憾。
毕竟,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但他没意识到,当有人真正想除掉另一个人时,从来不会有任何废话。
陈立宪和骆驼只是自顾自地往麻袋里塞石块,不过片刻工夫,便又重新将麻袋封好。
旋即,两人齐力抬起麻袋,小舢板也随之微微倾斜了一下。
“唔——唔——”
“咕咚——哗啦啦——”
麻袋坠入江中,激起的浪涟漪将小舢板轻轻推开,江面上顿时翻出一层细密的浮沫气泡。
两人并未着急离开,而是静静地立在船头俯视。
唐总办似乎挣扎了片刻,待到麻袋里已经全部注满江水以后,他才渐渐沉默下去,从始至终都没能找到说话的机会。
很快,漆黑的江面就不再有任何动静,连一丝波纹都难以发现。
陈立宪和骆驼这才坐下来,翻起桨叶,慢慢悠悠地重新驶向码头渡口。
这时节,十里洋场华灯璀璨,歌舞升平,一派繁华盛景,甚至隐隐约约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说笑声,而外滩的群楼,则倒映在漆黑的江水之上,轻舟划过,倒映也随之变得扭曲、病态,仿佛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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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修改完毕,各位见谅。
(本章完)
第525章 恶人终需恶人磨【贺运营官娘扣三三】
第525章 恶人终需恶人磨【贺运营官娘扣三三】
十六铺码头停摆第四天。
午后,法租界,巡捕房。
黄锦镛受命前往警务总监办公室述职汇报。
平日里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黄探长,如今在洋大人面前,却像只落单的小鸡崽儿似的,诚惶诚恐,惴惴不安。
警务总监萨尔礼坐在椅子上,只用灰溜溜的眼珠扫了他一眼,黄锦镛的脑门儿上就已见了冷汗。
最近法租界不太平,先是土货大劫案,其次是码头械斗案,今天又来了一桩轮船招商局矿务总办失踪案,法国佬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尽管这些案子有点莫名其妙,而且也不鲜见,但接二连三地发生,还是产生了不小的负面影响,闹得法租界很没面子,于是便迁怒于各个华探。
“我不关心真相。”萨尔礼开门见山,经由翻译转述道,“这几起案子,都是你们华人自己的事情,我只要求尽快消除负面影响。”
黄锦镛连连点头:“是是是,总监大人不用担心,这三起案子早就有眉目了,就是斧头帮干的,只要您签署逮捕令,我马上查封他们的会馆!”
“不行!”萨尔礼断然回绝道,“案子必须落实到具体的人,如果冒然查封同乡会馆,到时候只会造成更大的负面影响!”
法国佬已经在沪上深耕了几十年,他们很清楚皖省劳工的数量,也知道这些劳工遍及各行各业,手段过激,恐怕会引发更大规模的叫歇。
萨尔礼再次提醒道:“黄探长,我说我不关心真相,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黄锦镛一怔,连忙会意笑道:“明白,明白,只要总监大人同意,阿拉华探今晚就可以结案。”
“结案倒是容易,但公董局现在最关心的,是码头什么时候能复工!”萨尔礼点燃一支雪茄,接着又说,“黄探长,我们知道你跟那些帮派的关系,所以我希望你能尽快调停码头叫歇。”
“总监大人,我也想尽快调停,可皖北那群小赤佬就是赖在那不肯走,侬又不让阿拉去抓人,这……”
“他们不走,那就你们走嘛!”
萨尔礼说得相当直白,他根本就不关心所谓青帮的颜面,而是只在乎法租界的安定繁荣。
目前看来,十六铺码头已经到了改天换日的时候了。
毕竟,青帮早就已经不再替码头劳工撑腰做主,“三大亨”如今以土货为重,联合政商军警,码头生意多半留给弟子打理,不再过问。
黄锦镛也根本不靠码头挣钱,但事关颜面,码头可以让出去,绝对不能让人抢走,他一时间也有些犯难。
萨尔礼迟迟听不见回应,脸色愈发阴沉,最后干脆出言威胁道:“如果你们不能解决问题,公董局将会考虑短期内叫停租界内的土货生意!”
一听这话,黄锦镛连忙赔罪道:“别别别,总督大人,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侬再宽限几天,阿拉一定尽快解决劳工叫歇。”
“三天。”萨尔礼作出最后通牒,“只给你们三天时间,不论你们用什么手段,我要看见码头复工!”
一声令下,黄锦镛只好老老实实地离开警务总监办公室。
过去,他也曾经手“侦破”过几桩大案,但其中一半是他自导自演,另一半则是些不入流的小瘪三。
如今,真正碰见一群要钱不要命、敢跟青帮叫板的亡命徒,谁的面子也不给,谁的人情也不欠,就连黄锦镛也难免有些手足无措了。
…………
法租界,张公馆。
阎潮生带领两个弟兄快步走进客厅,在张小林身旁躬身低声道:“大帅,不行啊,实在是找不到机会。”
这四天以来,他一直带着弟兄们伺机刺杀王老九,无奈皖省同乡会馆仿佛是铁桶阵一般,日日夜夜,严加防范,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而且,斧头帮成员人多势众,想要硬拼,也没有把握能够拿下。
最重要的是,黄麻皮传达了法捕房的态度——为了尽快遏制舆论蔓延,法国佬不希望租界再发生任何动乱,包括曾经的三不管地带。
张小林急得干瞪眼,当场破口大骂:“册那娘,王老九那小瘪三,当起了缩头乌龟,有胆子就出来打嘛,什么东西!”
身旁的楼静远脸上刚刚消肿不久,此时也憋着劲儿想要报仇,当下自告奋勇道:“姑爹,要不阿拉去搞点炸药,直接把王老九的会馆炸了?”
“那伱最好能确保把他给炸死。”阎潮生冷哼道,“不然的话,这就算是结了死仇,以后永远都得防备着,稍微疏忽点,就容易有危险。”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阿拉什么都不干,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把我码头抢了?”楼静远恨恨怒骂道。
阎潮生坐下来说:“这也没办法,船大难掉头,大帅现在是沪上的名人,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搞械斗火并了,王老九他们又没顾虑。”
楼静远转头看向姑爹,见张小林沉默寡言,脸色极其难看,便也不敢再催什么。
张小林在沪上闯荡了几年工夫,不得不说,王老九是他碰见的第一个真正的硬茬儿,寻常的手段,用在斧头帮身上根本不起作用。
而且,王老九如今身边还有個江连横帮忙出谋划策,这位斧头帮的“军师”是什么背景,目前还没有完全摸清底细。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将管家唤至身前,吩咐道:“侬去隔壁看看阿镛在不在,就讲我有事找他。”
吴管家领命,走出大宅,穿过月门,又奔杜公馆而去。
…………
这时节,杜镛和叶绰三正相聚在书房里,桌案上摊开一封信。
这是今早邮差送来的恐吓信,寄信人是王老九。
借着窗外斑驳的光亮,可以清晰地看见几行行书字迹。
「杜镛先生:
「你我二人本无仇怨,但你门生弟子楼静远无故欺压皖省同乡劳工,是与我斧头帮为敌!
「如今我会馆接管十六铺码头,上承天理,下应民心,轮船招商局百般抵赖,工众叫歇,劝你不要随意插手,以免惹祸上身。
「限你见信以后,立刻遣散十六铺青帮会众,令楼静远到我会馆当面谢罪,退还江先生之拜帖。
「上述三条,理当尽速照办,限期三日,如有违者,斧头帮全体会众必将亲临府上,利斧叩门,断你首级,血洗杜公馆!
「彼时刀下亡魂,今日荣华富贵,皆成泡影!
「勿谓言之不预!
「王老九。」
信写的很短,杜镛看罢,脸色阴晴不定,虽然谈不上恐惧,但心里多少有些疙疙瘩瘩。他刚刚得到轮船招商局矿务总办“失踪”的消息,如今接到这封信,再回想起王老九的种种做派,报复的想法也随之渐渐动摇。
不是杜镛怂了,而是冷静下来,权衡利弊之后,他实在觉得跟斧头帮这伙亡命徒为敌并不值当。
“彼时刀下亡魂,今日荣华富贵,皆成泡影”——他才刚过上两年好日子,当然不愿意轻易搏命。
土货大劫案,三金公司只是坏了名声,利益丝毫未动;码头械斗火并,本来就跟他无关;十六铺叫歇停摆,他也懒得去管。
无论怎么想,他都觉得没必要非得跟斧头帮成为死敌。
思来想去,杜镛转过身,问叶绰三道:“有江连横的消息了么?”
叶绰三点了点头,低声回道:“略有一些耳闻,我找过几家跑货运的公司,他们都说,辽南码头上的瓢把子叫佟三爷,所有到港的货,必须得经他过手,去买一份保险,纵横保险公司,这公司背后的东家,就是江连横。”
“他也是做‘保险’的?”杜镛颇为玩味道,“这么说,他也是个江湖中人呐!在帮么?”
他口中的“在帮”,即是指是否跟青、红、袍哥挂靠,或者说得更严格些——是否算是老洪门的人。
叶绰三笑着摇了摇头,却说:“我问过几个常往北边跑的人,他们都说东三省不讲这些,不论道统师承,这江连横也算是半个土匪出身。”
“名气很大?”
“大!”叶绰三极其确定道,“只要是在东三省江湖上跑过,尤其是奉省,全都听说过他,但他这个人好像还蛮低调的,不太张扬。”
“这么大的势力,靠山是谁?”杜镛问。
“这事现在还不太清楚。”叶绰三皱起眉头道,“不过,我倒是听说,奉省有不少小官员,反而把他江连横当成靠山呢!”
“什么?”杜镛立时坐不住了,“他给官员当靠山?”
“大概也不算是靠山,但有不少人都说,奉省有不少官差对他都很客气,总而言之,这个江连横绝对算是关外的龙头瓢把子。”
沪上和奉天毕竟相隔万里,仅凭几天时间,道听途说,叶绰三当然没法彻底摸清江家的底细。
不过,寥寥几句只言片语,杜镛心里对江连横便已然大有改观。
既然对方是一省一地有名的大亨,那就更没必要因为些许小事就互相树敌,何况这件事归根结底只是一场误会。
杜镛略感困惑道:“这我就更不明白了,江连横有名气、有身价,他如果真想见我,就算不递拜帖,也会有人愿意引荐,何必偷偷摸摸呢?”
“可能是不方便露面吧。”叶绰三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只差一个身份而已。
杜镛点了点头:“估计是因为我们没有见他,他才去找了王老九合作。”
“大哥,那现在怎么办,事情已经闹到这地步了,总得想办法收场啊!”
“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看,还是各退一步吧。”杜镛沉吟道,“老头子和我这边倒还好说,关键是小林哥那边……”
话还没说完,家里的佣人便来通报,说是张小林请他过去一趟。
杜镛草草将王老九的恐吓信收进抽屉,随即面不改色地前往张家公馆。
兄弟俩见了面,一同落座,张小林开口便打听起江连横的情况,杜镛如实说明以后,却并未打消张、楼二人打算报复的想法。
“我还以为是哪个高官的公子呢!”张小林浑不在意道,“搞了半天,结果还是个小赤佬嘛,到沪上来跟阿拉作对,别想这么容易就走了。”
楼静远比他姑爹还狂:“不管谁来都一样,师父,侬讲阿拉应该咋办?”
“退一步吧,把十六铺让给他们,反正我们现在也不靠码头吃。”杜镛提议道,“静远,你要是还想管码头,我在英租界帮你找块地盘。”
“侬讲什么?”
闻听此言,张小林和楼静远顿时瞪大了眼睛,诧异之余,更多的却是愤怒。
“阿镛,侬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张小林气急败坏,不再留丝毫情面,“他们合起伙来,在阿拉头上拉屎屙尿,侬还要退一步?”
杜镛连忙解释道:“小林哥,退一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现在既不缺钱,又不缺人脉,最主要的是官府现在只想息事宁人,老头子现在在法捕房也不好过——”
“不行!”
“小林哥,我们俩身家百万,王老九那帮人,不是疯子就是穷光蛋,江连横也是外省有实力的人,他们在沪上无儿无女,我们可是妻儿老小都在沪上,何必跟他们拼命——”
“不行!”
“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循序渐进,先把斧头帮稳住,以后——”
“砰!”
张小林怒拍桌面,大拇哥上的和田玉扳指都给震碎了,只管扯着嗓门儿喝道:“册那娘!老子说不行!”
杜镛的脸色有点难堪。
两人好说歹说也是过命的把兄弟,眼下却因外人而大吵了一架。
张小林怒火攻心,真逼急了,确实谁的面子都不给,而且总有些一意孤行的架势,当下便大手一挥,冷声道:“侬回去吧!要讲和,侬去跟那个黄麻皮讲和去好了,别带上我,老子跟他们没完!”
杜镛静默了片刻,试探着问:“小林哥,那你有什么打算?”
“老子懒得再讲那些屁话,讲了又不同意,畏首畏尾,婆婆妈妈的,赚了点钞票,连骨气都没了,还混什么江湖,老子自己单干!”
“……小林哥,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如果真有什么想法,随时找我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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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介绍一下运营官
并肩子们,有线上的合字上山挂柱,亮纲报号:娘扣三三!
盘儿亮,条儿顺,纳过了投名状,拜过了罗汉香,连旗拉对马,转山吃溜达。
有道是,江湖路上一枝,横葛蓝荣是一家。
是江湖线上的,也是绿林家里的,如今山头立二柜,但求绺子局红,火穴大转!
(本章完)
第526章 十六铺纷争落幕【感谢潜水艇街道的盟主支持】
第526章 十六铺纷争落幕【感谢潜水艇街道的盟主支持】
十六铺码头停摆第五天。
各大渡口原本的青帮把头儿陆续离场,轮船招商局再次召开股东董事大会。
赶上个大清早,会议室内便已豪绅齐聚,满坑满谷,只有矿务总办唐先生的位置始终空着,看样子也不会再来了。
众人愁眉苦脸,盼着救星到场解围。
先前那几个主张强硬的董事,早已没了嚣张气焰,但主张和缓的董事,却也并未显得洋洋得意。
其实,说到底大家都是自己人。
鹰派董事未必是刽子手,鸽派董事也绝不是慈善家,双方只是借着劳工叫歇的由头,互相抨击争权罢了。
如今青帮主动退场,官府要求复工,招商局各大股东也随之达成一致,尽快满足劳工诉求。
董事们等了三五分钟,李国栋方才姗姗来迟。
一见他进门,众人立刻满脸堆笑,起身相迎。
“哎呀,李董事,你可算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李国栋在众星捧月中安身落座,几句寒暄过后,却明知故问道:“各位,今天公司董事大会,你们找我过来……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么?”
几个鹰派董事急忙憨声傻笑:“李董事,咱们就别再说玩笑话了,码头上已经叫歇五天了,再这么闹下去,怕是没完没了了,还是得请你出山调停呀!”
“对对对,劳工代表先前已经派人来通知过了,他们只同意和你谈判。”
众人急忙奉承吹捧道:“还得是李董事宽厚待人,名声在外,希望李董事能够不计前嫌,于公于私,也务必要出面帮助公司度过难关呀!”
无论是鹰派还是鸽派,在座的没一个傻子。
先前主张对劳工叫歇采取强硬态度的唐总办离奇失踪,生死未卜,这個“信号”一经发出,所有人的态度立刻和缓下来。
同时,青帮把头儿主动退出码头,也让董事会成员放下了心头顾虑。
但真正重要的是,及至此时,各大股东都已经有所觉察——本次劳工叫歇,背后必定另有财主在暗中支持。
否则,这场码头叫歇,绝不会持续这么长时间。
要知道,码头劳工可是最底层的苦力,薪资微薄不说,还要遭受工头儿的百般盘剥,挣的又是计件工资,每日一结,而底层苦力十之八九都好赌成性,平时手头上更攒不下多少余钱。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数百劳工联合叫歇,能持续三天以上,就已经是凤毛麟角。
如今码头停摆已经五天,劳工还没有要散的意思,足以说明有人在暗中支援。
劳工每人每天一块钱就能活,轮船招商局停运一天,却要损失上万两雪白银,根本耗不起。
各大股东尽管疑心李国栋故意借劳工叫歇要挟董事会,可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平息事端,若不,恐怕唐总办的下场迟早也会落在自己身上,阳谋无解,只好暂且曲意逢迎。
李国栋笑了笑,端出一副谦卑的姿态:“各位,我向来服从董事会的安排,如今公司有难,大家信得过李某,我本不该推辞,可是……我以什么身份去谈呢?”
“那还用说么!”众人连忙赔笑道,“当然是董事会主席,轮船招商局全权代表了!”
“这恐怕不太好吧,唐总办也许过两天就回来了……”
“没什么不妥的,老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公司也不能全围着一个人转呐!”
“不合适,不合适。”李国栋连连摆手。
各大股东见这小子还装上了,尽管心里别扭,眼下却只好捏着鼻子配合他演戏,当下便有人提议,现在立刻投票表决,让李国栋回归董事会,官复原职,协理矿务营运,尽速调停码头叫歇。
从提案到表决,再到通过决议,过程相当爽利,以至于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李国栋沿袭传统“美德”,三辞三让,终于在一片口是心非的赞许声中,重新回归董事行列。
“承蒙各位抬举,那李某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名副其实,众望所归,李董事就别再过谦了。”众人忙说,“现在事态紧急,还请李董事今天下午就能去找劳工调停,但愿十六铺码头能立刻复工。”
“那好!”李国栋点了点头,“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个小请求,希望董事会能够应允。”
闻言,几个鹰派董事立时拉下脸来,神情有些不满,心中暗道:都已经让你协理矿务了,还有要求,未免过于得寸进尺。
不等众人问话,李国栋兀自开口道:“金源码头先前那两份合同的事情,徐怀民经理实属无奈,十六铺停摆的责任,也不该由他来担,所以我想让他重新入职,不知各位是什么意思?”
董事成员互相讨论了片刻,也认为徐怀民有些冤屈,而且这要求不算过格,几番商量下来,便也就此通过了。
李国栋对此自然甚为满意。
徐怀民本来就是他的人,先前被董事会开除,如今又被他给捞了回来,徐怀民日后必定更加尽心竭力,便可就此成为他的嫡系下属,这样的下属越多,他在轮船招商局的地位自然也就越发稳固。
等到决议通过,董事会散会以后,李国栋便作为轮船招商局的全权代表,前往码头同劳方谈判。
无需多言,谈判的过程自然相当顺利。
李国栋为皖省同乡做出了巨大的让步,而同乡劳工和斧头帮执掌十六铺以后,又将成为他在轮船招商局争权夺利中最为坚实的场外后援。
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当天下午,十六铺码头便顺利复工,沪上的华洋双方、工商两界全都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在杜镛的授意下,随着各大渡口的青帮把头儿主动退场,斧头帮核心骨干陆续同轮船招商局签订合同,成为各座码头的承运经理,十六铺的帮派纷争似乎终于降下帷幕,一切也随之尘埃落定。
……
……
当晚,浑天黑夜,月晕将风。
皖省同乡会馆大摆宴席,斧头帮核心会众悉数到场,后院里支开六桌酒菜,众弟兄开怀畅饮,灯火交错,热闹非凡。
江连横作为斧头帮的“开山军师”,应王老九邀约,也叫上了自家弟兄前来登门祝贺,沾沾喜气。未曾想,开席不久,门外便来了一位熟人。
斧头帮弟子将其引到后院,众弟兄抬头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轮船招商局的徐怀民。
老哥独自赶来,进了后院,只觉得仿佛羊入虎口,腿肚子转筋,嗓子眼发紧,整个人怔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顾憨声傻笑,掩饰内心的局促不安。
江连横转头使了个眼色,刘雁声立马起身相迎,笑呵呵地拱手抱拳。
“徐经理,又见面了,您最近还好?”
徐怀民急忙还礼,结结巴巴地说:“还、还行……一场游戏一场梦啊!”
众人哄堂大笑。
“徐经理是咱们的大恩人呐!”王老九冲他招了招手,“来来来,快请上座!”
“不敢不敢!”徐怀民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忙赔笑道,“那个……九爷,李董事说他今晚不方便到场,所以就派我过来给弟兄们道个喜。”
李国栋刚刚调停码头叫歇,显然不适合跟劳方在一起庆贺,而徐怀民官复原职,要是没有斧头帮的同意,屁股底下的位置自然也没法坐稳。
王老九朗声大笑:“徐经理既然是来道喜的,那就更应该入座喝一杯了,来来来,快请坐!”
徐怀民有些迟疑。
见状,刘雁声便笑呵呵地躬身赔罪道:“徐经理,先前多有得罪,实属无奈之举,还请怀公大人不记小人过,同弟兄们饮几杯酒,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众人言辞恳切,徐怀民疑虑稍减,于是便战战兢兢地寻着正桌上的末席坐了下来。
他环顾左右,但见烛映人脸,忽觉得座中尽是妖魔邪祟、魑魅魍魉,只有身边一位猴儿崽子似的小矮个儿,看起来还挺面善,当下便暗暗吞了口唾沫,便朝那人悄声询问:
“这位好汉,请问哪位是江连横先生啊?”
闯虎闻言,腰杆儿一拔,心里甭提多舒坦了,立马朝对面喊了一声:“东家,徐经理找你。”
江连横撂下筷子,笑呵呵地问:“徐经理有什么吩咐?”
徐怀民二话不说,立马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银行票据,双手奉上,连声赔笑道:“江先生贵人多忘事,您看……您这一万块钱还在我这呢。”
“嗐!”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家有家法,行有行规,这是给徐经理的孝敬,给出去的钱,哪还有往回要的道理。”
徐怀民态度坚定,仍旧抬着两只手:“别别别,江先生,这都是分内的事,您必须得拿回去。李董事已经跟我说了,是几位支持我重回轮船招商局,人情已经够重了,怎么还敢收钱呢!”
三番推脱,五番奉上。
来来回回,辞让多了,难免显得矫情。
江连横见徐怀民真心实意,身边又有王老九劝说,于是便只好让刘雁声收下了银行票据。
打过两圈儿烈酒,众人微醺,略显醉态,正是兴致高昂时候,王老九不禁举杯朝江连横敬酒。
“兄弟不愧是老江湖啊,咱们同乡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声名鹊起,你有一份功劳!”
“九哥客气了。”江连横笑道,“咱们这是互惠互利,你有了场子,改明儿老弟再来沪上,也算有个落脚的地方,我无非就是帮忙出个主意,要是没有九哥的势力,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更谈不上功劳。”
陈立宪赶忙接过话茬儿:“江老板,话可不能这么说,九爷就算再怎么有威信,码头上的弟兄们也得吃饭,如果不是江老板帮忙出钱支援,十六铺叫歇恐怕持续不了三天。”
骆驼等人附和道:“多亏有江老板帮忙,十六铺才能成斧头帮的地盘,以后咱们老乡也不用再受欺负了。”
众人连连点头,似是对未来满怀期许。
可话到此处,江连横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笑着问道:“九哥,我记得伱之前说的那叫克……”
“克鲁泡特金!”王老九眼前一亮,“兄弟,你有兴趣了解了解?”
“兴趣谈不上,老弟我就是有点儿好奇。”江连横迟疑道,“九哥,你说那个‘克鲁泡特金’要打倒一切强权,人人互助,那现在斧头帮掌管十六铺码头——你算不算强权?”
王老九神情一愕,思忖片刻后,缓缓摇了摇头:“不算,斧头帮立身根本,就是劳工互助,我不欺压百姓,当然算不上强权。”
“这样啊,了然,了然。”
“兄弟,如果我有一天欺压劳工,那自然会有其他人来取代我。”
“要是这么说的话,岂不是永远没有消停的时候了?”
“当然,革命不是结果,是过程,要永远年轻,永远革命!”
那就是永远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江连横默然点头,心里却对这番说辞不屑一顾。
所有江湖帮派成立之初,都是这么说的,而且也都是这么做的,但帮规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到最后还是要走上老路,就算王老九不这么干,他手下这帮豺狼虎豹似的弟兄,未必不会这么干。
迄今为止,江连横已经听过无数条救亡图存的路数,但却没有任何一条路能让他心服口服。
当然,他原本也无意争论,只是生在当今这世道,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听到诸多主义,无论是王宫贵胄,还是贩夫走卒,谁也无法抽身事外。
众人说说笑笑,又喝了几杯酒。
江连横意兴阑珊,如今公事办完,心里也渐渐生出返乡的念头。
尽管沪上“三大亨”尚未登门赔罪,也没退回拜帖,但对方名声受损,而且不仅失去了金源码头,同时也失去了整个十六铺地盘儿。
斧头帮胜果显著,“三大亨”此时此刻大约也已经知晓了纷争缘起。
论理,江连横自觉已经占足了便宜,却又总觉得不甚畅快,可沪上毕竟是外省外地,再在此地拖延下去,难免还会节外生枝,于是便暗自疑心,是否应该见好就收。
毕竟,他是当家龙头,手下的弟兄可以意气用事,他却需要做全盘打算。
如同杜镛选择主动让步,从而换取大局稳妥,江连横也不禁开始权衡利弊,以求安稳抽身。
便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见一位斧头帮成员风风火火地跑进后院,来到主位近前,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说:
“九哥,杜镛派人过来送礼了。”
(本章完)
第527章 鸿门宴进退两难
第527章 鸿门宴进退两难
“鸿门宴,凶多吉少,绝对不能去!”
酒罢席散,皖省同乡会馆议事厅。
茶桌上摆放着杜镛派人送来的三样儿东西:一千块现大洋,红绸包裹,预祝斧头帮风生水起;江连横拜帖,物归原主;诚邀会晤,特送请帖一封。
前两样东西倒还好说,唯独这封请帖,让人有些意外。
李正西和陈立宪当即断定,此乃鸿门设宴,意图不轨。
王老九则是眉头紧锁,神情不满,自顾自地嘟囔道:“怎么只退回来一封拜帖?楼静远那小子也没过来谢罪!姓杜的拿我说话当放屁呢!”
骆驼低声宽慰道:“九哥,楼静远虽然没来谢罪,但咱们也不只是拿到了金源码头,而是整个十六铺,这也算是……各退一步吧?”
王老九点了点头,转而却看向江连横,似乎有些为难。
“关键是江兄弟的面子……”
话没说完,江连横便摆了摆手。
“九哥,这倒是小事儿,他们当初没答应见我,拜帖也未必会留下,现在杜镛还回来一封,有个态度就行了,关键还是这封拜帖,你怎么看?”
“哥,这还用想么,肯定不能去啊!”李正西急忙表态道,“杜镛就算要碰码,那也得来咱们这边的场子,哪能听他的安排啊?”
西风所言,当然有道理。
可是,汉高祖为何鸿门落座,关二爷又为何单刀赴会?
难不成,他们都是莽夫缺心眼儿?
人在江湖,输什么不能输气势!
“如果去了,可能是个圈套;但如果不去,斧头帮必定威名大煞,不仅镇不住码头,就连咱们也跟着脸上无光。”
温廷阁摇了摇头,啧声叹道:“进退两难,不好办呐!”
“怕什么,大不了多带几个弟兄就是了!”
骆驼等人齐声说:“杜镛要是敢耍样、使阴招,老子当场先劈了他!”
众人磨刀霍霍,议论纷纷。
徐怀民见状,却有点坐不住了。
“咳咳,各位好汉……我能讲两句么?”
“你有话就讲!”王老九斜着眼睛看他。
徐怀民自知位卑言轻,所以言辞尤为谨慎,掂量了半天方才开口。
“九哥,我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沪上抢码头的规矩,我还是蛮晓得的,这封请帖其实没那么复杂,就是‘吃讲茶’嘛,这都是老规矩啦!”
“吃讲茶?”
江连横几個北方人不太明白,刘雁声却似乎相当了解。
所谓“吃讲茶”,即是帮派纷争落幕以后,大伙儿推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出山作保,群龙聚首,当面谈判,划定势力范围,了却诸多争议。
若是换成关外匪话来说,就叫“典鞭压地面儿”。
各山头的绺子聚在一起,划界立规矩。
换了个说法,江连横等人也就明白了。
刘雁声尽管心里门儿清,却仍有几分顾虑,便问:“徐经理,讲茶的规矩我懂,问题是沪上的帮派斗来斗去,多半都是‘青帮家事’,我们可是要跟‘三大亨’谈判,十里洋场还有谁能压住他们?”
“这上面不是已经写了么!”
徐怀民拿起茶桌上的请柬,介绍道:“讲茶的地点,在英租界虹口区,那里是‘粤帮’的大本营嘛!”
“‘粤帮’就能压住杜镛他们了?”李正西问。
“呃……这倒也不是,讲实力的话,沪上还是‘三大亨’的天下。”
“那你废什么话!”陈立宪呛声回怼,“再者说,谁知道‘粤帮’的屁股歪不歪?”
徐怀民连连点头,转而却又指了指请帖上的字迹,说:“要是换成别人,我也不敢乱讲,但这家‘三友会’酒楼可不一样,那里的老板叫尹抱坤,是个老洪门呐!”
听到“老洪门”的字眼儿,举座肃然。
甭管天南海北,亦或黑白两道,洪门还是有排面的,青帮比不了,差了一大截儿。
虽说最近这几年以来,线上常常流传“青红一句话,永世不分家”,但要往根儿上捯,青红两帮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青帮依托清廷漕运起家,骨子里攀附强权;洪门全靠反清复明为号,骨子里对抗强权。
只不过江湖以和为贵,双方势力越做越大,难免互相交织,渐渐攀上了亲戚。
如今时过境迁,青帮不再是那个安清帮,洪门也不再是那个老洪门。
说白了,都挺下作,只是洪帮道情久远,并且出过几条好汉,这才勉强维持住了体面,吃相不至于过分难看。
听徐怀民的介绍,这位尹抱坤是“红棍”出身,四十几年前,便已在沪上闯荡,最早在洋泾浜郑家木桥一带扬名,给人看场子,因为能打,而且彼时“粤帮”势大,所以很有威望。
后来“浙帮”崛起,“粤帮”渐渐转黑为白,自清廷倒台以后,许多洪门大佬纷纷弃江湖、奔庙堂,尹抱坤为人古板,脾气又倔,因此没抓住时机,再加上年岁渐高,拳怕少壮,很快便急流勇退,安心做起了饭庄生意。
要说势力,他根本没什么实权,但也正因为没有实权,所以人人都爱他、敬他、捧他。
尤其是在“粤帮”内部,尹抱坤更像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角色,人缘极好。
渐渐地,每逢有帮派讲茶,便请他出山作保,也算是为后生晚辈尽份余热。
“四十多年前就在沪上混,这老爷子现在多大岁数了?”李正西问。
徐怀民翻着白眼思忖道:“今年的话……应该快七十了吧?”
“老东西了,指望他来担保,我是不放心。”陈立宪频频摇头。
“哦哟,杜镛爱面子,他这个人是不会随便乱搞的。”徐怀民连忙宽慰道,“而且还是在尹抱坤的场子里讲茶,他要是动手,那就相当于得罪‘粤帮’哩,几个放心好啦!”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徐怀民这才惊觉自己说的太多了。
他在这边言之凿凿,若是明天真出了乱子,斧头帮必定要拿他来泄愤。
想到此处,徐怀民立马站起身,满脸赔笑道:“我只是随便讲讲,到底去不去,还是几位自己定夺吧,那个,我现在可以走了吧?”“坐下!”王老九厉声喝止,旋即转头看向江连横,“兄弟,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去肯定是要去,但必须得提前布置人手,确保安全。”江连横回道。
“为啥非得去啊?”李正西和陈立宪不解。
江连横靠在沙发上,点了支烟说:“站在杜镛的立场来看:‘你们这几天以来,又是做戏制造舆论,又是抢码头煽动叫歇,为了什么?不就是面子么!好,现在我给你们面子,你们敢要么?’”
众人互相看了看,旋即默然点头。
江连横接着说:“咱们费劲巴拉把十六铺抢下来,结果到了讲茶划界的时候,连面儿都不敢露,线上的弟兄会怎么想?现在到了‘官子’的时候露怯,不敢上桌,让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是咱们输了呢!”
闻言,王老九朗声笑道:“哈哈哈哈,兄弟,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多,我脑袋里只有一件事儿——不能让杜镛觉得我王老九怕他了,别说什么尹抱坤,就是他妈的杜公馆,只要他敢请,老子就敢去!”
双方当家大哥既然已经达成共识,手下的弟兄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
于是,众人立即点兵点将,当天夜里就派出去好几个腿快眼尖的弟兄,前往英法租界交通要道、‘三友会’酒楼周围设下招子,再将心狠手黑的弟兄全部召集起来,斧开刃、枪上膛,各自严阵以待。
斧头帮会众忙着准备的时候,江连横又把温廷阁和闯虎这两个佛爷唤到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温廷阁,伱今天晚上辛苦点,别睡了。”
“东家,什么吩咐?”
“你去盯着张小林的宅子,现在就去,一直盯到明天讲茶。”江连横摩挲着下颌说,“‘三大亨’里真正吃亏的,其实就只有张小林一个人,他妻侄儿被西风打成那副德行,结果没动静……不应该!请帖上也没说他会去!”
温廷阁应声回道:“如果讲茶的时候,张公馆这边有动静,我就马上去通知你们。”
江连横点点头,最后叮嘱道:“别留尾巴,走吧!”
温廷阁快步离开。
闯虎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惴惴不安,仰头看了一眼江连横,问:“东家,那……我是去黄公馆?”
“你回老城厢公寓!”
“不用我去黄公馆?”
江连横摇了摇头:“他是法租界的老柴,不可能把人带到英租界去耍横,你回去看家,行李还在公寓呢!”
闯虎大喜过望,连忙应下差事,仿佛生怕江连横下一秒会后悔似的,立刻飞奔出去。
江连横、刘雁声和李正西也干脆留在皖省同乡会馆下榻。
众人各自安歇。
夜长梦多,待到翌日午时,江连横和王老九共同赴约,前往英租界虹口区“三友会”讲茶盘道!
……
……
正午十二点,江边大风,乌云蔽日。
“三友会”酒楼开在路口,洋风外观,中式装潢,平日里人来人往,场面十分热闹。
今天的生意看起来却有点冷清,天气固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有食客刚走过来,抬头一看,寻思了片刻,抹身就走了。
只见酒店门口,停着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轿车,大概有二三十号身穿黑色短打的流氓瘪三聚在周围,单是这份场面,就足以把人唬住。
杜镛早来了五六分钟,却没有进门,而是站在座驾旁边,皱着眉头朝南边望去,翘首以盼。
叶绰三和荣庆瑞侍立左右,低声劝道:“大哥,阿拉先进去吧?”
“我做东,来者是客,再等等吧!”杜镛不紧不慢地说。
大约一支烟的功夫,先听街对面“轰隆隆”响起一阵脚步声,抬头看去,只见三四十号斧头帮会众簇拥着两辆黄包车,朝这边快步跑来。
“册那娘!”荣庆瑞冷笑一声,“坐黄包车来,还搞这么大阵势!”
杜镛沉声却道:“他们要是坐汽车来,反倒不用怕他们了。”
须臾,斧头帮会众赶到近前,两辆黄包车也随之在“三友会”酒楼门前停了。
车身一斜,王老九和江连横款步上前,杜镛也随即笑呵呵地迎了过来。
“两位就是九爷和江老板吧?”
“杜先生!”王老九冷言冷语地抱了下拳,随即扫视了一遍杜镛带来的门生。
江连横则是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几眼杜镛本人。
人皆传言,杜镛有书生做派,今日一见方知纯属扯淡,只见他尖嘴猴腮,颧骨高耸,无论怎么看,这人的脸上都没有半点书卷气息。
杜镛也好奇地看了看对方两个,随即朝酒楼侧身抬手道:“九爷,江老板,今日风大,快请进吧!”
“等等!”王老九左右看了看问,“黄探长和张先生怎么没来啊?”
杜镛客客气气地解释道:“张先生今天另有安排,特意委托我过来招待两位,至于黄探长……他这几天警务缠身,原因么,这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尽管是意料之中,王老九看上去仍然很不满,撇了撇嘴,转头吩咐道:“立宪,带弟兄们在外头等一等!”
陈立宪和李正西点了点头,按照既定计划,留在室外把风张望;而杜镛这边,当然也有荣庆瑞带人警戒。
除此以外,“三友会”酒楼内的零星几桌,也俱是青帮弟子和斧头帮成员乔装改扮。
对此,双方都是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
“好,那就进屋坐坐吧!”
王老九一边说,一边带着骆驼走进“三友会”酒楼。
杜镛仍旧立在原地,又朝江连横和刘雁声说:“两位也先请吧!”
江连横也不客气,迈步走上台阶,等到门口时,却又忽然停了下来,转而同杜镛握了握手,咧嘴一笑,竟问了一个令刘雁声和叶绰三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杜先生,身体好点儿了么?”
杜镛泰然自若,点头笑道:“托江老板的福,最近几天总算有起色了。”
心细如发——这是杜镛留给江连横的第一印象。
(本章完)
第528章 一只梨枭雄本色
第528章 一只梨枭雄本色
尹抱坤今年七十有三,活在了坎儿上,所以格外重视养生之道。
老爷子个头儿不高,一把雪白长髯,印堂发亮,精气十足,虽是“红棍”出身,却没什么戾气,为人风趣开朗,爱说爱笑,特别爱拽词儿,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年轻时惯看了江湖纷争,如今上了岁数,最爱应承的事儿,就是撮合后生晚辈互相提携、以和为贵。
杜镛请他作保讲茶,老爷子挺欣慰,觉得脸上有光,于是早早便在“松”字号雅间里静坐等候。
少顷,众人叩门而来。
杜镛笑呵呵地向江连横等人引介尹抱坤,随即拱手抱拳道:“坤叔,这位就是斧头帮的王九爷,旁边这位是奉天来的江老板。”
“老先生辛苦!”江连横和王老九并肩上前,躬身施礼。
“好好好!”尹抱坤朗声大笑,操着一口粤腔,连忙招呼道,“来来来,几位快请坐!”
当家大哥相继落座,其后的弟兄也跟着走进来拜会坤叔。
叶绰三和骆驼倒没什么,可等到刘雁声开口时,尹抱坤却忽地挑起眉毛,颇感惊喜地问:“哦?这位刘先生也是粤东人?”
闻言,刘雁声赶忙回道:“是粤东生人,但已经有十几年没回去了。”
尹抱坤笑着点点头,略带自嘲地说:“行走江湖,四海为家,我都已经四十几年没回去了,不过山高水长,你怎么跑到奉天那么远的地方了?”
刘雁声看了看江连横,在得到允许以后,方才吐露实情。
“回老先生的话,十几年前,我和我大师爸听从盟会的安排,去了关外奉天发展倒清势力。”
一听这话,尹抱坤立刻眼前一亮,忙问:“这么讲的话,你也是元门兄弟了?”
“不敢不敢!”刘雁声连忙推辞道,“晚辈只是吃江相饭的,实在不敢同老洪门攀亲!”
“诶,江相派同样是自家人嘛,都是江湖上走散的兄弟,不能分家,更不能欺师灭祖,你大师爸叫什么名字?”
“谭仁钧。”刘雁声迟疑片刻,随即试探着问,“他过去也在沪上混过一段时间,不知道老先生有没有听说过?”
话音刚落,还不等老爷子答话,杜镛和叶绰三却相视一眼,似乎没料到讲茶的工夫,江连横这边竟有人跟老爷子论起了道情。
不过,尹抱坤念叨了几遍谭仁钧的名字后,到底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显出困惑茫然的神情。
“我现在老了,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但他如果在沪上混过,等我回头问问就知道了。对了,你大师爸怎么没来?”
念及此处,刘雁声略带伤感道:“十年前,关外大鼠疫,我大师爸已经走了。”
尹抱坤沉吟半晌,忽然显出几分悲愤,恨恨道:“天灾人祸,都是那帮满洲鞑子害的,好在满清已经推翻了,也算是告慰你大师爸在天之灵了。”
刘雁声哑然。
大鼠疫那年,他是亲历者之一,平心而论,清廷重用伍连德,治理得确实卓有成效,但在老洪门面前,他自然不敢争辩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未曾想,尹抱坤碰见同乡晚辈,谈兴勃勃,紧接着又跟刘雁声说了许多,乃至于对起了海底,打起了茶阵,论起了帮规。
凡此种种,刘雁声一概对答如流,引得老爷子颇为欣慰。
俩人老乡见老乡,说着说着,腔调就越来越往南边跑,让其余几人听得满头雾水,不解其意。
末了,尹抱坤重重地点头赞许道:“不错不错,现在世道变了,好多江湖弟兄只认钱、不讲规矩,像你这样的后生仔,可不多见了!”
“老前辈谬赞,谬赞了!”刘雁声连连陪笑。
然而,他们两人之间,聊得越亲近,叶绰三的脸上便愈发显出为难、犹疑的神色。
杜镛看似不动如山,可反复摩挲的指尖,似乎也表露出了些许心境上的变化。
江连横看在眼里,却默不作声。
几番客套寒暄过后,尹抱坤仿佛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于是便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呵呵呵,刚才多说了几句,还请几位不要见怪。”
老人爱跟遵循旧礼的年轻人闲聊,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众人当然也并未有任何不满。
杜镛连忙宽慰道:“坤叔多虑了,既然是吃讲茶,大家本来就应该和和气气的,趁机交个朋友,化干戈为玉帛,要是能在谈笑间解决纷争,那还得亏坤叔您道行高深,举重若轻,功德无量啊!”
“哈哈哈哈,杜生啊杜生,你能有这个态度,看来大家今天必定是握手言和的局了!”
那就开始吧?
雅间内,偌大的圆桌上,只摆放着几样时令的水果、酥软的糕点和一壶上等的西湖龙井。
谈成了,撤茶换酒,各自安好;谈不成,刀兵相向,至死方休。
大伙儿都在等着老爷子的开场白。
只见尹抱坤端坐主位,双手搭在桌沿儿上,一改风趣做派,换作庄重神情,朗声说道:
“诸位,天有岁寒三友:松竹梅;人有处世三敌:贪嗔痴。今日承蒙杜先生抬举,王先生、江先生信任,容老朽在此倚老卖老,说几句公道话,调停江湖纷争,还望几位能赏老朽三分薄面,结松竹梅之谊,断贪嗔痴之戒,各退一步,化敌为友,行走江湖,还当以和为贵。”
场面话,好听,挑不出毛病。
众人自然纷纷点头。
尹抱坤接着说:“几位之间的误会,杜先生已经提前同我讲过了,如今大家都在场,我就再澄清一下,免得再生误会。”
杜镛抱拳道:“坤叔公道,但说无妨。”
尹抱坤点了点头,旋即将纷争的起因经过复述了一遍。
江连横和王老九听罢,没有异议,谈判方才继续进行下去,再由老爷子秉公而论。
双方谈判的焦点,自然是十六铺码头。
江连横虽然位列座席,但本质上却要归属于斧头帮一方,因此多半由王老九代为发言。
谈判的过程相当顺利,杜镛的言辞也十分恳切,王老九得了便宜,也并未穷追猛打,得寸进尺。
实际利益无甚可谈,双方只是就面子上的问题,简单掰扯了几句。
其间,无论是楼内楼外,还是远近放哨的弟兄,都没有出现任何状况,一切都在平和中缓步进行。
“我们同意把十六铺码头交给斧头帮打理。”杜镛开口道,“不过,楼静远是‘张大帅’的侄子,他在码头上挂了彩,九爷还想让他登门道歉,未免有些难为人了,我们让利,你们全了‘张大帅’和楼静远的体面,另外黄探长是法租界官差,不便亲自参与讲茶,还请九爷体谅体谅。”
尹抱坤点了点头,转头提议道:“王先生,得饶人处且饶人呐!”
其实,当杜镛把整个十六铺让给斧头帮时,道上消息传开,楼静远是否登门谢罪就已经不重要了。
王老九大手一挥,却说:“这些都是小事情,关键是伱能不能说到做到,别今天讲茶,明天又搞下三滥的盘外招。”
“有坤叔担保,我绝不会出尔反尔。”杜镛说,“而且,想必九爷也很清楚,我们三金公司根本不靠码头盈利,十六铺无非是我给弟子们找点事做,既然已经让了,就不会再去抢,不过——”杜镛先瞟了一眼尹抱坤,方才接着说道:“因为斧头帮先前闹事,导致我们三金公司名誉受损,这件事情,还希望九爷能给我们一個交代。”
“你想怎么办?”王老九抬了抬下巴。
“其实也没什么,无非就是下次三金公司进货的时候,斧头帮的会众能配合我们送一次货。”
“只送一次?”
“一次就够了。”杜镛点了点头,“另外,还有一件事:斧头帮既然接管码头,就需要像其他帮派一样,必须确保码头安定,以及各家货物的安全,如果码头再有动乱,那就只能说明你们没能力管好码头,我们只能重新接管。”
“我能保证皖省同乡劳工的稳定,至于其他人——”王老九质问道,“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派他们搞的鬼?”
“我已经主动把十六铺让给你们了,九爷既然来讲茶,就算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坤叔才对吧?”杜镛转头看了看老爷子。
尹抱坤沉吟道:“王先生请放心,杜生这个人,我还是蛮了解的,他既然主动让步,就没道理再去搞那些歪门邪道,至于保证码头货物安全,这是每个帮派都必须承诺的,如果你不能保证,就算杜生不去抢你的码头,其他帮派也会强行接管。”
王老九犹豫了片刻,终于点头应承道:“那好,我保证各商号的货物安全,包括三金公司。”
“好好好!”尹抱坤呵呵笑道,“你们看看,只要大家都肯各退一步,什么事情都可以坐下来谈嘛!斧头帮和三金公司合运一次货,化敌为友,也算是澄清沪上的谣言,我看不错,就这样办吧!”
此时,桌上的茶水都已经渐渐凉了。
正当尹抱坤以为和谈成功时,王老九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等等,我还有一件事!”他指了指身边的江连横说,“杜先生,江兄弟之前给你们仨都送过拜帖,现在只有你把拜帖退了回来,张小林和黄麻皮的帖子丢没丢,这我不管,但他们既然没来,你就得替他们俩给我兄弟赔个礼、道个歉!”
杜镛静默了片刻,旋即点头笑道:“应该应该,只怪我最近才听说,江老板在关外也是一方人物,如今来了沪上,一没能谈成合作,二没能好好招待,现在想想,不仅是过错,更是遗憾,那么江先生觉得杜某应该怎么办,才能化解这份误会呢?”
言罢,众人的目光随即落在了江连横身上。
然而,该到表态的时候,江连横却莫名显得犹豫起来,只顾凝视着杜镛而迟迟没有开口。
在他眼中,这次讲茶实在太过诡异。
起初,当他帮斧头帮出谋划策时,曾对自己的诸多安排颇为满意,而现实的情况,也的确全都按照他预想的那样按部就班。
做戏、造势、叫歇、抢码头、攀权贵……
每一步都有条不紊,且成效显著,但如今到了讲茶的时候,江连横心里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他摸准了杜镛的商人秉性,也猜中了杜镛会因为不愿搏命而主动让利,可事到临头时,他却有种恍惚——难不成,所谓的“三大亨”就这点能耐?
江连横左思右想,始终也没觉出什么破绽,而这种莫名异样的感觉,似乎只能用老江湖的直觉才能解释得通。
此时此刻,他需要一次试探,来确认自己的直觉。
“江老板?”杜镛关切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有杜某可以效劳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下,江连横回过神来,淡淡地笑了笑,旋即忽然抬手指向圆桌上的果盘。
“唠了这么长时间,我都有点儿饿了,那就请杜先生帮我削个梨尝尝吧?”
言毕,举座俱是一怔。
王老九和骆驼江湖经验少,怎么也没想通,江连横何以提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可刘雁声却听得心惊肉跳,尹抱坤同样面色阴沉,眼神中既有不满,又有责备的意味。
简言之,这要求过分了。
线上的合字,最忌讳被人“刨底”,把落魄时的经历抖落出来。
杜镛是卖水果的出身。
“水果阿镛”的名号人尽皆知,却无人敢提。
让杜镛帮忙削一只梨,就如同是明知道江连横曾经要过饭,却要求他当众给大伙儿唱段数来宝——成心寒碜人!
“砰!”
叶绰三在旁边气得咬牙切齿,忍不住拍案而起,刚想骂街,暗地里却被杜镛扯了一下,脏话憋在喉咙里,脸都紫了。
另一边,骆驼见他来势汹汹,自然也不甘示弱,霍然起身。
同样的,他也没等开骂,尹抱坤却先开了腔:
“你们要干什么?”老爷子厉声质问道,“讲茶就讲茶,做咩啊,砸我的场子?”
英租界虹口区毕竟是“粤帮”的地盘,叶绰三自知理亏,看了看杜镛,又抿了抿嘴,只好改口道:“坤叔……我尿急。”
“尿急就出去上茅房!”说罢,尹抱坤又斜眼看向骆驼,“你要干什么?”
“我……我串稀。”
“那就都给我出去上茅房!”
尹抱坤抬手轰走两人,余怒未消,转而却又看向江连横,略带责备道:“江先生,说到底,杜镛他们也无非是没有见你,这中间还有许多误会,你这样咄咄逼人……”
“坤叔——”
杜镛忽然开口笑了笑:“坤叔不必多虑,削一只梨而已,今日讲茶谈和,来日我就要高攀江老板当兄弟了,为兄弟削一只梨吃,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他便从果盘里拿出一只青绿色的梨子,握在左手,右手则操起一把十分精巧的水果刀。
“滋滋——”
尖刀划进果肉,迸出些许汁水。
那梨子在杜镛手中显得异常乖巧,老老实实地转动着身体,任由锋利的刀刃宰割。
果皮弯弯曲曲,始终不曾断裂,而是连成一条摇摇欲坠的玉带。
杜镛一边静静地打皮削肉,一边自顾自地喃喃低语:
“从前我在十六铺当水果学徒,始终挣不到几个钱,后来我找到老板,求他把那些烂水果让给我,我把那些腐烂的、黑掉的、遭人嫌弃的部分削下去,再去卖给码头上的劳工、赌档里的赌徒,总算是能有口饭吃了,不过,其实我一直都有一个疑问——”
梨子削好了,不仅打了皮,就连果肉也被切割成大大小小、刚好入口的小方块。
杜镛将晶莹剔透的果肉放进小碟子里,起身,递到江连横面前。
“江先生,你说……一只梨,我把坏掉的部分削掉以后,那它到底算是一只好梨,还是一只烂梨呢?”
(本章完)
第529章 捞一捞风生水起
第529章 捞一捞风生水起
看着面前的果碟,江连横渐渐收起笑意,目光也随之愈发冷峻。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杜镛的确有别于其他瘪三流氓。
说是成大事者,未免有些抬举他了,但他绝对有成大事的野心。
至于那只“梨”,到底是在暗指三金公司遭受的震荡,还是斧头帮在沪上的处境,亦或是杜镛对他自己、乃至于他们这一类人所怀揣的忧虑和危机,其实并不重要。
无论是哪种情况,杜镛的意思都很明显:他并不满足于现状,而是在积极求变。
贩卖土货的地头蛇?
这种定位,显然不是他的最终夙愿。
正因如此,他才甘愿主动让步,以免打乱他向上攀爬的步伐、妨碍他跻身真正的权贵阶层。
江连横并未迷惑于问题的表象。
他拿起桌上的牙签,挑起一块梨肉,边吃边说:“杜先生是个生意人,当然应该明白,买卖买卖,有买才有卖;到底是好梨还是烂梨,从来都是买家说了算。买家需要,烂梨也是好梨;买家嫌弃,好梨也是烂梨。”
闻听此言,杜镛眉尾一挑,不禁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位远道而来的异乡人。
这是眼界的比拼。
善恶好坏,正邪黑白,评判的标准不在你我之间,不在公序良俗,而在权贵阶层的需求。
双方的想法似乎不谋而合。
杜镛笑着点点头,语气谦逊地奉承道:“还是江先生看得通透啊,杜某受教了。”
“这梨不错,挺甜!”
江连横咂了咂嘴,品品滋味,旋即将梨子推给刘雁声,再抬头看向杜镛。
“说到吃这件事,我可听说杜先生是个行家,平生要吃三碗面:情面、体面和场面,也不知到底是江湖传言,还是确有其事啊?”
“惭愧惭愧!”杜镛连忙陪笑道,“不过是几句心得而已,江先生见笑了。”
江连横却说:“杜先生好胃口啊,不像我,最多吃两碗面就饱了。”
“呵呵,我听说北方人食量大。两碗面,江先生够吃吗?”
“嗐,吃多了涨肚,走也走不了,跑也跑不动,不得动弹。”
“那倒也是。”杜镛哑然失笑,“还请问,江先生吃的是哪两碗面呢?”
江连横拄着桌面,抻脖回道:“表面和里面。”
言毕,众人静默了片刻。
江连横和杜镛四目相对,随即渐渐笑了起来,而其他旁人却神情严肃,静候杜镛表态。
过了半晌儿,杜镛方才开口道:“吃面就是图个方便,省时省力——江先生,时间不等人呐,这世道不可能永远这么乱下去,大家与其斗来斗去,倒不如趁早登堂入室,保全家业为好啊!”
尹抱坤听了这话,颇感欣慰地点了点头,转而看向江连横,说:“江先生,梨也吃了,杜生也已经表态了,斧头帮得了十六铺码头,你也全了面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呐,你说呢?”
“有老先生作保,晚辈当然没有二话了。”江连横转头看向王老九,“九哥,你呢?”
“希望杜先生能言而有信!”王老九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杜镛。
“好好好!”尹抱坤高兴了,笑眯眯地说,“这就对了么,江湖就应该互相提携,以和为贵!”
说罢,老爷子朗声冲门口吆喝道:“来人,撤茶换酒,把茅房那两个叫回来!传话出去:安清帮和斧头帮握手言和!”
一声令下,房门推开。
众堂倌高声庆贺,传菜摆席,“松”字号雅间里顿时忙活起来。
不消盏茶工夫,一样样美馔佳肴陆续上桌,白切鸡、白灼虾、清蒸鲈鱼、脆皮乳鸽,菜品眼缭乱,俱是岭南风味。
尽管讲茶谈和,可桌上的气氛却谈不上有多融洽,众人脑子里大多绷着一根弦儿,不敢掉以轻心,只有尹抱坤老爷子笑眯眯地招呼大伙儿饮酒吃菜。
“请请请,来者是客,你们尽管多吃,我最近养生,吃这几样清淡的素菜就好了。”
众人连连点头,却不肯多吃。
说话间,却见几個堂倌走进屋内,端上来一大盘鱼生,齐声贺道:“祝两位大佬义气长存,财源广进,捞起捞起,捞到风生水起!”
“江先生,来尝尝鱼生啦,看看吃不吃得惯!”尹抱坤转头笑道,“捞一捞,风生水起,大吉大利呀!”
江连横点点头,拿起筷子,学着老爷子的吃法,夹起生鱼片,粘上酱汁,配上青料,啼哩吐噜囫囵着吞下去,没尝出味儿,再来一片儿,才觉出这菜吃的其实是口感。
胃最思乡,刘雁声多年没吃过这么正宗的家乡菜,神情因而格外满足。
尹抱坤见了,不禁喜上眉梢,连声笑道:“刘生,慢慢吃,大家同门同乡,有时间多来坐坐啊!”
“是啊,沪上有各省各地的好馆子,江先生远道而来,不妨到处走走。”杜镛顺势说到,“如果需要向导,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找我,你放心,这次杜某绝不会推辞了。”
“那敢情好啊!”江连横也不客气,“我正打算在沪上多玩儿两天呢,没准什么时候就要有劳杜先生带路了!”
说说而已,没人当真。
双方都有点心不在焉,这顿酒席自然也没能持续多久,便匆匆散场了。
大概是尹抱坤确实很有面子,无论是讲茶期间,还是吃饭的工夫,一切都风平浪静,众人各自安然无恙。
等到离开“三友会”酒楼时,杜镛本打算提议用汽车送江连横和王老九回去,但又顾虑对方会起疑心,所以干脆作罢,只是在酒楼门口互相客套了几句,便就此拜别离开。
看着斧头帮会众渐渐远去的背影,叶绰三和荣庆瑞凑到杜镛身边,沉声问道:“大哥,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杜镛沉吟片刻,却说:“我不想跟亡命徒为敌,尤其是这个亡命徒身边还有一个聪明人的时候。”
“这倒也是!”叶绰三有些顾虑道,“我看,坤叔好像挺喜欢那个姓刘的小子。”
“那张小林怎么办?”荣庆瑞说,“他现在火气很大,还有楼静远,他也一直嚷嚷着报仇呢!”
理性上,杜镛并不想招惹江、王二人;可感性上,张小林是他过命的结义兄弟,楼静远又是他的门生弟子。
难呐!
杜镛沉默了半晌儿,方才低头钻进车内,略显无奈地嘟囔道:“我回去再劝劝他吧!”
……
另一边,江连横和王老九各自坐在黄包车上,并排朝着皖省同乡会馆赶去,弟兄们跟车随行,全神戒备。
进入法租界内,江连横忧心忡忡地提醒道:“九哥,我没法常来沪上,杜镛这个人,你以后得小心点儿。”
“兄弟,你就放心吧!”王老九面带不屑,冷哼两声道,“我知道杜镛那个人,向来都是鬼精鬼精的,但他不是块难啃的骨头,欺软怕硬而已,他在我面前,没戏!他狠,我比他还狠,对付他们这种人,就得硬碰硬!”
斧头帮有斧头帮的做派!好言相劝,也要点到为止。
江连横没再多嘴,只是不忘提起先前的约定,说:“我在沪上有两个老乡,一个是倒腾药材的,一个是做百货贸易的,他们以后在十六铺,希望九哥能多多照应,等我回奉天以后,还会再派几个弟兄过来,到时候……”
“兄弟不用多说,包在我身上了!”王老九呵呵笑道,“等到沪上以后,让他们直接来会馆找我就行!”
“那就辛苦九哥了!”江连横点了点头,低声回道。
此时,黄浦江畔,大风依旧,但却并不令人感觉凉爽。
天空乌云密布,空气阴沉沉、潮乎乎的,风吹在脸上,又黏又涩。
江连横旗开得胜,却始终愁眉不展,似乎有什么心事。
总而言之,一副杞人忧天的模样。
不多时,两辆黄包车在皖省同乡会馆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江连横走下车子,但却并未进屋,而是转身叫来西风,低声吩咐道:“伱去趟闸北火车站,买几张票!”
“兄弟,这么快就要走了?”王老九闻言,连忙凑过来问,“咱们现在刚拿下码头,怎么也得过去看看场子,耍几天再回去呀!”
江连横咧咧嘴,勉强笑道:“九哥,我这人恋家,算起来已经在沪上待大半个月了,现在公事办完、私怨了结,也该回去了,老家奉天那边,这会儿都快入冬了。”
“那有什么,又不差这几天!”
“九哥,别劝了,有机会我再来,或者你来奉天找我。”
归心似箭,只因心中忐忑不安。
此事毫无根据,只是一种十分强烈的直觉!
李正西跟了江连横十几年,当然看得出来,于是便问:“那买明天上午的车票?”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挑最近的买,去苏北也行,总而言之,今天晚上离开沪上!”
…………
“啥?今天晚上就走?”
老城厢公寓大楼内,闯虎听到消息以后,倍感惊讶,一边看着正在收拾行李的江连横,一边茫然错愕道:“东家,怎、怎么这么突然啊?这……我、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呢!”
“你是皇上出宫还是咋的,有什么可准备的?”江连横随手把西装塞进箱子,“让你走就走,哪来那么多废话!”
“不是……关键是,咱这舞票还没了呢,这不白瞎了么!”
“拉倒吧,你那是儿童票,回去留个纪念就行了!”
“东家,你也太能埋汰人了,这玩意儿哪有儿童票啊!”闯虎皱着眉头问,“咋了,是不是讲茶的时候出啥事儿了?”
江连横直起身子,指着闯虎骂道:“别他妈废话,赶紧收拾东西,要不然我——”
话没说完,他突然浑身一怔,手捂腹部,整个人佝偻起来,面露痛苦的神情。
见状,闯虎吓得不轻,急忙上前询问:“东家,你、你咋了?不会是中毒了吧?来人呐,大哥中——”
“别他妈咒我!”江连横指着闯虎的鼻子,艰难地叮嘱道,“千万别吃鱼生,我去蹲个坑儿,你赶紧收拾东西!”
“砰!”
卫生间的房门关上。
闯虎愣在原地,仍旧十分不解。
渐渐地,他皱起眉头,筋着鼻子四处闻了闻,旋即瞳孔震颤,连忙捂住口鼻,朝刘雁声的房间飞奔而去。
刚进屋内,他便迎面撞见了席文钊和石连城。
两人本就住在公寓楼下,听闻江连横等人要走,于是便上楼来挽留几句,顺便问问情况。
可刘雁声同样很困惑,根本说不出什么原因,最后也只能归结于——
“东家可能是想大嫂了吧!”
闯虎不禁把身子往后一仰,反问道:“哥,这话你信么?”
“结发夫妻,这有什么不相信的?”刘雁声呵呵笑道,“当年,还是我大师爸给东家和大嫂批的八字呢!”
“合么?”闯虎问。
刘雁声想了想,旋即笑道:“呵呵,这要分时候,有时候很合,有时候犯冲。总之,别讲那么多了,东家要走就走喽!”
说话间,一声吴侬软语,从门外飘然而至。
“哦哟,江老板这么快就要走啦?”
梅太太身穿黑色旗袍,上绣白色茉莉,配一条十分精巧的金项链,身段婀娜,款步而来。
“怎么样,几位这些天在这里住得还好吧?”她问。
刘雁声连连点头:“还好还好,辛苦梅太太了,正好你来了,那就检查一下房间吧!”
“哦哟,这不着急的嘛!不过,我得提前讲清楚哦,几个虽然没住一个月,但这房租可是不能退的啦!”
“那是那是,这是应该的嘛!”
“那就好,诶,江老板怎么不在呢?”梅太太问。
“呃——”闯虎连忙挡住门口,尴尬地笑了笑,“我劝你现在别去打扰咱们东家,他有点儿……不舒服!”
恰在此时,楼道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温廷阁爬上楼梯,见众人全都聚在走廊,不禁上前询问缘由。
他刚从张公馆附近回来,整整一天时间,张小林都没有任何异动。
因此,当听说东家今晚就要离开沪上时,温廷阁也有些意外,但他没有任何质疑,也顾不上疲倦,便立刻进屋收拾行李。
众人忙忙碌碌,等到天色擦黑的时候,李正西也总算赶了回来。
“哥,沪上人多,票不好买啊!”西风叫苦道,“最近的就只有晚上十点半的车,还是去苏北的,咱用这么着急么?”
江连横点燃一支烟,浑身轻快地站在窗边,朝楼下张望了片刻,旋即转过身,重重地点了点头。
“事儿都办完了,多待一天,就有一天的变数,今晚就走!”
(本章完)
第530章 影中人【加更】
第530章 影中人【加更】
“咚咚咚!”
“虎兄,你还没好么,时间快要来不及了,大家都在楼下等你呢!”
刘雁声站在公寓走廊的尽头,敲了两下居室房门,冲屋内轻声催促了几句。
很快,房间里便传来了闯虎的回应:“刘哥,你们先走吧,我肚子有点难受,待会儿我再追上你们,麻烦你帮我跟东家好好说说。”
刘雁声皱起眉头,看了看放在门口的藤条箱子,提议道:“那你的行李……用不用我先帮你拿下去?”
“那可太好了,这样待会儿我还能跑快点,谢谢啊!”
“不客气,总之你快点吧,火车可不等人!”
“知道知道,我马上就好了,分分钟的事儿,不用担心。”
听闯虎的语气,倒像是他在催促别人了。
刘雁声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即弯腰提起藤条箱子,转身朝楼道方向走去。
“虎兄,我先走了啊!”
“噢,知道啦!”
道别过后,刘雁声急匆匆地走下楼梯,来到老城厢公寓大楼外。
是夜阴云滚滚,星月无踪,一股混杂着土腥味儿的晚风迎面扑来。
街边路灯下,尽管江连横再三声明,希望尽可能低调离沪,但王老九还是带了五六个弟兄,前来送行。
盛情难却,江连横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恰好,送行的友人中,还有席文钊和石连城这两位老乡,于是便趁机将他们介绍给王老九,托斧头帮日后帮忙照应。
夜已深,天将雨,城区的街面儿上人影寥寥,橘色的路灯被风吹得朦胧晦暗。
温廷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太累了,他在张公馆附近盯梢了整整一个昼夜,刚回来不久,便又立马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回到奉天,眼下就盼着能早点儿赶去车站,在火车上眯一觉,解解乏。
因此,一见刘雁声出来,他便连忙迎上去,问:“他咋还没下来,待会儿来不及了。”
“他说他肚子有点不舒服,让我们先走,他等下再追上我们。”
“我看那小子就是他妈的不想走!”江连横厉声呵斥道,“西风,伱上去把他给我薅下来!”
“哥,那咱还走么?”李正西看了两眼时间,“再磨蹭下去,就真赶不上火车了。”
刘雁声点头道:“东家,闯虎脚力好,他自己一个人,行李都在我手上呢,应该来得及。”
“对对对,就算赶不上,大不了明天早上再走,今晚就让他跟咱们挤一宿呗!”席文钊和石连城赶忙宽慰道。
王老九等人也劝:“江兄弟放心吧,实在不行,让闯虎来我们会馆,用不着这么紧张!”
在众人的连声劝慰下,江连横抬头望向公寓大楼顶层的明窗,暗暗咒骂了几句,终于点头同意了下来。
“那行,咱们先走,要是虎子没赶上火车,就只能麻烦九哥帮忙照应一下了。”
“好说好说,应该的,我看今晚八成是要下雨,咱们还是抓紧赶路吧!”
说罢,大伙儿纷纷提起行李,沿着清冷空旷的石板路,朝电车站的方向渐行渐远。
有晚风徐徐吹来,路边响起了轻微的“沙沙”声响。
……
……
此时此刻,老城厢公寓盥洗室内。
闯虎俯身提上高邦儿软底鞋,活动两下脚踝,旋即起身勒紧黑绸腰带,捋捋箭袖护腕,“咔咔”掰几下骨节。
“走?怎么能说走就走?”他自顾自地小声嘟囔道,“大老爷们儿,说话得算数,不然以后怎么有脸去见祖师爷?”
等他忙活完,直起身子,再看他那套行头——嗬,好一袭紧身夜行衣!
自打进了“荣家门”,闯虎还从未像今天这般严阵以待,即便当年冒死潜入老山人的居所时,他也未曾如此。
闯虎不敢交代实情,因为他知道东家听后,必定会反对他的“计划”,所以才胡乱编個借口留下来,拖延点时间,临别之际,将说出去的“豪言壮语”落到实处!
“东家也是的,这走得也太突然了,害得我都没时间准备!”
他一边小声抱怨,一边走出盥洗室,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廊尽头,推开玻璃窗,旋即踮脚一跳,跃上窗台。
紧接着,闯虎从窗口探出身子,扭头朝屋顶张望了片刻,随即就见他忽然钻了出去,也不知抠住了哪块窗楣凸砖,整个人竟如同壁虎似的,滋溜一下,便灵巧地爬上窗顶。
动作爽快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而黑漆漆的窗口处,自然再也找不到他瘦小的身影。但在几秒钟过后,房顶上竟又晃荡着垂下来一条腿,轻轻地将玻璃窗重新关好。
……
公寓大楼顶部,风更大了。
闯虎猫着腰,在夜色下疾步奔走,同时在心里默数着脚下的窗扇,很快便来到梅太太的房间楼顶,脚步也随之轻缓下来。
房间里还亮着灯,他趴下身子,探出脑袋,侧耳聆听——有麻将洗牌时“哗啦哗啦”的声响。
闯虎眼神一凛,嘴里莫名嘟囔了几句,而后跨步翻身,夜行衣猎猎摆动。
老话说,艺高人胆大!
三层高的公寓大楼,腰上连根绳子都没栓,这小子就愣敢抱着大楼拐角,踩在洋风建筑特有的凹凸浮雕砖石上,一步步缓缓褪了下去。
恰好此时狂风肆虐,恨不能干脆把人糊在墙面上,而且闯虎身轻体健,功夫到家,因此无惊无险,轻而易举间就踩在了三楼窗外的阳台上。
先是小心翼翼地朝右侧窗口探了下头。
却见明晃晃的客厅内,梅太太正在跟另外三个阔太太嬉笑打牌,神情专注,丝毫没有要收场作罢的意思。
随后,他又看向大楼拐角的左侧窗口。
那是一间卧室,灯没亮,房门虚掩着,客厅里有微弱的光线照射进来,将屋内的装潢陈设勾勒出一道灰蓝色的轮廓。
闯虎立刻挪蹭着来到窗边。
窗户反锁着,但他有备而来,根本难不倒他。
先用金刚钻在玻璃上划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形,随后用涂满生胶的手帕盖在上面,默数几个数,待到生胶发干时,便用手轻轻一推,碎裂的玻璃碴子立时全都黏在手帕上,再伸手拨开插销——神鬼莫测,悄无声息!
等到隔壁再传来麻将洗牌的声响时,闯虎便迅速推开玻璃窗,翻身进屋,再转头将洞口堵住,以免屋内灌风呼啸。
客厅里的嬉笑声毫无波澜。
几个阔太太一心打麻将,二心拉家常,再无三心可用,竟浑然不知隔壁有飞贼闯入。
“梅姐,刚才姐夫怎么讲,今晚还回来不啦?”
“哎呀,打牌就打牌,侬提伊做什么,让伊死在外头好啦!”
“最近沪上不太平,我家那个死鬼也常常不回来。”
“哦哟,阿拉就是这样的命啦,上辈子作孽,这辈子守活寡。”
“我讲老实话,我还不希望我家阿昌回来哩,伊那个人哦,回来也是个呆木头,一点都不罗曼蒂克!”
“瞎七搭八,姐姐跟侬讲,这世上所有男人都懂罗曼蒂克,伊只是不想在侬身上心思,侬可要小心,别让他娶了小老婆哩!”
闯虎听不懂吴语,半蒙半猜,只觉得这四个阔太太似乎是“同病相怜”,都在数落自家男人的种种不是,与其说是牌局,倒不如说是怨妇集会。
无奈火车不等人,闯虎也懒得再去盗听旁人阴私,急忙抹身摸到梳妆台前,逐个拉开一只只首饰木匣。
匣子里值钱的首饰自然不在少数,但却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而是一门心思去找那条珍珠项链。
如此翻腾了片刻,目光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首饰匣里的一张半身照片。
拿起来,借着门口的光亮定睛细看,依稀可见是年轻时的梅太太,而她身边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只是光线太暗,只觉得其人五官不算周正,脸有点儿歪,多少有点儿寒碜。
闯虎满脸嫌弃,当即丢下照片,转头继续摸索梳妆台上的大小抽屉、各式宝盒。
大约两支烟的工夫,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如愿以偿,总而言之,卧室的窗户被再次推开。
旋即,就见他环抱公寓大楼的拐角,从高处缓缓褪到二楼中断,随后纵身一跳,落在地上,顺势打了个滚儿,猛然惊觉时间已经很晚了,于是便连忙站起身,朝着电车站的方向狂奔而去。
“轰隆隆——”
远天闷雷滚滚,晚风裹挟的湿气也越来越重。
随着闯虎的身影渐渐远去,路边拐角处又再次响起了一阵“沙沙”声响。
俄顷,一只孤魂野鬼缓步走到街心,举目眺望了片刻,不禁挠了挠头,似乎相当不理解闯虎方才的举动。
此人仿佛已经在附近徘徊、逗留了许久,并且对公寓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但奇怪的是,无论是温廷阁,还是闯虎,甚至就连戒心极重的江连横,也对此事浑然不知。
他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轻而易举地摆脱了三个“佛爷”的警戒,并如影随形般地始终监视着江连横等人的一举一动。
他原地站了片刻,旋即将手伸进里怀,面朝闯虎远去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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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迟到的加更!
(本章完)
第531章 巨变
第531章 巨变
深夜十点二十分,沪上闸北火车站。
十里洋场不愧为国际大都会,即便是深更半夜,天阴将雨,月台上仍旧站满了行色匆匆的旅客。
众人繁密如屏,手提行李箱依依话别,眼神中既有热望,也有不舍,只有头戴贝雷帽的小报童不识趣,泥鳅似地往来穿梭,横冲直撞,大声吆喝。
“晚报,晚报,两个铜钿就要看到京师内阁重组啦!”
“独家消息,三个铜钿就可以看到奉军的最新动向啦!”
时局变幻莫测,小报童的高声叫卖,吵得人心更慌。
月台西侧尽头,头等车厢行将停靠处。
这里的旅客稍显松散,即便不是呢子大衣,至少也是绸面的长衫大褂。
江连横几人站在月台边缘,正在跟前来送行的斧头帮骨干闲话,远远看去,他们和车站里的芸芸众生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时间渐渐迫近,快到十点二十五分了。
江连横频频回头,朝候车室的方向踮脚张望,四处搜寻闯虎的身影,结果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隐隐有些担心,虽说谈不上挂念,但既然身为当家话事人,总是希望弟兄们能一道而来、一道而走。
温廷阁困得哈欠连天,眼角里泛出泪,脑门儿上也渗出一层汗,毕竟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昼夜连轴转,多少有点儿吃不消。
刘雁声笑着宽慰道:“快了快了,等火车到站以后,就能休息了。”
“刘兄,你不累么?”温廷阁问。
“洒洒水啦!”刘雁声摆了摆手,旋即压低声音道,“主要是走得太匆忙,唉,奉天没有正宗的岭南风味啦!”
温廷阁笑呵呵地调侃道:“不咸不淡,一点儿也不好吃。”
说话间,刺耳的铃声骤然响起!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铁路巡警猛吹起哨子,提醒旅客后退至安全界内。
“呜——呜——”
几声汽笛过后,六节火车缓缓驶入站内,减速,停稳,伴随着“呲”的一声巨响,火车车门应声开启。
时间仿佛突然加速似的,所有人都乱哄哄地蜂拥而上,将车厢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明明距离发车还有五分钟,可车门一开,立刻就令人感觉心机难耐。
李正西提起行李箱,问:“哥,咱先上车吧?”
“再等等虎子!”江连横皱眉望向候车室,忍不住低声咒骂,“这瘪犊子,关键时候老他妈的秃露反帐!”
话虽如此,可眨眼之间,月台上的旅客就少了一大半,任谁见了,都难免觉得心慌。
见状,王老九和席文钊几人笑着劝道:“江老板放心吧,你们先上车,咱们在这里再等一会儿,接应闯虎,能赶上就赶上,赶不上就再多待一天!”
眼见着周围的旅客越来越少,江连横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行吧,咱们先上车,不等闯虎了。”他朝众人挥了挥手。
分别在即,王老九和席文钊等人连忙上前送行。
“江兄弟,来年有空的时候,随时再来沪上耍耍,有奉天商号要帮忙的地方,你随时联系我,拍电报送咱会馆去!”
“江老板慢走,回到奉天以后,记得给家里带声好!”
由于走得太过匆忙,送行的人根本来不及准备礼品,便只好互道一声辛苦,以期江湖再会。
此时的月台上,几乎只剩下旅客们前来送行的亲友,吵闹的道别声此起彼伏。
昏暗的灯光令人潮显得异常汹涌。
江连横跟众人逐一握了握手,走到王老九面前时,仍不忘提醒道:“九哥,当心杜镛,最好别跟他彻底闹翻。”
王老九照例面露不屑,只是碍于对方的好心,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说罢,江连横几人转过身,朝头等车厢大门走去。
“东家——”
恰在此时,身后不远处终于传来了一声呼喊。
众人回头望去,正好看见闯虎身穿一套夜行衣,玩儿命似地朝这边疯跑,边跑边招手。
“哎,等会儿,等会儿,我还没上车呐!”
“操,你他妈到底是闹肚子,还是换骑马布去了?”江连横厉声质问道,“咋这么长时间才过来?”
闯虎“噔噔噔”跑过来,双手拄着膝盖,呼哧带喘地说:“等电车来着,已经……已经很快啦!”
众人朗声大笑,忙说:“好好好,赶上了就好,总算是没白跑一趟!”
闯虎咳嗽了两声,旋即立马拱手抱拳:“承让承让,闯某人别的不说,轻功还是有两下子的,想当年……”
话没说完,江连横就一把薅住脖领,将其拽到车厢门口,照屁股蛋子踹了一脚,骂道:“没人夸你,赶紧上车!”
王老九等人见状,笑着后退几步,朝江连横挥手告别。
温廷阁早已迫不及待,立马快步走向车厢,李正西也跟着紧随其后。
江连横看了看闯虎那身行头,不由得眉头紧锁,边走边问:“你穿这身衣裳干啥,跑女茅房拉去了?”
“啥?东家,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闯虎闻言,立刻把头一仰,神情严肃道,“我‘床下罂’荣的是风雪月事,不是屎尿屁横流!”
说着,只见他伸手入怀,忽听得一阵“哗啦啦”连珠缀玉声响。
摊开手掌,竟是梅太太当初那条珍珠项链!
闯虎歪起脑袋,略显得意道:“来,东家,给你掌掌眼,算我送大嫂的礼物!”
江连横低头一看,正要伸手去拿——
便在此时,身后不远处,竟突然乍起两声枪响!
“砰!”
“砰!”
两声枪响的间歇很短,几不可查,其中一颗子弹立刻洞穿江连横的右耳,打在火车的玻璃窗上。
“噼里啪啦!”
随着无数玻璃碎片四散迸溅,整座车站的月台上,无论是车内,还是车外,数百号旅客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叫!
此时节,电光石火!
江连横甚至根本没察觉到自己右耳中弹,只是听见枪声以后,本能地转身拔枪,立刻作出反击!
他一转身,猛然勾到闯虎手中那条珍珠项链。
顷刻间,珠绳断裂,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珍珠便如同雨点般,噼里啪啦,乱纷纷地散落一地。
李正西恍然回过神来,连忙掏出配枪,回身张望,却见月台上的旅客中,竟有十来个穿着各异的刺客,手持枪械,夺命而来!
其余人等,在惊觉到异响以后,也急忙转头朝身后看去!
说时迟,那时快!
便在这眨眼间的工夫,车站里立刻响起一连串儿的枪火噪音!
“砰砰砰!”
“砰砰砰!”
子弹飞窜之际,众生平等之时!
尽管江连横千算万算,而且早有不安的预感,可无奈他只是沪上过客,一如江水浮萍,毫无根基,又如何能够在这刹那间反制敌手,扭转乾坤?杀人的子弹在身边呼啸而过,宛如倾盆暴雨,竟猛然听见王老九那边传来“咣当”一声闷响。
骆驼的胸口连中两枪,鲜血霎时间洇湿了衣襟,旋即轰然倒地,一命呜呼。
斧头帮会众虽说来了几个,但不是人人有枪,如今突遭变故,权衡利弊,实在无异于以卵击石,顿时跑了两個。
王老九厉声咒骂两句,正要殊死搏斗时,却被慌乱的人群挡住了视线,猛然间被身边的弟兄撞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飞了出去,视野顿时模糊了起来,只能凭借直觉朝敌方反击。
紧接着,石连城无辜遭殃,喉头中了一枪,捂着脖子没跑两步,便扑地而死。
席文钊大腿中弹,身子一斜,整个人趴在地上,倒也因此而躲过了几颗子弹,暂且侥幸捡回一条命。
江连横接连反击,几枪过后,倒也立即毙命了两个刺客,无奈敌众我寡,始终遭人频频压制,只好跑到不远处的石柱旁,暂且躲避来者锋芒。
李正西气血翻涌,眨眼间便清空了弹夹,正要躲进车厢里填弹时,耳边突然传来温廷阁的一声暴喝!
“西风,车里也有!”
说罢,就见温廷阁从车厢内纵身一跃,将李正西环抱着飞扑出去。
“砰!砰!”
两声枪响,温廷阁浑身一震,压在西风身上,咬紧牙关,回头毙掉车厢里冲出来的刺客。
闯虎见状,仗着自己瘦小的身形,连忙脚底抹油,抹身朝月台尽头飞奔而去。
这时候,站台内外,火车上下,早已乱作一团,无论是旅客,还是送行的亲友,全都惊慌失措,惨叫连连。
拥堵、踩踏,在月台上频频上演。
然而,众刺客全然不顾,参差换弹,枪声不绝,直勾勾地朝着江连横等人威压而来,浑是一副死士劲头儿。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方才几个零星的铁路巡警,此时竟也不知所踪。
陈立宪突然疾声呼喊:“九爷,江老板,跑吧,快跑!”
跑?
人在圈套之中,还能往哪里跑,闸北火车站周围视野开阔,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子弹!
更何况,刺客的首要目标就是江连横和王老九。
江连横背靠站台内的石柱,虽是怒火攻心,手头却毫不慌乱,稳稳当当地从怀里取出弹桥,压进盒子炮的弹夹里。
可是,子弹已经不多了。
他翻了翻眼皮,看向棚顶上昏暗的电灯,似乎有些犹豫。
酝酿了片刻,猛一转身,扣动扳机,再次同众刺客短暂交手。
“砰砰砰!”
“砰砰砰!”
几声枪响过后,一个刺客倒地而死,另一个刺客却扑地而亡!
紧接着,猛听得车站棚顶响起一连串儿的破碎声!
“啪!啪!啪!”
仿佛有人在暗中连打了几个响指,月台西侧的电灯泡,竟如同挂鞭似的,挨个儿洞穿破裂!
细碎的玻璃宛如一场银色的雨,稀里哗啦地落在地上,溅起层层微光,旋即又迅速消失、黯淡。
整个站台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只有东侧朦胧的微光,映得人影憧憧,似是无异于妖魔邪祟。
“砰!砰!砰!砰!砰!”
接连数次枪响过后,站台内终于响起了铁路巡警的哨声!
刺客的火力似乎突然稀疏了下来,有人在狂喊大叫,也有人疯魔似的,以更加癫狂的姿态,朝江连横等人杀过来。
“九爷,江老板,巡警是他们的人,快撤吧!”陈立宪的声音再次响起。
昏暗中,找不到他的踪迹。
然而,枪声始终并未停歇。
“砰砰砰!”
必须要跑了!
“西风!”江连横厉声喊道,“西风?”
“在呢!”李正西在车厢附近回道,“温廷阁中弹了!”
不等江连横回话,王老九便在不远处大喊:“来人,过去几个把人拉回来!”
言毕,两个斧头帮骨干立刻朝车厢方向冲过去,瞬间变引来几声枪响。
“砰!砰!”
江连横见势,连忙侧身探头,扣动扳机,一边提供火力掩护,一边大声呼喊:“虎子呢?”
没有人回应。
两个斧头帮骨干在李正西的帮衬下,拖着温廷阁逃走。
江连横重新靠在石柱上,将最后十颗子弹压进盒子炮内,股一口气,再次探头开枪。
“雁声呢?”
“在这!”
刘雁声本就是智囊白纸扇,身手不利索,但好说歹说也算是有江湖经验之人,一听见枪响,便立刻猫腰寻找掩体。
江连横分不清他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对面的刺客越来越近,拖延不是办法,于是便又大喝道:“往后撤,走荒地!”
说罢,一边开枪,一边接连后退。
警哨声已经越来越近,可以听见候车室的方向,此刻正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
巡警固然救不了江连横等人,但此刻似乎也很焦躁,打算在巡警赶来前,尽快解决其余活口,于是立刻飞奔而来。
“快撤!快撤!”
江连横赶忙朝月台西侧跑去。
在行将到达尽头时,他总算跟王老九等人汇合了,而刘雁声也终于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
“东家,快——”
“砰砰砰!”
话还没说完,刘雁声猛地在江连横面前停下脚步。
双方俱是一怔!
时间似乎终于又再次慢了下来。
刘雁声仿佛出神一般,整个人愣在原地。
他的右脸颊上,突然多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窟窿。
紧接着,眉尾上端,又多出了一个。
江连横瞪大了眼睛,忽然觉得脸上潮乎乎的,不知是雨,还是什么。
“雁声?”
“啊?”
昏暗中,只听“咣当”一声闷响,到底是个凡人罢了……
(本章完)
第532章 溃散【感谢夜梦央的盟主支持】
第532章 溃散【感谢夜梦央的盟主支持】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其实不过都只是一刹那,倒下了,便是倒下了,谁也不多什么。
江连横很快便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接受了现实,招呼余下几人尽速撤离。
可李正西却仍然有些恍惚,尽管他在理智上确信刘雁声已经死了,脚下却仍旧不由自主地飞奔过去,蹲下身子,推了推这位曾经共饮欢笑的弟兄,疾声呼喊。
“老刘!老刘!”
然而,刘雁声沉默不语。
他的后脑,早已在月台上晕开了一大片粘稠的鲜血,仿佛一轮华盖。
“我操你妈的!”
李正西厉声怒骂,即刻举起枪口,扣动扳机,摸黑朝前方连开数枪泄愤。
此时此刻,整座车站早已混乱不堪,旅客们惊叫连连,而子弹是从来不长眼的,几番交火过后,又有多少枪下冤魂,自是犹未可知。
可是,盛怒之下,岂容半分犹豫?
李正西血灌瞳仁,顾不得许多,只求来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幸而车站内黑灯瞎火,昏暗无光,几名刺客遭受猛烈还击,又逢视野受阻,一时间竟也有些慌乱。
便在此时,“轰隆隆”的脚步声如同滚雷一般,也随之越来越近。
凭借微弱的光亮,却见候车室里突然涌出几十号大盖帽,身穿黑制服,头顶五色星,肩上扛着老旧的汉阳造,乌泱乌泱地朝这边赶来。
不过,月台上的旅客早已如惊弓之鸟,发疯似地横冲直撞,互相踩踏着急于逃命。
双方人潮便在候车室大门口迎面相向,彼此间顿时互相交织起来。
旅客们出不去,大盖帽进不来,人人都急得团团乱转,场面自是愈发难解难分。
领头的大队长不胜其烦,连忙鸣枪示警,喝令旅客维持秩序。
“慌什么,都他娘的慌什么,后退,后退,不要妨碍阿拉执行公务!”
“砰”的一声枪响过后,旅客们再次惊慌起来,一个个如同没头苍蝇似地四处乱撞。
江连横见状,一把薅住西风的脖领,厉声喝道:“快走!”
刘雁声已死,温廷阁后背中了两枪,弹药、人手全都不充裕,此时不走,待会儿恐怕就更没机会了。
“九爷?”陈立宪高声提议道,“九爷,赶紧撤回会馆吧!”
撤回老巢,纠集人手,这自然是余下几个斧头帮骨干下意识的反应。
然而,不等王老九回应,江连横便断然拒绝道:“不行,他们来刺杀,肯定留了后手,现在回去,半路肯定会有人截击!”
“那怎么办?”众人齐声问道。
“砰!砰!”
江连横先是侧身开了两枪维持火力,随后转头喝道:“华界、法租界都是他们的地盘儿,英租界那个老广也不知道参没参与,先奔美租界缓缓!”
“太远了!”有人喊道。
“远也没办法!”江连横咆哮道,“你现在从车站正面逃出去,附近的路口肯定有人埋伏!”
“那温廷阁咋办?”李正西突然问,“他后背中了两枪,跑不了,如果把他留在这,肯定要被抓住!”
江连横忽地怔住,薄唇一抿,目光瞥向正瘫伏在两個斧头帮成员肩上的温廷阁。
“砰砰砰!”
子弹在石柱间折射飞窜。
没时间犹豫了,王老九招呼着手下的弟兄道:“先走再说,他们在美租界那边不敢这么放肆,去医院!”
去医院,即便是去美租界的医院,也绝对谈不上明智之举,但如果不去,温廷阁必死无疑!
而且,就算去了医院,也根本不可能留人陪护。
这时候,已经有几个大盖帽在朝这边跑过来了。
现状十万火急,众人完全来不及细想,王老九拼命招呼道:“先走先走,把兄弟送到美租界医院再说!”
一死一伤,还有一个不知所踪。
江连横大败亏输,到底是强龙难压地头蛇,眼下万般无奈,似乎只有脚底抹油,方能溜之大吉。
陈立宪连忙提议道:“不行的话,咱们再去美租界的渡口,上江东那边避避风头吧!”
“对对对,我知道那边有一条船,明天大清早就出海去北边,江老板你俩可以先走,这边交给咱们就行了!”另有斧头帮骨干随声附和道。
江连横点点头,大手一挥:“来不及了,走!”
言罢,转身开了两枪,众人立刻纷纷跳下月台,奔着车站西北方向狂奔。
恰在此时,沪上的大盖帽也终于冲到了月台西侧。
前排的年轻巡警立刻单膝跪地,架起汉阳造,拉动枪栓,厉声恫吓道:“别动!全都不许动!”
余下那几个刺客听到动静,连忙乖乖地放下手枪,整个人匍匐在月台上,双手抱头,纹丝不动。
领头的大队长满眼怒火,一边将配枪别进裤腰带里,一边甩开膀子走过来,高声叫骂:“开枪!开枪!”
“砰砰砰!砰砰砰!”
顷刻间,正义降临,可惜正义的枪法不太准,子弹呼啸着全都奔江连横等人飞过去了。
毕竟,其他刺客都已经束手就擒,对待他们,自然要带有几分“人权关怀”。
见江连横等人远遁荒地,大队长不禁破口大骂,义正言辞地喝令道:“几个人,还有几个人,赶快去捉拿凶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队长!”
十来个大盖帽齐声应和,立马端着步枪飞奔而去。
领头大队长紧接着又吩咐道:“牙仔,侬带几个弟兄去检查死伤人员,剩下的人,都给我去维持秩序,让那帮旅客都老实点!”
“是,队长!”
“等等,通知火车站长,马上把大门封上,紧急情况,不许外人进入,尤其是那帮狗记者,听到了没!”
一声令下,几十号大盖帽立刻分头行动起来。
大队长则是亲自带人,将伏在地上投降的刺客逐一铐上,同时又在四下里搜寻着什么。
忽然,他似乎有所查获,于是连忙快步走到一名刺客身边,一边假模假样地将其铐起来,一边又语气略带责备地说:“哦哟,阎爷,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啊,侬不是讲半分钟以内,就能解决么,咋拖了这么久嘛!”
阎潮生双手反铐着站起身,尽管被捕,却并未显出丝毫慌张的神色。
他一言不发,而是忽地歪起脑袋,斜眼瞟了瞟头顶上黑漆漆、已经破碎的电灯泡。
静默了片刻,阎潮生突然冷哼一声,似乎有些困惑,但更像是心有不甘。
大队长仍旧在身边絮絮叨叨个不停。“阎爷,侬这样让我很难办呐,明明讲好了半分钟,阿拉都在外头等了三分钟了,枪还在响,我如果还不出头,饭碗恐怕都保不了的啦!”
“把他们杀了!”阎潮生冷冷地说。
“那是当然的啦,侬放心好啦,派出去的都是自己人。”大队长皱着眉头说,“不过,几个这次搞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我也没办法,只能麻烦阎爷侬辛苦一下,跟阿拉回去喝杯茶吧!”
“盘查刚才在车站里的所有旅客!”阎潮生恨恨说道,口吻近乎于命令。
“什么?”大队长瞪大了眼睛,“阎爷,侬不要乱讲好不啦?刚才这车站里,少说也有三四百号人,全都盘查,阿拉半年也查不完呐,而且刚才已经有很多旅客趁乱跑了,侬叫我去哪里抓人?”
阎潮生不再言语。
他心里也清楚,根本不可能盘查所有旅客,于是便只好恶狠狠地瞪向远方,暗暗咒骂了几句。
一阵呻吟声从不远处传来。
阎潮生循声看去,却见席文钊正捂着大腿,瘫在地上哭天抹泪,于是便侧身叮嘱道:“焦队长,先把他们的人都抓起来,有口气儿的,抓紧抢救!”
说罢,他又重新抬起头,眯着眼睛望向江连横等人逃窜的方向,嘴里低声念叨:“美租界么……”
这时候,大盖帽的枪声已经越来越远,到底能不能赶在进入租界以前,将王老九和江连横清掉,恐怕谁都没法保证。
……
……
另一边,狂风吹过,席卷着铁路两旁的杂草,如同浊浪翻滚。
江连横等人穿过几条铁道,行进的速度有所放缓,而身后的追兵又步步紧逼,并时不时蹲下身子,抓彩似地胡乱开两枪,大喊投降不杀。
王老九几人拖着个伤号,速度更慢,便难免渐渐地跟江连横拉开了距离。
斧头帮的底色是皖省同乡会,危难关头,自然全都聚在一起,专心保护王老九;而众人当中,唯独李正西弹药充足,且性烈难当,便自告奋勇去断后。
好在浑天黑夜,不见月色,而且大盖帽平时疏于训练,手里拿的又是汉阳造,一枪一拉栓,见对方也有枪支弹药,便不敢轻易冒险,虽然频频开枪,却难免有糊弄差事的嫌疑,一时半会儿竟也没追上来。
即便如此,见一颗颗子弹从身边飞过,众人仍旧难免心惊肉跳。
浪荡江湖十几年,江连横还是头一次这般狼狈。
“砰!砰!砰!”
枪声响彻夜空,又一个斧头帮成员轰然倒下。
“前面的人都给我站住!”大盖帽顺风喊道,“交枪不杀,交枪不杀!”
江连横见状,赶忙高声提醒道:“别扎堆,别扎堆,散开跑!”
夜色朦胧,分散开来,尚有活路,一旦扎堆,大盖帽就算蒙也能蒙中几枪。
然而,追兵人多势众,如影随形,即便江连横等人分散跑路,大盖帽仍能从容不迫地列队追击。
这种情况下,拖着一个伤号,又怎么能跑得快。
两个斧头帮成员看了看温廷阁,面露难色地提议道:“九爷,咱别管他了,要不然咱们都跑不了!”
“混账!”王老九破口大骂,“这种时候,你说的什么屁话!”
“没车么?”李正西转头喊了一嗓子,接着又立刻朝大盖帽的方向开了两枪。
“坐船吧!”陈立宪边跑边喊,“苏州河!”
王老九点了点头,当即吩咐道:“立宪,江兄弟是咱的贵人,你先带他过去,找好船,咱们马上就来!”
陈立宪立刻应和一声,加快脚步,飞奔到江连横身边,疾声道:“江老板,咱们先走!”
“西风!”江连横扭头大喊。
如今刘雁声已死,温廷阁不知能否挺过难关,旁人两说,他得把从小一起长起来的西风带上。
可他刚一转过身,脚边的路面上便立刻落下一颗子弹。
形势危急,刻不容缓,而李正西念及刘雁声,正是气血翻涌的时候,一个人留在众人身后,面对十几号追兵也浑然无惧,只顾高声大喊:“哥,你先走,我断后!”
江连横本能地迟疑了片刻。
但就在此时,他的脑海里猛然回想起十年前,怒砸白家窑时的情形,以及老爹和几位叔叔的忠告。
众弟兄互有分工,决不能意气用事,否则满盘皆输。
陈立宪也在旁边催促道:“江老板,快走吧!”
“轰隆隆——”
远天的雷声渐渐逼近,刺耳的枪声片刻未歇。
江连横茫然地点了点头,旋即便在陈立宪的引领护送下,朝着公共租界的苏州河方向跑去。
两人身上都没有重伤,而且没有累赘,行进的速度自然快了不少。
不多时,身后的枪声便渐渐远了。
因为越界筑路的缘故,洋人的地盘儿近些年向外延伸了许多,江连横没跑多久,便已经来到了理论上的美租界,苏州河自西向东,潺潺蜿蜒,近在咫尺。
两人飞奔过去,尽管此刻有几条乌篷船停在水中,但天将下雨,只有两三个船夫泊在岸边。
“船家!船家!”陈立宪一边跑,一边朝拼命挥手。
船夫虽然想挣钱,但看了看天色,有流露出几分顾虑,忙问:“要去哪里?太远了不去啊!”
“别他妈废话!”陈立宪破口大骂,紧接着便连忙把江连横扶上乌篷船,紧接着又冲船夫说,“你在这等等,后头还有五个人!”
“还有五个人!”船夫立刻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我船拉不下这么多人,而且你看看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这么大的风,伱们也不怕翻船?”
陈立宪应声一怔,迟疑了片刻,旋即弯下腰,朝船篷里说:“江老板,你先走吧,到河口码头那边,我得去找九爷,咱们马上就过去!”
江连横此时惊魂初定,坐在穿上直喘粗气,一想对方毕竟是斧头帮的人,自然万事以王老九为重,便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陈立宪便直起身子,冲船夫嘱咐道:“快开船,越快越好,最好能回来再接一趟!”
说罢,他便急忙转头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船夫见状,撇了撇嘴,见来人火急火燎,便立刻低下头,提醒道:“今晚天气不好,要加钱的啊!”
江连横应声抬起枪口,冷冷地说:“开船。”
紧接着,他忽然感觉脸上有点痒,伸手挠了挠,滑腻腻的,指尖轻轻一捻,是血。
及至此时,右耳才终于传来一阵刺痛!
江连横沉默不语。
夜色茫茫,船头的渔灯在瞳孔里闪烁跳跃。
(本章完)
第533章 夜奔
第533章 夜奔
黑云盖顶,空气潮湿闷热,气压越来越低,云端突然打了几下闪,照得人间一片惨白。
雷声滚滚,路边的荒草被风压得很低,已经有星星点点的雨水飘然落下。
追兵的枪声也渐渐变得稀疏起来。
李正西掩护众人撤退,柏油马路就在不远处,美租界自然也近在咫尺,身后的大盖帽见状,似乎有点泄气,脚步便不由得随之放缓。
“快!过了这条马路就是美租界了!快!”
斧头帮成员疾声催促了几句,李正西听见动静,便不再痴迷于还击,而是连忙放下枪口,转身狂奔。
几人架着温廷阁横穿马路,前方立刻传来一阵“嗒嗒嗒”的脚步声响。
陈立宪急忙跑过来接应,迎头大喊:“九爷,你们没事吧?”
“找到船了吗?”王老九气喘如牛地问。
“找到了,就在前面!”
“好,赶快上船!”王老九转身招呼道,“西风,别管他们了,快跟咱们走!”
“你们先撤,我马上就来!”
尽管已经到了美租界,可李正西却不敢掉以轻心,仍旧举枪回望身后的追兵,全神戒备。
然而,洋大人的租借地,竟仿佛是孙大圣用金箍棒画出的“降魔圈”,有种不可名状的威压,立刻屏退了风风火火赶过来的铁路巡警。
四周明明没有洋人,甚至没有洋人雇佣的华人巡捕,可那几个大盖帽就是不敢开枪,更不敢越界追凶。
他们只是群聚在马路对面,恍然无措,眼睁睁地看着王老九等人渐行渐远,场面甚是荒唐可笑。
李正西同追兵隔界相望,不禁愣了愣神,接着冷哼两声,朝地上狠啐了一口,低声骂道:
“孬种!”
说罢,他便立即调头转身,朝王老九等人的方向追了过去,而身后也果然再未响起任何枪声……
两界三管,五方杂处。
这种地界儿,又怎么可能不滋生出帮会势力?
李正西没跑出多远,便随同众人来到了苏州河岸边。
这条小河并不算宽,但因为横贯公共租界,所以河道极其规整,两侧岸边均由砖石垒砌。
平日里,河面上常有乌篷船、小舢板来回游弋,畅行交通,等到入夜时分,便就近靠岸停泊。
陈立宪刚才过来的时候,岸边还有三两个船夫,如今下起了雨,而且方才枪声不断,此刻再来看时,船夫早已四散而去,踪影全无。
没有船夫,那就自己动手!
众人在河边挑了两条乌篷船,强行解开岸上的绳索,准备偷船航行。
“我哥呢?”
李正西抹擦一把脸上的冷雨和热汗,急切地环顾四周,却始终未能发现江连横的身影。
“放心吧!”陈立宪大声回道,“船太小,江老板先走了,他在河口那边等咱们!”
“谁过来搭把手,帮忙把这兄弟给抬船上啊!”两个斧头帮成员狼狈不堪地说。
王老九和陈立宪纵身一跳,只听“咚咚”两声,落在了甲板上,乌篷船顿时里倒歪斜,晃悠了片刻,才终于渐渐平稳下来。
两个斧头帮弟兄呼哧呼哧地将温廷阁擎到岸边。
李正西见状,也赶忙过来搭手帮忙。
此时的温廷阁,意识早已模糊,一路上全凭求生的本能,以及众弟兄不弃,方才勉强硬撑下来,如今到了河边,神经稍一舒缓,整個人便颓然将倒,仿佛比一座金山还沉。
他的后背中了一枪,右侧肩胛骨也中了一枪,脸色苍白如纸,已然显出了下世的光景。
众人费了半天劲,才总算把他扶进船舱。
“立宪,开船!”
王老九立刻脱下上衣,压在温廷阁的伤口上,旋即探头冲岸边大喊:“你们仨坐后面那条船,直接去河口,我和立宪带他去洋医院,然后再去找你们汇合!”
闻言,李正西上下摸索,慌忙掏空所有口袋,将全部钞票攥在手里,俯身递到船头。
人命关天,银两自然是多多益善。
王老九没有推辞,接过钱财,立刻吩咐陈立宪开船出发。
乌篷船在风雨中飘忽着缓缓驶向东方,顺河而下,很快便远去了一段距离。
然而,李正西却忽地愣在原地,盯着自己的掌心怔怔发呆——是血!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仅仅眨眼之间,温廷阁的鲜血便在掌心里被雨水冲淡,滴滴哒哒地流进苏州河里。
他转头看向黑漆漆的船篷深处,喉咙里干干的,哑口无言。
云端又打了几下闪,强光掠过,李正西的面容看起来分外狰狞。
从车站遇刺开始,直到现在,其间不过二十几分钟的光景,如今回想起来,似梦似幻,许多细节竟已经模糊了,脑海中只留下几幅定格画面,那是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
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十几年滴滴点点,只浓缩成几个片段,像幻灯片似的,在眼前稍纵即逝。
李正西的两腮隆起一道青筋,呼吸也愈发沉重,浑身泛起一阵燥热,雨浇不熄,更浇不灭。
两个斧头帮成员“噔噔噔”跳上乌篷船,迎着濛濛烟雨朝西风大喊:“兄弟,上船呐!”
李正西没听见,耳朵里有轰鸣,比雷声更大。
“兄弟,上船呐!”两个斧头帮弟兄又喊,“这边虽然是租界,那帮老柴不敢过来,但也不是绝对安全!”
“你们走吧,我去办点事儿!”
李正西硬邦邦地撂下一句,旋即转身就奔英、法租界的方向跑去,脚下的积水劈啪作响,眨眼间便隐匿于群楼之中。
“喂!你干什么去,你疯啦?快回来!”一个斧头帮成员站在船头高声叫喊。
另一个弟兄立马将他拽进船舱内,厉声呵斥道:“别他妈管他们了,赶紧开船,他不要命,你也不要命啦!”
两人刚刚冒险救下一位江家弟兄,自觉问心无愧,此刻又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便懒得再去管闲事,喊了两声,见西风不肯回头,便急匆匆地划动船只,冒着大雨,朝黄浦江方向渐渐远去。
……
……
西风烈,他咽不下这口气,如今热血翻涌,怒火攻心,只管趁夜狂奔,朝法租界一路杀去。
“我操伱妈的,狗东西,一命还一命!”血债血偿,李正西急于复仇,咬牙切齿,义无反顾。
火车站刺杀一案,到底是杜镛背信食言,亦或是张小林暗中策划,在他眼里根本没有分别,反正两家同在一处,谁也没有冤屈可言。
他没有埋怨,江湖本就是尔虞我诈,人心险恶,但要结仇,便没有退路可言。
李正西坚信,既然“三大亨”决定行刺,派出去的势必全是好手;相应的,张、杜两家公馆,便自然会有所空虚。
尽管肯定还有不少青帮弟子看家护院,但他已经怀有玉碎之心,就算是有去无回,也要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最重要的是,在受到如此震荡以后,普通人的第一反应必定是逃,其次便是求稳,毕竟万事保命要紧。
可李正西偏偏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凭借“三大亨”自以为胜券在握、心理上有所松懈时,以命相搏,大施报复!
暴雨如注,雷电交加。
此时此刻,繁华的十里洋场也终于安歇下来,就连市区里的几条主干道,竟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李正西跑得很快,只是雨水拍在脸上,视线难免有些模糊。
进入法租界以后,不多时,他便拐进了一条居民楼弄堂小巷。
张、杜两家的公馆不远了,李正西停下狂奔的脚步,站在原地,喘了几口气。
他要以完好的状态杀过去,硬拼下这场斩首之战,为刘雁声报仇,为大哥大嫂争回面子。
这听上去很蠢,但人在江湖,面子比天大,面子就是饭碗,面子就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就是当小弟的职责所在。
他可以失败,但不能怂,怂了,江家就完了,以后也永远无法再在沪上落脚。
弄堂尽头悬着一只电灯泡,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铜绿色的灯罩上,摇摇欲坠,李正西这才恍然发觉雨势到底有多大。
稍歇了片刻,他又重新迈开脚步。
便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枪响!
“砰——”
枪声在空荡荡的楼群间回响起来,子弹呼啸而至,“啪嗒”一声,钻进身边的水洼深处!
便在水飞溅的一刹那,李正西猛然转过身子,朝弄堂巷口连开两枪。
然而,子弹扑空了。
李正西抹擦一把脸,借着摇曳的昏灯看向巷口,那里并没有人。
他皱起眉头,双手举枪,连忙侧身贴在砖墙上,迟疑了片刻,缓缓朝街角挪动步伐。
但刚走出两步,身后竟又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李正西应声转头,却见巷子里陡然一黑,方才那只电灯泡的碎片随着雨水“哗啦啦”倾泻下来。
还不等他回过神,弄堂里便又乍起一声枪响!
“砰——”
这一次,子弹打在了离他不远的墙壁上,顿时折射入水。
李正西宛如惊弓之鸟,连忙背靠到另一侧的墙壁上,横扫枪口,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可偏偏眼下雨声隆隆,电闪雷鸣,枪声又在楼群间四处扩散,乱得人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往。
“砰——”
又是一声枪响,不仅没有分辨出方向,甚至就连子弹飞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要抓活口?”
李正西不由得喃喃自语,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肋骨,敲得“咚咚”作响,呼吸也随之愈发急促。
于此同时,他那股冲脑的热血,也因此而渐渐冷却下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说不害怕是假的,李正西全身紧绷,贴着墙根儿,朝巷子口的方向缓缓走去,只有离得足够近,才能分辨枪声来源!
“砰——”
“砰砰砰!”
终于,李正西确认了枪声来自身后的右侧巷口,就在转头的一刹那,他甚至隐约看见了墙边的衣摆,继而连开几枪,快步飞奔过去,在墙头拐角停了下来。
他微微蹲下身子,枪口始终朝向巷口。
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拐角那头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踩水声。
“操你妈的,想跑!”
李正西大骂一声,旋即侧身探头,“砰砰砰”连开数枪,直至枪膛突然“咔哒”一声脆响,没子弹了!
然而,拐角对面并没有人。
李正西慌忙取出弹桥,正要向盒子炮里压弹,余光扫过,却见街角的墙边上竟悬着一尺烂布条!
于此同时,猛听见身后咫尺处突然“啪叽”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从半空落下。
李正西心头一凛,只觉得浑身毫毛倒竖,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只管换左手握枪,脚跟为轴,拧腰一转,轮开臂膊便朝身后砸去!
可他才刚刚转过半身,大臂便被身后那人用左手钳住。
李正西回头张望,竟又被那人料敌于先,却见他右手开掌,结结实实地糊在西风脸上,顺势一推,将其脑袋狠狠地撞在砖墙之上。
只听“咣当”一声,李正西顿时头晕目眩,脚底虚浮。
而身后那人,更是片刻不待,抬起一脚,寸踢西风膝盖内窝,李正西一个趔趄站立不稳,单膝而跪,身后那人立刻提膝压向西风左臂挂环,反手一拧,盒子炮立刻“啪嗒”一声落进水坑里,李正西顿时跪伏在地。
“我操你妈的,杜——”
李正西右手拄地,正要强行站起,身后那人却立马一记手刀,断在后颈。
李正西顿觉双目漆黑,头皮发麻,浑身蛮力瞬间泄进全无。
“啪——”
又是一脑瓢,李正西立刻晕厥,“啪嗒”一声,终于死尸般地摔进了水洼里。
从交手到落败,其间不过三五秒钟,来人动作迅疾如风,干脆利落,李正西毫无招架之力,眨眼间便遭人轻松降服。
“咔嚓——轰隆隆——”
突然,电闪雷鸣,弄堂小巷里亮起一瞬间的强光,一道漆黑的人影笼罩在西风身上。
那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旋即迈开脚步,走到近前,从怀里掏出一只头大的麻袋,缓缓蹲下身子,低头默然看了看,最后嘲弄似地冷哼两声,懒懒地说:
“嘁!这两下子,丢不丢人呐!”
(本章完)
第534章 张杜
第534章 张杜
“咚咚咚!”
法租界,杜公馆。
大宅内一片昏暗,老管家神色匆匆,提着大褂快步爬上楼梯,摸黑来到二楼正卧门前,叩了两下房门,轻声唤道:“老爷?老爷您睡了吗?”
“怎么了?”
卧室里的回应有些懒散,似乎刚刚就寝不久,语气很不耐烦。
老管家侧身伏在门边,慌忙急道:“老爷,出事了,出大事了。”
言毕,屋内便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响。
紧接着,卧房门下的缝隙忽然亮起一道金边儿,老管家的脸上随即晕开一抹昏黄色的灯影。
杜镛身穿一件白色单衣,立在门口,凝神问道:“什么事?”
老管家应声凑上前,急切地耳语了几句。
杜镛听罢,顿时瞪大了眼睛,倍感诧异地反问道:“你讲什么?”
“老爷,这是真的!”老管家再三强调,“刚才还有人过来送信呢,闸北火车站现在已经乱套了!”
“走,跟我去隔壁!”
杜镛随手拿起一件黑色短褂披在肩上,领着老管家,迈步就朝楼下走去。
行至半道,他又猛打了一个寒颤,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连忙转身吩咐道:“算了,我自己过去吧,你先去给叶绰三和荣庆瑞打电话,让他们多带几个人手过来,有备无患。”
老管家领命,自然片刻也不敢耽误,当即奔向客厅,要通了电话。
杜镛推开公馆大门,立刻便有门生弟子过来撑伞相送。
雨势刚起,还不算很大。
几人急匆匆地穿过月门,却不想,等来到张公馆门前时,却被一位青帮弟子拦住了去路。
“杜老板……‘大帅’已经睡了。”那人面露为难地笑了笑,“‘大帅’吩咐过,无论什么事,都等明朝再讲。”
可是,杜镛岂能被一个晚辈后生拒之门外?
只见他抬手将那年轻人拨到一边,迈开大步,便朝张公馆宅内硬闯。
青帮弟子不敢阻拦,只好跟屁虫似地尾随杜镛,嘴里近乎于央求道:“杜老板,杜老板,‘大帅’真的已经睡了,要不侬明朝再来吧?”
张小林当然没睡。
此时此刻,他正端坐在单人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筒。
见到杜镛找上门来,他也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冲自家弟子沉声道:“几个都退下吧!”
闻听此言,众人急忙纷纷告退,仿佛生怕多待一秒,便要卷入这兄弟俩的分歧之中。
眨眼间,厅室里便只剩下了张、杜二人。
静默了片刻,杜镛理了理肩上的短褂,款步走到张小林身边,缓缓坐了下来。
“小林哥,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提前跟我商量商量?”他耐着性子,尽量用和缓的口吻,笑着问道。
张小林的目光落在水烟筒上,吧嗒了两口,幽幽地说:“阿镛,这点小事情,就不用麻烦侬啦!”
杜镛的呼吸很沉,眼神中已然显出责备的意味:“可是,我们不是已经讲好了,先恢复码头秩序,稳住斧头帮,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对付王老九么?”
“婆婆妈妈,还有什么好想的!”张小林冷哼两声,“那個江连横,在阿拉面前耍小聪明,搞这些名堂,占了点便宜就想走,哪有那么容易,他把阿拉青帮当成什么了!”
“小林哥,江连横在沪上只是个过客,他又不在这里安身立命,对我们构不成威胁,何必要结死仇呢?”
“侬讲对了,他只是个过客,还敢在阿拉面前跳来跳去,侬让我这脸面往哪里放?”
“这江连横在奉天,也是有背景、有势力的人呐!”
“奉天?奉天管得着沪上么!”
杜镛哑然,思忖半晌儿,方才开口道:“小林哥,乱世当头,世事难料啊,多个朋友多条路。”
“哼,臭要饭的,他能有什么路!”张小林不以为意,反过头来责备道,“阿镛,侬怎么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别说我不给你面子,那姓江的如果能捡回一条狗命,跪下来拜我当老头子,我可以放他一马。”
杜镛摇头叹息,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张小林却自顾自地念叨:“我托人打听过他啦,‘鬼拍门’,呵呵,他是鬼嘛,不死怎么能叫‘鬼拍门’呢!”
“那他最好是死了。”
“侬放心好啦,我已经跟衙门打过招呼了,潮生亲自带人去办的,错不了。”
“可是……坤叔那边怎么办?”杜镛问,“今天中午刚刚讲茶谈和,你这样翻脸,让我怎么去交代?”
“交代什么?”张小林反问,“我有派人去抢十六铺码头吗?没有!他尹抱坤有什么可说的,老子在十里洋场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要看他的脸色了?”
好一通诡辩!
“小林哥,你这不是自欺欺人么?”杜镛摇头叹道,“坤叔虽说没有实权,但也是‘粤帮’的老行尊,你这样突然翻脸,得罪的可不只是一个人,‘粤帮’会有意见的。”
“啪——”
张小林拍案而起,撇着嘴,冷声道:“什么粤帮、浙帮、皖帮、江北帮,十里洋场是青帮的天下,青帮就是三金公司,三金公司就是青帮!”
这话听起来狂妄,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所谓的“粤帮”,其实只是口头上的俗称,本质上仍然是同乡行会,算不上真正的帮派势力。
更何况,青帮弟子本就源自五湖四海,遍布十里洋场,许多同乡行会都要受到青帮的影响,尽管谈不上言听计从,也绝对不敢冒然造次。
换句话说,沪上所有的帮派纷争,往根儿上捯,都是“青帮家事”,只有斧头帮是个例外。
而三金公司包销土货,涉及许多权贵军阀的切身利益,早已到了“大而不能倒”的地步。
因此,张小林虽狂,但也确实有狂的资本。
怎奈兄弟二人,秉性各异,夙愿不同,虽有过命的交情,日渐分歧也是在所难免。
杜镛正要开口,张小林便立马出言打断。
“阿镛,侬不要再讲了,我知道侬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只提醒侬一句话——一日江湖,终身江湖!”
杜镛的嘴角应声抽搐了一下。
张小林接着说:“侬不要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了,阿拉是江湖人,有来无回。阿拉能有今天的地位,那是打打杀杀拼出来的,不是讲茶讲出来的,侬想当议员,侬想当县太爷,想想可以,但侬不要忘了,那些官老爷跟侬交朋友,不是因为侬聪明,也不是因为侬会做人,更不是因为侬会做生意,是因为侬是青帮大亨!”
杜镛面色铁青,如同顽石般坐在那里。
这些道理,他当然明白,但明白了,并不代表就会断绝这份痴想。
张小林占了上峰,于是缓缓坐下来,慢悠悠地说:“江湖凶险,成王败寇,拼的就是手段,尹抱坤要是有什么话,侬让他来跟我讲!什么都能丢,脸面不能丢,如果让江连横就这么走了,以后谁还怕阿拉?没人怕的帮派,还怎么挣钱?”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人所思所想,相差太多,唠不到一块儿去,再要争论下去,免不了要伤兄弟和气。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狂风呼啸,雷声滚滚。
杜镛干脆缓缓站起身,冲张小林抱了抱拳,淡淡道:“小林哥,我先回去了。”
便在这时,张公馆的吴管家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站在厅中,躬身道:“老爷,阎潮生让官差给抓了。”“知道了,过两天我再派人把他给捞出来。”张小林不慌不忙地问,“江连横和王老九已经清了吧?”
“没、没有……刚有人来传话,让他们给跑了。”吴管家把腰弯得很低,小心翼翼地回道。
“什么?”
张小林横眉立目,怒拍桌案,厉声质问道:“册那娘,这些饭桶,十几个人提前埋伏好,请不掉那几个小赤佬?”
吴管家擦了擦汗,说:“听回来报信的人讲,车站里有人开黑枪。”
“黑枪?有内鬼?”
“老爷……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总之听他们讲,后面有人开枪,车站里的灯也灭了,没来得及……”
“那叫老柴去追啊!”
“追了,没追到,好像是跑美租界去了。”
“混账!”张小林骂骂咧咧地说,“怎么可能追不到,我看那个焦队长,他娘的就是出工不出力!”
吴管家不敢接茬儿,转而却说:“老爷息怒,阎潮生他们也不是一无所获,车站里也毙掉了几个人!”
“放屁!清了几个小瘪三,还指望我表扬他们呐?”张小林疾声吩咐道,“去找租界里的包打听,放出所有眼线搜查,尤其盯住皖省同乡会馆,他们现在是丧家之犬,绝对不能让他们跑了!”
“他们不会跑的。”杜镛突然打断道,“至少王老九肯定不会跑,他们本来就是亡命徒,只会跟我们火并。”
张小林放声大笑:“不跑更好,有胆子就来火并,他们这次别想再耍小聪明,硬碰硬,我看他们敢不敢!”
话音刚落,夜空突然响起一道炸雷!
闪电划过半空,狂风裹挟暴雨,棚顶的吊灯应声闪了两下,厅室里明灭交替,几人不禁纷纷抬头张望。
一阵恍惚过后,电灯泡的光亮终于渐渐稳了下来。
窗外的树冠和电线在随风晃动。
杜镛本想再说什么,可一见张小林那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又懒得再劝,只是撂下一句“小林哥保重”,便急匆匆地回了自家公馆。
张小林见杜镛那副杞人忧天的样子,也是不甚舒心,当即坐在沙发上,瞥了一眼吴管家,破口大骂:
“侬他娘的还在这里等什么,快去通知美租界的人手啊!”
吴管家连忙快步离开。
……
……
公共租界,苏州河上。
江连横坐在乌篷船内,顺流朝河口方向前行。
老船夫披蓑戴笠,坐在船尾,跟他脸对脸,小心翼翼地操弄着桨叶,船身被风吹得左右摇晃,时不时磕一下岸边,发出“咯楞咯楞”的声响。
江连横脑海里闪过刘雁声逃命的画面,一瘸一拐的,跌跌撞撞,最后还是倒了。
如今,那些嘈杂、混乱的情形已经远去。
周围安静下来,江连横也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可以将方才的经过重新捋顺一遍了。
毋庸置疑,这是一次提前埋伏好的刺杀行动,十几个杀手,只有提前埋伏好,才能做到毫无踪迹可寻。
他本来已经身处必死之局,之所以侥幸捡回一条命,一是因为闯虎那条珍珠项链;二是有人及时打碎了站台的电灯,为他争取了逃生的时间。
是谁?
江连横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尹抱坤,毕竟老爷子是保人,有可能席散以后察觉出了端倪,但又怯于同“三大亨”为敌,所以暗中帮了一把。
但这种说法太过牵强,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而且,与其去猜帮自己的人,倒不如尽快想办法解决坑自己的人。
江连横默默地静了好长一段时间,始终闷不吭声,似乎有所犹豫。
老船夫见状,也不敢多问,只管快速划船。
“咚——咚——咚咚咚!”
雨势骤然变大,水滴砸在乌篷船顶,听起来仿佛刚才的枪战。
行至半程,江连横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便在船篷内沉声说:“船家,靠岸。”
“啊?你说什么?”船夫侧过脸,大声问道。
“靠岸!”
“靠岸?你不是去河口么,又不去了?”
“不去了,我回去办点事儿。”
老船夫俯身看向黑漆漆的船篷深处,如同是在窥探野兽的洞穴,并小心翼翼地问:“这么大的雨,伱要不要等一等在下船?”
江连横摇了摇头:“多谢好意,但是不用了,我赶时间。”
老船夫没有多劝,似乎巴不得尽早摆脱船上这位耳边流血、手中持枪的乘客。
他抡起桨叶,十分吃力地将乌篷船“咯楞咯楞”地缓缓靠向河岸,终于停稳了下来。
江连横钻出船篷,迈步登到岸边,只一瞬间,浑身上下立刻被雨水浸透。
他从兜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俯身递给船夫。
“不用不用!”老船夫憨笑两声,没敢去接,“这不还没到河口么,算我白送你一道吧。”
“爷们儿太敞亮了,能再帮我个忙不?”江连横收起钞票,淡淡地问。
老船夫点了点头:“哦,什么忙,你讲。”
“如果有人问起我,你别跟他们说我在这里下船了,行不?”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就这件事啊,好说好说,我不会到处乱讲的,也根本不会有人问我啦。”
“那多谢了。”
“不用客气。”
“砰——”
老船夫顿时一怔,旋即身子向后仰倒,整个人“哗啦”一声,落入水中。
雨势很大,苏州河流速很急,老船夫的尸体很快便朝黄浦江的方向飘去。
豆大的雨珠砸在河面上,溅起一大片细密的水,整条苏州河仿佛沸腾了起来。
“砰!砰!砰!”
江连横又朝着老船夫的尸体开了三枪,旋即垂下枪口,站在岸边左右看了看,接着忽一转身,便如鬼魅一般,消失在稠密的雨帘之中……
(本章完)
第535章 闯虎
第535章 闯虎
闸北火车站,月台西侧尽头,三两百米开外。
铁道不远处,劲风吹过,低矮的灌木丛“沙沙”作响,左摇右摆间,浮现出一张惶恐不安的脸。
闯虎立马蹲下身子,将自己隐藏在灌木的阴影里,轻轻拨开枝丫,朝月台的方向抻脖张望。
他身板儿最小,跑得最快,又穿着一袭夜行衣,枪声一响,溜之大吉,竟连刺客都没太注意。
远处的月台上,枪战仍在继续,但很快,车站内便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闯虎看不清对面的状况,只知道有人在拼命叫嚷,然后是步枪的声音,似乎有老柴赶了过来。
紧接着,就见夜色下的枪焰穿过铁道,渐渐朝南远去,奔向公共租界。
直至此刻,闯虎才瘫坐在地上,总算松了口气。
可仅仅过了半秒钟,他便又猛地直起身子,如梦初醒似地左右看了看,脸色苍白,茫然自语道:“嘶,不对啊,我……我怎么跑了?”
方才的形势太过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完全是出于本能,下意识地仓皇逃命。
而且,他想当然地认为,大家都应该逃命才对。
可眼下才恍然大悟,若是江连横等人没有反击,他其实根本没有跑路的机会。
“坏了,这……这我不成叛徒了么!”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接受现实……
闯虎心急如焚,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朝指尖啐了两口,哆里哆嗦地翻开扉页,竟然是他自己誊写的一册《江家律规》。
“这得是什么惩罚呀?”他一边翻页,一边自顾自地念叨。
虽说车站附近的铁道两旁有路灯照映,但光线毕竟太暗,闯虎揉了揉眼睛,鼻尖儿几乎贴在了纸面上,这才终于找到了相应的第五条家规。
“临阵脱逃,弃兄弟于不顾者……三刀六洞,万箭穿心……”
闯虎“嗝喽”一声,差点儿没当场背过气去,急忙合上小册子,擦了擦额角上渗出的冷汗。
“完了完了完了,这回真完犊子了!”兴之所至,先扇自己一嘴巴,愧疚道,“完蛋的货,你说你跑什么呀!”
他虽然从不自诩为好汉,但也知道什么叫寒碜,并不想做贪生怕死之辈,如今身心不一,便有点儿臊得慌,抬不起头,总打算想办法找补回来。
可是,江家罚人的手段,他就算没经过、没见过,那也绝对听说过。
闯虎心里有点犯怵,可眼下若是一走了之,奉天肯定是回不去了,以后也只能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何况,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光靠他自己一人,能不能逃离沪上都还两说。
刺客显然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细,而闯虎又是其中最具特点的一个,无论是去火车站,还是去码头,其实都不安全——落单必死,只有团结余众,才有希望安然离开沪上。
正思量着,夜空突然雷电交加,下起了瓢泼大雨。
闯虎咬紧牙关,把心一横,趁着月台慌乱的时候,急忙站起身,冒雨飞奔了出去。
他本想循着枪声的方向,直接追过去,却又猛然想起那边刚有老柴经过,便没敢冒险,而是绕了个远路,亦步亦趋地潜入公共租界。
……
……
雨势越来越大,街巷里几乎看不见任何人影儿,但闯虎仍旧极其谨慎,眼耳鼻舌身,感官全都调动起来,每走出三五步,便要回头张望两眼,生怕被密探给盯上。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确实有迹可循。
闯虎刚在公共租界里晃荡了十几分钟,就明显感觉到,各个市井路口的“行人”开始逐渐增多。
那些人似乎受到了某种调令,星星点点地分布在十字路口、桥头要道等地。
他们站在墙边,撑一把伞,在雨夜里静悄悄地抽烟,橘红色的光点明灭变幻,几不可察,稍不留意,便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尤其是临近苏州河地界儿,探子的人数也渐渐多了起来。
闯虎闪转腾挪,避开耳目,循着大致的方向朝美租界赶去。
苏州河越来越近。
刚穿过一条弄堂,正要拐进主干大街时,他突然猛地撤回了脚步,背靠在墙边喘息了片刻,旋即悄悄转过身,露出半张脸,扫了一眼斜对面的情形。
却见三五個手持黑雨伞的青帮弟子立在路边,左右张望着街面上的动静。
见状,闯虎不禁仰头看了看弄堂两侧的居民楼。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冒雨爬上楼顶,俯瞰一下周围的状况时,街面上突然横过来两道刺眼的光柱。
于此同时,发动机的轰鸣声也随之缓缓靠近。
闯虎急忙蹲下身子,探头张望,却见一辆黑色宾士汽车穿过雨帘,在路边停了下来,没有熄火。
车窗摇下来,几个“黑雨伞”连忙小碎步跑过去,弯下腰,朝副驾驶里点头说了几句,旋即挥手目送。
紧接着,黑色宾士汽车再次启动,撩开雨帘,如同幽灵一般,在美租界内缓缓巡视起来。
车灯一闪而过,闯虎总算松了口气。
但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突然从身后探过来,死死地捂住闯虎的口鼻,几乎是将其原地提起,在半空中兜了个圈儿,最后狠狠地怼在墙上。
“唔——唔——”
雨势太大,闯虎的闷声并未引起“黑雨伞”的注意。
“嘘——”
来人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闯虎逆着光,渐渐看清了对方的相貌,于是连忙眨了两下眼睛;对方刚一松手,他便颤巍巍地悄声问道:
“东家,就剩下你自己啦?”
江连横把他拽进阴影里,冷冷地说:“雁声死了,温廷阁重伤。”
“谁死了?”
闯虎面容一僵,整个人顿时定在原地,眼神将信将疑,似乎抱有一丝侥幸。
江连横没再重复,而是上下打量一眼闯虎,又冷冷地问:“你挺好的呗?”
闯虎愕然,立刻结巴起来:“东家……你听我解释,其实我是想把他们引走,虽然我人不在,但我的心……”
“你别解释了,我没时间听。”江连横沉声问,“你看没看见西风?”
“没、没有啊,你们不是都奔这边跑了么,我听见动静了。”江连横摇了摇头。
他刚才潜伏在岸边,赶在青帮探目出现以前,看见了王老九等人的船,但西风不在上面。
一听这话,闯虎愈发糊涂起来,忙问:“东家,咱总共就这么几个人,伱们咋还分头跑啊?”
江连横面色阴沉,却道:“我现在不信他们。”
“嘶——”闯虎皱起眉头,“难不成,是王老九把咱们给卖了?不能吧?要是那样的话,他们还来车站干啥,半道动手不是更方便么?”
“他是他,斧头帮是斧头帮。”江连横说,“斧头帮都是什么人?码头劳工,黄包车夫,王老九自己就没什么钱,他手底下这些人,能禁住多大诱惑?只要利益够大,太子爷都敢杀亲爹,老乡算个屁!”
“有道理!东家,要不我摸进皖省同乡会馆看看情况,就当是给我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
昏暗中,江连横没有说话。
闯虎心焦难耐,急问:“东家,你别不说话呀,你再信我一次,咱们事儿上见就完了。”
江连横歪起脑袋,乜斜了他一眼,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说:“虎啊,其实我现在最怀疑的就是你。”
“啥?”闯虎瞠目结舌,强压下嗓门儿说,“东家,你、你怎么能怀疑我呢?你是了解我的,在我心里,文学第一,你排第二,你都不能跟有形的东西比了,只有抽象的东西才能衬托你在我心里的地位——”
“你是最后一个来车站的,也是第一个从车站跑的;头走之前,你一直鬼鬼祟祟,碰面以后,杀手立马开枪;恰好,昨天晚上我让你去老城厢,整晚都没看见过你,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太巧了?”
闯虎顿时愣住。
别说,这几件事从头捋一遍,连他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事实上,他只有回来,才能勉强消解江连横的疑虑。
闯虎拼命摇了摇头,说:“东家,我都已经说了,我真是去荣那条珍珠项链了,我是怕你不同意,才没敢说实话。”
未曾想,江连横突然话锋一转,却问:“你去荣那条项链的时候,看没看见梅先生?”
“没、没有,为啥问这个?”闯虎忽地瞪大了眼睛,“难不成是他?”
江连横不置可否:“都有可能,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别着急下定论。”
“反正肯定不是我。”闯虎急于自证清白,“东家,你可以说我胆儿小,但不能说我吃里扒外。”
江连横看了看他。
这小子在江家立过大功,这是门里人尽皆知的事儿。
江连横不是没赏过他。钱和地位,要什么给什么,可闯虎根本不稀罕那些,他没道理来了沪上以后,就突然变得见钱眼开,被青帮“三大亨”收买。
如今的情况,也根本不适合去谈论家法。
可闯虎仍旧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问:“东家,你不是真怀疑我吧?”
“像你说的,事儿上见吧!”江连横说回话题,再三确认问,“你来的时候,真没看见西风?”
“没有!”闯虎摇了摇头,面色有些惨淡,“我刚才听见有步枪的动静,你们应该是碰见老柴了吧,他会不会……”
闯虎不敢继续说下去,江连横也不想再听,他倒宁愿西风被老柴抓了,也不想看见那小子头脑一热,干出什么蠢事儿。
“先找找再说吧。”
“上哪找去呀?”闯虎忙说,“车站那边现在全是老柴,露头就被逮!”
“那也不能不找!”江连横左右看了看,语气坚定道。
“那……等找到西风以后,咱们是留下,还是走?”
“走?现在离开,那叫逃!”
“我知道,可是……”闯虎迟疑着问,“你现在又不信王老九,如果不跟斧头帮联手的话,就咱们这三个人,拿啥去跟他们‘三大亨’斗啊?”
闯虎所言不无道理,一旦没了沪上帮派的庇护,他们在十里洋场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车船店脚牙,江湖行当多半彼此勾连。
江连横先前可以瞒天过海,那是因为三金公司在明,他们在暗。
如今青帮“三大亨”既然已经锚定了江连横,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必定会动用所有探目搜查。
换言之,十里洋场所有的旅馆、澡堂、公寓、俱乐部、娱乐场、大烟馆等等,全都没法落脚,甚至就连出入之间,都不安全。
今天入住旅馆,也许当晚就要遭遇枪击,甚至被人绑票沉江。
江连横当然不肯冒险,摆了摆手,却说:“我倒是想起来个地方,但这事儿还得靠你。”
闯虎连连点头,长舒了一口气,心说:太好了,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不过,江连横却并未详细说明,转而却问:“现在城里到处都是‘三大亨’的耳目,你觉得什么地方的人最多?”
“那肯定是车站、码头、还有华洋三界的各大路口啊!”
“你说他们会想到有人被枪击以后,还去跳舞吗?”
闯虎眨了眨眼睛:“东家,你这瘾头也太大了吧?”
“不是我去,是你去。”
“我去?不不不,我那几张舞票其实留个纪念也不错,不用非得了。”话说一半,闯虎恍然大悟,“东家,你是想让我去找那个高丽棒子?”
江连横点了点头。
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
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飘在沪上,而且又要应付青帮的耳目,总得需要三两个帮手。
江连横倾向于相信李在淳,断指盟誓倒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他掌握着逃亡奉天的义烈团成员的生死,这种平衡,才是信任的基础。
“虎啊,从现在开始,咱俩得藏起来,藏一段时间再说,要让他们找不到,最好让他们以为我跑了,甚至是死了,借着这段时间,找机会给家里派封电报。”
“那……那李正西呢?”
“过了今晚,如果他还能活着的话,明天一早应该会去苏州河口,但我不能去,得让李在淳去接应他。”
(本章完)
第536章 西风
第536章 西风
“啾啾——”
翌日破晓,天光初开。
历经一夜暴雨,黄浦江腾起浊浪,水鸟在岸边的低空盘旋,码头劳工陆续汇集到引桥附近。
江风乍起,腥臭腥臭的,吹得人头痛欲裂,一阵阵干呕。
迷蒙中,将醒未醒时分,李正西忽然感觉脸上一凉,痒痒的,伸手抓了两下,强睁开眼看去,原来是一坨白色的鸟粪。
耳边随之传来一阵低声议论。
“没死没死,不用报官了,我还以为是路倒呢!”
“看他这样子,应该是被人抢了吧?”
“喂,兄弟,侬不要紧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几声过后,李正西恍然惊醒,猛坐起来,四下环顾一周,却见三五个劳工苦力正蹲在身边围观自己。
他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有泥巴糊在脸上,发紧,大概是因为昨晚着凉的缘故,脑袋发胀,仿佛离了核似的,一晃就疼,身后是一座不知名的大型仓库,而自己先前便躺在这座仓库的房檐底下。
“这是哪?”李正西下意识地问。
几个劳工互相看了看,齐声说:“老旗昌西栈喽!”
李正西见远处尽是土房土路,一派萧条,浑然是乡野风光,便不由得心头一凛,急忙问道:“几位老哥,这地方离沪上多远?”
“侬讲的什么话!”几个劳工有点不满,“这里就是沪上嘛!”
“别闹!”李正西看了看远处的果蔬田地,连忙摇了摇头,“说正经的呢,我有急事儿。”
“谁不正经了,这些外地人,不要不拿浦东当沪上好不啦?”
“浦东?”
“不然呢?”几个劳工朝他身后指了指。
李正西扭过脸,看向仓库斜后方,却见江水对岸大厦林立,屋舍沿连,这才便认出十里洋场的繁华气象。
见状,他连忙撇下几個劳工,扑腾着站起身,一边揉着后脖颈,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向码头。
这时候,天色惨灰,码头货栈还未开工,江面上无船航行,偶有零星几条渡轮停在对岸,也是悄无声息。
李正西刚刚惊醒,人还有点懵,脑袋发木,茫然望了望对岸的苏州河口,忽地惦念起大哥,于是便匆忙来到最近的一座码头。
岸边的几条沙船舢板上,正有船家跨步站在上面,手里拿着瓢,弯腰舀水,嘴里絮絮叨叨地互相抱怨。
“天作孽啊,下这么大雨,听说老金的船昨晚都被冲跑了。”
“船家!”李正西走到引桥上问,“现在能不能开船,去对面?”
码头还没开工,黄浦江又不算宽,老船夫当然不介意赚个外快,便直起腰说:“侬自己一个人么,那至少要五角钱才能走啊。”
这价格可不便宜,乘坐铁皮小火轮去吴淞口乃至出港,顶天儿也就三两块钱。
李正西倒不在乎,随口说了句“走吧”,便要作势登船。
可刚要迈步时,却又猛然想起来,昨天夜里早已把身上的钱全都给了温廷阁,整个人便顿时呆了一下。
老船夫很警觉,立马提醒道:“先给钱才能走啊!”
李正西翻了翻兜儿,尴尬焦急地问:“船家,我把我这身衣裳给你行不行?”
“那不行,我要侬衣裳有什么用,侬要是——”
“等下!”
李正西突然摸到兜里硬硬的,翻出来一看,正是几枚毛钱儿硬币,于是忙问:“你刚才说多少钱?”
“五角钱啦!”老船夫有点不耐烦。
李正西却是眼前一亮。
数了数掌心里的硬币——多一毛没有,少一毛不够,可丁可卯、正正好好就是五角钱的硬币!
嘿,这上哪儿说理去?
惊喜之余,李正西又不禁皱起眉头,脑海中立刻回想起昨天晚上的雨夜高手。
正在狐疑琢磨的时候,那老船夫就扯着嗓门儿催促道:“喂,侬还走不走了,待会儿码头开工我还拉货呢!”
“走走走!”
李正西不敢耽搁,即刻跳上船头,遥指对岸的苏州河口,喝令船家摆渡开船。
一夜水涨,黄浦江流速很急,小舢板上下颠簸,老船夫了十来分钟,才终于将船摆到河口附近。
这时节,日头已在江面升起。
浦西繁华,码头上开工的时间也早。李正西记得陈立宪说过,今天一早,这边会有渡轮从吴淞口出港。
等到了对岸时,也确实有一艘小火轮停在桥头,但左看右看,却始终没能发现江连横等人的身影。
伴着“哗哗”的细浪,小舢板在引桥不远处缓缓靠岸。
李正西跳下船头,正在举目茫然的时候,斜刺里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却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大踏步走过来,一边脱帽,一边朝他招呼了几句。
“哎呀,老罗老罗,你可算来了,怎么搞了这么长时间?”
李正西皱起眉头,刚认出对方是李在淳,一顶西洋礼帽便已照头扣下来,接着又是西洋的拥抱礼。
两人交面,李在淳贴耳低声道:“兄弟,别声张,江老板让我过来接你。”
李正西并不知道高丽棒子是从何时掺和进来的,不由得应声一愣,正要开口询问,却又被李在淳抢了先。
“兄弟,码头不安全,来不及解释了,你先跟我走。”
说罢,李在淳替西风压了压帽檐儿,旋即一把环住他的肩膀,宛如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迈步就走。
李正西下意识瞥了一眼高丽棒子的断指,又想到昨晚的种种险情,宁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于是便跟着李在淳匆匆离开江边。
“我哥呢?”西风压低了声音,急着问道。
“怎么样,老罗,这沪上还不错吧?”李在淳胡乱扯了几句,随即沉声道,“在美租界,你先别管,帮我左右看一看,这附近有没有人跟着咱俩。”
此刻,浦西街上的铺面正待开业,行人不多,但也正是因为不多,所以才更容易被招子盯上。
李正西连忙点了点头,脚下匆匆疾走,目光频频环顾,颇有种草木皆兵的架势。两人在美租界里兜兜转转了好长一段时间,直至街面上行人渐多,确信没有尾巴跟在后头,李在淳才带着西风朝美租界东段走去。
拐弯抹角,抹角拐弯。
如此又走了二十几分钟,直到快要临近目的地时,李正西才恍然发觉——这地方他来过!
只见不远处的偏僻街巷里,树荫丛中,却有一栋相当气派的青砖二层公馆。
“这不是……雅思普生那个朋友家里么?”李正西小声嘀咕了几句。
刚来沪上的时候,他和闯虎一直负责陪同德国佬四处招募西洋工程师,除了各个工厂以外,雅思普生也借机拜访了沪上礼和洋行的总经理,还一起吃了顿晚饭,只不过他和闯虎没有参加。
李在淳耸了耸肩,却说:“我不知道你说那人是谁,反正江老板现在在里面。”
两人走到别墅门前,轻轻敲了两下。
少顷,一个身材高瘦、上唇蓄着一撮卫生胡的中年洋人推开房门,仔细打量了几眼西风,旋即眼睛一眯,口音厚重地呵呵笑道:“啊,李,我记得你!”
“我也记得伱!”李正西连忙伸出手,“是雷马克先生,对不?”
雷马克的中文不太利索,没寒暄几句,就急忙把两人让进屋里,接着戴上帽子,说:“江先生就在楼上,你们去找他吧,我要去公司办点事,顺便给雅思普生发个电报,你们请随便。”
说罢,德国佬便笑呵呵地离开公馆。
雷马克神情轻松,似乎收留江连横等人这件事,对他而言根本微不足道,而且还能平添一笔价格不菲的房租,何乐而不为?
李正西有些茫然地走进屋内。
公馆里,除了雷马克的几位家眷以外,当然还有几个女华佣,客厅里静悄悄的,让人有点尴尬。
雷马克的夫人不懂中文,只是冲两人微微笑了笑,便不再吭声。
便在这时,楼梯拐角上突然传来一声轻唤。
“三哥,太好了,你没事儿啊!”
李正西循声看去,见是闯虎,气就不打一处来,“噔噔噔”三两步窜过去,厉声质问:“你他妈昨晚上跑哪去了?”
“嘘——”闯虎连忙做出噤声的手势,小声提醒道,“三哥,这可不是咱自己家,那洋夫人怕吵!”
李正西一愕,不禁转头朝沙发方向瞄了一眼。
闯虎接着朝他招了招手,说:“快上来吧,东家等着你呢!”
听到江连横在楼上,李正西便不再多想,立刻跟着高丽棒子三两步爬上楼梯。
此时此刻,二楼客厅一角,江连横正坐在落地窗旁,伏在桌上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包,一边吃,一边拿着钢笔在一沓草纸上刷刷点点写着什么。
见到西风上楼,他也没有流露出过分关心的神情,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闷声道:“坐啊,吃没吃饭?”
闻言,李正西有些不解,急忙上前问道:“哥,你咋来这了,王老九他们呢?”
江连横没有理会,转而却朝高丽棒子抬了抬下巴,问:“十六铺那边有动静么?”
“没有。”李在淳摇了摇头,“我找人问过了,昨天晚上,十六铺什么事儿都没发生,皖省同乡会馆也没有动静,今天早上,码头那边也没看出什么异常,‘三大亨’好像根本没派过人。”
一听这话,李正西当即皱起眉头:“哥,王老九把咱们卖了?”
“你别老一惊一乍的行不行?”江连横正色道,“十六铺有人火并,不代表王老九就没出卖咱们;同样的,十六铺没动静,也不能代表王老九就出卖了咱们;你得看斧头帮的反应,不能看‘三大亨’的反应。十六铺安然无恙,也有可能是杜镛他们故意挑拨离间。”
李正西哑然。
江连横在抓内鬼这件事上,也算有点经验,不轻易下判断,是最基本的要求。
闯虎接着又问:“那……温廷阁在哪家医院打听到了么,还有……还有刘哥的尸体……”
李在淳摇了摇头,却道:“刘雁声的尸体应该被县衙的巡警扣下了,至于温廷阁,我白天再去打听打听。”
“辛苦了。”江连横说。
李在淳连忙摆了摆手,说:“江老板别客气,这点小事,应该的。”
“来来来,都上桌吃点,垫吧垫吧,吃饱了才能有精力办事儿,我在这交的伙食费可不便宜,不吃白瞎了。”
江连横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言行举止间,几乎看不出任何悲恸或恼火,在如今这个位置上,他也不允许自己被暴烈的情绪所左右。
或许,这就是龙头瓢把子看起来总是有点冷血的缘故。
三人纷纷凑到餐桌前坐了下来。
李正西瞥了一眼桌上的草纸,好奇地问:“哥,你写啥呢?”
“给大嫂写信呢!”闯虎接话道。
“要从家里调人?”
江连横没有回答,握笔挠了两下头,接着又在草纸上“唰唰”写了两行,头也不抬地问:“西风,你从哪过来的?”
“呃……浦东……”李正西自己都觉得这回答有些荒唐。
“浦东?”江连横不禁抬起头,咬了两口面包问,“我没在船上看见你啊,怎么跑浦东去了,我还以为你抽风去了法租界呢。”
“你看,东家,我就说吧!”闯虎立马来了劲头儿,“昨天晚上都啥情况了,三哥怎么可能还去法租界呢,那得多彪啊,比我闯虎还虎了。”
李正西臊眉耷眼地瞪了瞪闯虎,略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咋去的浦东。”
“你把话说明白!”江连横撂下钢笔,目不转睛地看向西风。
李正西酝酿了片刻,方才开口道:“哥,我昨天晚上碰见个高手。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青帮的人,但我现在又觉得不像,应该是他把我弄到浦东去了。”
“高手?”闯虎忙问,“有多高?”
江连横一把拦住他,转而追问西风道:“这么说的话,那个人应该是在帮你了。”
“这我可不敢说,那人下手挺重的,我脑袋现在还嗡嗡响呢。”李正西不敢再妄下论断,只是小心翼翼地推测道,“哥,你说,会不会是‘粤帮’那个老头子派人帮的忙?”
江连横回想起车站里接连破碎的电灯泡,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可转念再想,又颓然地摇了摇头,似乎不太相信,亦或是不愿相信。
思忖了半晌儿,他才沉吟自语道:“先看看再说吧!”
紧接着,他又胡乱勾抹了几下草纸,转头朝李在淳嘱咐道:“兄弟,今天帮我留意一下电报局,如果风声紧,你回来告诉我,等风头小些以后,帮我去给奉天拍封电报。”
(本章完)
第537章 余波
第537章 余波
英租界,虹口区。
三友会酒楼上,尹抱坤端坐在窗边案前,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桌上只有几碗茶水,并无瓜果点心,老爷子身边还有几个正当盛年的男子,有凶神恶煞的,也有文质彬彬的,一个个衣着光鲜,器宇不凡,算起来都是“粤帮”翘楚,黑白两道、各界亨通的人物。
但老爷子不高兴,这些后生晚辈只好闷着,抽烟儿,望天儿,若有所思,神情各异。
俄顷,一个身穿短打的哥仔“噔噔噔”跑进来,朝众人躬身抱拳:
“坤叔,查到了,带人动手的是‘白马潮生’,张小林的人……”他迟疑了片刻,又补充道,“这件事,杜老板好像并不知情。”
尹抱坤拍桌瞪眼,厉声喝道:“他和张小林两家紧挨着,这么大的事,他不知情?我是老了,不是傻了!”
老爷子大动肝火,气得浑身直犯哆嗦。
那哥仔见状,不敢冒然回话。
众人互相看了看,正要开口时,尹抱坤又劈头盖脸地问:“江生和王生那边怎么样了?”
闻言,那哥仔先是偷瞄了一眼座中的金丝边眼镜,在得到默许以后,方才低声回道:“王老九已经回会馆去了,江先生没找到,现场死了几個人,有刘雁声,还有……”
话没说完,尹抱坤腾地拍案而起,猛觉眼前一黑,先是趔趄了两步,旁人连忙去扶,等站住了,才哆里哆嗦地责备道:“他、他张小林要干什么,还懂不懂江湖规矩,这是……这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座中有个黑脸膛立马附和道:“他妈的,张小林平时要狂就狂他的好了,拿坤叔做戏算什么意思,真当我们是吃白饭的了?”
“黑哥,话也不能这样讲嘛!”金丝眼镜慢悠悠地说,“兵不厌诈,如果讲讲茶就能万世太平,那大家也不用再养这么多弟兄喽?”
“放屁,他要耍诈,别带上我们!这种事情传出去,坤叔的脸面怎么办,我们以后怎么在道上混?”
“呐,我可是经常劝坤叔的,上了年纪,当个元老就好,理那些后生仔做咩?否则早晚都会有这一天的啦!”
“四眼仔,你到底是我们粤帮人,还是他们青帮人?”
“江湖大同,青红都不分家了嘛,你问这做咩啊?”金丝眼镜咄咄逼问道,“难道你要替那几个北佬出头,同青帮‘三大亨’为敌吗?”
黑脸膛哑然——就算他有这份心,其他“粤帮”头目也绝不会同意打破沪上的平衡现状。
金丝眼镜转而看向老爷子,恭恭敬敬地笑道:“坤叔,据我所知,杜镛对这件事的确不知情。张小林虽然动手,但那也是他和斧头帮的争执,我们何必参与?而且,讲茶讲的是十六铺,现在十六铺风平浪静,也不算坏了规矩。”
尹抱坤扭头瞪眼:“江湖乱道,都像他那么干,还有道义吗?”
金丝眼镜不慌不忙,笑呵呵地说:“坤叔,世道变了,要行道义,也得讲究利弊得失啊!退一步讲,如果张、杜两人能把事情做干净,谁还会替死鬼讲道义呢?”
尹抱坤无话可说。
归根结底,老爷子手上没有实权。
座中这些后生晚辈敬他,便叫他一声“坤叔”;倘若不敬,那他就是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
思来想去,尹抱坤无可奈何,只好摇了摇头说:“别的我不管:第一,刘生是我‘元门兄弟’,懂规矩、知礼节,你们得去衙门里运作运作,把他的尸首接出来;第二,我曾给斧头帮作过保,如今你们不同意替他们出头,至少也要登门谢罪,把来龙去脉给人家解释清楚!”
“那是当然!”众人齐声应道。
金丝眼镜起身拱手,急忙宽慰道:“坤叔放心,我这就叫人去办。”
尹抱坤颓然坐下,拄着脑袋摆了摆手:“行了行了,都走吧,今天谁也不要再来见我。”
众人闻言,各自离席,只留下老爷子在雅间里枯坐,懒懒生厌,若有所思,不知在盘算着什么,似乎是打算帮忙,却又有心无力。
“粤帮”头目离开酒楼,在门口互相客气了几句,便也陆续四散而去。
金丝眼镜走到马路拐角,冲手下几个心腹吩咐道:“我去张公馆知会一声,你们几个去县衙警署找焦队长,把那个叫刘雁声的尸体接出来。”
“那王老九那边呢?”哥仔问道。
金丝眼镜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说:“你们已经去送过信了,但是没见到王老九,因为斧头帮的人没有收。”
见几个心腹不明所以,他便略显失望地摇了摇头,却问:“他王老九是什么人?”
几人互相看了看,悄声议论道:“莽夫做派,谁的面子也不给喽!”
“对啦,亡命徒嘛,他是个急性子。”金丝眼镜忽然扭头望向酒楼窗口,意味深长地说,“坤叔人老心不老啊,也该趁这机会,让老爷子好好歇一歇了。”
众哥仔闻言,忽地一愣,尽管一时间还没缓过味儿来,却也已经隐隐猜出,此乃局中之局!
想来也是,倘若张小林只知道一味埋头蛮干,又岂能轻易跻身于青帮“三大亨”的行列?
一切看似狂妄冲动、不合常规的行为背后,无非是那些肮脏、龌龊的交易尚未大白于天下。
浪荡江湖几十载,没有哪个龙头瓢把子是白给的,张小林也不例外……
……
……
时值上午,秋高气爽。
皖省同乡会馆大门紧闭,王老九端坐在后院里,目光阴鸷地看向跪在面前的两个斧头帮弟兄。
昨天雨夜,正是这两个人冒死扛着温廷阁逃离的闸北火车站。
当晚,他们一行人抵达苏州河后,王老九和陈立宪行至中段,便靠岸将温廷阁抬进了美租界的医院,为避免遭受院方盘问,很快便又寻个机会逃了出来,本打算乘船去苏州河口汇合,不料在途中发现了不少青帮探目,于是只好躲藏了一夜,直到十里洋场渐渐恢复繁忙时,才托拉洋车的斧头帮成员通风报信,接应回馆。
本以为,这两个兄弟肯定凶多吉少,结果没想到,他们俩在苏州河口被青帮探目抓获以后,过了一夜,竟又被毫发无伤地放了回来。
想起昨晚的刺杀,加上十六铺风平浪静,王老九不得不起疑心,觉得是自己这边出了问题。
两个弟兄也是茫然无措,连声赌咒发誓,企图自证清白。
“九爷,我们也不知道青帮为啥把咱俩放了,这里真没我们的事呀,如有半句假话,我们天打五雷轰……”
陈立宪见状,连忙低声劝道:“九爷,他们俩都是最早那批弟兄了,不可能是内鬼,依我看,八成是杜镛和张小林故意放了他们,挑拨离间,乱我兄弟和气。”
王老九沉吟不语。
反间计毒辣,绝不仅仅关乎于眼前这两位兄弟。
相比于“蒋干盗书”,这套反间计更为阴狠,它高就高在对方摆明了告诉王老九,他们就是在用反间计。
而且,刺杀案已经发生,种种迹象表明,斧头帮的确很有可能出现内鬼。
现如今,青帮将这两人放了,任由王老九去猜:他们到底是不是奸细?
无论王老九信或不信,杀或不杀,为了确保谨慎起见,这两名核心骨干以后都很难再被重用。
猜疑心起,则人心离散!
王老九本来就没什么产业,相比于阔绰的青帮弟子,斧头帮会众常常要自力更生,没有利益捆绑,众人只能抱团取暖,心一冷,便要轰然而散。
算来算去,其实也是一招阳谋。
一个小小的帮会,人心尚且浮动不安、一触即散,况乎于国?
王老九深感不易,不禁摇头兴叹,思忖了半晌儿,也没有轻易处置这两位弟兄,转而却问:“你们昨天晚上,一直都没看见江兄弟?”“没有。”两人齐声道,“李正西根本就没上船,我们到苏州河口时,这一路也没看见江老板,不过……”
“有话就讲!”
“不过我们在半路看见一条空船,船上亮着渔灯,但没有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船夫也不在?”
“不在。”
王老九不禁皱起眉头,身子一斜,忽然问:“立宪,有江兄弟和西风的消息吗?”
陈立宪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找到,已经跟黄包车行的兄弟说了,让他们帮忙问问沪上的船夫。”
王老九无奈地点了点头,叹声道:“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应该多派点人手护送,杜镛和张小林这群下三滥,我他妈就不应该信他们,还有那个什么狗屁老广,我看他就是在装糊涂!”
“九爷,咱们十六铺虽然没丢,但毕竟也死了几个弟兄,这份仇,杜镛和张小林要还,那个尹抱坤也要还!”
陈立宪的话,立刻引起了斧头帮会众的一致认同。
大伙儿七嘴八舌地叫嚷道:“九爷,打铁还需自身硬,咱想在沪上立柜,最后还是得靠自己,江老板那些路数,只能算是锦上添,拳头才是硬道理!”
“对!管他什么青帮、粤帮的,咱谁的面子也不给,先杀了那老头子祭刀,然后荡平杜公馆!”
众人群情激奋,怒火冲天,王老九自然不怂,此情此景,他身为帮主也没有怂的道理,便当即朗声喝令:
“弟兄们,看好自家的场子,连夜准备家伙,先到尹抱坤那里讨个说法!”
却不想,话音刚落,便有斧头帮弟兄从门外急匆匆跑进来,疾声通报道:“九爷,刚刚得到的消息,昨晚车站刺杀案动静太大,县郊驻沪军、法捕房和公共租界巡捕房的人,全都增派了人手,正在沿街巡逻呢!”
众人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儿。
各帮派在码头火并,两界三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闸北火车站爆发枪战,这是严重的治安丑闻,华洋双方都不允许沪上在短时间内,再次爆发骚乱。
兵就是兵,匪就是匪。
尽管王老九浑然无惧,但在这种状况下,他也没法领着一大批人,浩浩荡荡地杀向英租界。
斧头帮会众互相看了看,心里顿生踌躇,略带尴尬地说:“要不……等风声过了再说?”
“等他妈的风声!”王老九拍案而起,怒骂道,“不能火并,老子就他妈的搞刺杀!”
……
……
日暮黄昏,公共租界圣公会下辖医院。
走廊里人来人往,医患相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儿。
一个身穿棕色风衣,头戴西洋礼帽的中年男子走进大厅,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叨扰,便静悄悄地来到走廊一角,缓步爬上楼梯。
三楼全是重症病房,走廊里安静了不少,偶尔有几个女护士和病患家属,或是端屎端尿,或是送药打针,尽是行色匆匆、窃窃私语的模样。
男人不紧不慢地穿过走廊,在每一扇病房门前稍作逗留,顺着玻璃窗朝里张望片刻,旋即又移步到下一个病房。
少顷,他缓步来到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前。
探头一看,屋内是个单间,此刻正有个患者背对着房门,侧身躺在病床上输液,后背上渗出两点猩红。
风衣男没有犹豫,悄悄转动门把手,推开房门,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顿时迎面扑来。
窗帘紧闭,又是黄昏时分,屋子里因而显得格外昏暗。
风衣男走到床边,俯视片刻病床上的伤者,而后伸出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便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呀,侬是他的亲属吗?”
女护士手里端着瓶瓶罐罐的托盘,走过来放在床头柜上,略感讶异地说:“昨天夜头,送他来的那两个人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钱倒是留了不少,就是搞不清楚他是谁,侬是他的亲属,还是朋友?”
风衣男转过身,没有回答,转而却问:“这人的伤势怎么样?”
女护士顿时起了戒心,皱着眉头问:“侬是谁呀,问这干什么?”
“我是巡捕房的包探。”风衣男拿出随身携带的证件。
女护士查验过后,却是心头一惊,忙问:“那他是犯人?”
风衣男笑了笑说:“他是我同事。”
“哦哟,这样啊,吓死我了,怪不得他身上有枪伤的哩,不会是因为昨天晚上闸北车站的事情搞的吧?”
“不好意思,我现在还不方便透露太多。”风衣男将证件重新揣进里怀,接着指了指病床,“还能救过来吗?”
“医生说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不过,到底算不算幸运就很难讲喽!”
“为什么?”
女护士解释道:“一颗子弹打在肩胛骨,一颗打在脊椎上,就因为打在了脊椎上,所以内脏没有受伤,没有造成内出血,所以才能救回来,不过以后很有可能会瘫痪,侬最好叫他的家人赶快过来看看吧。”
“他在沪上没有亲戚。”风衣男淡淡地说,“家里的老人恐怕会接受不了,还是再等等吧。”
“这样啊,那倒也是。”
女护士虽然年轻,但在医院里惯看了悲欢离合、人情冷暖,对这种事自然习以为常,有些病患是家里的顶梁柱,一人抱恙,全家病倒的情况也不鲜见。
风衣男接着又问:“他大概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种事情,我可不敢乱讲,阿拉今晚要安排他吃流食呢!”女护士提议道,“要不我带侬去找医生,让他来跟侬讲好不啦?”
风衣男摇了摇头,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卡片。
“侬也晓得,阿拉的工作比较特殊,等他醒过来以后,侬就直接打电话到巡捕房找我就好了。”
说着,他忽地顿了顿,语气随之变得严肃起来:“侬晓得阿拉巡捕房是做什么的吧?好好表现,别大意了。”
女护士连忙点了点头,怯生生地说:“侬放心,这边都是我来照顾他的。”
“对了!”风衣男走到房门口时,忽地转过身来,小声提醒道,“在此期间,如果有什么人来探望过他,也要记得随时通知我。”
女护士随行相送,忙说:“好的,我晓得啦!”
风衣男点点头,目光越过女护士的肩膀,又朝病床上的伤者看了两眼,旋即转身离开。
正当两人在门口话别之际,温廷阁背对着房门,侧躺在病床上,紧闭的眼皮忽然轻轻转动了一下,似有若无,几不可察……
(本章完)
第538章 粮台大嫂【加更】
第538章 粮台大嫂【加更】
刘雁声遇刺后的第二天傍晚。
这时节,北国风光,早已是落木萧萧之际,更兼晚秋岁末,残阳如血,天地间自是一派肃杀气象。
云端之上,一只落单的孤雁正在低空盘旋,啾啾悲鸣,戚戚怆然。
孤雁身下,恰是奉天城北,江家大宅。
一如往常那般,袁新法带着几个响子,正在大院门口站岗巡视。
不多时,街巷路口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且沉重的脚步声。
抬头去看,却是王正南呼哧带喘、一路小跑地赶了过来。
“二爷,有事儿?”袁新法见他心急,连忙侧身询问。
王正南大喘粗气,来不及解释,只管连忙摆手比划道:“老袁,快、快开门,我要见大嫂!”
众弟兄不敢怠慢,即刻推开厚重的铁门,门板“嗡”的一声响,带了一阵风,将院中的枯叶轻轻卷起。
王正南二话不说,急匆匆地径自朝大宅走去。
……
此时此刻,大宅二楼的“回”字型走廊里,胡小妍穿着青布衣裳,身子一前一前地转动着轮椅,来回都圈儿。
她的脸色有点白,气息也很混乱,额头上渗出一层亮晶晶的细密汗珠,鬓角紧贴在腮边,更显三分病弱。
自从上次无端晕倒以后,胡小妍便谨遵医嘱,开始有意识地强健体魄,每日下午闲暇时分,便自顾自地锻炼起来。
如此练了几天,身板儿好没好倒还没有见效,但平时的心情却畅快了许多。
想来也怪,少时无依无靠,断了双腿,饥一顿饱一顿的,常在街边的泥地里打滚儿卖惨,从来不见有什么病症,如今三十出头,锦衣玉食,也算是正当盛年,结果身子骨却愈发羸弱,让人哭笑不得。
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一句话能解释得通——没那享福的命!
小江雅站在自己的卧房门口,眼见母亲一遍遍从面前经过,乐呵呵地念叨着:“二十二圈儿……二十四圈儿……妈,你快点儿呀,马上就要到三十了,然后我好给你弹钢琴!”
胡小妍笑着点点头,接着继续转动轮椅。
便在此时,王正南快步爬上二楼,来到胡小妍身边,弯下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低声疾道:“嫂子——”
他顿了顿,抬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江雅,旋即沉下嗓音:“嫂子,老刘……歇了。”
“谁?”胡小妍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急忙问道,“你哥呢?”
“我哥没事……刘、刘雁声歇了!”王正南连忙把信递给大嫂,“这是我哥刚从沪上拍过来的电报,你看看。”
话音刚落,小江雅立马蹦蹦跶跶地跑过来,把腰一挺,臭显摆道:“妈,你给我,我帮你念!”
“小雅,别闹,去找你姑奶玩会儿去!”胡小妍心烦意乱地拨开女儿的手。
“我会念!”
“别闹!”
胡小妍一瞪眼,江雅顿时吓得后退半步。
小丫头怕娘不怕爹,被这么一吼,立马委屈巴巴地贴墙站着,怯生生的不敢上前。
王正南见状,连忙上下摸索一番,从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夹心儿,递给江雅,捏捏脸蛋儿,强笑着说:“大侄女儿,你进屋玩会儿去呗!”
江雅摇了摇头,接过果,目光却仍旧看向母亲,老老实实地等着,或者说是赖着不肯走。
胡小妍没空搭理她,只管摊开信纸,眉头紧锁地细细阅读。
电报按字数收费,信却写得很长,有些地方很隐晦,混杂着春点切口和江家暗语,足以乱旁人耳目。
不过,就算文字再怎么详实,始终也无法面面俱到,事事周全。
好在江、胡二人十几年携手相伴,不离不弃,自有一份旁人难以领会的夫妻默契,再加上胡小妍天性聪慧,仅凭江连横那几句只言片语,便能从中推测出许多细节,继而做出相应的妥善安排。
有些话,嘴上不好意思说,可一旦落在纸上,就开始有点儿没羞没臊了。
恰如信中最后两句话——关外天寒,记得护膝保暖。我很好,不必挂念——若是面对面,江连横恐怕打死也不会说,但在信上,偏偏就这么写了。
这似乎只是一句关心、一句宽慰而已,可胡小妍看了,却立刻放下信纸,眼中闪过片刻慌乱。
“伱哥挂彩了。”
“啥?”王正南困惑道,“嫂子,你别自己吓自己,这信上也没说我哥挂彩了呀。”
“是没写,但他肯定挂彩了,不然他不会这么说。”胡小妍的语气相当坚定,“南风,去各个柜上通知一声,今年家里提前交数,让他们准备准备。”
王正南应下一声,当然不敢怠慢,立马转过身朝楼下走去。
见状,江雅心焦难耐,却不敢上前,只是小声问:“妈,我爸咋了,他还回来不?”
胡小妍看了看女儿,忽然有点儿于心不忍,便说:“小雅,明天有空再听你弹钢琴吧,妈今晚有点事儿。”“我可以帮你。”
“你太小了,听话,下楼玩会儿去吧!”
江雅扭扭捏捏不肯走,用手指抠了抠门把手,盯着锁眼儿,若无其事地说:“那医生说……不让你太累。”
闻言,胡小妍忽地一愣,猛然间惊觉女儿已经九虚岁了,尽管仍然是个孩子,却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担忧和顾虑,知道疼人儿了。
胡小妍的目光稍稍和缓,思忖了片刻,却说:“那行,你帮我把你东叔叫过来吧。”
“好!”江雅眼前一亮,急忙“噔噔噔”地跑到楼梯口,朝楼下大喊,“东叔,东叔,我妈喊你,赶紧上来!”
三两声过后,张正东来到二楼,走到大嫂身边,神情阴郁地点了点头:“嫂子。”
胡小妍支开女儿,一边朝书房转动轮椅,一边头也不回地问:“知道了?”
“嗯,南风刚才下楼跟我提了一嘴,没说具体细节。”张正东尾随着走进书房。
“去点几个‘响子’来家里一趟。”胡小妍冷冷地吩咐道,“咱们不是去打群架,我只要好手,稳当点的最好。”
“要多少人手?”
“不用太多,先叫三五個过来一趟。”
“嫂子,这……有点儿太少了吧?”
张正东不禁皱起眉头,旋即又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因刘雁声的死讯太突然,让他有点猝不及防。
胡小妍应声抬了下眼皮,似乎有些不满,可迟疑了片刻,也能理解,因此便没有苛责,而是耐心解释道:“东风,奉省线上的合字,有多少欠过咱家的人情?”
张正东愕然,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嫂的用意,接着便点了点头,问:“那我让他们今晚就来?”
“明天早上吧。”胡小妍沉吟道,“忙中出错,我今晚再好好想想,这里不光是人的事儿,还有钱和关系,否则随便派人过去,不光帮不上忙,反而还容易添乱。”
“明白。”
“你今晚先去找几个办事稳妥的‘响子’,提前说一声,让他们做好准备,顺便把消息告诉薛掌柜,她那边的场子,大老板多,没准能搭上沪上的关系。总之,我不能给你哥拖后腿,你们也不能。”
“知道。”
“去吧,办完了,回来跟我说一声。”
张正东闷哼一声,随即转身离开书房。
随后,胡小妍搬了几本账册和记事簿放在案头,正要伸手去拿桌角上的电话时,余光一扫,却见江雅又像跟屁虫似的站在门口,进又不进,走又不走,在那里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又频频偷瞄母亲。
“你又咋了?”胡小妍耐着性子问。
江雅把头转向一边,歪着头,佯装自言自语:“我也会打电话。”
“给你打!”胡小妍放下听筒,严正提醒道,“打完电话就出去,别再给我添乱了!”
“其实我不打也行。”
“你快点!”
江雅这才装模作样地走进来,一拿起听筒,便高兴了,忙问:“妈,你要给谁打电话?”
“给你赵叔。”胡小妍指了指面前的本子,“跟人家说,要这个号。”
江雅拿起听筒,相当娴熟地跟接线员要了号,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喂,谁啊?”
“我!”江雅说话挺冲,“赵叔,你干啥呢?”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仔细琢磨了片刻,旋即朗声笑道:“哦,大侄女儿啊,咋的,你找我有事儿啊?是不是你爸回来了?”
“没有,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江雅到底是个孩子,问话难免有些没头没尾。
“哎呀,不行啊,我这边正忙着帮那几个……几个朋友吧,你爸让我帮他们办点事儿。”电话那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遮遮掩掩的,话只说了一半。
“那你啥时候才能办完——”江雅正要再说些什么,手中的听筒却已悄然被母亲拿走。
“喂?”胡小妍轻轻唤了一声。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顿了顿,接着立马收敛起笑声,十分严肃地问:“大嫂,你有事儿找我?”
“国砚,来家里一趟。”
“好……十分钟,我马上就到。”
(本章完)
第539章 江家点卯
第539章 江家点卯
天刚擦黑,赵国砚便准时赶到江家大宅。
客厅里静悄悄的,略显沉闷。
他快步爬上二楼,隐约听见许如清正在隔壁房间里逗弄两个孙辈玩耍,旋即转过身,匆匆朝书房走去。
刚到房门口,就见屋子里亮着一盏灯。
胡小妍一如往常那般,端坐在桌案上,埋首于账册中,静如止水,看上去没有丝毫焦虑或慌张。
她的侧颜在灯影下显得有些朦胧,教人莫名觉得心安。
“大嫂。”赵国砚轻声唤道。
“噢,国砚来了,快坐。”胡小妍并未抬头,只是草草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却问,“你听说了么?”
赵国砚走进书房,缓缓坐下来,神情有些茫然,摇了摇头问:“大嫂,是不是东家出啥事儿了?”
胡小妍不置可否,似乎正在忙着手头上的活儿,无暇他顾,索性干脆将沪上派过来的电文搁在桌面上,往前一推,淡淡地说:“这是南风刚送过来的消息,你先看看再说。”
见状,不知道为什么,赵国砚忽然感觉心里有点儿发毛。
他困惑地拿起信纸,先是瞟了一眼大嫂的脸色,随后才悬着一颗心,凝神默读起来。
不同于南风的慌乱,随着目光在电文间上下游移,赵国砚的眼神却变得愈发坚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末了,赵国砚放下手中的信纸,抬起棱角分明的面庞,脸上除了些许阴影以外,并未显出丝毫悲恸或愤怒的神情,只是冷硬且低沉地表态道:
“大嫂,我带人去趟沪上,把东家接回来,顺便给雁声一个交代。”
他的话言简意赅,掷地有声,全无半点迟疑或顾虑。
胡小妍“嗯”了一声,仍然没有抬头:“不急,你这两天先在西风那屋住下吧。”
赵国砚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质疑,也没有任何催促的意味,只是坐在椅子里静静等候大嫂差遣。
静夜无声,窗外很快便黑了下来。
约莫盏茶的工夫,胡小妍终于忙完了手头上的活儿,随手将账册码齐,放在桌角,旋即抬头看向眼前这位江家炮头,思忖了片刻,一张嘴,却提起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话题。
“来家里的那几个高丽人,你安排的怎么样了?”
高丽国的“义烈团”成员早已先行来到奉天,江家也如约按照先前的承诺,给予这些人妥善照顾,而这份差事最近也一直由赵国砚负责。
“差不多都已经把身份办好了,如果着急的话,月底就可以安排他们去沪上,不过——”
说到此处,赵国砚突然顿了顿。
“我也问过他们了,其实有不少人根本不想走,只有一個姓崔的着急去沪上,但是……那高丽棒子的汉语说得实在不咋地,安全起见的话,最好还是让他等等再走。”
闻言,胡小妍一边收拾桌上的纸笔,一边讳莫如深地说:“国砚,来者是客,既然有风险,那就别急着撵人家走,让他先留在奉天,好好招待。”
赵国砚愣了下神,随即心领神会道:“明白了。”
“我刚才查了下账。”胡小妍接着说,“家里今年生意不错,我准备预支一笔钱,等你去沪上的时候,帮我转交给连横,穷家富路,十里洋场又是个纸醉金迷的地方,万事都可能会用到钱,该就,不用心疼。”
所谓粮台大嫂,即是家有危难之际,能迅速筹措出钱粮、兵刃、人脉等等后勤工作。
赵国砚在江家混了十几年,对当家大嫂的能力心知肚明,自然没有任何犹豫,一律点头照办。
胡小妍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旋即又接连做出几项安排。
“我今晚再把家里囤的军火点一点。国砚,你这趟去沪上,不能坐火车,要坐船去,船上方便带家伙。另外,明天一早,你就先跟辽南的佟三爷打好招呼,让他帮忙找一条靠得住的船——”
说着,胡小妍忽然抬起眼睛,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我不希望你们刚到十里洋场,就在码头上被人扣下了,所以这条船必须不能出差错,跟佟三爷把话说死。”
“明白。”赵国砚照例点了点头。
紧接着,胡小妍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名单,轻声嘱咐道:“咱们奉天虽然没有沪上繁华,但各省各行的会馆也有不少,伱去联系家里所有‘靠帮’的行会,看看有没有能在沪上说得上话的,能耐不论大小,只要愿意帮忙,江家都会记得他们的人情。”
赵国砚接过名单,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问:“那……军营和省署的关系,用不用问一下?”
眼下,奉系早已今非昔比,许多军政要员人脉广博,张大诗人便算得上其中之一。
“用!”胡小妍立即点了点头,“南风那边的洋行、洋记者、传教士,还有你这边奉天各行各业的会馆,线上的,官署的,我要动用家里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确保连横他们能安全回来。”
“好,大嫂,那我现在就去办,先问问那些‘靠帮’的行会。”
“等下!国砚,你这次去沪上,不能光带着咱家的‘响子’,还得带几个‘连旗’过去。”
赵国砚愕然问道:“大嫂,你是想……再叫上几个胡子?”
胡小妍微微颔首,忽然正色道:“这些年来,关外有不少‘横把儿’都没少受过咱家的好处,平常总说事儿上见,现在事儿来了,该出力的,也该出把力了,不能光想着占便宜。当然,重要的差事,还得交给自家人去办。”
如今宗社党已绝,奉天局势稳如泰山,江家又有官面儿上的照应,自然没有后顾之忧。
不过,告帮绿林,看似江家的龙头做派,胡小妍其实也有三份苦衷。
她不可能把江家所有的“响子”都调去沪上,那不现实,毕竟不是运兵,而且那样势必会直接抽空家底,搞不好连看场子的打手都不够用了,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就是这个道理。
因为主场不在奉天,胡小妍对打手的要求,只能是求精不求多。“国砚,到时候,你得帮我把把关,臭鱼烂虾的别跟着瞎凑热闹,我只要能独当一面的茬子,愿意帮忙的绺子,不用出多少人,一两个就够。”
“明白,但这事儿得点时间——”
“三天。”胡小妍说,“最多就等三天,道太远的赶不上,我也不怪他们。”
赵国砚沉吟道:“那得多派些人手去通知他们呐!”
胡小妍的反应不紧不慢:“放心,我已经让东风去找家里的‘响子’了。”
……
……
于此同时,奉天外城东北方向的一排民房小院儿。
弦月之下,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儿在调皮捣蛋,引来家长的一顿臭骂,几声犬吠随之在街巷里缓缓传开。
晚秋时节,家家户户各有烦恼,各有温馨。
洋火“呲啦”一声响,带着微弱的光亮,火柴杆儿缓缓靠近油灯,渐渐地,如豆的烛光扑腾了几下,映出两张略显阴沉的脸。
点灯的人面容粗犷,身宽体厚,浓黑的阴影投在墙壁上,仿佛一头林间猛兽。
张正东仰头看了看悬在房梁上的电灯泡,目光随后落在对方的脸上,略带困惑地问:“老牛,你家这边不是通电了么?”
“坏了,时灵时不灵的,三五天就得停一次,说是电力不够。”老牛闷声回道。
“换个地方住吧,搬到内城去,住得省心。”
“内城的房价太贵了,不好买。”
“你这些年也没少挣,都寄给乡下的老家了?”张正东若无其事地问,“听说你最近找人合伙做了点生意?”
老牛憨声笑了笑,只是盯着摇曳的烛光,并未多说什么。
张正东则是难得跟人扯起了家常,点点头,自顾自地说:“听说是卖调味品的?”
老牛还是没说话。
张正东摆了摆手,宽慰道:“放心,你这种小生意,家里不管,置办点产业不犯什么忌讳。大嫂还说呢,生意上的事儿,要是有老柴过去刁难,你就跟家里说一声,都是自己人么!”
“多谢大嫂惦记。”老牛说,“都是小本生意,没啥油水,老柴也看不上。”
“最近没啥困难吧?手头还挺宽裕?”
“够用。”
“听说你老家那边,又盖了两套新瓦房啊!”
“是,我三弟要结婚了。”
“这么回事儿啊!”张正东应声从怀里掏出几张奉票,放在炕桌上说,“那算我随个份子吧!家里找轿子了么?那就好。要是想找戏班子热闹热闹,你就跟我说,家里帮你安排。你现在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
老牛没有推辞,接过奉票,低头一看,数额大得吓人,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只是闷闷地说:“大爷,我知道,东家过得好,咱们才能过得好。”
他的年岁要比东风大不少,但在言谈话语间,却显得极其小心谨慎。
而且,这话也没有丝毫夸大的成分。
多年以来,老牛不知道替江家干过多少脏活儿、累活儿,底子早就已经潮了。
简言之,他的人身安全早已跟江家绑定在了一起。
江家一旦倒下,他们这些家里的“响子”,一个也跑不了,不是被仇家追杀,就是要被官府绳之以法。
因此,这番话虽然有奉承之嫌,但也绝对是发自肺腑。
张正东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随口赞许道:“老牛,我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大嫂没看错你。”
说着,话锋陡然一转。
“东家最近不在奉天,你知道不?”
老牛摇了摇头,知道也说不知道,否则这些年就算白混了。
张正东见他不言语,便同他并排坐在炕沿儿上,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黑漆漆的窗外,过了半晌儿,突然开口道:“老牛,过两天,你得出趟差了,啥都不用担心。”
“知道了。”
老牛闷闷地应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变化。
一入江湖,必定身不由己,他也是个老江湖,自然没有丝毫抱怨的意味。
炕桌上的油灯突然跳了两下。
张正东忽然站起身,轻轻拍了两下老牛厚实的肩膀,嘱咐道:“待会儿去叫上老解和杨剌子,明儿早上六点,来家里一趟。”
(本章完)
请假
请假
脑疲劳,反应抑制,高原现象,看见屏幕光标跳来跳去就咬牙切齿。不硬挤了,请个小假。
这次还凑合,距离上次请假有21天了,算是最近两三个月比较支棱的,当然只是跟我自己比。
为了不出现莫名其妙的降智,或龙傲天似的大平推,确保剧情有起伏,就别糊弄了,请个假。
职业创作不依赖灵感和状态,但灵感和状态切实存在,有时候在所难免,我还欠火候,望谅解。
另外,第二卷完结后,从第三卷中期开始,在我无耻的单更状态下,本书均订已经磨到了两千,不知道完结时后能不能磨到小三千,再高的成绩肯定是没有了,想有个小徽章,给编辑、运营和各位元老看官争口气。
近期在尝试存稿定时发布。
真难,主要时间充裕时,我就忍不住想修改,已发布的也想润色,导致很多评论因此消失,抱歉。
最后,祝大家节日快乐,明晚见!
(本章完)
第540章 兵匪一家
第540章 兵匪一家
翌日清晨,太阳刚刚冒尖儿,城郊飘来一股淡淡的、焚烧秸秆的气味儿。
天气有点凉,呼吸时已经可以凝结出薄薄的哈气。
六点钟光景,老牛、老解和杨剌子准时赶来江家听差。
三人一路闲话,刚走到大宅门口时,就见一男一女俩小孩儿正在院子里大喊大叫。
“东叔,你快点行不行?”江雅扯着嗓门儿催促道,“你不是说今天不开车么,待会儿迟到了!”
小丫头边走边嚷,刚喊完话,扭头一抬眼,却见三个彪形大汉立在门口,整个人顿时呆住,眼神很快便随之警觉起来。
“少爷,小姐。”
杨剌子俯下身,咧咧嘴,讨好地笑道:“咋不认识我了,前两年我还在这看门儿的,你俩忘了?”
江雅摇了摇头,显得有些茫然,目光看向门外的袁新法,似乎是在求证。
杨剌子却朝身后扭过脸,笑呵呵地说:“哎,你俩瞅瞅,咱这大小姐长得多带劲呐,这大眼睛,跟那马眼睛似的。”
“得得得,咱要是不会夸人,你就赶紧往后稍一稍,别老搁那瞎白话了。”老解无奈地摆了摆手。
杨剌子不予理睬,转而从怀里摸出两块现大洋,递到俩孩子面前:“少爷,小姐,我也没带啥见面礼,给你俩点零,去买好吃的,那个……要是你爹妈问起来,你就说是杨剌子给的噢!”
“谢谢。”
江承业眨了眨眼睛,应下一声,正要伸手去接,却被江雅立马扯住胳膊,往后拽了两步。
“我妈说,不许咱俩要别人的钱!”姐姐小声训斥弟弟。
恰在此时,张正东从大宅里走出来,朝门房那边叫了两个弟兄,一同来到宅院门口。
“江雅,承业,走吧走吧!”
“东叔,他仨是谁?”
“他仨……是给家里干活儿的。”张正东含糊其辞地解释道。
“干什么活儿?”江雅追问。
“呃……”张正东顺嘴扯谎道,“看伱俩写作业的,以后再磨叽,他仨就削你俩。”
闻听此言,江承业吓得立马往东风身边靠了靠,怯生生地看向杨剌子等人。
江雅却撇了撇嘴,满脸不信道:“嘁,真能骗人,我爸都没打过我,他们仨敢打我,我就告诉我爸,让他——”
话还没说完,张正东便俯身将这俩孩崽子推到门外。
“行行行,你别白话了,咱赶紧走吧!”
张正东紧跟着迈步走出宅院,随后转头冲杨剌子等人吩咐道:“我得去送他俩上学,你们直接进去,老赵在客厅等你们呢!”
三人连连点头,侧身目送东风领着蹦蹦跶跶的侄子、侄女,在街巷里渐行渐远,忽然感觉有点哭笑不得。
谁能想到,专门负责安排脏活儿的张正东,每天大半的精力,竟全都用在了陪伴俩孩崽子身上。
“走吧。”
老牛重重地拍两下身旁两位弟兄的肩膀,朝江家大宅抬了抬下巴,闷声道:“该谈正事儿了。”
杨剌子和老解点点头,换上严肃的神情,旋即迈步穿过院心。
刚到一楼客厅,就见“江家太保”虎踞在椅子上,双手搭着膝盖,面容冷峻,不怒自威。
“砚哥!”
老牛等人齐声打了個招呼,正要迈步上前时,斜刺里突然窜出两个人影。
定睛一看这两人,其中一个戴着眼镜,脖子上挂条软皮尺;另一个怀里抱着硬纸板,手里攥着根铅笔,看样子似乎是两个裁缝。
见有人进来,俩裁缝立马迎上前,逮住杨剌子便开始量胳膊、臂围、腰围、腿长……
“哎哎,这是干啥呀?”杨剌子有点摸不着头脑。
“让他量。”赵国砚没有费心解释,转而却问,“你们都知道要出差的事儿了吧?”
老牛应声点了点头:“听说了,但还不知道具体情况。”
“东家最近在线上碰见了点麻烦,需要咱们过去给清清道儿,这趟活儿要是办不明白,以后咱们都没脸再吃江家的饭,你们仨都是老人儿,大嫂信得过,才派你们过去,心里都有点数。”
“有数,有数!”杨剌子任由俩裁缝摆弄来、摆弄去,忍不住问,“砚哥,那这是啥意思呀?”
赵国砚解释道:“这趟差事要去沪上,大嫂吩咐过,你们是江家的‘响子’,也是江家的脸面,所以头走之前得给你们换身行头。”
老解皱起眉头问:“就咱们仨?”
“不,这次我亲自带队,你们谁也别掉链子。不过,家里的场子也不能没有人手,除了自家弟兄以外,还得叫几个熟脉帮忙。你们仨辛苦一趟,跑跑腿,替家里给线上发个号,让他们派人来奉天典鞭。”
“去山头找胡子?”
“对!”赵国砚随即吩咐道,“你们待会儿就去火车站,老牛往北,老解和杨剌子分别去西南和东南,凡是跟江家有交情、有生意的绺子,全都通知一遍,速度要快。”
“有多长时间?”老牛抬起胳膊,任由俩裁缝给他量体。
“两天,最多两天。”赵国砚说,“你们放心,大嫂已经给各地的保险公司分号打过招呼了,等你们到了有分号的地方,那边的弟兄已经备好车马等你们了。通知完了,马上坐火车回来。”
说着,他站起身,给每个人都发了一笔差旅费,数额照例大得惊人,最后叮嘱道:
“如果有哪个山头推脱了,你们也不用跟他们废话,直接去找下一家就行,他们也不用派多少人手,一两个就够,最重要的是管直,那些臭鱼烂虾的,就别往家里领了。”
三人接过差旅费,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便有了估量,脸上的神情虽有些复杂,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等裁缝忙活完以后,赵国砚又交代了几样重点,随后便命人驾驶江家的汽车,以相当高规格的待遇,亲自将老牛等人送去了奉天火车站。
双方分别以后,赵国砚片刻不怠,紧接着又火速赶往纵横保险公司总部,拨长途电话,跟辽南的佟三儿嘱咐了几句,旋即便端坐于办公室内,在方言的安排下,逐个面见江家所有的“在帮”、“靠帮”,以及省府内有名的巨富商贾,打听有关于沪上的一切消息。……
……
时值正午,奉天城西。
南市场八卦街,“松风竹韵”娱乐场。
正当光天化日的时候,大堂里便已是莺歌燕舞,一派醉生梦死的奢靡盛况。
二楼雅间内,突然爆出一阵爽朗豪迈的笑声。
张效坤端坐在主位上,左手搂着一个年轻的白俄姑娘,右手把盏衔杯,纠集一帮乌合之众,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狗肉,一边天南海北、胡吹乱侃。
回奉天一个多月了。
张大诗人的官运始终不见转机,仍旧是个宪兵营长,不过饷银倒是按照陆军上将的标准发放。
按理来说,他本不该愁钱,无奈生性狂放,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而且四处呼朋引伴,人缘儿又好,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便将那些曾经跟随他混迹江左、湘淮、京师等地的老部下,全都笼络到了奉天。
这些狐朋狗友,多半是土匪、流氓,虽然跟着张效坤混到了军衔儿,但上梁不正下梁歪,哥几个始终贼性不改,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大字——
治军无术,扰民有方!
每日但凡得闲,必定聚众豪赌,胡吃海塞,留恋娼馆,时不时叹一句“怀才不遇”,算是图个心理安慰。
如此挥霍无度,那点饷银哪够维持,于是没过多久,就已经在江家的场子里欠了一屁股债。
张效坤倒是浑不在意,逢人便说:“江老板那是俺兄弟,知音懂不懂,这些都是小钱儿,根本不碍事!”
结果话音刚落,康徵便敲着房门走了进来。
“张将军,几位长官。”他满脸堆笑,略显为难地说,“不好意思,打扰几位了,张将军您看……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张效坤面容一僵,脸上顿时有点儿挂不住,当即摆了摆手,十分厌烦地轰赶道:“去去去,没看见正喝着呐,有啥话,你等俺兄弟回来再说,不就是赊个账么,又不是不还你。”
康徵连忙解释道:“不是,张将军误会了。我东家头走之前特意嘱咐过,您来咱们这玩儿,从来都是免单,没有赊账的说法。”
张效坤闻言,立马笑眯眯地冲左右显摆:“看见没有,俺这兄弟,就这么够意思!”
“那……张将军方便借一步说话不?”
“嗐,你有啥事儿就说,这桌上都是俺过命的交情,没有秘密。”
康徵见桌上几人五湖四海,哪哪都有,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道:
“是这样,我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我们东家在沪上最近碰上了点小麻烦,张将军曾在沪上扬名,所以家里特意派我过来问问,看看您能不能帮忙搭个关系,替我东家解个围、行个方便。”
“俺兄弟咋了?”张效坤趁着酒劲儿,立马吹胡子瞪眼。
“嗐,在沪上人生地不熟,让地头蛇给叨了一口。”
“他奶奶个腿儿的,哪个王八羔子这么不开眼?”
“听说……好像是叫张小林和杜镛。”康徵如实回道。
“谁?”张效坤皱起眉头,略显困惑道,“什么货色?俺就知道沪上法租界有个黄锦镛,整天牛逼哄哄的,这俩人是哪瓣儿蒜呐?”
不怪张大诗人眼拙,而是他在闸北担任骑兵团团长时,杜镛和张小林就是个实打实的小瘪三,所谓的三金公司,也仅仅是最近两年的事儿。
“杜镛?”
座中一个肩扛少尉军衔儿的土匪思忖道:“是不是那个卖莱阳梨的猴儿崽子?他啥时候还成地头蛇了?”
“咋的,你认识?”张效坤忙问。
“不认识。”那人回道,“一个天天蹲赌场门口卖水果的,我跟他能有啥交集。”
“我倒是听过张小林。”座中另有人接茬儿道,“以前是个码头上的打手,也没看出来有啥势力呀!”
说来说去,都是在扯闲白。
张效坤转而看向康徵,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你就直说,俺兄弟想让我帮他办什么事儿?”
康徵想了想说:“其实也没什么,沪上各方势力太杂,无非就是希望张将军能帮忙动动关系,帮我东家‘清个场’,方便咱们在那边放开手脚,省得在外地,处处找人掣肘。”
“哦,你要是这么说,那俺就明白了。”张效坤说,“别的俺不敢保证,但沪上法租界有个鲁省同乡会馆,俺当年在闸北混的时候,也跟他们有来往,等俺待会儿去发个电报,跟他们提提这事儿。”
少尉军衔忽然说:“江老板在沪上有麻烦,那就让他去找青帮谈呐,在十里洋场,没有青帮摆不平的事儿!”
康徵尴尬地笑了笑:“这……恐怕不行,我东家的麻烦就来自青帮。”
“那就有点麻烦了。”众人频频摇头。
张效坤却冷哼一声,说:“操,青帮有啥了不起的,老子在沪上当团长的时候,青帮见了俺,得叫声爷爷,找俺知己的麻烦,老子不答应,现在的沪上护军使是谁呀?”
“好像是何枫林。”
“皖系的人?”张效坤不屑道,“去告诉俺兄弟,啥也不用担心,俺虽然不是皖系的人,但好歹也是陆军上将,当年俺在冯总统身边当武官长的时候,那些将官,也都面熟,江兄弟又不差钱,俺帮他搭个线,这事儿好办!”
康徵一听这话,激动得连忙拱手抱拳。
“多谢张将军,有您这句话,那我就容易回去交差了。”
“什么话,江兄弟是俺知己,知己什么份量,你们懂不懂啊?”
张效坤环顾一周,略显失望地摆了摆手:“嗐,算了算了,俺跟你们这群大老粗也说不明白。”
众人干笑着奉承道:“那是那是,将军文采斐然,咱们悟性太低。”
张效坤大手一挥,却将康徵唤到身前,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帮俺给江兄弟传个话,如果在沪上碰见危险,就去找‘小孟尝’李五爷,俺待会儿就去给五爷发电报,只要是青帮的事儿,五爷全都能说上话!”
(本章完)
第541章 华洋互利
第541章 华洋互利
“铛——铛——铛——”
转过天来,又是清晨时分。
奉天外城近郊,南关天主教堂矗立在一片寒窑土瓦之间。
塔楼上的钟声久久回荡,唱诗班正在赞美上帝,空灵的福音传得很远,省城里的华洋信徒循着乐声,陆续从四面八方赶来礼拜。
教堂东侧,是一排附属建筑,有修习室、阅览室、小礼拜堂、育婴堂、食堂、宿舍等等。
平日里,那些神职人员便在此处生活起居,传教布道。
此时,几个江家的“在帮”兄弟正在不远处聚众闲话,时不时地冲年轻的修女吹口哨撩闲。
王正南撇下众弟兄,绕过“神爱世人”的标语,急匆匆地朝教堂东侧的建筑群走去。
刚到门前,就见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传教士走下台阶,笑呵呵地迎面而来。
此人名叫苏裴理斯,是法国巴黎“外方传教会”的神职人员,也是南满教区的第二任代牧主教,不过去年刚刚退休,眼下正忙着跟继任主教交接工作。
苏裴理斯在远东生活了三四十年。
打从前清那阵儿,他便开始在关外布道,曾在庚子年亲眼目睹“大师兄”火烧南关大教堂,并在其后肩负起教堂的重建工作,因此在远东地区的“外方传教会”中享有极高的声誉。
甚至,在整个远东的各个教区中,都很难找到比他资格还老的传教士了。
一见南风过来,苏裴理斯立马挥了挥手,用相当流利的中文打了声招呼。
“王,早上好。”
俩人算是忘年交,原因无他,只因江家平时的捐款比较多。
王正南跟洋人厮混日久,法语、德语虽然没学明白,但最通用的英语,倒是能顺嘴胡诌几句。
他分不太清天主和新教的区别,对神职人员的等级也是一知半解,总之见了传教士,一律全叫father,偏偏他发音不标准,father念成了fader,听起来就难免有点像在骂人。
二人在门口寒暄了几句。
旋即,苏裴理斯侧过身,抬手邀请道:“王,快请进,我为你介绍一下南满教区的新任主教。”
“哎呀,多谢多谢,那就辛苦您了。”王正南连忙客气道,“请请请,您先走。”
说话间,两人推开门板,穿过走廊,来到一间看似简朴的会客室内。
屋里不过一张长桌,几把椅子,看上去极其单调,可角落里架子上的茶具器皿却相当精美昂贵。
此时,会客室内只有一位正当壮年的传教士,身穿黑色道袍,领口露一点白,谢顶,蓄须,见到有人进来,便立马起身相迎。
“王,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苏裴理斯站在两人之间,语气格外热情,“这位就是南满教区的第三任代牧主教,中文名字叫卫忠藩。”
“fader,你好你好。”王正南连忙伸出手。
苏裴理斯接着又向教会同僚介绍道:“这位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王先生。这几年来,王先生对我们教会在南满的发展贡献很大,捐助了很多善款,你以后在奉天的工作,可少不了他的支持呀!”
卫忠藩闻言,也郑重地伸出手,笑呵呵地说:“多谢王先生对教会的慷慨支持,愿主与你同在。”
“别别别,fader你太客气了,都是小事儿,不足挂齿!”
王正南赶忙推辞道:“咱们都是迷途的羔羊,上帝他老人家是牧羊人,牧羊人薅点儿羊毛,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呵呵呵!”
苏裴理斯和卫忠藩互相看了看,横竖都觉得这套说辞有点儿别扭。
王正南也感觉自己有点用词不当,于是急忙改口道:“我那意思是说,我那些捐款,其实都是受到了上帝的指引,不捐不行,不捐不踏实。”
如此一来,两個传教士才算放心,旋即邀请南风入座洽谈。
今日会面,既是南风主动登门,也是南满教区的主动邀请。
双方各怀目的而来,因此没客套几句,便很快进入了正题。
初次碰面,卫忠藩显得还挺含蓄,扭扭捏捏地说:“王先生,苏裴理斯主教在奉天的工作,以后就由我来接手了,希望伱能像以前一样,继续鼎力支持教会的发展。”
“支持,必须支持!”王正南连连点头道,“fader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
苏裴理斯接过话茬儿,开诚布公地说:“是这样的,卫忠藩主教想在教堂附近开一家诊所,来为我们的教徒和奉天的百姓提供免费医疗。”
“利国利民,积善行德,这是好事儿呀,必须得带上我!”王正南拍着胸脯保证道,“等到要捐款的时候,我肯定带头捐款,谁让我有罪呢!”
卫忠藩很高兴,连忙点头赞许:“王先生不愧是华人教徒的表率呀!”
“嘿嘿,fader,你先别急着夸我,你想开诊所,我保证能帮你筹到钱,但我话得说明白了,我这几年,一直都是代表江家在给教会捐款,这份人情,你们也得记在我东家的头上。”
“王先生不必过谦,我们知道一直是你在游说江家支援教会。”
“诶,我再怎么游说,那钱不也是我东家出的么!”
“懂了,既然如此,我会替江先生祷告的,愿主赐福于他。”
王正南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却说:“祷告当然更好,但我更希望,fader你能不能正式承认我哥、也就是江连横是你们‘外方传教会’的教徒,享受教会的庇护?”
苏裴理斯和卫忠藩相视一眼,略显困惑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江先生愿意皈依,我们当然愿意接纳他,可是江先生好像从没来过这里啊。”
“嗐,主要是我东家平时工作太忙,没时间,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上帝了。”
“这……”
卫忠藩有些犹豫,转而却问:“那江先生受过洗礼吗?”
王正南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
“那他弃绝撒旦么?”
“弃绝,他跟撒旦不共戴天!”
卫忠藩转头看向苏裴理斯,忽然改用法语嘀咕了几句,似乎是在争论着这样的安排是否合规。
片刻过后,看样子大概是老传教士占据了上风。
苏裴理斯点点头说:“考虑到江先生在奉天的影响力,以及这些年来对教会的支持,我想,我们可以破格先认可他的教徒身份,日后再举行皈依仪式。”卫忠藩也跟着表态道:“前提是江先生会继续支持我们教会,还有诊所的项目……”
“放心!只要fader承认我东家的身份,别说是诊所,你就算盖医院,江家也会全力支持!”
双方各取所需,洽谈的进程自然相当愉快。
王正南虽说不甚了解教会在西洋列国中的地位,但有一点却很清楚,那就是这帮传教士远比他们看起来的更有权势。
十里洋场,两界三管,法租界自成一方势力,而远东各个教区的主教,彼此间也多有联系。
因此,王正南才特意赶来求见南满教区的新任代牧主教,试图为远在千里之外的兄长上一道身份保险,尽管不确定能否起到作用,但也总好过毫无准备。
而卫忠藩作为新上任的教区主教,同样也需要本地豪绅的支持,才能顺利接过苏裴理斯的衣钵。
双方互惠互利,当下便一拍即合。
……
……
离开南关天主教堂以后,王正南又在弟兄们的护送下,奔走于奉天的各家洋行、以及洋记者的住处,攀交关系,竭力为远在沪上的江连横等人提供无形的人脉支持。
这一整天忙活下来,早已累得骨软筋麻。
等到黄昏时分,途径小西关,正到纵横保险公司大门口时,恰好又碰见了雅思普生。
两人闲话了几句,王正南问:“天都快黑了,怎么跑这儿来了?”
雅思普生感慨道:“王先生,我要回辽南去重新办德茂洋行了,赵先生刚才找我,我也顺便过来跟方言道个别。”
王正南办完了一整天的差事,听了这话,便索性同德国佬一道进了保险公司大楼,朝着顶层办公室走去。
“老赵找你有啥事儿呀?”南风边走边问。
雅思普生压低了声音,解释道:“要谈一笔军火生意。”
“你那洋行还没复业呢,现在就开始有货了?”王正南有点意外。
雅思普生讳莫如深地笑了笑:“王先生,要是等洋行复业再找货源,哪里还来得及?”
“这道理我也明白,可我听那些洋记者说,你们国家的武器不是都被销毁了么?”
“销毁的都是大型装备,枪弹还有,尤其是毛瑟手枪,我们的士兵都不喜欢用,没想到你们特别喜欢用,很多存货早就开始往远东这边走私了。”
说到此处,雅思普生忽然问:“对了,江先生还没从沪上回来么?”
王正南摇了摇头,叹声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等进办公室慢慢唠吧!”
说话间,两人来到顶层办公室门前。
推开房门,却见赵国砚正坐在沙发上接待两位陌生的来客。
方言则是站在办公桌旁,耐心整理着诸多文件,见到雅思普生进来,便连忙凑过去,一如十几年前那般,笑呵呵地叫了一句“先生”。
两人兀自寒暄。
王正南却将目光看向沙发,只见两个身穿二夹袄、体格魁硕的男子正在那嘻嘻哈哈地说笑。
“老赵,这两位是……”他走上前,略显迟疑地问。
不等赵国砚回话,两个男子便歪起脑袋,看向南风,手里一边把玩着一顶牛仔帽,一边嗤笑着问:“咋的,不认识啦?”
“这两位是李正山头上的兄弟,特意过来给家里帮忙。”赵国砚介绍道。
“来的这么快?”王正南有些讶异。
“能不快么!”两个胡匪大大咧咧地说,“咱们大当家的听说江老板在南边扎了手,马上就派咱俩过来了,咋说也是十几年的交情,就当是来串门儿了。”
王正南这才知道,老牛、老解和杨剌子刚走了一天,便已经开始有熟脉陆续派人赶来奉天。
何以这么快?
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南满铁路。
小东洋已经在关外深耕了将近二十年,为了高效率掠夺关外资源,故而大兴铁路,十几年的时间,奉省和吉省南部,铁路纵横交错,密如蛛网,胡匪乘车而来,最多一个昼夜,便可通行全省。
赵国砚抬头看向王正南,说:“南风,正好你来了,待会儿帮忙给这两位兄弟安排一下住宿。”
王正南应下一声,连忙招呼着两个胡匪跟他下楼。
毕竟,保险公司明面儿上还是门正经生意,总不能引来一帮胡匪在这里谈事。
可两个胡匪却摆了摆手,说:“住宿的事儿,不着急,主要这趟咱俩人可是空手来的,没带家伙,你们倒是赶紧把喷子准备准备呀!”
“放心,家伙肯定有。”赵国砚抬手指了指雅思普生,“家里订了二十把大镜面儿,差事办完了,你们可以把枪直接带回去。”
两个胡匪眼前一亮,喜道:“白给?那可说准了,别到时候秃露反帐的。”
“那不会,只要你们到时候别怂就行。”
闻听此言,两个胡匪立马撇了撇嘴,冷哼道:“操,老子今年这一整年,净他妈的在山上跟毛子响了,咋的,沪上那帮瘪犊子比毛子兵还猛?”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房门突然敲响。
“进!”赵国砚知会一声。
紧接着,就见一个江家的“响子”从门外探头进来,小声说道:“砚哥,大孤山的绺子派人来了,还有调兵山的人手……是让他们都上来么?”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江家傍着张老疙瘩这座靠山,在奉省立柜十年,这还是头一次以龙头瓢把子的身份召集线上的“横把儿”,还不到两天时间,近处的几股绺子便已应招而来。
尽管这些胡匪零星各处,人数也不多,但毕竟不能放他们在城里四处乱窜,否则一旦捅出篓子,还得出面跟官府解释。
赵国砚索性径直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大嫂吩咐过,来者是客,今儿晚上先让弟兄们去‘会有俱乐部’吃顿酒席,明天下午,准时出发,迟来的就不再等了。”
(本章完)
第542章 奉天龙头
第542章 奉天龙头
响箭当空,应者云集!
且说粮台大嫂胡小妍稳坐江宅,临危不乱,一边开仓准备钱粮,一边火速调集人手,运筹帷幄,江湖告帮。
不到两天时间,奉天线上的熟脉,便已陆续派人赶来江家驰援。
无论绿林悍匪,还是市井黑帮,亦或是行会名流,总是黑白两道,各方人脉,或因人情世故,或因利益勾连,各自量力而行,哪怕只是些许小忙,也鲜少有胆敢坦然而置身于事外之人。
有些线上的合字,明明没收到告帮,听闻了风声,竟也主动登门拜访,献策出力。
不过,大嫂点卯,讲究贵精不贵多,不是硬茬子的,一律婉言谢绝,只将好意记在心里。
如此一来,胡小妍调集的人手,便一半是江家的响子,一半尽是山头的胡匪。
虽说满打满算不过二十几人,但却个个都是刀头上舔血、底子潮、杀人不眨眼的凶暴恶徒。
每股匪帮,最多只求两人助阵,否则人多心乱,等到了沪上,容易变成脱缰野马,不利于赵国砚领头掌控。
近道先来的,省城下榻休整一夜;远道后来的,马不停蹄辛苦一趟;装聋作哑不来的,只管等着江家秋后算账。
总而言之,待到第三天下午,众弟兄各自领命,云集奉天城北,听候江家差遣。
……
正当两点钟光景,奉天城响晴白日,万里无云。
江家院落内,赵国砚端坐在大宅门前,双手搭着膝盖,颇有虎踞龙蟠的气势,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十二名江家“响子”身穿黑色西装革履,分列左右,严阵以待。
不多时,王正南便领着十几号山头胡匪赶来点卯。
别看匪众人数不多,却各自代表一方势力,彼此间碰码盘道儿,其情形无异于绿林中的典鞭大会。
相比于江家的“响子”,这些胡匪都是从山间地头赶来的,昼夜温差大,因此都早早地穿上了二面夹袄。
大伙儿互相亮纲报号,并未显出丝毫焦躁不安的气氛,仿佛这趟差事对他们而言,就跟下地收庄稼似的稀松平常。
这边拱手抱拳,乐呵呵地问:“并肩子,跟哪股绺子做买卖呢,甩个蔓儿?”
那边朗声大笑,浑不在意道:“虎头蔓儿,八达岭‘穿山号子’手底下跑,兄弟你是?”
“东北风,调兵山‘老盒子’吃溜达的,你那边儿咋样,绺子局红不红?”
“完蛋操了,这两年风紧,买卖不好干呐,踢俩土坷垃算好的了。”
“嗐,张老疙瘩坐奉天,还得是北边儿管得松快。”
“也不一定,你没听‘阎王李’那俩兄弟说么,北边儿闹毛子,都他妈不容易。”
说话间,众胡匪陆续走进江家宅院,一见领头的赵国砚,想起山头上大当家的嘱咐,便立时纷纷静默下来。
王正南快步穿过院心,来到大宅门口,说:“老赵,人都到齐了,道远的实在赶不上,那就拉倒吧!”
赵国砚点了点头,低声道:“南风,你先去屋里准备准备。”
王正南应下一声,立马转身走进大宅。
旋即,赵国砚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匪众拱手抱拳,朗声喝道:
“各位兄弟,江湖不易,哪怕有天大的能耐,只要是常在线上溜达的,那就免不了磕磕绊绊。实话实说,最近江家在外地,碰上了茬口儿,本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对方仗着人多势众,蹬鼻子上脸,耍阴招——”
话还没说完,台下便有一个胡匪接过话茬儿,扯开嗓门儿,大声嚷道:
“哥们儿,你别说了,老弟没别的意思噢,我就想说一句话——退他妈了个逼!”
此话一出,匪众顿时狰狞狂笑。
只见那胡匪仰着脑袋,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说:
“退一步?凭啥咱就得退一步,就凭那帮瘪犊子是地头蛇?他妈了个巴子的,就他妈不退,爱咋咋地,不服就干,咱哥几个就是奔这事儿来的,不用扯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他这番说辞,瞬间得到了其他胡匪的认可。
众人七嘴八舌,争强斗狠,一时间纷纷争相表态。
“说的好!江老板这几年对咱够意思了,谁也挑不出毛病,什么狗屁江湖规矩不规矩的,老子这趟过来,就他妈的一个原则——帮人不帮理,爱他妈谁谁谁!”
“对,老赵,你不用跟咱扯那些没用的,来前我都在大当家的面前起过誓了,江老板咋说,我咋干就完了!”
“谁说不是呢,老子跟官兵、鬼子都响过,几个臭流氓,我还怕他们?”
如果说江家的“响子”是一群刺客,那么,眼前的这帮绿林悍匪就是玩儿命的莽夫。
他们是敢揭竿造反的亡命徒,跟寄生于权贵的市井地痞有本质区别。
赵国砚振振有词的演说被人打断,脸上却毫无不快的神色,反而是放心地笑了笑,说:“好好好,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跟各位兄弟絮叨了,咱们到时候事儿上见,不过头走之前,还请哥几个再等等,我家大嫂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说罢,却见江家大宅的房门缓缓推开。
姐身穿黑底冬梅旗袍,双手相叠,举止端庄,款步来到赵国砚身边,深吸一口丹田气,尽力稳住紧张的情绪,面朝一众胡匪,如同鹦鹉一般,按照胡小妍的吩咐,点头致意道:
“多谢各位兄弟出手相助,我也不多废话,只希望大伙儿记住我这句话:江家有恩必偿。你们这份人情,我都记下了,以后但凡有能用着江家的地方,大家只管开口。”
说着,她微微侧过身,轻唤一声“南风”,随后又转过头来,接着说:
“各位兄弟远道而来,现在又要远道而去,江南湿寒,我特意给大伙儿备了几件行头,来不及量身定做,大家千万别嫌弃。”
言罢,王正南便领着几个家丁佣人,捧着几套得体的衣装,从宅子里走出来,挨个儿分给庭院中的胡匪。
众人怔怔地接过包裹,低头一看,立时讶然发现,江家给的不只是行装,浮头上另有两三百块的包银奉上。
“哎呀,嫂子你说你……这、这是干啥呀!”
江家势大,早已今非昔比,即便是贪财如命的胡匪,眼下也知道装模作样地推辞几句。
“不是,江夫人,衣裳咱留着,钱可不能要,我来前大当家的特意嘱咐过,不能要钱,要钱,那不成生意了么!”
“对对对,我那大当家的也说了,去年省府剿匪,幸亏江老板提前报信,咱才能及时扯呼,要不然,咱早就被一锅端了,这钱不能要,真不能要。”
“大嫂,你这就有点儿寒碜人了,前年咱‘穿山号子’眼拙,不小心把第七旅黄团长的家眷当肉票绑了,要不是有江老板当时帮忙说情,咱山上的弟兄,全都得被摘瓢儿。”
“可不是么,咱‘老盒子’当年起局,连局底都是江老板赊给咱的,这要收钱,那不得让人戳后脊梁啊!”
甭管是真心推辞,亦或是假意客套,总有一点真实不虚,那便是——
在场的各个山头胡匪,或多或少,全都受过江家的恩惠。
旁人误以为这些山头胡匪仗义出手,殊不知,这些年来,江家帮他们平过多少麻烦事儿。
由此可见,江连横的龙头地位,也绝不是傍着靠山白给的,而是胡小妍多年苦心经营所得出的结果。
门廊下,姐佯装淡然,代替胡小妍发声笑道:
“各位兄弟不用客气,人情是人情,一码归一码,山高路远,大伙儿替江家跑差事,横竖不能亏待了你们,要是执意不肯收下,想必是我给少了。我是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是难免见识短浅,先给大伙儿赔个不是。”这话一说,众胡匪就更不好意思了。
“啧,大嫂,你看看你,这话说的,反倒给咱几个糟老爷们儿整不会了,咱还咋说呀!”
“那就别说了,就当是卖我个面子,收下吧!”
众胡匪闻言,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便不再推辞,赶忙乐呵呵地收下银两。
这笔钱,胡小妍早已决定要给,不给心里不踏实。
想那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乱渐欲迷人眼。
莫说是剪径砸窑的胡匪,就算是富家阔少去了沪上,保不齐也要被那方繁华迷了眼,丢了阳刚气血。
人情,利益,缺一不可。
这帮胡匪本身就欠江家的人情,如今又得了钱财,而且还在大当家面前赌咒起誓,再加上或有高堂亲眷留在奉天,凡此种种,便如一道无形的枷锁,勒紧意马心猿,轻易不敢变节,更难以被人收买。
胡小妍劳心戮力,万般考量,已经竭尽所能,掌控一切可以掌控的事宜。
粮台大嫂,尽职尽责,余下的事情,便只能交给江连横了。
众胡匪收下银钱,备好衣装,赵国砚随即喝令家中仆从,朗声道:“来人,给弟兄们来碗浆子润润嗓子!”
一声令下,张正东立马叫上袁新法等人,在院心支桌,两排码开二十五口海碗,倒满烈酒,一同盟誓。
“来,各位兄弟!”
赵国砚双手捧着白瓷海碗,环顾江家响子与连旗胡匪,大声喝道:
“咱们今晚下辽南,明天一早,启程沪上,打从现在开始,哥几个上下一条心,只管把脊梁骨交给彼此,如有临阵反水者,不求老天爷五雷轰顶,但求弟兄们将其千刀万剐!”
“好!”众人齐声喝道。
旋即,赵国砚转过身来,双手将白瓷海碗举过头顶,当仁不让,带头喝道:
“大嫂稍安勿躁,国砚速去速回!”
“大嫂稍安勿躁,等弟兄们把东家接回奉天!”
“大嫂稍安勿躁,等哥几个替江老板报仇雪恨!”
一阵阵厉声暴喝,势同浊浪翻涌,响彻奉天城北。
山头胡匪,甚至于不少江家的“响子”,只管将目光看向立在门廊下的姐,鲜少有人注意到,赵国砚却是看向大宅二楼的一扇窗口,表露忠心。
“哥几个,干了!”
“干了!”
赵国砚带头领命,众弟兄随即举起白瓷海碗,咕咚咕咚,仰首酒尽,豪气干云!
末了,众人大大咧咧地一抹嘴巴子,猛抬起手,却听“咔嚓”一声——同仇敌忾,摔碗明志,随即立马转过身,迈步离开院子。
“走,去火车站,先奔辽南!”
“往哪走,走反了,火车站在这边!”
众人豪迈地哈哈大笑。
赵国砚却趁机走到张正东和王正南面前,拍了拍哥俩儿的肩膀,沉声叮嘱道:“东风,南风,搁家照顾好生意!”
“放心放心,生意上的事儿,有我呐!”王正南忙说,“现在奉天稳如泰山,没人敢跟咱乍屁儿!”
张正东抱了抱拳,随行相送道:“老赵,沪上不是咱的地盘儿,你也别大意了。”
赵国砚应下一声,走到大门口时,又回身望了一眼大宅二楼的书房,正见当家大嫂娴静似水的面庞浮现在窗口,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辞别东风、南风,领着二十四号弟兄,风风火火地朝向火车站赶了过去。
……
于此同时,二楼书房内。
胡小妍正端坐在窗前,目送着众人渐次离开江家宅院。
她很欣慰。
这十几年以来,她兑现了自己的诺言——胡小妍从未给江连横拖过后退,哪怕一次也没有——尽管江连横从未这般要求过她。
女儿江雅则站在她身边,伏在窗前,两条胳膊互相交叠,垫着下巴,歪起脑袋,嘴里嗦着一块小球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楼下的一片狼藉。
“妈,那不是咱家的碗么,他们为啥都给摔了?”江雅若有所思地问,“多浪费呀!”
胡小妍笑了笑,轻声回道:“没事儿,那些碗就是用来摔的,反正也不贵。”
“那也浪费,老师说要勤俭。”
“小雅,勤俭是好,但不是什么事儿都要抠账本的,有些事儿看起来没用,其实也有用,这要看你觉得值不值。”
江雅听不懂了。
小丫头摇了摇头上的辫子,用手扫了扫遮在眼前的碎发,思绪又飘到了别处。
“妈,他们都是谁呀?”
“给咱家里干活儿的呗。”
“可我也没看见他们干过活儿呀!”江雅皱着眉头说,“明明家里一直都是宋妈她们干活儿么!”
胡小妍抿了抿嘴,思忖了半晌儿,到底岔开了话题。
“小雅,你不是要给妈弹钢琴么,妈现在有空了,想听听你弹。”
若是放在平常,以江雅的性子,必定立马蹦蹦跶跶地跑去显摆起来。
可是今天没有。
有生以来,江雅第一次对自己的家世产生了莫大的好奇。
她转过头,眨了眨眼睛,睫毛轻轻扫过那对清朗、澄澈的双眸,目光中充满了困惑。
“妈,你和我爸,咱家到底是干啥的呀?”
(本章完)
不达己标,再请一假
不达己标,再请一假不达己标,删了,再请一假。
明日双更。
本月下旬将是沪上篇大高潮,预估十几二十章,不会断,因为没有请假条了,所以尽可以放心。
我话讲完,大家可以开骂了~~
(本章完)
第543章 辽南武备
第543章 辽南武备
当天夜里,赵国砚等人顺利抵达辽南港口。
佟三儿作为江家的“靠帮”,自然应尽地主之谊,于是亲自带人前去接站,妥善安排迎来送往等诸多琐事。
众弟兄刚出站台,歪嘴杨便将大伙儿领到楼外楼去,大摆筵席,接风洗尘。
住处自然也不用操心,江家在旧市街的外宅,足以容纳这二十几人下榻安顿。
不过,赵国砚却没这份闲情雅致。
众人开怀畅饮之际,他却叫上老牛和杨剌子两个,在佟三儿的陪同下,顺道视察了纵横保险公司分号、福昌成货运公司等几处江家的生意。
末了,几人就近找了家苍蝇馆子,另开小灶,不讲排场,只是简单吃了顿便饭而已。
三杯两盏淡酒过后,赵国砚因为担心误事,便干脆用手盖住杯口,不再喝了。
佟三儿见状,也没再劝,只是微微皱起眉头,稍显迟疑地说:
“老赵,咱也算是老交情了,我有啥说啥,你别多心。你说东家在咱奉天线上,是什么地位?那是龙头瓢把子!在关外有这么大的家业,何必非得大老远跑到十里洋场去争?劳心费力不说,当心贪多嚼不烂呐!”
赵国砚摆了摆手,沉声却道:“三爷,这就叫大有大的难处,事儿都已经摆在跟前儿了,还扯那些没用的干啥?”
佟三儿是个聪明人,见对方并未直面回答,心里略一思量,竟已然猜出个大概,当下便幽幽叹道:
“那倒也是……想要做大,就少不了靠山,可是身后有靠,就没有路,什么事儿都只能往前看了。”
“嗐,不说这些。”
赵国砚随口岔开话题,却说:“三爷,咱今晚就到这吧。明儿上午,哥几个就要动身启程了。头走之前,我得先回趟外宅,再点一遍家伙事儿。”
众弟兄这趟南下,当然随身配备了不少带响儿的家伙。
但考虑到沪上凶险,不是自家地盘儿,所有应用之物,理应提前备足,于是便又托雅思普生整来十几把金鸡勾大镜面儿,连同瓤子弹药,先行送往旧市街外宅。
所谓江家外宅,其实就是当年的乔家祖宅。
自从庄书宁搬去奉天以后,老宅便由柜上的伙计操持打理,历经翻修过后,更是森森气派。
可话到此处,佟三儿却没有要分别的意思,而是笑呵呵地站起身,说:“那正好,这趟去沪上,我给哥几个准备了两样东西,还请各位上眼瞅瞅。”
“什么东西?”赵国砚等人有些不解。
佟三儿讳莫如深,只是笑道:“别急,东西我已经派人提前送到,咱们一起过去,看就完了。”
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赵国砚等人也不再追问,当下便趁着夜色未浓,急匆匆赶去旧市街江家外宅。
……
……
到了老宅,几人问过门房和管家局底所在,随后便去了二进院西厢房的一间空屋。
点开电灯,查验过枪支弹药以后,佟三儿一眼就在箱柜角落里,瞥见了自己送来的那口皮箱,于是即刻走过去,俯身拽出箱子,“咣当”一声,撂在炕上,动静着实不小。
赵国砚等人见状一愣,忙问:“三爷,啥玩意儿这老沉?”
佟三儿笑而不语,自顾自地拨开皮箱上的铜扣儿,掀起来,侧过身,略显得意地介绍道:“哥几个,过来上眼瞅瞅吧?德国货,虽然是二手的,但是绝对好用!”
一听是德国货,赵国砚等人心里便已有了些估量。
再听是二手货,除了军火以外,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佟三儿腆着脸送给江家的弟兄?
果然,几人靠近炕沿儿,低头一看,却见箱子里横着两杆用油布包裹的喷子。
形制看起来像步枪,但又太短,大约只有手臂的长度。
拆开油布,再去细看,只见半边木质枪托,黑漆纯钢膛管;弹夹不在下面,却在枪身旁边;临近枪口附近,还有不少手指粗细的黑窟窿眼儿,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处。
江家的“响子”,平时上手最多的都是正牌或仿造盒子炮、勃朗宁之类的手枪,像眼前这杆“半截儿步枪”倒是头一次见。
杨剌子看着新鲜,忍不住问:“三爷,你这是啥喷子啊,我还真没见过。”
“机关。”佟三儿笑着解释道,“德国佬在战场上用的家伙,连发,劲儿大,一打一梭子,你们要是有能用到的时候,可得千万小心点儿。”
“哦,原来这玩意儿就他妈的叫机关枪啊!”杨剌子显得有点儿爱不释手。
赵国砚却面露狐疑,只问:“三爷,雅思普生都没有的货,你是从哪淘弄来的?”
二手的军火,不是军营里退役的旧货,就是逃兵流寇私卖的枪械,不论是哪种来路,黑市上都不常见,更何况是德国货,还是在战场上经过检验的机关。
闻听此言,佟三儿慌忙摆了摆手,却说:“别多想,我可没胆子跟东家抢生意,这两把机关,是我朋友送的。前几年,胶东湾打仗,小鬼子把德国佬撵走以后,导致有些装备流落民间,辽南和鲁省来往密切,我就跟着淘了两把防身。”“这东西能带上船么?”老牛拿起机关,掂量两下,闷声问道。
“能,明天上午那艘火轮,是咱辽南商埠局的货船,船长是咱本地人,你就算借他俩胆儿,他也不敢刁难你们。”佟三儿随口回道。
“那等到了沪上呢?”赵国砚仍然有些顾虑。
佟三儿宽慰道:“嗐,这年头儿,他们那些跑船的,哪个不顺道带点儿私货?多少都有门道过关,放心吧!”
赵国砚等人互相看了看。
这机关的火力尽管豪横,但动静也大,利弊得失,还得分情况掂量着用。
可一想到毕竟是要去青帮的地界儿,家什利器自然越多越好,于是几人便也不再推辞,谢过好意,如数收下。
佟三儿兀自感慨道:“当年,要不是东家出手庇护,我这点势力,早就因为宗社党的关系被一锅端了。现在江家有麻烦,我理应回个来往,就算不出人,也得出把力。”
说着,他忽然伸手入怀,摸索了片刻,随即掏出两张折好的纸。
赵国砚便又有些好奇。
只见佟三儿将两张纸放在桌面上,展开一看:
一张是沪上的两界地图,上面星星点点,批红标注;另一张则是罗列着十几家沪上商号的名单。
看样子,应该是头两天就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咱这辽南港口,虽然比不上十里洋场,但好歹也是关外的水陆门户,跟沪上也有不少商船往来。”
佟三儿一手指着地图,一手指着名单:“这几家商号,跟咱关外有贸易,他们的货,都得经过我的人手,虽然不一定用得上,但如果东家有需要,那就随时给我来个消息。”
虽然未必管用,但至少多了个与人制衡的门路。
赵国砚认真看了几眼,随后点点头,便将两张纸重新折好,揣进怀里。
“三爷,辛苦!”
“拉倒拉倒,别埋汰人了。”
几人朗声笑了片刻,都是多年的交情,再客套下去,反倒显得假了。
接着,便将金鸡勾大镜面儿、机关、以及若干瓤子弹药悉数清点码好,预备明日动身提用。
待到忙完以后,佟三儿又语重心长地说:“老赵,沪上离咱这十万八千里,哥几个二十来号人,就算再能打,也没法跟他们一直耗下去,还是尽快速战速决吧。”
赵国砚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却说:“我是江家的人,凡事全听东家的安排。至于到了沪上以后,要怎么打,打多久,打出个什么结果,这些用不着我来操心。”
“好,那到时候,我在这边摆好庆功酒,恭迎哥几个早日回来。”
“那就先多谢三爷破费了!”
几人互相拱手抱拳。
说话间,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喧闹。
听见动静,赵国砚等人猜到是弟兄们回来了,于是便离开西厢房空屋。
循着声音,穿过月门,来到前院驻足一看,却见一团团黑影正在房檐下晃动。
二十几个弟兄喝得五迷三道,酩酊大醉,正彼此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地拥进院子里嬉笑怒骂,相互调侃,声音极其嘈杂。
时下皎月当空,灯影微茫,众人在深宅大院里左摇右晃,亦如炭火余烬,时隐时现。
不仅仅是连旗的胡匪格外放纵,就连江家的“响子”,也同样尽显醉态。
江家新规早已命令规定,“响子”在外办差,一律不许饮酒。
这般情形,若是放在平常,赵国砚恐怕当场就要大发雷霆,厉声训斥。
今晚却没有。
临行之前,当家大嫂胡小妍便有言在先,众弟兄抵达沪上之前,可以在今晚破例一次。
于是,赵国砚也没再苛责,当下只是立在前庭当中,面朝影壁,目光横过,环视在场众人,想说点儿什么,给大伙儿提提精神头,但见弟兄们借着酒劲儿放浪形骸的架势,犹疑了片刻,到底什么也没说。
(本章完)
第544章 心狠手又黑
第544章 心狠手又黑
残阳晚照,法租界,张公馆。
刚刚吃过晚饭,张小林端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嘬着牙子,神情悠然得意,但还不够得意,或者说是稍显美中不足。
距离闸北刺杀案已经过去几天了,老城厢县衙如何处置,自然无需赘述。
总而言之,在黑白勾结和暗箱操作下,这场风波到底渐渐平息了下来。
不过,由于意见相悖,张、杜二人最近闹得不太愉快,接连几天没有来往。
张小林倒是浑不在意。
他觉得自己赢了,只是赢得还不够漂亮而已。
此刻,他正在客厅里饮茶消食。
左手边坐着自家的妻侄儿楼静远,以及刚从大牢里捞出来的阎潮生;右手边的客座上,却端坐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
此人名叫程茂龄,身份极其复杂多变。
本是粤东生人,将其归类于“粤帮”成员,自是理所当然;可他同时又是青帮的记名弟子,跟杜镛同属于“悟”字辈门徒;若是继续往前捯,却又会发现,他跟老洪门似乎也有些沾亲带故。
程茂龄是白手起家,不擅长武斗,拼的是脑子。
正因为是白手起家,所以为人讲究实际,惯于因势利导,从不拘泥于陈规旧例——这是好听的说法。
往难听点说,就是没什么原则。
风往哪边儿吹,他往哪边儿跑。
早年间,他在娼馆里给人当会计,因为长得白净,所以有不少窑姐儿找他倒贴。
粤人称呼浪荡女子,俗语唤作“咸湿妹”,沪人听岔了,便渐渐谣传成了“咸酸梅”。
程茂龄野心勃勃,当然看不上那些“咸湿妹”,但却因此筹集了一笔钱,并在英租界做起了小本生意。
他女人缘绝佳,从胭脂水粉,到裘皮洋装,再到金银首饰,“咸湿妹”都来给他捧场。
短短几年,他的生意就越做越旺,人脉也越交越广,野心更是越来越大。
后来挣了大钱,开始要面子了,每当谈及发家经历,便有些支支吾吾,愈发觉得往事不甚光彩,生意也渐渐随之转向土货行当,并由此攀交上了三金公司的张小林。
程茂龄十分忌讳旁人说他是靠女人起家。
时至今日,二十几年过去了,尽管程茂龄风光无限,但只要周围有人谈论“拆白党”,他便立马应激似地左顾右盼,总是疑心有人故意揭他老底,心虚。
除此以外,他为人向来讲究“利”字当先。
正因如此,他才甘愿以身入局,动用自己的影响力,帮张小林稳住“粤帮”的不满情绪。
毕竟,一个是异乡北佬,一个是本地龙头,就算用脚指头想,也理应为三金公司效犬马之劳。
张小林剔完了牙,旋即点上一支雪茄,扭头看向妻侄儿,幽幽地问:“静远,那个江连横还没找着?”
“没有。”楼静远摇了摇头。
“找仔细了?”
“全都找过了,这几天,码头、车站、旅馆、包括皖省同乡会馆附近,一直都有人盯梢,始终不见人影。”
张小林又把头转向程茂龄,得到的回答并无二致。
楼静远接着说:“姑爹,这都已经好几天了,要我来讲,他们大概已经走野路跑掉了。”
张小林“嘁”了一声,随即冷笑道:“册那娘,阿拉实在是高看他了。”
本以为,闸北刺杀案过后,暂且按兵不动,先不去抢十六铺码头,由此令江连横和王老九产生间隙。
可如今看来,未免有些多此一举。
张小林吐了个烟圈儿,接着又问:“他们在美租界里落下的那个小赤佬怎么样了,醒了没有?”
程茂龄摇了摇头,无奈道:“还没有,不过巡捕房的包探一直都在帮忙盯着,应该不会有问题。”
“五六天了还没醒,装的吧?”阎潮生当即质问道。
程茂龄也不否认,却说:“听那里的护士讲,最近的确有苏醒的迹象,吞咽反应有了,但就是醒不过来。”“册呐,那就把他的流食断了,搞点手段嘛,老子看他还装不装!”
阎潮生迫切想要抓到一个活口,进而严刑拷打,想办法搞清楚,当晚火车站台上的江家援手到底是谁。
老城厢县衙已经抓了席文钊,可几番大刑下来,仍旧问不出个所以然,斧头帮成员也有被抢救过来的,结果照样是一问三不知。
闸北刺杀一案,阎潮生没把活儿办利索,觉得脸上无光,因此誓要一查到底。
“不能想办法直接把人弄出来么?”楼静远问。
程茂龄连连摆手,却说:“那可是圣公会的医院,那个衰仔现在就跟死人一样,你怎么把他搞出来?就算搞出来,也要给院方一个交代;就算不给院方交代,医院附近现在还有斧头帮和尹抱坤的眼线,你运得走吗?”
其实,这事儿若是放在法租界,凭张小林的势力,随时都能摆平,但若在美租界,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论起青帮“三大亨”在沪上的影响力,一言以蔽之,那便是:
老城厢种树,法租界结果,公共租界乘阴,势力逐次递减。
原因无他,只因公共租界的权力构成太过特殊。
虽说原本是由英租界和美租界合并而成,但时至今日,公共租界本质上已经逐渐演变为各国侨民的联合自治区,工部局董事由各国共同担任,就连英国佬也做不到一家独大的地步。
因此,要想在公共租界干点见不得人的勾当,实际运作起来,远比法租界要繁琐许多。
“而且,医院已经答应配合巡捕房的工作了。”程茂龄说,“只要那个衰仔醒过来,巡捕房的老柴出手,随时都可以移交给法捕房,我们现在只要看住他就好了。”
“真是麻烦!”楼静远忍不住抱怨起来。
阎潮生阴沉着脸,却说:“我倒不在意那个半死鬼,只是担心他们那个帮手还在沪上,搞不好在等机会报复。”
张小林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说:“潮生,侬也不用这样提心吊胆的嘛,我再想想办法就好啦!”
“我看也是。”楼静远立马随声附和道,“阎哥,侬不是讲,当时的情况很乱的嘛,那就说明,姓江的他们也没啥准备,医院里那个小赤佬就算醒了,也未必能问出什么吧?”
说着,他欠了欠身子,面朝张小林,笑嘻嘻地问:“姑爹,既然没有江连横的动静,侬看……阿拉是不是应该把十六铺收回来啦?”
“嗯,侬明天就去准备人手和家伙吧!”
张小林将雪茄轻轻放在烟灰缸里,随即抬头看向程茂龄。
“茂龄,这次还要多亏侬帮忙稳住了‘粤帮’啊!”
“大帅太客气了!”程茂龄忙说,“我只是在‘粤帮’那边讲几句公道话而已,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不敢跟大帅动手啊!”
张小林对这番奉承格外受用,当即朗声笑道:“侬个小机灵鬼,又来吹捧我啦。”
“茂龄讲的都是实话。而且,我既是青帮弟子,当然要为青帮做事了。”
“好啊,侬是个务实的人,好好干,以后‘粤帮’的土货,先可着侬来。”
“哎呀,那晚辈就多谢大帅提携了。”
“不要这样讲,这些都是侬应得的,依我看,‘粤帮’最应该把侬推出来当头面,那个尹抱坤纯粹就是个老顽固啦!”
程茂龄喜形于色,连忙拜谢道:“大帅,如果你支持我,以后还讲什么‘粤帮’,大家都是青帮弟子。”
张小林颔首微笑,接着就问:“那个王老九还没去找尹抱坤的麻烦呢?”
“没有。”程茂龄解释道,“现在‘粤帮’也担心斧头帮会对尹抱坤不利,所以严加戒备,最近一直都是黑鬼在负责安保,不过没关系,明天开始,就要轮到我的人去看场子了,到时候我卖王老九一个破绽,尹抱坤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借刀杀人!”张小林呵呵笑道,“侬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嘛,怪不得主动来找阿拉合作。”
“大帅见笑了,斧头帮如果杀了尹抱坤,‘粤帮’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候,我再号召‘粤帮’替坤叔报仇,这样就能顺理成章,跟大帅一起对付王老九了。”
“呵呵呵,侬小子是既要利益,又要道义,还要‘粤帮’的地位啊,侬快要跟阿镛差不多喽!”
程茂龄和张小林的年岁相差无几,但因为一个是“悟”字辈,一个是“通”字辈,论辈分该叫老爷子,所以言谈举止间,处处都在低声下气。
“大帅,不是我自吹自擂,现在‘粤帮’内部,能跟我较量的,最多不超过两人,我们是互相持平,如果大帅愿意借力推我上去,虹口区‘粤帮’的场子,您尽管挑一间。”
张小林呵呵一笑,侧身拿起桌上的茶碗儿,掀开盖子,吹了两口气。
正要饮茶时,目光却忽地越过碗沿儿,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程茂龄,旋即嘬了一口茶。
“我看……三友会的场子就很不错嘛!”
(本章完)
第545章 外滩一片云
第545章 外滩一片云
同是夕阳余晖之际,王老九也在派人四处打探江连横的下落,无奈五六天过去了,结果仍旧是杳无音信。
斧头帮耳目虽广,但沪上毕竟是国际都会,偌大的十里洋场,想要找到三个居无定所之人,谈何容易?
闸北刺杀案以来,王老九大动肝火,最近几天始终都在暗中筹备,伺机报复。
只不过,斧头帮近期一直疲于应对巡捕房的种种盘查,又要躲避风头,这才暂且耽搁了复仇计划。
而且,王老九始终疑心自家兄弟中出了叛徒,便正好借此机会,重新改组整顿了斧头帮的核心骨干。
如今风波稍稍平息,百柄利斧悉数备齐,怎奈张、杜公馆戒备森严,众弟兄摩拳擦掌,却始终找不到可乘之机,时间一久,锐气难免有所消磨。
眼看着窗外日渐西沉,皖省同乡会馆也变得比往日愈发寂静。
众弟兄群聚在厅室内,头顶的吊灯明晃刺眼,唯独照不亮王老九脸上的阴霾。
“继续找。”
王老九放下手中的茶碗儿,冲弟兄们沉声吩咐道:“做人得讲良心,江兄弟之前没少帮咱们,现在他们哥几个一死一伤,剩下的下落不明,这是咱斧头帮的耻辱。这件事如果不能摆平,以后谁还愿意帮咱们?”
众人点了点头,眼里却毫无信心可言。
陈立宪酝酿片刻,却说:“九爷,已经找了四五天了,江老板他们会不会……”
“不可能!”王老九厉声打断,旋即质问道,“那个张小林是什么嘴脸?他要是抓到了江兄弟,会闷不吭声?”
陈立宪连忙解释道:“不不不,九爷,我的意思是,江老板他们会不会已经走了啊?”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纷纷点头附和。
大伙儿都觉得,江连横如果没死,并且仍然留在沪上的话,理应主动联络斧头帮才对,就算担心帮会里有内鬼,也可以托人给皖省同乡会馆打个电话,找机会跟九爷直接详谈,而不至于音信全无,除非——
“九爷,你说……江老板他们,是不是不信任咱们呐?”
终于,有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将弟兄们的困惑,直白地说了出来。
这边刚有人起头儿,那边立刻就传来了不满的情绪。
“不能吧?咱们斧头帮也死了好几个弟兄呢!”
“不光是骆驼折了,九爷和立宪还冒死帮他们把温廷阁送去了医院呢,要真是那样的话,太让人心寒了!”
“没准是他们出了内鬼呢,我看那个李正西走得就有点儿莫名其妙,凭啥怀疑咱们呐?”
面对七嘴八舌,王老九岿然不动,冷哼却道:“就凭十六铺还在咱们手上,换成是我,我也怀疑。”
众人哑然。
这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自证清白。
王老九点了支烟,沉吟半晌儿,忽地抬头看向坐在右手边的两位弟兄,却问:“杜镛和张小林还没动静呢?”
这两人都是二十八九的年岁。
一个雷公嘴,名叫黄显胜;一个地包天,名叫闻进华。
俩人穿衣裳的时候,身板儿看起来没啥,实际若是光了膀子,浑身上下却硬邦邦的,净是腱子肉。
他们是王老九从码头上提拔起来的骨干,十六铺的相关事宜,便自然全都交给了他们来负责。
如今听见九爷问话,黄、闻两人立马直了下腰杆儿,齐声回复道:“十六铺风平浪静,一点动静也没有。”
王老九当即皱起眉头,低声咒骂道:“他妈的,那就别怪我先动手了!”
黄显胜连忙劝说:“九爷,张、杜公馆最近严加戒备,不仅看门护院的人手变多了,而且全都配枪,咱们总共也没几把枪,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总不能让弟兄们拿着斧头往前冲吧?”
“那就先打尹抱坤!”王老九恨恨道,“总而言之,斧头帮必须立刻用行动表态。不然的话,道上的兄弟恐怕还真以为,我王老九是那种过河拆桥的杂碎了!”
闻进华回道:“九爷,弟兄们最近一直在虹口区踩盘子,‘粤帮’的人眼下也在严加戒备呀!”
陈立宪摆了摆手,却说:“怕什么,尹抱坤又没有实权,‘粤帮’不可能时时刻刻保着他,总能找到机会。”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略显迟疑地看向王老九。
“九爷,青帮的事还没摆平,这时候再去招惹‘粤帮’,未必是好时机吧?”
“是啊,三友会也派人送过口信,好像说他们也并不知情,其实是桩误会么?”
“误会个屁!”王老九厉声骂道:“我不管那个老东西到底知不知情,又没人逼他出山,他既然自愿作保讲茶谈和,那就得负责到底,杜镛有没有耍他,关我们屁事?”
众人默然低头。
王老九接着骂道:“江湖斗争,讲茶议和,这不是儿戏,担保人是白当的吗?现在闹出了乱子,尹抱坤就想把自己的关系撇清?没门!如果都像他这样的话,大街上的叫子也他妈能出面做担保人了!”
“对对对,这倒也是。”
王老九又说:“老子不是没给过尹抱坤机会。他如果真不知情,让杜镛和张小林给耍了,那就应该用行动表态,而不是在这耍嘴皮子,现在已经过去五六天了,那老东西还是没跟青帮动手,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是是是,九爷说的没错,但要同时对付青帮和粤帮,实在是……”
众人忧心忡忡,不便直言。
“混账东西,怕个毛!”
王老九立刻拍案而起,厉声怒斥道:“你们现在还看不清形势么,遇事不能怂,越怂事越多,盘外招只能是锦上添,想在十里洋场立足,归根结底,就是要打,打到所有人都忌惮咱们,才能算是在沪上站稳了脚跟!”
众弟兄终于被九爷说服了。
江湖底色,到底还是打打杀杀——除此以外,概无捷径可走。
……
……
于此同时,英租界虹口区。
三友会酒楼上,尹抱坤照例坐在雅间窗边,目光阴沉地望向西天残阳,火烧云将其脸色映得格外猩红。
场子里的生意不错,隔着雅间的房门,就能听见楼下大堂内不断传来的吆喝声。
街面上虽然纷纷扰扰,倒也并不令人感觉厌烦。
老爷子七十多岁,本没有必要整天在酒楼里看场子,可人一旦上了岁数,不知是耳背,还是什么缘故,总是不再那么介意喧哗吵闹。
尹抱坤混了一辈子江湖,耽误了婚事,至今无儿无女,每天回到家里,尽管有保姆佣人照料,也常有帮会哥仔拜访,却仍旧难免感觉空巢寂寞。
所以,老爷子平时就爱坐在自家的酒楼上,听听周围的杂音,看看街上的行人,稍作消遣,仅此而已。
正因如此,他才热衷于频频出山作保,倒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只是想借机见见那些后生晚辈,尽力劝说他们以和为贵。
只有这样,尹抱坤才会觉得,自己的余生并非只是为了等死。坏就坏在,他早就已经没有实权了。
饮了一口茶,老爷子的目光从窗外,转进屋内,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黑脸膛。
“阿宝,刘生的遗体都安顿好了吧?”
“坤叔放心吧,四眼仔已经托人拿到了遗体,现在正停在我们会馆的义庄里,我亲自去看过了。”
尹抱坤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尽管谈不上悲恸,总归是有些叹惋。
“可惜了,可惜了,顶好个后生仔,懂得老规矩的人不多喽!”
黑脸膛无动于衷,闷闷的不说话。
他并不在乎死者是谁,只关心斧头帮到底会不会对坤叔动手。
此人面相凶神恶煞,名字却很喜庆,叫赖春宝,江湖绰号“黑鬼”,倒不是因为脸黑,而是因为手黑。
赖春宝是打手出身,早年间混迹帮派,只是个沿街收保护费的小喽啰。
相比于程茂龄,他能混到如今的地位,除了尹抱坤多年前的赏识以外,全靠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名望。
虽说江湖处处都是尔虞我诈,背信弃义,但打手出身的合字,多多少少,总是更能看中“义气”二字。
斧头帮若要对坤叔动手,赖春宝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尹抱坤却仍在自顾自地念叨:“唉,也不知道刘生到底是粤东哪里人,落叶不能归根,可惜可惜……他好像还有个师父,叫什么来着?”
老爷子年岁渐高,记性不好,只在饭桌上听过一次谭仁钧的名字,如今到底忘却了。
赖春宝低声劝道:“坤叔,人都已经不在了,还想那些做咩,不如想想该怎么办吧!”
“还能怎么办?”尹抱坤的语气格外生硬,“我早就已经讲过了,张小林坏了规矩,我是担保人,理应在江生、王生之前去找他要个说法,他们都不同意,我还讲什么?”
赖春宝摇了摇头:“坤叔,这事也不能怪他们,如果是别人还好讲,可那是张小林呐!”
“那我就更没什么可讲的了,江湖乱道,都只认钱啦!”
“坤叔,你别看现在没有动静,斧头帮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依我看,你最近还是不要随便出来了。”
赖春宝好言相劝,没想到却换来尹抱坤冷哼一声。
“阿宝,我倒是宁愿王生现在就来找我。”
“这、这是何必呢?”
“本来就是我理亏么!”尹抱坤沉声解释道,“作为担保人,我失职了,人家如果找上门来,我也没话可讲。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让我东躲西藏,我丢不起那个人。”
“坤叔——”
“不要再劝了,你这几天也挺辛苦的,你也有生意要照看,就别继续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程生讲他明天会派人过来,你去忙你的吧。”
赖春宝还要再劝,却被尹抱坤立马抬手打断,看那样子,似乎已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老爷子的脾气,又冷又硬,平日里素来又是老派作风,只要认准了一件事,谁都无力劝阻。
赖春宝见状,也只好作罢,旋即起身走到窗前,神情警惕地左右看了看,只见大街上人流涌动,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可疑之人。
然而,正当他要关上窗户的时候,余光一扫,却见街角里走过来两个人,歪着脑袋朝这边望过来。
双方目光交汇,只一刹那,那两人便立刻心虚似地别过脸,拐了个弯儿,匆匆走远。
赖春宝眉头紧锁——这种情况已经不是头一次出现了。
他很确信,斧头帮成员始终都在附近盯梢,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对坤叔动手。
如今,他带人在三友会酒楼看场,还能自信保护坤叔无恙,可问题在于,他自己也有生意需要照看,不可能一直围着坤叔转悠。
想到此处,赖春宝不禁沉吟起来。
便在这一晃神的工夫,方才那两个负责盯梢的斧头帮成员,就已转过街角,消失不见了。
赖春宝循着东北方向张望片刻,因找不到人,目光便渐渐眺向远处的黄浦江南岸。
遥遥望去,一艘货船火轮正在缓缓靠近岸边渡口,看那方向,似乎是江山码头。
这时节,晚霞烧得正盛,红彤彤的夕阳照在江面之上,恍惚间静如血流成河。
壮观之余,平添几分肃杀气息。
可惜好景不长,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残阳便已彻底坠入地平线以西,天色瞬间就变得朦胧晦暗起来。
“嘟——”
渡口边的货船火轮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汽笛。
赖春宝循着声音,举目远眺,眉头不禁微微皱了一下。
却见渡口引桥处的那艘火轮,明明是一条货船,可船上却又似乎搭乘着二三十名乘客。
粗略一看,却见那帮人个个身穿黑色西服套装,风衣礼帽,黑压压摩肩擦踵,恰似层层墨云席卷而来。
赖春宝抻长了脖子,正要细看时,天色骤暗,而那些商团模样的乘客,自然也随之模糊了身影。
……
……
租界外滩,江山码头。
赵国砚手提行李箱,将帽檐儿压得很低,带着二十四个弟兄缓步走下引桥。
杨剌子跟在最后,面色有些难看,在引桥上朝江水里吐了几口,竟是有些晕船。
末了,他走到赵国砚身后,叼上一支烟,擦火点燃,深吸了一口,扫视外滩大道上的洋风建筑,但见四处华灯熠熠,密如繁星,小汽车飞驰而过,令人目不暇接。
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当真是温柔富贵之乡,这般繁华气象,举国上下也无出其右。
不过,众弟兄见了,却并无多少感慨。
只有杨剌子骂街似地赞叹了一句——
“哦,原来这他妈的就叫十里洋场啊!”
(本章完)
第546章 龙头会炮头
第546章 龙头会炮头
公共租界,德商洋宅。
晨光从窗外斜刺进来,照得满桌杯盘、刀叉明晃耀眼。
江连横喝下咖啡,擦了擦嘴,旋即抬眼看向面前的德国佬,接着又朝立在身后的赵国砚招了招手,要来一张小巧的信封,放在餐桌上,缓缓退到对面。
“总而言之,最近还得多谢雷先生的照顾。这是房租,你放心,哥几个不会住太久了,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太客气了。”雷马克笑了笑说,“雅思普生是我的朋友,江先生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随时来找我。”
江连横谢过好意,转而却说:“已经够麻烦你的了,而且你这里地方有限,人多了也不方便,先让我这位兄弟在这住下就行,等过段时间,我再去找其他住处。”
雷马克应声看向赵国砚,随即点了点头。
若是放在大战以前,他也许还能提供更多帮助,因为彼时的德国侨民,在公共租界的工部局内,尚且占据一个董事席位,但随着德国战败,其董事席位也随之落在了小东洋手中。
江连横当然没再苛求什么,起身便道:“那就这样吧,雷先生请坐,我上楼去跟弟兄们说几句话。”
“好的,你们请随便,我也要去公司了。”
雷马克离开餐桌,将两人送到洋宅楼梯口,随后转身告辞。
江连横和赵国砚一边说话,一边爬上楼梯。
来到二楼卧房,李正西和闯虎早已等候多时。
兄弟相见,自然少不了寒暄问候,可重逢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刘雁声的噩耗便令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沉默了片刻,李正西当即表态:“老赵,黄泉路上不好走,咱得多给老刘找几个伴儿啊!”
“对对对,这仇必须得报!”闯虎接过话茬儿,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积极,可紧接着却又略显担忧地问,“赵大哥,你这趟带多少人来呀?”
“二十来个。”
“人呢?”
“化整为零。”赵国砚解释道,“人多扎眼,我让他们分成了几组,全都在洋人开办的旅馆里住下了。”
“路上还挺顺利?家伙事儿都带齐全了吧?”闯虎继续追问。
赵国砚点了点头,稍微有些不耐烦:“几个弟兄有点儿晕船,但问题不大,带响儿的家伙足够用,已经顺利带到租界了。虎哥,您还有什么吩咐?”
闯虎一愣,随即挠了挠头,略带歉意道:“赵大哥别误会,我就随便问问,毕竟……沪上凶险呐!”
赵国砚懒得计较,只管转头看向东家,静候差遣,时刻准备。
江连横坐在窗台附近,点了支烟,深吸一口,摇头却道:“挺不了多长时间。”
“什么意思?”
三人互相看了看,齐声忙问。
江连横沉声解释道:“二十几号人,就算全都分散开,平时再怎么低调,只要开始行动,肯定还是会露出马脚,沪上到处都是青帮的耳目,咱们又是北方人,一找一个准,到时候人手太分散,那就更危险了。”
这便是强龙难压地头蛇的根本原因。
赵国砚自然心知肚明,可众人在沪上毫无根基,除了化整为零,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李正西沉吟片刻,忽然提议道:“要不咱们去江东那边?虽然也不一定安全,但至少比这边强吧?”
“嗯,现在也只能先这么打算了。”江连横当即吩咐道,“国砚,你待会儿派俩人,先去江东那边探探风声。”
赵国砚应下一声,转而又问:“东家,那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情况?”
江连横懒得再去回忆,于是就让李正西和闯虎两人,将闸北刺杀案当晚的情形,当场复述了一遍。
赵国砚听罢,立即从中觉察出诸多蹊跷之处。
“十几个杀手?”
赵国砚看了看江连横,再看了看闯虎,接着又想起随行而来的温廷阁,忙说:“那肯定是提前埋伏好了。”
“对,有人把咱们的行程告诉给了杜镛,或者张小林……也有可能是黄锦镛。”江连横说。
“肯定是斧头帮出了内鬼!”李正西忿忿不平道,“老刘都走好几天了,十六铺现在啥事儿没有,斧头帮也没动手报复,反正我是越看越觉得,他们早就已经串通好了。”
“可当时的情况,斧头帮的人也很危险呐!”闯虎说,“而且,他们还救了温廷阁,这说不通啊!”
“难道十六铺还在斧头帮手里,这事儿就能说得通了?”
“呃……这倒也说不太通。”
眼见西风和闯虎争论不休,赵国砚皱了皱眉,还是只好看向江连横,问:“东家,那个帮手又是咋回事儿?”
江连横摇头叹息道:“现在还不太清楚,我最开始以为是‘粤帮’的人,后来又觉得不像,主要是——”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了顿。
“主要是,火并时灭灯这套路数,我太熟了,当年老爷子他们哥几个常用……”
此话一出,赵国砚和李正西顿时一怔。
“七爷?”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闯虎听了,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左顾右盼地问:“七爷?什么七爷?哪个七爷?我咋没听说过呢?”
没人理会他,只有赵国砚和李正西才明白,七爷在江连横心中是什么分量。
“哥,这么说的话,还真有可能是七爷!”李正西眼前一亮,忙说,“那天晚上,跟我动手那人,身手特别利索,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让他给拿住了。”
“你的意思是,这世上除了他,还没人能打得过你了?”江连横面色阴沉,语气格外冰冷。
李正西愕然,似乎无法理解大哥在谈到七爷时,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赵国砚喃喃自语道:“可是,七爷不是去京城了么?”
“这都已经十年了,也有可能搬来沪上啊!”李正西说。
“不可能!”江连横厉声打断道,“开枪灭灯,这是很多老手都会用的路数,根本不能说明什么,别再想这些没用的事儿了,求人不如求自己,别想着等别人来救你。”
“哥,我不是这意思……”
“那就把嘴闭上,少他妈在这废话!”
江连横发起了无名火,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起来。
众人不解这份心寒。没有人比江连横更想见到七爷,正因如此,他才宁愿那个帮手不是七爷。
十年叔侄,滴滴点点,若那人真是七爷,为何不愿相见?
江连横想不通,自顾自地念叨:“十年了,是死是活,连个消息都他妈的没有,偏偏我来一趟沪上就撞见了,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众人不敢再说什么。
江连横便摆了摆手:“我刚才就是随口一说,都别把心思放在这事儿上了。”
“我看也是,咱不能总指望别人帮忙啊!”闯虎跟着溜须拍马。
赵国砚问:“东家,那咱们现在有啥打算?”
“先把出卖咱们行程的人逮出来,只有把这事儿搞清楚,才能放心动手。”
“那就得跟斧头帮联络了吧?”李正西说,“毕竟,现在就他们嫌疑最大,那就得想办法直接联系王老九。”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虽然我现在也不太信斧头帮,但也别光盯着他们,把别人给忘了。”
赵国砚不禁皱起眉头,忙问:“东家,你们还把行程跟其他人说过?”
“那倒没有。”江连横解释道,“英租界讲茶那天,我跟杜镛说过,可能还会在沪上多待一阵,离开三友会酒楼,我是临时做的决定,除了斧头帮那几个核心骨干,没人知道咱们的具体行程,但还有一个人例外——”
“梅太太!”
闯虎猛然想起当初退房时的情形。
众人因为走得太过匆忙,所以只好打断梅太太的牌局,让她过来查验房屋。
赵国砚尽管不曾亲历,但却对此颇感困惑:“东家,如果真是那个二房东告的密,青帮的人半道动手不是更方便么,何必非得去火车站,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梅太太也是临时才知道我要走的,杜镛和张小林就算得到了消息,可能也来不及半道布置。”江连横说,“而且,半道伏击,必须得掐准时间,还得知道路线,稍微打个时间差,就会扑空,不如火车站稳妥。”
“可他们咋知道咱们是坐火车走呢?”闯虎问。
江连横说:“青帮是靠码头起家,各个渡口啥时候有船往北开,他们一查就能弄清楚,而且咱们走得那么急,凭想也知道,肯定是最近那几趟火车。”
“嘶——”
李正西皱起眉头,却说:“哥,可我感觉……那个梅太太也不像是线上的人呐,她一天除了打麻将,连门儿都不咋出……要说是那个梅先生,他那天晚上也不在呀!”
闯虎立马撇了撇嘴:“那可不见得,我瞅那老嫂子就很尖酸恶毒!”
江连横摇头叹道:“她是不是线上的人,跟她告没告密没关系。”
说着,他忽然转头看向闯虎,接着问:“虎子,那天你是最后一个离开老城厢公寓的,你见没见着梅先生?”
“没有,咱总共也没见过几回呀!”
“那你摸进她屋里的时候,她在干啥?”
“嗐,东家,她还能干啥,打麻将呗,客厅里就四个女人,穿着旗袍,大开衩,高跟鞋,肉色丝袜……”
“行行行,你别扯这些没用的。”江连横打断闯虎的胡言乱语,“那她们打麻将的时候,有没有说过啥事儿?”
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闯虎身上。
只见他翻了两下白眼,猛地一拍脑门儿,惊叫道:“对了!”
“什么事儿?”众人眼前一亮。
“她们说老爷们儿都不懂罗曼蒂克!”
闻听此言,三人面色铁青,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了片刻。
闯虎干笑两声,挠了挠头,略显尴尬道:“呃……这个好像没啥用哈?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一件事,她们四个家的老爷们儿,好像是同事,所以一直都在抱怨。”
“都是吃白相饭的?”江连横问。
话说回来,直到现在,他也没彻底搞清楚‘白相饭’到底算是个什么行当。
闯虎不敢叫准,只是含糊地回道:“应该是吧。”
“她们都在抱怨什么?”江连横追问。
闯虎便夹起嗓子,拿腔拿调,矫揉造作地模仿起来。
“哎呀,梅姐,姐夫今晚还回来不啦?讲他干什么,打牌打牌!哦哟,阿拉就是守活寡的命!谁说不是呢,我都已经好久没那个嘞!他要是敢在外头养小的,我就给他戴绿帽子!”
闯虎还是老毛病,说着说着,就开始往下三路去。
然而,在这些零敲碎打的闲话中,江连横还是敏锐地觉察出了异样。
“咱们那晚走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也就是说,她们四个的老爷们儿,不光是同样的工作,而且那晚都不在家?”
“他们是给‘三大亨’干活儿的打手?”
赵国砚和李正西立刻反应过来。
闯虎一愣,犹疑了片刻,却说:“可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是从啥时候认定咱们的啊?”
赵国砚当即站起身:“不管他们是啥时候认定的,总之这个二房东很有嫌疑,那个梅先生长啥样儿?”
“小分头,油光锃亮;白西装,一尘不染。”闯虎介绍道,“反正看起来就像是个小白脸。”
赵国砚点了点头:“你们告诉我,那老城厢公寓在哪,几楼,我派人过去盯着点,等那个小白脸一露头,抓起来问问就清楚了。”
闯虎正要开口,却被江连横打了个岔。
“梅先生不经常回家,找他还不如直接去法租界。”
江连横把赵国砚唤道身边,低声嘱咐道:“国砚,你不只是要找这一个人,至少还要再找两个人。”
“东家,还有谁?”
“咱们现在还不能太声张,你得给我找个办事儿最稳当、干活儿最利索的人,去趟十六铺,你带另一拨人,先去老城厢,再去大世界。那边有个叫李在淳的高丽棒子,你可以信他。”
旋即,江连横低声密语几句,吩咐种种安排。
赵国砚听罢,低声又问:“东家,那斧头帮还用派人盯着么?”
“盯,斧头帮有任何动作,随时过来告诉我。”
(本章完)
第547章 闷杀董家渡
第547章 闷杀董家渡
时过午后,十六铺码头早已繁忙起来。
黄浦江心百舸争流,渡口的码头工人迎来送往,岸边的小商小贩开张营生。
沪上秋意渐浓,人人都显得有些臃肿。
老牛换上一身粗布衣裳,含胸驼背,沿着江岸滩头,东张西望,走走停停,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大老赶。
穿过熙攘的人群,不多时,他的目光忽地一定,似乎发现了什么,随即小碎步紧倒腾地朝前赶去。
只见不远处,一家茶肆附近,有个穿长衫的小寸头,手里拿把三弦儿,蹲坐在小板凳儿上,面前铺开一张报纸,搁两块土坷垃压着,这边调好了弦儿,那边饮一口茶水,作势就要开唱。
可正要开腔时,猛觉眼前倏然一暗。
抬头看去,竟是个体型魁梧的壮汉朝这边快步走来。
“这位兄弟。”老牛操着满口异地乡音,憨声笑了笑说,“我想跟您打听点事儿。”
“什么事情啊,侬没看见我这是开口生意吗?”小寸头歪起脑袋,语气有点不耐烦。
“那个……董家渡是不是往这边走啊?”
“对,顺着江边一直往前走就到啦!”
小寸头抬手指向江水上游。
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却不想,老牛竟站在原地不肯走,转而伸手入怀,翻出一块巴掌大的青布,背着人,小心翼翼地拆开,从里面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
“兄弟,我是来投亲戚的,您认不认识这个人呐?”他问。
小寸头没吱声,目光却直勾勾地钉在青布包里的钞票、现洋之上,呆了。
这大老赶还挺有钱!
看样子,大概是把全部家当都带在了身上,以后就准备在沪上落地安根了。
老牛见他不说话,顿时警觉起来,连忙将青布包揣进怀里,抱着夹,匆匆点了点头:“算了,我到那边再问问别人吧。”
说完,抹身就要走。
小寸头见状急了,蹭地窜起身来,一把扣住老牛的胳膊,嘿嘿笑了两声。
“这位大哥,侬是头一次来阿拉沪上吧?”
“啊,是头一次,我先走了啊。”
“哦哟,侬不要那么紧张好不啦?”小寸头立马挽留道,“我跟侬讲哦,十里洋场有好多江北佬,专门骗这些乡下人哩,根本让人防不胜防,幸亏侬今天碰见我了,我给侬当向导怎么样?”
“不用不用。”老牛连忙摆手。
“诶,侬不相信我是吧?我只是给侬提点建议,带个路,又不要侬好多钱,侬现在觉得不划算,等到被骗的时候,后悔可就晚啦!”
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老牛终于有点心动了,便问:“兄弟您贵姓?”
“免贵姓申,申世利!”
小寸头一拍胸脯,颇为得意道:“实话讲给侬听,这十里洋场,就没有我不晓得的事情,我给别人当向导,每天最少要收两块钱,我看侬是乡下人,蛮可怜的,就算侬一块钱好啦!”
老牛点了点头:“要是能尽快找到我亲戚,倒也值了,可你这生意……”
话没说完,申世利当即一脚,将板凳儿踢飞:“呐,我现在没生意可做啦,侬可得对我负责。”
“不是,这……”
“哦哟,我做这个算是不务正业,当向导才是我的老本行呐,走啦走啦,我带侬去董家渡寻亲戚!”
说罢,便连拉带拽地领着老牛往前走去。
正如许多初次进城的大老赶一样,他们瞻前顾后,谨慎言行,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却仍旧难免晕头转向,总是稀里糊涂地就让人牵着鼻子走了,或是被人坑了钱,或是干脆入了套。
不过,申世利尽管爱财,倒也不算骗子,当起向导时,真格十分卖力气。
两人顺着江边马路奔南去。
途中无论看见什么,只要老牛开口问,申世利都能说得天乱坠,是真是假不清楚,反正听起来挺热闹。
没过多久,老牛便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穿街过巷,待到老城厢东南角,董家渡街区一带。
这边已是临近县郊的地界儿,周围再也看不见高耸的洋楼,目之所及,尽是白墙黑瓦的旧式屋舍。
两人拿出相片寻亲,沿街找了几家店铺,甚至问过不少路边摊,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亲戚虽然没找到,两人倒是越聊越投缘。
只是不觉间,天色渐渐擦黑,老牛目光暗淡,愈发心焦起来。
申世利当然不着急,只是略感困惑地问:“大哥,侬来投亲戚,怎么连他住在哪都不晓得啊?”
老牛闷闷地回道:“两三年没有消息了,我就知道他在董家渡。”
“哦哟,那可不容易找啦,阿拉沪上日新月异,天晓得他在哪里哦!”申世利叹声说,“我平时也不来董家渡,不过侬放心,阿拉明天继续找,我肯定能帮你找到。”
“那我不是又要雇你一天了?”老牛连忙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去找当差的问问吧。”
“诶,侬没搞错吧,像侬这样的老百姓,又是乡下人,还想去找官差帮忙找人?侬真是在这里讲梦话!”
听了这话,老牛便有些犯难。
眼见天色渐晚,申世利便提议先就近吃饭,明天再来找人,还说给向导买单吃饭是行规。
总之是半推半就,两人便进了一家小饭馆。
小饭馆的店铺不大,但生意不错,来来往往的,尽是些卖力气的爷们儿。
申世利一边自顾自地喝酒,一边建议道:“不行的话,阿拉明天就去报馆登个寻人启事,我知道哪家报纸销量好,侬多点钱就是了。”
“那能有用么?”老牛将信将疑。
“当然有用,我在十六铺,每天就是唱新闻的,侬讲有没有用?”
“新闻也没啥意思,我就想找我亲戚。”
申世利闻言,当即瞪大了眼睛:“瞎七搭八,沪上的新闻可热闹呢!我跟侬讲,前几天,十里洋场出了件大事,我在码头上讲了五六天,他们都追着我要听哩!”
“什么新闻?”老牛问。
于是,申世利便将前段时间,沪上的风闻如实说了一遍。说的不是别的,正是“黄山翁敲山镇双煞,过江龙翻江擒三妖”这一段。
有道是,熟能生巧。
申世利说的多了,早已将这段背得滚瓜烂熟,讲解起来,也是绘声绘色,令人心驰神往。
末了,借着微醺之际,他竟不问自答地说:“这个黄山翁,不用我讲,很多人都能猜出来,那就是斧头帮的帮主王老九,但这条过江龙是谁,一般人可不晓得……嘿嘿,我晓得!”
老牛撂下筷子,身子向前一倾,却问:“谁呀?”
“这人姓江,跟侬一样,是个北方人,他还有个姓温的兄弟。”申世利吹嘘道,“他们和王老九合作,那还要多亏我帮忙牵线呐,可惜我讲出来,他们都不相信,我说我是青帮的,他们也不相信。”
“那你到底是不是青帮人呐?”
“我……我当然是了,低调,低调点。”
老牛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那‘过江龙’这件事,你还跟谁说过?”
“我跟谁也没讲过。”申世利大着舌头,自相矛盾地说,“我都是拿这件事当生意做的,唱新闻嘛,总要有些独家内幕消息,这样才能让人有兴趣听嘛!”
“那也就是说,你把这件事在码头上唱了五六天?”
申世利打了个酒嗝,嘿嘿笑道:“我傻呀?想听内幕消息,至少也得拿两个铜钿给我买碗茶水吧?”
那就还是说了。
彼时的斧头帮,正在大造声势,十六铺码头也还是青帮的地盘儿。
换言之,消息从当晚“劫货”以后,就已经泄露了出去。
只不过,申世利对江连横等人知之甚少,消息不够确切,再加上为了招揽听众,免不了添油加醋、夸大其词,使得其口中的说法半真半假,让人难以断定虚实。
老牛点了点头,忽然间胸开背展,再无半点大老赶进城时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兄弟,吃饱了没有?”他沉声问道。
“哦哟,大哥,侬着什么急嘛!”申世利紧忙又夹了两口菜,嘴里含混地说,“现在天都已经黑了,侬还到哪里找人嘛,不如好好吃饭,等着明朝再去找喽!”
老牛摆了摆手,低声宽慰道:“我不着急,你慢慢吃,吃饱了咱们好上路。”
“大哥,侬是爽快人!”申世利提起酒盅道,“来来来,侬也喝酒,一醉解千愁嘛!亲戚就算没找到也不要紧,阿拉沪上遍地是金,只要侬踏实肯干,总会好起来的嘛!”
老牛并不理会,抬手叫来堂倌,又要了一壶好酒,只是自己不喝,全都让给了申世利。
两人边吃边聊,如此又过了个把小时,方才将将散席。
今朝赚了一块现大洋,又混了个酒足饭饱,申世利心情畅快,只是醉态尽显,脚步虚浮,走起路来,仿佛是平地踩楼梯,走着走着,自己都忍不住乐了。
“大哥,阿拉今天就到这里吧。”
借着毛毛的月光,申世利看向远处的县郊荒地,以及墨色江水,不由得问:“那个,侬住在哪里呀,我要回十六铺那边了,明朝怎么找侬?”
“兄弟,你走岔路了。”老牛拽着他的臂膊说,“这边才是十六铺。”
“瞎七搭八,我浪荡江湖二十年,那是喝黄浦江水长大的,我闭眼睛都能找到家,那边明明是县郊嘛!”
“不是,你看错了,这边才对。”老牛坚持道。
申世利醉眼朦胧,虽说感觉走错了方向,可迷迷糊糊的,却已到了江水上游的县郊附近,四下里更是人迹罕至。
“兄弟,你喝好了么?”老牛问。
申世利打着嗝说:“蛮好的,蛮好的,大哥侬真的走错啦,是那边才对……”
“喝好了就好,喝好了没痛觉。”
“侬在乱讲什么呀!”
申世利眯缝着眼睛,猛惊觉面前一股恶风袭来,勉强睁开一只眼,却来不及躲。
只见老牛抡起右拳,径直砸了下来。
不等申世利反应过来,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右半拉脸顿时发麻,整个人却不见趔趄,而是双脚同时离地,竟瞬间腾空而起,随后重重地落在杂草丛中。
老牛说的没错。
醉酒以后,的确没那么疼了,但鼻腔里窜出的鲜血,却也流得更快。
“大、大哥,侬要干什么?”
申世利顿时酒醒大半,仰在业已枯黄的草窠里,探出手掌,张皇失措道:“侬、侬有话好好讲!”
老牛无话可说,径直走过去,跨步立在申世利身上,旋即俯下身子,薅起他的衣领,噔噔又是两拳。
申世利鼻青脸肿,眼里满是血污,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凭着本能翻过身,抓着眼前的枯草根,挣扎匍匐着向前爬去。
老牛见状,猛提起膝盖,照着申世利的脚踝狠狠跺下。
没有什么响动,只有一声哀嚎。
“啊——”
申世利失声惨叫,但没嚎片刻,便觉得头皮一紧,整个人竟又被人薅着头发翻转过来。
接着,老牛蹲踞在申世利身上,双膝压住那小子的手臂,双手掐住他的喉咙,身体微微前倾,借助自身体重,死死地压将下来。
申世利犹如一条跃上岸边的鱼,拼命打挺挣扎,喉咙里起初是“咔咔”的声响,随即又变成“嘶嘶”的气息,很快就连微弱的气息也听不见了。
渐渐地,两只眼球越来越鼓,仿佛行将凸出爆裂,舌头也不自觉的伸出来,歪向一边。
脸色越来越紫,始终发不出半点声音。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是转瞬而已,申世利终于渐渐没了动静。
这时节,晚风袭来,枯草浮动,宛如一层层细浪推波助澜。
少倾,老牛探了探申世利的鼻息,随后在一片草丛中缓缓站起身,朝四下里张望了片刻。
云猎月,风吹星,江水拍案,概无任何活物的踪影。
紧接着,他在周围找了几块稍大些的石头,一股脑塞进了申世利的上衣里,收紧襟口,勒紧裤带,而后将其扛在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江边走去。
老牛的身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又过了不知多久,黄浦江上游似乎隐隐传来一阵哗啦啦的落水声。
(本章完)
第548章 再探老城厢
第548章 再探老城厢
“哗啦啦——”
老城厢公寓内,梅太太将首饰盒里的金银珠宝悉数倒在桌面上,皱着眉头,在其中挑挑拣拣,兀自呢喃:
“哪里去了,明明就放在这里了呀……”
莫名其妙丢了一条珍珠项链,梅太太很郁闷,因此今晚全无心情打牌。
起初,她怀疑是外贼所为,可转念一想,若真是外贼所为,何不干脆一卷而空,偏偏只拿一件首饰?
紧接着,便又疑心是那些牌局姐妹偷的,但苦于没有证据,毕竟不便开口质询。
四下搜寻了许久,终于确信那条项链已经失窃,梅太太心里顿时冒出个想法,于是便立刻趿拉着拖鞋,快步朝客厅里的电话机走去。
便在这时,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咚咚咚!”
“谁呀?”
梅太太不耐烦地走过去应门。
拽开屋内的木质门板,隔着防盗铁栏向外张望,整个人顿时愣在原地。
只见走廊里站着四个黑衣男子,此刻正斜倚在门框附近,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是什么人呐?”
梅太太有点慌张,下意识去看防盗铁栏上的挂锁,结果猛然发现,锁头竟已然被人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杨剌子咧咧嘴,蹩脚地模仿起吴侬软语的腔调,说:“阿嫂,哥几个是好人,来给你送温暖啦!”
老解等人闻言,颇为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旋即,就见赵国砚身穿风衣,从斜刺里走过来,伸手拨开众弟兄的肩膀,拉开防盗铁栏,迈步走进屋内。
“侬要做什么?”梅太太吓得立刻后退了几步。
“没啥,别紧张,就是想跟你唠唠。”
赵国砚站在门口的脚垫上,低头看了看屋内的地板,忽然问:“用脱鞋不?”
梅太太不置可否,却莫名回了句说:“侬是来找阿铭的吧,他不在我这里。”
“谁是阿铭?”
赵国砚眉头紧锁,显得有些困惑,随即留两个弟兄在外把门儿,自己则领着杨剌子和老解迈步闯了进去。
梅太太当然提心吊胆,但见几人来者不善,因此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冒然大嚷大叫,生怕惹来不必要的灾殃,于是便只顾仓皇后退,同三人保持距离。
赵国砚立在房屋正中,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环顾左右,目光在客厅里的电话机上停留了片刻,随后便径直走进卧室。
杨剌子见状,立马上前搂住梅太太的蜂腰,嬉笑着说:“走吧,咱们屋里交交心。”
梅太太浑身打了个激灵,正要躲闪时,余光一扫,却见对方腰际别着配枪,当下便不敢再有所挣扎,只好老老实实的,听之任之。
卧室内,昏灯一盏。
赵国砚站在梳妆台前,随手拨弄两下桌上的金银珠宝,接着又挨个儿打开首饰匣子,似乎是在有目的地寻找什么东西。
见此情形,梅太太忙说:“这些首饰都给侬好了,侬放过我好不啦,我家先生可是……”
话没说完,赵国砚忽然抬起手,示意她先不要多嘴。
杨剌子便笑着将梅太太扶到床边坐下,一边摩挲着她的肩颈大腿,一边没个正形地调戏道:“阿嫂,你别紧张啊,你一紧张,给我也整紧张了,这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呢,不信你摸,来,你摸摸,别不好意思啊!”
梅太太不敢反抗,只好任由摆布。
于是,这边撩闲扯淡,那边翻箱倒柜。
不多时,赵国砚蓦地停了下来,却从首饰匣里翻出一张邮票大小的半身合影。
照片中,一个是年轻时的梅太太,另一个男子三十出头,五官不甚周正,脸有点儿歪。
拿着照片,仔细端详片刻。
赵国砚不禁皱了皱眉,旋即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离开老城厢公寓那晚,闯虎曾经看过这张照片,却因彼时光线昏暗,时间紧迫,所以没来得及多想。
如今赵国砚仔细打量,立刻发现不少疑点。
照片中的男子其貌不扬,跟江连横等人所描述的梅先生相去甚远,根本谈不上小白脸的派头,而且年龄也对不上。
这时候,杨剌子仍在不着四六地调戏着梅太太,一会儿说“阿嫂你真香,是不是擦了雪膏”;一会儿说“阿嫂你可怜可怜我,我想跟你困觉”;扰得梅太太不堪其辱,恼羞辈分。
“杨,别闹了。”
赵国砚出言打断,杨剌子便立刻闭上嘴,只是手上仍然不老实,还在四处摸索。
随后,赵国砚拿着相片在梅太太眼前晃了晃,问:“夫人,旁边这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家先生。”梅太太语出惊人道,“他是在法捕房当差的,钱可以给几个,侬放过我好不啦?”
赵国砚眉心一紧,忙问:“他是你男人的话,那个小分头是谁?”
“什么小分头?”
“一个男的,三十岁出头,穿件白色西装,梳个小油头,他来过这栋公寓,也进过你这屋,别跟我说你不认识他。”
“侬讲的是阿铭……”梅太太脸一红,忽然迟疑了,“他……他是我弟弟……”
“弟弟?”赵国砚等人互相看了看。
一个常年守活寡、风韵犹存的阔太太,突然冒出个不务正业的弟弟?
这事儿不消细想,只需看看梅太太那副反应,便能猜到其中的风流隐情。
如此说来,那个名叫“阿铭”的白西装小分头,就不是所谓的梅先生了。
赵国砚有点儿意外,但也并非无法接受。
事实上,江连横等人从未当面问过梅太太,她先生到底是不是那个白西装男子。
他们只是恰好碰见,那男子隔三差五地出入梅太太的房间,便想当然地认为他就是所谓的梅先生。
眼下情况有变,赵国砚转而却问:“你刚才说,你男人在法捕房当差?”
“对,他还是黄探长的门生呢!”梅太太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急忙说,“黄探长侬晓得吧?不要把事情闹大,不然我先生——”
“你男人不是吃白相饭的么?”
“是吃白相饭的呀,所以才在法捕房当差嘛!”
梅太太没有撒谎。
整个十里洋场,无论是法租界,还是公共租界,所有在巡捕房里当差的,十之八九,全都是吃白相饭的臭流氓,而在沪上,说一个人是吃白相饭的,也毫不跌份儿掉价。
而且,梅先生在法捕房里,只是个地位卑下的“包打听”,这身份说出来,甚至还比不上“吃白相饭的”脸上有光。
此前,江连横等人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杜镛和张小林身上,未免忽视了黄麻皮的老柴势力。赵国砚顿觉事情渐渐明晰起来,于是连忙追问:“你男人多长时间没回来了?”
“他?”梅太太忽然有些忿恨,“他总也不回来,最近快有一个月了吧,我晓得他在外头养女人!”
“那你们最近也一直没联系?”
“最近通过两次电话。”
“啥时候?”
“我想想……记不太清了,哦,好像是在三金公司出事以后,他给我打过一次……”
“他跟你说啥了?”赵国砚问。
听着对方的口音,梅太太心里渐渐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迟疑了片刻,却说:“他问我家里最近有没有人租房子,租多久,讲他有几个朋友要过来住。”
赵国砚双肘拄在膝盖上,身体前倾,直勾勾地盯着梅太太,忽然抬手指了指她身边的杨剌子。
“夫人,你最好跟我说实话。我这位兄弟,发起疯来禽兽不如,连爷们儿都不放过,你懂我意思吧?”
杨剌子闻言,不禁抿了抿嘴,闷声接下了这盆脏水。
梅太太吓得不轻,连忙赌咒发誓道:“不不不,我讲的都是实话,他只是跟我讲,如果租客退房的话,要马上通知他,他再安排朋友过来住。”
“那他朋友来了么?”
“没有。”梅太太摇了摇头。
赵国砚缓缓直起身子,心下若有所思。
显然,青帮“三大亨”的耳目远比预想中的更早,便已经注意到了老城厢公寓这边的情况。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还不够确定,或许是因为消息传递滞阻,也有可能彼时正在全力应对斧头帮,总之并未有所行动。
但有一点还不够确切——他们到底是如何顺藤摸瓜,找到了老城厢这条线索。
赵国砚接着问:“所以,租客搬走那天晚上,你给他打过电话了?”
“打过。”梅太太噤若寒蝉,试探着问,“、几个是江先生的朋友?”
赵国砚不搭茬儿,径直问道:“夫人,你知道那天晚上闸北火车站出过啥事儿吧?”
“我晓得,可我听人讲……出事的是个叫什么王老九的人呐。”
赵国砚摆了摆手,转而又问:“是谁你就不用管了,说说你那个弟弟吧,你有没有他的照片?”
梅太太正想摇头,可一见身边的杨剌子,便又立刻改变了主意,说:“有的,我给侬找一找,不过阿铭已经有好几天没来过我这里了。”
杨剌子笑道:“没事儿,以后我来。”
梅太太浑身一颤,佯装没听见,接着就去床头柜里翻找起来。
不多时,一张夹在书页里的小照片就被递了过来。
赵国砚接过来一看,只见照片中的男子略显年轻,但那股油头粉面的派头,倒确实符合江连横的描述了。
他将两张照片揣进里怀,再无其他可问,于是便说:“夫人,今晚——”
“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梅太太无师自通,急忙表态道,“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讲,真的真的,侬放过我,我什么都不晓得,只是打了一通电话而已……”
杨剌子和老解相视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梅太太的慌张神情。
片刻过后,赵国砚抬手指了指梳妆台,忽然问:“夫人,你丢了一条项链吧?”
梅太太一愣,心里顿时生出莫大的恐惧。
“侬、侬怎么晓得的?”
“你不想再丢一条命吧?”
“不不不,不想不想。”梅太太急得口干舌燥,差点儿哭了出来,“我真的只是打了个电话,其他什么都不晓得,侬放过我吧。”
这时节,杨剌子的手早已悄然摸到身后,只等着赵国砚一声令下。
然而,命令却迟迟没有下达。
情况有变化。
原来的消息并不准确,梅先生的身份出现了偏差,此人并非是那个白西装小分头,而是法捕房的包打听。
赵国砚必须独自做出判断。
沉思半晌儿,他的脑海里猛然回想起闯虎所说的那句话——梅太太的牌局姐妹,全都同病相怜。
想到此处,赵国砚忽地摇了摇头,却说:“夫人,放了你不可能,但我可以给你个机会自救。”
“侬尽管讲,我全都照办就好了。”梅太太忙说。
“咱俩做笔交易,对你对我,都有好处,但我丑话得先说在前头,你那条珍珠项链,我兄弟能进你这屋一次,就能进第二次,懂么?别拿巡捕房吓唬咱们,那帮巡捕没工夫成天围着你转,但他们俩可有的是工夫,你明白这道理吧?”
“明白。”
梅太太脸色苍白,直愣愣地点了点头。
她当然没有任何回绝的资本,但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交易,还能给她自己带来好处。
……
十五分钟过后,房门再次推开。
赵国砚带领众人,迈步走出老城厢公寓大楼,楼门口的马路上,自然还有两个在外放哨的弟兄。
大伙儿碰头说了几句话,随即分成三队,一队由老解领头,朝美租界远去;另一队由赵国砚做主,朝法租界爱多亚路赶路,最后余下两人,则继续潜伏在老城厢公寓附近。
去往大世界的路上。
杨剌子边走边问:“砚哥,咱到底啥时候跟青帮响啊?”
“急啥?”
杨剌子连忙笑着解释道:“没有没有,我倒是不急,就是……老牛去逮那个卖艺的,咱几个跑来找这老娘们儿,感觉……好像没啥用啊!”
“没用?”赵国砚停下脚步,神情严肃道,“这是沪上,不是奉天,你连青帮的耳目眼线都没整明白,就打算跟他们响,找死呐?”
东家当初的行程,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这件事必须要搞清楚。
否则,他们这些赶来支援的弟兄,随时都有可能重蹈覆辙。
而且,只有这件事查清楚了,他们才能判定谁能相信,谁不能相信,不然只能是无头苍蝇,四处乱撞。
“咱们大老远过来,不是给人当靶子的。”赵国砚郑重其事地提醒道,“这不是你在奉天办脏活儿的时候,凡事都有东家给你兜底,十里洋场是人家的地盘儿,一句话说漏了嘴,不知道要坑死多少弟兄呢!”
(本章完)
第549章 落子大世界
第549章 落子大世界
法租界,爱多亚路。
十字街头,香车佳丽如过眼云烟,霓虹灯闪似霞光异彩。
黑皮鞋面儿上,倒映出“沪上大世界”的彩灯招牌,赵国砚和杨剌子并肩立在娱乐场门口,从身后看过去,仿佛两道漆黑的剪影。
“啊,原来这他妈的就叫大世界啊!”
杨剌子照例感慨几句,随即便跟着赵国砚迈步走进娱乐场内。
穿过大堂里的十二面招牌哈哈镜,两人目的明确,直奔二楼歌舞厅而去。
舞池尽头,西洋乐班正在演奏欢快的舞曲。
在侍应生的引领下,赵国砚寻了张小桌落座,点过两杯洋酒过后,忽地开口问道:“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崔莹莹的舞女?”
“有。”侍应生连忙俯下身子问,“先生是想叫她过来陪酒?”
赵国砚点了点头,往对方手里塞了些小费,低声吩咐道:“我有点急,你帮个忙,让她先过来见我。”
“好好好,先生您稍等,我这就去叫她。”
侍应生接过赏钱,自是喜上眉梢,满口应承,当下便转过身,快步走向舞池角落里的那张坐满舞女的联排沙发。
赵国砚和杨剌子一边小口呷酒,一边兀自等待。
不多时,就见崔映贞身穿高领旗袍,顶着一头摩登卷发,眼含秋水、笑靥如波地朝这边款步而来。
“老板,你是想跳舞,还是聊天儿?”她走到桌边,笑吟吟地问。
“坐。”赵国砚指了指身边的椅子。
崔映贞便听话坐下来,身上带一股幽香,脸上挂两抹假笑,嘴里有千百种职业性的寒暄客套。
诸如“先生是哪里人”、“平时做什么生意”、“喝什么酒”、“是不是第一次到沪上来玩儿……”
所有舞女都这么问,并不会让人感觉奇怪,更不会令人心里生疑。
不过,凡此种种,赵国砚概不回答,只是默默地打量着对方,忽地开口问:“你叫崔映贞?”
“啊?”崔映贞容一惊,顿感诧异。
“我还知道你有个大哥,叫崔晟斌。”赵国砚压低了声音,环顾四周问,“李在淳没跟你说我要来么?”
听到这两个名字,崔映贞稍显宽心,转头朝舞池里张望两眼,方才轻声问道:“你们是从奉天来的?”
“是。”
“那你们是江老板的朋友了?”
赵国砚当即纠正道:“江老板是我东家。”
崔映贞终于放下戒备,眼里流光一闪,忙问:“我哥怎么样了,还有其他义烈团的人。”
赵国砚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悄声叮嘱道:“看完记得烧了。”
崔映贞慌忙接过信,眼下当然没空细看,但见信封上的字迹,确是兄长无疑,于是连忙左顾右盼,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心情,战战兢兢地将信收好。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先别急着谢咱们。”赵国砚抬手打断道,“来点实在的,你曾经说过,如果咱们能接应、保护义烈团的人,你会好好报答江家的,这话你还记得吧?”
崔映贞重重地点了点头:“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不用那么紧张,就几件小事儿而已。”
赵国砚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翻出从老城厢公寓里带来的两张照片,放在桌面上说:“你帮我注意一下这两个人,如果他们来大世界的话,你就想办法稳住他们,然后及时通知我。”
崔映贞略感好奇,低头看向照片,只一眼,便立刻指了指阿铭的面容。
“这个人我有印象,他跟几个舞女的关系很好,但最近几天好像没来过。”
“那这个人呢?”赵国砚用手指点了点梅先生的脸。
崔映贞皱了皱眉,仔细端详片刻,轻轻摇头道:“看起来面生,我没什么印象。”
“不要紧,你这两天多留意留意就行了。”
“好……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赵国砚先让崔映贞把相片收好,接着又唤来侍应生,给她要了杯酒,这才接着吩咐道:
“我东家听人说,大世界里有不少密室,专门供那些有钱的客人在里头抽大烟儿、玩儿女人,这个消息靠谱么?”
“有,大部分在三楼,二楼也有几间……其实也谈不上密室,就是位置挺偏,游客止步,只有让服务生领着才能进去。”
“你进去过没?”赵国砚直截了当地问。
“啊,这个……我……”
崔映贞忽然面颊泛红,言谈也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虽是舞女出身,可她年岁尚浅,入行不久,脸皮儿薄,未曾忘却羞耻,所以难免有点扭扭捏捏。
赵国砚见状,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你怎么选的,跟我无关,我不好奇,也不想评价,我只想确定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些密室都在哪,平时都接待什么人。”
崔映贞仿佛逃脱了审判似的,终于松了口气,当下便用指尖沾着酒水,在桌上刷刷点点,标了几个记号。
赵国砚尽管看得认真,也记得清楚,但总归是有点不放心,于是便抬手制止,呷了口酒,说:
“这样吧,你回头好好给我画一份出来,另外再给我标几个地方。”
“好,还要标什么?”崔映贞问。
赵国砚伸出手,随意指了指歌舞厅内的天板,说:“大世界里哪个房间有电话机,电闸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密室接待什么样的人,总而言之,越详细越好。”
崔映贞眼皮一跳,猛然预感到江家恐怕要闹出天大的动静,心里难免有些惶恐,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半点推脱的意思。
见状,赵国砚很满意,但还不够满意。
他将玻璃杯里余下的残酒一饮而尽,旋即轻轻拍了拍崔映贞的肩膀,说几句关切的话,语气却颇有些意味深长。
“那就多谢你了。放心,你哥他们在奉天很安全,过得也相当不错,但你也知道,小鬼子在关外的势力很大,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先让他们在奉天安顿安顿,等过段时间以后,你们兄妹就可以在沪上团聚了……”
……
……
于此同时,英租界虹口区。
晚风阵阵,十字路口,三友会酒楼不远处的街巷里,似有两道人影蠢蠢欲动。
少顷,两人急匆匆地穿过马路。
在橘色街灯的照应下,却见这两人都是二十郎当岁模样,一个左脸有块记,一个右脸长撮毛,都是斧头帮派来踩盘子的耳目,分别叫作张峦和韩恕。两人横穿街心,远远地绕着三友会酒楼兜了个圈儿,惊讶地发现,今晚“粤帮”派人过来看场的打手比平常多了不少。
正在诧异间,忽见远处开过来一辆黑色宾士汽车,在一众哥仔的前后簇拥下,缓缓停在酒楼门口。
车门拉开,程茂龄钻出车厢,推了推金丝眼镜的鼻架。
正要迈步走进酒楼时,赖春宝便黑着一张脸,急匆匆相迎而来。
“黑哥。”程茂龄笑呵呵地拱手抱拳。
赖春宝只点了下头,闷声嘱咐道:“这几天,坤叔这边就辛苦你了。”
“小事情啦,坤叔是我们‘粤帮’的元老,我来帮忙照看场子,也是理所应当的嘛,黑哥尽管放心。”
“别大意了,斧头帮最近一直在附近盯着呢!”
程茂龄故作叹息,却道:“唉,坤叔也是好心办坏事,年纪大了,管管我们‘粤帮’的事就好了嘛,何必去管那些外人,等过了这段风头,还是劝劝坤叔回家养老吧。”
这番话,赖春宝虽说不受听,可平心而论,却也挑不出什么问题。
倚老卖老,早晚都要出事。
“现在还讲这些有咩用?”赖春宝摆了摆手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我以前都受过坤叔的照应,就当是尽份孝心喽!”
程茂龄连连应声点头。
两人平时就不太对付,眼下自然也就没什么可谈的,三言两语过后,便互相匆匆拜别。
程茂龄命司机将小汽车停在路边,自己则带上几个哥仔,上楼去见坤叔。
赖春宝坐着黄包车要走,临行之际,却始终有点不放心,于是便朝自家的弟兄吩咐道:“你们两个留在附近,坤叔如果出了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
旋即,黄包车便趁着夜色,快速朝虹口区以西而去。
双方交班,似乎也没什么可疑之处。
只不过,三友会酒楼的这一番人事变动,被两个斧头帮会众看在了眼里。
张峦和韩恕自然不敢驻足观望,在酒楼街对面转了个圈儿,便佯装无事地顺着外滩马路,朝南边走去。
“三友会酒楼里好像换人了。”张峦边走边说,“赶紧回去跟九爷通知一声。”
韩恕却摇了摇头,说:“这人换的,还不如不换呢,你知道新来的那人是谁?是程茂龄!‘粤帮’现在就数他势力最大,比他有钱的,不是老江湖;江湖资格比他老的,又没他有钱。”
“管他有钱没钱的,一斧头劈下去,横竖他也没有两条命!”
“话是这么说,可虹口区跟别的地方不一样,这地方离法租界、华界太远,真动起手,恐怕来不及跑。”
张峦不置可否,急着催促道:“这事儿用不着咱俩操心,听九爷的吩咐就行了。”
说着,两人便亦步亦趋地渐行渐远。
……
……
翌日清晨,天色蒙蒙微亮。
赵国砚独自赶回美租界德商洋行复命。
大伙儿一起吃了顿早饭,席间谈起昨天夜里,江连横吩咐过的几件差事。
杀申世利的决定,当然出自江连横的安排。
申世利是否无辜,是否只是为了赚钱而无意间泄露了江家的消息,江连横根本无意深究。
他只知道,眼下行将开战,若是留申世利那张大嘴整日在十六铺码头胡言乱语,早晚要捅娄子,为保自家弟兄安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其除掉。
不过,关于梅先生的真实身份,倒是令江连横等人有些意外。
“敢情吃白相饭的就是老柴呀!”闯虎学到了新“知识”,连忙掏出记事本摘抄下来。
赵国砚着重纠正道:“吃白相饭的,未必是老柴;但沪上的老柴,绝大多数都是吃白相饭的。”
“那也就是说,是法捕房打探到的消息,再转告给杜镛和张小林了?”李正西自顾自地呢喃道,“可是,黄锦镛一直都没什么动静啊?”
西风的困惑不无道理。
彼时的黄锦镛,正在忙于应付法捕房警务总监的问责。
三金公司劫货案以后,紧接着就是十六铺码头叫歇,法租界大部分巡捕当时都在维持各个渡口的秩序,若要平息骚乱,注意力也理应聚集在斧头帮身上,而不是江连横这几个飘零沪上之人。
毕竟,江连横虽然负责出谋划策,但负责执行的斧头帮才是重中之重,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而且,按梅太太的说法,三金公司案发不久,老城厢公寓就已经引起了法捕房的注意。
这比众人预想的更早。
“是我把谁给忘了?”
江连横喃喃自语,左思右想,却始终不得其解。
众人静默了片刻,李正西开口问:“那梅太太咋样了?”
“没动他。”赵国砚转头看向江连横,请示道,“东家,我跟她谈了笔交易,答应不会再追究她了,你看……”
两人合力共事十几年,又是生死之交,自然心照不宣,互有默契。
江连横听了,当下便会意地点了点头:“国砚,不用说了,你办事我放心,而且我也能大概猜到你谈的什么交易。”
闯虎不明所以,夹在两人当间,左右眨了眨眼,煞有介事地说:“能行么,靠谱么,我看那个女人歹毒得很,你可得三思而后行啊!”
“行了,行了!”江连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她不就说你个儿矮么,这点仇你还要记哪百辈子去?”
赵国砚拍了拍闯虎的肩膀,说:“放心,有人在老城厢盯着她,而且她也愿意跟咱做这笔交易。”
吃完了早饭,几人各自休息。
一连三两天,江连横都神情严肃,似是冥思苦想,又似是在等什么消息。
待到第三天傍晚时分,德商雷马克的保姆忽然敲响房门,言说楼下有电话打过来找江老板。
江连横问询下楼,接通了电话,三言两语间便又快速挂断,旋即回到二楼,冲赵国砚吩咐道:
“那个小白脸在大世界露头了,你带人去把他嘴撬开,问到底。”
(本章完)
第550章 刀下出真知
第550章 刀下出真知
赵国砚闻讯,立刻叫上老牛、杨剌子和两个胡匪,火速赶往法租界。
待到抵达爱多亚路时,天色已然擦黑,却见李在淳正带着两个高丽棒子候在大世界门口。
两人虽是头一次见面,但彼此却不难相认。
毕竟,断指的标识,实在难以伪装。
双方刚一碰头,赵国砚便问:“人呢?”
“不在歌舞厅。”李在淳朝身后的大世界指了指,低声说,“跟个女人在露天剧场里看杂技呢。”
赵国砚点了点头,旋即吩咐老牛等人留在门外附近守候,自己则跟着李在淳买票走进大世界娱乐场。
此时,杂技表演正当高潮,露天剧场内格外热闹,掌声雷动,喝彩喧嚣,人势之鼎盛,粗略看过去,少说也有千八百号观众在场。
两人来到座席后方,李在淳抬手指向东南角,悄声耳语道:“在那边,跟个女人坐一块儿,不是白西装,银灰色那个,看见没有?”
赵国砚循着方向看过去,没费多大工夫,便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阿铭的身影。
原因无他,只因全场观众的目光,大多都汇聚在舞台中央,唯独他始终将注意力放在旁边的女人身上。
那女人二十几岁模样,衣着谈不上富贵,看起来却也出自于殷实之家。
阿铭在她身边,可谓极尽谄媚之能事,哄得那女子枝乱颤,双颊泛红,心思竟也全然不在舞台上。
赵国砚环顾四周,咂了咂嘴,问:“这杂技表演啥时候结束?”
“十点钟。”李在淳低头看两眼腕表,“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赵国砚点点头说:“这里人太多,等着散场吧,让老牛他们别逼太紧,我在这盯着他。”
“用我的人帮忙么?”李在淳问。
“不用,江家有江家的办事风格。”
赵国砚低声嘱咐几句,随即便独自立在露天剧场的角落里,目不斜视,将阿铭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李在淳别无二话,当下便转身先行离开。
如此熬过一个钟头,杂技表演终于在一片喝彩声中落下帷幕。
观众纷纷离席散场,阿铭也不例外。
只见他站在女伴身边,前挡后拦,左推右搡,护送着那女子在人群中穿梭,那副巧言媚态的神情,简直无异于宫中太监。
可男人所鄙夷,注定为女人所欢喜。
阿铭那副殷勤做派,非得配上俊俏的外形,以及潇洒的举止,才能称得上是绅士风度,不信换个嘴歪眼斜的过来,那就立马变成非奸即盗、图谋不轨了。
观众相继离开大世界娱乐场。
阿铭和女伴也随着人潮来到十字街头,便在这斜月疏影之下,手拉着手,面朝法租界以西渐渐远去,间或谈谈莎士比亚和易卜生,德先生和赛先生,既浪漫又时髦,真好。
两人穿街过巷,终于在临近公共租界的一栋公寓楼前,停下了脚步。
临别之际,免不了卿卿我我,搂搂抱抱,末了再索一个吻,这才发觉世道当真变了。
阿铭想要上楼喝口水,却被女伴推了回去,指指楼上的一扇明窗,悄声低语几句,最后到底各自散了。
女伴上楼以后,在窗口打了个暗号,阿铭见了,仰头挥手道别,旋即一转身,方才那副殷切的笑容便如川剧变脸似的,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原地点了支烟,随后便迈步朝法租界往回走。
未曾想,刚拐进一条漆黑的弄堂,便猛觉右肩一沉,还不等他有所反应,整个身子便立刻被人拨转过去。
“谁?”
阿铭正要失声惊叫,只见赵国砚抡起右臂,竟如钟摆一般乘势横扫,不偏不倚,正中阿铭左侧下颌。
这一拳,势大力沉。
小白脸终日浸淫温柔乡,哪里禁得住,整个人顿时头晕眼,顺势要倒,结果正撞在弄堂里的墙壁上。
赵国砚片刻不待,当下便用右手掐住阿铭喉头,将其抵在墙边,随即猛然提膝,直击阿铭脾胃。
正欲乘胜追击,再补一拳时,却见阿铭口吐酸水,身形一偻,双臂紧抱腹部,竟已“咣当”一声,先行栽倒在地,整个人蜷缩抽搐,想叫也叫不出来,只能哼哼唧唧的,要死要活。
赵国砚见状,连忙收手打住,一脚踩在阿铭身上,转头冲巷口吹了声口哨。
俄顷,便有四道人影闻讯赶来。
耳听得脚步声渐近,阿铭强忍腹中胃酸翻涌,忙睁开眼睛,乞怜讨饶,莫名说道:
“别打别打,我以后不找如萍啦!”
众人赶到近前,听见动静,不由得相视一眼,略感困惑道:“什么如萍?”
“啊?不是如萍?”阿铭病急乱投医,紧接着又问,“那是依玲?”
“依玲又他妈是谁啊?”
“啊?也不是依玲,那是阿宁?”
杨剌子等人莫名其妙,当即朝阿铭狠踹了几脚,边踹边骂:“去你妈的,你小子搁这整顺口溜儿呐!”
阿铭侧身伏在地上,连忙弓背抱头,连声求饶:“别打别打,讲到底是哪个嘛!”
“行了行了,这小子不扛打,待会儿别再背过气去了。”赵国砚抬手制止众人,接着吩咐道,“老牛、杨剌子,你俩去胡同口把着,一边一个,我问他几句话。”
老牛和杨剌子应下一声,反手掏出配枪,即刻分散去弄堂两侧。
赵国砚蹲下身子,提起阿铭的衣领,让其靠在墙边,冷声问道:“你就叫阿铭?”
阿铭直愣愣地点点头,本来就是个小白脸,这下脸更白了。
“认不认识老城厢公寓的梅太太?”赵国砚接着又问。
阿铭神情一呆,皱了皱眉,忽然试探地问:“……是法捕房的人?”
刚刚问完,不等对方回答,他自己就先有几分不信。
尽管沪上人口稠密,南来北往,但主要还是以苏、浙两省居多,法捕房的巡捕,也鲜有北人担任。
赵国砚不回答,甩手扇了阿铭一耳光,厉声质问道:“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呢?”
“认识,认识。”阿铭连忙如实回道,“算是……算是朋友,但已经不联系了,真的真的,我好长时间没再去老城厢公寓啦。”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联系了?”
阿铭翻了两下白眼:“呃……这、这我忘了。”
“啪——”
赵国砚甩手又是一耳光,厉声骂道:“再他妈装!”“不不不,没装没装,我、我真忘了,朋友那么多,我哪能全都记住啊?”阿铭连连摇头。
“行,嘴硬是吧?”
赵国砚攥住阿铭的手指,用力一掰,只听“咯噔”一声,却见那指节反弯,指骨应声折断。
阿铭正要呐喊,却又被赵国砚掐住喉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
挺了一会儿,赵国砚松开手,再问:“现在想起来了没?”
“没有没有……我、我真忘了,这又不算什么大事。”阿铭仍旧摇头。
话音刚落,立在两旁的胡匪听后,顿时起了兴致,当即蹲下身,朝阿铭咧咧嘴,森森笑道:“你是不是感觉自己嘴挺严呐?”
阿铭不解其意,本能地感到眼前这两人跟十里洋场的瘪三流氓有所不同。
那两个胡匪也不多解释,只是转头看向赵国砚,似乎是在请示着什么。
赵国砚思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只提醒了一句——“别给他弄死了。”
“放心,这种事儿,咱山上有经验。”
两个胡匪嘿嘿一笑,旋即忽地从身后抽出一把牛耳尖刀,便在阿铭的手指上轻轻一划……
片刻过后,弄堂里发出一阵颤抖的闷哼,间或夹杂着隐隐的啜泣声。
老牛和杨剌子立在两侧巷口,听见这阵闷在喉咙里的呻吟惨叫,也不禁好奇,纷纷回头张望两眼。
只见弄堂的阴影里,两个胡匪正在鬼鬼祟祟。
地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短短的一节,粘着血。
阿铭右手的两根手指软塌塌地耷拉着,像两条皮冻,颤巍巍的,无可救药,而他本人浑身上下则早已被冷汗湿透,虽然没流多少血,但却吓得失禁,面色惨白,似人似鬼。
赵国砚终于止住了胡匪,蹲下身子,再次问道:“小子,你现在想起来了吧?”
阿铭涕泗横流,狼狈不堪,急忙点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在三金公司劫货案不久以后,我就没再去了……大哥,别杀我行不行?”
“为什么不去了?”赵国砚追问。
阿铭说:“我、我感觉那里的租客可能会出事。”
“三金公司劫货那天,你在大世界对不对?”
“对……大哥,你们放我一马行不行?”
赵国砚按照江连横的嘱咐,继续追问道:“而且,那晚你还动了三金公司的土货箱子,还提议了报官,为啥非得要多管闲事?”
“我知道三金公司的货船肯定没被抢劫。”阿铭如实坦白。
“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在烟馆里混过,我知道那些外省来的土货,都是先运到三金公司的货仓,然后才会贴上三金公司的标志,如果是货船被劫,那就说明是三金公司卖出去的,不然的话,土货不可能会提前分装,更不可能贴上三金标志。那些老百姓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瞎凑热闹。”
“所以你就让别人去报官,自己留下来看着那箱土货?”
“那箱土货既然不是三金公司丢的,只要进了法捕房,就肯定会被巡捕私分,我以为见者有份,没准能分我一包……”
“进了法捕房以后,你都怎么说的?”赵国砚又问。
阿铭迟疑片刻,可一见两个胡匪手中的牛耳尖刀,便立刻如实招认:“他们让我说一遍案情全部经过。”
“你说什么了?”
“我说……我说马车经过之前,有几个人在法捕房闹事,那些巡捕问我是谁在闹事,我就说……”
“你就说,你认识那几个人,在老城厢公寓里碰见过?”赵国砚替他把话说完。
阿铭嘴唇颤抖,不承认、不否认,只顾哀声乞怜。
“几位大哥……我、我知道错了……而且,我刚开始也不知道那几个人跟、跟三金公司的案子有关呐,我只是跟法捕房的人说了实话,后来我在码头那边……听一个唱新闻的说什么黄山翁和过江龙,我才反应过来,早知道这样的话……打死我也不敢管这闲事啦!”
话到此处,事情的缘由终于渐渐水落石出。
赵国砚站起身,问:“你跟张小林和杜镛他们,有交集么?”
“没有,真没有!”阿铭不敢再有任何隐瞒,“我如果跟他们有交集,还至于当‘拆白党’么?”
“你从法捕房出来以后,还有没有人找过你?”
“楼静远找过我,但那已经是好多天以后了,你们听说过他吧?”
赵国砚心头一凛,忙问:“你认识他?”
“他打过我。”阿铭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因为他兄弟的女朋友。”
再没什么可问的了。
青帮到底凭借多少条线索、多少个耳目打探到江连横的行程,目前虽然没有定论,总之眼前的阿铭和死去的申世利一样,都谈不上无辜。
赵国砚转身要走。
阿铭连忙抱住他的裤脚,颤巍巍地哀求道:“大哥,不知者无罪,你们能不能放我一马?”
“不能。”
“我知道的全都说了,真的真的,我就是个‘拆白党’、小赤佬、小瘪三,这里根本没我的事情啊!”
赵国砚乜斜起眼睛,冷冷地说:“就因为忽略了你这个小瘪三,我兄弟才折在了沪上,你去陪陪他吧。”
阿铭顿时愕然,正要放声哀嚎时,却见面前那个胡匪手持尖刀,朝他抡臂一甩,旋即便立马起身后退了两步。
“咳咳……咳咳……”
阿铭起初只感到喉头掠过一丝冰凉,用手一摸,粘稠的血液立时喷涌出来。
鲜血仅仅窜了两下,他就轰然倒在地上,两只脚胡乱蹬踢,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怪声。
如此挣扎了几秒钟,四肢便已不再听使唤,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阵阵冰冷的寒意,不到一支烟的工夫,残生便终于消失殆尽。
赵国砚走到老牛身边,低声嘱咐道:“把尾子收拾干净,东家说了,这是沪上,所以也不为难弟兄们,但至少三五天之内,我不想看见法捕房能找到他的尸体。”
“知道。”老牛一如既往那般稳稳应道。
“我去跟东家说一声,你们收拾干净以后,也都抓紧回旅馆去,少说话,少走动。”
赵国砚着重嘱咐了几句,随即离开弄堂,迈步朝不远处的公共租界走去。
没想到,刚一穿过爱多亚路,还不等走出多远,一阵尖锐的警哨声便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本章完)
第551章 大闹三友会
第551章 大闹三友会
刺耳的警哨声由西向东,在群楼间激起一阵阵回响。
噪音所过之处,十几扇窗棂逐次亮起灯火,浑天黑夜下,似有婴儿惊魂啼哭。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连串儿轰隆隆的脚步声。
赵国砚下意识按住腰间配枪,举目远眺,却见主干道上,正有二十几名华洋巡捕,荷枪实弹,面朝江边方向全速狂奔。
人群之中,偶然一瞥,竟然还混杂着几个红头阿三。
看样子,必定是英租界巡捕房的人无疑了。
赵国砚稍稍松了口气,顺势将手垂在身边,转而皱起眉头,略显三分困惑。
待到巡捕大队从眼前经过,在街面儿上渐渐远去以后,他才横穿马路,若有所思地朝江边方向眺望。
恰在此时,有三五个租界市民,从不远处相向而来。
几人神情慌张且亢奋,脚下亦步亦趋,仿佛逃难,彼此间你一言、我一语,虽是满口地方乡音,可仔细分辨下来,倒也勉强能听懂几句闲言碎语。
“看,我早就讲过了,迟早都要打的嘛,皖北佬这次是拿老广开刀哩。”其中一人说得言之凿凿。
另一个却嗤笑两声,说:“开刀?开什么刀?斧头帮这么远跑到英租界,来搞粤帮的地盘,我看伊们这趟是凶多吉少,有来无回了。”
“哦哟,话可不能这样讲,从来只有千日当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嘛,看得再严也难免会有破绽啦。”
“侬怎么晓得一定是破绽,不是圈套呢?粤帮可不是小瘪三好吧,王老九斗不过他们的,看着吧!”
斧头帮动手了!?
听到此处,赵国砚心头一凛,急忙放缓脚步,佯装无意地朝那几人缓缓靠近。
本想再继续盗听些许风闻,无奈双方在马路当间交汇而过,再想细听时,那几个租界市民竟已然走远了。
赵国砚不愿主动上前询问,以免惹人生疑,继而暴露行踪,于是便在原地迟疑了片刻,看两眼时间,随即将衣领立起来,最后到底是循着老柴远去的方向,面朝江边虹口区,迈开脚步,匆匆而去……
……
……
大约一个钟头以前。
夜里九点钟光景,三友会酒楼上的生意正当热闹时分,离得老远就能听见一阵阵宾客喧嚣。
不过,天色毕竟已经晚了。
尹抱坤老爷子有点儿熬不住,于是便在雅间里吆喝自家伙计上来着手安排,准备回家。
喊了两声过后,推门进屋的,却不是酒楼里的伙计,而是程茂龄手下的哥仔。
“坤叔,有什么吩咐?”那哥仔毕恭毕敬地问。
尹抱坤点了点头,站起身说:“哦,时辰不早了,我也有点困了,让他们准备准备,我先回去了。”
“坤叔,龄哥他们马上就回来了,您再等等吧,坐车回去能安全点。”
“诶,不等了,去叫辆黄包车过来就好了嘛。”
眼见老爷子要走,那哥仔立刻跨步堵在门口,面露难色道:“坤叔,现在是特殊时期,您再等等吧,这个时间回去,万一在路上……您别让我难办呐!”
尹抱坤见状,倒也没再执拗。
归根结底,粤帮如今面临的形势,全是因他自己多管闲事,进而惹出的乱子,结果却要让这群后生晚辈帮忙擦屁股,老爷子有点不好意思,尤其是在程茂龄的哥仔面前,更不方便随意任性。
于是沉吟半晌儿,尹抱坤才说:“那你先下楼去看看,我在这收拾一下,程茂龄回来以后,就让他在外面等着,我马上就下去。”
“好,坤叔你先坐。”
那哥仔总算松了口气,连忙应声告退,随即关上雅间房门,“噔噔噔”跑下楼梯,来到三友会大门外,跟零星几个弟兄共同把守酒楼安全。
为了不妨碍坤叔的生意,几个放哨的哥仔只好聚在酒楼街对面,一边抽烟闲话,一边四处张望。
夜色莽莽,一切照旧。
街面儿上并未显出丝毫异动,再过三两个小时,酒楼也差不多快要上板儿打烊了。
众哥仔不禁稍稍有所懈怠,互相悄声商量着,待会儿该去哪里小酌几杯。
未曾想,就在这一晃神的功夫,三友会酒楼门前,竟突然汇集了二三十号青壮男子。
见此情形,众哥仔顿时心头一凛,再去细看时,只见那伙来人忽地敞开衣衫,个个腰间别着一把短柄利斧,正是斧头帮的标志无疑。
原来斧头帮此番赶来,不求声势浩大,只求出奇制胜,于是便将帮会成员化整为零,悄悄潜入英租界虹口区地界儿,待到有机可乘之时,再重新聚集,直取尹抱坤老巢而来。
在茫茫夜色的掩护下,只十几秒钟光景,便已悄然杀至酒楼门前。
遥看领头那人,正是斧头帮核心骨干——陈立宪!
见状,几个哥仔自知失职,不敢再有迟疑,赶忙横穿马路,冲三友会酒楼这边高声叫嚷:
“喂,来人来人,楼上的弟兄赶快抄家伙,斧头帮的人杀过来了!”
几个粤帮哥仔刚刚穿过马路,斧头帮会众便立刻分出一队弟兄,转过身来,反手斜插腰际,扥出开刃利斧,二话不说,抡臂就砍。
众哥仔急忙后退两步,避其锋芒。
唯独一人,因动作稍显迟缓,左肩当即中了一斧,踉跄着轰然栽倒,整个人伏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躲避追击,间或扭头一看,却见左侧肩膀皮开肉绽、血流如注,顿时失声惨叫起来。
斧头帮会众不去追杀,将几个哥仔悉数放倒以后,便又立刻转过身来,直奔三友会酒楼杀将过去。
这时候,酒楼里看场子的粤帮哥仔听见门外喧嚣,也纷纷抄起棍棒朴刀,轰隆隆赶到大门口,同斧头帮会众拉开阵仗,互相对峙,虽说气势不让三分,可帮众却只有区区十几号人而已。
众哥仔的头目横刀在前,厉声质问:“斧头帮,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跟青帮有仇,不去找他们,来我们的地盘干什么,你们惹不起青帮,还真以为就能惹得起粤帮了?”
陈立宪狠啐一口,手持利斧,冲对方叫骂回敬道:“我去你妈的,青帮和粤帮谁也别想跑,尹抱坤当时出山作保,现在出了乱子,他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真以为斧头帮就不敢动他了?”
“死扑街,别太狂了,这里是坤叔的场子,你们斧头帮敢砸,那就是要跟粤帮开打,我劝你想清楚先。”“操,老子今天把话放在这,整个十里洋场,就没有咱斧头帮不敢砸的生意!”
说罢,就见陈立宪高举利斧,冲身后的斧头帮会众厉声喝令道:“弟兄们,把三友会酒楼给我砸了!”
话音刚落,双方人马立时短兵相接。
斧头帮人多势众,顷刻间蜂拥而上,手持利器,狂挥乱砍,只眨眼间的功夫,就听“噼里啪啦”接连爆出声响,先将三友会酒楼的两扇门板破开,随后鱼贯而入,喊杀阵阵。
粤帮哥仔人数寥寥,只好纷纷退至大堂,横刀挥动,棍棒相逼,不求反败为胜,只求尽力拖延,以便为赶来支援的粤帮弟兄争取时间,亦或是有巡捕房老柴赶来平事。
可斧头帮会众直奔杀生而来,攻势刚猛无畏,下手没有丝毫迟疑,身后不留半分余地,只顾左劈右砍,前蹬后踹,当真是:刀光斧影说时慢,一命呜呼刹那间!
这边皖粤双方刀砍斧剁,鲜血飞溅;那边大堂客官抱头鼠窜,惊叫连连。
三友会酒楼顿时陷入一片骚乱。
不多时,粤帮哥仔便已损失过半,一个个倒在地上,或死或伤,令人难以直视。
斧头帮会众仍不解恨,当下便分出一伙儿人横扫大堂,掀桌砸椅,劈柜破窗,吓得一众食客慌忙逃窜。
陈立宪则带着张峦、韩恕余下人等,抡斧开路,风风火火地杀上楼梯。
此刻,粤帮剩下那几个哥仔早已是满脸血污、狼狈不堪,只好也纷纷退上楼梯,用长棍延误斧头帮等人。
“我丢雷老母,龄哥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哥仔头目大声质问左右,可惜没人能对此给予答复。
原本凭借地势优势,还能勉强跟斧头帮会众相持,未曾想,陈立宪急功心切,竟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把仿制勃朗宁手枪。
哥仔头目顿时瞪大了眼睛,探手制止道:“兄弟,你、你疯啦,酒楼里还有这么多客人呢,当众开枪可不是小事,你先把枪放下。”
这话并非夸大其词。
沪上帮派火并,就算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甚至出几条人命,这在巡捕房的洋大人眼中,也不过都是小事儿,可如果在公共场合开枪行凶,性质就完全变了,必须要给官面儿上一个说法,而此时的斧头帮,显然还不具备这种权势熏天的人脉靠山。
在市井里混帮派的合字都知道,枪虽然好用,但除非是有青帮“三大亨”那般势力,亦或是在官面上有所照应,否则能不用枪,就尽量不用枪,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可陈立宪却只是冷哼一声,随即便举枪威胁道:
“我再跟你说一遍,整个十里洋场,没有咱斧头帮不敢砸的生意,更没有咱斧头帮不敢杀的人!”
众哥仔顿时愕然。
陈立宪步步紧逼,登上二楼走廊,厉声质问道:“不信?不信你可以试试!识相的赶紧滚一边去,让尹抱坤滚出来见咱们!”
“你们别太过分了!”
哥仔头目尽管连连后退几步,语气倒也并没有怂下来。
没想到,话音刚落,身后忽地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
斧头帮会众循声望去,却见走廊尽头的雅间门口,竟又有两个粤帮哥仔持枪跑了过来。
“站住,别动!”
陈立宪立刻举起枪口,身后的张峦和韩恕也拔出两把土造手枪,虽说也能杀人,可看上去总是有点寒碜。
“你们也别动,不许动!”持枪的两个哥仔同样毫不相让。
他们俩是粤帮为尹抱坤安排的贴身保镖,众人各司其职,楼下看场子的弟兄打得再凶、再狠,贴身保镖也不能擅离职守下去帮忙,否则必定乱套。
两个贴身保镖只为老爷子的人身安全负责,若不是因为斧头帮已经杀到二楼,他们也绝不会出面拔枪。
双方互相对峙,彼此威胁恫吓。
“把枪放下,现在立刻离开三友会,我们可以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
“去你妈的,有种你就开枪,哥几个今天就是要血洗三友会!”
双方互不相让,火气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爆发枪战之际,走廊尽头的雅间房门却忽然开了。
“都别吵了,把枪放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尹抱坤背负双手,脸色铁青,缓步从雅间里走了出来。
两个贴身保镖见状,心中暗叫不好,急忙侧身提醒道:“坤叔,你快进去,我刚才已经给巡捕房和黑哥打过电话了,他们马上就过来。”
“我让你把枪放下!”
尹抱坤声若惊雷,神情似怒目金刚,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担当红棍期间的风采。
不管这两个贴身保镖是否听命,他都固执地朝着陈立宪等人相向而来。
老爷子浪荡江湖五十年,什么阵仗没见过,眼前这点“小打小闹”根本吓不倒他,即便是面对三只枪口,他同样也能面沉似水,毫无惧色。
真正让老爷子备受煎熬的,其实是心底里的理亏与愧疚。
“尹抱坤,你他妈的总算敢露头了!”陈立宪破口大骂道,“出山作保,讲茶议和,闸北火车站的事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你不亲自去找咱们九爷赔罪,还他妈好意思在这待着呢?”
老爷子微微颔首,缓步走过来,拱手抱拳,先行赔罪道:
“几位兄弟,对不住了,今天你们来我这里,闹出这些事,我概不追究,规矩就是规矩,老夫的面子可以丢,可我不能连累了粤帮的名声。这样吧,我现在就跟你们去见九爷,登门赔罪,到时候要杀要剐,全听九爷定夺,冤家宜解不宜结,希望几位兄弟不要迁怒于粤帮就好。”
眼见着年过古稀的老江湖如此表态,斧头帮会众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陈立宪等人互相看了看,正要开口时,不料楼下却又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听那动静,似乎是粤帮的援手总算赶了过来……
(本章完)
第552章 第一声枪响
第552章 第一声枪响
楼下的动静越来越大,几句叫骂过后,随即便传来一阵桌椅碰撞的哐啷声响。
听见援军赶到,楼上那几个粤帮哥仔顿时眼前一亮,斗志重燃,立马指着陈立宪等人叫嚣起来。
“斧头帮,你们跑不了了,这里是虹口区,离法租界和华界还远着呢,你们现在把枪放下还不晚!”
然而,斧头帮会众却不慌不忙。
为首的陈立宪,甚至在不经意间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朗声回敬道:“去你妈的,老子既然敢来,就没带怕的,你们有多少人来多少人,老子要是怂了,我他妈跟你一个姓!”
正当双方争吵之际,尹抱坤却又走上前来,沉声训斥了几句同乡晚辈。
“别吵了,赶快把枪放下。”老爷子面色铁青道,“这件事,原本就怪我这个保人不称职,是我理亏,你们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我跟他们走一趟,谁都不许动手。”
尹抱坤说得情真意切,可斧头帮会众却不领情。
陈立宪冷哼笑道:“老东西,你少他妈在这装模作样,你年轻的时候也不干净,到老知道要脸了?晚了!”
尹抱坤不予理会,但也没有卑躬屈膝,只是始终挺着腰杆儿,背着双手,来到陈立宪面前,低声提议道:“走吧,前面带路。”
“坤叔!”
众哥仔齐声劝阻,陈立宪和张峦、韩恕立马举枪威胁。
有道是,九头牛拉不住一句“上赶着”,尹抱坤心意已决,自是万难更改,楼上的哥仔人头数少,再无余暇上前阻拦。
陈立宪也不客气,当即喝令左右道:“哥几个,把这老东西给我扣了!”
一声令下,韩恕等人更不客气,立时伸手薅住尹抱坤的领口,将其拽过来,再用枪口抵住老爷子的额角。
众哥仔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杵在原地咬牙切齿,怒目相向。
恰在此时,楼下突然响起一阵暴动,紧接着就有斧头帮会众扯开嗓门儿,冲楼上拼命大喊:“宪哥,粤帮的人手打过来了!”
“来得正好!”陈立宪高声回应,旋即看向楼上几个哥仔,晃了晃枪口说,“枪放下,你们先下去!”
两个粤帮保镖互相看了看,心下别无他法,只好遵听照办,先蹲下身子,将手中配枪放在地上,随后领头走下楼梯,经过陈立宪等人身边时,冷冷地撂下一句:“你们走不了了,这事没完。”
陈立宪嗤笑两声,随即吩咐张峦带人捡起粤帮的配枪,押着残余哥仔紧随其后,走下楼梯。
韩恕则用枪口抵住尹抱坤的脑袋,转身又叫来几个弟兄,同他一起殿后应变。
于是,众人便循着叮叮咣咣的声响,陆续从楼梯上走下来。
未曾想,刚刚行至过半,粤帮哥仔便已闻讯杀来,大堂里的斧头帮会众尽管奋力抵抗,拼命拖延,到底还是挡不住粤帮精锐援手,当即节节败退到楼梯口周围。
眨眼之间,双方人马便混作一团,乌泱泱全都堵在楼梯近前。
几个粤帮精锐杀到此处,抬头一看,却见尹抱坤遭到斧头帮挟持,当下便将朴刀换至左手,右手拔出配枪,寸步不让,厉声喝道:“马上把坤叔放了,不然一个都别想走!”
陈立宪冷哼两声,却道:“操,怎么就来这么点人,瞧不起谁呢?”
话音刚落,立刻又有二十几号粤帮哥仔涌进酒楼大堂。
这伙人虽然不曾带刀,右手却始终垂在腰间附近,一个个横眉立目,只顾叫嚣怒骂:“去你妈的皖北佬,粤帮的场子你也敢碰?”
陈立宪不甘示弱,呛声骂道:“操你妈的,老子砸的就是你们这帮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蛮子!”
双方谁也不忿谁,眼看着随时就要再起冲突。
尹抱坤见状,急忙出言劝解:“你们都别动手,事情出在我身上,别再给粤帮丢脸了。”
然而,老爷子表态,众哥仔只当是个建议,听了,却不照办,尽管没有冒然动手,却也不曾收势作罢。
未几,忽听门外一阵骚动。
循声望去,却见程茂龄在一众心腹的簇拥下,快步闯入大堂,急匆匆左顾右盼,口中反复念叨着:“坤叔,坤叔呢,坤叔没事吧?”
待到发现尹抱坤正在斧头帮的挟持下站在楼梯顶端后,他便推了推眼镜鼻架,急忙带人赶过来,冲在场的哥仔破口大骂:“一帮废物,发什么呆呢,快去救坤叔啊!”
“茂龄,不要动手,我同他们去见见九爷,把话讲清楚。”尹抱坤连忙制止。
程茂龄不接茬儿,自顾自地喊道:“坤叔,你别怕,弟兄们这就过来救你!”
“茂龄,别动手,也许还有的谈。”
“坤叔,你别怕,没什么可谈的了,弟兄们给我冲上去,快!”两人浑然是自说自话,活脱脱一出闹剧,搞得粤帮哥仔左右为难。
韩恕站在楼梯顶端,干脆用枪口将尹抱坤怼到墙边,出言恐吓道:“谁他妈敢上来,老子一枪毙了他!”
众哥仔略显迟疑,不仅仅是因为老爷子在斧头帮手上,更重要的是楼梯狭窄,双方人手混在一处,莫说是开枪,就算抡刀开路,也难免会误伤到自己人。
程茂龄当即怒道:“还他妈等什么呢,你们要眼看着斧头帮把坤叔带走么!”
话音刚落,又有两个哥仔从门外冲进来,跑到程茂龄身边,疾声道:“龄哥,黑鬼带人过来了,就在半路,马上就到。”
闻听此言,程茂龄不禁皱起眉头,心中暗道:怎么这么快!?
还不等他开口,就听陈立宪等人站在楼梯上放声大笑:“好好好,都来都来,有多少来多少!”
斧头帮会众仿佛全都杀疯了,听到粤帮还有援手赶来,不仅没有丝毫慌乱,反倒显得莫名亢奋。
程茂龄见状,先是狐疑了片刻,旋即若有所悟,心头霎时一紧,急忙喝令左右道:“快,动手!”
“龄哥,可是坤叔……还有我们的人……”众哥仔仍旧举棋不定。
程茂龄干脆先行后退两步,冲身边的几名心腹厉声喝道:“别管他们了,开枪!”
几个心腹全是程茂龄的贴身骨干,眼里没有粤帮,更没有坤叔,只有一个程老板,端的是言听计从,立刻拔枪相向,毫无半分迟疑。
陈立宪等人这才有所忌惮,急忙半蹲着躲在人质身后。
哪曾想,正当双方准备开枪火并之际,二楼回廊里竟然率先乍起一片枪声!
这阵枪声突如其来,而且莫名其妙,不只是斧头帮成员倍感诧异,就连粤帮哥仔也下意识地缩起了脑袋。
韩恕等人挟持尹抱坤站在楼梯顶端,自然最先有所察觉。
早在枪声还没响起来时,几人便已提前侧身张望,猛地却见二楼回廊里,竟突然冒出七八个黑绸短打,还未来得及反应,对方就已然拔出配枪,二话不说,立刻开火。
“砰砰砰!”
霎时间,枪焰四起,子弹呼啸!
韩恕几人被堵在楼梯口附近,上下两难,避无可避,随即应声中弹,踉跄着身形一斜,便面朝陈立宪等人栽倒下去,众人顿时往前一拥,你推我搡间,整条楼梯上更是乱作一团。
程茂龄看准时机,立马冲左右心腹命令道:“还等什么呢,趁现在,杀上去!”
“砰!砰!砰!”
寻出空档,三声枪响,三名斧头帮成员立即当场毙命,连带着自家弟兄和粤帮人质一起滚落下去。
众哥仔眼见事态出现转机,也不管楼上是哪里来的援军,当即换上朴刀,厉声叫骂,奔着楼上冲杀过来。
场面顿时沸腾起来,却见前后左右全都是人,刀也抡不开,斧也劈不下,只有程茂龄的几个心腹还在不断扣动扳机,剑指何人,犹未可知。
及至此时,陈立宪才终于显出紧张的神色。
慌乱中,回头望去,却见尹抱坤老爷子呆立在楼梯顶端无人看管,而回廊里那七八个黑绸短打,此刻正朝楼梯这边快步赶来,看样子是要出手相救。
前后夹击,情况有变!
陈立宪急忙大喊:“张峦,把那老东西插了!”
张峦闻言,立马转身冲回廊里放了两枪,接着调转枪口,对准尹抱坤扣动扳机。
“砰!”
枪声顿起,老爷子胸前立刻迸出一片殷红。
其余几个斧头帮弟兄怒从心头起,生怕尹抱坤没死透,急忙抡起斧头,又朝老爷子的尸首狠剁了几下。
张峦连开几枪掩护,枪膛随即“咔哒”一声脆响——子弹耗尽,该拼命了!
陈立宪毙了两个粤帮哥仔,疾声呼喊:“弟兄们,情况有变,哥几个杀出去,找九爷汇合!”
便在此时,那七八个黑绸短打竟也莫名其妙地放下枪口,不再追击,而是纷纷退至二楼雅间附近。
俄顷,雅间的房门忽地缓缓推开。
“他妈的,出来吃个饭也不得安生,吵吵闹闹的,搞什么鬼呀!”
人未至,声先闻。
待到话音落定之时,才见一个身宽体胖、步履蹒跚的中年男子,一边用小拇指掏着耳朵眼儿,一边缓步走出房间,左右看了看,旋即吹一下指尖上的耳屎,哼哼唧唧地奚落道:
“嘁,粤帮真是江河日下呀!”
(本章完)
第553章 滩头大乱局【加更】
第553章 滩头大乱局【加更】
陈立宪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却不认得那人是谁,乱战之中,哪有闲暇再去揣测,便只好继续开枪抡斧,率领斧头帮会众朝楼下杀去。
然而,尽管众弟兄生性刚猛,可粤帮毕竟人多势众,几番搏杀下来,竟始终无法突出重围。
粤帮哥仔见老爷子已死,心下再无半分顾忌,转而烧起熊熊怒火,誓要将陈立宪等人尽数屠灭。
一时间,刀光斧影,血溅当空,三两丈长的楼梯竟如雄关栈道般争夺不下,难解难分。
再去找程茂龄时,却见他已然退到酒楼门外。
紧接着,还不等他稍稍站稳,一个黑脸膛壮汉便从街面上横冲直撞地赶了过来。
“四眼仔,坤叔呢!”
赖春宝一把拽过程茂龄的肩膀,厉声质问,随即就见大堂内杀得天昏地暗,便顾不上再等答复,立马转过头来,冲随行而来的打手招呼道:“弟兄们,跟我上!”
一声令下,又有二三十号粤帮哥仔鱼贯而入。
尽管三友会酒楼场子不小,可如此一来,竟已有百二十人混乱交错,再算上那些还没来得及躲避灾祸的食客,大堂内顿时黑压压一片,但见人头攒动,摩肩擦踵,莫说是帮派厮杀,就连寻常走动都有些施展不开。
“黑哥,小心有——”
程茂龄想说“小心有诈”,可话到嘴边,竟又有些迟疑。
一愣神的功夫,整个人仿佛顿时清醒过来,未说完的话,也随之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恰在此时,身边的心腹突然疾声提醒:“龄哥快看,斧头帮也有人手过来支援了!”
程茂龄下意识地朝南边法租界张望,结果却一无所获,经旁人提醒以后,方才如梦初醒,急忙顺着心腹所指的方向朝江边遥望。
这一看不要紧,心却顿时凉了半截儿。
只见黄浦江西岸滩头,斧头帮会众浩浩荡荡,犹如过江之鲫,人密如屏;又似江中水鬼,凭空而来。
程茂龄眯眼望了片刻,旋即喉头一紧,脱口而出道:“坏了,围点打援!”
原本,按照斧头帮的计划,合该是由陈立宪带人杀进三友会酒楼,挟持尹抱坤,引得程茂龄和赖春宝等一众粤帮头目悉数到场,再由黄显胜和闻进华带领余下弟兄渡江而来,里应外合,连锅端了三友会,大败粤帮声势,让整个十里洋场都明白一个道理——斧头帮不容戏耍!
未曾想,计划行至过半,雅间里突然杀出七八个黑绸短打,开枪拱火,肆无忌惮。
乱局之中,尹抱坤随时可能得救。
陈立宪迫不得已,为了避免满盘皆输,落得一场空白忙,只好当机应变,先行杀了尹抱坤,再率领斧头帮会众,试图突出重围。
“怪不得他们不怕,原本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程茂龄心下胆寒,再去看时,却见斧头帮会众已然奔至马路对面,亮出宣利斧,端起腾腾杀气!
斧头帮虽说财路短缺,门徒会众也多半是底层劳工,枪支弹药固然少得可怜,但若论起人头声势,却不输沪上任何一家同乡会党,今夜点兵点将,粗略看过去,少说也有百二十号人众。
粤帮精锐尽管多有配枪,可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两相交汇,心底里先行怯了三分。
况且“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领头的程茂龄怀有私心,他一无心应战,手下哥仔就立马乱了方寸。
“坤叔死了,都别进酒楼,先往回撤!”
程茂龄连忙招呼自己的人手朝街头转角西侧退去,以免遭人瓮中捉鳖。
他为人固然精明机警,可若不是他故意卖了个破绽,提前把精锐调走,三友会酒楼又怎么会乱成这样?
程茂龄回头象征性地冲酒楼里喊了几声,随即便叫上心腹干将先行撤开,手下其余几个哥仔见势头不对,也跟着大声喊道:“别堵在里面了,斧头帮的人杀来了!”
门口几人听见动静,消息立刻在大堂内传播开来。
陈立宪等人闻言,顿时重燃斗志,纷纷顶着身边几个粤帮哥仔拱下楼去。
赖春宝的人手原本就没来得及深入大堂,这下听闻消息,急忙带人调转刀头,冲出酒楼大门,随时应战。
来到酒楼门外,但见斧头帮会众冲杀而来。
赖春宝左手横刀,右手持枪,先冲地上狠啐了一口,旋即朗声喝道:“弟兄们别怕,亮家伙,跟我上!”
同样是一干粤帮哥仔,谁也不比谁强多少,可在赖春宝的带领下,较之于程茂龄等人,却有如云泥之别。
然而,粤帮这边分出一大队哥仔,陈立宪那边也就顺势捞得喘息的机会,当下左右搏杀了片刻,终于寻出个空档,抡起斧头,破开窗棂,连忙朝众弟兄招呼道:“快撤!快撤!”
斧头帮会众连忙翻窗而逃,偶有几个身手慢的,或是留下殿后的,免不了挨上几刀,甚至中了两枪,未能及时逃走,当即横倒在地上,生死未卜。
赖春宝听见动静,心中自身愤懑不已,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因此无法周全各处。
再看酒楼门外,双方人马已然迎面相向,彼此间不过几步有余。
短兵尚未相接,子弹便已呼啸而至!
“砰砰砰!”
几声枪响过后,但见门窗崩裂,木屑翻飞,间或有人惨叫倒地。
斧头帮当真是肆无忌惮,纵使人在虹口闹市区,竟也敢直接率众挑起枪战!
“死扑街,我顶你老母啊!”赖春宝低声咒骂几句,旋即冲左右喝令道,“他们开枪,我们也开,巡捕房里有的交代!”
话虽如此,可粤帮哥仔也并非人人有枪,况且此番来得匆忙,没有多余时间准备,只好端起随身配枪,可着一梭子子弹,有多少打多少。
一时间,双方枪焰顿起,恰如火蛇吐信!
“砰砰砰!”
“砰砰砰!”
一番交火过后,两边互有损伤,彼此的队形也在瞬间被全部冲散!
不少粤帮哥仔退到酒楼内部,躲避阎王点卯,斧头帮会众也随之四散开来,围着酒楼冲阵搏杀!
莽莽夜色之下,橘灯摇曳不安。
斧头帮会众恰如游龙戏水,粤帮众哥仔恰似虎踞盘山!
只在眨眼之间,双方子弹便俱已见地,彼此既然相去不远,自然谁都不肯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于是顶头相撞,刀光斧影,短兵相接。
赖春宝身先士卒,左右劈砍,奋力相争,架不住斧头帮如群狼饿虎杀将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
正当双方火并械斗之际,陈立宪满面鲜血,竟已然带领斧头帮残众翻窗逃脱,绕着酒楼兜转过来,冲自家弟兄高声喊道:“人齐了,快动手!”
未曾想,话音刚落,不等斧头帮头目黄显胜和闻进华答话,远处西北方向的街区里,便骤然响起一阵刺耳的警哨声。
于此同时,马路一侧,更多的粤帮哥仔也在其他小头目的带领下,纷纷朝这边赶来。见此情形,赖春宝等人顿时士气大增。
英租界虹口区毕竟是粤帮地盘儿,人手支援格外便捷。
眼看着形势又将再次扭转,斧头帮会众突然拉开阵仗,但见人群末端,赫然冲出来三五个死士,高举右臂,身后拖着一缕青烟,不顾自身死活,径直冲酒楼里冲了过来。
其余人等也跟在后头,用仅存的几颗子弹开枪掩护。
赖春宝定睛一看,只见来人手中所举之物不是别的,正是劣质的土方炸药,当即不由得惊叫一声:“扑街佬,真他妈的是疯子!”
说罢,立刻冲其中一人举起枪口。
“砰!”
枪响过后,死士当中应声倒下一个,但紧随其后的斧头帮会众却立马蹲下身子,捡起土制炸药,抡臂朝三友会酒楼附近扔了过来!
“砰!”
赖春宝再次扣动扳机,死士当中又倒下一个,可再要瞄准第三个时,枪膛却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他妈的,把炸药丢回去!”
赖春宝放声大喊,但此时的粤帮哥仔人心已乱,当下慌不择路,有人奔着斜对面跑,被斧头帮当场截杀;有人转头奔着屋里跑,却又跟争相出来的弟兄们挤成了一团。
斧头帮死士片刻不待,剩下三人眨眼间冲到门口,将燃至大半的土制炸药扔进大堂。
酒楼内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声尖叫,最里面的人慌忙寻找掩体,还在楼梯上的人立马退至二楼,聚在门口的人只想尽快冲出来,场面自是乱得不能再乱!
赖春宝只感觉身后似有大潮袭来,一股蛮力将其推到门外,慌乱中,甚至有不少弟兄摔倒在石阶上,继而互相踩踏,纷乱不堪。
斧头帮会众勉强执行了计划,当然不愿继续恋战,于是便由陈立宪等人带头呐喊:“快撤!快撤!”
话音刚落,只听得脚步声骤然响起。
抬头去看,斧头帮会众却并非朝南远去,而是面朝东边的江岸方向飞速狂奔。
“嘀——”
于此同时,英租界巡捕房的警哨声也随之越来越近!
只不过,巡捕也救不了当下危局。
眼看着门外不远处那包土制炸药的引信行将燃尽,赖春宝不禁咒骂一声,随即迈步狂奔而去,俯身捡起炸药,拽着上面的麻绳,甩开膀子,抡臂一挥,将其朝斧头帮会众的方向猛丢过去。
可惜,土制炸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并在最高点时,轰然爆炸!
“轰隆隆——”
土制炸药尽管威力不算大,但到底不只是大个儿炮仗,如今当空引爆,仍旧炸开一道刺眼的强光!
旋即,一阵火药味儿的劲风扑面而来。
赖春宝连忙用胳膊挡住面庞,正要喘息之际,无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耳听得身后竟又接连爆起“哐啷”一声巨响!
“咣当!!!”
“轰隆隆——”
只见三友会酒楼仿佛应声颤抖了两下,紧接着窗棂崩裂,玻璃碎片“噼里啪啦”,如同水迸溅一般,当即四散开来,一股灰蒙蒙的烟尘从门窗里奔涌而出!
挤在门口那几个粤帮哥仔,自然也被强劲的冲击波掀翻在地,虽说没受到多大的重伤,但霎时间也是动弹不得,只管倒在地上哼哼唧唧。
“我去你妈的!”
赖春宝咒骂一声,随即从地上扑腾着站起身来,急忙冲进三友会酒楼。
此时的酒楼大堂内,早已灯火俱灭,烟尘满目。
朦胧之中,只能勉强看见几道灰不溜啾的人影,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将起来,四下里更是哀声不断。
土制炸药的杀伤力实在有限,酒楼内虽然有不少人遭受震荡,但除了距离炸药最近的那几个倒霉蛋以外,多数人并无大碍。
可是,经此一战,粤帮声势必定一落千丈。
取而代之的,便是斧头帮声名鹊起。
“坤叔!坤叔?”
赖春宝眼下顾不了太多,连忙迈步冲进大堂,踩着满地狼藉,急匆匆地奔向楼梯,一不留神,脚下踩空,差点儿从破烂的楼梯上摔了下去。
“坤叔!坤叔?”
来到二楼,赖春宝在地上挨个儿翻找尹抱坤的身影。
便在此时,回廊不远处的雅间房门却又忽地再次推开。
“谁!?”
赖春宝厉声质问,手头下意识去摸配枪,可紧接着又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子弹了,于是连忙抄起地上的一口朴刀,神情戒备地盯着那扇房门,无奈头顶黑灯瞎火,始终看不清来人的身形面目。
不过,虽说视线受阻,可他方才身在户外,耳朵倒还勉强听得清楚。
只听烟尘之中,忽然传来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
那人在口鼻前轻轻挥了挥手,猛咳嗽了两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嘟囔着说:“他妈的,拆家呐,还他妈过不过了?”
那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很有辨识度,像是吃饱了撑的在打嗝儿。
闻声,赖春宝眉头一紧,连忙又问了一遍。
“谁在那!”
“啊?你说啥?我听不见,你大点声!”
然而,赖春宝却没再多问。
他已经从声音中辨认出了来人是谁——八大潮帮之首:万游远!
(本章完)
第554章 取灯照天明
第554章 取灯照天明
不多时,英租界巡捕房老柴终于陆续赶到附近街区。
随后,众巡捕立马拆成两队:一队奔江边方向,追拿斧头帮会众;一队进三友会酒楼,盘查粤帮哥仔。
其间惊动多少人马,接受多少质询,耗费多少口舌,行贿多少银两,着实乱哄哄难以赘述。
总而言之,粤帮既然能在虹口站稳脚跟,自然不缺衙门口的人脉关系。
况且,此番帮会械斗,粤帮是主场自保,甭管闹出多大的动静,在官面儿上也都方便交代。
土制炸药的威力不算大,而且个头儿又小,其中一个烧光了引信,结果愣是没响,这倒也不算稀奇。
大堂内尽管有不少人遭受震荡,但多数只是些轻微擦伤,除了短暂失聪以外,倒也并无大碍。
四下搜寻出几个死难者,一半粤帮,一半皖帮,身上也都是刀伤斧痕、弹孔淤青,很难说全因爆炸而死。
赖春宝当即点了几个哥仔,命他们去巡捕房做份笔录,配合老柴调查,给租界的洋大人做做样子,虽说不至于草草收场,倒也总归是暂且告一段落。
未几,程茂龄和其他几个粤帮头目也纷纷回到酒楼。
众哥仔安抚客官,打扫狼藉,忙忙叨叨一气儿下来,再看窗外,但见月垂西天,早已是后半夜光景了。
赖春宝等人无暇休息,于是悉数上了二楼,寻了个雅间,众头目各自落座,直面会谈。
一场爆炸过后,酒楼电路受损,墙上开关失灵,头顶电灯寂灭。
偏偏又恰逢月已落、日未出,正当昼夜交替之际,人间至暗之时,雅间里更是乌漆墨黑,不见半点光亮。
没办法,众人只好取来两盏油灯,擦着洋火,点亮一张张阴鸷、晦暗的脸。
如豆的火苗微微一颤,赖春宝抬手唤来两个哥仔,简略问了几句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却并未急着深究。
原因无他,只因身边还坐着一个外人。
万游远是沪上八大潮帮之首,在线上混迹多年,当然也是有一号的人物。
他的门徒弟子虽然不多,但却财势通天,若以商人的角度而言,他合该算得上是青帮“三大亨”的主顾。
三金公司包销土货,承接货运保险,凡是从南边海上来的土货,其中十之六七,全都源自八大潮帮。
没有三金公司,潮帮的土货安全就没有保障;没有潮帮土货,三金公司的利润就要少一大截儿。
两者之间,堪称是相辅相成,互惠共生的关系。
尽管赖春宝对程茂龄心怀不满,但他拎得清大局,绝不肯在外人面前对自家弟兄发难,以免遭人暗自揣度,疑心粤帮不合。
思忖了片刻,他才开口试探道:“万老板,我听弟兄们讲了,这次还要多亏你仗义出手呢,可惜你平时也不常来,难得来了一次,结果却闹成了这样,让你看笑话了。”
万游远为人精明,听出对方试探的意味,却不顺着往下说,也不过多解释,只是沉声叹道:
“唉,千万别这样讲。坤叔德高望重,我今晚既然碰见了,就没有不出手的道理,只可惜没能救下坤叔,实在惭愧。”
赖春宝急忙摆了摆手,却说:“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这些出来混的,碰见了这种事情,怨别人不如怨自己,万老板尽力而为,我们当然也没话可讲,对不对?”
说着,他侧身看向其他几个粤帮头目。
众人有的庆幸,有的困惑,就连程茂龄本人也略显狐疑,似乎对此并不知情。
不过,在事情没搞清楚以前,大伙儿自然纷纷点头,连声道谢,以免坏了表面和气。
紧接着,双方又闲谈了几句,互相说了不少好听的场面话,万游远也顺便代表潮帮,对尹抱坤之死表达了几句慰问。
时间悄然流逝,天色行将破晓。
约莫盏茶的功夫,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众头目齐声应门,却见一个哥仔推开房门,朝屋里探头探脑,寻摸了一圈儿,目光最终定在程茂龄身上。
“龄哥,巡捕房的蓝队长想进来谈谈。”
“哦,快请蓝队长进来坐。”程茂龄急忙抬手招呼。
话音刚落,万游远却先站了起来。
只见他面朝众人,拱手抱拳道:“各位,坤叔的事情,讲到底是粤帮的事情。你们先忙,我一个外人,实在不方便久留,这就跟各位告辞了。”
见状,赖春宝等人也没再客套,当即纷纷起身,将万游远送到雅间门外。
双方正在拜别之际,巡捕房的蓝队长就已经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大伙儿都是老相识,此刻聚在门口儿,自然免不了寒暄客套几句。
万游远劝说众人留步,赖春宝就又叫来两个哥仔,客客气气地将万老板送到楼下。
迎来送往,雅间房门便也随之连番开阖。
蓝队长三十五六岁模样,中等身材,头戴大盖帽,腰间挂着枪,也不知是来回跑了多远的路,亦或是酒色掏空了身体,总归是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喘得厉害;一进屋,先找水喝,径自去拿桌上的茶碗儿,也不管是谁的,横竖咕咚咚先喝个痛快,末了擦擦嘴,一屁股就坐下来,摘下帽子拼命扇风。
“哦哟,程老板呐,几位大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嘛,这深更半夜的,害我忙得团团转好不啦!”
甭管多大的官儿,老柴就是老柴,何况又是用得着人家的时候,程茂龄等人连忙赔笑沏茶,点烟宽慰。
其实,蓝队长也并非真有怨言,无非是想趁着机会多捞点油水罢了。
众人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程茂龄更是当即表态暗示:该有的好处,一分都不会少。
那不该有的好处呢?
嘿,还真把人给难住了,横竖咱也想不出来,这世上有什么好处是蓝队长不该有的。
说来也怪,程茂龄这番话,简直堪称是灵丹妙药,蓝队长一听,登时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浑身上下立马又充满了干劲儿。
“唉,都不容易,阿拉互相体谅吧。”蓝队长幽幽叹道,“英国佬那边,我尽量帮几个周旋,这次是斧头帮过来闹事,上面倒是好交代,可别让那帮红头阿三敲了竹杠啊。”
程茂龄有钱,白道上吃得开,当下便问:“队长,我们那几个弟兄……”
“放心,人都好着呢,明朝就把他们放出来啦!”蓝队长呷了口茶,旋即忙又补充道,“哦,对了,这还是我出面跟上头讲的哩,不然可没那么容易放出来。”
“那是那是,队长辛苦。”
“嗐,我辛苦点倒没什么,但几个可要注意了,最近务必安稳几天,要搞事就去法租界搞好了。”
正说着,赖春宝忽地插话问:“队长,有没有抓到斧头帮的人?”
蓝队长摇了摇头,嘴里叼支烟,歪起脑袋,借着油灯烛火点燃,深吸了一口,这才开腔回道:
“跑啦,坐船跑的,等阿拉赶到江边的时候,那帮皖北佬都已经开到江心了,追也没用,黄浦江才有多宽,等他们开到对岸,那就不归阿拉管了。”
粤帮虹口区地处公共租界中段,哪哪不挨着,若想徒步逃往法租界或华界,距离太远,中途肯定免不了有人被捕,未曾想,斧头帮竟直接把人拉去了江东对岸,虽说谈不上出奇制胜,但也着实令人有些意外。
赖春宝却皱起眉头,忍不住反问道:“坐船跑的?他们至少有一百多号人呢!”“是啊!”蓝队长伸出两根手指,“两条运货的小火轮,还装不下一百多人么?”
“他们哪来的船?”
“天太黑,没看清楚。”
两人正说着,程茂龄又接过话茬儿,沉声道:“我知道,肯定是轮船招商局的船,那个李国栋和王老九是同乡。”
蓝队长闻言,顿时灵机一动,忙说:“诶,这倒是有可能。不行,我得马上去巡捕房汇报一下。”
说罢,起身就要走。
行至雅间门口时,他又猛然回过头来,再三叮嘱道:“几位大佬,千万记住了,要报仇的话,务必缓一缓再动手,别再搞出大动静啦,册那娘的,刚才我还以为又要闹革命了呢。有事提前讲一下,别忘了啊!”
于是,众人便又再次起身,将蓝队长也送出了雅间。
赖春宝全程黑着脸,这下周围没有闲人了,心里便预备着对程茂龄问责发难。
哪曾想,大伙儿屁股刚刚落定,敲门声便又响了起来。
“这回又他妈的是谁啊?”
赖春宝极不耐烦,当下就冲门外厉声质问。
却见一个哥仔推门探头,恭恭敬敬地说:“黑哥,会馆的车来了,坤叔的遗体也收拾好了,你们还看不看了?”
时方才,三友会酒楼里的死伤者早已被抬了出去,尹抱坤因为德高望重,所以简单拾掇了几下,等着车接车送,暂且寄放在会馆义庄,究竟是叶落归根,亦或是就地入殓,还得大伙儿商量着来。
众人闻言,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之面子上全都流露出悲恸的神情,当即蜂拥而上,嚷嚷着再去看看坤叔,反倒将赖春宝和程茂龄挡在了身后。
那哥仔不敢怠慢,急忙将几位头目领到隔壁雅间探望坤叔。
赖春宝和程茂龄互相看了看,便也各自擎了一盏油灯,用手呵护着烛焰,面堂映着融融微光,迈步紧跟了过去。
拐进隔壁雅间,却见屋内的桌椅早都撤了,地上只留一张木板,尹抱坤平躺着,身上盖了层白布,露脚不露头,七十三岁这道坎儿,阎王爷没说收人,老爷子自己奔着去了。
众人默哀,作悲恸状。
其实也未必是装的,在场的所有人,或多或少,年轻时都曾受到过尹抱坤的照应,只是后来羽翼丰满,各自有各自的利益考量,很难再去遵听老爷子的安排,更不大愿意谈及过往。
这也并非世态炎凉,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如今老爷子死了,众人便总算可以放心大胆地念及旧情且无所顾虑了。
哀毕,两个哥仔走进雅间,准备将老爷子的遗体抬出去。
赖春宝见状,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转头就冲程茂龄问责发难,厉声质问道:“四眼仔,你他妈——”
“坤叔!”
赖春宝的话还没说完,就听程茂龄冷不防哀声嚎啕,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在尹抱坤的遗体上,“哇”就哭了出来,简直是泪如雨下。
他这么一嚎,俩哥仔却吓得一激灵,差点儿把老爷子的遗体掀翻在地。
其余人等也下意识退了半步,尽管觉得意外,倒也谈不上诧异,但凡逢遇白事儿,总得有这类人不是?
程茂龄不要面子,只管兀自哀嚎:“坤叔,全都怪我呀,怪我一时疏忽,茂龄该死,茂龄该死!”
赖春宝皱了皱眉,满脸嫌恶道:“四眼仔,你少他妈装蒜,坤叔的事——”
“啊——坤叔,坤叔,没有你当年帮衬,哪有我的今天呐,坤叔……”
“程茂龄,我、我问你话呢,你——”
“坤叔,先别抬走,急什么,让我再看看坤叔怎么了?”
“程茂龄,你先回我的话——”
“啪!啪!啪!”
程茂龄没有回话,竟突然开始猛抽自己耳光,边抽边哭,其声痛彻心扉,端的是我见犹怜,活脱脱一个大男人哭成这副模样,也当真算得上世所罕见了。
不只是哀嚎,而是真有泪水划过。
赖春宝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尽管能察觉出程茂龄有夸大的成分,但也绝不是逢场作戏,若不是心底里真有愧疚,任谁也哭不出这般声势。
机关算尽是真的,心怀愧疚也是真的,这便是人了。
“茂龄,算了算了,节哀顺便吧。”
赖春宝只好先去上前制止,否则这时候发难,恐怕其他弟兄都难以认同,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程茂龄继续嚎啕道:“坤叔,茂龄无能,没机会替你挡刀,但茂龄发誓替你报仇,不光是我,弟兄们所有人都会替你报仇,对不对?”
他的哀声渐渐感染了其他头目。
哀极生恨,众人立马纷纷表态道:“对,坤叔是粤帮的元老,必须报仇雪恨!”
赖春宝当然不可能唱反调,当下便也跟着振臂盟誓起来。
程茂龄抹了把眼泪,顺势提议道:“各位兄弟,坤叔是在我手上出的事,如果要报仇,我必须要打头阵,各位安心等我消息就行了,如果愿意帮忙,就给我支几个人手就好。”
“那怎么行,龄哥,坤叔的事不能只算在你一个人的头上,大家都有责任,如果要报仇,大家一起上!”
程茂龄摇头叹道:“坤叔不在,总得有个主心骨才行,如果各位信得过我——”
话音未落,赖春宝突然自告奋勇:“茂龄,你是个生意人,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交给我吧,坤叔不在,我得挑起大梁啊!”
“不是,黑哥,报仇的事情,不能只靠打打杀杀,还要疏通官面,肯定要不少钱,这还用说么,只能是我来出面代表粤帮去跟白道上谈。”程茂龄自然不肯相让。
“茂龄,好意我心领了,但为了坤叔,就算让我砸锅卖铁,我也心甘情愿……”
“黑哥,你别看我是生意人,为了坤叔,我程茂龄也敢两肋插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拉拢其他粤帮头目,表面上和和气气,实则都在争当粤帮的头面人物。
众人互相看了看,着实有些左右为难。
正当双方争论之际,几个粤帮头目中,不知是谁冷不防冒出一句:
“斧头帮欺人太甚,既然是要彻底火并,那不如去把‘闹天宫’王怀猛请回来吧?”
话音刚落,雅间里顿时静默了片刻。
赖春宝和程茂龄蓦地停下争论,彼此相视一眼,各自若有所思,竟都没再开口。
少顷,雅间里的两盏油灯似乎莫名黯淡了许多。
众人不禁举目望向窗外——原来不是灯暗了,而是天亮了。
(本章完)
第555章 风起十六铺
第555章 风起十六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斧头帮怒砸三友会的消息,当晚就在市井里流传开来,待到次日天明,早已是满城风雨,几乎人尽皆知。
回到美租界,赵国砚也将所见所闻如实汇报给江连横。
众人在德商洋宅二楼厅室内商议决策。
结合申世利和阿铭的说法,闸北刺杀案的缘由似乎终于水落石出。
李正西说:“哥,既然斧头帮已经动手,那就说明他们没反水坑咱们了?”
江连横摇头纠正道:“这只能说明王老九没反水,斧头帮人太杂,不好说。”
赵国砚点头附和了几句,随即又说:“东家,弟兄们已经来沪上三五天了,到现在还没个固定的据点,我担心让他们继续在外头飘着,容易出事儿,咱自家的‘响子’倒还好说,关键是那帮胡子……”
江连横摆了摆手,没有说话,转而陷入沉思。
他也早有这方面的顾虑。
沪上繁华,那些胡匪没有差事可做,到底还能老实多久,恐怕谁也不敢确定。
可问题在于,有过老城厢公寓的经历以后,他几乎可以断定,冒然确定据点,必然招来青帮耳目的注意。
本打算速战速决,结果张、杜公馆始终戒备森严,间不容发。
青帮占据地利、人和,哪有那么容易一触即溃?
江家并非天兵天将,想要在沪上成事,到底还需连横其他外势。
想到此处,江连横的目光落在了茶桌旁的电话机上。
正当迟疑之际,洋宅里的华佣保姆忽地爬上二楼,轻声唤道:“江老爷,李先生说有事找你们。”
“让他上来。”江连横脱口而出。
未几,李在淳“噔噔噔”爬上楼梯,人还没落座,张口便又带回来一则市井新闻。
“江老板,青帮和斧头帮在十六铺码头又闹起来了。”
…………
天光初开,红彤彤的朝阳刚从江面上升起来。
十六铺各个渡口陆续开桥,金源码头的劳工正群聚在岸边附近,面朝江水下游抻脖眺望。
江心之上,只见一艘悬挂五色旗的小火轮,正朝着引桥方向缓缓驶来。
明明是今天第一条抵达渡口的货船,可不少劳工的脸上,却已然显现出些许疲惫的神色,歪歪扭扭地站在原地,打着哈欠,似乎昨晚彻夜未眠。
没想到,货船刚刚靠近引桥,岸边不远处便传来了一阵骚动。
众人抬头望去,却见楼静远在二三十个青帮弟兄的簇拥下,背着两只手,款步朝金源码头这边走来。
有熟识楼静远的劳工见状,当即转身跑去金源码头铺面,通知负责看场的斧头帮核心骨干。
俄顷,就见黄显胜和闻进华带领一众斧头帮成员,手持棍棒利斧,汇合码头工人,气势汹汹地迎面相向。
双方刚一碰头,便立马拉开阵仗,火并械斗更是一触即发。
楼静远的人手虽然不多,但却明显是有备而来,弟兄们个个配枪,倒也不虚斧头帮人多势众。
黄显胜提着斧头厉声叫骂:“姓楼的,最近跑去你姑爹那边当了几天缩头王八,哥几个正到处找你呢,你他妈还敢来咱们的地盘?怎么,上次在码头还嫌不够丢人,又跑过来找打了?”
本以为几句叫骂会惹恼楼静远,不料对方却只是呵呵一笑,反问道:“十六铺什么时候成的地盘了?当初讲茶的保人,坤叔都让给杀了,侬还有脸讲这里是斧头帮的地盘?”
“去你妈的,早看出你们两家是一伙的了。”闻进华当即破口大骂,“九爷就知道你小子今天会来,来了就别他妈想走,弟兄们,亮家伙!”
言未竟,就见斧头帮前排会众立时掏出各式各样的土制手枪,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黄、闻两人更是齐声喝道:“楼静远,今天就让你给骆驼偿命!”
见状,楼静远等人也急忙举枪应对。
可正当双方作势火并之际,江边马路上却又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砰——”
鸣枪示警!
斧头帮会众心头一惊,以为青帮还有人手赶到,于是连忙侧身张望。
举目一看,却见老城厢衙门口的焦队长,此刻正带领一大队华界巡捕,踩着皮靴,轰隆隆朝码头赶来,引得一众看客频频侧目。
焦队长垂下枪口,单手扣住皮带,骂骂咧咧地训斥道:“册那娘,这些小瘪三又在搞什么名堂,最近也太放肆了吧,眼里还有阿拉这些官差么,还有王法么,还有朝——还有县衙么!”
黄显胜和闻进华见状,不禁眉头一皱。
巡捕大队来得太快,显然是有意配合楼静远等人前来闹事。
只不过,因为身上穿着警服,焦队长也不便明目张胆地拉偏架,所以就连同青帮弟子一块儿骂了。
楼静远急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拱手抱了抱拳,喊冤叫屈道:“队长明鉴,阿拉今早在江边散步,刚走到这边来,他们斧头帮就要打我,侬可得替我主持公道啊!”
“放屁,你他妈——”
斧头帮会众正要开口,焦队长便立马吹胡子瞪眼,厉声呵斥道:“叫什么叫,我问几个了吗?最近沪上不太平,县衙要求阿拉加强巡逻,三不管地段也要严抓,我看看谁敢顶风作案!”
闻言,周围的看客心里料定,今天这场仗恐怕是打不起来了。
却不想,话音刚落,江面上竟又传来一阵刺耳的警哨声。
“嘀嘀哒哒”了几声过后,只见下游方向,忽有十几条大大小小的沙船,朝着金源码头这边缓缓驶来。
闻进华眯眼望了片刻,连忙低声提醒道:“胜哥,好像是水警营和缉私营的船。”
黄显胜顿时心头一凛,似乎已经预感到了等下会发生什么,旋即恶狠狠地瞪了楼静远一眼。
楼静远却不慌不忙,只顾呵呵笑道:“两位大哥,先去忙吧,我平时没什么事情做,就爱看个热闹。”
不消他说,就见水警营的廉队长、缉私营的宁队长便已然驾船来到码头引桥,将那艘停泊在渡口的小火轮团团围住。“先别卸货,先别卸货,缉私营例行检查,哪个是船长,过来配合一下。”
“码头工人往后退,不要妨碍阿拉执行公务!”
说话间,两队官差立时就在金源码头上设起了关卡,对小火轮上的货箱进行逐一检查。
若是换成平常时候,缉私营查验货物,无非只是抽查而已,根本耗费不了多长时间。
可今时不同往日,宁队长对待差事格外认真,非要把船上的货箱挨个儿打开,逐一过目,仔细核对过后,才肯让商船卸货。
如此一来,时间便拖得很久。
码头工人没活儿可干,只好纷纷坐在岸边苦等,等着等着,心就焦了,知道这是官差故意刁难斧头帮。
第一艘货船迟迟没法卸货,其后的货船,就只能停在江心等候;如此没过多久,十六铺水域的货船便越聚越多,不少沙船、舢板运的货少,索性直接调转船头,去上游的董家渡附近,寻个空闲的码头,卸货了事。
可是大货船就没办法了,只能停在渡口傻等。
黄显胜和闻进华去找官差理论,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几个船长见斧头帮这两人“无能”,又见前任码头经理楼静远就在岸边,于是纷纷先行下船,满脸堆笑地走过来询问缘由,告帮求助。
“呵呵,楼经理,今天这是什么情况啊?”
“远哥,我这船中午之前还得去吴淞口呢,您帮忙去跟缉私营那边说句话,让咱们先卸货吧?”
“哎呀,楼经理,今天这又刮的什么邪风啊,实不相瞒,我那船上还带着几箱私货呢,您帮忙求求情!”
一阵阵讨好乞求声中,几个船长便自然而然地把黄、闻二人晾在了一边。
可楼静远却不为所动,只是撇了撇嘴,冷哼却道:“几个都来问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码头经理,呐,那边那两个呆瓜,他们才是码头经理好不啦!”
众船长连忙悄声私语道:“唉,楼经理,那两个皖北佬不管用啊,还得你来亲自出面。”
楼静远连连摇头:“这我可管不了,轮船招商局的李国栋把我给免了,有什么怨言,直接找他去吧。”
说罢,也不再过多解释,立即领着手底下的弟兄转身离开。
黄显胜和闻进华心中愤恨,但却碍于县衙焦队长在此坐镇,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楼静远等人全身而退。
这一场码头照会,青帮弟子不费一枪一弹,仅仅凭借跟官府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便大煞斧头帮的威风。
更要紧的是,这一整天下来,码头劳工的收入大打折扣,尽管都是同乡父老,却也难免人心松动,渐渐对斧头帮心怀怨言起来。
…………
很快,十六铺码头的情况,便传回了皖省同乡会馆。
王老九听闻消息以后,当即大发雷霆,在会议室里召集所有帮会骨干,厉声吩咐道:“他妈的,这帮狗官,手里有点权力就开始为非作歹,查,把那几个队长都给我查出来,权当是斧头帮为民除恶了!”
话音刚落,就有帮会骨干应声回道:“那三个队长都是官面上的人,好查,我看干脆把他们杀了,看以后还有谁敢为难咱们!”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看似作风刚猛,其实也是别无他法。
斧头帮跟青帮比起来,差的从来不是手段,而是官面儿上的照应。
陈立宪身上裹着纱布、绷带,沉吟了半晌儿,却说:“把他们杀了,换其他人上来,结果可能还是一样,沪上的衙门口、巡捕房都快成青帮的分舵了,不是杀两三个人就能解决的,码头生意还得靠咱们自己。”
“那就再来一次叫歇?”有人提议。
“不行。”王老九摇了摇头,“你想让劳工配合叫歇,那就得给他们钱,上次如果不是江兄弟出钱,叫歇根本坚持不了那么久。而且,咱们现在叫歇,那就相当于让李国栋在招商局失信,以后更没人帮咱们了。”
说话间,忽有个弟兄叩了两下房门,探头请示道:“九爷,会馆有电话找你。”
“谁啊?”
“不知道,说是船运公司的人,也没说到底是哪家公司。”
王老九懒得胡乱揣测,当即站起身来,夺门而出,留众骨干在此稍等,独自来到同乡会馆接待室里提起了听筒。
“谁啊?”王老九正在气头上,说话的语气难免有些冲。
然而,听筒里忽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又让他着实愣了一下。
“九哥,别来无恙啊?”
尽管听筒里的声音有些嘈杂,但王老九还是立刻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江兄弟?真是你,你在哪呢?还在沪上么?”
王老九自顾自地接连发问。
紧接着,也不知江连横在听筒里跟他说了什么,就见他先是愣愣地点两下头,旋即连忙摆了摆手,矢口否认道:“那不可能,我的弟兄都是信得过的人——”
王老九正要多说几句,却又似乎被江连横出言打断,便转身朝门外张望了两眼,接着冲话筒连连应声。
“嗯嗯,好……这点小事你不用担心……兄弟,咱想的一样,这仇必须得报……好,那我来安排,咱们过些天再碰头……十六铺?嗐,到时再谈吧。”
两人通话的时间很短。
大约三五分钟过后,王老九便挂断了听筒,重新返回会议室内,伙同斧头帮骨干继续商讨刺杀计划。
众弟兄问他,谁打来的电话,他也只是随口敷衍道:“还能有谁,就是那帮船商,婆婆妈妈的,我懒得睬他们。”
陈立宪见了,却说:“我看九爷回来以后,心情不错,想必肯定是好消息吧?”
王老九摆了摆手,正要搪塞两句时,房门却又再次被人敲响。
众人齐声应门,却见张峦走进屋内,先冲屋里点了下头,继而低声通禀道:
“九爷,轮船招商局的李国栋来了。”
“估计是来问十六铺的情况了。”众人窃窃私语。
王老九却眼前一亮,立马起身招呼道:“来得正好,他不来找我,我还正有事去求他呢!”
(本章完)
第556章 富贵乱中求
第556章 富贵乱中求
天已擦黑,皖省同乡会馆门外,一辆黑色福特汽车停在路边不远处。
会馆接待室内,王老九屏退众人,独自会见李国栋。
两人在昏黄色的灯影下相对而坐,各自点了支香烟,所谈之事,自然是有关于十六铺码头的风波动荡。
青帮联合老柴在码头捣乱,仅仅一天时间,李国栋便收到了许多商号的投诉,轮船招商局内部也借此向其施压,纷纷要求他立刻撤换码头经理,让楼静远重新坐镇十六铺。
李国栋当然不肯,更不愿受到青帮裹挟。
可是,当他听说斧头帮准备除掉那几个老柴时,却又急忙劝阻道:“九爷,沪上最近太乱,三界巡捕都在严抓帮会分子,你们现在动手,那就正中楼静远的圈套了。”
“怕什么?”王老九摆摆手道,“既然已经乱了,那就再乱点,乱到他们都怕了,也就老实了。”
李国栋叹声道:“九爷,他们毕竟是官差,事情闹大了,对咱们都没有好处。你只要能稳住码头上的劳工,官面上的事情,我来想办法解决。”
“明摆着黑白勾结,还能有什么办法?”
“九爷,楼静远他们这套路数,也坚持不了多久。延误沪上的货物进出,那是相当于犯了众怒,没有货船经得起他们这么查,只要咱们俩能把码头和招商局稳住,时间一长,商会那边也不容楼静远。”
李国栋耐心解释了几句,接着又补充道:“等这阵风头过去,你们再对那几个老柴动手也不迟。”
王老九沉吟半晌儿,终于点了点头:“那也行,既然这样的话,明面上的事情,就只能辛苦李经理去谈了,如果有谁不给面子,你再告诉我,我派人过去好好‘劝劝’他们。”
“好,九爷,那就这么定了,我先去商会找朱会长谈谈。”
“李经理留步。”
王老九突然叫住他,随即压低了声音,说:“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帮个忙。”
“哦?”李国栋有点意外,忙坐下来问,“九爷还有什么事?”
王老九酝酿了片刻,却问:“李经理,你看……你能不能在沪上帮我找个僻静点的宅子,也不用多好、多气派,差不多能住下二十来人就够用了。”
听了这话,李国栋难免有些摸不着头脑,当下便皱起眉头问:“九爷是打算从会馆里搬出去住?”
“有可能。”王老九的回答模棱两可。
李国栋见状,自然也不好继续刨根问底,思索了片刻,却问:“急不急?”
“很急,越快越好。”
“嘶——我以前在法租界西段、靠近县郊那边,买过一个小院子,过去都是拿来当货仓用的,没怎么住过人,就是有点破旧,如果九爷等不了的话,倒是可以先拿去应急,明天我叫人过去收拾收拾。”
闻听此言,王老九面色一喜,当即连声笑道:“好好好,那就辛苦李经理了,别的倒没什么,只是这件事,还请李经理不要声张。”
李国栋误以为是斧头帮正在四处物色秘密据点,于是便会心一笑,忙说:“九爷放心,那小院子已经空好久了,不会有问题的,而且这点小事,我也犯不上到处去说。”
紧接着,两人又互相闲话了几句。
眼见天色越来越黑,李国栋便顺势起身告辞,乘坐私家车离开了皖省同乡会馆。
随后的三两天时间里,他便一直忙于多方交涉,既是着力替斧头帮解决官差的种种刁难,也是保障自己在码头上的影响力,从而稳固自己在轮船招商局内的董事地位。
至于法租界那座空闲出来的小院子,王老九将其用作何种用途,在此期间,又有什么人陆续搬了进去,李国栋自然没有闲暇再去过问。
……
……
法租界,杜公馆。
转眼又是个响晴白日的上午,杜镛亲自将三五个访客送到公馆门外道别。
这些访客都是文化界的名人,按理也没多大势力,但杜镛常常把他们奉为座上宾,平日里更是没少接济,倒不图别的回报,只图他们日后在报刊杂志上,多说杜老板几句好话罢了。
众访客来到大门外,只见看家护院的保镖将公馆围得水泄不通,不免笑着调侃了几句。
“杜老板的公馆真是固若金汤啊!”
杜镛连连摆手,略显难为情地解释道:“最近沪上太乱,就多派了些人手过来看家,几位慢走。”
“好好好,杜老板也请留步。”
主客之间寒暄了几句,随即躬身拜别。
送别了几个文人,杜镛的神情便又立马紧绷起来,在门口疑神疑鬼地左右看了看,方才叹息着转过身。
枪毙尹抱坤和十六铺风波的消息,他当然早就知道了,因此最近更是严加防范,生怕稍不留神就要招到斧头帮的报复。
穿过院子,途径连通张公馆的月门,杜镛忍不住缓下脚步,侧身朝隔壁张望了几眼。
最近这几天以来,张公馆内格外热闹,潮帮的万游远、粤帮的程茂龄、衙门的焦队长……来来往往似乎从不间断,凭想也知道,最近这两起案子,多半都跟张小林有关。
果然,刚一经过月门,远远的就听见公馆里传来张小林的一声咆哮。
“册那娘,他李国栋算个什么东西,也他妈敢跟我作对?静远,侬马上去找阎潮生过来见我!”
听到此处,杜镛不禁摇了摇头,随口叹息着自言自语:“唉,不就是个码头么,三金公司又不靠码头吃饭,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他原地踟蹰了片刻,心里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再去劝劝小林哥。
便在这时,杜公馆的管家忽然从宅子里走了出来。
老先生在院子里四下寻摸了几眼,发现杜镛立在月门附近,旋即迈开小碎步,紧跑了过去。“什么事?”杜镛听见动静,转过身问。
管家毕恭毕敬地说:“老爷,黄府上来电话,说是黄夫人有事找你。”
“桂生姐?”杜镛略显意外。
管家点了点头:“说是挺急的,让你马上就过去。”
杜镛不敢怠慢,桂生姐是他起家的贵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桂生姐有吩咐,他都尽力照办,绝不拖延,于是立马就命门生弟子备车,在正午时分以前,便已如约赶到黄家公馆。
走进大宅,上到二楼,只见桂生姐正侧卧在沙发上,把玩着烟灯、烟枪,左顾右盼了半天,却没找到黄锦镛的身影。
杜镛走上前,笑呵呵地低声问:“桂生姐,大哥呢?”
“死了。”
杜镛一愕,冷不防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装傻充愣地讪笑了两声。
桂生姐自顾自地嘬了两口烟枪,忽地冷哼一声,说:“是我叫侬过来的,侬问那个麻皮干什么,听见他我都觉得晦气。”
黄家两口子眼看就要到了一拍两散的地步,其余外人自然不便再多说什么。
杜镛索性直接岔开话题,问:“好好好,那就不提大哥,桂生姐叫我过来,有什么吩咐?”
“我在黄家都快没说话的份了,哪还有什么吩咐,叫侬过来,陪我聊聊天、解解闷不可以?阿镛,你自从发家以后,可就不怎么在我眼前乱晃了,以前赶都赶不走,现在要请才肯来了。”
“没有没有,只是最近事多,一直没什么时间,现在不是过来了么。”
杜镛搭在沙发一角,缓缓坐下来,笑着自我辩解了几句。
桂生姐撂下烟枪,弯起臂膊,用手撑着脑袋,先是饶有兴致地冲杜镛打量几眼,沉默了片刻,忽然问:“我听说,粤帮的尹抱坤死了?”
杜镛点了点头,略带歉疚道:“尹抱坤的死,我有一部分责任,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该请他作保了,也怪小林哥他……”
“侬就不应该管这些烂事!”
桂生姐忽地训斥了几句,随即瞥眼看了看杜镛,目光显得格外失望。
“阿镛,侬是我提拔起来的吧?当初我看侬小子鬼精得很,现在怎么犯起糊涂来了?他张小林是什么小瘪三做派,侬还不想着跟他拉开距离,等什么呐?侬还把自己当成卖水果的小流氓是吧?”
杜镛微微一怔,犹豫了片刻,才说:“小林哥和我是过命的交情……”
“什么交情呀,统统都是假的。”桂生姐冷笑两声说,“我和麻皮还是十几年的夫妻呢,现在看看,都是假的,不能当真。侬要是继续跟张小林混在一起,我看早晚要被牵连。现在粤帮和潮帮也牵扯进来了,我看,就快要打了吧?”
杜镛并不否认,点头回道:“听说粤帮已经把‘闹天宫’王怀猛请回来了,这几天肯定就要动手,斧头帮也不会善罢甘休,这次……沪上估计要重新划地盘了。”
“那侬的机会来了?”桂生姐莫名回了一句。
杜镛一愣,似乎有些不解:“桂生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跟我装傻,我晓得侬是个有野心的人,‘三大亨’可满足不了侬这样的人,阿镛,我看侬是想当这十里洋场的地下皇帝吧?”
“不不不,我才刚起家几年,哪有这种资格,再说上头还有大哥在呢,他才是这十里洋场的江湖龙头。”
“黄麻皮?”
桂生姐嗤笑两声,却道:“算了吧,麻皮他已经老了,五十多岁的人,整天不想别的,只想着那些女人、戏子,他最多也就只能当个探长,骨子里下贱,还能爬多高的位置?”
杜镛正要开口,桂生姐却又立马打断。
“侬也不要跟我讲什么张小林,别看他打打杀杀、牛哄哄的样子,可‘玩剑者必死于剑下’,他也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瘪三。所以,依我来看,沪上江湖龙头的位置,最后还得是你来当了。”
杜镛有些拿不准这番话的意图——究竟是试探,还是敲打——便只好连连摆手说:“桂生姐,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否则让大哥听见了,还以为我要造反呢。”
桂生姐冷哼道:“麻皮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能把他抬上去,就能把他拉下来。”
说着,她忽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杜镛说:“我现在就想看到有人能压黄麻皮一头,阿镛,侬是我看中的人,别再装了。”
杜镛无话。
桂生姐接着说:“王老九的做派,我已经见识过了;那个江什么的做派,我最近也有些耳闻。粤帮和潮帮已经掺和进来了吧?他们两家入了局,侬觉得那些江北佬会没有动作么?到时候,十里洋场各个帮派纷争乱斗,侬只要能把自己从这乱局里摘出来,此消彼长,以后再提起沪上,那就不是‘三大亨’,而是杜镛了。”
闻听此言,杜镛也不再隐藏自己的野心,沉默了半晌儿,才说:“话是这么讲没错,就怕到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
“那就要看侬能不能忍了。”桂生姐说,“我已经查过了,王老九以前是闹革命的,他这种人,不可能甘心在江湖上混;那个江什么的,是个北佬,他又不会在沪上安家。他们都只是过客而已——”
接着,她又站起身,走到黄麻皮平时的位置坐下来,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再次变成那个曾经叱咤十里洋场、一手将青帮推向高峰、江湖闻名的白相大嫂。
“阿镛,侬可要看清楚了,挡在侬前面的,从来不是王老九,更不是那个奉天来的北佬,而是侬的那些好大哥、好兄弟,侬想称霸十里洋场,得先削弱他们的势力。”
杜镛听了,心底猛然生出一丝寒意,连忙拱了拱手:“桂生姐不愧是老江湖啊,佩服佩服。”
“少拿这些便宜话哄我,老江湖有什么用,怪我投错了女儿身,更怪我嫁错了人。”
“诶,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男女都一样。”
“一样么?”
“至少桂生姐不比哪个男人差。”
桂生姐颇为玩味地笑了笑,旋即俯下身子,看向杜镛,却说:“我要是男人,这十里洋场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三大亨’,回去吧,想办法保住侬自己的小命吧。”
(本章完)
第557章 第二声枪响
第557章 第二声枪响
黄昏傍晚。
散布于十里洋场的江家响子,在炮头赵国砚的指示下,分成若干小队,如蜂群还巢般纠集汇合起来。
时隔多日,江连横终于再次现身沪上。
只不过,其行踪格外低调谨慎:离开德商洋宅,几人先行向西,去往美租界边缘地带,绕城区兜了一大圈儿,随后才由华界县郊潜入法租界内。
李国栋空闲出来的小院儿,成了江家在沪上的据点。
这座旧式院子不大,位于法租界城区西南角,地段偏僻,原本也并不属于租界,只因法国佬越界筑路,这才归为洋人管辖,院子始终空闲却没卖,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等着拆迁增值呢。
小院儿相当寒酸且破旧,满地狼藉,处处蒙尘,别说是电灯、电话了,就连张像样的床也没有。
弟兄们辛苦归置了两天,才将将显出人住的样子。
旋即,众人设水香、布暗哨、勘察周边地段,待到诸事妥善以后,才请东家江连横过来查验。
小院儿地处租界边缘,出了门儿,奔南百八十步,就是华界县郊附近;往东要走小半天儿,方能抵达法租界繁华地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里阴气森森,像座鬼宅。
对此,江连横倒是挺满意,临近小院儿时,四下打量几眼,更是直言不讳道:
“鬼宅就对了,鬼宅才符合咱在沪上的调性。”
赵国砚紧随其后,点点头说:“就是条件差了点,住得挤,干啥也不方便。”
“谁说我要在这住了?”江连横反问。
赵国砚一愣,忙问:“东家,你不在这住?”
“不啊,我在这住。”江连横笑了笑说,“既在,也不在。”
赵国砚这回听明白了。
狡兔三窟!他们这群外乡人,跑到青帮的地盘儿上,无论任何地方,都谈不上绝对安全,而李国栋的这间小院儿,目前也只能作为江家的据点之一。
说话间,几人穿过小院儿大门,缓步来到庭前,众弟兄立马出来相迎,恭敬拜见。
在一声声“东家”的招呼下,江连横陆续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又在一声声“江老板”的问候中,认出几个曾经碰过面的胡匪,但一时间没法准确叫出每个人的姓名。
赵国砚就在旁边逐一介绍,哪个是“穿山号子”的弟兄,哪个是“老盒子”的手下,哪个是“阎王李”的臂膀,江家的响子,自然全都一笔带过。
江连横挨个儿见过胡匪,互相盘道了几句,这边称“辛苦”,那边称“应该”。
多年线上的交情,众胡匪没有过多寒暄客套,只一句话:“江老板想插谁,跟哥几个吱一声就完了。”
江连横只管让众人稍安勿躁,弟兄们此番远道而来,不动则已,动了,就必须刺刀见红,以免打草惊蛇。
随后,便又在赵国砚等人的陪同下,清点了局底家当,查验了枪支弹药。
零零总总,杂七杂八,简单整理了片刻,也没觉得过去多长时间,窗外的天色就已渐渐黯淡下来。
便在这时,杨剌子忽然从院外走进来,低声传话道:“东家,斧头帮的王老九来了。”
“来了几个人?”江连横问。
“三个,算上王老九三个。”
江连横点了点头,随即吩咐赵国砚等人将家伙收好,又叫众胡匪各自回屋,这才冲杨剌子说:“请九爷他们进来,客气点儿。”
杨剌子应声退下。
自打闸北刺杀案以来,江连横终于决定再次会见王老九,重新连横斧头帮,之所以拖到现在,就是为了观望斧头帮的反应。
直到听闻三友会酒楼火并、十六铺码头风波以后,他才确信,至少王老九本人对刺杀案毫不知情。
简单归置归置,江连横几人便陆续来到院心相迎。
未几,就见王老九领着陈立宪和张峦两人,风风火火地走进小院儿。
双方再次碰头,彼此嘘寒问暖,互相打听这些天的来龙去脉,凡此种种,自然不在话下。
江连横只说是那晚船行半路,突然碰见几个青帮弟子设卡,于是就匆匆弃船而去,偷摸隐藏了起来。
王老九知道江连横是疑心斧头帮出了内鬼,但却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满,毕竟人命攸关,如果双方调换身份,恐怕他也会忍不住起疑心,况且他本身就是不拘小节的性格,当下哈哈一笑,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几人在院子里找了间空屋,有桌子没椅子,将就着各自落座,共同商讨对策。
王老九屁股刚坐下来就说:“对了,江兄弟,你那个姓温的手下还在美租界医院呢,我的人一直在那附近望风,现在你没走,用不用想办法把他也接过来?”
江连横思忖片刻,到底摆了摆手:“暂时还是算了吧,他在医院里,可能还更安全点,出来就未必了。”
“那倒也是。”王老九左右打量几眼,“不过,这小院子位置挺偏,张小林他们怎么也找不到这边来。”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那是因为我还没动,一旦我开始动起来,这地方就算再偏,也不保准安全,而且——”说着,他忽地略显迟疑,“怕的不是张小林派人来找,而是有人去告。”
“兄弟,这回你放心,我借李国栋宅子这件事儿,算上我,总共也就五个人,除了立宪他们俩,就只有闻进华和黄显胜,他们都是我最信任的弟兄,要是再出什么乱子,我亲自清理门户。”
王老九一边说,一边看向身边的陈立宪和张峦。
两人立马挺起腰杆儿,当着众人的面儿,赌咒发誓,绝不吐露半点消息。
江连横却随口补充道:“还有李国栋。”
“对对对,怎么能把房东给忘了呢!”王老九笑着拍了拍脑袋,“不过,你不用担心李国栋,他在招商局的董事席位,还得靠我手底下这帮劳工支持呢,他卖我,那就等于卖自己。”
江连横闷声点了点头,没有再去争论。
毕竟这么多人,除非窝在山沟沟里,否则只要在市井里晃荡,就不可能完全瞒天过海,只能尽力缩小知情者的范围。
王老九接着说:“而且,上次怪我疏忽大意,这次也不需要江兄弟再动手了,你们只管在这好好休整,报仇的事,交给我就行,我已经派人查过了,火车站动手那几个,都是张小林的门生。”
然而,江连横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九哥,报仇的事儿,我不能袖手旁观,否则等我死了那天,实在没脸下去找雁声叙旧。”
话音刚落,李正西当即表态:“哥,别人我不管,杀老刘那几个人,你让我去办。”
江连横应声点点头,旋即又说:“九哥,我知道你们斧头帮人多势众,但真正打起来,能有多少敢玩儿命的?老弟说话难听,可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黄麻皮号称有三千门生,你觉得真正能打的有多少?”王老九默然,江湖争斗,动则百八十人,到了见真章的时候,恐怕多半都是墙头草。
毕竟,帮派纷争不是宗族械斗,没有血脉相连,很容易一哄而散。
江连横迟疑了片刻,才说:“九哥,我看……斧头帮也是时候从同乡会里单独拎出来了,否则成员太多太杂,保不齐什么人就走漏了风声。”
“不瞒兄弟说,闸北刺杀案以后,我已经把斧头帮改组了,再有行动时,也只限于几个头目知情。”
“那样最好,等真打起来的时候,最忌讳自家窝里出乱子。”
话到此处,王老九便问:“兄弟,我看你这说法,是不是已经有什么计划了?”
江连横点点头说:“九哥,你以前带人闹过革命,应该知道‘以正合,以奇胜’的道理吧?”
“嗬,江兄弟还懂兵法呢?”
“我老爹以前是当兵的,闲下来就爱跟我讲打仗那点事儿。”江连横神色忽然有些黯淡,接着摆了摆手,“还是说回正题吧,我在沪上没那么多人势,响起来的时候,得靠九哥的人在正面挡住,刺杀的事儿,交给我来安排。”
王老九皱起眉头,却说:“想搞刺杀,可得先有情报才行,而且情报必须得准。”
“对,所以我得了解他们那些头目的底细、关系和行踪,这种事情,光靠码头上的劳工,恐怕未必能打听周全。”
听了江连横这番话,王老九顿时有些犯难。
斧头帮会众多半底层出身,刺探行踪倒是拿手好戏,可要论及对其他帮派的了解,就不太够看了。
况且,王老九本人,也是今年刚到沪上不久,尽管以前来过,但时间太过久远,很多事情都不太了解。
正说着,身边的张峦忽然小心翼翼地说:“呃……九爷,江老板,我倒是认识一个对沪上门清的人,那小子在十里洋场混了好些年,各帮派的事儿,全都知道,而且他还很仰慕九爷,但他不是咱们老乡。”
“靠得住么?”江连横和王老九齐声问。
张峦挠了挠脑袋,略显为难道:“靠不靠得住,这我也不清楚,但这人消息很灵就对了,你们要是放心,我去找他来咱们会馆看看?”
王老九立马提醒道:“想入伙,就没有回头路,你可得跟他把话讲清楚了。”
张峦连忙点了点头。
江连横面露狐疑,并未急着表态。
几人聚在空屋里,你一言我一语,秋末昼短夜长,不知不觉间,时辰明明尚早,天色却已渐渐黑了下来。
…………
于此同时,租界外滩,轮船招商局。
董事会在一片震耳的争吵声中,终于缓缓落下帷幕。
李国栋顶住了压力,在会议中力保皖省同乡会继续接管金源码头。
这几天以来,在他四处奔走、斡旋的努力下,十六铺码头风波也随之渐渐平息下来,楼静远联合老柴刁难斧头帮的计划,似乎没能奏效。
董事会成员固然不想得罪青帮,但又担心码头劳工再次叫歇,于是只好忍气吞声,将争执暂时搁置下来。
会议结束,李国栋起身离席,下了楼梯来到一楼大厅,恰好碰见了徐怀民。
两人打了声招呼。
徐怀民忧心忡忡地问:“李董事,侬还真打算死保斧头帮啊?”
“不然呢?”李国栋皱着眉头说,“让斧头帮管带码头,我好歹还能跟他们说上话,换了青帮过来,那就得全听他们的了。”
“唉,这话倒是没讲错,可是……阿拉沪上到底是青帮的地盘呐,侬这样明目张胆跟他们作对……”
“这话说的,之前明明都已经讲好了,十六铺归皖省同乡会,现在才过去几天就要变卦,这样下去,以后招商局都归青帮管算了。”
李国栋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旋即迈步离开招商局大楼。
走下石阶,他便朝着停在路边不远处的福特汽车走去,两名保镖拽开车门,正站在那里等他。
这两名保镖已经跟随李国栋多年,起初一直负责看家护院,但最近因为忙于替斧头帮出头,李国栋嘴上满不在乎,心底里却也常常发毛,于是这两天便让保镖跟着四处随行。
“周围没什么情况吧?”李国栋边走边问。
两名保镖应声摇了摇头。
李国栋这才放心俯下身子,低头钻进车厢内,屁股刚一落座,便吩咐司机赶快上路。
司机应下一声,连忙转动钥匙,发动机顿时响起一阵轰鸣。
未曾想,就在这时,两名保镖突然一齐走到车门附近,拔出手枪,对准李国栋的脑袋,不由分说,立刻扣动扳机。
“砰砰砰——”
三声枪响过后,李国栋还没等反应过来什么情况,整个人便已闷哼一声,应声栽倒在汽车后座儿。
街面上的行人听见动静,顿时响起一阵惊呼。
“杀人啦!杀人啦!”
两名保镖却不慌不忙,先是随手将配枪丢到车座上,随即“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拍了拍车顶。
那司机朝观后镜里瞥了一眼,而后立刻踩住油门,汽车顿时横冲直撞地绝尘而去。
李国栋那两名保镖,也紧接着转过身,立马朝着法租界内一路狂奔。
没跑多一会儿,两人的身影便拐进了弄堂,随后消失无踪。
轮船招商局大门口,围观看客立马聚拢过来,然而除了几声尖叫以外,地面上却连一滴血迹都未曾发现。
(本章完)
第558章 死水起微澜
第558章 死水起微澜
李国栋暴毙街头,连尸体都没找到,徒留遍地闲言碎语。
家人闻讯,急去巡捕房报官。
尽管现场有那么多人亲眼目睹枪击案,可巡捕房却仍以证据不足为由,只将其归为失踪案处理,而李家那两个保镖和司机,自然也是无迹可寻。
有人听见枪声?
枪响就必须死人么?
巡捕房查案,要讲究证据,人证、物证、动机、手法,缺一不可,岂能任由市井流言来左右官府公论?
此案还需酌情调查,回去等消息吧。
老柴随口搪塞几句,明知其言辞荒唐,又能奈何?
原来巡捕房办案,向来遵循“小案拼关系,中案看舆论,大案讲政治”,端的是案情为本,法无定数。
李家的顶梁柱轰然倒下,双亲年迈,母寡子弱,当真没处说理,只好哭闹公堂。
那李家夫人声泪俱下,只管哭诉道:“肯定是青帮楼静远干的,我家先生跟我讲过,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那就是他们做的局。”
她这么一喊,大小老柴顿时黑下脸来,非但对其控诉不予置评,反倒冷冷撂下一句“不识抬举”。
幸好身边有个年轻巡捕,当差不久,虽说早已浸淫了许多歪风邪气,但还算心存几分善念,于是就寻了个机会,把李家夫人拽到一旁,好言劝说道:
“阿嫂,侬可不要乱讲,侬哪只眼睛看到是青帮干的了?听我一句劝,赶紧回家去,守着家产过太平日子,别瞎问,别瞎讲,更别想要继续告官,当心最后什么都不剩了,就算不为自己,也想想孩子。”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闻听此言,李家夫人立时转悲为怕,神情惶惧,连忙道过几声谢,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巡捕房。
话说枪毙李国栋的幕后元凶到底是谁,言者无以为据,听者无以为信,似乎也很难再有定论。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
轮船招商局大楼位于外滩地界儿,若按旧例而言,合该归属于英租界辖区。
……
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枪毙李国栋的消息还热乎着,当晚,十六铺码头便紧跟着再次爆发冲突。
楼静远似乎早有准备,外滩枪击案刚刚爆发,他便亲自率领三十来号精壮弟兄,直取金源码头而来。
恰逢彼时天色昏沉,江面上早已没什么船,码头苦力也多半收工回家,黄显胜和闻进华察觉异动,只好就地集结二十几号斧头帮会众,抄起棍棒朴刀,仓皇应战。
双方迎面照会,头顶头、脸对脸,见冤家别无二话,立马拉开阵仗,誓要血溅当场。
却不想,两边刚响了三五个来回,猛听得警哨声响,循声看过去,竟又是黑白勾结,故技重施。
十六铺地处华界和法租界之间,原本是个“三不管”的地界儿,往日里治安涣散,今日却大不相同,遥遥望去,只见县衙门和法捕房一齐出动,华洋协力,追凶争功,简直堪称是沪上奇闻。
两界巡捕快马赶到,鸣枪示警,当场拿获二十来号帮会分子,有青帮子弟,也有斧头帮成员。
如此显著、丰厚的治安“成果”,明日必定见报,表彰官差政绩,坚定除恶决心。
可惜同命不同运,青帮弟子进了苦窑,无非走个过场,在里头喝喝茶,为履历增光,过个三两天,人也就放了;斧头帮没钱没势,蹲了苦窑,还能不能再出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由此便知,作为异乡人,想在十里洋场这片繁华胜地开山立柜、虎口夺食,到底有多难了。
两界巡捕下场拉偏架,斧头帮会众难以应对,顷刻间一哄而散。
黄显胜和闻进华带领残众,趁乱逃走,一路上夺命狂奔,直跑到两条腿都转筋时,这才总算安全回到皖省同乡会馆。
进门就找九爷,结果九爷不在。
问说九爷去哪了,众弟兄却只是茫然摇头。
黄显胜见状,猛地回想起王老九临行前的吩咐,当下便说:“我知道九爷在哪,进华,你留下来照看挂彩的弟兄,我去叫九爷回来。”
说罢,起身就要离开会馆。
正走到大门口时,却又被几个弟兄拦下了脚步。
原来,不只是黄、闻两人急着要见九爷,会馆里的弟兄,也已经等候多时了。
黄显胜询问缘由,却听一个弟兄说:“刚才九爷走后不久,杜公馆突然派人送过来一封信,说是务必交给九爷,咱们都在这等半天了。”
“把信给我。”
黄显胜将信封揣进怀里,急忙忙走出会馆,没走两步道,忽又感觉腿软筋麻,不禁折腾,想到那座小院儿离这挺远,于是就在会馆里顺了一辆自行车,叮叮铛铛,奔着法租界西南角猛踩。
心一急,脚底下没谱,半道还把车链子蹬掉了,只好在路边捡半截儿树杈,把车链子挑上,接着继续猛踩脚蹬。
黄显胜穿街过巷,这一路去得很快。
莽莽夜色下,只觉得耳边风声甚紧,眼前华灯稍纵即逝,不多时,人便已经出离了法租界繁华地段。
再奔西南方向骑行十五六分钟,路边两侧的建筑,就多半随之变成了仓库、货栈、手工作坊、甚至是小型厂房,间或几座荒凉的孤坟,稍加点缀。
四下里尽管有路灯照明,但见树影森森,衰草浮动,偶然见路边立着个人,也不知到底是不是人,只是孤身前来,即便骑着自行车,心里也觉得一阵阵发毛。
未几,终于见不远处有暖黄色的光亮。
黄显胜松了口气,抬头一看,影影绰绰间,正是江连横和王老九等人立在门前檐下,似乎恰好赶在了双方道别相送的时候。
“吱——”
黄显胜勒紧车闸,疼得自行车立马尖叫起来。
“九爷。”他翻身下车,急忙走到小院儿门前。
却不想,江连横和王老九对他骑车赶来这件事,竟然显得毫不意外。
黄显胜有所不知,他方才在路上碰见的那几只“孤魂野鬼”,其实就是江连横布下的“水香”,早已探明了他的动向,并且提前给小院儿报了信。
众胡匪虽说不认识他,可见这二货孤身前来,大马路上骑着自行车一顿狂撩,也就将其放行了过去。
王老九见黄显胜神色匆匆,当下便皱起眉头,问:“什么事?”
“九爷,李国栋死了!”话音刚落,众人神情霎时一凛,忍不住互相看了看。
王老九怒目圆睁,推了下眼镜,急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晚上,其实就是刚才不久的事。”黄显胜连忙解释道,“我在码头上听人说,好像是在招商局大楼门前,让自家的保镖给毙了。”
“唉,我之前就劝过他,让他用我的人当保镖,他还不信,非说他那俩保镖已经跟他好几年了。”
王老九捶胸顿足,不待悲愤,却又猛然想起什么,忙问:“十六铺码头有动静了?”
黄显胜点了点头:“楼静远刚才带人过去了。”
“什么形势?”
“九爷,根本打不了,法捕房和县衙门的老柴,全都跟青帮是同伙,抓了咱们不少弟兄呢!”
“操他妈的,怎么就打不了?”王老九厉声骂道,“那帮狗官就是些欺软怕硬的货,毙他几个,马上就知道老实了。杀李国栋的事,肯定也是他办的。走,跟我回去,抄家伙。”
江连横见状,急忙抬手劝阻:“九哥,先别冲动。”
王老九不是不听劝,只是心急如焚,便说:“兄弟,你总说我冲动,现在咱斧头帮的弟兄让他们扣下了,我能装聋作哑么,我如果坐视不管,弟兄们以后怎么看我?”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九哥,这要是在奉天,我保准比你还冲动,但这是沪上,是青帮的地盘儿,咱两家实在没有犯错的余地,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必须小心、再小心。”
闻言,王老九等人互相看了看。
这道理谁都明白,问题是光有小心不行,该打还是要打。
“我就怕你们前脚去打楼静远,后脚就被人端了老巢。”江连横解释道,“李国栋这事儿,肯定跟楼静远有关,但未必是他亲自指使的,我没记错的话,轮船招商局大楼是在英租界吧?”
“粤帮?”众人反应过来。
“有可能,我也是瞎猜的。”江连横坦白道,“但只要有这种可能,你们最好就暂时别动。”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很简单的调虎离山,等王老九真把人手调去打楼静远,粤帮估计就要来砸窑了。
众人沉默。
人人都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到底怎么个难法,今儿总算是见识到了。
正当这片刻沉默之际,黄显胜猛然想起了什么,便急忙伸手入怀,咕咕啾啾,摸出个皱巴巴的信封,连忙递到王老九面前。
“九爷,来前弟兄们说,杜镛派人给咱公馆送过来一封信,你快看看。”
“都他妈这时候了,他还好意思给我写信?”
王老九倍感意外,当下眉头紧锁,一脸厌弃地拆开信封,展开书信,侧过身,借着廊前灯火,上上下下,草草打量了几眼,火气蹭一下就窜到了天灵盖。
“操他妈的,这时候想把自己摘出去了,让他做梦去吧!”
说罢,作势就要撕毁书信泄愤。
江连横赶忙抢救过来,低下头,上下匆匆扫了两眼。
书信里,大意是说:江湖纷争乱局,难免意气用事,杜某人无心参与帮派纷争,只想找个机会,能让杜家弟子登门拜访,面见九爷,澄清利害关系,道明事态原委,以免彼此间的误会越来越深,错生仇恨。
临近末尾时,信中还提及了江连横。
言说,近日始终没有连公消息,如若九爷知晓其下落,还望代为告知,以期来日再会,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
不怪王老九怒不可遏,江连横看了这封信,当下也被气得摇头冷笑。
“他妈了个巴子的,坐山观虎斗?”江连横把信折好,喃喃自语道,“九哥,杜镛那小子,这是把咱老哥几个当戏子了,想白看戏?”
王老九余怒未消,点了点头,骂道:“他杜镛鬼主意多,还他妈真把咱们当傻子了,我跟他没什么可谈的,不见。”
没想到,江连横却说:“算了,还是见吧,我也出面。”
此话一出,不等王老九等人表态,赵国砚便先站出来连忙劝阻。
“东家,咱现在露面,合适么?”赵国砚说,“这座小院儿是李国栋的,现在他死了,虽说这地方挺偏,但保不齐他家里人啥时候来找,这里已经不算安全了。”
“对,但就因为这里现在不算安全,所以我更得在杜镛的门生眼前露一面,他们看见我在九爷的会馆里,八成就不会去别的地方找了。”
解释过后,江连横又着重强调道:“不过,去可以多去几个人,但露脸的只能是我和西风。”
李正西应声点头,毫无惧色。
“那我呢?”闯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杜镛他们又没见过你,你去干啥?”江连横厉声吩咐道,“你留这,等我用你的时候。”
闯虎应下一声,把头一低,又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言至于此,江连横还得再问王老九的意见,便说:“九哥,你看这两天能不能安排一下,就在你们会馆,把闲人清了,我从后门进去,咱听听杜镛有什么屁话要说。”
王老九摆了摆手,却说:“见他的人倒没什么,我还在想码头上的事情。”
江连横沉吟片刻,提议道:“九哥,你想派人动手,也不是不行,但你最好跟弟兄们说一声,让他们做戏输几场,先把十六铺码头让出去,反正李国栋一死,楼静远肯定会重新拿到招商局的合同。”
“故意输几场?”
“对,演得越像越好。”
“兄弟,你怎么还想着做戏、做局呢?”
“嗯,不过这次做戏,不是为了赚便宜,而是为了麻痹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闯虎?”
“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闯虎应声回答。
“他妈的,啰哩吧嗦的,搁哪整的洋词儿?”江连横转头看向王老九,“九哥,骄兵必败呀!”
(本章完)
第559章 第三枪,再开杀生戒
第559章 第三枪,再开杀生戒
弦月当空,皖省同乡会馆。
外滩枪击案两天后,江连横带上几个好手,趁夜潜入沪上城区。
从小门来到会馆后院儿,西风随行,赵国砚等人原地留守。
走进会馆大厅,见了王老九和陈立宪,几人随即在一楼寻了间茶室,相继落座,静待杜镛说客上门。
李国栋死后,轮船招商局的态度陡然转变,立刻重新聘用楼静远出任金源码头经理,斧头帮连吃两天“败仗”,又要四处躲避老柴纠缠,终于彻底退出了十六铺地界儿。
码头劳工为了生计,尽管心怀不满,却也只好悉数归附于青帮手下做工。
楼静远连战连捷,早已飘飘然忘乎所以,竟屡次叫嚣,命令王老九就地解散斧头帮,尽快离开十里洋场。
殊不知,“鬼拍门”点卯在即,只待搅动沪上这场腥风血雨。
几人闲话了片刻,不多时,就有帮会小弟叩响房门。
“九爷,江老板,杜公馆的人来了。”
“带他们进来。”
王老九冷哼两声,语气不善。
江连横倒是闷不吭声。
归根结底,这场和谈的双方主角,还是斧头帮和青帮之间的对话,江家不便喧宾夺主。
未几,杜家的两名说客舌子,便已如约而至。
来人看着面熟,江连横和王老九都曾见过,正是当初讲茶时在场的叶绰三和荣庆瑞。
两人推开房门,却见屋内横着一张长桌,江连横和王老九并肩而坐,身后各自侍立着李正西和陈立宪。
双方照会,通报了姓名,旋即各自斟了茶水,相对洽谈。
叶绰三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坐下来。
相比之下,荣庆瑞却叮咣五四,举手投足间净是噪音,看上去很不情愿。
江连横看在眼里,对于他们俩谁唱白脸,谁唱红脸,心中自然便也有了掂量。
“原来江老板没走啊。”叶绰三率先开口,笑呵呵地感慨道,“阿拉上次一别,明明也没多长时间,现在感觉,竟然好像已经蛮久的了。”
“咋的,这几天摇街找我呢?”江连横冷笑着问。
叶绰三点了点头,当即坦白道:“不错,阿拉是在找江老板,但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把误会讲清楚。”
“呵呵,就为这事儿?我还以为,你们是来给我赔礼道歉的呢。”
“呃,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阿拉这次过来,既是赔礼,也是慰问。来之前,杜老板吩咐过了,只要能让两位息怒,不论什么条件,都可以尽管开口,不过——”
叶绰三的话还没说完,王老九便怒拍桌案,厉声质问道:
“既然是要赔礼,那就得讲诚意,杜镛怎么没亲自过来?怕了?”
话说得很直接,不留情面。
荣庆瑞立马呛声回道:“杜老板每天有那么多贵客要见,抽不出时间,九爷要是真想跟杜老板当面谈,侬可以直接去杜公馆嘛,怎么,侬害怕了?”
话音刚落,陈立宪当即开骂:“去你妈的,你有没有搞清楚状况,是你们想要和谈,不是我们!”
荣庆瑞立时黑下脸来,沉声回敬道:“小子,侬讲话注意点,阿拉是想和谈,但不代表阿拉就怕斧头帮,懂不啦?”
“好好好,大家都别吵了。”
叶绰三连忙出来打圆场,说:“既然九爷和江老板同意跟阿拉见面,那就说明还有的谈,大家都消消气,心平气和,和气生财嘛。”
“和气?”李正西也不相让,立马出言指责道,“咱们最开始的时候,已经够和气了,结果你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咱几个差点儿在火车站被杀,你们还他妈好意思说‘和气’?”
“是是是,这位兄弟说的没错。”
叶绰三不急不恼,两只胳膊搭在扶手上,端出一副摆事实、讲道理的架势。
“其实,阿拉杜老板的意思,也很简单。江老板的白纸扇突遭不幸,九爷也损失了几个弟兄,这都是血仇,阿拉也没指望两位能够既往不咎,可凡事还得讲究冤有头、债有主对吧?”
“你的意思是,杜镛对火车站的事,不知情?”王老九神情不屑。
“不晓得,当真不晓得。”叶绰三立马赌咒起誓起来,“九爷,江老板,可以在十里洋场到处打听打听,杜老板是个体面人,他既然说要和谈,那就绝不会再搞出那种事情。”
言未已,荣庆瑞便接过话茬儿。
只不过,他的语气略显生硬,不像是解释,倒像是指责。
“九爷,侬斧头帮的弟兄也不少,码头劳工、黄包车夫,那么多耳目,侬连这点事情也不晓得?”
此话不假,闸北刺杀案距今已经将近半月,斧头帮早已锚定了几个关键人物,诸如阎潮生和焦队长。
其中的确未曾发现杜镛的门生弟子。
然而,沪上人尽皆知,杜镛和张小林是过命的把兄弟,若说他对此毫不知情,王老九怎么也不相信。
紧接着,叶绰三便澄清了杜家的立场。
“阿拉杜老板是做大生意的人,早就不在码头上混饭吃了,所以也不想再去介入江湖纷争,只希望两位来日大动干戈的时候,能擦亮眼睛,以免有所误伤。”
此话一出,江连横等人立时皱起眉头。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放屁!”王老九厉声斥责道,“你杜镛当初代表‘三大亨’出面讲和,到这时候了,还做梦想把自己摘出去?”
叶绰三急忙好言劝慰道:“九爷别动怒,先消消气,这事的确不太好意思张口,但阿拉也不是光动嘴来了,该有的价码和好处,肯定不会少了两位就是了。”
“什么好处?”
陈立宪脱口而出,引来西风凝眉侧目。
叶绰三见状,总算是松了口气,连忙笑呵呵地说:“只要九爷和江老板能够答应,这场火并不会波及到杜家,杜老板愿意给斧头帮开出三个条件。”
哪三个条件?
“第一,阿拉最近听说,九爷好像有不少弟兄被官差抓了。恰好,杜老板在法捕房和警务厅都有关系,只要两位愿意讲和,斧头帮那几位弟兄,明朝就可以安然回家。
“第二,杜老板虽然早就已经不混码头了,但影响还在,十六铺最后到底归谁,阿拉当然没法插手,但只要两位愿意讲和,杜老板愿意出面,帮皖省同乡会在江东对岸,再划出一段渡口。
“第三,斧头帮上次折损了几个弟兄,只要两位愿意讲和,杜老板愿意出钱出力,为斧头帮做出赔偿,这个数怎么样?”
摆明了条件,叶绰三旋即叹息一声,却说:“九爷,人死不能复生,侬作为斧头帮大佬,也不能光想着报仇,还得多为活着的弟兄做打算呐!何况,闸北刺杀案本来就不是杜老板的意思,对吧?”
这三样儿讲和的条件,虽说谈不上丰厚,但对斧头帮而言,却甚是解渴。
王老九和陈立宪不由得相视一眼。只这一眼,李正西便立刻警觉起来,当即上前一步,指着叶绰三破口叫骂。
“操你妈的,你们他妈啥意思,当我哥是摆设呐?”
荣庆瑞冷哼笑道:“册呐,侬急什么,又没讲不管两个。”
王老九也跟着反应过来,连忙端正道:“叶绰三,你们俩别想在我面前搞挑拨离间那一套,江兄弟的人手一死一伤,他不同意讲和,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
言罢,众人的目光随即汇聚在江连横身上。
只见他翘着二郎腿,单手拄着额角,正听得饶有兴致,却不急于表态。
叶绰三见了,便微微侧过身,似乎有点自责,连忙赔笑道:“江老板,不好意思,刚才光顾着跟九爷讲话,忘了跟侬讲清楚阿拉开出的条件。”
江连横点点头,抬手朝对方比划了两下,示意自己在听,仅此而已。
荣庆瑞看不惯,嘴里“嗤嗤”冷嘲。
叶绰三清了清嗓子,接着提议道:“江老板这次损失了一位白纸扇,杜老板见过那人,印象蛮不错的,横生变故,阿拉也是深表遗憾——”
“刘雁声。”
“嗯?”
“你说的‘那人’,他叫刘雁声。”
“哦,对对对,刘雁声,好名字。”
叶绰三尴尬地笑了笑,接着又说:“阿拉已经打听到了,那人的遗体现在停放在粤帮的义庄,死者为大,粤帮也不是不讲道义的人,江老板如果答应讲和,杜老板可以帮把遗体要回来。”
“用不着,咱自己也能要回来!”李正西呛声回怼。
江连横没有表态,算是默认了西风的态度。
荣庆瑞冷笑一声,却道:“小子,侬到底晓不晓得粤帮有多少人?就两个人,吹什么吹,不自量力!”
“什么叫两个人?”王老九当场纠正道,“我告诉你,听好了,斧头帮的弟兄,就是江兄弟的人手!”
“那……江老板的意思是?”叶绰三看向江连横。
所有人都在等江连横表态,可他却一声不吭,只顾默默迎向叶绰三的目光,似乎在等余下的后文。
如此静默了片刻。
叶绰三忽地想起了什么,便说:“对了,江老板好像还有一位弟兄,在美租界医院,如果阿拉双方同意讲和,杜老板会帮忙聘请最好的医生,妥善照顾那位兄弟,绝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江连横仍旧不动声色。
“或者……江老板这边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当面提出来,阿拉回去转告给杜老板?”叶绰三继续追问。
江连横忽地摇了摇头。
叶绰三和荣庆瑞忍不住互相看了看,一时间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没有任何表态。
那就是没有任何要求,或是干脆免谈?
荣庆瑞立马冷哼一声,拿鼻孔看人,却道:“喂,江老板,差不多得了。侬那个白纸扇,又不是阿拉杀的,杜老板当初无非就是没见几个嘛,阿拉也讲过了,火车站的事,杜老板并不知情,侬还想干什么?”
叶绰三急忙拦下,旋即伸手入怀,从中摸出一张银行票据,试图为和谈再做最后一次争取。
“江老板,闸北刺杀案的确跟阿拉无关,侬那位白纸扇的事,杜老板愿意出两千元,聊表歉意,还望大家能够以和为贵。”
然而,江连横还是不吭声。
他不吭声,李正西却忍不了了。
没见着钱时,还好说,一见桌上的存根汇票,李正西当场火冒三丈,血灌瞳仁,当即拍案上前,指着杜家两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操你妈的,你俩把咱们当成什么人了,两千块钱想买江家一条人命?杜镛那狗娘样的值多少钱,你俩他妈开个价!”
荣庆瑞寸步不让,当场回骂道:“册那娘,侬个小瘪三,别他妈不识抬举,阿拉已经够有诚意了,侬还想怎么样,这里是沪上,不是侬那穷山恶水的关外,真打起来,侬活不过今朝夜头!”
双方互相叫骂,叶绰三连忙两头劝阻。
可李正西是什么脾气?
性烈如火!
根本经不起旁人激他,又逢刘雁声死状闪回脑海,当真是怒发冲冠,径直就奔荣庆瑞扑了过去。
未曾想,刚迈出半步,江连横却猛然起身,跨步横臂,抬起一掌,正中西风胸口,将其推到身后,再一收势,电光石火间,却见其手上,仿佛凭空而来,竟赫然多出一把黑漆漆的勃朗宁手枪。
又见他直臂侧身,横转过来,拇指一挑,食指一扣。
“砰!”
枪声乍起,等不及众人回过神来。
可笑那荣庆瑞直愣愣的,还以为江连横在教训小弟,嘴角正挂着得意之色,脑袋就被子弹应声贯穿。
眉心一处黑点,后脑炸开窟窿。
众人俱是一惊,连王老九和陈立宪都有些措手不及。
叶绰三更是猛然从椅子上跳起来,面色苍白,脸上沾着荣庆瑞的鲜血,星星点点。
正想拔枪自保时,江连横的枪口却早已近在眼前。
“坐下。”
江连横抖了两下手腕,命令叶绰三将双手放在桌面上,旋即又让西风过去卸枪,包括荣庆瑞身上那支枪。
紧接着,他便在众人震惊、错愕的注视下,问西风要来一把匕首,缓步走到荣庆瑞身边,将锋刃抵在其耳后,轻轻一旋,搁下其左耳,“啪”的一声,丢在叶绰三的面前。
随后,江连横绕过长桌,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同样是伸手入怀,竟也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银行票据。
搁在桌面上,用指尖点着,轻轻往前一推,停在荣庆瑞的耳边。
叶绰三不明所以,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头发紧。
“什、什么意思?”他问。
江连横轻轻抬了抬下巴,语气淡然:“这有一万块汇单票据,拿回去给杜镛,告诉他,我先买杜家几条人命,多退少补。”
(本章完)
第560章 江湖万事通
第560章 江湖万事通
血腥味儿逐渐弥散开来,不只关乎嗅觉,更是关乎预感。
桌上点点血迹未干,荣庆瑞仰面瘫在椅子上,眉心潺潺流血,后脑迸出污秽,地面上滴滴答答,端的是红白相间,惨不忍睹。
叶绰三惶然无措,仿佛大梦初醒,整个人呆愣愣的,无异于丧神矢志。
目光虽然落在面前的票据、耳朵上,眼底里却是空空茫茫,似无所见,魂不守舍。
乱世当头,杀人的勾当并不鲜见,他自己也是干脏活儿的出身。
然而,像眼前这般堂而皇之地逞凶杀伐,而后又能泰然自处、波澜不惊的主,他倒是头一次见。
更别提,杀的还是杜家门徒。
叶绰三今晚算是开了眼界。
要知道,哪怕是纵横十里洋场的青帮“三大亨”,也从未亲自动手杀过人。
毕竟,龙头是面子,发家立业以后,轻易不能沾染是非,以免落得隐患。
可眼前这位关东来客,当真是心狠手辣,百无禁忌的硬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只透出一个字——横!
江家到底是什么背景,叶绰三无从知晓,但他猜对了一件事:
自从关外宗社党失势以后,江连横的确已有多年未曾大开杀戒。
今日破例,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像是蓄谋已久。
现场同样感到错愕的,还有王老九和陈立宪。
枪响以前,他们只把江连横当做是混帮派的流氓头子,有点韬略,更像是阴谋诡计,嘴上赞不绝口,心底里却谈不上敬佩,只因他对斧头帮有恩在先,所以才将其奉为座上客。
哪曾想,阎王点卯,杀人立威,竟无半分迟疑,更无丝毫惧色。
枪声乍响,江连横匪性毕露,再看他时,到底不是寻常人物。
一时间,所有人怔怔出神,茶室内寂然无声。
正当这震惊、诧异之际,走廊里突然传来一连串儿“噔噔噔”的脚步声。
未几,就听“哐啷”一声巨响,吓得叶绰三浑身震颤,下意识将要站起来,却又被李正西一把按了下去。
扭头张望,却见房门洞开,原来是众弟兄听见枪声,顿生猜忌,于是就轰隆隆来了十几号精壮人手,一个个争先恐后,鱼贯而入。
赵国砚等人尽管原本在后院留守,反应却快得出奇,当下便跟着黄显胜等人及时赶到。
众弟兄刚到门口,江连横就立马扭头皱眉,急冲自家“响子”使了个眼色,赵国砚等人见了屋内情形,心下会意,当即默不作声,只管悄然混在斧头帮会众身后。
好在,叶绰三此刻早已神思涣散,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家弟兄,只见乌泱泱一群人,不敢再轻举妄动。
“九爷,没事吧?”
黄显胜等人急忙忙冲进茶室,嘴里刚刚问完,眼里就看见了答案。
“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王老九皱起眉头,大手一挥,“你们都先出去,这边没谈完呢。”
众弟兄看了看叶绰三和荣庆瑞,又看了看江连横和王老九,终于低声应下一句,随即纷纷退出茶室,只是这次却并不走远,全都神情肃穆地守在门外。
叶绰三总算松了口气,掌心里渗出一把冷汗。
江连横忽然敲两下桌面,冲他扬了扬下巴,沉声道:“没听见我说话么,东西拿着,走吧。”
三番两次受惊,叶绰三的气势已然颓了,再不能像刚才那般侃侃而谈,可眼下的情况,他作为杜家门下的说客,实在不能仓皇逃离,该带的话,还是要带到,不然回到杜公馆,还是没法交差。
所幸他好歹也曾见过世面,当下深呼吸了几口,强行稳住心神,再抬眼,小心看向坐在斜对面的江连横。
“江、江老板,按道上的规矩,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话未说完,李正西便晃着肩膀,迈步上前,指着叶绰三的鼻子,厉声斥责起来。
“去你妈的,你他妈腆个大脸,还他妈好意思在这盘道线上的规矩!”
“西风。”
江连横微微抬起手,制止了李正西,目不斜视,仍旧直勾勾地看向叶绰三,旋即挑衅似地问:“我知道有这规矩,但我今天就杀了,咋的?”
浑人不讲理,也没那么多掩饰,就一个字儿——横!
叶绰三自然没脾气,心里只想溜之大吉,嘴上却还得把该传的话传到,便说:“江老板不是沪上人,何必非得在这动武,最后闹个两败俱伤……”
江连横抬手打断,不想听,只是告诫道:“你现在还能喘气儿说话,不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想让你去给杜镛传个话,这差事有你最好,没你也行,懂不懂?”
“懂了。”
“那就趁我没改主意之前,赶紧滚蛋。”
叶绰三怔怔地点了点头,再没什么话可说,当下便稍稍欠起身子,正要走时,却又恍然想起这是皖省的同乡会馆,于是便又试探着看向王老九,在得到默许以后,方才起身朝门口走去。
“站那!”江连横指了指茶桌上的物件儿,“东西带走。”
叶绰三拿起荣庆瑞的左耳,颤颤巍巍的,却不敢去拿桌上的汇单票据。
“钱也拿着。”
“这……好像不太合适吧……”
叶绰三略显迟疑,李正西当即从身后推了他一把,厉声呵斥道:“让你拿着就拿着,听不懂人话么?”
明明知道这桌上的钱不该拿,可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拿了。
将皱巴巴的票据和血淋淋的耳朵分别揣进口袋,叶绰三不觉回头望了一眼,随即推开房门,来到走廊,便在这一干虎狼环伺之下,战战兢兢地离开会馆大楼。
出了街巷,正想跑时,腿却先软了。
原地休整了片刻,这才朝法租界杜公馆渐行渐远,回去复命。
至于他到底跟杜镛如何交代,杜镛又有什么反应,暂且无从知晓。
只说叶绰三走后,皖省同乡会馆也不消停,斧头帮弟兄立马忙活着收拾茶室,间或窃窃私语、低声议论,再谈及江家弟兄时,眼里已然多了三分忌惮。众弟兄洒扫除秽,并在后院儿找了只阔口麻袋,将荣庆瑞的尸体装进去,压两块青石,再寻个车行弟兄,用黄包车拉到黄浦江边,沉江了事。
茶室里刚刚死了人,多少有点儿晦气,总是不便多待,王老九便趁机提议,让两人换到接待室再谈。
江连横当然没什么意见,当即起身随行。
未曾想,刚走出房门,赵国砚忽地凑上前来,低声却道:“东家,有点事儿找你。”
“咋了?”
江连横在走廊拐角处停下来,借口解手方便,让李正西先跟王老九等人过去。
两人走到卫生间附近,赵国砚便说:“刚才你们在楼上谈事儿的时候,在大世界那边蹲点儿的杨剌子来过一趟。”
“找着梅先生了?”江连横问。
“那倒没有。”赵国砚忽地从怀里翻出几张纸,“是歌舞厅那个崔映贞,我之前让她帮忙查了一下大世界的装潢设施,她把图送过来了。”
江连横闻言,赶忙接到手里,摊开细看。
却见那几张图上,横平竖直,比例完善,大小房间、暗室齐备,电灯、电话线路明朗,标标点点,描红批注,看起来极其完善,甚至是过于专业,以至于江连横冷不防竟看得有些吃力。
“那姑娘也太拿事儿了,整这么细?”
“这就是大世界的设计图纸。”赵国砚连忙解释道,“我听杨剌子说,那个崔映贞害怕自己画错了,所以就干脆在经理办公室偷了一份出来,再自己标注了一遍。”
“收好。”江连横立马将图纸还了回去,“大世界是沪上最红火的娱乐场,每天来往的人,非富即贵,拿着它好办事儿。”
“不用给斧头帮誊出一份?”
“不用,这东西你自己收好就行,派人去跟叶绰三了么?”
“那当然。”赵国砚将图纸小心翼翼地揣进里怀,“老解去的,都是老人儿了,你放心。”
江连横点了点头,接着吩咐道:“那行,没什么事儿,就带哥几个去后院儿等我,别老一惊一乍的,你别忘了,我也是打手出身,他们就来俩人,我还不是老登呢。”
赵国砚哑然失笑,当下应了一声,便叫上江家的几个“响子”,穿过大厅,自小门儿回到后院儿守候。
江连横理了理衣衫,本想着去卫生间将手上的血迹洗掉,无奈秋日天干,指尖的血迹很快就成了红褐色小颗粒,嵌进指纹里,一时间洗不干净,又怕王老九等得太久,于是便草草擦了擦手,径自去了会馆接待室。
再进门时,王老九对江连横的态度,悄然有变。
先前只是客气,如今竟多了几分敬佩。
“来来来,江兄弟,快坐快坐。”王老九起身倒了两杯茶,颇有些赞叹道,“兄弟,看不出来,真有两下子啊,你刚才开枪那一下,动作干脆利落,肯定不是生手,枪法也准,佩服佩服。”
江连横摇头笑道:“九爷,关外流民多,人都生性,我这两下子,在老家那边根本不够看。”
王老九摆了摆手,却说:“兄弟,别谦虚了,我也算半个行伍出身,是不是常摸枪的人,这点我还看得出来。兄弟硬气,是条汉子,刚才确实连我都没想到啊,哈哈哈。”
“这算硬气么?”
“够硬气!”
江连横有苦难言,只是兀自叹道:“九哥,现在想想,还是你当初说的对,想要在这十里洋场上立足,没有捷径可走,只能真刀真枪跟他们干一仗,否则就不配谈什么人情世故。”
王老九重重地点了点头,又说了许多豪迈狂放的话。
其实,江连横不是不懂这份道理。
只是他根本无意在沪上开山立柜,自然不想大费周章,只图省事,如今回想起来,反倒是自己弄巧成拙,把事情想简单了。
旋即,两人便在接待室里闲话,谁都没有起身作别的意思,似乎是在等什么。
约莫盏茶的功夫,房门果然叩响,却见张峦探出长着暗红胎记的脸,恭恭敬敬地冲屋里点了点头。
“九爷,江老板,那个‘万事通’来了。”
所谓的江湖“万事通”,就是张峦先前提起过的,那个一直仰慕王老九的沪上街溜子。
据说此人谙熟十里洋场,各门各派,各行各业,全都烂熟于心,无论是名流秘闻,还是政商内幕,只要起个头儿,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王老九闻言,大手一挥,便说:“带他进来吧。”
张峦点头暂退。
俄顷,接待室房门再次敲响,王老九应了一声,接着就见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小年轻,在张峦的陪同下,愣头愣脑地走进屋内。
进了屋,先四下打量了一圈儿,紧接着目光又在江连横和王老九二人身上游移了片刻,旋即准确无误地认出了谁是斧头帮帮主,立马走上前来,满面堆笑地深施一礼。
“九爷。”
他笑呵呵地弯了弯腰,同时又不忘冲江连横拱手抱拳,客气说了句“打扰了”。
江连横应声点了点头,不由得好奇端详起面前这位愣头青。
不看倒好,这一看,却见此人天生一副好相貌。
来人窄面阔额,浓眉大眼,高鼻方口,模样相当端庄,说是容貌甚伟,未免过于夸张,但就这一张脸,任是谁见了,恐怕都会感觉这是个正义凌然之人,慷慨英雄之辈。
王老九见了,也忍不住多看两眼,频频点头,还没等开聊,就已平添了许多好感。
“听说你在沪上晃荡了好几年,想来我这混混?”
那年轻人立马点了点头,即刻应声回道:“早听说过九爷的大名,率领皖帮敢打敢拼,连青帮都不放在眼里,以后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小弟早就有心投奔,可惜不是皖省同乡,所以始终没有机会。”
王老九爱听这话,笑着说:“现在有机会了,有啥想法,说来我听听。”
“赴汤蹈火呀,九爷!”
那年轻人快言快语,回答得言简意赅,别无二话,甚合王老九直来直去的脾气,当下就问他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便笑呵呵地抬起眼,低声应道:“回九爷的话,小弟名叫戴秋生。”
(本章完)
第561章 会盟三剑客
第561章 会盟三剑客
主客落座,相对而谈。
茶毕,按照戴秋生本人的说法,他念过书、当过兵,原本在老家时,也曾是个本分青年,只因生性好赌,偶然一次来到沪上,但见风云际会,英雄辈出,每每忧思国难当头,于是幡然醒悟,觉得自己不该继续浑浑噩噩,大丈夫生而为人,理当图谋一番大事业。
显然,这是经过粉饰后的说辞,听起来过于冠冕堂皇。
实际上,就是见过了十里洋场的人间繁华,心野了,再不能踏实下来,便只顾钻营捷径,攀交人脉,以期有朝一日,能够一飞冲天。
结果,在沪上瞎晃荡了五六年,始终是个半开眼,尽管结交了几个友人,但却始终不见飞黄腾达的势头。
时至今日,堪称是流年虚度,一事无成。
江连横听了这番说辞,显得很不以为然。
但没关系,因为戴秋生原本就不是说给江连横听的,这年轻人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王老九。
事实也果真如他所愿。
王老九十年前曾闹过革命,在皖省老家举起过倒清大旗,尽管如今一时落寞,入了江湖,混了帮派,心里却始终装着庙堂里那点事儿。
眼下听了这番话,登时眼前一亮,忙问:“原来,兄弟也有报国的念头啊!”
戴秋生连忙点了点头:“不瞒九爷说,小弟每每忧思国难当头,就觉得自己寝食难安,实在惭愧。”
“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王老九是秀才出身,虽说圣贤书在时下已被归为糟粕,可肩担家国的使命感,却早已深入骨髓。
眼见着九爷爱听之类言辞,戴秋生便趁热打铁,立马又追着吹嘘奉承了几句,引得王老九颇为得意,频频点头。
江连横难免听得有点儿腻歪,便清了清嗓子,忍不住插话问:“戴兄弟在十里洋场混了这么多年,难道没跟青帮有啥交集么?你应该知道,九爷现在跟青帮闹了点儿别扭吧?”
闻言,戴秋生连忙侧过身子,不着急答话,开口先问:“哎呀,真是罪过,刚才光顾着跟九爷说话,不小心忘了周全这位老板,恕小弟眼拙,见识短浅,敢问这位是……”
“哦,这位是连公江老板,是从奉——”
王老九正要代为介绍,江连横却赶忙打了个岔,只说:“我是九爷的朋友,跟你一样,来这就是为了帮九爷参谋参谋。”
戴秋生眉眼一低,旋即抬起头,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是顺着江连横刚才的问题,如实作答。
“江老板,您慧眼如炬,青帮势力那么大,要说我在十里洋场这些年,从来没跟他们的弟子打过交道,那是我自作聪明,说出来您也不相信呐!”
“你既然知道青帮势力大,为啥还要帮着九爷跟青帮作对啊?”江连横问。
戴秋生呵呵一笑,似乎对此早有准备。
只不过,他虽是回答江连横的问题,目光却又频频看向王老九,主次关系,倒是拎得明明白白。
“九爷,小弟想要追随斧头帮,什么江湖帮派的,倒在其次,最关键的在于,九爷跟其他那些帮会大亨相比,到底不是一路人,您是有抱负的人,小弟心甘情愿追随,不计得失。”
此话一出,正说在了王老九的心缝儿里,当下更是格外看重戴秋生。
江连横见状,也不便再故意刁难,只好略略作罢。
旋即,几人又闲谈了盏茶的功夫。
王老九忽然问:“戴兄弟,我听说你虽然还没发迹,但对沪上江湖格局,倒是清清楚楚,有这回事么?”
“不敢说门门清楚,那得要看九爷想问什么了。”戴秋生倒是个谦逊、低调的人,没有冒然夸下海口。
王老九点了点头,说:“我以前也来过几次沪上,但那都是来来去去,没有多待,有些事情一知半解,青帮‘三大亨’的情况,我就不问你了,他们仨太有名,你不说我也知道,先给我讲讲粤帮的情况吧。”
戴秋生闻言,立马正襟危坐,双手放在磕膝盖上,摆出一副跟上司汇报的架势,随即就将粤帮的大致现状略说了一遍。
原来当年沪上开埠,各地商帮蜂拥而来,唯独“粤帮”发迹最早,势力最大。
但也正是因为发迹早、势力大,又有老洪门的根底,借着改朝换代的大势,不少人由此飞黄腾达,或是混进了庙堂,或是早已富甲一方,不再理会江湖旧事。
如今剩下这些混帮派的,虽不能说是臭鱼烂虾,但跟当年真正的“粤帮”大亨相比,也当真是相形见绌。
尹抱坤一死,能争一争头面人物的,也就只有程茂龄和赖春宝了。
然而,简单介绍过这两人的来历以后,戴秋生忽然话锋一转,却说:“不过,自打九爷派人炸了三友会酒楼,我最近倒是听说,粤帮又把‘闹天宫’王怀猛请回来了。”
“闹天宫?”江连横皱了皱眉,“这诨号叫得够大的,什么来路?”
戴秋生知无不言,当场介绍了几句口中这位“粤帮”头马。
按说,这小子跟王怀猛之间差了一辈儿,可他论说起来,却是如数家珍,头头是道。
从他口中得知,这位“粤帮”头马王怀猛大约四十多岁,之所以落得“闹天宫”这么个名号,全因当年在公共租界替“粤帮”打下虹口区这片地盘儿时,作风刚猛,战无不胜,不仅强压下了其他商帮、会馆,甚至还当街打杀了两个华人巡捕,顺带一个红头阿三。
想当年,这事儿闹出的动静极大。
怒杀洋人的行径,搁在线上而言,拿出去吹一辈子也不过分。
不过,也正因为此事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惊动了巡捕房洋人总监,以至于“粤帮”原本渐渐平定下来的局面,差点儿由胜转败,好悬没被洋人直接连锅端了。
幸亏那些已经转入庙堂的“粤帮”前辈,关键时刻念及同乡情谊,动用人脉关系,从中斡旋作保,这才免于一场空白忙。
所以,这“闹天宫”的名号,既是说王怀猛敢打敢拼的能耐,也是说他敢打敢拼惹出来的祸端。
话到此处,江连横和王老九不免有些困惑。
“按你的说法,这‘闹天宫’应该算是个大蔓儿,怎么从来没听过这号人物?”
戴秋生连忙笑着解释道:“主要是这事儿已经过去好几年了,而且王怀猛当初抢地盘时,事情做得太绝,不留情面,‘粤帮’找人保他,其他帮会就找人害他,最后僵持不下,双方互相妥协,王怀猛以后不得再踏进十里洋场半步,最多只能在江东对岸混饭吃,否则江湖不容。”
闻听此言,江连横忍不住默然点头。
所谓江湖纷争,听起来仿佛惊心动魄,实际上也不过是几条街区内的械斗而已,到底小了。人不在了,那些所谓的快意恩仇,其实根本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寻常百姓慢慢淡忘,因为总会有后生崛起,抢了前辈的风头。
“那也就是说,眼下这个‘闹天宫’回来,其他帮派也跟着默许了?”王老九问。
“九爷,现在的情况,跟以前不同了。”戴秋生喝了口茶水,“现在的十里洋场,凡事青帮做主,他们只要点头,其他帮派当然没有二话了。”
江连横接过话茬儿,问:“那‘闹天宫’回来以后,‘粤帮’应该是让他当家?”
“这倒也未必。”戴秋生说,“这个王怀猛能打归能打,弟兄们也愿意跟他出生入死,但这人不懂钻营,脾气硬邦邦的,靠他打架还行,但要真想跟着他混,恐怕得勒紧裤腰带才能过日子了。真要论挣钱,还是得看程茂龄,最差也得赖春宝。”
江连横听了,默默地将“粤帮”这三位的关系铭记下来。
戴秋生撂下茶碗儿,接着又重新看向王老九。
“九爷,总而言之,这位王怀猛可是个狠人,但他也有他的问题,这人就是个引信捆起来的炸药桶,只要一搬出来,就容易收不住,所以我还听说,‘粤帮’内部对于要不要请他回来,还稍微有点争议呢。”
王老九点了点头,忽地又朝站在身后的陈立宪比划了一下。
“我听立宪说,炸三友会酒楼那晚,好像还有个胖子,嘶,立宪,你跟他说说当时的情况。”
陈立宪应了一声,随即又将当晚的情形略述几句,着重强调了那胖子的音容相貌。
本以为,仅凭这些只言片语,根本难以确定对方的身份。
万万没想到,戴秋生确实无愧于“万事通”的诨号,听了陈立宪的叙述,再稍稍结合坊间传闻,竟立马得出了自己的判断。
“应该是万游远,那是‘潮帮’的人。”戴秋生说,“他们是三金公司的主顾,专门干土货、私货的生意,只要是经营烟馆的人,就没有不知道他们的道理。”
“他们?”江连横问,“总共有多少人?”
“总共有八大潮帮。”
这一次,回答江连横的人,倒不再是戴秋生,而是陈立宪和张峦。
看来,这八个大约也是沪上闻人。
但若是再想往下细论,陈立宪和张峦就不灵了,还是得看戴秋生的介绍。
这八大潮帮,其实也就是八个土货商人,各有名姓,分叫——万、马、童、曹、钟、桂、易、洪。
他们虽说门徒弟子不多,但个个腰缠万贯,而且在租界、尤其是法租界,在公董局都有人脉靠山。
原来,自打万国禁烟大会以后,公共租界开始着手对私土进行管制,唯独法租界不理那套,只顾大笔捞钱,于是各大烟馆、土商、私货由此开始逐渐向法租界迁移。
正因为有这个大背景存在,盘踞在法租界的青帮“三大亨”才有机会彻底垄断沪上土货。
“潮帮”当中,也有不少人因此而加入青帮,拜了老头子,得了个字辈,算是在沪上买了个“护身符”。
“不过,他们这八个人,也不全都是混帮派的,后六个童、曹、钟、桂、易、洪,都是普通商人。”戴秋生紧跟着解释道,“他们的土货,以前也经常被抢,后来投奔了‘三大亨’,交了保险费,这才安稳下来。”
“那剩下这两人呢?”江连横和王老九问。
“一个是万游远,一个是马彦夏,都是不太安分的人。”
戴秋生照例又将这两人的生意、人手、背景,和盘托出,尽数给王老九交代了一遍。
如此说了许久。
不觉间,天色渐晚,顺着窗口向外张望,但见月至中天,行将是后半夜了。
戴秋生的能力和见闻,自然无需赘述。
只是江连横听着听着,愈发感到沪上江湖纷繁复杂,远不如奉天那般简洁明了。
除开租界因素以外,也是因为沪上华界几次易主,远不如关外老张坐镇下的奉天那般稳定。
眼见戴秋生确实有两把刷子,王老九也生出爱才之心,当场便说:“兄弟,我看你打探情报有两下子,以后就跟在我身边混吧,拨给你几个弟兄,也不用你干别的,就专门打探沪上的消息。”
戴秋生喜不自胜,连连道谢起来。
“多谢九爷提携,多谢九爷提携。”
“对了!”王老九忽然指了指身旁的江连横,“这位江老板,也是我兄弟,有什么事儿,不用瞒着他,该说就说。”
戴秋生点了点头,连忙起身走了过去,满脸堆笑着说:“江老板,江大哥,那就请你多多指教了。”
江连横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面色忽地肃然起来。
“指教谈不上,我混了这么多年,也就是命好而已,别太捧我,但我丑话得先说在前头。”
“江老板请讲。”
江连横沉吟半晌儿,终于开口道:“我这人,平生最他妈看不上叛徒,要是我对不起你,你插了我,不犯毛病,可你今天既然愿意跟咱们合伙儿,那就没有回头路,你要是半道反水,可别怪我……”
话未说完,戴秋生便道:“江老板,我对你们两位,绝对是忠心耿耿,别无二心呐!”
“对对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王老九也跟着打起了圆场,笑着说,“兄弟就别再多虑了,待会儿再把这小子给吓着了。”
看得出,他很器重、信任眼前这位年轻人。
但因此而生的代价是什么,他自然是无从知晓。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江连横也就不再絮叨,于是便同戴秋生握了握手。
至此,三人总算是合纵连横。
一个是匪性难改,一个是当世莽夫,如今又平添了一个情报好手,这三人同心共力,想这十里洋场的太平日子,便已然不多了。
(本章完)
请假
请假
竟日大风,神思涣散。且昨日夜观床下罂秘本,以致无精打采,再看自己落笔文章,实在寒酸冗杂。
于是痛定思痛,决计删繁就简,梳理斧正,以期方便行文,节奏爽利,为后续打个基础。
月初请假,罪无可赦,但请看官刀下留人。
征子*
(本章完)
第562章 前辈
第562章 前辈
法租界,杜公馆。
目光落在茶几上,但见一只沾满血污的左耳,以及一张皱巴巴的银行票据。
耳朵早已流干了血,此刻微微泛起靛青色,状如死灰无异。
杜镛静坐在落地灯旁,见了这两样儿东西,自是神情难堪,面色铁青,但尚且还能压住脾气。
即便是在心腹手下面前,他也并未失态,更没有因此而出言苛责叶绰三办事不利。
事已至此,是战是和,早已由不得他来做主。
江连横和王老九这两个浑人,既然不容他旁观看戏,如今摆在眼前的,也无外乎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闷声挨打,要么以身入局。
思来想去,总觉得二者都不算是最优解。
叶绰三余惊未定,此刻正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喋喋不休,仍在重复他在皖省同乡会馆里的所见所闻。
“讲着讲着,他突然就把枪拔出来,一枪杀了瑞哥,完全不讲道理,还说要先买杜家几条人命……”
杜镛单手托腮,默不作声,似乎在听,又似乎充耳不闻,神思早已缥缈去了别处。
他并不关心江连横的作风有多残暴、手段有多凶狠、行事有多无所顾忌。
这些都不重要。
他只关心一点:江连横到底是什么背景。
敢在十里洋场逞凶作恶的人,不可能没有靠山,而且这靠山必定权势极大,甚或有能力左右当今时局。
一想到江连横的原籍奉天,杜镛心里便已然有了某种猜测,只是还不确定,或者说是难以置信。
“大哥,江连横这人实在太狂了。他们这么搞,阿拉就算不想打,现在也必须还手了吧?”
叶绰三神情激动,忍不住摩拳擦掌,说:“不管他有什么背景,沪上讲到底也是青帮的地盘,黑白两道,都是老头子的门生,阿拉没道理怕他们呐。”
这话毫不夸张。
只要青帮“三大亨”能够齐心协力,仅在沪上这片地界儿,便没有任何帮会势力可以与之媲美。
莫说是有靠山的江湖匪帮,就算是那些曾经在朝为官、如今通电下野的寓公,想要在十里洋场落地安根,也免不了要被他们仨连番敲诈、层层盘剥。
叶绰三坚信,只要联合麻皮黄锦镛的警界势力,以及大帅张小林的军方人脉,再加上自家大哥杜镛在政商两界的关系和头脑,足以横扫整个十里洋场。
小小的斧头帮,根本不足为惧;至于那个江连横,更是捎带手就能轻易灭掉。
可是,杜镛却沉默无话,并未立刻应声。
正相反,当他听到“老头子”这三个字的时候,脸上竟还闪过些许不悦,其神情微妙,且稍纵即逝,着实令人难以觉察。
沉吟了半晌儿,杜镛忽地缓缓起身,阴沉着脸,款步走到窗边,面朝隔壁的张公馆遥遥望去。
张公馆内静悄悄的,月光清冷,洒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
除了下房还亮着两扇窗以外,整座大宅都沉浸在晦暗的秋夜之中。
仰头看去,但见月至中天,上弦月,正是欲求圆满的时候。
将满未满,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杜镛孤身伫立在月色下,一边皱着眉头,一边用手指敲击着窗台,似是若有所思。
“大哥,阿拉不是真准备要闷声挨打吧?”
叶绰三有点不放心,紧跟着便急忙起身走了过去。
见杜镛侧身摇了摇头,他才稍稍松下一口气,随即便说:“大哥,张小林他们最近重新抢回了十六铺,这两天正在兴头上,江连横的事情,侬看,要不要我去通知一下,让他们最近抓紧防备防备?”
杜镛静默了片刻,最后到底是摆了摆手,却说:“算了吧,你去找斧头帮讲和的事情,跟谁都不要说。”
“不讲?”
叶绰三顿感愕然,继而隐隐担忧起来。
“大哥,江连横那副做派,如果不提前跟张公馆那边讲清楚,恐怕会出乱子啊!”
“不用了,我先前也不是没劝过,是他们非要打,所以才闹到今天这地步,说的太多,别人就嫌烦了。”
杜镛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坚定,不免令叶绰三倍感意外。
但仔细想想,此举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毕竟,张小林的为人性格,青帮弟子大多都有所了解。
此人不仅乖张暴戾,而且毫不听劝,只要是他认准的事情,无论谁来劝说,哪怕是磨破了嘴皮子,也别想改变他的主意,末了非但不会在他那落个好,反过头来,他还要嫌弃旁人多管闲事。
杜镛毕竟是私下派人去找斧头帮谈和,结果没谈成,反倒折了个弟兄,这种丢面子的事儿,自然应该尽可能保持低调。
叶绰三没有多想,紧接着又说:“大哥,那至少也应该跟老头子讲清楚吧?”
“老头子那边,也不用去说了。”
杜镛转过身,离开窗扇,重新回到摇椅上坐好,幽幽地点燃一支香烟。
叶绰三不解其意,忙跟过去,俯下身子问:“大哥,按照江连横那种做派,只要打起来,动静就绝不会小,再加上粤帮请来的‘闹天宫’,恐怕会有些日子不得安宁了,老柴是阿拉的人,这种时候,怎么能不用呢?”
“我又没说不用。”
杜镛深吸两口烟,显然只说了半句话。
沪上帮派火并,不可能不牵扯到华洋巡捕,他只是不希望那些老柴过早有所准备。
如今,斧头帮已经被抓了不少会众,倘若继续打压下去,这场江湖乱斗,恐怕会变成一边倒的局面。
但这并非杜镛的愿景,他想当那个平衡双方势力的局外人,可惜江连横已经先一步有所觉察,并强行将他拖入了这场乱局之中。
眼见没有后文,叶绰三当即反应过来,是自己说的多了,于是便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不再多嘴。
旋即,杜镛忽地抬起手,低声吩咐道:“叶子,明天早上,你带人去趟兵工厂,多搞几把手枪,争取让看宅的这帮弟兄,人手一把,但也别太夸张,万事低调为先。”
叶绰三应了一声,接着问:“大哥,用不用再叫几个弟兄过来看家?”
杜镛犹疑了片刻,最后竟然摇了摇头,却说:“人太多就显得张扬了,先通知他们,让他们随时待命就行。”
随后,两人又在灯下密议了片刻。
杜镛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叶绰三也是别无二话,悉数听命照办。正说着,大宅里突然隐约响起一阵沉闷的铃声。
俄顷,却见杜公馆的管家急忙忙走过来,说:“老爷,书房那边,有电话找您。”
“这么晚了,谁找我?”杜镛站起身,一边朝书房走去,一边好奇地问。
管家跟在后头,小声解释道:“回老爷的话,是‘宁帮’的李五爷。”
“没说有什么事情找我?”
“这倒没有,刚才只是问我,你家老爷睡没睡?”
杜镛点了点头,旋即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管家口中的这位李五爷,那可不是寻常人物,若以青帮的关系而论,此人是为数不多的青帮“大”字辈元老,杜镛合该要叫他一声师爷。
不过,李五爷发家,却并非因为青帮的身份。
正相反,李家世代殷实,百年富贵,他愿意领个青帮的字辈,却有屈尊之嫌,实在是青帮的幸事。
李五爷出身“宁帮”望族,十几年前,曾远赴关东海参崴,组建华人商帮,而这个华人商帮的护卫团团长,不是别个,正是给毛子修铁路出身的张大诗人。
倒清那年,李五爷响应南国号召,在关东边疆一带招兵买马,费巨资拉拢了不少山头胡匪,随后乘船南下,抵达沪上,又自掏腰包,给革命会党资助军饷,曾为倒清大业立下过汗马功劳。
沪上光复以后,李五爷加封少将军衔儿,也曾在衙署当官,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最终决定弃官从商。
事实证明,他也的确更适合经商。
正是因为以他为首的“宁帮”崛起,原本盘踞在沪上的“粤帮”,才渐渐失去了往日的无限风光,而他本人也因此被推举为“宁帮”旅沪同乡会理事长。
现如今,江左地界儿无数军政要员,都或多或少跟李五爷有过交集。
这样的人物,亲自打电话过来,杜镛自然没有怠慢的道理,当下便快步走进书房,提起电话听筒。
“喂,五爷,我是阿镛。”
听说李五爷前段时间回乡祭祖,杜镛连忙寒暄问候了几句。
未几,他的脸色却又忽地一怔,眉宇间随之闪过些许困惑、意外。
“哦,对对对,最近是有这么个人。”
杜镛在书桌前缓缓坐下来,随即冲门口摆了摆手。
管家和叶绰三见状,便识趣地将书房门关上,只留他独自一人闷在屋里。
杜镛拽了下台灯开关,悄声却问:“五爷,您容我多嘴问一句,这位江连横……他是您什么人呐?”
“嗐,其实也不算我什么人,是我以前有个老部下,他发电报过来,让我帮忙照顾照顾,讲讲情,听说你们之间有点误会?”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嘈杂,李五爷似乎刚从老家返回沪上。
杜镛干笑了两声,颇为无奈道:“这……的确是有点误会。”
李五爷闻言,不禁顿了顿,问:“阿镛,既然这样的话,那你就给我交个底,你们之间的误会,还有缓么?”
“五爷,我也想给你交个底,但这件事情,现在已经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了。”
“嗯……总不至于,已经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吧?”
杜镛并未直面回答,而是话锋一转,忽然问:“五爷,您刚才说的那位老部下,我认识么?”
“不是别人,是那个张效坤,以前光复军骑兵团的团长。”李五爷呵呵笑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那个不太着调的大高个子?
杜镛心头一凛,却说:“我倒是听说过他,但他未必听说过我,这么说的话,他现在是在奉天?”
“我这也是刚刚才知道。”李五爷解释道,“按他电报上的说法,应该是去投奔奉张了,这也不奇怪,直系不待见他,如今这形势,除了奉系以外,他也没别的地方再去投奔了。”
这话乍听起来,张效坤似乎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
可杜镛却不敢掉以轻心,张效坤再落魄,那也是陆军上将军衔儿,曾经在京当过冯总统的武官长,是正儿八经的军官,怎么就愿意特地发封电报,开口为江连横撑腰呢?
思忖了半晌儿,杜镛方才开口道:“五爷,您是前辈,见过大世面,也曾经去过关东,晚辈现在有点事情拿不准,还希望您能帮忙提点几句……”
……
……
夜空斗转星移,转眼已经到了后半夜,正是人困马乏,入梦最深的时候。
美租界圣公会下辖医院内,大楼走廊里灯火通明,但却看不到任何人影,偶尔有值班护士来回走动,明明蹑手蹑脚,脚步声仍旧显得十分刺耳。
医院三楼,走廊尽头的病房内。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门上的方窗透进来一道光柱,落在病床上。
俄顷,蓝色的窗帘倏然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并鬼鬼祟祟地朝着病床缓缓靠近。
“温大哥?”
听得出,是闯虎的声音。
他身穿夜行衣,半蹲着摸到床边,轻轻推了推病床上的人。
“温大哥?温大哥……喂,温廷阁!”
轻声呼唤了几遍,结果床上的人却一动未动,没有任何回应。
闯虎不禁喃喃自语地嘟囔道:“我去,真昏迷啦,到现在还没醒?”
他有心想去开灯,但又害怕惊动了楼层里的值班护士,于是便从怀里翻出一盒洋火柴,咕咕啾啾,忙叨了片刻,总算“嚓”的一声,将火柴划着。
“温大哥?”
闯虎用手拢着火苗,缓缓朝床头方向照过去。
正打算仔细观瞧温廷阁的状况时,只看了一眼,便猛觉心尖一颤,吓得他差点儿当场喊了出来。
却见微弱的火苗映衬下,一张枯瘦的脸,深深地陷在枕头里,此刻正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闯虎……
(本章完)
第563章 诱饵
第563章 诱饵
乍见这张怪脸,闯虎顿时大惊失色,踮脚连退两步,手一抖,火柴杆儿也跟着熄灭了。
病房内再次归于一片晦暗。
好在,溜门撬锁、扒墙听窗的勾当,闯虎是行家出身,尽管抽冷子被吓得不轻,却仍旧及时锁住了喉舌,稳住了手脚,并未发出丝毫异响。
稍稍安下心神,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走错了病房。
可转念再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有关病房的线索,是王老九和李在淳交叉确认过的情报,除非临时更换,否则不会有错。
方才匆匆一瞥,黑灯瞎火的,也没看清床上那人的相貌,更不知那人是死是活。
万幸,无论是死是活,那人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并未起身。
若是换成以往,闯虎恐怕早就脚底抹油,先跑了,可眼下却万万不敢再次临阵脱逃。
思来想去,还是得上前一探究竟。
未曾想,正要迈开脚步,床上那人竟忽然开了腔。
“是虎兄么?”
声音很轻,像蛇在吐信子。
“不是。”闯虎连忙摇了摇头,瞪大了眼睛问,“你是‘灯下黑’么?”
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有气无力地回道:“我是温廷阁。”
闯虎稍稍松了口气,紧接着又用拇指推开火柴盒,打算亲眼确认其身份。
便在这时,床上那人忽地小声提醒道:“走廊里有人盯着,别打火了。”
你说啥是啥?
闯虎又不傻,仍旧自顾自地划着火柴。
耳听得“嚓”的一声响,如豆的火苗再次亮起,跳跃着,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双手捧着火苗,战战兢兢地凑到床头,俯身一看,仔细辨认了片刻,还真是温廷阁无疑!
只不过,此时此刻,温廷阁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一张脸瘦得蜡黄,脑袋也深陷在枕头里,乍看过去,竟无异于将死之人。
“我的妈,这才几天,还不到半个月呢,你咋瘦成这样儿了?”
闯虎立马吹熄火苗,将烧至半截的火柴杆儿用手一捻,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里,不留痕迹。
“连续十来天打流食,换成是你,你也瘦了。”温廷阁微微偏过脑袋,声音很微弱。
“那我刚才推你,你咋没反应啊?”
“你推了么?”
“推了呀!”
“我这两条腿,现在反应有点迟钝,没什么知觉。”温廷阁抬手指了指,“这两天还算不错,脚趾能勉强动一动,之前完全没感觉。”
“真的假的?”
闯虎应声伸出手指,照着温廷阁的大腿,好奇地戳了两下——太冒昧了,多少有点儿欠抽。
显然,温廷阁并未说谎。
毕竟是脊椎中弹,就算没有性命之忧,可一时半会儿,却也没法恢复行动能力。
退一步说,但凡他能翻个身,恐怕都难以佯装昏迷这么长时间。
面对闯虎的冒昧试探,温廷阁并未表现出丝毫不满,只是略微皱了皱眉,问:“你是东家派来试我的?”
“啊?”闯虎一愣,连忙摆了摆手,“不不不,大哥你别见怪,我就是有点儿好奇。”
“好奇什么?”
“你说你腿没有反应,那……那个也没反应了?”
“……你有事儿么?”
“嗐,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我最近在构思一部小说,男主人公战场归来,瘫痪在床,他那娇滴滴的小娘子日夜照顾,虽然恩爱,但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夫妻?投毒风险太大,离婚受人谴责。于是,那小娘子就给她丈夫灌以猛药,再伙同几个如狼似虎的悍妇……往后我就不说了,咋样,这书有没有看头?”
病房里静默了片刻,让人感觉有点无语。
温廷阁无奈地抬起手,指了指房门,轻声问:“你知道走廊里有巡捕房的人吧?”
“知道,他睡着了。”闯虎挠了挠头,终于也回过味来,“呃……现在好像不是谈文学的时候。”
“我也这么觉得。”
“不好意思啊,我这人就好学习,见笑了。”
“没什么。”温廷阁叹了口气,紧接着就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把我弄出去?”
闯虎一怔,似乎有点难以启齿,犹疑了半晌儿,才说:“温大哥,你现在这情况,咱们实在没法把你救出去,你也知道,这医院里有青帮和巡捕房的耳目,东家只要派人一出手,事情就败露了。”
温廷阁沉默片刻,旋即点了点头:“理解,我现在就是青帮的诱饵。”
“对,所以东家派我过来,主要就是为了看看你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
“那我应该是昏迷,还是不昏迷?”
闯虎闻言,立马挑起大拇哥,嘿嘿笑道:“温大哥,要不咋说你是老江湖呐,按东家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在恰当的时机,恰当地醒过来。”
“家里来人了?”温廷阁当即回问。“呃……这些事儿,你就不用多问了。”闯虎遮遮掩掩地说,“总而言之,你如果能在恰当的时机醒过来,那你就不是青帮的诱饵,而是咱们的诱饵了。”
“反正我横竖都是诱饵。”
“这……嗐,温大哥,咱们都是江家的人,各司其职嘛!”
闯虎“嘿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似乎有点难为情,总之是有些抹不开面子。
奉天江家不养闲人,上上下下,各司其职,这话乍听起来,当然没什么问题。
可话又说回来,倘若今日躺在病床上的是李正西,江连横还会将其置于险境,充作火并时期的诱饵么?
想来,人有亲疏远近,温廷阁闻听此言,心里难免有点不是滋味。
可是,话再说回来,倘若今日躺在病床上的是四风口,他们会因此而有半句怨言么?
如此再想,始方知人情冷暖,彼此总是心中有数。
干笑两声过后,闯虎随即伸手入怀,摸索片刻,竟从中掏出一把马牌撸子,悄悄递了过去。
“温大哥,你这两只手,总还能动吧?”
“嗯,这没什么问题。”
“那就行。”闯虎将马牌撸子塞进温廷阁手里,“东家让我给你带个家伙防身,三天后,你得醒过来。”
温廷阁接过马牌撸子,在手里把玩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随后,闯虎便代为传话,告知温廷阁,如果青帮弟子或巡捕房老柴前来问话,他该如何应对,如何作答,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如此百般叮咛、万般嘱咐,窃窃私语了好长一段时间,方才堪堪作罢。
待到万事齐备,闯虎悄声问道:“温大哥,你都记住了吧?”
“记住了。”
“还有啥要问的没?”
温廷阁沉吟半晌儿,终于开口问道:“那天晚上,我好像看见刘兄中枪了,他应该是……”
“土了点了。”闯虎接茬儿回道。
如此又静默了许久。
温廷阁叹息道:“那刘兄的遗体呢,被巡捕房拿去了?”
“这个……”闯虎思忖道,“我来前听东家说,刘哥的遗体,好像是在粤帮同乡会馆下辖的义庄里呢。”
“还能拿回来么?”
“东家说,必须要拿回来,你就放心吧。”
温廷阁似乎总算松了口气,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说:“虎兄,那你回去也告诉东家,我这边的事情,完全不用担心。”
“好,就等你这句话呢!”
闯虎起身正要走,却又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于是调转过来,忙蹲在床边问:“我还有个问题。”
“虎兄,别问了,我那个有反应。”
“不不不,你想啥呢,现在是谈论那事儿的时候么!”
说着,闯虎连忙从怀里抽出一根巴掌长短的物件儿,好心地问:“来前我怕你醒了,半道特意给你买了根香肠,看你瘦成这样,你吃不吃?”
温廷阁顿感诧异,当下就咽了口唾沫,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吧,这东西有味道,容易被人发现。”
“说的也是,那我就不在这馋你了,走了啊。”
说话间,闯虎和温廷阁蓦地一怔,紧接着又异口同声道:“来人了。”
二人话音刚落,走廊里便仿佛言出法随,立时传来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
“软底鞋。”闯虎侧耳聆听,随即脱口而出。
温廷阁点了点头,随声附和道:“脚步有点儿轻,应该是个女人。”
“护士?”
“有可能,但现在这时间……以前好像没来过,你来得及走么?”
闯虎撇了撇嘴,却说:“开玩笑,这种事儿,我见的多了。”
“还是抓紧走吧,别冒险。”
“嗯,马牌撸子你收好。”
温廷阁应了一声,连忙将马牌撸子塞进枕头底下,闯虎也立马起身奔窗口走去。
可就在此时,走廊里的脚步声,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快了起来,只喘息间,便迅速移动到了门外。
那人并未着急进屋,而是在门外稍稍停下了脚步。
紧接着,原本横在病房里的灰蓝色光柱,忽然晃动了一下,房门的方窗里,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只黑漆漆的头颅,背着光,看不清对方的容貌面相。
耳听得“吱呀”一声响,房门被应声缓缓推开……
(本章完)
第564章 点卯众生相(上)
第564章 点卯众生相(上)
房门开阖,转眼已是次日黄昏时分。
沪上县郊,粤帮旅沪同乡会下辖义庄内,堂前停放着两口棺材,一口躺着尹抱坤,一口躺着刘雁声。
两扇门板推开,一道宽大、魁硕的身影投在地面上。
此刻,堂内两侧,正站着不少“粤帮”哥仔。
在一声声“猛哥”的招呼下,来人缓步走进义庄大堂,来到供桌前,手奉三炷香,举过头顶,面朝尹抱坤的牌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敬香过后,他忽地转过身,目光威严地扫视在场众人。
但见此人面堂黝黑,熊腰虎背,耳下腮边留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个头虽然不算高,但气势却压盖了在场许多“粤帮”头目。
众哥仔碰见他的目光,更是纷纷垂下头去,不敢吭声。
只有程茂龄和赖春宝两人还算淡定,尚能平视眼前这位“粤帮”头马——“闹天宫”王怀猛。
“谁干的?”
“是斧头帮的王老九。”
“王老九又他妈的是谁?”
“是现在‘皖帮’的话事人。”
几句问答过后,王怀猛便绕过棺材,径直问道:“家伙都备齐了没有?”
“猛哥,你放心,枪支弹药、棍棒朴刀,东西该准备的,全都准备好了。”
回话的人是赖春宝。
最近几天,他一直负责“粤帮”的武备工作。
这边刚交代完了情况,程茂龄紧跟着就说:“猛哥,这次你只管放开手脚去打,官面儿上的事情,我都已经给你铺垫好了,至于其他帮会那边,有张大帅点头,你也不用再有什么顾虑。”
原本是几句好心提醒,未曾想,王怀猛却压根不吃这套,当即冷哼一声,却道:
“什么狗屁张大帅,他算什么东西?难不成,他不点头,我还不能给坤叔报仇了?”
不是王怀猛目中无人,而是他在十里洋场闯荡的时候,张小林还在老家那一亩三分地里称王称霸呢。
张小林出身青帮,王怀猛却也出身洪门,当然不忿“三大亨”的地位。
程茂龄干笑两声,却说:“猛哥,张大帅现在算是咱的盟友,他们也在跟斧头帮打呢,如今青红不分家,我们其实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呐!”
“放屁,谁跟你讲‘青红不分家’?”
王怀猛显然是保守派,当即回怼道:“青就是青,红就是红,从根本上就不是一路人,都是你们这帮财迷,为了点臭钱,才到处嚷嚷什么‘青红不分家’。”
这话倒也属实。
历来鼓吹“青红不分家”的,往往都是那些帮会中的大亨。
老头子们谈笑风生,手底下的弟兄却常常打得头破血流。
十里洋场最终能成为青帮的地盘,其间也是流过血的,只是如今很多后生忘却了。
程茂龄好歹也是“粤帮”头目之一,眼下被人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通,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当即黑了脸。
不过,让他去跟“闹天宫”牌桌叫板,却又着实没有那份胆量。
旁人见了,便跟着劝说:“猛哥,这也是大势所趋啊!”
王怀猛摆了摆手,不想听,转而却又指向另一副棺材,问:“这又是谁的寿材?”
赖春宝应声走上前,三言两语间,简要介绍了刘雁声的来历、背景。
话音刚落,当下便有人提议:“这姓刘的,其实也是斧头帮的人,当初这尸体还是坤叔要回来的,现在看看,也是白费好心,倒不如干脆扔出去喂狗吧。”
众哥仔原本打算顺着王怀猛的脾气往下说,却不想,王怀猛听后,却立马抬手制止。
“慢着,大家都是行江湖的,各为其主,天经地义,也没什么可讲的,而且死者为大,他又是我们同乡,我王怀猛还没下作到拿人家尸体泄愤的地步。”
王怀猛虽是莽夫性格,但却跟尹抱坤一样,爱论老令儿。
在他看来,坤叔出山作保,结果讲茶出了乱子,那“粤帮”就合该要给斧头帮一个说法,没有表示,斧头帮提刀来拿人,也不算坏了规矩,可其间没有盘道,直接上门杀了老爷子,这事儿也多少有些不地道。
如今“粤帮”要再杀回去,那便是另一番恩怨了。
众人左右看了看,自是相顾无言。
正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叫好。王怀猛等人循声望去,却见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潮帮”领头人,在一众小弟的簇拥下,带着挽联、纸扎朝义庄内款步走来。
“好好好,说的好啊!”
万游远一边拍着巴掌,一边迈步跨过门槛,奉承道:“猛哥果然是江湖好汉,凡事都能分得清楚,有原则、有底线,猛哥重回十里洋场,实在是江湖一大幸事啊!”
“嗬,我当是谁,原来是万老板来了!”
王怀猛眯着眼睛,看向“潮帮”带来的纸扎,旋即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万老板,你这些纸扎,是来送给坤叔的,还是正巧家里有用啊?”
粤帮和潮帮,虽说广义上都是同省同乡,可那毕竟是异乡人眼中的关系。
实际上,这两大赫赫有名的商帮,彼此间的关系却是相当微妙,实在难以言说。
早年间,王怀猛就跟万游远结过梁子,虽说后来有所化解,但俩人一碰面,总是不免有些疙疙瘩瘩,怎么看都不顺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万游远嘴角一抽,紧跟着便冷笑道:“猛哥真是太见外了,我家一时半会还用不到这些东西,倒是我今天送的这些,估计有些少了,怕不够你们‘粤帮’用的呢。”
“去你妈的,老子先给你用!”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俩人一打眼,没聊两句,便开始针锋相对起来,话赶话地互呛。
众哥仔连忙去拦王怀猛,劝说他灵堂之前,不宜动手,接着又说:“猛哥,当初斧头帮砸三友会的时候,万老板曾经出手帮过忙,这样不合适,消消气吧。”
程茂龄谁也不想得罪,立马迎到门口,低声宽慰道:“万老板,您见谅,猛哥他现在心情不好。”
“算了,算了。”
万游远大手一挥,旋即掏起了耳朵,微微侧身道:“我和马爷这趟过来,那也是看在坤叔的面子上,毕竟是老前辈嘛,我们这些后生,总得表表心意。”
说着,身旁那人也跟着抱了抱拳,恭敬道:“听说,坤叔的遗体明天就要运回老家,落叶归根,我和万爷特地过来看看。”
此人便是“潮帮”二把手,马彦夏。
他和万游远站在一块儿,当真好有一比,如同是筷子插在了卤蛋上。
万游远是矮胖敦实,能说会道;马彦夏却是高瘦纤细,柳肩膀,沉默寡言。
王怀猛听了这番说辞,也不好发作,便容这两人敬送挽联,焚纸烧香。
礼毕,万游远忽地走到众人身前,却说:“各位,我听说,法捕房和老城厢最近抓了不少斧头帮成员,你们想要报仇,还是尽快为好,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看在坤叔的面子上,各位尽管开口。”
“免了!”王怀猛冷言冷语道,“我们‘粤帮’庙小,请不动你们‘潮帮’的大佛,报仇的事情,用不着你们操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这一次,万游远倒没有动怒,反而略感遗憾地笑了笑。
“猛哥,你跟我置气有什么用?”
“我跟你置什么气,我只是告诉你,别他妈多管闲事。”
“好好好,我不多管闲事。”
万游远忽然抬手指向尹抱坤的棺材,云淡风轻地说了句诛心之言。
“你们‘粤帮’这座庙,是大是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坤叔走了,你们三个人,以后到底谁来当这座大佛,你们定好了,记得随时通知我一声,毕竟按照江湖规矩,到时候我还得登门送份贺礼呢!”
言罢,赖春宝和程茂龄不由得相视一眼,神情略显暧昧。
王怀猛却立马皱起眉头,出言回敬道:“万游远,你少他妈来这套,我们这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啧,你看看,又急了。”
万游远佯装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说:“你们现在,可正是要齐心协力的时候,连话事人都没选出来,真要跟斧头帮打起来,还不得自己先出乱子啊,猛哥,我是为了你好啊。”
“万爷,要我来讲,你确实过于操心了。”
“哦?马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马彦夏话不多,但一出口,就立马掐中要害:“‘粤帮’上下,论能力、论资历,这话事人的位置,肯定也是由猛哥来当才对,你这么问,猛哥能不生气么?”
“嗐,对对对,这倒是怪我了。”万游远连忙拍了拍脑门儿,陪笑道,“猛哥,那我就先提前恭喜你了,来日痛饮庆功酒,可别忘了知会我一声,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各位,告辞。”
说罢,两人随即转过身,急匆匆地离开“粤帮”的义庄。
他们这一走倒不要紧,灵堂内原本就很微妙的气氛,顿时又变得紧张起来……
(本章完)
第565章 点卯众生相(下)
第565章 点卯众生相(下)
沪上大世界,酒楼雅间内。
桌上是珍馐美馔,席间携风尘女子,觥筹交错,把盏衔杯,好一派犒赏酒宴,当真热闹非凡。
阎潮生牵头做东,宴请六七个巡捕房官差,众人吃喝玩乐,谈笑风生,恍惚间忘却了江湖凶险。
虽说大功尚未告成,但规矩就是规矩,既然动用了白道上的关系,不管事成与否,总要有点表示。
几个老柴换了一身便装,喝了点粮食水儿,其言行举止,更是愈发无所顾忌。
细看桌上来人,一个个都是老面孔:老城厢的焦队长、水警营的廉队长、缉私营的宁队长、巡捕房的蓝队长,还有三两个法捕房的便衣包探。
这些人尽管职位不高,但却向来惯于欺上瞒下,相比于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几个老柴才是真干实事的人,是各大帮派不可或缺的盟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阎潮生再提酒杯,呵呵笑道:“来来来,几位长官,最近这段时间,还要多谢各位多多帮衬,大帅平时比较忙,抽不开功夫,今朝就由我代为做东,阿拉喝一杯,大家务必尽兴啊!”
“阎爷客气,来来来,干杯干杯!”
说罢,众人仰头酒尽。
张小林没能亲自出面,几个老柴当然不敢挑礼,反倒立马出言恭维起来。
“大帅是做大生意的人,忙点也是应该的,心里能想着阿拉几个,就已经很好啦!”
“对对对,再者说,阿拉都是青帮弟兄,都是自己人,不用那么客套。”
众人一边奉承,一边各自夹菜添酒。
水警营的廉队长打了个嗝儿,笑着说:“阎爷,我看这十六铺已经稳定下来了,往后不会再出乱子了吧?”
“还能出什么乱子?”老城厢的焦队长立马撇了撇嘴,“斧头帮那几个敢死队,该抓的差不多都抓了,他王老九还能搞什么名堂?”
话音刚落,座中有个法捕房的包探却说:“也不能这样讲,斧头帮最要紧的,还是那个王老九,只要他还活着,斧头帮就不会散。”
此人四十多岁,面相其貌不扬,脸还有点儿歪。
他倒是不贪杯、不好赌,唯独就是过不了美人关,一顿饭吃下来,旁人频频举杯,他那双手,却仿佛长在了陪酒女郎的身上,少摸一会儿,都感觉亏得慌。
阎潮生连连点头,也说:“梅探长讲的在理,这斧头帮跟青红两家不一样,没有字辈、更没根基,都是一帮赤佬小瘪三,有王老九在,他们才是斧头帮;王老九不在,他们就是皖北来的臭要饭的而已。”
“哦哟,阎爷,侬不要担心啦!”
英租界的蓝队长应声接过话茬儿,却说:“粤帮的王怀猛已经回来了,他那副做派,正好对得上斧头帮。”
“这么讲的话,过几天还是要打?”其余几人忙问。
“打就打嘛,青帮和粤帮联手,难道还治不了斧头帮?”
蓝队长说得云淡风轻,只因他是在英租界供职。
可法捕房那几个包探,以及老城厢的焦队长听了,却立马皱起了眉头,纷纷看向主位上的阎潮生。
“阎爷,侬别怪阿拉不仗义,可是沪上最近动静太大,再这么搞下去,阿拉可没法跟上头交差啦!”
“是啊,阿拉已经抓了不少斧头帮的人,最近牢房的位置都紧张了,千万别搞出大事了。”
阎潮生摆了摆手,满脸不屑道:“各位尽管放心,大帅最近正忙着在上头运作,不会为难几个的,只要杀了王老九,他那几只臭鱼烂虾,就算放出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样最好,那样最好。”
焦队长闷了一口酒,却说:“我跟几个讲实话,昨天夜头,老城厢的牢房收到了斧头帮的几封恐吓信,叫阿拉三天之内,放了他们那几个弟兄,否则就要血洗老城厢县衙哩!”
此话一出,老城厢和法租界的几个老柴,立马随声附和起来。
原来,这两处地界儿的衙门口里,昨晚都收到了斧头帮的最后通牒。
互相一说,发现各自收到的信件内容大差不差,都是限期他们三天之内,释放斧头帮若干成员。
“册那娘,我早就讲过,那个王老九纯粹是个野路子出身,根本不懂规矩!”
蓝队长说得义正言辞,可听起来却难免有风凉话的嫌疑。
“斧头帮那副吃相,简直就是不要脸,阿拉好歹是官差,怎么能让那种小瘪三威胁?尽管告诉他,就他娘的不放人,有本事带人来打县衙,反了他了,他怎么不讲去杀大总统呢!”
这话说得不中听,敢情英租界巡捕房又没关押斧头帮的人。
众人不理会,仍旧将目光看向阎潮生,等着他来回应。
几个老柴不是怕,好歹也是队长,平时出门,都有配枪的弟兄随行,而且官服在身,各自代表的是老城厢县衙和洋大人的势力,没道理被轻易唬住。
阎潮生同样不屑一顾,冷哼却道:“别听他们瞎吹,敢跟官府和洋大人作对,他们以后就别打算在十里洋场混了,而且楼静远眼下也在调人手,再加上粤帮、潮帮,各位只要齐心协力,斧头帮根本应付不过来。”
“对对对,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蓝队长呵呵笑道,“三个帮派合伙打斧头帮,再加上阿拉配合,他王老九又没有三头六臂,哪里顾得上来嘛!喝酒,喝酒!”
众人略一思量,倒也气定神闲,继续吃酒作乐。
毕竟,老柴的身份摆在那里,谁敢对官差动手,立刻就会被所有人孤立起来。
而且,王老九现如今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只需把他们那几个核心骨干盯紧,就可以高枕无忧。
狠话若是无法落到实处,那便成了笑话。
众人推杯换盏,不消片刻功夫,便又喝了两圈儿酒。
温饱思淫欲,几个老柴朦胧醉眼,有人当场揽着陪酒女郎,急匆匆奔去暗室,准备在里头烧两袋烟锅子,再同身边的姑娘就地撒个欢儿;另有几人觉得陪酒女郎不够看,便抻脖探脑,急着问接下来还有什么娱乐。
阎潮生朗声笑道:“几位队长,既然都带几个来这了,大世界还愁没乐子玩么,是想打打牌,或是去歌舞厅消遣消遣,只管讲就好了嘛!”
“那不如……阿拉再去歌舞厅看看吧?”
姓梅的歪脸包探眯起小眼睛,看起来唇干舌燥,竟已跃跃欲试,片刻功夫都等不了了。
阎潮生行走江湖,专门替张小林干脏活儿,自然早已谙熟各个老柴的喜好,当下便说:“那也好,阿拉这就换到歌舞厅再喝几杯!”
“阎爷慷慨,多谢多谢。”
“嗐,梅探长,虽说斧头帮的事情还没解决,但侬当初的情报可没错,不愧是在老头子身边的人,阿拉这就走吧?”
说罢,阎潮生先行起身,领着余下几个老柴走出雅间,离开酒楼,缓步来到大世界二楼回廊。
回廊楼下,就是大世界的露天剧场。
这时候,舞台上正表演着顶缸杂技,除了剧场内的座席以外,也有不少游客倚在回廊边缘,一边嗑瓜子儿、吃点心,一边俯瞰舞台上的节目。
阎潮生等人经过回廊时,围栏边上恰好有个头发乱蓬蓬的男子,指尖夹着半截儿香烟,若无其事地歪过脑袋,匆匆瞥了几人一眼,正是高丽棒子李在淳。
李在淳并未立刻走过去跟脚,而是斜倚在廊柱上,见阎潮生等人走进歌舞厅以后,方才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歌舞厅内,灯影迷乱,侍应生来往穿梭,众舞女调笑嬉闹。几个老柴寻了个空桌,屁股刚坐下来,便又立马欠起身子,四下寻摸中意的舞女。
阎潮生在场子里有面儿,稍一抬手,领班很快就带来了几个年轻姑娘。
梅探长急得左顾右盼,目光忽地一定,恰如浓墨顿点,登时就相中了一位舞女。
巧的是,他看这位姑娘,这位姑娘竟也在看他。
莫不是情投意合?
梅探长当即一拍大腿,指着那年轻的舞女,说:“就要她了,谁也别跟我抢啊!”
姑娘训练有素,召之即来,眨眼间便轻飘飘落在身旁,搂着梅探长的臂膊,莺莺笑道:“老板是哪里人?做什么生意的?第一次来大世界玩儿么?我叫崔莹莹,你可别忘了,有时间再来的话,记得多多照顾一下。”
合该还是那几句套话、老话、俗话。
所有舞女都是这么说的,因此并不令人生疑。
不过,便衣包探由于职业缘故,总是习惯性地遮遮掩掩,即便醉酒,也尚能保持三分警惕。
人人都是这套磕,但到底能问出多少消息,套出多少实情,总归还是要看舞女是否有心。
梅探长在巡捕房里,是出了名的臭点子,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儿,浑不顾家,平日里最爱干的事,莫过于拉良家下水,劝老妓从良,当下便搂着崔映贞,“循循善诱”起来。
其余几个老柴,也都各寻佳丽揽入怀中,纵情享乐,浑然不觉夜已深沉。
当真是,温柔乡里忘春秋,生死簿上勾名头。
…………
月光清冷,老城厢公寓。
三楼走廊里,梅太太的牌局一如既往,刚到顶层走廊,就能听见一阵阵“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响。
客厅内亮着电灯,四四方方的牌桌上,散乱着玲珑小巧的骨牌,几个阔太太伸出由金珠翠玉所点缀的双手,熟练地码起骨牌。
只眨眼间的功夫,混乱的骨牌便归于有序,唯一的变数,只有那三两颗骰子而已。
梅太太掷出骰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今晚输多赢少,她却提不起精神,看上去似乎已经认命,不再妄想着扭亏为盈。
“梅姐,想什么呐,又跟姐夫吵架了?”
下家关心地问了几句,手上却只顾着抓牌、码牌。
梅太太回过神来,用手撩了下鬓角,却说:“哪有,我跟他还吵什么架,早就没的吵啦!”
“白板!”上家一边归拢着手牌,一边唉声叹气,“是哩,早就没的吵了,反正我现在是看开了,他在外头玩他的去,只要把钱放在我手上,我才懒得理他。”
对家也跟着附和道:“谁说不是呢,他们那些当差的,整天不回家,都死在外头好啦!”
“哦哟,我早就跟讲过了好吧,男人根本靠不住,以后还得阿拉姐妹们在一起过喽!”上家猛地拍了下桌面,“西风!”
“碰啦,二条!”下家冷哼说道,“动不动就讲巡捕房里有差事,谁晓得是真是假!”
梅太太的心思完全不在牌局上,随口却问:“怎么,侬家先生今朝夜头有差事了,十六铺又闹起来了?”
“那我就不晓得了,他跟我说是有人做东请客,我也懒得多问他。”
此话一出,其他两家立马点了点头。
“应该是真的了,我家老焦也是这样跟我讲的,讲什么阎潮生请客,不能不去,晓得阎潮生是谁不啦?”
“那是张小林的门生吧?我记得,我家先生好像跟我讲过,八万。”
“吃夹章,香得狠哦!发财!梅姐,我估计姐夫也是去参加那饭局了吧?”
“我也不晓得,他没跟我讲过。”梅太太的眼神有些恍惚,“他们最近挺忙的哦,不会又要出什么乱子了吧?”
“可能是吧!”对家心不在焉地说,“反正我家先生昨晚才跟我讲过,叫我这几天离十六铺和皖省会馆远一点,不要去瞎凑热闹,哎,几个也是哦,可别怪我没提醒。”
“那到底是哪天可能出乱子呀?”梅太太追问。
“这我哪里晓得嘛!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总之我家先生只要出队,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叽叽歪歪的,搞得好像他们真是为民除害一样,还不都是两头吃么,反正他出队回来,我就问他要钱,不给我就哭!”
几句玩笑话,惹得其他两位阔太太咯咯直乐。
唯独梅太太神思恍惚,听得有些出神。
“哎呀,梅姐,打牌啦,发什么呆呀!”
“哦!”梅太太愣了愣,随手拍下一章,“那……三万吧!”
“哈哈,我和啦,就等这章三万呢,多谢梅姐啦!”
“没、没事,侬今晚蛮顺的嘛!”梅太太尴尬地笑了笑。
其他两家却不乐意了,急着埋怨道:“梅姐,侬搞什么名堂嘛,明知道她要万字,侬还特意打给她!”
算番结账,所幸玩儿得不大,两位阔太太忍不住说道了几句,得过且过,也就算了,当下便又推散骨牌,洗牌、重组、重组、洗牌,周而复始,仿佛永不停歇。
梅太太只觉得耳边嘈杂,虽说手头忙着洗牌,目光却总是频频瞥向客厅里的电话机上……
…………
当晚,法租界西南角,江家据点。
厢房内亮着油灯,烛焰跳跃,将众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江连横叫上赵国砚、李正西、还有几个有能力独当一面的江家“响子”,围坐在方桌前,低声密议。
桌面上铺开一张沪上城区地图,这是辽南佟三儿当初送给赵国砚的,原本就已标标点点,做了不少记号,如今看上去,更是密密麻麻,连华洋两界的巡捕房,以及最快逃离各界的路线都已经如数圈定。
其中,有两处地界儿最为显眼,一处在老城厢以东,一处在老城厢以北,却不是沪上老柴的站所,而是两处消遣娱乐的去处。
江连横像曾经的几个叔父一样,用手指在城区地图上来回游移,时而看向赵国砚,时而看向李正西。
两人听了,各自应声点头,严阵以待。
于此同时,隔壁房间里,接二连三地传来一阵阵“咔嚓”声响。
那是装填子弹、检查枪膛、擦拭扳机的声音。
如今阎王点卯,众生齐备,尽管斧头帮通令官差三天为限,但江连横却没打算可丁可卯地守时。
众人商定计议,便由江家率先挑起混乱。
沪上“战争”,终于悄然开打!
(本章完)
第566章 无仁义之战(一)
第566章 无仁义之战(一)
是夜风高,皎月在云端里时隐时现。
沪上老城厢以东,咸瓜街中段,巷口内人头攒动,暗流汹涌。
朔风拨开云层,清冷的月光照射下来。
却见赵国砚换了一身黑绸短打、灯笼裤、高邦鞋。
在他身边,李正西则是一袭长衫,灰色礼帽,手提一口长条箱子,装束十分罕见,如同是个跑码头的江湖艺人。
两人身后,又随行而来了十二三号弟兄。
响子和胡匪,各自参半。
赵国砚埋头看了眼腕表,接着又将目光望向远处,喃喃叮嘱道:“我大概半个钟头以后动手,你掐着点时间,咱们争取同步。”
李正西应了一声,随即低头给腕表上劲儿。
“那就是……九点半左右?”
“嗯,就在那前后五六分钟,你带人找好时机。”
“放心,我先去找他们汇合。”
说罢,李正西立马招了招手,按照预先制定的计划,点来四个弟兄随行,拍了拍赵国砚的肩膀,道一声“万事小心”,随后便转过身,带领四个帮手,趁着月隐云间之际,面朝老城厢以北,疾步而去。
赵国砚杵在原地,目送西风渐行渐远。
旋即,他又忽地转过身,目光凛然,冲着余下多数弟兄,低声提醒道:“哥几个都精神点儿,今晚打的就是个措手不及,关键时刻,谁都别给东家掉链子!”
江家响子只是闷声点头,别无二话。
另有几个胡匪却是面露亢奋,不由得咧嘴狞笑起来。
“老赵,你就把心搁肚子里吧,有这家伙事儿,咱就算闭眼睛响,也把他们办了!”
“哈哈哈,哥几个从来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啊!”
临阵点兵,赵国砚自然没给大伙儿泼冷水,只是再三叮嘱道:“别着急求财,只要事儿办成了,江家绝不会亏待你们。”
几个胡匪笑着点点头,纷纷声明各自大当家的早已有言在先,自家亲戚尚在关外,肯定不会误了江家的大事,不必再多费口舌,反复提醒了。
赵国砚闻言,也不再啰嗦,当下便抬起手,带领八九号人手穿过街面儿,朝着灯火通明处渐渐远去。
…………
横跨两条街区,但见华灯映彩。
不远处,便是沪上梨园行当中赫赫有名的新式剧场——新舞台!
今晚,有京城来的名角儿到沪上走穴,头开演三天前,预热广告就已经在十里洋场传得沸沸扬扬,引来无数戏迷、票友纷纷赶来捧场。
按理来说,演出早该在八点钟结束。
无奈现场反响太过热烈,喝彩声不断,盛情难却之下,台柱子只好接连返场,又唱了若干小段儿。
来来回回,断断续续,如此又延长了个把小时,直到唱戏的嗓子都快冒烟儿了,演出才将将作罢,观众也随之陆续散场。
不过,即便剧场内外已经渐渐冷清下来,新舞台里却仍旧亮着灯。
原因无他,只因黄探长还没走。
但凡来沪上走穴的江湖艺人,都要拜黄麻皮的码头,只有他出面捧场,流氓瘪三才不敢捣乱,演出才能顺利进行。
末了,戏子还得抓紧卸妆,前去拜谢这位青帮大亨的庇护照应。
黄麻皮也是真捧,每当头天演出结束,他都要在包厢里稍等片刻,跟当世名角儿聊两句,约定个饭局,摆摆架子,显显身份,让这些戏子了解了解,谁才是这十里洋场的龙头瓢把子。
老头子没动弹,随行的保镖自然不敢擅离职守。
新舞台马路对面,黄麻皮的私家汽车停在道边,司机正倚在车身上抽烟消闲,仰头吐两个烟圈儿,街灯便跟着朦胧起来。
剧院大门口,左右两侧还立着三五个青帮弟子,彼此说笑闲话,等着老头子出门回家。
言谈话语间,总是时不时牵扯到斧头帮和十六铺,各自神情却多少有些置身事外的意味。
这也难怪,青帮弟子海了去了,平常大多都是各忙各的,十六铺码头争来争去,主要还是张小林的门生在跟斧头帮打,除了外滩劫货案以外,这场纷争从头到尾,黄麻皮几乎没有参与,最多只是让法捕房行个方便。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几人身后终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扭头看去,却见黄麻皮大笑着迈过门槛儿,剧院老板和戏班班主跟在左右,满脸谄媚地随行相送。
此外,另有五六个青帮弟子跟在老头子身后,寸步不离,如影随形。
“多谢黄探长出面捧场,要是哪里唱得不好,还请您多多担待!”戏班班主点头哈腰,连连道谢。
黄麻皮大手一挥,朗声笑道:“小事情,小事情,还要在这里唱几天呐?”
“按计划来说,准备在这驻场三天,明儿该唱《伐东吴》了。”
“明朝我就不来了,该唱就唱,要是碰见什么麻烦,随时过来找我,不过我估计应该没什么麻烦。”
“那当然了,有黄探长发话,哪还有人敢过来闹事儿,那不是寿星老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么!”
“哈哈哈,行了行了。”黄麻皮摆了摆手,“不用再送了,等演完了,阿拉再吃个饭,记得把侬班里那个唱旦的叫上啊!”
“黄探长尽管放心,我来安排就是了。”
戏班班主对此早已驾轻就熟。
戏子没几个干净的,就连男人都得被迫做“相公”,何况是梨园行当里的女人?
黄麻皮等人边说边走,没几步道,便已然来到新舞台大门外。
马路对面的司机听见动静,立马弹飞烟头儿,拽开车门,准备挪车过去接人。
恰在此时,身旁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叫喊。
“喂!”
司机应声转过头,却见一个身穿短打的干练男子,一边笑着冲他招手,一边小碎步紧跑过来。
“谁呀?”
司机皱眉望去,可惜灯影昏暗,一时间看不清来人相貌,便在心里胡乱揣测。赵国砚只身一人,亦步亦趋地来到近前,笑着问:“哎,我你都不认识了?”
那司机眉头紧锁,上下打量几眼,却问:“侬是哪位?”
“砰!”
枪声乍起,令人猝不及防!
黄麻皮的司机还未来得及反应,脑袋便猛点了一下,紧接着浑身一紧,整个人便立时瘫倒在地。
“坏了,有劫匪!”
“快快快,两个带师父先回场子里去!”
刚有一声枪响,新舞台门口那十来个青帮弟子便立马有所应对,当即纷纷拔出配枪,隔着马路予以反击。
可赵国砚本就是练家子出身,反应奇快无比,何况又是有备而来,抬手毙了黄家司机,紧接着便已有了应对之策。
只见他形似豹突,状如鬼魅,早在司机倒下之前,就已先行侧身弓腰,猫在汽车一侧,旋即拇指一挑,拨开盒子炮上的快慢机。
“砰砰砰!”
子弹如期而至,汽车车门上应声出现几个弹孔,车窗玻璃紧跟着“噼啪”迸碎!
枪声不断,赵国砚根本没机会露头,只好死死贴住车身,静待转机出现。
六七个青帮弟子乘势而来,横穿马路,准备将汽车包围起来。
然而,正在此时,不远处的小巷里,忽有五六个江家弟兄手持配枪,从斜刺里杀出,直奔街心而来。
“老赵,开响了!”
“先插点子后砸窑!”
混乱中,也不知是哪个胡匪高喊了几声,引得双方人马俱是一顿,皆有所变。
青帮弟子立刻调转枪口,原本负责把守新舞台大门那两个保镖见状,也跟着跑到街面儿上准备支援。
赵国砚听见自家弟兄赶来驰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毫不吝惜自己的项上人头,当即蹬地起身,端起枪口,手腕一转,却将枪身整个横过来扣动扳机!
食指一扣,枪声有变!
竟不是脆生生的一响,而是一连串儿毫不停歇。
纵使赵国砚臂力惊人,扣动扳机以后,整条胳膊仍旧止不住地顺势一甩。
耳听得“哒哒哒”十来声连响,却见子弹连点成线,真格是横扫新舞台门前大街,立时就有两个青帮弟子中弹倒地。
众弟子大惊失色,连忙又冲马路对面“砰砰砰”连开几枪。
未曾想,这边刚一扭头,那边江家弟兄竟也横起枪身,“哒哒哒”夺命枪响,却见一排排弹道密如丝绸,尽管只响了片刻,青帮弟子或死或伤,竟已折损了大半。
原本,双方人马合该是旗鼓相当,青帮弟子甚至还略胜一筹,怎奈江家在关外从事多年走私军火的行当,客户都是山头胡匪,装备都是带尖儿的行货,稳压对面那群地痞流氓。
德国毛瑟,二十响金鸡勾大镜面儿,本就无异于小型机关枪。
而且江家弟兄又是人手一把,如此这般冲杀过来,火力甚至盖过同等人数的兵丁。
青帮弟子顿时闻风丧胆,溃散而逃,不怪他们不忠心,而是此番对垒,早已超出了街头械斗,帮派火并的范畴。
新舞台大门口,原本八九个青帮弟子,眨眼间只将将逃走了三两个,徒留遍地哀嚎。
几个胡匪快步奔到近前,或踢或夺,卸了这些青帮弟子的配枪。
“叫大夫,叫大夫……”
一个年轻弟子侧卧在路边,用手捂着腰际,鲜血顺着指缝潺潺流下,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自己命数将尽,恍惚间慌了神,竟朝着几个胡匪呼救起来。
将死之际,或许总算有了悔悟。
可惜他求错了人。
“穿山号子”的胡匪应声走过来,一脚踩在那年轻人的伤口上,狞笑着脚尖一转,像在碾灭一根烟头儿。
“啊——别踩,别踩,叫大夫,叫大夫——”
“去你妈的,叫你妈了个逼!”
“穿山号子”抬起大镜面儿,只见他手腕一跳,猛听得“哒哒哒”几声枪响,年轻人的脸上便多了四五个弹孔,死了。
不远处,赵国砚拖走司机的尸体,旋即高声喊道:“别管他们,进去抓黄麻皮,动作快!”
说罢,只见他横跨一步,迈进车门,接着侧身一斜,低头钻进车内。
“轰隆隆——”
点燃发动机,眼前窜出两道明晃晃的光线,车身抖了两下,随即猛然发动,在马路上兜了个圈儿,“吱呀”一声,停在新舞台正门口。
赵国砚没再下车,顺着残缺的车窗向外望去,见几个胡匪已经先一步冲进新舞台,尽管目前万事顺利,却仍旧在车子里紧张地东张西望,不时低头看两眼腕表——九点三十五分!
…………
新舞台剧场内,且说第一声枪响过后,黄麻皮眼见自家司机被人当街枪杀,凭借多年江湖经验,立马转身就奔剧场内跑去。
随行保镖也算训练有素,当机立断,即刻分出两个精壮人手,追过去保护老头子的安全,余下众人则全力对付门外的刺客。
这事儿说起来轻巧。
可是,在那电光石火、稍纵即逝的瞬息之间,能有如此安排、应对,已然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坏就坏在江家弟兄火力太猛,而黄麻皮却又溜得太快,这一转身,正巧跟送行的剧院老板和戏班班主撞了个满怀。
耳听得门外枪声呼啸,剧场内的戏班子和十几个铁杆儿票友,竟也顿时乱作一团。
生死攸关,谁还管什么青帮大亨,统统靠边儿站,别挡爷的活路!
如此一来,黄麻皮便混在了人群当中。
两个保镖横冲直撞,好不容易才要接近老头子,未曾想,猛然间惊觉肋下一凉,伸手一摸,竟是一把匕首趁乱刺进了肺叶!
再抬头看身边之人,哪里是什么铁杆儿票友,分明是杨剌子和老解这两个江家响子!
原来,早在赵国砚等人行动之前,这两人就已先一步混进了剧场,不仅早早锚定了黄麻皮和他身边的保镖,甚至还抽空儿听了半天京戏。
如今再想举枪,为时已晚,杨剌子和老解一边一个,一手扣住两个保镖的手腕,一手连捅带剌,悄无声息,两个保镖肺叶遭受重伤,连气儿都喘不过来,谈何反击?
混乱中,浑身一紧,配枪走火,“砰”的一声,打在了地面上。
这下剧场内更是乱作一团,黄麻皮拥在人群中,早已没了大亨风范。
恰在此时,猛觉肩头一沉,身子被人扳过来,抬眼一看,没等见着人脸,先见一记重拳迎面而来!
(本章完)
第567章 无仁义之战(二)
第567章 无仁义之战(二)
耳下遭受重击,黄麻皮未及踉跄,猛地侧身一斜,便已颓然倒地。
周围的桌椅随之倾覆,哐啷啷响成一片,剧院里余下众人早已退至幕后,顺着小门儿溜之大吉。
厅堂内眨眼间冷清下来。
打人者跨步上前,俯视着眼前这位沪上大亨。
只见黄麻皮浑身僵直,尽管没有立时晕厥,却也双目空洞,恹恹无神。
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况且二十几年声色犬马,酒色财气早已掏空了身子,只这一击,便再无还手之力,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儿。
便在此时,猛听见剧院大门“砰”的一声爆开,五六个弟兄冲杀进来,急忙忙环顾左右。
“人呢?”
“在这!”
老牛转身招呼了一声,江家弟兄立马飞扑而来。
众人未曾蒙面,黄麻皮惊慌失措,也根本来不及挨个儿辨认,只是本能地抬起手,哀嚎求救。
“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好讲,要我多少钱,我给就是了!”
可是,任凭他如何呼救,江家弟兄竟全都不予理睬。
老牛闷不吭声,径自蹲下身子,一把薅住黄麻皮的衣领,老解和杨剌子随即赶到,立时从怀里掏出一只黑布口袋,将这老登照头蒙住,系死袋口。
紧接着,众人上下齐力,立马反扣住黄麻皮的两条胳膊,火速将其押出剧院。
“快快快!动作快!”
新舞台大门口,赵国砚顺着破碎的车窗朝众人疾声催促。
老牛不顾黄麻皮挣扎乱动,一把钳住对方的后脖颈,顺势将其推进车身后座,老解和杨剌子也连忙从另一侧钻入车厢。
四人先后上车,赵国砚旋即探头喊道:“散了,家里猫着等消息!”
说罢,脚下猛踩油门,发动机转起轰鸣,轮胎发出一阵尖锐的咆哮,只见车身远遁,一路绝尘而去。
众胡匪见状,立刻收起配枪,划分两两一组,便也紧跟着朝法租界四散开来。
这一系列绑票行动,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听起来热闹,其实前前后后,不过五六分钟光景,青帮援手还没来得及赶到,江家弟兄便已然化整为零,渺无踪迹可寻了。
毕竟是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儿,手脚麻利,动作迅捷,况且又打了个出其不意,更是令人难以招架。
如今诸事顺利,绺子局红,但江家的计划却不止于此……
…………
此时此刻,老城厢以北。
广和楼位于老城厢和法租界的交汇处,是沪上有名的淮扬菜馆,旧式木制建筑看上去古香古色,颇具江南典雅气质,每至入夜时分,必定宾客云集。
大堂内的散桌参差错落,更有江湖艺人穿梭其间,操弦评弹,以助雅兴。
门口不远处,两个青帮弟子正在抽烟望风。
尽管身处闹市区,两人却不敢掉以轻心,始终神情警惕地四下打量着街面儿上的动静,但凡有半点儿风吹草动,便要立刻上楼通报。
不过,大街上风平浪静,酒楼里热闹非凡。
除了三三两两的客商、艺人出入广和楼以外,无论怎么看,今晚都不像是将有异动发生。
毕竟,虽说楼静远正带着弟兄在楼上吃饭,但也总不能强行清场,不让店家再去做其他人的生意。
时间无声流逝。
哥俩儿打了个哈欠,目光随着一男一女、两个江湖艺人的身影转向广和楼大门口,紧接着十分默契地相视一笑。
这小娘们儿长得够标致的,咋说也得两块大洋一晚。
两人随口开了几句黄腔,算是给枯燥的工作增添些许乐趣。
恰在此时,头顶上的窗棂内,忽地传来楼静远放肆的笑声。
“哈哈哈,斧头帮,听这名字就是一群上不了台面的小瘪三!”
偌大的圆桌上早已杯盘狼藉,只剩一坛坛好酒有待下肚。
楼静远脸色涨红,略显醉态,环视着桌上七八个弟兄侃侃而谈。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能打有个屁用啊,如今在道上混帮派,拼的是底蕴,晓得什么叫底蕴不啦?”
“呃……大概就是指要有师承、要有道统?”众人试探着问,“斧头帮平地起高楼,注定不会长久。远哥,阿拉说的对不对?”
“错,大错特错!”
楼静远猛拍桌面儿,竟摆出一副龙场悟道的架势,言之凿凿地说:“我这几年算是看透了,什么叫底蕴,反清就是底蕴,底蕴就是反清。只要侬在倒清那年出过力,侬就是英雄好汉,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
“哦,原来如此!”众人似懂非懂,只管拼命奉承,“还是远哥混得明白啊,来来来,喝酒喝酒!”
楼静远仰头杯尽,神情得意道:“那当然了,侬看阿拉沪上那些官差,有几个敢说自己跟青红两家没关系?”
众人一时间想不出来,便跟着频频点头。
楼静远接着又说:“这是阿拉赶上好时候了,要是放在过去,哪有这种机会?他王老九也闹过革命,但错过了机会,没爬上去,现在再想起家,已经晚了。看着吧,过了今晚,斧头帮差不多也就散了。”
“远哥,阿拉今晚还有行动?”有人忙问,“侬怎么不提前讲一下,现在才讲,阿拉也没有准备呀!”
“嗐,用不着几个准备,我听程茂龄讲了,粤帮今晚动手,都已经跟法捕房和老城厢打过招呼了,两边配合,今朝夜头生擒王老九,明朝一早天下太平!”楼静远说得胸有成竹。
大伙儿闻言,连忙跟着溜须拍马,提前庆贺他重夺十六铺,平定斧头帮。
可是,楼静远反倒有点不屑一顾,当下摆了摆手,却说:
“诶,其实十六铺对我来讲,根本没那么重要,我师傅已经帮我在三金公司安排了差事,挣的比码头多,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十六铺码头的生意,我可以不要,但斧头帮不能来抢!”
“远哥霸道,阿拉总算是没跟错人!”
几人连忙挑起大拇哥,一边出言奉承,一边举杯敬酒,如此又“嘶嘶哈哈”地喝了片刻。
正当大伙儿微醺之际,雅间房门却忽然“吱呀”一声响。
“谁?”
楼静远旁边两人立马直起身子,右手按在腰间,全神戒备地看向门外。
“各位老板,要点支小曲儿助助兴么?”
人随声至,却见一个未满二十的年轻姑娘,身穿蓝青色高领阔袖旗袍,青丝挽髻,模样端庄,手持白纸扇,眼含笑意地缓步走进雅间。
“册呐,这帮臭卖艺的,整天不叫人安生,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走开走开!”窗边两人立刻抬手轰赶。姑娘不死心,兀自上前一步,望向主位,随即娇声央求起来。
“老板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人,江湖不易,您点一支嘛,助助酒兴也好。”
“赶紧走开,侬听不懂是吧?”门边两人厉声呵斥道,“知道阿拉是什么人么,再唠叨,以后就别做生意了!”
真是不解风情,把姑娘都快急哭了。
“老板,求求你们了,帮帮忙,点一支吧!”
楼静远见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却说:“好了好了,侬要唱就唱,唱完了就赶紧走,别在这里啰嗦。”
姑娘灿然一笑,连忙展开手上的白纸扇,却见扇面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旋即,她便走到桌边,伸长了胳膊,将白纸扇递给楼静远。
“老板,您先看看曲牌,挑一首吧。”
姑娘欠身上前,姣好的面庞立时照映在灯影之下。
便在这时,桌上忽然有人“嘶”了一声,皱起眉头,却道:“诶,侬、侬不是大世界里那个崔莹莹嘛,怎么改行了,穿的这么素净,我差点没认出来。”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互相看了看,眼里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向来只听说过卖艺的改卖身,从来没听说过卖身的改卖艺了。
崔映贞不慌不忙,浑像个没事人似的,反问道:“老板认错人了吧,谁是崔莹莹?”
那人坚信自己没有认错。
正要开口时,崔映贞却自顾自地回身来到门口,轻声唤道:“哥,可以进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穿长衫的琴师手提长条箱子,应声走进雅间,灰色帽檐儿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琴师进屋,闷不吭声,只是将长条箱子放在墙边,接着便背身蹲下去操办乐器。
大伙儿并未多加理会,注意力全被方才那人的话所吸引,目光自是纷纷看向崔映贞。
“侬明明就是崔莹莹,我点过侬好几次了,怎么可能认错嘛!”
那人趁着醉意跟崔映贞较上了劲,引来身边几个弟兄呵呵调笑起来。
“阿四,我看侬才是不识趣,人家姑娘都已经改行了,侬还非要让她承认自己是个舞女,谁会答应啊!”
“是啊,既然已经改行了,回去洗洗不就可以重新做人了嘛!”
“哈哈哈,阿福,我早就看出来了,侬才是最缺德的人哩!”
众人连番调侃,楼静远自然也不再有闲心查看曲单,当即抬头看向崔映贞,不料拿眼一瞟,目光却不自觉地在角落里的琴师身上定了片刻。
那身影有点熟悉,可惜背对着他,一时间看不清楚。
尽管心底里本能地升起一丝寒意,仿佛某种刻在骨髓里的恐惧又被再次唤醒,可楼静远却并未因此而惊慌失措。
横竖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怕他作甚?
“哎,那个弹三弦儿的,侬转过来让我看看。”
楼静远抬手指使,带着命令的口吻。
琴师背对着餐桌蹲在地上,头也不回一下,只闷闷地应道:“等会儿,马上就好了。”
“嘶——”
这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
楼静远不自觉地站起身,冲左右两个弟兄使了个眼色,吩咐道:“去,把他拉过来让我看看!”
话音刚落,猛听得“咔嗒”两声脆响。
众人立时心头一紧,纷纷起身,抻脖探脑,结果还未来得及看清那箱子里究竟是个什么物件儿,就听那琴师突然闷声喝道:
“趴下!”
崔映贞自然早有准备,猛听见口令声响,当下便毫不迟疑,立马蹲身伏在桌下。
于此同时,那琴师赫然蹬地而起,双手竟端着一把机关,转过身来,扣动扳机。
“哒哒哒!”
枪焰暴起,如同一把锋利的火镰,挥向雅间众人。
满桌的杯盘碎片,霎时间如同筛豆子一般,欢快地跳跃起来!
楼静远虽说早已隐隐有所预感,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对方手上竟然还有这种档次的家伙!
众人惊叫一声,纷纷反手拔枪,可速度再快,又怎能快得过冲锋枪的子弹?
“哒哒哒”——十几声枪响,竟只在瞬息之间!
楼静远胸口连中三枪,“哐啷”两声,瘫坐下来。
身后的椅子顺势一倾,结果正巧卡在了阳台上,竟未曾倒下。
机关后坐力不小,那琴师端枪从左向右横扫,未及过半,枪口就已跳了起来,子弹也随之朝雅间右上方飞去,立时“噼啪”打碎玻璃,桌案右侧几人,便也侥幸躲过了第一次扫射。
不过不要紧,机关的咆哮声早已令那几人魂飞丧胆,哪里还想反击,只顾抱头鼠窜。
那琴师立刻松开扳机,降下枪口,改为点射。
眨眼之间,几人立毙当场!
雅间门外,广和楼内顿时沸腾起来。
这时节电光石火,琴师仍不放心,“咔嗒”两声换了弹夹,左右又是一通扫射,偏偏却在楼静远身前停了下来。
只见他左手提着机关,右手从箱子里抄起一口朴刀,旋即提膝一跃,跳过地上的死尸,径直冲到楼静远面前,一脚蹬在其胸口上,横起朴刀,抵住喉头,厉声暴喝:
“小瘪犊子,还认不认识我了?”
楼静远“哇”的一声口喷鲜血,关键时刻,竟也没有怂,反呛一句道:“小赤佬……侬、侬别他妈想活着离开沪上了……”
“去你妈的!”
李正西怒发冲冠,厉声怒骂,随即摆臂抡刀,只管横劈下去——枭首!
耳听得“噗嗤”一声,鲜血飞溅,登时染红了半边脸,浑然不顾楼静远临终前的威胁。
西风性烈!
不报此仇,怎肯罢休,为报此仇,万事皆可抛。
当真是:今日痛饮仇人血,阎罗殿下不低头!
(本章完)
第568章 无仁义之战(三)
第568章 无仁义之战(三)
人头落地,万事成空。
李正西丢下卷刃的朴刀,顺势拿走楼静远的腰间配枪,而后脱下长衫,露出内身短打,抹擦一把脸上的血迹,再用长衫将机关包裹起来,端起枪托,砸开本已破裂的玻璃窗,探头冲楼下吆喝了一声。
往街面儿上扫去两眼,正见两个江家“响子”急忙忙应声跑到窗下。
“接着!”
李正西顺着窗口,将手中的机关丢了下去。
其中一人在楼下稳稳接住,随后二话不说,抹身就走;才迈出两步,斜刺里便随之跑来一辆黄包车。
二者相逢,车未停,人未歇。
只见那年轻人跟车跑了几步,旋即探手把住座椅,猛然蹬地跃起,安稳落在黄包车上,动作干脆利落,绝无拖泥带水,紧接着便同车夫一路绝尘而去,踪迹全无。
余下那位江家“响子”,见接枪的弟兄已经远走,自然也不曾愣在原地,而是立马在街区里兜了个圈儿,绕行至广和楼后街等待。
雅间内,满屋狼藉,崔映贞缓缓站起身来。
姑娘岁数不大,虽说生逢乱世,国破家亡已成常态,可亲眼目睹这片尸山血海,仍旧吓得不轻,此刻早已面色苍白,阵阵耳鸣,隐隐作呕。
但她不后悔,只是战战兢兢地问:“完事了么?”
李正西转过身来,摇了摇头,却道:“没有,现在才刚刚开始。”
崔映贞不禁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解——显然,两人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恰在此时,雅间房门突然“砰”的一声爆开!
广和楼内的惊声尖叫,便也骤然随之变得真切、刺耳起来。
李正西下意识端起枪口,定睛一看,来的却是李在淳那几个高丽棒子。
几人拿着一件黑色风衣,赶忙给崔映贞穿上,随后匆匆扫了两眼雅间里的情形。
“全都解决了?”李在淳略显讶异。
李正西垂下枪口,快步走了过去,点点头问:“你们能把她安全带出去不?”
“放心,不用顾虑我们!”
“那好,分头行动,赶紧撤吧!”
李正西随即走出房门,几个高丽棒子也立马紧随其后。
这时候,广和楼内早已乱得不能再乱。
枪响以后,店内二楼最先骚动起来,人人都争先恐后地冲出雅间,奔向楼梯,此刻走廊里已经近乎清场;大堂内的散桌宾客自然也不遑多让,各自抱头鼠窜,忙于躲避灾殃。
霎时间,所有人都蜂拥去了大门口。
只见那众生前推后搡,你争我夺,哪里还有半分体面可言。
混乱之中,更没有人胆敢回头张望,生怕走慢了一步,自己就要成了旁人眼中的“热闹”。
几个高丽棒子佯装受惊的人群,一边高声尖叫,一边护送着崔映贞快步冲下楼梯。
李正西跟众人匆匆道别,随后转身却冲反方向跑去。
来到走廊尽头,破开窗户,楼下正是广和楼的后街,此刻早有三个江家“响子”守在巷子里等候多时了。
李正西片刻不待,立马跨步翻过窗台。
只见这旧式建筑总有一点好处,那便是层层皆有飞檐。
李正西单手扣住窗台,侧身踩在瓦片上,旋即纵身一跃,尽管没有轻功的底子,但好在楼层不高,落在地上,噔噔噔踉跄了几步,弟兄们上前一接,立时便站稳了脚跟。
众人身穿短打,脚踩高邦千层底,跑得自然飞快,当下便沿着幽深的弄堂小巷,终于悄然远遁。
转过头来,且说原本在门外负责望风那两个青帮弟子。
方才猛然听见枪响,哥俩儿吓得不轻,急忙弹飞指间的烟卷儿,心里还在困惑于哪来的这么多人,手上便已拔出配枪,立马冲着广和楼内飞奔而去。
没曾想,刚跑到大门口,迎面就见乌泱泱一群人横冲出来。
两人未及厉声恫吓,当场就被这股汹涌的人潮撞翻在地,后背立时遭人猛踩了几脚。
幸亏他们俩年轻力壮,反应迅捷,呜嗷乱叫了几声后,便连忙蜷缩着团起身子,连滚带爬,费了老半天功夫,这才终于从人缝儿里钻了出来。
慌乱中,忽听见有几人高声呼喊。
“出人命啦,出人命啦,快去叫巡捕!”
“搞什么名堂,我刚才明明看见有两队巡捕上街呀,人呐?”
两个青帮弟子晕头转向,耳听得纷纷扰扰、一团乱麻,根本搞不清楚眼下到底是什么状况。
虽说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没被当场踩死,但却挨不住浑身肿胀酸痛,当下便只好瘫坐在街边,苦等广和楼散场,眼睁睁地看着慌乱的人群四散奔逃,轰隆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
很快,急促的脚步声终于停了下来。
几只黑面儿布鞋站在马路中间,顺着绑腿往上看,来的正是老城厢的巡捕官差。
然而,众人身前却不是广和楼饭庄,而是新舞台剧院。
黄麻皮横遭劫匪绑架以后,侥幸逃脱的几个保镖急忙通风报信,火速纠集人手,返回现场支援。
老头子的门徒弟子率先赶到,紧接着就是老城厢县衙官差,法捕房的人不便越界执法,但也来了不少便衣包探帮忙搜捕。
新舞台门前马路上,霓虹灯映出一抹猩红,三五个黄家保镖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行将就木。
众老柴忙着清场,一边驱散围观看客,一边抬走遇难死伤。
“走走走,看什么看,侬是不是犯人同伙?”
“再看就把全都抓回去,轮流审问,赶紧滚开!”
“老实点,都给我管住自己的嘴巴,少他娘的造谣、传谣!”
街面儿上忙得不亦乐乎,新舞台剧院却大门紧闭,只有几个领队、便衣包探、青帮头目和三两个黄家保镖在里面,盘查审问,了解情况。
剧院老板和戏班班主自然是重点审讯对象,此刻已被分别安置在两个包厢内,单独接受问话。
带人赶来驰援的黄家打手诨名“二青”,挺瘦,三十奔四,贴皮寸头,眼睛白多黑少,带着一股阴狠。
他没有官差身份,自然不参与审讯,而是忙着跟黄麻皮那三两个贴身保镖了解案发时的种种经过。
众人惊魂未定,有个年轻的保镖似乎还没习惯自己的身份,竟鬼使神差地提议道:“二哥,那帮人的火力太猛了,阿拉还是报官吧?”二青瞪眼骂道:“册呐,侬个阿木林,阿拉就是官,侬还要去找谁?”
“不不不!”年轻保镖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阿拉还是去找法捕房的警务总监,或者是老城厢县衙警署,让他们多派些人过来帮忙吧!”
这话倒也属实。
尽管黄麻皮深得洋人信任,叱咤黑白两道,但法捕房毕竟不是他家开的,最多也就只能指使低级别的华人探目,想要动用法捕房和老城厢的全部警力,那是长得磕碜、想得美。
然而,二青却皱起眉头,低声训斥道:“不行,老实把嘴闭上,不许找洋人帮忙!”
保镖一愣,忙问:“那、那师父怎么办,现在已经被人绑票了呀!”
“混账!”二青抬手敲了下年轻人的脑壳儿,“别他娘的声张,这件事暂时不许外传!洋人用老头子,是要让阿拉帮他们治理帮会,而不是反过来,侬晓得不啦?”
“晓得晓得,那现在……”
“老头子的车呢?”
“没看见,应该是被那帮劫匪开走了。”
“马上去打电话,通知其他场子的弟兄们,还有法捕房的包打听,全城搜查老头子的车在哪!”
年轻保镖应下一声,旋即自作主张,连忙快步跑去新舞台办公室内,要了电话,挨个儿通知十里洋场的各处青帮弟子。
二青则是叫上余下几个弟兄,快步去往剧院后台,来到一众戏子面前,左右看了看,目光咄咄逼人。
“刚才的事情,几个都看见了?”他问。
众戏子点了点头:“看见了。”
“刚才的事情,几个都看见了?”二青又问了一遍。
众戏子呆愣片刻,于是连忙摇了摇头:“没看见。”
“很好,是唱戏的,那就应该好好唱戏,什么事情该讲,什么事情不该讲,自己心里最好有数。”
“那当然,那当然,咱们这趟来沪上,就是为了挣钱,其他事情跟咱们统统没关系。”
众戏子虽说满口应承,但一想到方才的情形,以及黄麻皮先前夸下的海口,两相对比之下,实在有种莫大的讽刺——敢情这黄麻皮连自己都保不了,还谈什么龙头瓢把子?
不过,暗八门儿里的事情,明八门儿也懒得掺和,当下只管三缄其口,免得再惹是非。
二青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冲左右吩咐道:“把这几个人的名字都记下来,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给消息,那几个老柴下楼的话,就让他们稍等一等。”
众人应声领命,不敢再有二话。
至于二青要去哪里,哥几个也是心知肚明。
老头子遭人绑票,这种事儿已经不是头一次了,能在此时拍案做主的,除了当家大嫂桂生姐以外,便再无其他人选可言。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想方设法封锁消息,再尽快跟绑匪取得联络,商定赎金,以求最快、最低调地平息这场风波。
未曾想,刚离开新舞台不远,西北方向的街面儿上,竟又传来一阵阵骚乱,但见行人惊慌失措、交头接耳,四处寻找官差,似乎不远处又出现了什么大新闻。
二青尽管好奇,但却没有闲暇理会,只顾着尽快前往法租界黄家公馆。
…………
走进大宅,经管家通报,终于在客厅里面见了桂生姐。
公馆内夜深人寂,这位黄家夫人尚且毫不知情,此刻仍旧斜倚在沙发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随意翻阅着手中的画报,看似百无聊赖,实则心如死灰。
二青快步上前,思忖着酝酿了片刻,接着便一股脑地将案发经过从头道明,最后到底还是落在了一句话:
“桂生姐,老头子让人绑架了。”
“什么?”
桂生姐应声坐起身子,眼神中忽地闪过一丝惊诧、担忧,但却只有短短一瞬,很快便又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她的神情便又立马黯淡下来,仿佛紧绷的心弦忽然断了,整个人也瞬间没了精气神,忽又翩翩然倾倒了下去,拿起烟枪,深吸了两口。
人心一冷,什么事都显得浑不在意了,桂生姐也是如此。
“带了那么多保镖,怎么还能让人当街绑架了?”她淡淡地问。
二青低声回道:“对方人少,但是枪多,而且动作很快,应该是土匪干的,不是帮派的人。”
“洋人那边都晓得了?”
“还没有,我让他们关紧口风了,这不是来等着桂生姐拿主意么。”
“我能有什么主意?”桂生姐冷笑道,“我自己都朝不保夕,在这宅子里能待一天算一天,轮不到我操心了。”
二青知道这是气话,但又没法说什么,只好自顾自地提议道:“要不……阿拉再把杜老板找来,上次卢公子绑架老头子,就是杜老板帮忙周旋的,我现在打电话让他过来?”
“呵呵,侬要是想害他,那就让他来吧。”
“啊?桂生姐,这是什么意思?”
桂生姐用手肘撑着身子,笑呵呵地说:“侬信不信,阿镛如果现在过来,没准半路就会被人枪击?”
“啊?”二青顿感意外,仔细琢磨了片刻,忽然问,“桂生姐,侬是不是晓得绑匪是谁了?”
“不晓得,瞎猜的,碰到这种事情,总得做最坏的打算吧?”
“那倒是,可阿拉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侬还想要做什么?”桂生姐反问道,“如果是来寻仇的,麻皮现在应该就在黄浦江里了;如果是来求财的,阿拉老老实实等消息就好了,主动权在人家手上,这么大的十里洋场,侬去哪里找人?”
“不过,绑匪把老头子的车开走了,这应该算是个线索。”
“嗯,这是线索,但也有可能是诱饵呢。”
桂生姐懒洋洋地应付了两句。
二青低头无话,思来想去,也没什么更好的主意。
便在这时,客厅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侬去接吧!”
桂生姐指了指茶桌上的电话,漠不关心地冷哼道:“还蛮快的,绑匪要开条件了。”
(本章完)
第569章 无仁义之战(四)
第569章 无仁义之战(四)
因为恐慌,呼吸声变得愈发急促且沉重。
心跳加快,头上的面罩来回鼓胀,令人感到胸闷气短,伴随着一阵阵缺氧,继而头晕目眩。
黄麻皮动用浑身上下的所有感官,拼命汲取周遭的信息,用以判断自己身在何处。
离开新舞台后,汽车奔驰了十几分钟,旋即停下来,他也随之被拽出了车厢。
外面的风很大,似乎已经到了县郊的边缘地带。
黄麻皮听见汽车远走,绑匪也跟着分成两拨,而他自己则被安置在了一辆黄包车上,又快速行进了许久。
最后,他来到了这里,被人按在了冰冷的椅子上,反绑了手脚。
空气里有股蒙尘的气味儿,四周略显潮湿且阴冷。
有光,但不是很亮。
绑匪在不远处窃窃私语,尽管声音很小,但却显得很空旷,隐约带着点回声,似乎是一间小型仓库。
令黄麻皮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没被封口,这足以说明此地远离城区。
既然没被封口,那就说明还有的谈。
黄麻皮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情绪,酝酿了片刻,终于开腔问了几句话。
“兄弟们是哪个帮派的,是太湖的匪帮不啦?有话好商量,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不要伤了和气。”
绑匪仍在不远处低声交谈,没人理会他的问话。
黄麻皮愣了半晌儿,又问:“那个……阿拉之前是不是有点误会?侬报个号,想怎么解决都可以。人在江湖,互相方便。阿拉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大家以后还可以互相照应嘛……喂,侬、侬怎么不讲话呀?”
话音刚落,仓库里忽地静了下来。
紧接着,就有一连串儿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黄麻皮急忙死死地靠在椅背上,浑身僵直,战战兢兢地问:“兄弟,侬、侬是话事人不啦?”
本以为谈判总算开始了,不料来人走到面前,竟抬手就是一嘴巴,抽得黄麻皮顿时眼冒金星。
只听那绑匪厉声叫骂道:“去你妈的,谁跟你是兄弟?老实把嘴闭上,再他妈叨逼叨,老子把你舌头剌了!”
来人操着一副北方口音,黄麻皮暗暗记在心里,同时侧过身子,连忙哀声求饶。
“别动手,别动手,我晓得侬的规矩,侬要我干什么,我全都老实配合就是了。”
“规矩?什么规矩?”
一把尖刀立时从身后抵住黄麻皮的咽喉,另有人冷笑着问:“来,你跟我说说,咱哥几个有啥规矩?”
黄麻皮不敢再吭声,只顾哆里哆嗦地摇了摇头。
“老登,别害怕,这小子根本就没杀过人,逗你玩儿呐!”面前那人笑了笑问,“诶,小付,你说你以前是干啥来的?”
后头那绑匪俯下身子,在黄麻皮耳边轻声回道:“干这行以前,我都是在村里骟猪的,手艺老好了。”
说着,他又慢悠悠地绕过扶手椅,用刀子点了点黄麻皮的小家雀。
“老登,我听说你无后啊,还要这玩意儿干啥,晃里晃荡的,瞅着多闹心呐,要不老弟帮你摘了吧?”
看管“秧子房”的胡匪,最是心狠手辣,说得出口,就下得了手。
闻听此言,黄麻皮忍不住心头一凛,连忙并起双腿,颤声求饶:“别别别,好汉,别玩笑呀,千万别玩笑!”
众胡匪见他这副反应,立马哄堂大笑起来。
恰在此时,仓库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过来通禀消息,众胡匪窃窃私语了片刻,方才那阵戏谑的氛围也随之变得荡然无存。
黄麻皮正要侧耳细听,头上的面罩却被绑匪突然摘了下去,吓得他急忙紧闭双眼,大声叫唤:“没看见,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别他妈吵吵,大老爷们儿,我他妈还怕你瞅?”
几个绑匪抬起手,立马又给了黄麻皮一嘴巴。
话虽如此,可众人还是改用一条三指宽的黑布,罩住了他的眼睛,并在后脑系了个死扣儿。
未几,忽听见仓库的房门一阵开阖。
紧接着,便有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这边缓步走来。
“咯嗒,咯嗒……”
是皮鞋的动静,步伐不疾不徐。
脚步声所过之处,周围的绑匪纷纷低声招呼了一句“东家”。
便在这一声声“东家”的簇拥下,黄麻皮顿觉仓库里的光线暗了许多,一道更黑、更浓的人影来到面前。
这一次,来的必定是这伙绑匪的话事人了。
黄麻皮正要开口,不远处突然传来“哐啷”一声巨响。
他应声颤了两下,细听过后,原来是有胡匪另外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他身前斜对面。
来人缓缓坐了下来,旋即伸出胳膊,重重地拍在黄麻皮的肩膀上,吓得他立时缩了下脑袋。
“黄探长。”
“有!”
“幸会了。”
“幸会幸会,侬、侬是哪位好汉呐?”
“这事儿重要么?”来人笑着问。
黄麻皮连忙摇了摇头,想了想,又改为点了点头,问:“呃……不晓得兄弟把我绑过来,啊不,是兄弟把我叫过来,有什么吩咐?想来也许是碰见了什么难处,要是想求财,侬尽管开个价好了。”
“求财?你这条命值多少钱,说出来我听听。”
众绑匪立时哄堂大笑。
黄麻皮不由得应声呆住,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毛。
不求财,那就是寻仇,连谈都没的谈了。
黄麻皮顿时嗝喽一声,差点儿没当场背过气去,浑身上下更是抖如筛糠,噤若寒蝉。
“好汉……阿拉之间没什么仇啊,准是这里头有什么误会,我平时太忙,不晓得哪里得罪了几位,侬现在讲出来,我来想办法解决,不,是侬来开条件,我绝对配合……侬看在我年过半百的份上,务必高抬贵手啊……”
话还未说完,来人就在黄麻皮的后脖颈上狠捏了一把,示意他痛快闭嘴。
静默了片刻。
旋即,面前这位被绑匪称为“东家”的人,忽地用手戳了戳黄麻皮的锁骨,开口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黄探长——你是个要面子的人。”
“我、我也要命。”
“嘶——命也要,面子也要,是不是有点儿贪了?”
“那我要命,不要面子了,真不要面子了。”
“不行!”绑匪话事人严词回绝道,“黄探长,你得要面子,而且我也给你面子,你得先有了面子,才有命。”黄麻皮很清楚匪帮的路数。
胡匪绑票,总是会故意说些云山雾罩的话,让人摸不准他们的真实意图。
有些是为了套话,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问清肉票的家境虚实;有些是为了探明肉票的身世背景,以免碰见扎手的钉子;还有些看似不着边际的疯话,纯粹就是为了攻破肉票的心理防线。
可是,对黄麻皮而言,这类猜测都不适用。
他在十里洋场已经足够闻名,既然绑了他,就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底细。
而且,来人这番话,显然是意有所指,只怪他一时间慌了神,没能反应过来。
思忖了半晌儿,黄麻皮终究是苦着一张脸,求助道:“好汉……侬、侬到底是什么意思,侬直接讲好不啦?”
绑匪话事人叹了口气,却说:“黄探长,你刚才有句话说对了,我仔细调查过,咱俩之间,确实没多大仇。”
“是么,那太好了,我早就讲过嘛,就算是有仇,那也是误会。”
“但现在咱俩有仇了。”
“没仇,绝对没仇!大家都是道上的兄弟,不打不相识嘛!”
绑匪话事人笑了笑,又说:“好,那就算咱俩之间没仇,但你手底下那帮老柴,他们可有点儿不像话,整天跟群苍蝇似的,老在哥几个头顶上嗡嗡乱叫,你说,烦不烦?”
黄麻皮哪敢说个“不”字儿,当下便连忙点头道:“烦,他们那帮小赤佬,都是狗仗人势的东西,等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教训他们,给各位好汉赔礼道歉。”
“这就想走了?”
“没有没有,我、我全都听侬的安排。”
见他这副神情,众人不禁讪笑两声。
黄麻皮没法子,便也只好跟着摇头苦笑。
忽然,那绑匪话事人又问:“黄探长,说老实话,这是第几次被人绑了?”
黄麻皮闻言,不由得猛然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忙问:“兄弟,侬、侬该不会是卢公子的人吧?那场误会,阿拉之间不是已经解决了么?”
“怎么解决的?”
“是——”
话到嘴边,黄麻皮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看样子并不想提起那段丢人的往事。
然而,那话事人却专门往他伤口上撒盐,呵呵笑道:“要不我来帮你回忆回忆吧?你之前被卢公子绑架,是杜镛亲自去找督军求情,让出了三金公司的股份,才把你捞了出来,对吧?”
黄麻皮点点头,不愿搭腔。
“一个堂堂的法租界华人探长、十里洋场的龙头瓢把子、沪上大亨,让督军公子给绑了,自己没辙,反倒是让手下的小弟给救了——”
说着,绑匪头目忽然拍了拍黄麻皮的小臂,问:“黄探长,这事儿是不是不太光彩啊?”
黄麻皮垂下脑袋,闷不吭声。
“啧,别不说话呀!”
绑匪话事人又问:“黄探长,你说说,这种事儿要是再来一回,以后道上的兄弟会怎么想?”
“这……这……”
“杜镛和张小林在沪上一呼百应,连巡捕房的老柴都不敢招惹,我现在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这十里洋场到底还姓不姓黄了?”
“这……这……”
“上次你被卢公子绑架,张小林本来没想救你,黄探长的耳目遍布各地,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吧?”
黄麻皮支支吾吾,半晌儿说不出话来。
沪上“三大亨”之间微妙的关系,原本是青帮内部秘而不宣的事情,如今却被面前这股绑匪捅了个底儿掉。
黄麻皮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
后生可畏,偏偏张、杜二人又是结拜兄弟。
一个在老家就有势力,不算黄家门生;一个看似淡然随和,实则狼子野心。
老头子空悬在二人之上,已经渐渐有了危机意识,自家媳妇儿又当起了甩手掌柜,而他本人再过四年以后,也将在法捕房退休,到那时候,自己的声望必定有所衰减。
权势这东西,一旦落在手中,就如心头肉般难以割舍。
黄麻皮点了点头,违心地说:“兄弟,我看出来了,侬把我叫过来,不是求财,也不是寻仇,是帮我来了。”
“把你这瞎话拿去糊弄鬼吧!”
绑匪一点儿面子也没给,直接了当地说:“你要面子,我成全你,但你也得成全咱们。”
“那是那是,兄弟有什么吩咐,侬尽管开口。”黄麻皮忙问。
“吩咐谈不上,就是想借你这张嘴,发几个命令,帮咱们抓几个人,放几个人,再顺便给咱腾个地方。”
“好好好,侬想抓谁就抓谁。”
正说得好好的,不料绑匪突然站起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把马牌撸子,“咔嚓”一声上膛,不由分说地抵在了黄麻皮的太阳穴上。
“诶,好汉,好汉,我又哪里讲错了,侬别冲动好不啦?”
“老登,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每一句话,你最好都牢牢记住。”绑匪话事人的声音低沉,“待会儿要是说错了半句话,立马脑袋开瓢儿,懂不?”
“懂懂懂!”黄麻皮连忙点头。
旋即,绑匪话事人便十分耐心地提出了种种要求,语气格外耐心,言辞也有条不紊。
盏茶的功夫,万事安排妥当。
绑匪竟然还破例给了黄麻皮一支烟,一杯酒,抽过喝过以后,等他稍稍平复了心情,电话机也随之被搬了出来。
话事人右手持枪,用枪口顶住黄麻皮的下颌;左手拿起电话,聚在黄麻皮的耳边,自己也紧贴着听筒。
说错半句话,脑袋立马搬家。
电话响了三两声,终于被人接通。
“喂,这里是黄公馆。”
“呃……侬是二青不啦?”
电话那头立时吵了起来,急忙问道:“师父,侬没事吧?那群绑匪在侬身边吗?”
黄麻皮深呼吸,咽了口唾沫,随即仿佛发狠似的,冲着话筒厉声骂道:“册呐,侬他娘的放什么屁,谁被人绑架了,老子现在正跟朋友喝酒呐!”
“什、什么?”
“侬他娘的聋了是不是?”
黄麻皮试图用愤怒掩盖自己颤抖的声音,接着说:“我刚刚接到线人的消息,今朝夜头,粤帮那群小赤佬准备在法租界搞事情,通知所有包探,马上去爱多亚路各个路口,严抓狠打!”
“不是……师父,侬在哪里啊?”
“妈的,废话真多,侬还晓得我是侬师父呐,知道就马上照我讲的去做,再有半句废话,老子明朝就把侬丢到黄浦江里去喂鱼!”
(本章完)
第570章 无仁义之战(五)
第570章 无仁义之战(五)
二青面露难色,举着听筒支支吾吾,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话。
他很清楚,老头子铁定遭人绑架了,方才的种种吩咐,也全都是绑匪的要求,但事关重大,黄家的声望、门面全系于此,这层窗户纸,无论如何也不能捅破。
以往,若是遇到突发事件,大多是由桂生姐召集门生弟子,共同商议对策。
这一次,二青便自然而然地侧过身子,试探着看向横卧在沙发上的师娘。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桂生姐便懒洋洋地说:“别看我,黄家的事情,现在又轮不到我来做主。”
二青语塞,神情略显尴尬。
他不是没有主见的人,而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没资格、也轮不到他有什么主见。
师娘若是不肯出主意,那就只能去找杜老板和张大帅商量了。
正迟疑的时候,桂生姐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却说:“人都在他们手上了,人家怎么讲的,侬就怎么做好啦!”
二青刚应声点了下头,听筒里便又立马传来一声咆哮。
“喂,我他娘的跟侬讲话呢,侬到底听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二青连忙回道,“那就全都按照师父的吩咐去办。”
黄麻皮还不放心,便在听筒里再三强调道:“侬小子给我机灵点,不要瞎搞什么名堂,按我讲的做!”
“师父放心,我肯定照办,那……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想回去的时候,随时就回去了,侬他娘的少打听!”
“是是是,我晓得了。”
“还有——”
黄麻皮顿了顿,接着又说:“今朝夜头的事情,侬给我管住嘴巴,少他娘的到处乱传,阿镛和小林他们也不要讲,我自有分寸,用不着他们来帮倒忙,侬听清楚没有?”
二青迟疑了。
他有点摸不准老头子的意思——到底是真不想让张、杜二人知道,还是迫于绑匪的压力所说的违心之言。
不过,他知道张小林最近的确在积极运作法捕房和老城厢的关系,而老头子对此并不知情。
正琢磨着,黄麻皮便没好气地解释道:“我讲的就是字面意思,侬还要我怎么讲,才能听得明白?”
二青连忙点头:“明白了,听明白了。”
听筒里催促道:“明白了还不快去照办!”
…………
咔嗒!
江连横挂断电话,顺手锁上马牌撸子的保险,随即用枪身轻轻拍了两下黄麻皮的脸,笑道:
“黄探长果然是个敞亮人,说到做到,皆大欢喜。”
黄麻皮面容僵硬,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却说:“客气了,这都是应该的,我是差人么,维护法租界治安原本就是我分内的职责。”
他倒是挺会给自己找台阶儿下。
众胡匪立马哄笑起来。
方才,江连横总共打了三通电话。
第一通电话打给黄家公馆,借黄麻皮之口,将法租界便衣包探尽数调走,并试图切断三大亨之间的联络。
当然,收效如何,目前还未可知。
江连横没那么天真。
他很清楚,黄家绝不会完全按要求照办,但也绝不会完全充耳不闻。
同理,绑架黄麻皮这件事儿,也不可能完全瞒天过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新舞台绑架案既然已经闹起来,就不可能彻底封锁消息,张、杜二人或早或晚,总会听到相关的风声。
归根结底,这也只是缓兵之计。
江连横之所以能摸准“三大亨”之间微妙的关系,还要得亏戴秋生的情报准确。
第二通电话打给法捕房大牢,同样借黄麻皮之口,命令狱卒当即释放斧头帮会众。
打架斗殴的罪名不算大,这些人原本就是被临时羁押,哪怕当场释放,也无需太多手续。
第三通电话打给法捕房强盗班,还是借黄麻皮之口,将青帮老柴调去爱多亚路,防范粤帮夜袭。
黄麻皮身为强盗班领班,发布巡逻命令,自然不在话下。
眼见诸事安排妥当,江连横便径自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黄麻皮有所觉察,急忙问道:“诶,兄弟,我都已经按侬讲的做了……侬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江连横应声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说:“别急,再等等,我这也是为了你好,顺便帮你检验检验,你手下这些徒子徒孙,到底谁对你忠心。”
说着,他忽地抬起胳膊,冲货架角落的阴影里招了招手。
伴随着一阵紧促的脚步声,闯虎捧着一台照相机,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东家,现在可以开始了?”
“嗯,动作撒冷点儿!”
江连横低头看了两眼腕表,喃喃自语道:“现在还不到十点半,估计天亮之前,黄家人就能查出来,电话是从这里打过去的,咱们得抓紧时间挪窝。”
“明白!”闯虎应声举起相机,冲身边几个胡匪点头哈腰道,“几位大哥辛苦了!”
两人你问我答,语气淡然,嘴里所说的话却令人摸不着头脑。
黄麻皮听得心里发毛,连忙颤声问道:“侬、侬到底要做什么?”
可惜无人应答。
四下里顿时响起脚步声。
黄麻皮只感到周围的绑匪同时迈开步子,朝他渐渐逼近,唬得他在椅子上拼命挣扎。
“喂,到底要干什么,做人留一线啊,大家都是道上混的,侬还讲不讲仁义了?”
江连横懒得理会。
倘若线上的合字都讲仁义,沪上之行又何至于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恰在此时,仓库大门再次被人推开。
却见一个江家“响子”急匆匆走过来,低声请示道:“东家,三爷回来了。”
江连横点了点头,旋即在那人的带领下,快步离开仓库。
门外是一片灰蓝色的夜景,云层渐渐厚实起来,月光也因而变得格外晦暗。
周围的荒草、灌木已经凋零,远处隐约可以听见“轰隆隆”的火车声响。
这里并非是法租界西南角的江家据点,而是老城厢县郊边缘地带,靠近货运车站的一座小型仓库。
李正西带着三个弟兄回来复命。
江连横迎上前,径直问道:“楼静远那边怎么样?”
“插了!”李正西的回答言简意赅,“那个戴秋生的情报很准,挺顺利的,老柴都被引到新舞台去了。”
江连横点了点头,很满意。
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诸事顺利,别无差错。
李正西踮起脚,目光越过江连横的肩膀,看向其身后的仓库大门。
“哥,这姓黄的,不插了?”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要是黄、张、杜仨人都在里头,那就插了,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那就不能插。”
显然,如今的状况下,只有黄麻皮活着,对江家而言,才最有价值。
倘若插了这位华人探长,巡捕房的探目必定会归附于张、杜二人,此举无异于变相增强他们俩的权势。
分化沪上“三大亨”,无疑才是对江家最有利的策略。
黄麻皮只有活着,他的话才管用,江连横才能尽可能地牵制法捕房。
李正西当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却总归是忍不住有点担心。
“哥,那咱们打算把这老登关多久啊?”
“最多关到明天晚上。”
“这么短?”李正西惊问。
江连横不禁叹了口气,说来说去,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其一,沪上不是奉天。
只要江家开始行动,整个十里洋场对他们而言,就没有一处地方称得上绝对安全。
所谓的江家据点,也迟早会被青帮的耳目所发现。
因此若有行动,务必速战速决。
只可攻其不备,不能列阵对峙。
其二,黄麻皮每多一天不露面,他所发布的命令,其效力便会持续衰减。
一旦法捕房的老柴察觉探长失踪,且生死未卜,他的话就成了屁话,再也无法起到牵制作用,甚至会立刻惊动法租界公董局。
法国佬和黄麻皮媾和二十来年,他们会帮谁,自然不言而喻。
总之,拖得越久,就对江家越为不利。
“所以,务必要在这之前,把另外两个也解决了。”江连横叮嘱道,“最好就是今晚,省得夜长梦多。”
人在他乡,总是有诸多不便。
李正西深知在所难免,只好点了点头,说:“这个时候,老赵他们应该已经过去了吧?还有杨剌子他们,也应该都准备好了?”
江连横“嗯”了一声,旋即侧身指了指仓库大门,紧接着吩咐道:“待会儿,等闯虎忙完以后,你在里面换几个人手,汇合从法捕房出狱的斧头帮弟兄,再去清了十六铺码头。”
“换几个人手?”
李正西略感意外,身旁那三个“响子”同样满脸惶惑,纷纷疑心自己先前出了什么差错,引来东家不肯委以重任。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那老登也不是善茬儿,多换几个人看他,省得让他记住了你们的声音,万一再不小心漏了什么消息,到时候再后悔就晚了。”
众人恍然大悟。
恰在此时,仓库里突然传来黄麻皮的惊声呼喊。
“诶,要干什么……不是,侬、侬扒我衣裳搞什么名堂……别动刀子,别动刀子……兄弟,有话好好讲好不啦?”
紧接着,便又传来闯虎贱兮兮的声音。
“黄探长,来来来,面向我这边,别乱动呀!”
“啪!”
一记耳光的动静,只听有个胡匪厉声恫吓:“去你妈的,你要再敢动一下,老子这就把你骟了信不信?”
“咔嚓——咔嚓——”
约莫盏茶的功夫,仓库内终于渐渐消停了下来。
江连横冲李正西使了个眼色。
西风会意,立马叫上随行的弟兄,去仓库里更换人手。
…………
推开木质门板,一股热腾腾的脚臭味儿,顿时扑面而来。
屋子里人满为患,法捕房强盗班的弟兄们正在穿戴行头,制服、布鞋、绑腿、皮带、手铐、警棍、配枪……
众人忙得不亦乐乎,即便听见房门声响,竟也没几个转头张望。
“咳咳!”
强盗班行动队长清了清嗓子,抬手扇两下面前的臭气,朗声喝令道:“弟兄们,停一停,向我看!”
众人应声停下手中的活计,里倒歪斜地站起身子,看向门口。
“今晚,强盗班全体华捕出勤,巡逻爱多亚路,重点严抓‘粤帮’的人,听见没有?”
众人不禁皱起眉头,互相看了两眼,议论声便渐渐响了起来。
“队长,什么情况?”
“焦队长先前不是讲,今朝夜头重点巡逻皖省同乡会馆,抓斧头帮的人么?”
“怎么突然变了,要不要跟‘粤帮’的人先打个招呼啊?”
“对啊,焦队长人呐?”
“哪来那么多废话!”行动队长厉声喝道,“打什么招呼,刚刚接的电话,行动有变,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众老柴面露难色,其中有几个分队长,早已提前收了“粤帮”的好处,如今临时变卦,若是拒绝协助也就算了,结果还要反戈一击,难免都有些抹不开面子。
别说他们,就是眼前这位行动队长,自然也没少贪墨。
而且,其中又夹杂着张小林的人情委托,实在不好交代。
没办法,这是黄探长亲自下的命令,青帮和粤帮再横,到底不是老柴的顶头上司,几番权衡利弊,最后还是按照老头子的吩咐最为稳妥。
可既然收了钱,又不能不办事。
行动队长懒得跟这些跑腿的解释,强令过后,又去隔壁找来几个平日惯于便衣执勤的包探。
几人聚在办公室里,简略商议了片刻。
行动队长皱眉道:“我总感觉,老头子刚才在电话里怪怪的,这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这个时间,‘粤帮’可能已经动了。”
众人点头,都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梅包探自告奋勇,上前一步,说:“我先过去看看,如果半路碰见他们,就让他们换个日子再动手。”
“那样最好。”行动队长应声道,“我也给他们打个电话,不行就让他们先拿几个出来,好方便阿拉交差。”
众人计定,梅包探便换上便装,先行一步离开了法捕房,朝爱多亚路方向疾步走去。
未曾想,他这边刚走,法捕房斜对面的弄堂里,便忽然闪出两道人影。
杨剌子带着另一个江家“响子”站在路灯下,从兜里翻出梅太太那里得来的照片,左看右看,又抬头望了望梅包探渐行渐远的身影,冲身旁的弟兄问:
“哎,是他吧?”
“是他。”
“嘶——”
杨剌子忽然咧嘴笑了笑,喃喃自语道:“这老哥还真积极啊,上赶着帮张小林的忙,我还以为堵不着他呢!”
说罢,他又转过身,接着吩咐道:“你在这盯着,看看还有多少便衣出来,我去送那老哥回家。”
(本章完)
第571章 无仁义之战(六)
第571章 无仁义之战(六)
转眼间,月上中天。
晚空阴晴不定,此时节云层偏又散了。
李正西离开县郊仓库,带着几个胡匪趁夜奔袭,很快便赶到了黄浦江上游董家渡地界儿。
江边层层细浪,却见码头灯影下,早有二三十号斧头帮会众等候已久,领头的是黄显胜和闻进华。
这一次,斧头帮吸取了先前的教训,不再讲究人多势众,来的都是核心成员,且互相作保,以免夜袭的计划走漏风声。
众人汇集,双方龙头都没露面。
彼此间闲话了几句,不多时,就见江边马路上又走来几个人影。
定睛细看,原来是负责望风的张峦等人提前赶了过来。
李正西带人上前迎了几步,开门见山地问:“粤帮那边什么情况?”
“放心,他们都被法捕房卡在洋泾浜了,一时半会且过不来呢!”张峦等人自信满满地回道。
时方才,他们在法租界与公共租界的交汇处打探风声。
大约一个钟头以前,租界爱多亚路西段,街头上忽然聚集了不少闲散市民。
遥遥望去,却见官差和商帮两股势力,竟在界路上迎头对峙,引来不少行人驻足围观。
黑白碰码,该抓的不抓,该逃的不逃,双方反倒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交涉起来,场面多少有点难看。
但在十里洋场,这种情形却实在不算罕见。
法捕房的老柴无权越界执法,只好封堵各个路口,禁止粤帮哥仔通行。
粤帮哥仔同样惮于强行闯关,但只要不越界,老柴拿他们也毫无办法,双方便因此陷入僵持。
“两边当街大吵了一架,赖春宝骂那几个老柴拿钱不办事,王怀猛往那大队长的皮鞋上啐了一口痰,粤帮的人就跟着返回去了。”
张峦等人说得言之凿凿,按计划来说,也确实应当起到这样的效果。
正说着,忽又见南边不远处人头攒动。
众人迎上前一看,正是陈立宪接引着刚从法捕房大牢里出狱的斧头帮会众,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赶来。
这些人接连蹲了几天苦窑,眼下好不容易放出来,个个心里烧起一把火,全都憋着劲儿想要找青帮报复。
眼见众人齐聚,李正西看了看腕表,发觉时辰也差不多了,便说:“弟兄们动作快点,待会儿还得给我拨几个人手去帮老赵呢。”
黄显胜点点头道:“放心,我刚才派人去摸过底,他们留下看场子的人手不多。”
一边说着,一边给刚刚出狱的弟兄们分发家伙。
江家的胡匪自然是人人配枪,手里又提拎着一把朴刀。
斧头帮还是老样子,除了黄显胜和陈立宪等骨干以外,大多弟兄只趁着一把短柄利斧。
枪上膛,兵开刃。
众人磨刀霍霍,杀气腾腾,顺着江水往北,加紧脚步冲十六铺方向奔袭而去。
这时候,楼静远遇刺的消息,是否已经在码头上传开,目前还犹未可知。
不过,十六铺多为货运码头,岸边一长趟铺面、货栈、仓库,青帮既然重新接管了这里,每至夜半时分,自然要安排弟子在此守夜。
将将一袋烟的功夫,李正西和陈立宪等人便已杀至十六铺地界儿。
举目远眺,只见引桥头上,渔灯未灭;岸边铺面,灯火微茫。
众人未及杀到金源码头时,远远就见两个放哨的青帮弟子有所觉察,当下便急忙忙跑回码头铺面,召集看场弟兄应对夜袭。
很快,各个大小货栈内,便陆续冲出几个青帮弟子,个个手里抄着家伙,顷刻间化零为整,群聚了二三十号人相向而来。
只听三两个头目厉声骂道:“册那娘,斧头帮那群小瘪三不长记性,还他娘的敢来捣乱!”
几人一边叫骂,一边吩咐左右,派人手去老城厢和法捕房,准备故技重施,去请白道上的老柴出面解决。
未曾想,斧头帮这次赶来,却根本不是为了抢码头。
夜袭到此,只为报仇雪恨。
倘若短兵相接,必定一时半会儿僵持不下,最后难免重蹈覆辙。
李正西心急火燎,只想着速战速决,以便尽快驰援赵国砚,于是当即喝令随行胡匪,在双方人马行将碰头之际,立刻掏出二十响大镜面儿,横枪扫射过去。
“哒哒哒——”
“哒哒哒——”
青帮弟子尽管有所防备,却也难挡这般凶猛火力,正准备拔枪还击时,前排弟兄竟已先一步死伤过半。
稍稍稳住心神,还未来得及重振旗鼓,斧头帮会众便早已冲杀过来。
青帮弟子大惊失色,顿时慌乱了阵脚。
有几个未经世事淘洗的愣头青,脑袋里装着“仁义”二字,见身前有人立毙当场,纵使内心胆颤,却抹不开面子先跑,总有种逞英雄、充好汉的劲头儿。
哪曾想,这回身一看,却见那帮真正的老油条、平日里的好大哥,此刻见势不妙,竟早已脚底抹油,三十六计走位上,一溜烟儿,先他妈的跑了。
想跑?
谈何容易!
斧头帮会众眨眼间杀至近前。
双方迎头照会,恰似干柴与烈火,立时血拼起来。
耳听惨叫连连,眼见刀斧翻飞,十六铺码头当场乱作一团。
陈立宪等人还是头一次在枪支弹药上占尽优势,岂能有见好就收的道理,当下便趁着士气正盛,带领手下弟兄,左劈右砍,见人就杀,不留半分余地。
李正西则是带领随行胡匪抢占侧翼,举枪追剿四散逃窜的青帮弟子。
虽说双方均有开火,可仿制手枪哪里比得过正牌德国喷子?
凭借五支二十响大镜面儿的火力照应,更兼法捕房老柴被先行调走,楼静远等一干头目早已提前解决,斧头帮会众堪称所向披靡。乱战之中,尽管也有零星伤亡,但仅仅五六分钟光景,便已轻松荡平十六铺码头。
只不过,两个帮派这次火并,即便枪声不绝于耳,却似乎并未在城区里激起多大动静。
不仅没有老柴闻讯赶来,甚至就连岸边也没有围观的看客。
夜深是一方面原因,但更重要的却是,今晚沪上已经够乱了。
新舞台绑架案、广和楼刺杀案、法捕房和粤帮方才又在爱多亚路当街对峙,热闹到处都有的看,老柴也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深更夜半之际,自然没多少人关心码头上的情况。
正因如此,陈立宪等人才敢放开手脚,痛下杀手,其嚣张行径也变得愈发肆无忌惮。
很快,青帮弟子或死或伤,只剩下七八个好手,且战且退,终于被斧头帮会众渐渐逼入金源码头的铺面。
好汉不吃眼前亏,几人站在堂屋内,开始搬出江湖规矩,准备作势谈判。
“停停停,别打了!”
一个小头目撂下配枪,高举双手,强装镇定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次是阿拉输了,十六铺归侬斧头帮,大家都是出来混的,各为其主,没必要赶尽杀绝吧?”“哒哒哒——”
李正西半句废话没有,抬手就是几枪,立刻放倒了想要谈判的小头目。
其余青帮弟子见状,正要还手,却早已被十几个人团团围困。
几个胡匪立时喝道:“别他妈瞎吵吵,老实把嘴闭上!”
众人互相看了看,终于默然无话。
只听李正西冲那小头目的尸体叫骂道:“去你妈的,你他妈也配跟咱谈规矩?你们赶尽杀绝的时候,咋没说这些屁话?”
闻听此言,忽有个青帮弟子壮起胆子,颤声解释道:“兄、兄弟,阿拉虽然也是青帮的人,但闸北火车站的事情,跟阿拉无关呐……那是、那是阎潮生他们——”
“哒哒哒——”
又是几声枪响,说话的人立毙当场。
“叫你们别他妈吵吵,听不懂是不是?”李正西厉声质问。
这一回,屋内余下那几个青帮弟子,终于彻底变成了“哑巴”。
事已至此,所有规矩都不再作数,所有解释也都是徒劳。
血债只能血偿,凭几句轻飘飘的规矩,就妄想化干戈为玉帛,无异于痴人说梦。
无辜与否,胜者说了算。
按照预定的计划那般,李正西和陈立宪走到办公桌前,随后抬起枪口,从那几个青帮弟子当中,点了个大腮帮子的小年轻。
“你,别看了,就你,过来!”
小年轻左右看了看,确信对方叫的是自己,只好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
“干、干什么?”
“坐下!”李正西指了指办公桌后的椅子,“给张小林家里打电话!”
“什么?”
小年轻刚迟疑了半秒钟,西风的枪口便已举了起来,吓得他连忙点头答应:“打打打,我现在就打!”
他坐下身子,拿起听筒,正要拨号时,却又茫然地抬起头,颤巍巍地问:“我……我打电话,讲什么呀?”
“有什么就说什么,这还用我教你?”李正西低声骂了两句。
陈立宪见状,便凑上前,冲那青帮弟子提醒道:“你就讲,斧头帮重新杀回来了,十六铺人手不够,让他们马上派人过来!”
小年轻惊魂未定,脑袋里空空的,冷不防竟没反应过来此举的用意,便只管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这边拉开抽屉,翻出电话簿,找到张公馆的号码。
“咯楞楞——咯楞楞——”
指尖在号码盘上来回转动,声音听起来相当沉闷。
李正西不禁皱起眉头,破口骂了两句,疾声催促道:“你他妈动作快点儿!”
未曾想,话音刚落,屋外竟骤然传来一声枪响!
“砰!!!”
听见动静,众人顿时面色铁青。
李正西连忙侧身朝窗外张望。
正当陈立宪等人被枪声吸引时,屋内那几个青帮弟子立马互相看了看,脸上忽地闪过一丝侥幸,竟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
好在,同西风随行而来的几个胡匪见多识广,当机立断,立马举枪扣动扳机。
“哒哒哒——”
数声枪响过后,青帮弟子反抗的苗头,便被及时扼杀在了摇篮里,只剩下手持电话的那个小年轻还在。
众人冷不防心头一惊,回头看时,却见那几个胡匪已然从怀里掏出弹桥,一边往枪膛里装填,一边不慌不忙地说:“完犊子了,瞅这样儿,情况有变呐!”
果不其然,这边刚说完话,那边房门口就有斧头帮弟兄冲了进来。
“宪哥,粤帮的人打过来了!”
“你说啥?”
陈立宪等人立马转头看向张峦,当场质问道:“你刚才不是讲,粤帮的人退回去了么?”
“确实已经退回去了呀!”张峦争辩道,“我亲眼看见他们撤回公共租界了!”
前来通报的弟兄也跟着帮忙解释:“他们是从十六铺下游过来的,估计跟咱们之前一样,走的是水路!”
走水路的确可以躲避法捕房的耳目,或许是法捕房和粤帮心照不宣,默许了他们绕道进入法租界。
黄浦江河道归属华洋共管,隶属于水警营,身为法捕房探长的黄麻皮无权调用,这才给了粤帮可乘之机。
按说斧头帮先前走过水路,理当有所防范。
可防范归防范,总不可能铁锁横江,直接把河道封堵起来。
“他妈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杀过来了!”
陈立宪等人咒骂一声,旋即低头装填子弹,领着屋内众人急忙出去应战。
江家的胡匪见了,也连忙凑到西风身边,急问:“咱们咋整,是撂下这边去帮老赵,还是咋说?”
李正西终归是少了点随机应变的灵光,眼见计划有变,自身安危尽可以抛诸脑后,心里唯独挂念赵国砚那边的形势,只想着尽快调走张公馆的人手,于是便冲那青帮弟子喝道:“你他妈快点!”
“砰!”
一声枪响,码头铺面的玻璃窗应声碎裂。
众人下意识缩了下脑袋,那青帮弟子见状,心乱手更乱,根本没法再拨电话。
来不及了!
李正西干脆抬起手,一枪毙了那小年轻,随即叫上随行胡匪,赶忙冲出房门。
刚走出金源码头铺面,就见岸边火把连成一片,密如繁星。
在王怀猛和赖春宝的带领下,大几十号粤帮哥仔抢先登上引桥,竟如群狼一般,朝金源码头迎面扑来。
两人原本打算夜袭皖省同乡会馆,不料行至十六铺地界儿,竟迎面撞见了斧头帮,索性直接开响。
相比于江家,粤帮在沪上是老资格,无需四处提防,眼里只有斧头帮这一家仇敌,只需集中所有力量,倾巢出动,认准了斧头帮穷追猛打即可,只求毕其功于一役,因此声势格外浩大。
李正西茫然四顾,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看样子,今晚是没法再去支援赵国砚了。
(本章完)
第572章 无仁义之战(七)
第572章 无仁义之战(七)
粤帮来势汹汹,眨眼间便已迫近江边马路。
斧头帮刚刚经历一场火并,尽管伤亡不大,却也毕竟有些疲累,眼见众哥仔杀将而来,自是难以招架。
张峦等人抄起家伙,正欲血战,却见“闹天宫”王怀猛手提朴刀,已然一马当先地横冲过来,猛抬起一脚,正中张峦小腹,再抡起朴刀,迎面一扫,直接削掉了张峦的半边脸。
闻进华见状,立马拔出配枪。
正要还击之际,赖春宝却在不远处,先行开了一枪,将其当场放倒。
“砰!”
这一声枪响,算是彻底拉开了火并的序幕。
双方立时混战起来,由于粤帮走水路而来,两边人手距离很近,只在瞬息之间,便已是短兵相接的境地。
莽莽夜色下,只见斧头帮和粤帮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得难解难分,混乱不堪。
如此这般,李正西等人站在铺面门口,反倒没法开枪了。
否则,这一梭子下去,死的是敌是友都分不清。
斧头帮无心恋战,只好且战且退,朝着城区方向退去。
李正西本打算前去支援赵国砚,怎奈粤帮不肯放人,冲过来就要穷追猛打,根本不给片刻喘息的功夫。
几个胡匪见状,连忙疾声催促道:“三爷,咱们先扯呼了吧!”
旁边有人关了大镜面儿的快慢机,“砰砰”两枪,放倒了一个逼近过来的粤帮哥仔,旋即跟着附和道:“现在这情况,去支援老赵,就相当于把人往他们那边儿引了!”
李正西握紧了朴刀,点点头说:“先往城区里退!”
话音刚落,就听见陈立宪和黄显胜在不远处大声指挥着帮会弟兄。
“往会馆那边撤,会馆那边还有人手!”
会众听命,当下便四散开来,各自朝着弄堂巷口散去。
李正西等人无可奈何,便也只好围在一起,跟着斧头帮会众先行撤退。
一时间,十六铺城区附近,法租界与老城厢交汇地界儿,接连传出一阵阵摄人心魄的喊杀声……
…………
另一边,法租界张公馆。
十六铺的喧嚣、厮杀并未影响到这片富人区的宁静氛围。
张公馆的大门外,照例站着许多看家护院的保镖,整栋大宅里灯影希微,昏沉,慵懒。
仅有一墙之隔的杜公馆内,却是灯光寂灭,除了门外零星几个保镖来回走动以外,别无任何声响。
院墙的角落里,堆着成片成片的枯枝败叶,秋虫早已死绝,夜色愈发荒凉、寂然。
在两栋大宅斜对面,百余步远的巷口内,似有人影攒动。
赵国砚背靠墙壁,静悄悄地探了下头,朝张、杜公馆门口张望了两眼,旋即迅速转过身子,借着依稀的路灯,低头看了两眼腕表,不禁显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有胡匪在身边皱着眉头,悄声问道:“怎么还没动静啊?”
“是不是三爷那边出状况了?”另有江家响子随声附和道,“一个人手都没调走,这怎么砸窑?”
赵国砚面色阴沉,若有所思,闷闷地说:“还有点时间,再等等吧!”
根据戴秋生等人踩盘子得来的消息,张、杜二人今晚分别有约。
张小林去了沪上驻军衙署,约见了当年在讲武堂的老同学,商议三金公司下次土货的武装押运事宜,顺便把该交的数给交了。
杜镛则是约见了法租界公董局高层,同样也是商议土货生意,顺便给洋人交数。
这些都是三金公司每月例行的“公事”。
所谓的沪上“三大亨”,其实也不过是那些大人物的鹰犬罢了。
这也是为数不多的、张杜二人同时不在家宅的契机。
不过,无论是驻军衙署,还是租界公董局,显然都不是最佳的刺杀地点。
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半路伏击。
但两人都用汽车出行,其间难免横生变数,倒不如堵在家门口,趁着两人下车的空档,厉行动手。
更稳妥的办法,便是在此之前,能够尽可能地支走其他保镖。
毕竟,赵国砚这趟赶过来,带的人不算多,加上斧头帮的几个好手,也只有十几号人。
不能再多了,再多,恐怕还没等动手,就先打草惊蛇了。
然而,时间悄然流逝,张公馆内却始终没有任何异样。
门口的保镖照旧来回巡视,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大约两支烟的功夫,众弟兄难免渐渐浮躁起来。
众胡匪不禁低声问道:“老赵,咱今晚到底还砸不砸了?”
几个江家“响子”尽管没有吭声,眼里却也有几分迷茫。
赵国砚沉思半晌儿,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砸!”
他的语气忽然坚定起来,并向众人解释道:“咱们已经见光了,如果今天晚上不动手,以后就更没机会了,不论咋样,今晚也得试一试!”
道理也很简单。
江家的计划,原本就是一环套一环,从新舞台到广和楼,从绑架到刺杀,从调走法捕房老柴,到吸引市民注意,先前准备这么多,为的就是先声夺人,为眼下这次砸窑设下幌子。
今晚若不动手,等到明早消息传开了,张、杜二人只会更加戒备。
到那时候,不仅再难有机会砸窑,还要时刻提防青帮的反扑。
赵国砚担心众人意志不够坚定,当下便转过头,激了大伙儿一句。
“咋的,怕了?”
“怕?”
众人冷哼、嗤笑、不屑。
从头数过来,个个都是“吃葱吃蒜不吃姜”的主,不问倒好,这一问,更是没有怕的道理,唯恐遭旁人耻笑。
调兵山“老盒子”的胡匪拍了拍怀里的包裹,发出“嗒嗒”的脆响,冷哼道:“怕?我有这玩意儿,我怕啥呀?”
赵国砚点了点头,随即又将目光看向自家弟兄。
众“响子”自然没有丝毫退怯的想法。
“那好!”赵国砚低声吩咐道,“老牛,你带三个人过去准备吧!”
老牛应了一声,随即叫上三个小年轻,先行一步,朝弄堂深处退去。
几人刚走没多久,身后便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赵国砚应声回头,原是充当“水香”的胡匪正急忙小跑过来报信儿。
“人回来了?”
“回来了!”
那“水香”急忙点了点头,说:“是张小林的车,就他自己先回来了。”
赵国砚不禁皱起眉头。
按照路途远近而言,理应是身在法租界的杜镛先回来才对。
无奈眼下没有闲暇迟疑,只能随机应变。众人听了“水香”的消息,立马纷纷掏出大镜面儿,检查子弹,拨开保险,动作十分麻利,个个严阵以待。
赵国砚点了点头,深提一口气,说:“好,哥几个速战速决,回头再喝庆功酒!”
话音刚落,就听街面儿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
两道淡黄色的光柱,瞬间横在巷口前方。
赵国砚侧身探头,恰见一辆黑色汽车,在七八个青帮弟子的簇拥下,正“轰隆隆”地从主干道上拐进来,朝着张公馆的方向缓缓行进……
…………
汽车后座上,张小林尽管浑身酒气,但神志却很清醒。
车窗外,众门生弟子随行奔跑,虽说看不太清窗外的夜景,但却总觉得跟平时相比有些异样。
“啧,嘶——”
张小林冲司机喊了一声,问:“今朝夜头,这大街上怎么这么安静啊?”
“这……大概是时间有点儿晚了吧?再说,眼看着快入冬了,估计都回家了吧?”
显然,司机也有所察觉,街面儿上的行人似乎比平时少了许多。
“晚?”张小林皱起眉头,看了看怀表,“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哪里就算晚了?”
沪上素有“不夜城”的美誉,夜里十一点,正是许多场子热闹的时候,怎么能算晚呢?
除非戒严,否则即便到了后半夜,街上哪怕看不见行人,也总少不了老柴巡逻的身影。
可事实就是,今晚的路面儿比以往冷清了不少。
张小林向来以“善打”而闻名,街头械斗混迹得多了,生性狠毒以外,自然又多了几分机警,当下便不由得狐疑起来;再一联想到粤帮今晚要去找斧头帮寻仇,心里便愈发有些发毛。
正在迟疑的时候,汽车便已然开到了家宅门前。
看家的保镖见“大帅”回来了,便急忙推开铁门,让汽车拐进宅院。
然而,就在这时,张小林却忽然喊了一声。
“等下!”
司机慌忙踩住脚刹,回身问道:“师父,还要去什么地方么?”
张小林没有理会,径自挪蹭了两下屁股,摇下车窗,先是左右看了看,而后又朝自家和杜家的公馆张望了两眼,紧接着抬手召唤看门儿的弟子走到近前。
“阎潮生呢?”
“师父找潮生哥!”
众弟子帮忙传话。
不多时,阎潮生便从大宅里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俯身在车窗旁,问:“大帅,侬叫我?”
“刚才家里没出什么情况吧?”张小林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嘴。
阎潮生微微一愣,却说:“没、没什么情况啊!”
“城里没出什么事情?”
“呃……没听说有什么事情啊……”
张小林便有抬手指了指杜公馆,问:“阿镛还没回来呢?”
“应该没有吧,我一直在这里看着呢。”
“家里刚才来没来过电话,茂龄和静远他们?”
“这……也没有啊……”
阎潮生当然是知无不言,而且也不觉得自己有过什么疏忽,可面对“大帅”接二连三的追问,竟不由得越说越心虚,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却不想,张小林竟也跟着挠了挠满头贴皮寸,嘴里更是喃喃自语:
“嘶——我想多了?”
阎潮生忙说:“大帅,侬要是不放心的话,我回去先打电话问问?”
“不用了。”张小林摆了摆手,略显不耐烦地说,“下车,我等下自己问问就好了。”
言毕,随行弟子和门口保镖立马蜂拥上前。
拉开车门,并立两侧,恰如两排人墙似的,保护着张小林钻出车厢,朝宅院里走去。
谁也不曾料想,就在他刚从车门里钻出来的一刹那,车前不远处,竟毫无征兆的立时响起枪声轰鸣!
“砰砰砰!”
“哒哒哒——”
枪声乍起,张公馆大门前顿时乱作一团!
阎潮生率先拔出配枪,冲弟兄们疾声大喊:“坏了,有刺客!”
众人心头一惊,急忙循声张望,却见前方百十米开外处,正有十来号人朝这边一路奔杀而来!
枪声紧促,听得人人甚为惊慌。
好在只这一瞬间,青帮弟子倒也无人伤亡。
原来,尽管盒子炮大镜面儿威力奇大,但却毕竟只是手枪,若是没有肩托辅助,百步开外,不原地射击,想要边跑边开枪,别说是打人,就算是打车,那也得拼拼运气才行。
不过,令青帮弟子万万没想到的是,来人竟然还配了一把机关。
“哒哒哒”半梭子打出去,尽管没能直接命中,可子弹经过墙头折射,竟也放倒了一个张家保镖。
“大帅,侬快跑开!”阎潮生疾声呼喊。
不料一转身,却见张小林早已先行钻进车厢,趴在后座上,冲着司机厉声命令道:“调头,开出去!”
那司机趁着车子尚未熄火,立马打了个右满舵,一脚油门儿猛踩下去,只听车子“吱呀”一声尖叫,“哐啷啷”贴着墙边强行调转过去,朝反方向极速驶去。
“几个人,快跟过去,剩下的人,跟我殿后!”
阎潮生大声咆哮。
张家门生当即分成两拨,一拨留在原地,借着院墙掩护,抵挡来人冲阵,一拨紧追张小林的座驾。
那汽车刚刚启动,开得还不算太快,众保镖拼命追出去十几米,抬手呼喊:
“师父,等一下,阿拉还没上车!”
沪上闻人坐车,若遇到可能存在危险的情况,往往会有四个保镖站在车门下的踏板上,随车同行。
可眼下事发突然,张小林也顾不上许多,司机更是不肯片刻久留,便见那车子朝着路口处疾驰而去。
然而,就在张小林的座驾行将冲上主干道时,斜前方的巷口里,却又突然传来轮胎的剧烈摩擦声。
“吱——”
猛然间,却见另一辆满身弹痕的黑色汽车,突然从斜刺里横冲而来。
张家司机本就已是魂飞丧胆,眼见左侧突然乍起一道光亮,急忙向右转舵,试图躲避。
无奈为时已晚,只听“哐当”一声巨响,两辆汽车立时迎头相撞。
只不过,张家的汽车遭人横撞,车身立刻向右偏移。
更没想到的是,对方的汽车不仅没有减速,反倒加紧油门,顶着张家的汽车,一直将其怼到十字路口的拐角处,车厢内顿时烟尘四起,呛得张小林和司机狂咳不止。
青帮弟子见此情形,更没有停下的道理,于是立马狂奔着紧追而来。
边跑边看,猛惊觉,那竟然是老头子黄麻皮的车!
然而,还未等跑到近处时,那汽车的四扇车门便已同时开启。
只见老牛提拎着一把机关,带着另外三个江家“响子”,冲张小林的座驾快步走去……
(本章完)
第573章 无仁义之战(八)
第573章 无仁义之战(八)
两车相撞,尽管速度不快,却仍然造成了不小的震荡。
江家响子火速钻出车厢,意图刺杀张小林;青帮弟子紧随而来,自然也不会眼睁睁呆看着,于是立马举起枪口,为张小林掩护拖延。
混乱中,只见老牛携枪下车,脚下尚未站稳,便早已端起枪口,立时扣动扳机。
余下三个江家响子,本着“弃车保帅”的架势,竟也不去理会张小林的座驾,只顾并成一排,同青帮弟子对射,掩护老牛手上的重火力。
于此同时,车厢内的张小林,自然也不肯束手就擒。
相比于沪上的其他大亨,张小林自有过人之处:他不像黄麻皮那般,靠洋人的信任上位;也不像莱阳梨那般,靠耍小聪明登顶;他能跻身于“三大亨”行列,全仗着自己年轻那阵,凭一双手脚,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地位。
如今虽然四十出头,但还远远没到年老力衰的地步。
汽车刚刚停下来,他便立马抱头伏在后座上,急忙推开另一侧的车门。
便在此时,枪声骤然响起。
“砰砰砰!”
“哒哒哒!”
双方近乎同时开枪!
夜幕之下,枪焰如同镁光灯一般,在昏暗的小巷内接连闪烁!
江家最初的计划,原已出了变数,张公馆的保镖没能调走,因此这次刺杀,本就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
如今枪声乍起,始方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双方人手之间,不过六七步远。
尽管江家响子手持大镜面儿,无奈对方人多势众,一阵枪响过后,青帮弟子固然倒了不少,可那三个江家响子毕竟也是凡人,眨眼间便也尽数倒下。
老牛对此浑然不顾,一门心思扫射张小林的座驾。
这机关着实劲儿大,刚刚扣动扳机,还不到半秒钟,枪口便压不住地往上跳。
所幸老牛体格够膀,松了下扳机,改为点射开火。
耳听得“铛铛铛”几声脆响,车身上立刻多出一排弹孔,只是这声响听起来有些不大对头,似乎比寻常车辆坚硬了不少,好在距离够近,机关够猛,子弹还是应声穿透了车身。
那司机也算是个讲义气的人,早在枪声还未响起时,便已推开车门,用手枪跟刺客互射。
只可惜,乱弹飞舞,除了赔上性命以外,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
然而,他方才这两枪,却也恰好有一颗子弹命中了老牛的左侧小腹。
老牛闷哼一声,踉跄了两步,倚在车门上,尽管硬撑着没有倒下,可枪口却也因后坐力而飘到了斜上方。
子弹横扫,掠过车屁股,打在了墙角附近。
慌乱中,只见张小林呻吟着从另一侧车门爬了出去。
几个青帮弟子见状,急忙跑过去搀扶、掩护。
老牛怒目圆睁,咬紧了后槽牙,正要端枪绕过去截击时,不远处的青帮弟子却又“砰砰砰”地连开数枪。
街灯昏暗,也不知老牛身上哪里又中了一枪,只见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神情格外痛苦。
余下青帮弟子见状,生怕对方再要起身扫射,于是连忙横冲过去,准备趁势截杀。
老牛连中两枪,趔趄着跪倒在地,自知凶多吉少,倒也不曾妄想偷生,只恨没能亲手毙了张小林。
而今眼见众人冲他杀过来,仍旧试图端枪起身,再做最后一次尝试。
恰在此时,猛听得远处传来赵国砚等人的叫嚷。
“老牛,插了张小林!”
人随声至,就见赵国砚带领一众胡匪,已然凭借火力优势,冲破了阎潮生等人的围堵,正朝着这边支援奔杀而来!
“砰砰砰!”
眼前的青帮弟子,便又应声倒下几个。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趁此空档之际,老牛卯足了劲头,强撑着站起身来。
正要去拿张小林时,猛一抬头,却见对方已在几个门生弟子的搀扶、簇拥下,朝着远处急忙奔逃。
从那身姿、步态来看,张小林大约已经中枪,但不知什么原因,伤势似乎还不算太重。
老牛心下也顾不得许多,只知若是瞄准了打,没人能在枪口里逃生。
然而,正当他急欲追击时,却有一颗子弹突然打在了他身边的车门上。
“砰——”
枪声很清脆,连回音都显得异常响亮——是步枪的声音!
众人心头一凛,急忙循声望去,却见依稀月光的映照下,杜公馆的大宅楼顶,似乎蹲踞着几个人影。
“砰——”
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
子弹穿过人群,放倒了一名胡匪。
于此同时,猛听得杜公馆宅院内,暴起一阵嘶吼,竟有二三十号青帮弟子,在叶绰三的带领下赶来支援。
时机不早不晚,恰在双方刚过一轮交火,正要准备更换弹夹的时候。
事情至此还不算完,远处的街巷里,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异响。
“轰隆隆——”
老牛循声抬起头,却见张小林拼命奔逃的方向,又有一辆黑色汽车在路口处横着驶过来。
车门打开,有人下车,冲张小林疯狂招手:“大帅,快上车,快上车!”
“我去你妈的!”
老牛咒骂一声,冒着楼顶上的狙击,贴着墙根儿,跌跌撞撞地奔赴过去,同时回头高声喊道:“你们快走吧,我去!”
赵国砚等人有心无力,既要应付楼顶上的狙击,又要招架杜公馆的青帮弟子,眼下想要装填子弹,对方尚且不给机会,哪里还有余暇再去支援老牛。
“砰砰砰!”
三方交汇,互有伤亡。
有胡匪高声大喊:“老赵,扯呼了吧,再这么拖下去,哥几个全得折在这了!”
有响子急忙附和:“关键楼顶上有人,没的打了!”
“操他妈的!”
赵国砚低声痛骂,旋即一把夺过胡匪手中的机关,举枪一扫,打空了弹夹里剩下的全部子弹,立时逼退了杜公馆的援手。
他倒不是贪生之辈,但也不想白白送死。
强行刺杀,本就担着风险,倘若能把张小林换掉,自然不算亏,可眼下若是穷兵黩武,实在没有好处。
况且,这帮弟兄若是全折在了这里,东家的安危只会更加难测,于是只好趁此空隙,喝令众人即刻撤离。
不过,令赵国砚没想到的是,撤退的过程,远比预想中的顺利。
虽说杜公馆方才也被扫死了几个弟兄,可他们似乎全无追击的意愿,只是据守一方,屏退了赵国砚等人以后,便只留在原地,镇守宅院。
反倒是阎潮生等人,或许是因为伤亡惨重,或许是因为怒令智昏,眼见着势头扭转,心里搂不住火气,当即叫上几人重振旗鼓,竟又夺命似的追了过去。
然而,刚追出去没多远。不料赵国砚等人借这片刻喘息的功夫,已然重新装好了弹夹,当下在街巷里转身杀了个回马枪。
“哒哒哒!”
“砰砰砰!”
不同于先前的情形,这一次,子弹在窄巷里扫过,竟如同割韭菜一般,顿时便将追上来的青帮弟子放倒。
阎潮生腹部中弹,蜷缩在地上挣扎呻吟。
赵国砚气冲冲地迈步上前,一把薅住对方的领口,摆臂抡拳,势大力沉,全当是无奈的泄愤。
但此时若要再杀回去,除了枪毙几个小喽啰以外,局势已然无可挽回。
另一边,老牛步履蹒跚,吊着余息,勉力追击张小林。
见对方有车子接应,他便连忙倚在墙上,端枪射击。
枪声“哒哒”响了三五下,也不知打中没有,总之却见张小林踉跄着扑倒在地,紧接着便有青帮弟子,立马将其抬上汽车。
老牛再想开枪,弹夹却已空了,急得他急忙往前赶了几步,边走边换弹夹。
不料,正走到张公馆宅院后墙的拐角处,忽听一阵窸窣声响,抬头一看,却见一捧生石灰迎面铺洒过来。
老牛抬手遮挡,无奈挡不住粉尘飞扬,竟立时迷了眼,慌忙退去两步,扯带着身上的两处枪伤痛入骨髓。
不等他回神反击时,后腰突然一阵冰凉刺骨,一把匕首直刺腰间。
紧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
老牛抡起枪托,左右格挡,无奈视线受阻,且有伤在先,恍然间只觉得浑身上下虫吃鼠咬,猛虎架不住群狼啃食,没过多久,便已渐渐力竭,顺着墙根儿,缓缓地瘫坐下来,就此安歇,无需再有奔波劳碌了。
未几,就听墙根拐角处幽幽传来一阵怪声:
“唉,你们不会真以为,这十里洋场的大小帮派,都是吃干饭的吧?”
人影闪过,却见“潮帮”的瓢把子,万游远一边掏着耳朵,一边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摇头叹息道:“可惜了,你说你们,明明拿钱就能摆平的事情,惹谁不好,非得惹青帮干什么?”
……
……
云层散去,月圆将满。
法租界公董局总董事官邸,一栋纯白色的西洋建筑,中间是突出的半个圆柱窗台。
此地远离闹市,大门外有法国卫兵把守,四下里显得格外寂静。
玻璃窗上浮现出一张洋人的脸,那是公董局的总董事,其身后不远处,杜镛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獐头鼠脑,极尽阿谀奉承。
这里便是三金公司业务“合法性”的来源,双方各取所需,大发黑金横财,气氛自然其乐融融。
三金公司的利润翻倍,法租界的税收便跟着递增,总董事的私人腰包,自然也跟着鼓了起来。
洋大人挺乐呵,回身笑道:“杜,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个生意人,我更愿意跟你谈事情。你的风评、口碑都很不错,我可以直接见你,你可以做我的客人,可如果是他们来找我,我就要考虑一下影响了。”
杜镛连忙点头赔笑,紧跟着便又奉承了几句。
旋即,两人又闲话了片刻。
眼见天色已晚,洋大人便摆了摆手,简单安排了一番,便先行回去休息了。
杜镛前来跟总董事洽谈公司业务,有意拖得很晚,借机在这里留宿一宿,也算是在此避避风头。
洋大人既然已经歇了,他自然也不便在厅室里晃悠,于是便也紧跟着回了客房。
关了房门,熄了灯盏,人躺在床上,不知思忖着什么,过了好长一会儿,方才昏沉沉地睡了下去。
洋大人的官邸,即便不说是固若金汤,却也似乎总有种难以名状的力量,令人感觉心安。
杜镛因此睡得格外踏实。
偌大的宅子里,除了落地钟的“嗒嗒”声,便再没有其他动静。
迷蒙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感觉脖子上麻酥酥的,抬手挠了两下,似有凉冰冰的东西。
再一摸索,杜镛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整个人立刻惊醒过来。
猛睁开两只眼睛,竟见一道模糊的人影立在床头。
杜镛刚想惊呼,喉头上的那把尖刀,立时往皮肉里陷了进去,只需稍稍一划,恐怕当场就要一命呜呼!
“嘘——”
来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杜镛怔怔地点了点头,对方没有直接动手,自然表明还有的可谈。
他全神贯注,努力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对方的容貌,可对方身穿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除了略微有点耷拉眼角以外,实在看不出任何面部特征。
“杜老板,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来人悄声问道,“你懂我的意思不?”
杜镛点了点头,反问道:“你是……斧头帮的人?”
来人不置可否,只管自顾自地提出要求,却说:“我这人平时比较懒,所以我话只说一遍,你好好听着。”
杜镛强装镇定道:“好……那、你讲吧。”
“别人我不管,江连横这人,我保他了,你不能动。”
“你、你是江家的人?”
“少打听,你以为我爱掺和你们这些破事儿呐?”
“那你这是……”
来人把尖刀微微用力下压,杜镛立马闭上嘴巴。
只听那人继续说:“不光你不能动江连横,别人要想动他,你也得出面化解,我知道你有这两下子,所以别说你办不到。”
这要求听起来多少有些无理取闹,可来人却浑不在意,仍旧自顾自地说:
“听好了,我不管那小子是惹了青帮、潮帮、还是粤帮,也不管他是喝水呛死的,吃饭噎死的,还是出门被车撞死的,只要他在沪上出了什么闪失,我就赖你。”
“是他先动手杀了我的人。”杜镛说。
来人摆了摆手:“那是你们之间的事儿,跟我没关系,总之江连横只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一定让你偿命,这事儿没的商量。别以为躲洋人的宅子里,我就找不到机会,我说到做到,你要是不信,可以去试试。”
沉默。
过了半晌儿,杜镛忽然开口道:“我不知道你是江连横的什么人,但你未免有点小看他了,事情闹得越大,他就越安全,到时候就没人会在沪上动他了,我不会,张小林也不会,老头子更不会。”
闻言,来人不禁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解。
不过,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既然双方能够达成共识,他也懒得刨根问底。
“还有一件事儿。”沉思了片刻,来人又道,“别跟任何人提今儿晚上的事,尤其是江连横。”
这次换成杜镛皱眉困惑了:“嗯?为、为什么连他也不能——”
杜镛的话还未说完,就见来人突然拿出手帕,一把按住了杜镛的口鼻,强行将其迷晕过后,便又鬼也似地缓缓隐身于阴影之中……
(本章完)
第574章 无仁义之战(九)
第574章 无仁义之战(九)
“哐啷!”
法租界西南角,李国栋名下小院儿。
江连横独坐在厢房内的板凳儿上,抡起斧头,劈了两截儿柴禾,丢在火盆里。
四下里很安静,弟兄们大多各自“出活儿”去了,只剩他一人带着三两个“水香”看守据点。
游侠可以任性妄为,龙头却不能,需要考量的事情太多,瓢把子没了,万事皆空,所以江连横只能优先确保自己的安全,等候弟兄们回来复命。
江南水乡,湿气很重,偏偏又逢深秋岁末,夜里更显湿冷。
偌大的铜盆内,新柴遇旧火,渐渐燃烧起来,烧得柴禾“噼啪”作响,火星升腾,最后燃成灰烬。
胸前拥着一抹暖洋洋的光亮。
江连横一边烤火,一边盯着火盆里的柴禾,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光亮尽头,黄麻皮被五大绑,斜倚在墙边,瘫坐在一团枯草上,恹恹无话,颓然将倾。
他的眼前依然蒙着黑绸缎带子,并且依然没被封口,但他很识趣,也懂规矩,从来不曾大声嚷叫。
起初,黄麻皮还会有意无意地套话,时而问“兄弟是哪里人”、时而问“兄弟能不能报个号”、亦或是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兄弟,侬还打算把我关多久?”
然而,所有问题都没有得到回应。
久而久之,老头子便感觉自讨没趣,人也渐渐累了,便不再吭声,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
“咔嚓!”
一根老柴突然烧断。
余烬未熄,厢房内的光线,也随之缓缓转为暗红色调。
黄麻皮应声打了个激灵,在干草堆里蛄蛹几下,嘴里哼哼唧唧地作势横卧下去。
却不想,就在这时,江连横竟忽然开了腔。
“老黄?”
他一边盯着火盆里的柴禾,一边直愣愣地开口问话。
“有!”
黄麻皮赶忙挣扎着坐起来。
江连横笑了笑,没有看他,转而却说:“大晚上的,闲着也是闲着,给我讲讲你上次被绑票的事儿吧!”
黄麻皮咂摸咂摸嘴,心里自然不愿提起过去的糗事,可眼下的情形却实在由不得他来做主,于是迟疑了小半晌儿,方才开口问:“侬……侬是想听哪方面的事情?”
“你随意,讲什么我听什么。”
“这……”
黄麻皮酝酿了片刻,终于将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只不过,无论怎么说,他也是个要面子的人,于是每当说到绑架的细节,以及当日在地牢里遭过的罪时,他便有意轻描淡写;直说到他被解救,同卢家父子“相逢一笑泯恩仇”时,反倒大书特书起来。
末了,他便自顾自地念叨着说:“唉,那件事归根结底只是个误会,现在都过去了,过去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报复卢公子?”
“啊?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黄麻皮大惊失色,似乎心有余悸,连忙摇了摇头,矢口否认道:“人家可是督军的儿子,我怎么可能想要报复呢,我的生意还得靠卢将军照应呢,兄弟可别乱讲,我没那份心思……呃,侬是不是跟卢公子认识啊?”
“我不都跟你说了么,不认识!”江连横不耐烦地说,“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丢了这么大的面子,心里到底是咋想的,我挺好奇。”
“没有!什么想法都没有!非要有什么想法,那就只有感恩,感恩卢督军宽宏大量,感恩卢公子高抬贵手!”
黄麻皮说得言之凿凿。
显然,他心里仍在怀疑江连横的身份。
毕竟,卢氏现为江南最具权势的军阀,即便再借黄麻皮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口头上别有二话。
可江连横却不吃这套,立马从火盆里捡起半截儿柴禾,忽地逼到黄麻皮脸前,低声呵斥道:“老黄,你要是再敢拿这种屁话糊弄我,我就把这截儿柴禾塞你嘴里!”
这场景似曾相识。
黄麻皮只觉得面前一阵燥热,连脸上的汗毛都立时卷曲起来,于是赶忙向后退去,嘴里疾声求饶。
“别别别,我讲的都是真话,就算……就算我想报复,我手上那帮弟子也不会同意啊!”
江连横收回柴禾,点点头道:“你这回倒像是真话了。”
“从来也没有假话呀!”黄麻皮叫苦道,“我现在说要报复,估计明朝一早,人家卢公子就要知道哩!根本就不会有人支持我,阿镛不会,张小林更不会。到时候,恐怕还没等报复人家,我就先被那帮小子清掉了!”
人人都以为,做到了瓢把子这份儿上,总该是一呼百应,成千上万的门生弟子为其赴汤蹈火。
殊不知,待到真正坐上龙头交椅时,许多事便已身不由己,倒不如孤身一人,浪迹街头时来得痛快。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有些事儿,只有身在其位者,才能有所共鸣,才能有所交流。
有那么一瞬间,江连横和黄麻皮两个人,尽管互为敌对,竟莫名产生了某种心有戚戚焉的感觉。
江连横拨弄两下火盆,颇有些感慨道:“这就是龙头瓢把子了。”
“唉,什么龙头瓢把子呀!”黄麻皮忽然叹声道,“其实,就是个大家长嘛!每天一睁眼,那么多人,全都指望着我吃喝拉撒睡,我手要是不黑,怎么养活那么多人?”
显然,这只是贪心的借口,利欲的诡辩。
可黄麻皮却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仍旧自顾自地说:“兄弟,我看侬也是个当家做主的人,想必在道上也混了好多年了吧?”
江连横想了想,却摇摇头道:“谈不上,稀里糊涂就混出来了。”
“哦哟,兄弟,侬不要过谦啦!这年头,哪个不是稀里糊涂混出来的,还是侬命中富贵,有贵人提携!”
“你想说啥?”
“唉,也没什么可讲的,其实阿拉都一样!”
黄麻皮似乎也跟着感慨起来,便说:“干这个行当的,阿拉手底下养的可不是一群狗,而是一窝狼。阿拉今天给他们吃肉,他们就乖乖巧巧;可只要阿拉有一天拿不出肉,他们掉过头来,怕是第一个吃掉阿拉哩!”
“你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江连横问。
“这怎么能是安慰呢,这是事实好不啦?”
“什么事实?”“事实就是,我现在根本不缺钱,兄弟要是手头紧,我现在就叫家里送金条过来赎人。”
“免谈。”
“好好好,不谈不谈。”
黄麻皮慌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我的家产已经足够我了,我就算讲谎话,说不够我,侬肯定也不会相信。可我够了,我的那些徒弟们呢?就算我不想抢别人的生意,我那些徒弟们也会逼着我去抢,我的财路,就是他们的财路,我要是金盆洗手,他们也不会同意,侬懂我的意思吧?”
江连横点点头:“所以,你不敢报复卢公子。”
“如果换成是侬,侬敢报复他么?”
江连横低头看向火盆里的余烬,沉默了许久,终究没有回答。
倘若是放在十几年前,他必定会毫不犹豫的回答:他敢!
并且,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报复的念头付诸行动。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早已不再是“横竖老哥自己一个人干靠”。
他有一大家子的妻儿老小需要照顾,有十几个情同手足的弟兄要靠他吃饭,他早已无法全凭自己的好恶做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不再为自己而活——他若是倒了,这些人全都在劫难逃!
及至此时,江连横才终于有了深切的体会:他那七个叔父辈,为什么全都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儿。
难道“串儿红”对“海老鸮”的心意,还不够明显?
“那首诗咋说来着?”江连横忽然想起三叔当年教过他的一首宋词。
“什么诗?”黄麻皮蓦地一愣,自然不解其意。
没想到,话音刚落,房门外便幽幽地飘来一阵吟诵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谁他妈在门口叫丧呐?”
江连横厉声骂了一嘴,紧接着就见房门推开一条缝儿,竟是闯虎探头进来,问:
“东家,你说的是这一首吧?这是词啊!”
“滚蛋,别他妈瞎接话茬儿!”
闯虎点头哈腰,连忙赔笑道:“东家,那个……”他瞄了一眼黄麻皮,“那谁他们回来了,虎逼。”
江连横应声起身,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冲闯虎吩咐道:“你在这看着他。”
说罢,推开房门,穿过庭院,奔大门口刚走几步,迎面就见赵国砚等人臊眉耷眼地垂手而立。
目光掠过众人,清点了一遍,发觉少了几个,江连横心里便已猜出个大概。
“东家,给你丢脸了。”
赵国砚垂下脑袋,声音闷闷的,尽管今晚灭了不少青帮弟子,但却没能追击到最重要的目标,张小林生死未卜,眼下只能按照最坏的打算来推测。
江连横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众弟兄见状,急忙纷纷喊冤叫屈。
“东家,这事儿不能赖咱们呐!三爷那边可能出了岔子,张公馆的保镖一个都没调走!”
“是啊,而且杜公馆里的人,好像提前有防备似的,姓杜的一晚上都没回来,张小林半道还被救了!”
“三爷这会儿回来了么?”
眼见着众人互相推诿,渐渐要把李正西牵扯进来,赵国砚登时怒火中烧,回身骂道:“都给我闭嘴,还他妈是不是爷们儿了,找什么借口?”
说罢,赵国砚“扑通”一声,跪在江连横面前,一把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东家,刚才计划有变,是我让大伙儿强行动手的,要罚,也该是我担着,弟兄们刚才都拼了命,求东家开个人情吧!”
眼见“江家太保”如此这般,众弟兄立马噤声闭嘴,呼啦啦全跪下来,再无二话,口中只道:“我也认罚!”
话音刚落,忽又听院门外传来一阵紧促的脚步声。
江连横抬头看去,却见李正西左手提着卷刃的朴刀,右手握着镜面儿盒子,衣衫凌乱,气喘如牛,踉踉跄跄,跌跌撞撞,领着三个胡匪,应声闯进院门。
见西风满面血污,众弟兄不禁心头一凛,再去仔细查看,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脸上血,是仇人血。
李正西只是受了点擦伤,并无大碍,不过是才经历一番搏杀,难免有些精疲力竭。
慌忙上前询问,才知十六铺码头火并的来龙去脉。
原来,粤帮夜渡黄浦江,倾巢出动,杀上岸来,李正西等人且战且退,终于回到了皖省同乡会馆,斧头帮总舵出头应战,双方大闹法租界,终于引来法捕房前来压场。
只不过,这一次,法捕房的老柴没再拉偏架,反倒在黄麻皮的授意下,重点打压了粤帮。
“闹天宫”王怀猛当场杀了两个老柴,惊动了法捕房高层,于是又增派了若干安南巡捕,下了杀令,这才堪堪将粤帮哥仔赶出了法租界。
想来,青帮是沪上资格最老的会党;粤帮是沪上根基最深的商帮,潮帮又是沪上最具财势的土货商。
这三股势力合围起来,共同追剿斧头帮,换做是谁也难以招架。
江家人数又少,只能凭借出奇制胜。
可惜,不如意事常八九,兵行险招,自然难以面面俱到。
计划成了大半,那是人算;杀敌无数,临到啃节儿时,才是天算。
事已至此,无论是赵国砚,还是李正西,全都战战兢兢的,不敢抬头去看江连横。
他俩尚且如此,其他“响子”自然更不必多说。
若是放在以往,江连横必定要大发雷霆,挨个儿问责。
然而,今晚不知什么缘故,江连横竟罕见的没有动怒,而是怔怔地看了看几个弟兄,忽然拍了拍赵国砚的肩膀,继而捏了捏李正西的胳膊,却道:“弟兄们辛苦了!”
众人愕然,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
只听江连横继续说:“这边毕竟不是家里,我这个当家的,也没能在官面儿上给哥几个开道、铺路,所以也不用太自责。国砚,记得把出事儿的弟兄的名字写下来,过后妥善照顾他们的家人。”
说着,他忽然抬起手中的腕表,看了两眼时间,喃喃自语道:
“粤帮……还差最后一步,再等等吧!另外,明儿给家里拍封电报!”
(本章完)
请假条
请假条对不起大家,又要请假了。
没有请假条了,所以这也是本月最后一次请假。
真心不想摆烂,我现在还欠多少?好像46章,很急,到剧情顺溜时再还。
倦怠期真吓人。
本月月底以前,沪上篇铁定结束,之所以近期更新如便秘,等到篇末总结时,我再来狡辩,我再来解释!
说正经的,难免有些故事以外的难处,毕竟涉及到真实人物,总是有点畏首畏尾。
好在终于快要告一段落了,为什么要开沪上篇的用意,到时候再说吧。
祝大家中秋快乐!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本章完)
第575章 无仁义之战(十)【感谢wYL的盟主支持!】
第575章 无仁义之战(十)【感谢wyl的盟主支持!】
法租界,爱多亚路。
月色西垂,已经到了后半夜时分,大世界娱乐场也终于渐渐冷清下来。
马戏表演早已结束,只有酒楼、歌舞厅、以及那些不便见光、少儿不宜的生意仍在营业中。
街面儿上人影稀微,只有路边摊和宵夜档偶尔还能传来一阵阵说笑声。
霓虹灯下,老解西装革履,拎着手提箱,带领另外两个江家响子缓步走上台阶,迈入大世界门内厅堂。
刚一进门,李在淳便迎面走了过来。
双方相向而行,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简单互换了下眼神,便心照不宣地匆匆别过。
老解等人走上台阶,到达二楼平台时,同样也是互相点了点头,随后便迅速分散开来。
此时的歌舞场内,照旧是莺莺燕舞,不少客人都在议论今晚街头上发生的种种新闻。
老解绕过歌舞厅,直奔回廊尽头的卫生间而去。
进了隔间,关上房门,锁上插销,而后将随身携带的手提箱放在抽水马桶上。
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套崭新的侍应生制服,白衬衫、西装裤、黑领结、银灰色马甲……
老解核实了两眼时间,随后便开始慢悠悠地脱下西装,换上制服套装,抹发蜡、梳背头,极尽所能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唯唯诺诺、笑脸相迎的侍应生。
末了,他紧接着从手提箱里翻出一只托盘,又拿起一只玻璃杯,举在半空中,仔细端详了片刻,终于解开皮扣,“哗啦啦”地灌了小半杯。
忙忙叨叨,大约过去了十来分钟,老解单手擎着托盘,终于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不过,他并未直接奔向歌舞厅,而是转了个弯儿,奔着歌舞厅后方的一条狭窄走廊而去。
沿途路上,他始终面带微笑,冲每一位从身边经过的客人点头致意,即便偶然碰见两个侍应生,竟也照样脸不红、气不喘,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入行的新人,尽管令人有些困惑,却并未遭人猜忌。
拐进狭小的走廊,没走多一会儿,老解便顺利找到了大世界内部的一间密室。
从外观看上去,这密室就像是旅馆里的客房。
只不过,门外站着两个保镖似的年轻人,牛哄哄地左顾右盼,一见老解走过来,便立马迎上前抬手喝止。
“喂,干什么的?”
两人操着一口浓重的粤腔。
老解连忙点头赔上笑脸,回应道:“哦,我是来送酒的。”
“送酒?”两人相视一眼,面露狐疑道,“我们根本没点酒,你送什么酒?”
老解眉头一皱,却问:“没点么?”
“你问谁呢?点没点酒,我们自己还不知道么,滚滚滚!”两人语气不善,抬手便要撵人。
老解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难道我送错了?不应该啊,刚才那人明明让我送到程先生的房间啊……”
闻听此言,两个哥仔顿时神情一变,连忙往前赶了两步,叫住老解,质问道:“喂,站住!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谁给程先生点的酒?拿过来让我们看看!”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心里越慌,便越是容易露馅儿。
好在老解也是肝脏活儿的老手,面对对方质问,仍旧摆出一张大萝卜脸,不红不白的,当场说了一通预先编排好的瞎话,唬得两人一惊一乍,紧跟着刨根问底。
其中一人,还不等把话听完,心下里就已经断定,送来的这杯酒里有问题,于是立马端起来,闻了两下。
不料刚端起酒杯凑到面前,便感觉一股骚臭味儿顺着鼻孔直冲天灵盖,差点儿没当场吐了出来,于是神情一变,抬手就要将杯中的液体泼在老解脸上。
未曾想,就在这时,竟不知从哪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众人只觉得两眼一抹黑,伴随着一阵阵惊呼声,整个大世界娱乐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室内突然停电,所有人都不禁微微愣了一下。
唯独老解与众不同。
他早已掐准了断电的时机,灯光一暗,手中的托盘立时滑落,转而迅速掏出手枪,如此近的距离,在两个粤帮哥仔尚未有所反应以前,便已率先扣动扳机。
“砰!”
“砰!”
“啪嚓!”
两名粤帮哥仔应声倒地。
伴随着玻璃杯落地碎裂的声响,老解来不及再有片刻迟疑,立马箭步上前,转到密室门口,提膝猛蹬,昏暗中只听“哐啷”一声巨响,密室房门应声破开。
屋子里烟雾缭绕,一左一右,分别摆放着两张矮床。
没了电光照明,室内本应是一片漆黑,不巧桌子上却有两盏烟灯,依稀微茫,照应出人物的轮廓。
粤帮程茂龄和英租界巡捕房蓝队长,方才正在屋内一边嘬着大烟儿,一边商讨着日后粤帮易主之时,权钱应当如何分配的琐事。
程茂龄向来不擅长武斗,火并的事情,自然未曾参与,粤帮战况与张小林遇刺这两件事,也才刚刚发生不久,他还不曾听到消息。
蓝队长本在英租界当差,今晚沪上江湖动荡,只在老城厢和法租界,他自然落得清闲自在,加上英租界吏治较为严苛,每当他想要过烟瘾的时候,便只能常常来到法租界消遣。
两人原本在密室里边抽边聊,如同置身云里雾里,不料突然停电,门外紧接着传来两声枪响,蓝队长心里便“咯噔”一声,正要起身拿枪防范,怎奈大烟上头,如同醉酒,刚晃悠着坐起身子,却见房门已经轰然暴开!
“谁!?”
两人齐声惊呼,却只换回了一连串儿的枪声回应。
“砰砰砰!”
“砰砰砰!”
老解接连扣动扳机,先毙蓝队长,再毙程茂龄,两人各自胸腔中了两枪,随即又挨个儿被子弹贯穿头颅!
枪声过后,大世界娱乐场忽然陷入一阵短暂的寂静。
当真如万事俱灭一般,寂然无声。
老解便趁着片刻的空档,收了配枪,火速离开密室。
刚跑出去没几步,就见走廊尽头处影影绰绰,已然聚集了三五个好事的围观看客。
只是由于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便引来诸多窃窃私语,胡乱揣测。老解经验丰富,深知这时候绝对不能仓皇逃窜,所以只是略微加快了脚步,便若无其事地迈出走廊。
围观的看客都有些惧怕,纷纷下意识地朝左右散去,让开一条路,又惊又疑地目送老解匆匆离开,昏暗之中,也未能如愿看清老解的相貌,只是在他一走一过时,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
“那个……刚才是什么声音呐?”
老解没有回答,匆匆走下楼梯,同另外两个弟兄汇合以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沪上大世界。
临别之际,只听身后渐渐响起了惊恐的尖叫声。
“死人啦,死人啦,肯定是刚才那人开的枪!”
“谁死了,到底谁死了?”
“巡捕房的人呐,都跑到哪里去了,快去打电话报官呐!”
未几,就见大世界里的所有客人、经理和侍应生,乌泱泱全都跑下楼来,冲到大门外的街面儿上避灾。
然而,尽管众人惊慌失措、尖叫连连,却始终没能在附近看到法捕房老柴的身影。
这也难怪,大世界娱乐场内的电话,不知什么缘故,竟然全都无法拨通。
另一方面,今晚法捕房的老柴,早已是忙得不能再忙。
尤其是强盗班的巡捕,先是被莫名其妙地调到爱多亚路,警戒粤帮进入法租界;而后又传来十六铺码头动荡的消息;刚到十六铺,又接到皖省同乡会馆火并的消息。
当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堪称是马不停蹄,疲于奔走在各个案发现场。
甚至,就连外勤股等其他部门的安南巡捕,也被陆续抽调,前往各处支援。
这倒也并非是法捕房的老柴都是无能的饭桶,而是各自的职责不同,一方是搅局者,一方是维系者,总是免不了被动应对,而且所有案件都只在这短短几小时内,接二连三地发生,所以才被人到处牵着鼻子走。
更重要的是,法捕房的老柴之中,有相当一部分官差,并不把这些案子放在心上,而是还要拨出许多有能力的包探,四处寻找老头子的下落。
因此,大世界的这场枪击案,直到半个多钟头以后,官差才陆续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
长夜终有尽,转眼又天明。
待到次日破晓,天光初开,东方尚且处在朦胧混沌之际,华洋两界的警务高层,便已分别召开了会议。
法租界警务总监萨尔礼当场大发雷霆,先是召开了警界高层会议,随后便打算上阵前线,亲自部署,严抓狠打,彻底整治这场帮派骚乱。
萨尔礼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可用之人,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华人神探——黄麻皮!
于是,便急忙派人去叫黄探长过来问话。
未曾想,得到的回复竟然是:黄探长偶感风寒,卧病在床,恕难听差调遣。
这下可把洋大人气得够呛,当即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道:“我不管黄锦镛得了什么病,只要他还活着,今天就必须过来见我,我如果被公董局问责,他这个探长也不用再干了!”
仅仅一夜之间,法租界死了几十号帮会分子,这对法国佬而言,无疑是天大的丑闻。
萨尔礼对此大为光火。
倘若法租界的治安还不如老城厢,长此以往,洋大人的优越性该如何体现?
“远东在洋人的治理下更加繁荣”的论调,往后又该如何鼓吹?
公董局也对法捕房发出通牒,要求官差尽速捉拿元凶,萨尔礼因此派出无数包探、密探,暗中联络沪上各个会党、商帮、社团、同乡会……
总之是威逼利诱,动用一切手段,刨根问底,追根溯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如此声势浩大的盘查之下,侦破沪上近期治安混乱的缘由,捉拿罪魁祸首的相关工作,似乎也已经指日可待了。
…………
于此同时,沪上华界的最高警务衙门,也因为昨晚的新舞台绑架案、广和楼刺杀案而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淞沪巡捕厅的徐长官火冒三丈,只觉得面上无光,当即下令,要不择一切手段,尽速破获此案。
这位徐长官,虽说名义上总管警务,但却同时肩扛中将军衔儿,实质上却为直系军阀齐督军在沪上势力的代表,手上握有七千巡警,说是巡警,其实换身衣裳就是兵!
他倒没什么兴趣去关心所谓的治安问题,但假借整顿治安之名,挥师入城,扩大自己在沪上的影响力,顺便排挤皖系出身的淞沪护军使何枫林的兴趣倒是有,而且很大。
一时间,华洋两界,成千上百的巡捕、巡警齐心协力,明察暗访,围追堵截,誓要给百姓一个“交代”。
…………
各大帮会方面,大名鼎鼎的江湖龙头黄麻皮下落不明,此事闹得黄公馆鸡犬不宁,却又不便声张。
尽管黄麻皮的门生弟子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封锁消息,怎奈法捕房找不到黄探长的身影,种种流言蜚语,便如开闸放水一般,渐渐难以收拾。
当然,这边封锁消息,那边也在尽力寻找黄麻皮的下落。
目前为止,最可靠的线索,便只有昨晚黄公馆接到的那通电话。
于是,二青带着几个嘴严的黄门弟子,即刻就去电报电话局,查询黄公馆的接线记录。
几番调查下来,电话局的接线员很快就给出了结论:
“黄公馆接到的那通电话,是从法租界里打出去的,地点在西北角的一家小货栈,开通电话业务的人姓石,名叫石连城,好像是在奉天做百货生意的,来沪上做采购员。”
知道了确切的消息,再想追查下去,自然简单了许多。
二青立刻联系法捕房的人脉,带着两队巡捕,几位包探,终于在天光大亮以前,及时赶到法租界西北角的货栈地点。
众人荷枪实弹,神情严肃,尽管并未抱有太大希望,却也做足了解救黄麻皮的准备。
却不想,“哐啷啷”拽开仓库的房门,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味儿,竟顿时扑鼻而来!
二青等人用手捂住口鼻,借着晨曦的微光,朝仓库里张望,结果却只见满地鲜血,未见任何尸首。
正在好奇这股腥臭味儿从哪来的时候,有个包探忽然抬手一指,惊叫道:“在上面!”
众人循声望去,不由得心头一颤,猛然却见房梁上竟倒吊着七八个人,开膛破肚,脏器横流,此刻竟如风铃一般,借着清晨的微风,飘飘忽忽,摇摇晃晃。
细看那一张张人脸,有阎潮生、有焦队长、有梅包探……
房梁上还有一根空悬的绳索,到底为谁而留,二青等人已然心中有数……
(本章完)
第576章 威慑
第576章 威慑
“嘭!”
很快,市郊仓库藏尸案的消息,便回传到了法捕房。
听闻案发现场的情形,警务总监萨尔礼怒锤桌面,气得胡须发抖、肝儿乱颤,当场便啼哩吐噜、骂骂咧咧,拽出一大长串儿的洋文,其间甚至连口气儿都不曾换过。
翻译官垂手立在桌边,急得焦头烂额,无奈却根本插不上话儿,只好静静地等着洋大人骂完以后,再自行归纳总结,最后只落在了一句话上:
“这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面对警务总监的训话,众华人探目面色阴沉,蔫头耷脑。
“凶手这是在公然挑衅法捕房,你们应该感到羞耻!”
萨尔礼反复强调“挑衅”二字,并希望借此唤醒部下心中的所谓荣誉感。
无奈的是,除了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挨骂,众探目却并未显现出丝毫嫉恶如仇的气势。
其实,既然已经查到了仓库的线索,只需顺藤摸瓜,这件案子理应很快就会展现出眉目,但实际情况却不尽然。
方才,众探目刚刚安置好仓库内的尸体,此刻只觉得胃里上下翻涌,脑海里频频闪现那些残肢断体。
直到现在,有些人仍旧忍不住一阵阵干呕。
显然,仓库内的情形,是典型的胡匪做派。
杀人不是关键,关键是杀人的手法,目的就是要威慑法捕房。
目前看来,此举收效甚佳。
法捕房的老柴,本就是一帮狐假虎威的乌合之众,无主义、无原则、无理想,其生存之道,无外乎“苟全性命于乱世”,平日里更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那些身在一线执勤的愣头青,或许还抱有些许使命感,但眼前这帮老油条,却早已没了年轻时的锐气。
让他们殊死搏命,维系一方太平,简直无异于缘木求鱼。
欺下媚上,同帮会分子狼狈为奸的勾当,他们倒是相当在行,但凡碰见个不讲理的硬茬儿,当时就怂了。
回想起仓库内的种种惨状,众探目此刻的心境,早已悄然生出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萨尔礼不管不顾,仍旧加紧督促道:“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内,必须把这几件案子结了,否则你们全都不用再干了。”
闻言,众人互相看了看,只是默然点头,并未过多表态。
既然不能拒绝执勤,那就只好磨洋工了。
出工不出力,这洋大人横竖也不敢一口气罢免所有华人探目。
萨尔礼接着又说:“昨晚这几起案子,影响太过恶劣,我已经跟淞沪巡捕厅的徐长官协商过了,如果有必要,双方警力可以适当合作。总而言之,要尽快给公董局一个交代,听明白了吗?”
“明白!”
“明白了还不快去!”
众华人探目理顺身上的制服,冲洋大人敬了个礼,应了声“是”,随即陆续迈开脚步,朝办公室门外走去。
“等下!”萨尔礼厉声喝止,紧接着吩咐道,“转告黄锦镛,不论他得了什么病,今晚以前,必须过来见我!”
众人面面相觑,含混着应了两声,便急匆匆地快步走出总监办公室。
穿过走廊,下了楼梯。
大伙儿三五成群,一边各自散去,一边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喂,阿四,昨晚的案子,侬怎么看呐?”
“我看什么,没油水的案子,磨洋工喽!”
两个华人探目缓步走下台阶,离开法捕房,一个矮粗胖,一个瘦高挑。
矮粗胖忧心忡忡,追着问道:“那洋鬼子刚才可发火了,阿拉这样磨洋工,不会受处分吧?”
瘦高挑满脸不屑,冷哼却说:“侬少听他在那里吹牛,法捕房要是没有阿拉当差,他们一个案子也破不了!”
这话尽管有些夸张,但也绝不算是狂妄自大。
别不信,在这法租界里,若是没有华人探目跟各大帮会勾结,从而获取情报线索,只凭那些法国佬和安南巡捕,在沪上这么个两界三管的地方,很多案子,法捕房还真就没法侦破。
毕竟,法租界的主体市民,毕竟还是以华人为主。
正因如此,法国佬才会如此重用黄麻皮。
矮粗胖惊魂未定,接着又说:“关键这几起案子太夸张了,十六铺死了十几个,张公馆门口死了十几个,再加上仓库里那几个……阿四,那里头可有不少官差呐!”
瘦高挑点了点头,沉吟着说:“碰见硬骨头了,阿拉可得小心点,就算有线索,也别急着上报,先确保自己的安全再讲吧,反正我宁肯被免职,也不想被开膛破肚,就为那几个铜钿,拼什么命呀!”
“说的对!”矮粗胖忽然压低了声音,“阿四,我跟你讲个事情,侬可不许笑话我啊!”
“婆婆妈妈的,侬有话就讲嘛!”瘦高挑有些不耐烦。
“呃……其实昨天夜里,不对,或许是今天早晨,我听我老婆讲,我家里收到了一封恐吓信……诶,阿拉刚才可讲好了,侬不许笑话我!”
矮粗胖看起来格外担心,自己的胆怯遭到同行嘲弄。
未曾想,话音刚落,那瘦高挑便突然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问:“那上面写的什么?”
矮粗胖见状,愣了愣神,当即反问道:“咋了,侬也收到了?”
瘦高挑并未立刻回答,只顾将其拽到街边的僻静角落,随后才低声解释道:“我倒是没接到什么恐吓信,但我前两天在家接到过一通电话。”
“谁打的?”
“不晓得。”
“那他怎么讲的?”
“什么也没有讲,只是在电话里一直念叨着我家人的名字,从我老娘,到我老婆,再到我两个孩子,一遍又一遍,念着他们的名字,我听得心里发毛,就把电话给挂掉了。”
“那侬没去电话局查一下?”“查过了,就是电话局的公共电话。”
闻听此言,矮粗胖的额角上,立时渗出一把冷汗,忙说:“我收到的那封信也是这样,也写了我家四口人的名字,只不过后面多了一句话,叫我别管闲事。”
“嘶——”
瘦高挑咽了口唾沫,喃喃自语道:“要是这样讲的话,那我估计,阿拉这些当差的,应该全都收到消息了,只不过有早有晚,有打电话的,有恐吓信的,只有形式不一样而已。”
矮粗胖连忙点头附和:“那就坏了,对付他们这群人,只能一网打尽,否则阿拉就要跟着遭殃了。”
“一网打尽?”瘦高挑冷哼道,“侬讲的容易,现在连凶手总共有多少人都不清楚,怎么一网打尽?”
矮粗胖应声道:“是啊,我看阿拉还是能拖就拖吧,别再为了破案,把全家老小都搭进去了。”
“我就是奇怪,他们怎么会这么了解我家的情况,诶,我小儿子还不满周岁呢!”
“会不会……是嫂子不小心讲出去了?”
“瞎七搭八,干阿拉这一行的,谁不晓得让家里人管住嘴巴,我老婆对外都讲我是吃白相饭的,免得被仇家盯上。”
“对对对,我老婆也是这样讲的,而且她平时也不在街上乱逛,无非就是跟那群八婆搓搓麻将罢了。”
瘦高挑眉头紧锁,晃了晃脑袋,小声嘀咕道:“难不成,是阿拉这边出内鬼了?”
“诶,没准还真有这种可能!”矮粗胖忙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以后再有什么线索,那就更不能轻易讲出来了,万一……啧啧啧,真是不敢想哦!”
“侬讲,会不会是大队长啊?”
“哦哟,还真有这种可能,昨天夜里,不就是他把阿拉调走的么,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
“不行,我得先回趟家里,跟我老婆讲清楚了,叫他们这两天不要出门上街……”
“好好好,那回见了,我也去跟家里讲一声,否则我那婆娘夜里又要去搓麻将了……”
说着说着,两个老柴便在街头匆匆道别,各自远去。
昨晚那几起凶杀案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尚且不甚明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市郊仓库内的死者惨状,已然给不少巡捕的心里蒙上一层阴影;而那些恐吓、威胁的警告,也使得法捕房众多华人探目之间,产生了间隙与猜疑。
如此一来,原本已经初现端倪,理应很快就被破获的重大凶案,其相关侦缉工作,竟由于种种难以言明的缘故,忽然间停滞了下来……
…………
法租界西南角,李国栋名下小院儿。
江连横和王老九在正屋内碰头,共同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李正西和戴秋生分列左右,静静的,与其说是在听两人商议,倒不如说是在听江连横一人论断。
先前预定的所有计划,大多已经完满成功,唯独一件事美中不足——没能当场枪毙张小林。
王老九对此倍感失望,相比之下,江连横反倒显得格外平静,甚至竟屡次出言宽慰众人。
“九哥,用不着这么丧气。”
江连横淡淡地说,“是计划,就会有变化,人算不如天算,这种事儿有时候在所难免,你经历的多了,就知道了。我以前有幸拜过几个前辈,他们比我还有经验,比我更有能耐,可砸窑的时候,其实也出过岔子。”
王老九略显无奈,点了点头,转而称赞道:“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张小林死没死,但是昨天晚上这一系列行动,我算是看出来了——江兄弟,你是这门里的行家。”
话音刚落,戴秋生也跟着挑起了大拇哥,连忙奉承道:“江二哥,不得不说,在您身边待这几天,小弟真是长见识了。说出去都难以置信,就这一晚上,法捕房和老城厢的巡捕,简直被咱们溜得团团转呐!”
江连横瞥两眼戴秋生,勉强笑了笑,算是回应。
这个年轻人十分好学,在制定计划的过程当中,时时问东问西,常常虚心求教。
显然,先前由江连横牵头制定的种种刺杀计划,从前期准备,到中期执行,再到后期善后,其间之周密,已然得到了王老九的敬重,而戴秋生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虽说张小林生死未卜,但瑕不掩瑜,一个在沪上毫无根基的异乡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万般不易。
当然,在此期间,王老九和戴秋生也是各尽其能,出了不少力,帮了不少忙,尤其是在情报方面。
不过,若以江湖经验而论,这两人在江连横面前,都只能算是晚辈。
王老九虽说刚猛无畏,但却终究是个半开眼,少了点谋略。
在此以前,尽管他常有杀敌之心,然而却总无杀敌之计,对于如何刺杀、如何砸窑这类事情,难免有些想当然,如今跟江连横相处几天,看他如何计划、如何布置、如何执行,这才渐渐摸到了门路。
戴秋生倒天生是个搞情报的好手,只是少了点经验,常常困在细枝末节里,经江连横提点了几句,这才渐渐有了掂量,什么样的情报有价值,什么样的情报没价值。
但他学的比王老九认真,总是刨根问底,不仅要问清布置,更要问清布置背后的意图。
不过,凡跑江湖的,多少都有点“藏私”的心理,江连横也不例外,因此自然不肯倾囊相授。
经,不可轻传!
如今,无论众人愿不愿意接受,报仇刺杀行动,也都已经暂且告一段落了。
余下几天,自然而然地,理当做好应付华洋官差的准备。
众人正在说话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江连横抬头望去,却见赵国砚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迈过门槛儿,跟众人打了声招呼,赵国砚接着便说:“东家,刚得到的消息,法捕房很有可能准备跟淞沪巡捕厅合作查案了,那个法国佬早上刚下的命令,要求三天内破案。”
“他不是着急破案,他是急着保住头上那顶乌纱帽。”江连横笑了笑说,“不过,有咱们黄探长亲自出马,哪还用得着三天才能结案?”
赵国砚点点头,迟疑了片刻,却道:“听法捕房的消息说,那个警务总监要求黄麻皮今天必须见他,不然就要罢免他的探长头衔儿,那咱们……”
江连横摆了摆手,紧跟着站起身。
“那就赶紧把咱这位神探给请出来吧!”
(本章完)
第577章 神探
第577章 神探
江连横起身走到门口,让王老九和戴秋生先在屋内稍歇,旋即迈过门槛儿,朝秧子房快步走去,赵国砚和李正西便也跟着紧随其后。
这时候,朝阳初升,市郊的空气格外清冽。
众弟兄忙活了一宿,眼下都有些困倦,一个个饧眼无神,哈欠连天。
来到厢房门口,两个胡匪帮忙推开房门,应了两声“东家”。
屋内,黄麻皮蒙着眼罩,席地而坐,正全神贯注地听着闯虎叨叨,似是在听一段评书,神情格外认真。
见江连横进来,闯虎立马从板凳上站起身,招呼东家落座。
黄麻皮听见房门开阖的动静,也连忙坐直了身子,面色有些紧张。
江连横缓缓坐在板凳上,拍了拍黄麻皮的肩膀,又冲闯虎抬了抬下巴,问:“老黄,这小子刚才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没?”
“记住了,记住了。”
“想好了再说,要是中间记岔了,你可别怪我翻脸。”
黄麻皮连连摇头:“放心,肯定错不了,刚才那位兄弟,他都已经跟我讲了整整一宿了。”
“那好。”江连横双手搭在膝盖上,沉声说道,“黄探长,你是个要面子的人,今天我成全你的面子,放你回去,只要你能管住你那帮徒弟的嘴,绑票这件事儿,就当没发生过,我的人也不会拆你的台。”
“多谢多谢。”黄麻皮连忙附和道,“阿拉这是互相成全,互相成全。”
“老黄,你不会是回去以后,就立马变卦了吧?”
“不会,绝对不会!”
黄麻皮一抻脖子,忙说:“兄弟,我还怕你反悔呢,我怎么会反悔呀?我都这把岁数了,还是个官差,当真丢不起那个人,我以后还得在道上混呢!”
“这才是上道的人呐!”江连横挑起大拇哥,略带讽刺地说,“那接下来,就该是你黄探长立功的时候了,老弟别的不说,先祝你官运亨通,步步高升了嗷!”
黄麻皮苦笑两声,刀头架在了脖子上,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儿?
随即,江连横便抬手招呼了两下,低声吩咐道:“来人,给黄探长换条裤子,系个活扣儿,带出去走远点儿,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安顿。”
言毕。
赵国砚叫上两个胡匪,应声而至,接着上下齐手,将黄麻皮整个人提拎起来,往门外赶去。
不料,刚走到门口,黄麻皮突然挣了两下,哭丧着脸,循着声音转过身子,看上去竟比江连横还要担心。
“呃,兄弟……”他欲言又止,“阿拉可都已经讲好了,我的那个……”
江连横会意,当即打断道:“黄探长放心,我虽然算不上君子,但也是个带把儿的爷们儿,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办,我就绝对不会拆你的台,现在咱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同船同心,再要多说,就是不信我了。”
“信信信!”
黄麻皮一边应声点头,一边被人推到门外。
先去隔壁换了条裤子,而后便在两个胡匪的看押下,匆匆离开小院儿。
闯虎眼见这大名鼎鼎的黄探长沦落至此,不禁唏嘘感慨,忽然迈步来到江连横身边,踮起脚尖,扒着耳朵,小声嘀咕道:“东家,咱们这么干,会不会有点儿下作啊?”
“下作?”江连横转头质问道,“那照片儿是我拍的么?”
闯虎一愣,摇摇头说:“不是。”
“那是谁拍的?”
“我呀!”
江连横点了点头,说:“那就是你下作,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是,那不是你让我拍……”闯虎小声呿呿,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像蚊子叫唤。
天下没有当主子的错,更没有当主子的坏,若有,那必定是主子遭受了身旁奸佞小人的谗言。
这口下作的黑锅落下来,闯虎自知在劫难逃,索性一咬牙,也就硬扛在了背上。
江连横摆了摆手,旋即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闯虎,低头嘱咐道:“趁着天还没大亮,抓紧去给家里拍封电报,最好去美租界,那边消停,等接到了消息再回来,路上小心。”
闯虎接过信封,应了一声,转头就要走。
不料没走出几步,江连横却又在身后叫道:“等下!”
“东家,还有啥事儿?”闯虎转头问道。
江连横讳莫如深,只是淡淡地提醒道:“温廷阁该醒了。”
闯虎心下会意,随后连忙快步走出小院儿。
江连横领着李正西离开厢房,走到院心时,却见西风频频朝院门张望,似乎有些担心。
一问之下,方才知道,李正西担心的不是闯虎,而是黄麻皮。
“哥,那老登能信得过么?”
江连横停下脚步,拍了拍西风的肩膀,竟难得显出几分耐心,却说:“西风,记住了,这世上压根就没有毫无风险的事情,你就算是种地的庄稼汉,也保不齐会有天灾,三思可以,但别想着想着就怂了。”
“哥,我不是怂,关键是这姓黄的——”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么?”江连横反问道,“黄麻皮已经显出颓势了,越来越压不住手底下的人,现在咱们给他个机会,让他既能在法捕房立功,又能顺便敲打张小林,他如果真是硬骨头,早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李正西怔怔的,没有说话。
紧接着,两人迈步重新回到正屋。
王老九和戴秋生本在闲话,见江连横进来,便随口问了几句情况,而后又纷纷落座,继续商议起来。
“九哥,”江连横说,“昨晚的事情闹这么大,最近这两天,沪上肯定不会再有火并了,咱俩之间,得有一个人趁着机会,先去其他地方避避风头。”
“兄弟,既然要避风头,那就一起走呗!”王老九有些不解。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道:“不行,如果咱俩都走了,昨晚的事儿就白忙活了,必须得有一个人留下来,这样才能在沪上安根立柜,不然的话,那就成瞎捣乱的了,而且只有咱俩一明一暗,才能保持威慑。”
“那我留下来!”王老九想也没想,“兄弟,‘以正合,以奇胜’,这可是你说的,跟那帮狗官打交道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
“还是我留下来吧。”江连横坚持道,“接下来的计划,我去执行才最适合。”
正说着,戴秋生突然插话道:“两位大哥,不管你们谁留下来,这地方恐怕也不安全了。毕竟,法捕房的人就算再怎么磨洋工,只要顺着李国栋那条线索,迟早都会找过来,那帮洋巡捕也不是傻子呀!”
“你说对了。”江连横点了点头,“这世上,傻子的确不少,但只要是能在官面儿上混得开的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很多时候,他们都只是在装傻,而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继续装傻。”
这话说得略微有些绕口,但也不难理解。只不过,除了恐吓、威胁的招数以外,王老九暂且还想不出其他办法让那些老柴装傻。
对此,江连横解释道:“九哥,你要想在江湖上混得长久,光靠打打杀杀、阴谋诡计,肯定是玩儿不转的,归根结底,到最后还是得靠阳谋才能站稳脚跟。”
王老九和戴秋生点了点头。
再完美的计划,终究也是人定的,只要是人定的计划,就必定会有其他人堪破。
哪有什么人不知鬼不觉,无非是那些龌龊的幕后交易,尚未公之于众罢了。
王老九急问具体的应对之策。
江连横说:“九哥,昨晚沪上死了这么多人,案子要怎么破,我不敢确定,但有一件事毋庸置疑:无论是华界,还是法租界,都得在明面儿上,给百姓一个交代。”
“所以呢?”戴秋生问。
江连横笑了笑说:“粤帮和潮帮还在,他们不死于我手,那就让他们死于公义吧!”
再要细问下去,江连横就不多讲了,只说是要先等家里的回信,而后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沪上地图,平铺在桌面上,用手指寻到一处用红笔批注的小货栈上。
这是辽南佟三儿敬献的地图。
江连横指着那小货栈,却说:“这个货栈里头,装的都是潮帮二把手的土货,叫马……”
“马彦夏。”戴秋生接茬儿提醒了一嘴。
“对,就是他。”江连横笑着说,“这个马彦夏手上的土货,有半数以上,都是运到关外去卖的。”
王老九和戴秋生不知江家在关外的底细,便莫名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江连横也不多解释,只是说:“等着看热闹就行了。”
…………
另一边,黄麻皮自打离开了江家据点,就被众胡匪蒙上了脸,安置在斧头帮成员的黄包车上。
一行人在市郊附近兜兜转转,跑了足有个把小时的光景,直到把黄麻皮转得彻底迷糊了,也不知到底走了多远的路,方才停下来,将其丢在街边,而后便各自散去。
黄麻皮靠在街边,尽管手上只系了个活扣儿,却也忙活了半晌功夫,才终于自行挣脱开来。
火速解下周身绳索,摘下面罩,放眼望去,却见自己正身处在一条不知名的偏僻弄堂里。
松了绑,血液回流,只觉得身上麻酥酥的,便又在原地缓了片刻,这才挪蹭着脚步,离开弄堂。
没走多一会儿,街面儿上渐渐传来人群熙攘的声音,路边也渐渐有了些许烟火气,再往前看,终于回到了人间繁华所在。
虽说总算松了口气,可黄麻皮却不敢掉以轻心。
走起路来,总是有些鬼鬼祟祟的,免不了前瞻后望、左顾右盼。
他熟悉绑匪的路数,因此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尚在旁人的监视之下,于是便急忙抬手招来一辆黄包车,紧赶慢赶地朝着自家公馆而去。
等到了大门口,自家的弟子却先是一愣,似乎有点难以置信,磕磕巴巴地问:
“师父……侬、侬怎么回来啦?”
“讲什么混账话!”黄麻皮瞪眼骂道,“我不回家,还能上哪去?”
门生弟子连忙推开大门,扯着嗓门儿喊道:“师父回来啦,师父回来啦!”
黄麻皮抬手就是一嘴巴,破口大骂:“册呐,侬叫什么叫,我跟朋友去喝顿酒,也他妈值得你瞎嚷?”
说话间,二青突然从宅子里跑出来,见老头子毫发无损地回来,同样也是倍感意外,当下便开始问东问西,说什么绑匪是谁之类的“胡话”。
二青起初还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师父,绑匪那间仓库,我已经派人查到了。”
未曾想,话音刚落,便结结实实地挨了黄麻皮一巴掌。
“册那娘,哪里来的绑匪,侬见过不图钱、不图命的绑匪么,跟侬讲过多少次了,我是去喝酒!”
“是是是,是去喝酒了。”
二青捂着半拉脸,心里也很费解,但见老头子安然无恙,便只好装聋作哑,揣着明白装糊涂。
“师父,法捕房的警务总监正叫侬过去呐!”
“晓得了,晓得了!”
黄麻皮摆了摆手,脸色莫名有些阴晴不定,忽地却将二青拉到院子的角落里,低声嘱咐道:“侬叫几个人,信得过的、嘴巴严实的人,去城里那几家小报馆盯着,看看最近有没有北佬跟报馆有联系。”
“好,师父,侬这是要查那些激进言论?”
“不是。”
“那查什么?”
“查……去去去,我让侬怎么办,侬就去怎么办,哪来这么多废话!”
二青直觉老头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又不好多问,只是匆匆应了一声,便准备去找人安排。
黄麻皮忽又叫住他,却说:“这件事等下再办,我先上楼去换件衣裳。”
二青闻言,连忙领着老头子走进大宅。
上了二楼,见了桂生姐,老两口儿相视一眼,竟同时冷哼了一声,谁也不搭理谁。
约莫一支烟的功夫,黄麻皮终于换上了那套许久不穿的官服,理了理皮带,擦了擦皮鞋,转头冲二青问道:“昨天夜里,张小林那边出事了?”
二青一愣,点点头问:“师父,侬都听说过了?”
“废话,昨天夜里,我明明都已经跟强盗班讲过了,粤帮的人会来法租界闹事,一帮饭桶,提前知道消息了,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不、不是……师父,侬好像搞错了……那不是粤帮的人干的呀!”
“是么,侬是探长,还是我是探长?”黄麻皮小声嘀咕道,“册呐,这个张小林,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勾搭了粤帮,又要勾搭潮帮,他要造我的反?”
闻言,二青立马识趣地闭上嘴。
“还愣着干什么?”黄麻皮瞪眼喝道,“下楼备车,去法捕房,老子要开始查案了!”
(本章完)
第578章 幕后游戏
第578章 幕后游戏
到了法捕房,黄麻皮立刻前往警务总监办公室,找萨尔礼见面报到。
法国佬见他进来,自然少不了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但骂归骂,大动肝火之后,法国佬最后终究还是要倚仗这位从业二十来年的老牌华人探长。
萨尔礼要求巡捕房尽快破案,并明确给出了相关“指标”。
“法租界昨晚发生那么多命案,别想光靠几个小角色蒙混过关。”萨尔礼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大鱼,也只有大鱼才能平息那些负面舆论。”
“是是是。”黄麻皮连连点头,“总监大人请放心,属下肯定尽力照办。”
“尤其是市郊仓库的藏尸案!”萨尔礼着重强调道,“那里面的死者,有我们法捕房的人,必须要重点侦查,现在已经有线索了,那间仓库是奉天商人的货栈,我刚才也听到了不少消息,好像有个叫……叫……”
他向翻译官投去问询的目光,随后接着说:“有个叫江连横的人,他好像跟这几起案子都有关系?”
听了这话,黄麻皮立时怔住,脑海里忽地一转,联想到那群绑匪的口音,心中便已然有了个大概。
不过,他却没有顺着洋大人的思路往下说,转而却问:“总监大人,侬这个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江连横在沪上已经晃荡了将近两个月,如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线上的合字不可能毫无察觉。
萨尔礼既然身为法捕房首脑,当然也有自己的情报门路,当下却忍不住皱起眉头,瞟了两眼黄麻皮,略显困惑地问:“怎么了?”
“呃……也没怎么,只不过我手下那些线人传来的消息,跟总监大人的说法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属下昨晚就已经提前收到了消息,听说粤帮的人会来法租界闹事,现在出了这么多案子,要讲嫌疑,那也应该是粤帮的嫌疑最大才对。”
“粤帮?什么粤帮?”
萨尔礼不太熟悉自己辖区以外的帮会势力。
翻译官便连忙简略地介绍了几句。
萨尔礼听后,面色阴晴不定,思忖了半晌儿,忽然吩咐翻译去把办公室的房门关上,旋即将黄麻皮叫到身边,压低了声音说:
“黄,你是老探长了,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吧?昨晚那几起凶案,没有白人伤亡,只是那些帮会在斗来斗去,你刚才说的粤帮,他们是在英租界,我们没法过去抓人,要想跟英国佬交涉,不知道又要浪费多少时间,而我只要尽快破案,我需要的不是真相——”
说着,他忽然靠在椅背上,用手点了点黄麻皮。
“我需要的是一个故事,一个惩恶扬善、能令法租界市民喜闻乐见的故事。”
只要有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故事,所谓的人证、物证,还不是信手拈来?
江连横推断的没错,这世上没有哪个老柴是傻子,不过是世道黑暗,有些人自愿装傻充愣罢了。
洋人也不例外。
萨尔礼语重心长地说:“黄,现在沪上所有报馆都在盯着法捕房,总督和公董局催得我很紧,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没少跟那些帮会分子勾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必须给法捕房交出几个帮会头目!”
“了然,了然。”黄麻皮点头附和。
萨尔礼接着又说:“青帮的产业最大,而且多数都在法租界,关乎法租界的税收,所以最好不要动;粤帮在公共租界,我们没法越界执法,也很难动他们;现在看来,最合适的人选,就是这个姓江的,还有最近刚刚兴起的什么……哦,斧头帮。”
若是放在以往,法国佬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黄麻皮必定立刻将差事应承下来。
可今天却有所不同,黄麻皮当着萨尔礼的面,竟忽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总监大人,这斧头帮最好也别动,他们手底下都是劳工,前阵子刚刚闹过叫歇,如果这时候再激他们,恐怕不仅不会平息舆论,反倒还会多个麻烦。”
“那就抓那个姓江的好了。”
“呃……这恐怕也不妥。”
“嗯?”萨尔礼乜斜着眼睛,厉声质问道,“黄,你是在有意包庇他们?”
“不敢不敢。”黄麻皮连忙解释道,“属下是觉得,江连横这样的小人物,在法租界根本算不上闻人,更谈不上什么帮会头目,抓他,那些刁民倒是好糊弄,就怕那些耍笔杆子的人,明明一知半解,偏爱妄议公论,还以为阿拉是随便找个人顶罪哩。倒不如先借机拿了其他帮会头目,先把事情压下去,阿拉在慢慢调查。”
“嘶——他倒的确不算是条大鱼,那你有什么人选?”
“潮帮,万游远。”
萨尔礼闻言,想也没想,便立马摆了摆手。
“不行不行,万的土货生意,是法租界重要的税收来源,不能动他。”
“总监大人,万游远只是个潮帮的头目而已,有没有他,潮帮的土货生意都不会断。而且,自从万国禁烟大会以后,法租界就一直受到舆论谴责,阿拉趁这机会,把他拿了,反倒还能为法捕房挽回声誉,老百姓爱看什么呀,他们就爱看土贩子落网,有钱人破产,大军阀倒台,拿掉万游远,喜闻乐见。”
黄麻皮说得情真意切,绝不像是受人胁迫所作出的无奈之举。
事实也是如此。
尽管他的确是按照江连横的要求照办,但此举对他个人而言,也有相应的好处。
潮帮和粤帮跟张小林走得太近,倘若张小林将三家联合,势力必定走高,黄麻皮这个老头子,自然理应出面敲打敲打,拔掉万游远,再从潮帮里扶持其他人,对黄家百利而无一害。
萨尔礼听罢,不觉点了点头,心里也觉得拿万游远开刀,对法捕房的风评最为有利。
“但关键是人证、物证,还有这个故事,能不能自圆其说……”
黄麻皮笑了笑,却说:“总监大人请放心,这‘案情’的经过,属下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眉目,物证更是不用操心,至于人证……还请总监大人能帮忙跟美租界巡捕房知会一声,那边的医院里,有一位关键证人。”
“这倒不是问题,关键是拿下万游远以后,你有信心能安抚潮帮的成员么?”萨尔礼略显担忧,“我可不想看到那些底层华人,又开始借机排外。”
“当然。”
黄麻皮的回答言简意赅。
于是,萨尔礼便简单问了几句具体计划,随后便吩咐黄麻皮尽快着手查案。
…………
支走了眼前这位华人“神探”,没过多久,法捕房警务总监办公室便又有贵客登门。警务秘书敲了敲房门,走进来却说:“长官,教会的人想要见你。”
“谁?教会的人?”
萨尔礼倍感意外。
教会团体,是个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势力。
若说他们有实权,他们的话其实没有任何实际效力;可若是说他们没实权,他们却又在方方面面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影响力。
即便是出于礼节,萨尔礼也不敢怠慢,立刻吩咐秘书请客人进屋会面。
来的是个传教士,三十多岁,瘦高个儿,戴一副眼镜,身穿黑色衬衫,看上去文质彬彬。
其人在远东传教多年,像许多洋人一样,也给自己取了个华人姓氏,姓饶。
两人算是相识,但远远谈不上相知,因此见面以后,彼此间还略微有些拘谨,端着,不太能放得开。
简单寒暄客套了几句,萨尔礼因有公务在身,便索性径直询问对方的来意。
饶传教士也不讳言,当即表态道:“萨尔礼先生,我是受外方传教会的委托来的,我听说法租界最近好像来了一位姓江的奉天商人?”
萨尔礼眉头一紧,却问:“是有这么个人,他……是你们的教徒?”
饶传教士点了点头,说:“江先生是我们外方传教会的荣誉会员,他在奉天的南满教区,为教会做出了许多杰出的贡献。前不久,南满代牧区苏裴理斯主教曾经委托我们,希望江先生在沪上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的照顾和优待。萨尔礼先生,您信奉上帝么?”
外方传教会的影响力有多大?
萨尔礼在心里略微掂量了片刻,终于点点头说:“是,我一直都是上帝最忠诚的仆从。”
“那太好了!”
饶传教士忽然端出一副慈悲的神情,接着说:“听苏裴理斯主教说,江先生有时候可能会做出些出格的举动,但考虑到他对我们教会的支持,有些事情,是可以得到上帝的宽恕的,您说呢?”
萨尔礼有种恍惚感——难不成现在又开始卖赎罪券儿了?
“总之,如果江先生在沪上出了什么问题,我们恳请萨尔礼先生能够先跟外方传教会商量以后,再做决定。”绕传教士叹声道,“毕竟,他也只是个迷途的羔羊,尚有忏悔、恕罪的机会……”
…………
另一边,在法捕房着手调查市郊仓库藏尸案、大世界刺杀案、十六铺码头械斗案、张公馆附近火并案的同时,淞沪巡捕厅也在重点调查新舞台枪击案、广和楼杀人案、以及先前的闸北刺杀案。
没有人是傻子。
但凡稍微有些侦缉经验的老柴,都能一眼看出来,这几起案件之间,必定有所关联。
同法捕房一样,淞沪巡捕厅也通过江湖上的多方线人,很快便锚定了江连横和王老九这两个嫌犯。
不过,在四处搜查的同时,淞沪巡捕厅却对江连横的身份更感兴趣。
那些半真半假的江湖传言,徐长官已经听闻了不少,但却并未立马火冒三丈,而是突然召集手下的高层巡警,暗自揣测起案情以外的阴谋。
小型会议室内,徐长官手里捏着雪茄,操着一副直隶口音,喃喃自语道:“这姓江的小子可以啊,一个奉天人,大老远跑来沪上,直接就敢跟青帮叫板?”
“大哥,你有点儿太高看那小子了吧?”有探目略带不屑道,“要我说,这案子的主角儿,还是那个斧头帮的王老九,他的人多呀,姓江的光杆儿司令,要是没有王老九给他撑腰,他拿什么跟青帮耍横?”
另有几个探目却说:
“不对吧,王老九也不是头一次来沪上了,他以前可没搞过刺杀的事儿。”
“凡事总有第一次么,就怕搞成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那就还是跟这个姓江的脱不了干系,不然怎么会平白无故突然干起刺杀了?”
“话说回来,这姓江的到底是什么人?我听江北帮的寇三娘说过,好像上个月那起劫货案也有他的影。”
“管他是什么人,他要是能把黄麻皮他们仨给铲了,那更好,到时候咱们趁机再扶持另一伙‘三大亨’!”
淞沪巡捕厅的官差,大多都是直系人马,他们虽说名义上维持淞沪治安,可沪上实际却是皖系的地盘儿。
不巧,青帮“三大亨”背后的靠山,正是皖系卢督军的妹夫,淞沪护军使何枫林。
因此,三金公司的大半利润,其实也都归流到了皖卢的腰包,淞沪巡捕厅的徐长官见了,自然分外眼红,总想借机在十里洋场扶持起自家的白手套。
原本,当他听说,有跑江湖的敢来沪上跟青帮叫板,的确对此人寄予厚望。
可当他听说江连横是奉天人时,心里却又立刻疑窦丛生。
“只要是混帮派的,都得有靠山才行。”徐长官皱着眉头说,“这姓江的,一个奉天人,敢大老远跑来沪上闹事,他这靠山不小啊,得是相当有权势的人,保不齐就是张雨亭那个活土匪派过来的密探。”
闻听此言,众人面面相觑。
“徐长官……这、不太可能吧?”
“我看他就是个混帮派的小瘪三,哪能傍得上老张?再者说,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还怎么当密探?”
“怎么不可能?”
徐长官冷声笑道:“吴秀才和张土匪现在都已经僵成什么样儿了?奉系跟皖系这两家,最近一直在勾勾搭搭,为的就是将来如果开战,要让姓卢的牵制江左,他派密探来沪上侦查咱们的动向,太正常了。”
众人一阵惊呼。
“徐长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就不能算是简单的刑事案件了吧?”
“管他是不是呢!”徐长官喝令道,“总而言之,先把这小子给搜出来,我已经跟那帮洋人商量过了,可以合作查案,姓江的如果真是密探,还不好轻易动他,只能先关起来再说了!”
(本章完)
第579章 家书抵万金
第579章 家书抵万金
美租界,电报局大厅内。
按新历来说,已经快要过年了,天气自然也越来越冷。
闯虎蜷缩着坐在长椅的角落里,贼似地左顾右盼。
放眼望去,周围到处都是排队等候发电报的商户市民,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好在闯虎来得够早,又办了加急,江连横委托给他的家书,也早已提前发往奉天。
江家在电报局里有不少熟人,而且民用电报又是明码,因此应该很快就能收到消息,闯虎便没有走,干脆在大厅里等着回信。
不过,电报传得再快,终究不是即时通讯。
闯虎从清早等到下午,中途在附近吃了顿饭,回来时仍旧没有接到回电。
在此期间,有一件事却令他感到相当困惑。
按说,昨晚法租界和老城厢接连发生数起恶性案件,市民总该大肆议论才算符合常理。
可怪就怪在,他一路赶到美租界,途中除了听闻几个贩夫走卒偶尔议论昨晚的案件以外,那些文化人、体面人、商绅、学生,几乎全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各家报纸尽管有所报道,但却大多都被挤在了版面上的边边角角,跟那些隐疾广告登在了一起。
起初,闯虎还以为是当局有意封锁消息。
可今日的报纸格外畅销,不管小报童捧出多少份报纸,只需在街上兜一圈儿,便立马卖到脱销,各家报馆只好跟着紧急加印。
待到细听小报童传来的一声声叫卖,闯虎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有更重要的新闻在夺人耳目。
“号外,号外,华盛顿会议就胶东归属问题,正式展开谈判啦!”
“三个铜钿,三个铜钿就可以看到最新的谈判进程啦!”
“本报独家内幕消息,梁内阁卖国媚外,准备跟小东洋借款啦!”
“直系最新通电,揭露奉系和交通系勾结卖国,证据确凿,大家快来看看!”
“吴秀才又骂张大帅啦,骂的是什么,两个铜钿就可以看到喽!”
“奉张通电回应,痛斥直吴‘武人干政’,号召南北和平会谈!”
“孙大炮自立总统,卢督军号召‘联省自治’,张老疙瘩积极响应,更多内幕消息快来看呀!”
一阵阵紧促的叫卖声,搅得满城风雨,催得人心惶惶。
不少识字的文化名流,尤其是那些激昂慷慨的年轻学生,听风就是雨,尚且未知事态全貌,仅仅凭借报纸上的只言片语,便自觉堪破了重重黑幕,立时便在街上奔走相告,愤然演讲,大有随时将要爆发抗议的势头。
每个新闻都是关乎家国存亡、民族运命的大事。
相比之下,那些江湖纷争、恩怨情仇与个人沉浮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茶余饭后,供人消遣的谈资罢了。
闯虎听得怔怔出神,心里隐约预感,这洋人的会议落幕以后,各地恐怕又要闹腾一阵抗议风潮。
如此又在电报大厅里等了个把小时,再起身去问时,江家在奉天已经发来了加急的回电。
拿到电报以后,闯虎自然不敢耽搁,立马乘坐电车快速返回法租界。
待到江家据点时,众弟兄正在忙活着置备晚饭。
闯虎火急火燎地走进正屋,将手中的电报交到了江连横手上。
发出去的电报,原本是陈明当下的状况,并向家里或省府密探再寻支援,可回电却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江连横接过来匆匆一览,不由得皱起眉头。
赵国砚等人见了,赶忙上前询问:“东家,大嫂咋说的?”
“嘶——”江连横喃喃自语道,“她说让我多看看报纸,关注下时局。”
话音未落,闯虎便从怀里掏出满满一厚摞的报纸,摆在炕桌上,说:“东家,都给你准备好了。”
“让咱们多看报纸是啥意思?”李正西皱着眉头问。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道:“应该是不方便明说。”
“那没别的了?”
“有,你嫂子说她派人去问过书宁,家里前些天好像来了不少粤省的人。”
闻听此言,李正西脸色骤变,急道:“不至于吧,粤帮的人还直接干咱家里去了?”
江连横摆了摆手,解释道:“别老一惊一乍的,这上头的‘家里’,明显不是咱家,说的是奉天,再准确点说,应该是老张家里来了不少粤省的人。”
赵国砚接过电报,上下扫了两眼,沉吟却道:“大嫂还说……隔壁邻居最近准备去江左去玩儿,头走之前,她已经让南风去跟他们说了,让他们去了江左以后,多多照顾咱们……这啥意思啊?”
江、胡二人自有一番默契。
江连横当下便说:“这不明摆着么,消息是从军署里打听出来的,这是民用电报,她又不能直说,只能这么写了。”
说着,他便拿起炕桌上的报纸,一边结合家里的回电,一边试图在报纸上寻找蛛丝马迹。
“你们先去吃饭吧,我自己一个人在这看会儿。”
江连横支开众人,点了油灯,朝手指肚上啐了一口,旋即便“刷啦啦”地翻阅起来。
报纸上大多是有关于华盛顿会议的新闻,这算国际消息,显然跟他在沪上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于是,他便着重翻看了几则有关奉系的新闻。
张老疙瘩和吴秀才隔空对骂,早已不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常言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可如果一个人既是秀才、又是将军,那就另当别论了。
吴秀才骂人不带脏字儿,而且样百出,最擅长煽动舆论,假借民意,向张老疙瘩频频发难;张老疙瘩麾下尽管也有不少文人墨客帮他回应,却总是时时落入下风。
不过,看着看着,江连横很快便从中察觉到了异样。吴秀才骂得再凶,横竖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叫唤;张老疙瘩却不同,每每有所倡议,卢督军和孙大炮便常常有所响应,尽管明面上不曾直接站队奉系,却总是暗戳戳地跟直系唱着反调。
吴秀才这边抨击奉张操纵内阁,伙同新旧交通系,挪用国家钱粮,壮大奉军势力,卖国求荣。
卢督军便阴阳怪气地回应:卖国在所必诛,爱国必以其道,倘以“为国锄奸”为名,反为巧宦造机会,国人良知不昧,终必抵死力争。
无论怎么看,奉、皖、粤,也即张、卢、孙都是眉来眼去、夫唱妇随的调性。
再结合奉天传过来的家书,江连横眉头紧锁,脑子里灵光一闪,当即脱口而出:
“张大帅,卢督军,孙大炮……这仨人暗中结盟了?”
…………
于此同时,沪上以南,浙省临安城。
省府督军署大门外,几辆黑色汽车缓缓停在路边,由五六个奉系军官组成的密使团队钻出汽车,并在衙署参谋等人的引领下,快步走进督军署大门。
众人行至一间小型会议室内,随即拉上窗帘,点起电灯,而后各自落座。
却见座席首位上那人,生得肩宽体厚,膀大腰圆,蓄着两撇浓密的八字胡,典型的北方面相。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皖系最后那根顶梁柱,名副其实的“江南王”,卢公子的老爹,浙省督军卢振河。
大伙儿一阵寒暄客套过后,随即渐渐进入会谈主题——秘密反直三角同盟。
半遮半掩地谈论了片刻各自军情,紧接着便开始商讨反直策略,从舆论到联省自治,再到最坏的开战准备,双方的会谈显得格外顺利。
奉系密使说:“总而言之,张大帅希望卢督军能不计前嫌,跟咱们一同反直,将来若有开战那天,希望卢帅能在南方牵制直系的部队。”
卢督军听了,连忙摆了摆手,操着一口鲁省乡音,哈哈笑道:
“诶,反直对大家都有好处,还谈什么不计前嫌?过去的事就拉倒吧!何况,雨帅仁义,给老段留足了面子,也算拉了咱们一把,要是全让那个吴秀才做主,安福系就全完了,奉皖两家,现在是在一条船上啊!”
“督军果然深明大义!”
众奉系密使连忙吹捧了几句。
卢督军笑了笑,不当回事儿,只是顺着话题往下问:“那……孙大炮在南边儿,是什么态度?”
“大炮已经明确表态,如有战事发生,他马上挥师北伐,跟咱们两家一道,南北夹击曹、吴直军。”
“大炮的话,最好还是不要轻信呐!”卢督军皱着眉头说,“我可听说,他连自己粤桂那边还没摆平呢,雨帅要是想支持他,可得千万慎重!”
密使笑道:“理是这么个理,不过大炮这个人,名声可用。吴秀才就算再怎么能白话,只要把这尊佛给请出来,那咱们就是革命的、先进的、正确的,也就不用再担心直系搞什么舆论攻势了。”
这番言论,引来皖系军官的一致认同。
奉系密使接着又说:“沪上是贸易重镇,英美那边支持曹、吴,不少军火物资也都要走沪上海运,按张大帅的意思,咱们两家现在既然已经结盟,还希望在情报方面,能有所合作。”
“那是自然!”卢督军点点头道,“打仗打的是什么,打的就是情报和后勤。老段既然已经跟雨帅都谈好了,我这边当然没有二话,不过……沪上的形势比较复杂,军政倒是归我管,但警务方面,直系那边始终都在插手!”
“是那个姓徐的么?”
“是他,这小子手上有七千巡警,总想插手沪上,军警双方,动不动就要掐架,不好办呐!”
“不能直接把他除掉么?”
“我倒是想,但现在还没有合适的人选。”卢督军沉吟道,“再有就是,那吴秀才耍笔杆子太厉害,动不动就煽动舆论,我也不想轻易落他口舌。”
众奉系密使互相看了看,却说:“督军,沪上帮会势力大,您没试试借用青帮的手,把姓徐的给办了?”
“你说黄麻皮他们?”
卢督军冷哼两声,满脸不屑道:“他们仨算什么狗东西,都是软骨头,见了当官的,比他妈老百姓还怂,让他们捞点钱、打听点小道消息还行,杀淞沪巡捕厅长官,他们没那两下子。”
不少常在沪上往来的军官,立马应声附和了几句。
说话间,渐渐就到了晚饭的时候。
卢督军起身提议,既然是非正式会面,那就不必要太过拘谨,不如边吃边聊。
奉系密使自然没有二话,任凭东道主的安排。
未曾想,穿过走廊的时候,使团的领队忽然趁机凑到卢督军身边,低声道:
“督军,刚才说到情报合作的事儿,如果奉系想在沪上建立个联络站,不知道督军意下如何?”
卢督军应了一声,忙说:“那样当然更好,联络起来也方便,现在这沪上到处都是情报据点,各省的驻沪联络处、同乡会、商帮,还有那些外国洋行,说是做生意,其实都他妈的在搞情报。来来来,请坐请坐!”
沪上十里洋场,名义上是皖系的地盘儿。
可实际上,卢督军也只能堪堪控制华界地带,而且还要同淞沪巡捕厅明争暗斗。
如今奉皖结盟,稳定可靠的情报合作,自然对双方都有好处。
密使领队上了餐桌,紧接着便说:“督军,实不相瞒,我最近有个朋友就在沪上,这人也是我的好哥们儿,我听说,他在十里洋场,跟那什么‘三大亨’好像不太对付,您看……能不能帮忙说和说和。”
“跑江湖的,小打小闹,是这意思不?”卢督军满不在意地笑了笑。
是了,所谓的江湖厮杀,在这些大人物的眼中,不过是孩童般的打打闹闹,根本不值得去多看一眼、多问一句。
未曾想,密使领队见卢督军似乎不太上心,便紧跟着补充道:“督军,我这位好哥们儿,他在奉天那边,也是受咱们张大帅信任的人,您多多费心,帮着提一嘴就行。”
卢督军闻言,立时严肃起来,思忖了片刻,便随口问起那人的姓名,接着抬手叫来副官,低声吩咐道:
“去给何枫林拍封电报,告诉他有个叫……叫……哦,叫江连横的在沪上,好好照顾照顾,让黄麻皮他们仨少他妈的蹬鼻子上脸!”
副官领命,自然即刻退出去照办。
哪曾想,卢督军便在这一转头的功夫,竟又把江连横的名字忘了——都是些小人物,如同蝼蚁,撑死了算个瓢虫——无非是使团的领队提了个请求,他作为东道主,也就顺水推舟,卖了个人情罢了。
一句话的事儿!
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本章完)
第580章 玩偶众生
第580章 玩偶众生
很快,电报就传到了淞沪护军使何枫林的手中。
何将军看了电文,见是自家大舅哥的吩咐,自然不敢怠慢,当下便叫来两个负责军需、常在市区活跃的副官过来问话,可行伍之人,哪里在乎江湖上那些臭鱼烂虾,一时间竟没问出个所以然。
打听无果,何枫林也就懒得再去深究。
既然此事跟青帮有关,索性干脆拿起桌上的电话,要了号码,直接拨到了杜公馆府上。
电话接通,浑然是命令的口吻。
“喂,我何枫林,叫杜镛过来见我。”
言罢,只听“咔嗒”一声,电话当即挂断。
没有任何解释,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时辰,对方在忙些什么,将军让他过来,他就得乖乖过来。
只这一句话,不多时,杜镛便乘坐汽车,屁颠屁颠地从法租界赶来了县郊龙华镇,淞沪护军使衙署。
官兵面前,这些江湖儿女,又算得了什么?
些许江湖纷争,根本就不叫个事儿!
见了何将军以后,杜镛自是垂手而立,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杜镛尽力把这场江湖风波描摹得绘声绘色,种种恩怨仇杀,似乎是件天大的事情。
然而,何枫林听了,却只是嗤笑一声,摆了摆手,浑是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情,竟忽地打诨调侃起来。
“闹了半天,就他妈这点鸡毛蒜皮的屁事儿啊,我还以为江连横把张小林的媳妇儿给睡了呢,哈哈哈!”
杜镛听了这话,只觉得倍感汗颜,赶忙点头赔笑。
“是是是,都是些无所谓的小事情,有劳将军费心了。”
“行了行了!”何枫林敲了敲桌面儿,“你们之间,有啥分歧我也懒得操心,总之你们仨都往后退一步。杜镛,你是个明事理的人,那黄麻皮和张小林不懂事儿,你也不懂事儿啊?”
杜镛连忙解释道:“将军,我当然是听您的安排,能退就退,可就怕这位江先生他不松口呀!”
“嗯,这倒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么,这小子现在在哪呢,改明儿我派个人过去跟他好好唠唠。”
“江先生在哪,现在还不太清楚,不过应该很快就能查出来了,我听说淞沪巡捕厅和法捕房正在严查呢。”
闻听此言,何枫林脸色骤变,当即喝令道:“那姓徐的别想趁机搅局,你们青帮耳目多,现在立马就给我把人找出来,卢督军可是亲自吩咐的,要好好照顾这位江……江什么来着,反正务必要确保这人在沪上的安全!”
杜镛看起来毫不意外,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当即便随口应承了下来。
何枫林却仍旧有点不放心,紧接着又说:“另外,让张小林去准备准备,给人赔个礼、道个歉,这事儿就赶紧拉倒吧,谁有功夫天天管这些个屁事儿!”
“那是那是,不过,这……”
杜镛吞吞吐吐,神情略显为难。
然而,仅仅是这片刻的迟疑,便引来了何枫林的不满。
“咋的?”他立时竖起眉毛,换上咄咄逼人的语气,“我说话不管用?”
“没有没有,只是小林哥这次也损失了不少人手,而且——”
“你这是替你那把兄弟说话呢?”
杜镛闻言,顿时浑身一怔。
刚要开口解释,何枫林便自顾自地打断道:“我知道张小林是什么操行,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我现在就让他去给姓江的赔礼道歉,他不把这事儿办了,我就把他办了,能听懂么?”
“将军的意思我懂,”杜镛忙说,“关键是,小林哥昨晚受了枪伤,眼下正在医院里疗养——”
“死没死?”
“啊?”
“我问你张小林死没死?”何枫林直截了当地问。
杜镛一愣,忙说:“没、那倒是没有,小林哥的车改装过钢板,他自己平时也都穿着——”
“那你还跟我废什么话呢?”
何枫林不耐烦地命令道:“让他按我说的照办,还有,要尽快查出江什么的,把他在哪查出来,我派人过去接,总之必须要在巡捕厅之前找到他,在此期间,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第一个拿张小林问罪!”
气氛霎时间凝固起来。
话已至此,杜镛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
这边应声承命,那边送上随手带来的见面礼,这才稍稍将何将军安抚了下来。
随后,他便离开护军使衙署,上了汽车,先命令司机回趟家里,给李五爷打了通电话,求对方充当说客;紧接着便火急火燎地赶往法租界医院,准备将何枫林的意思,转达给张小林。
…………
残阳尽没,月上树梢。
法租界西洋医院内,张小林哼哼唧唧地趴在病床上,虽说中了枪伤,未曾想命不该绝,从鬼门关前晃悠了两圈儿,竟又重返人间了。
张小林善打。
善打之人,久经街头历练,自然多了几分机警。
张小林的座驾,本就是经过改装后加了钢板,平日里又常穿着一件软甲铁背心儿。
正因这份未雨绸缪,方才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当然,那晚杜家门徒的及时营救,以及潮帮万游远的支援,同样也不可或缺。
生死关前走一遭,是个人都难免觉得后怕,张小林自然也不例外。
碰见了硬茬儿,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有点怂了。
可人就怕赶鸭子上架,张小林虽然骨头发软,却扛不住“大帅”的名头在外,听说他昨晚遭遇刺杀,不少门生弟子、杂帮头目、以及潮帮万游远都跟着过来探望。
众弟兄那一声声关怀、一阵阵盟誓复仇的念头,何尝不是一盆炭火,把张小林活生生地架在火上烤?
“小林哥,这件事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王老九和江连横都得偿命!”
“大帅,远哥也没了,这是血仇啊!”
“还有阎潮生呢,敢跟青帮叫板,那就得让他们付出代价!”
“对,‘通’字辈的人都讲话了,现在就等着大帅侬来表态呢!”“小林哥侬讲,接下来要怎么做,弟兄们全都照办!”
如此接二连三的询问,颇有种“臣等正欲死战”的意味,张小林这个当“陛下”的,心里再怎么想投降,也难免有些抹不开面子、张不开嘴。
他若是张嘴认怂,好不容易渐渐积累起来的声望,恐怕又要一落千丈了。
到那时候,不仅没法盖过黄麻皮,估计就连杜镛也要后来居上,名声便会紧跟着高过他一头。
“呃……容我再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张小林支支吾吾地搪塞道。
无奈门生弟子不懂得体察大哥,当下却说:“小林哥,侬还想什么呀,这十里洋场的黑白两道,都是阿拉的人,现在法捕房和巡捕厅都在抓他们,实在不行,阿拉到时候在监狱里搞死他们就好了嘛!”
万游远跟张小林交好,自然也跟着提议道:“张大帅,现在粤帮也在找机会反击,我们现在正应该趁机把他们灭了。”
张小林苦笑两声,却说:“呃……这个……关键是现在还不晓得那个姓江的藏在哪里嘛!”
“这没关系,我听美租界巡捕房的人说,江连横那个在医院里昏迷的兄弟,现在已经醒了,法捕房也在找他当证人,我们先过去问问情况,你看怎么样?”
话音刚落,众人立马纷纷将目光投向张小林。
一个个眼含期待,擎等着他来拍板钉钉。
张小林心里叫苦,可他很清楚,这时候若是决议作罢,自己在这些人心中的威信必定大打折扣。
思来想去,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说:“这样也好,那就先去打听打听好了。”
于是,万游远立刻带人火速前往美租界。
未曾想,他刚离开医院不多时,门外就有小弟进来通报。
“师父,杜老板来看你了。”
张小林闻言,便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几个都先出去吧,让我跟阿镛聊聊。”
众弟子见状,便识趣地陆续退出病房。
未几,杜镛便敲门走了进来。
“小林哥,怎么样了?”
“一点小伤而已,我又不是头一天出来混了。”
张小林不算硬逞能,年轻那会儿,他也曾差点被人丢到黄浦江里“种荷”。
只不过,过去那是暗戳戳的偷袭,恨不能避人耳目,杀人于无形。
不像这一次,就差在家门口当场被人火并枪杀了。
张小林招了招手,将杜镛唤到床边,到底是拜把子的兄弟,虽说彼此有所竞争,却仍旧关切地问道:“阿镛,侬没出什么事吧?”
“我那晚正好在总董的官邸,躲过去了。”杜镛的眼神飘忽不定。
“侬小子机灵啊!”张小林笑了笑,旋即皱起眉头,“这个姓江的到底什么来路,就真敢这么无法无天?”
杜镛摇头叹息,静了静,才说:“小林哥,我早就劝过你,不要跟他起冲突,明明已经讲过茶了嘛!”
“啧,阿镛,我发现侬怎么总是替别人讲话呢?”
“不是我替他们讲话,而是人家的靠山,比我们的大,实在是惹不起。”
“瞎七搭八,他靠山再大,还能有多大?阿拉这里是法租界,洋大人说了算,哪怕是军阀来了,在这里也得绕道走,他一个外地人,有多大的靠山能影响到沪上?”
“小林哥,我刚才托李五爷帮忙打听过,那个江连横,好像跟奉军有关系。”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张小林冷哼道,“我还是武备学堂出身,在皖系浙军里还有同窗关系呢!退一步讲,他奉系的兵,都是穷山恶水里出来的活土匪,管得着阿拉沪上么!”
杜镛幽幽叹道:“唉,小林哥,你还是多看看报纸,关注一下时局吧。”
张小林对时局毫无兴趣,心里也从无更大的格局和眼界,本就是个逞凶斗狠的瘪三做派,更对时局没什么见解可言,于是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哦哟,侬不要跟我讲这些东西了。我现在就想搞清楚,到底应该怎么办。”
“那就干脆退一步吧!”杜镛提议道,“准备点礼钱,给江连横道个歉,这样的话,何将军那边还能保你。”
“侬讲什么?他杀了我那么多人,还差点把我也毙了,侬让我现在去给他赔礼道歉?”张小林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这种事如果传出去,我张大帅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
杜镛见他情绪激动,便连忙向其转达了何枫林的意思。
张小林听了,气势立马萎靡了三分,可左思右想,仍然觉得不甘心。
“阿镛,他何枫林到底是什么情况,阿拉三金公司这两年,可没少给他上贡,他到底收了多少钱,自己心里没有数么,怎么关键时刻还帮上外人了?”
“小林哥,我都跟你说了,你看看报纸,这不是钱的事啊!”
“我不看!”张小林大手一挥,却道,“他如果只是让我退一步,我咬咬牙,还能忍一忍,现在反过来让我赔礼道歉,侬……侬让我怎么跟外头那些人讲?”
杜镛见横竖劝不过来,干脆摊牌道:“哥啊,好汉不吃眼前亏,该低头时就低头吧!”
“不行,我得亲自去找何枫林谈谈!”
张小林不信邪,当即命令门生弟子进屋,吩咐他们备上二十万现大洋厚礼,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势,立刻就打算明早去趟护军使署,同何枫林面谈。
他自信自己有这份能力和人脉。
毕竟,当初黄麻皮遭受卢公子绑架,就是他借用了武备学堂的同学关系,帮杜镛和黄家打开了求人的门路,因此便觉得,只要备上足够的礼金,即便无法让何枫林改变主意,好歹也先保存自己的面子要紧。
张小林脾气倔得很,端的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杜镛横竖无法劝阻,便只好眼睁睁看着他往火坑里跳。
于此同时,各方势力,无论军警、帮派、亦或各家同乡会,也都出于各自的立场,尽力搜捕江连横所在。
涉及此次江湖风波的所有人,一时间竟都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各自身后的势力操纵、摆布,或是反目,或是和解,概无一人可以从心所欲。
及至此时,始方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本章完)
第581章 引火烧身
第581章 引火烧身
当晚,正在杜镛探望张小林之际,潮帮万游远也带着人手,如期赶去了美租界医院。
夜色未深,走廊里还有不少病患家属打水打饭,走来走去。
护士小姐端着瓶瓶罐罐的消毒药剂,来到病房门口,用脚尖推开房门。
“呀,你醒过来啦?”
病房内,温廷阁靠在枕头上,虚弱地点了点头,并未回话。
护士小姐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并非真心感到惊喜,只是职业性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不能动?”
温廷阁用手肘撑着身子,挪了两下屁股,淡淡地回道:“还行,就是不太灵巧。”
“那是当然啦,你是脊椎受了枪伤,现在还能动弹已经是万幸啦。”
“那个……有人来看过我么?”
护士小姐摇了摇头,自顾自地摆弄着消毒药水,准备给病床上的伤者更换纱布。
“没有,也不晓得你那些朋友都跑到哪里去了,医药费倒是留下不少,就是一直没人过来探望,不过——”
话音未落,屋内的交谈声便引来了门外看守的注意。
两人转头看去,却见一个身穿呢子风衣的男人,此刻正立在病房门口。
“嗬,总算是醒过来了啊!”来人缓步走进屋内,表情似笑非笑。
“你是……”温廷阁皱起眉头,略显困惑。
不等来人回答,护士小姐便抢先解释道:“这位是巡捕房的包探,过来查案的,他这几天一直都在——”
“多嘴!”风衣男厉声打断,旋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我跟他单独聊聊。”
“他还没换药呢!”
“等下再换也来得及,赶紧出去!”
风衣男没给好脸色,护士小姐便有些胆怯。
不料,温廷阁却忽然接过话茬儿,问:“你是巡捕房的人?”
“是啊!”风衣男有恃无恐地笑了笑,“怎么,你还想检查一下我的证件?”
温廷阁摇了摇头,却说:“那倒不用,我正要找巡捕房的人报案呢!”
闻听此言,风衣男先是一愣,紧接着哑然失笑,心说正愁没理由抓人,这小子竟然上赶着要去巡捕房了。
正要开口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响。
三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矮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潮帮万游远本人。
“万老板,你们怎么过来了?”
风衣男似乎跟潮帮相识,双方刚一照面,便互相点头致意,简单寒暄了几句。
如同很多老柴一样,这风衣男的身份也相当复杂,既是公共租界的便衣包探,又是不记名的青帮弟子,同时还是粤省同乡会的成员。
原本,他是受程茂龄的委托,在此看守温廷阁,自然也算是同为张小林做事。
万游远快步走进病房,态度远没有风衣男那般客气,立马冲护士小姐撇了撇嘴,呵斥道:“出去!”
护士小姐吓得落荒而逃。
旋即,万游远便来到床头,俯视着温廷阁,冷声笑道:“你小子可真能装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后背中枪,结果能昏迷这么长时间。”
“你们是……”
温廷阁故作惶恐,右手却在被褥里轻轻摸索,很快便握住了闯虎交给他的那把防身手枪上。
万游远在病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哼哼着说:“你就别管我是谁了,说说你那位大哥吧,江连横呢,他现在在哪,你知不知道?”
温廷阁转过脸,喃喃道:“我才刚醒过来,我怎么知道东家在哪。”
“别来那套,大家都是出来跑的,你还在这装傻充愣,有什么意思?”
“要说也行,那你们就让张小林亲自过来问我,不然我就去巡捕房,跟洋人去说。”
此话一出,万游远等人立时哄笑起来。
风衣男更是满脸不屑地骂道:“册那娘,侬以为侬是谁呀,还值得张大帅亲自过来问话?我跟侬讲,侬就算去了巡捕房,也根本看不到洋人,还不如现在赶紧坦白,免得到时候再受大刑。”
万游远点了点头,紧跟着催促道:“你快讲吧,别在这充好汉了,你现在老实交代,没准还能捡回一条命,大帅如果高兴的话,也许还能让你在沪上吃顿饱饭,到底是现在讲,还是去巡捕房讲,赶快决定。”
温廷阁愕然。
他的话,原本只是试探,如今从对方的回答来看,张小林似乎并没有死,也即是说,东家的刺杀计划很可能已经失败了。
迟疑了半晌儿,温廷阁方才缓缓开口道:“问题是我真不知道东家在哪,我昏迷几天了?”
“别他妈打岔!”万游远骂道,“江连横至少叫来了二十几号人,沪上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不可能这么多人全都分开住吧,他们在哪落脚,谁提供的地方?”
“我不知道。”
“你他妈再说一遍,你不知道?”
“王老九。”温廷阁连忙改口道,“我东家之前一直都跟斧头帮联手,这事儿你们知道啊!”
“除了王老九,还有谁?”万游远追问。
温廷阁故作沉思,想了许久,才小声嘀咕道:“好像还有个轮船招商局的人,叫李……李国栋?”
听了这话,万游远等人立时相视一笑。
“原来是李国栋那小子啊,他妈的,应该早点想到的,怎么把他给忘呢!”
对于耳目广布、门徒众多的沪上“三大亨”而言,仅凭一个名字当线索,就足以找到江连横了。
万游远等人当即笑着站起身,正要准备将温廷阁带走时,不料走廊里竟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
这一次,来的人数更多。
万游远等人打眼一看,却是两队人马:一伙儿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的老柴,一伙儿竟是法租界的便衣包探。沪上黑白勾结日久,众人彼此即便不算熟识,但也早就混了个脸熟。
只是眼前的情形有些反常,风衣男不禁起身问道:“哥几个这是什么情况?”
巡捕房老柴指了指病床上的温廷阁,解释道:“合作办案,这人是法捕房要的关键证人,阿拉要帮忙把他引渡到法租界去。”
“合作办案?”风衣男瞠目结舌,“阿拉什么时候跟法捕房开始合作了?”
双方领头的队长都懒得解释,只管要求立刻将温廷阁带走。
若是行走不便,就坐轮椅,轮椅也不行,就改担架,总之要求立即执行。
其实,英租界答应跟法租界合作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昨天夜里,巡捕房的蓝队长也在大世界里遭遇了枪杀,英租界的警务总监同样需要给总督一个说法。
万游远等人尽管倍感意外,且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无奈两租界合作办案,必定是得到了上层的授意,他们自然也不敢阻拦,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老柴联系院方,将温廷阁抬出了医院。
相比之下,温廷阁却显得格外淡定,甚至还在不经意间,稍稍松了口气,任凭老柴将他带走,也并未流露出任何反抗的意图。
少顷,人去楼空。
病房内霎时间冷清下来,只剩下万游远等人面面相觑。
护士小姐从门外探头进来,怯生生地问:“那个……你们还要在这里待着么,我要收拾病房了。”
万游远眉头紧锁,大手一挥,便领着手下的弟兄快步离开病房。
走下楼梯时,他将风衣男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老华,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晓不晓得?”
“我哪里晓得?”风衣男看起来漫不经心,“他们要带走就带走喽,侬管那么多干嘛?”
“兄弟,我入局了呀!”万游远显得有些焦虑,连忙解释道,“刚才那帮老柴突然把人带走,你不晓得,我也不晓得,大帅正在住院,他估计也不晓得,不然也不会让我过来了。”
“那又怎么了?”
“啧,你还看不出来么?”
万游远突然急了,忙说:“英租界和法租界合作办案,这件事黄老头子肯定晓得,但是他没跟大帅讲,这说明什么?这就说明,这次查案是动真格的了!拿那些小瘪三顶包,已经不管用了,这次肯定要抓大鱼了!”
“哦——”
风衣男若有所悟,连连点头道:“侬要是这么讲的话,那确实有可能,可是……”
可话又说回来,这件事对于他这个公共租界的便衣包探而言,仍旧是没什么关系。
只不过,这话显得太过风凉,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思来想去,也只好不痛不痒地宽慰道:“哦哟,万老板,侬放心好啦,有钱能使鬼推磨,侬这么大的身家,什么事都能摆平的,而且,侬现在不是已经查到江连横的线索了么,要抓大鱼,也是抓他呀!”
“不不不,关键是怪就怪在,如果要抓江连横,那黄老头子没必要藏着不讲啊,这里面有事,肯定有事!”
“呃……万老板,我看,侬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万游远也是个老江湖了。
但凡是个老江湖,全都不白给。
他可不傻,此刻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寒,慌忙央求道:“兄弟,我可真把自己扔进去了,这里面有不少事情我都参与了,你千万给我交个实底,粤帮的人,现在是什么打算?”
“万老板,侬别病急乱投医呀!”风衣男眉头紧锁地问,“粤帮的打算,跟侬有什么关系?”
“嗐,你怎么还不懂!粤帮在军警政界的人脉广,他们如果咽不下这口气,那就肯定还是要打下去;他们要打,就肯定会去运作关系,我还可以去他们那边避避风头。”
“也是,那这样吧,我等下去找赖春宝他们,帮侬问问他们的态度。”
“多谢,多谢。”
“不用客气,这倒没什么,我看侬太小心了,张小林在军营里不是也有关系么,侬还不如赶紧去问问他呢!”
“那是当然。”万游远连连点头道,“我现在就要回去问问情况呢!”
说话间,两人已然迈步离开了美租界医院,于是便就地匆匆别过,各自远去。
天底下只有闷在心里、不曾说出口的事情,才能称之为秘密。
毋庸置疑,温廷阁在医院里刚一松口,吐露出李国栋这条线索以后,由于军警双方、华洋两界、大小帮会、同乡商帮都在竭力搜寻线索,这则消息很快便在沪上的“门里人”之中传播开来。
估计明天晌午以前,江家据点的方位,便会立刻公之于众。
于此同时,杜镛自然也要将何枫林的意思,如实转述给自家门徒和青帮弟子,一律不得擅自对江家动手。
另一边,万游远离开美租界后,一路紧赶慢赶,当晚便潜回了法租界医院。
此时天色已晚,杜镛早已离开,病房里也只剩下几个张家的亲信。
万游远见了张小林,当即将打听到的线索如实报告。
本以为,张小林在得知消息以后,回立马命令门徒前去搜寻江连横的下落。
不料事与愿违,这位骄横跋扈的张大帅竟忽然迟疑了,摆摆手却说:“呃……这个,侬先不要轻举妄动,等我明天早上去趟护军使署,问问何将军的意思再讲。”
然而,只这片刻的迟疑,万游远心中便骤然一紧,嘴角抽搐了两下,便说:“那好,那好……大帅你先在这里休息,天也不早了,我……我还是先回家里去吧!”
说罢,急匆匆便逃荒似地离开了医院。
未曾想,刚走到家门口,迎面就看见两队法捕房官差火速围困上来。
官差分成两拨,一队是华人巡捕,一队是安南巡捕。
万游远见此情形,心中已然凉了半截儿,颤巍巍地走上前,寻个熟人,陪笑着问:“几位官爷,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
官差晃着膀子走过来,脸上全无熟人相见时的客套,上下扫了两眼,便问:“万老板,侬刚才是不是去美租界医院了?”
“啊,是、是……”
“那就对了,那是阿拉法捕房的关键证人,我不晓得侬去找他干什么,不过阿拉现在怀疑侬跟昨晚的几起命案有关,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侬看看,到底是侬主动跟阿拉走,还是阿拉把你拷起来再走?”
(本章完)
第582章 说客
第582章 说客
翌日天明,张小林不顾自身伤势尚未痊愈,赶了个大清早,便叫上两个亲信随从,乘车前往龙华镇。
到了淞沪护军使署,说明来意,奉上二十万现大洋礼金,几人随后便被安排在院门口附近的一间接待室里等候召见。
此时,张小林心里已然萌生出偃旗息鼓的念头,只是尚且抱有一丝侥幸。
以他的性格而言,自然是宁愿给何将军磕头认错,也不愿跟江连横低头赔不是。
二十万现大洋买个面子,值与不值——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张小林想的很简单,大不了待会儿挨顿臭骂,撑死了再添两巴掌,无论如何,总得试试才肯罢休。
结果却令人啼笑皆非。
张小林在接待室里等了足足两个钟头,到头来,竟连何将军的面儿都没见着,最后干脆没人搭理了,桌上连碗茶水都没有,横竖就这样把他晾在了一边。
这可比抽他俩嘴巴还要难受。
张小林左等右等,见始终没人进来传话,一时间难免有些心焦气馁。
思忖了半晌儿,终于站起身,缓步走过去推开房门,朝院子里探头张望,却见护军使署大院儿内,大小军官行色匆匆,来来往往,似是一派繁忙,却又不知到底在忙些什么。
张小林满脸堆笑,抬手招呼两个军官,结果却备受冷遇。
正在心如死灰的时候,忽然余光一扫,却见一道略显熟悉的身影从面前经过。
定睛细看,原来是当年在武备学堂里结识的老同学。
张小林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招手唤道:“老陈,老陈!”
那军官应声停下脚步,侧身回首,整个人不禁着实愣了下神。
“小林,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嗐,我正要问侬哩,我到底是走,还是不走呀?”
张小林急忙将陈军官拽到接待室内,尽管有同窗之谊,也免不了谄媚示好,待到对方落座以后,方才开口问道:“老陈,何将军今天是不是比较忙啊?”
“啧,你看看你,这话问的太多余了!”陈军官皱着眉头道,“将军要是想见你,再忙也会见;他要是不想见你,就算是在办公室里打瞌睡,也不会见你。你还不明白什么意思么,赶紧走吧。”
“不是……这、这就把我打发走了?”
“那不然呢,这里是护军使署,要不是看在你跟将军认识的份上,早就把你轰出去了。”
张小林愕然,缓了半晌儿,才支支吾吾地说:“那、我那件事……”
陈军官似乎早已知晓了他的来意,便立马摆了摆手,打断道:“没什么可讲的了,你就老老实实按将军说的办吧,无非就是让你退一步,有那么难么,你又不缺码头上那点生意。”
“是是是,这我明白。”张小林连连点头道,“何将军想让我退一步,我当然不敢不听,可问题是……这江湖纷争,大家都有损失,我退就退了,犯不上让我再去道歉吧,侬看看,我身上还有枪上呢!”
“啧,你跟我讲这些有什么用?”
“呵呵,我的意思是,我其实也有苦衷。”
张小林搓了搓手,略显迟疑地说:“老陈,侬看看,我这场子让人抢了,弟兄让人杀了,现在还让我去给他赔礼道歉,这事情如果传出去……我、我这张大帅的名声怎么办?”
话到此处,陈军官终于有点不耐烦了,当即拍桌瞪眼,厉声质问道:“你是张大帅,你手上有几个师呀?这天底下只有一个张大帅,人家在奉天,你也配叫上大帅了。”
张小林闻言,眼珠忽地一转,忙问:“兄弟,这……这个江连横,不会是奉天那位张大帅的亲戚吧?”
“我哪里晓得!”陈军官站起身,喃喃自语道,“应该不是吧,如果是的话,直接讲出来不就好了嘛!”
“那如果不是……”
“你别管是不是了!”
陈军官迈步走到门口,神情忽然严肃起来,指着张小林的鼻子,说:
“小林,我不晓得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分歧,总之我告诉你一句话,不管那个姓江的有什么背景,也不论他是不是张大帅养的阿猫阿狗,他就算是张大帅身上的一只臭虫,那也轮不到你去把他拍死。”
假大帅碰见了真大帅。
张小林面如死灰,恍惚间竟有些失语。
紧接着,陈军官再次提醒道:“你老老实实把头低下就行了,也不用担心那个姓江的反过来找你麻烦,何将军说是让你们讲和,就绝不会允许中间再出乱子,另外——”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道:“我刚才听说,现在好像已经找到那个姓江的了,何将军刚派了一个排过去接人,你啊,有这功夫,还不如赶紧去准备准备讲茶呢!”
说罢,陈军官借口有军务在身,当即迈开脚步,离开了接待室。
临别之际,还不忘转身提醒张小林,叫他可以放心回去,何将军不会见他了。
到头来,终究不过是一场徒劳。
帮派之间,斗来斗去,拼到最后关头,到底还是要看各自靠山的权势和态度。
张小林大败亏输,求助无门,只好抱憾而归,脸色自然早已难堪至极,心里憋了一股邪火,又没处发泄,待到离开护军使衙署以后,便忍不住将同行的亲信随从痛骂了一顿。
归途的路上,心里始终都在盘算着,自己该如何才能体面收场。
…………
于此同时,法租界西南角。
九十点钟光景,江家据点的小院儿附近,众弟兄荷枪实弹,神情警惕地来回巡视,气氛多少有点紧张。
江连横从正屋内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鹿皮,正在给盒子炮大镜面儿上油保养。
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李国栋名下的这座小院儿,八成已经暴露了,但江连横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仍旧斯条慢理地擦拭着枪口、弹桥和扳机。
小院儿外已经设置了不少“水香”,屋脊上蹲踞着两个胡匪,此刻正手持双筒望远镜,环顾四周。
“哥,行李都收拾好了。”
李正西从厢房里走出来,紧接着是赵国砚,没有见到闯虎的身影。
江连横点了点头,并未回话。
李正西却有些费解,忙凑上前,低声问道:“哥,你让咱们收拾行李,这是要走啊,还是要跑啊?”
“没有‘跑’这个选项。”江连横仍旧低头擦拭着枪身,“走不走的话,那要看待会儿来的是谁了。”
“如果来的是青帮的人呢?”
“瓮中捉鳖。”
“如果来的是法捕房的人呢?”
“我跟他们走,你和老赵带几个人提前离开,去雷马克那边找闯虎汇合。”话音刚落,赵国砚便立马走过来,说:“东家,要不还是我跟他们走吧?”
江连横收起鹿皮,摆了摆手道:“这点破事儿,别磨叽了,我在苦窑里头蹲着,你们在外头飘着,这是最安全、也是最稳妥的办法了。你在黄麻皮眼里没有价值,进去了反而危险。”
赵国砚点了点头,略显无奈。
衙门口里没有熟人,总觉得心里有点儿没底。
李正西也是满脸忧心忡忡的模样,紧接着又问:“哥,那如果是老城厢巡捕厅那边来人了咋办?”
江连横把子弹压进枪身内,若无其事地说:“那就没辙了,打死一个算一个,打死两个赚一个,玩儿命吧!”
“啾——”
说话间,院门外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口哨声响。
众人眉头一皱,紧接着就听东厢房的屋脊上,随之响起一阵瓦力震动。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胡匪,骑在屋脊上,转过身,低下头,叼着一根牙签儿,冲院子里吆喝了两声。
“哎,哥几个精神点儿,东边儿来人了嗷!”
“咔嚓——咔嚓——”
话音刚落,只听院子里顿时响起一连串儿子弹上膛的声响。
江连横应声仰起脑袋,赶忙问道:“来了多少人,是老柴还是线上的,能不能看清?”
随即,那胡匪便立马举起双筒望远镜,向着远处的路面张望。
视野之中,却见一辆豪华的黑色汽车,正孤零零地顺着市郊马路,朝着这边缓缓驶来。
那胡匪一边嚼着牙签儿,一边仔细侦查,头也不回地说:“来了……好像就他妈一辆汽车啊!”
“没有别人了?”江连横皱了皱眉,似乎有点意外。
一辆汽车才能装多少人?
江家就算损兵折将,仅凭现有的人手也足够应付了。
视野局限于镜筒之中,极速左右摇摆。
市郊附近,除了大小工厂和手工作坊以外,尽是大片有待开发的荒地,视线自是一览无余。
那胡匪左顾右盼,瞅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又重新锁定了那辆汽车身上。
“江老板,没有别人,真就来了这一辆汽车……诶,等会儿,等会儿!”
“咋了?”众人忙问。
“车停了!”
那胡匪全神贯注地看向远方,口中实时播报着说:“下来一个老头儿,还有一个……好像是保镖吧!”
“会不会是这附近小工厂的老板?”有人问。
“不像……他俩往这边来呢,快了快了,就奔咱这来呢!”
说着,那胡匪突然拉开机关的枪栓,低头问道:“江老板,咋个意思,响不响?”
“估计来的是个舌子……”
江连横眉头紧锁,想了片刻,方才冲屋脊上高声吩咐道:“把枪放下,继续盯着路面儿,让那俩人过道。”
此话一出,东西两厢房屋脊上的胡匪,立刻“啾”的一声,同时吹响了口哨。
旋即,江连横又冲左右使了个眼色。
“国砚,西风,出去搂两眼!”
赵国砚和李正西应下一声,立马迈步跨过院门,领着三五个弟兄往前迎了几步。
不等走出多远,迎面就看见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一边疾步走来,一边远远地便开始拱手抱拳。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及至此时,赵国砚和李正西才发现,来人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老,不过四十奔五的年纪而已,只是步履作态略显老成,远远看过去,才像是一个老登。
此人身穿绸缎大褂,戴着六合瓜皮帽,满面和气,举止内敛,总有些暮气沉沉。
若以经验而论,这样的人,即便不是出身名门,至少也是富人之家。
赵国砚和李正西迎上前,抬手阻拦,毫不客气地冲来人抬了抬下巴,问:“你谁呀?”
来人不急不恼,客客气气地深施一礼,笑着却问:“两位辛苦,请问……江连横、江老板是不是在这?”
“我问你是谁。”赵国砚一字一顿,气势咄咄逼人。
这时,来人身边的保镖急了,冷哼哼地说:“喂,侬这是什么态度,注意一点好不啦?这位可是——”
话未说完,那年长的便连忙抬手制止,尽管生得南人面相,却又操起一副北人腔调,当下便自我介绍道:
“两位,鄙人姓李,沪上的朋友看得起我,赏脸叫我一声李五爷。”
“李五爷?”
赵国砚眉头一皱,似乎猛然间想起了什么。
正寻思着,只听李五爷继续笑着说:“呃……我以前曾在关外海参崴做过生意,还认识了一个老朋友,据说他跟江老板很熟,名字叫张效坤。”
是那个不太着调的张大诗人的老大哥。
赵国砚连忙点了点头,说:“哦,我听张将军提起过你。”
“是么,那可太好了!”李五爷连忙笑道,“刚才我还担心见面以后,保不齐会有误会,所以特意把车停远了点,既然张效坤已经跟你们说过我了,那就没必要这么拘谨了吧?”
然而,赵国砚和李正西还是很拘谨。
李五爷难免有些尴尬,又说:“呃……两位,能不能麻烦你们进去通报一声,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江老板当面谈谈。事关重大,还望两位能行个方便。”
赵国砚并未掉以轻心,冲来人上下打量两眼,却问:“你是听谁说江老板在这住的?”
本以为李五爷或许还会遮掩几分,没想到,对方竟十分坦荡地说:
“我是受青帮的委托,特意过来跟江老板议和的。”
(本章完)
第583章 李五爷
第583章 李五爷
李五爷言辞恳切,神情坦荡,不像是宵小之辈。
赵国砚见了,便不再迟疑,当即转身回到小院儿,将来人的意图和身份如实汇报给江连横。
江连横本不愿多谈,可一听对方是李五爷,念在张大诗人的情面上,到底还是命人将其请了进来。
主客相见,互道辛苦。
李五爷提议,想要借一步说话,容两人之间单独谈谈。
江连横没有回绝,随即吩咐弟兄们腾出一间空屋,侧身相让,请李五爷落座会谈。
桌子上既无瓜果点心,也无香茶美酒,只摆了两碗白水,略显寒酸。
江连横给李五爷敬了支烟,自嘲着打趣道:“这地方离市区偏远,没啥可招待的,前辈千万别挑礼。”
“客气,客气。”李五爷擦着洋火儿,欠身给江连横点烟,“没什么可挑的,江老板远道而来,又是张效坤的朋友,我没能尽到地主之谊,才理应感到惭愧。”
两人笑了笑,紧跟着又寒暄了几句。
抽了两口烟,江连横忽然话锋一转,却说:“我之前听张大哥说过,如果在沪上碰见了什么麻烦,可以找五爷商量,可五爷您又是青帮‘大’字辈的人,不知道您这趟过来,是准备替张杜说话,还是准备替我说话?”
李五爷哑然失笑,先抬头瞥了眼房门,而后才转过头来,道明自己的立场。
“江老板,我虽然有青帮的字辈,但本行到底还是个生意人,无非是年轻时参加了革命,赚了点虚名罢了。你和张杜之间的事,我也略知一二,两边跟我都有交情,我只是想给江老板澄清利弊而已,并不想替谁说话。”
“前辈跟他们俩,也是这么说的?”江连横似笑非笑,继续追问。
李五爷摇了摇头,却说:“张小林的为人,我不是很欣赏。我和他之间,并没有多少交集。”
“既然没啥交集,你凭什么代替他过来找我议和?”
“很简单,因为除了议和以外,张小林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李五爷不打哑谜,直接将杜镛从淞沪护军使署得来的消息和盘托出,郑重其事道:“确保江老板的安全,是何将军下的命令,背后是卢督军的吩咐,再往上……”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了顿,转而却道:“江老板,我以前也在关外混过,虽说最近几年没再去过,但毕竟在那边还有生意,关于江老板的事迹,我也略有耳闻……如今时局有变,奉皖粤三家联手,江老板应该知道吧?”
尽管李五爷没有明说,但仅凭这只言片语,江连横便已断定,对方大概知道他的靠山是谁。
可他仍旧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发问:“五爷,这天下大事儿多了去了,跟我和张小林有什么关系?”
“江老板,这事您不应该问我,而是应该问您自己呀!”
李五爷摇了摇头,咂咂嘴说:“您不远万里,来到沪上这边,既不游山玩水,也不经商营业,反倒整天在码头上,跟各大帮派混在一起,这对您这种身价的人来说,合理么?”
江连横呷了口水,不予置评。
不料,这李五爷竟也是个装糊涂的高手,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心里跟明镜似的,一概点到为止。
“江老板,我只是个生意人,早就不管那些庙堂上的事了。您是干什么来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容我倚老卖老一回,奉劝您一句,切莫因小失大,以至于本末倒置了。”
“那依五爷的见解,晚辈应该咋办才对?”
“诶,见解谈不上,我只说实话:青帮在沪上深耕多年,门下弟子没有十万,也有八九万,如今不管是谁,哪怕是洋人来了,想要稳坐这块宝地,都免不了要跟青帮打交道。”
“呵呵,听五爷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没了三大亨,这青帮就不是青帮了?”
“不,青帮当然还是那个青帮。”李五爷转过头来,“不过,三大亨如果倒了,这青帮给谁卖命就不一定了。”
江连横立马反应过来,忙问:“这么说,卢督军准备保住张小林他们?”
李五爷叹道:“保他们倒是谈不上,但无论是何将军,还是卢督军,他们总归还是希望要保持现状的,不然的话,就凭黄麻皮当初打了卢公子这一件事,他又怎么可能还活到现在?”
这话正巧撞在了江连横的好奇心上。
黄麻皮区区一介华人探长,敢打督军的儿子,最后竟然还能全身而退,这件事本身就不符合常理。
世人皆传,是杜镛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八面玲珑,最后才把黄麻皮从鬼门关里捞出来。
江连横对此始终将信将疑。
“江老板,这么跟你说吧!”
李五爷随即伸出三根手指,神情颇为严肃。
“你知道三金公司每年的利润有多少?具体数字我就不说了,扣除掉法租界的抽成,各大军阀的分红,单说流到卢督军口袋里的钱,就足够装备三个混成旅了,卢督军想要重振皖系,就少不了这笔钱!”
江连横不言语了。
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三金公司的人可以杀,但货却决不能动!
那是多少军阀赖以延续的命根子,江家敢动这条财路,人家便会断了江家的生路。
李五爷接着说:“当然了,不管有没有三金公司,土货的生意都照样会有人干,可若是换了别人去做,这笔利润,到底是流到皖系浙省卢督军的手上,还是流到直系苏省的齐督军手上,那就未必了。
“三金公司原本没有军营里的人脉,是因为有张小林加入,才多了这层关系。
“三大亨之间彼此制衡,江老板如果非要杀了他们,往小了说,是江湖争斗;往大了说,却有可能削弱卢督军的势力,这可不利于奉皖粤联合讨直呀!
“况且,现在何将军和卢督军已经发话,让青帮后退一步,要确保您的安全。
“江老板,您想想,您若是不领情,非要跟三大亨血战到底,那您这是……打谁的脸呢?您还能从沪上全身而退么?”
沉默。
江连横许久未曾说话,只觉得心底里隐隐有种愧疚感。
李五爷的劝慰,仍在耳边萦绕。
那声音震耳欲聋,却又莫名显得有些空旷,继而失真。
而且,失真的不仅仅是声音,更有那年轻时的快意恩仇,满腔热血。
“我知道江老板这趟损失了一位‘白纸扇’,可我想说一句话,这话听起来也许有些轻率——”李五爷语重心长,情真意切地说:“但凡是有点名气的龙头瓢把子,跑江湖、混帮派、抢生意、夺码头,本来就是刀头上舔血的行当,谁没折过几个弟兄?
“您是龙头,多少人指望着跟您混饭吃呢,如果仅仅因为这一件事,就要抛家弃业,豁出命去跟别人斗到死,那怎么能够长久?
“我刚才看了,这院子里至少还有十几号弟兄,非要硬拼下去,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如果您那位‘白纸扇’还在的话,想必也不会看您继续斗下去。
“哪怕不为别的,也该为自家的妻儿老小想一想吧?”
好话说尽了,江连横仍旧闷不吭声,看上去毫无反应。
但平静的外表下,心潮却已暗暗涌动。
妻儿老小——那是他的软肋!
混迹江湖,最初不过是为了一顿饱饭,继而安身立命,有个小家。
如今,他什么都有了,又怎忍心拂袖而去,弃之不顾?
一个捡来的便宜媳妇儿,一双可爱的儿女,一个略显痴傻的大姑……
江连横固然不是惜命之人,可乱世当头,他若是有半点闪失,这一大家子的人,又该如何过活?
归根结底,他这二十来年,似乎混得太顺,多半都是有惊无险。
龙头瓢把子……
江连横下意识地摸了摸掌心上的那块疤。
这一次,他的脑海里想起的不再是叔父辈那七兄弟,而是那个满脸阴鸷、狠毒、充满算计的周云甫。
李五爷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江老板,说句实在话,您已经够横了。您在这十里洋场,既没有官面上的照应,也没有太多的人手,这一晚上时间,闹出这么大动静,三大亨人人受损,张小林差点死了,杜镛也死了弟兄。可您现在还能怎么办?奉皖粤联手,军警叫停冲突,华洋三方联合查案,您不收手,难道真以为这十几号人,就能杀穿十里洋场?”
显然,那是痴人说梦。
刺杀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遇刺者日后必定万分小心,也许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才能让其放松警惕,重新寻到刺杀的机会。
江连横在奉天的那套行事风格,在沪上根本玩儿不转。
理由也很简单——奉天是东北的奉天,而沪上却是全国的沪上。
这里不允许任何势力一家独大,三大亨之间微妙的关系一旦破裂,但凡其中一个冒出头来,结果必定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何况,江连横在此只是个毫无根基的异乡人。
李五爷随即提议道:“江老板,您看……如果您愿意的话,不妨今天就让我略尽一尽地主之谊吧?毕竟,我估计江老板这趟来沪上,想必肯定是身负重托,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大事给搞砸了,对吧?”
“等会儿!”
江连横突然抬起手,打断了李五爷的提议,思忖片刻,却说:“五爷刚才说的,的确都是公道话,晚辈也确实都往心里去了,但我不能就这么留下一堆烂摊子,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了。”
“嗯?”李五爷略显困惑,“江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跟青帮和粤帮不对付的,不只是我,还有斧头帮的王老九,不能因为我受到了照应,就把人家扔下不管了,对吧?”
“对对对,还是江老板考虑得周全。”
李五爷笑了笑,紧接着说:“不过,既然说是议和,那就理应是各方全都偃旗息鼓,粤帮当然也不例外,这一点江老板可以放心——”
“不,我不放心。”
江连横回绝得很干脆,不留丝毫情面。
吃一堑、长一智,没有切实的保证,他绝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舌子’的说辞。
李五爷连忙笑着摆了摆手,正要开口跟江连横解释时,房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口哨。
“啾——”
尖锐的声音尚未平息,就见房门“砰”的一声暴开!
两人心头一凛,几乎同时站起身子,只是江连横稍快。
抬眼却见赵国砚和李正西持枪冲进屋内,大声喊道:“东家,又来人了,这回是真来了!”
江连横眉心一紧,立马拔出佩枪,迈步走出房间。
李五爷见状,生怕其间再横生出诸多误会,于是连忙紧随其后。
来到庭院正中,江连横仰头忙问:“来了多少人?”
蹲踞在东西厢房上的两个胡匪举着望远镜左顾右盼,急切地说:“我操,这回至少来了六七十号人呐!”
另一个接茬儿道:“总共两伙人,一伙儿从北边来,好像是巡警;一伙儿从西边来,当兵的吧!”
李五爷听了这话,忙凑过来说:“江老板,我知道,这是何将军派人过来接你了,另一伙儿应该是徐厅的人,千万别冲动,更别开火,跟当兵的走!”
江连横不予理睬,立刻吩咐道:“叫弟兄们全都收回来!”
言罢,屋脊上的两个胡匪立马“砰砰”放了两枪,叫外面的“水香”尽速回撤。
江连横仍不放心,又叫人搬了梯子过来,自己快步爬到屋檐附近,向胡匪要来双筒望远镜,非要亲自看看外面的动静。
视野之中,却见军警双方,一蓝一黑,正乌泱泱朝这边赶来。
邻近法租界界路时,双方似乎都有些迟疑。
但是很快,巡捕厅的头目便大手一挥,喝令冲关,一抹黑色的人潮随即涌了过来。
见巡捕出动,官兵头目也不肯退让,因此地位于租界边缘,竟也突然下令,带着手下的弟兄紧跟着巡捕的脚步,朝着小院儿这边,飞速靠拢过来。
(本章完)
第584章 小东洋
第584章 小东洋
军警合流,不消片刻功夫,双方便已汇聚在小院儿门口不远处。
众人不敢怠慢,急忙携枪冲出院门,查看外面的动向。
本以为,军警双方都是奔着拿人来的,不料出门一瞧,江连横等人反倒成了围观的看客。
只见双方人马在院外的空地上,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看那架势,仿佛是结怨已久的老冤家碰头,两边刚一见面,还没来得及说话,火药味儿就先窜了起来。
巡捕厅的老柴头目迈步上前,用手指着一众官兵,二话不说,张嘴就是一通臭骂。
“册那娘,你们要干什么?巡捕厅查案,这是公差,轮不到你们这些当兵的插手,识相的赶紧滚远点,别他娘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官兵人数稍稍占优,大约有一个排的编制,为首的长官也不遑多让,立马呛声叫嚣起来。
“操,别他妈的废话了!这院子里的人,你们今天一个也带不走,这是护军使的命令,有话你找他说去!”
“找你妈,何枫林的官再大,他也是管军政的,什么时候轮到他来管警务了?”
那军官闻言,懒得再去过多解释,当即朝地上狠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喝道:“他妈的,老子正好找不着由头收拾你们呢,叫板是吧,哥几个给我上!”
老柴领队也当真没怂,立马招呼起身后的一众巡捕,疾声命令道:“弟兄们,跟他们拼了!”
言毕,四下里骤然响起一阵“嘁哩喀喳”的声响。
只见军警双方,仿佛有某种默契似的,竟几乎同时退出手中汉阳造的子弹,关上保险,以枪身为棍棒,彼此间突然相向着冲杀起来。
显然,沪上军警尽管矛盾很深,但双方长官早已有言在先,横竖不能闹出人命,更不能轻易开枪,以免给对方落得把柄。
这年头儿,官兵干预警务,实在是常有的事儿。
老百姓自然早已见怪不怪。
想当初,奉天也是如此,得亏有王铁龛主持改革,强令要求官兵不得干预警务,更有张老疙瘩在背后鼎力支持,情况才稍稍有所好转。
如今,又见军警相争,江连横等人只觉得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一时间,几个胡匪反倒嬉笑调侃起来,颇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
眼见着军警双方大打出手,李五爷连忙凑到江连横身边,低声劝说:“江老板,官兵是来接你的,巡捕是来抓你的,你可不能置身事外呀!”
既然“奉皖粤”三家结盟,该帮谁,不该帮谁,自然无需迟疑。
江连横点了点头,当即转身吩咐道:“国砚,西风,带人过去搭把手,别把老柴插了就行。”
话音刚落,赵国砚和李正西立马招呼众人,飞奔着扑赶过去,同军警双方混在一处乱战。
官兵本就人势占优,而且平日里训练有素,下手极黑,眼下又平添了一群豺狼之辈,不过是三两分钟的光景,巡捕厅的老柴便被众人一举冲散,四散着奔逃而去。
为首那领队抹擦了一把鼻血,撂下几句不痛不痒的狠话,到底灰溜溜地跑远了。
相比之下,众官兵看起来却是云淡风轻,仿佛根本没使出全力。
江连横见状,起初还略感诧异,觉得这帮老柴未免太不入流。
虽说老柴打不过官兵实属常见,可淞沪巡捕厅的官差本质上也是兵,双方差距何至于如此悬殊?
直到那带队的军官走过来时,江连横的困惑才得到了解答。
来人未满三十,大高个儿,身材板正,来到院门口,环视一圈儿,操着满口北方乡音,却说:“请问,哪位是江连横江老板?”
“我就是。”江连横迈步上前,应了一声。
那军官闻言,随即点了点头,伸出手道:“江老板你好,我是何护军使警卫营二连副连长吴冲,这次是奉何将军的命令,来这里接应江老板,帮你们安排住处,这是法租界,如果江老板方便的话,咱们最好现在就走。”
堂堂淞沪护军使,肯派自己的警卫连过来接应——这番礼遇,对一个混江湖的帮派龙头而言,可谓是给足了面子,是破格中的破格,不能再高了。
江连横没资格恃宠而骄。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能有如此待遇,对方看重的,并非是他的面子,而是张大帅的面子。
“吴长官辛苦了!”江连横赶忙抱拳施礼,再跟对方握了握手,“只是我还不知道,吴长官准备带我去哪呢!”
“哦,关于住处,我们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在豫园附近的‘老庆云’旅馆。”吴冲侧身相让道,“江老板如果不介意的话,现在就走吧!毕竟,咱们这些当兵的,论理是不该出现在法租界的,容易有麻烦。”
正说着,李五爷也急忙从院子里赶了出来。
“对对对,凡事赶早别赶晚,正好我那车就停在这附近,吴长官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就把你们都送过去吧?”
吴冲闻言一愣,见了来人,这才赶忙笑了笑,说:“原来五爷也在这呐!那就说明,青帮那边已经没事了?”
李五爷摆了摆手,连声推辞道:“嗐,我就是个和事佬,承蒙江老板给我面子。”
“也好,那咱们就抓点紧!”吴冲问,“五爷的车,能坐几个人?”
一听这话,李五爷立马支开随行的保镖,笑着回道:“挤一挤,还能坐四个。”
“坐五个吧!”赵国砚突然接过话茬儿,“我会开车,西风,你也跟着!”
显然,赵国砚看上去并不放心让江连横单刀赴会。
李五爷有些尴尬,倒也没说什么,随即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江连横、吴长官、李五爷、赵国砚和李正西五人,便乘坐汽车,先行奔赴老城厢方向。
余下众多弟兄,各自打点行囊,跟随着驻沪官兵,一同朝着豫园“老庆云”旅馆随后而去。
事已至此,即便江连横等人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听任军方摆布安顿了。
前往旅馆的路上,李五爷又说了许多话。
诸如什么“不打不相识”、“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江湖以和为贵”之类的言辞,听得李正西心烦意乱,闷闷的不肯吭声。
江连横爱答不理,心中满是无奈。
进入华界以后,吴冲忽然开口道:“江老板这次来这边,想必是带着任务来的,何将军已经发话,整个十里洋场,今后不会再有任何帮派来找你的麻烦,不过——”
他转头看向江连横,用半是商量、半是警告的口吻,提醒道:“不过,何将军同时也希望,江老板不要再生事端了,毕竟十里洋场的稳定来之不易,现有的格局,也是何将军喜闻乐见的结果,所以……到此为止吧!”
“那粤帮那边呢?”江连横问。“他们?”吴冲嗤笑一声,却说,“他们也一样。到此为止,这是何将军的意思,适用于所有帮派、团体、同乡会,只要他们还想在沪上混,那就必须遵守,别以为藏在租界里,我们就拿他们没辙。”
“可我还有一个兄弟,斧头帮的王老九,吴长官听说过么?”
“听过,他以前不是在皖省搞过军政府么,怎么现在又混起帮派了,看样子他也不是那消停的人呐!”
吴冲笑呵呵地说:“江老板,其实何将军和卢督军也听说过他的事迹,对付他这种人,不能像对付其他帮派那样,一味打压,他是死倔的脾气,越是打压,他就越来劲,所以更要讲究方法。”
“哦?什么方法?”江连横追问道,“还请问,吴长官准备怎么处置王老九?”
吴冲身为军官,念过武备学堂,肚子里自然有点墨水,当即便侃侃而谈起来。
“王老九这个人,以前一直想混进军政界,但始终混不进去,他是个失意者,他求的是赏识……江老板,具体情况,你就不用多问了,总之斧头帮跟你一样,也不会再碰到麻烦了,放心吧!哎,兄弟,前面右转!”
说话间,汽车便已开到了老城厢豫园附近。
坐在座位上,顺着车窗探头一看,便是庆云旅馆了。
这家旅馆虽是老字号,但却是地地道道的新式建筑、新式旅馆,楼层不高,但在华界老城厢之中,也算得上数得着的排面。
若要较真,十里洋场最上档次的旅馆,自然是汇中饭店。
可惜——华人不得入内。
吴冲在副驾驶座位上转过身来,介绍道:“江老板,最近这几天,你们就住在这吧!房间不够的话,就随时跟经理说,店里有军营的人,外面也有,不会有任何危险。五爷,青帮也承诺过了吧?”
李五爷连忙点头,应声回道:“杜老板已经把何护军使的意思传到了,绝不会有事!”
饶是如此,吴冲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江老板,虽然我们说过会确保你的安全,但你这两天最好还是不要出门,毕竟巡捕厅的人也想要抓你呢。当然了,如果有人拜访你的话,这没问题,你们注意搜身就行了。”
“谁要拜访我?”江连横略感困惑。
李五爷笑着解释道:“江老板,何护军使既然已经发话了,您如今在沪上,也算是有蔓儿的人了,估计会有不少帮派的人,想过来跟您攀个交情呢!”
“我——得见他们?”江连横似乎不大情愿。
然而,吴冲却说:“你最好见一见,顺便多了解了解沪上,也方便咱们以后开展工作嘛!江老板,你懂我的意思吧?”
闻言,赵国砚和李正西不禁皱了皱眉。
毕竟,江连横最初之所以大老远跑来沪上,并不是为了扬名立万,而是受了老张的嘱托,开展密探工作。
可如今看来,随着事情越闹越大,牵扯的人数越来越多,已然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凡涉事之人,个个都是人精,尽管嘴上不肯说破,可循着种种蛛丝马迹,大多已经猜到了江连横的来意。
这趟差事,似乎已经搞砸了。
李正西不禁偷偷瞄了一眼江连横,却见江连横的神情竟出奇的平淡,即便不说是正中下怀,似乎也是心甘情愿的接受了这个结果。
难道就不怕张大帅怪罪下来么?
李正西不解。
显然,他并未参透这其中的生存之道。
江连横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将吴长官的话应承了下来,随即便打开车门,办了入住手续。
临别之际,他又忍不住向吴、李二人问道:“吴长官,您刚才说,让我在这住几天,不知道到底要住到什么时候,我又在这等什么呢?”
吴冲笑着解释道:“按你们混江湖的话来说,现在该是‘讲茶’的时候了,过两天,各大帮派的头目,会重新聚起来,彼此划个界,希望这次能多消停一段时间,不过你放心,这次是何将军作保,不会再有岔子了。”
江连横别无选择,只好应声答应了下来。
吴冲走后,临近中午时分,众响子、胡匪也陆续赶来了“老庆云”旅馆。
大伙儿简单吃了顿饭,来沪上这么多天,总算是过上了消停日子。
席间,李正西问起了密探的差事,该如何向老张交差。
江连横不愿多谈,只说是回去以后再做解释,随即又吩咐西风去把闯虎找回来。
事实上,众人也根本没有闲暇再去商议密探的差事。
吴冲和李五爷说的没错,因为有何将军作保,江连横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沪上江湖的闻人。
虽说绝大多数的帮派头目并不了解江连横的来历,可一听说他有军方的照顾,也不管他日后会不会久居沪上,只管纷纷递上拜帖,登门求见,以期能搭桥攀附上何将军——端的是不管有枣没枣,先打他一杆子再说。
尤其是那些在关外有生意往来的商帮,更是格外看重,一时间门客不断,令人感慨: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凡此种种,以至于众人不得不在旅馆单开一个房间,会见各路来客。
江连横尽管收了不少见面礼,但却总是疲于应对,念及刘雁声,更是兴味索然,怏怏不快。
如此,一直挨到了入夜时分,门客才渐渐稀疏起来。
江连横正准备下楼吃饭,就在这时,赵国砚却又推门走进屋内。
“东家,外头还有个客人,说是在咱关外奉天有生意,非得要见你,谈谈合作。”
“在奉天有生意?那你应该知道啊,哪家商号?”
赵国砚摇了摇头,却说:“那人藏着掖着的,不亮纲啊,他好像姓武,说是咱肯定有兴趣跟他合作。”
江连横看了两眼时间,喃喃自语道:“既然在奉天有生意,那就别差他这一个了,最后一个了啊,剩下的统统不见了,把他领进来吧!”
赵国砚应了一声,随即退出屋内。
未几,就见一个身穿西装,油头粉面,个子不高,三十出头的男子敲了敲房门。
江连横招呼他进来,道了声辛苦,随即便开口问道:“先生贵姓,在奉天做的什么生意?”
来人咧嘴一笑,在昏灯的映衬下,露出满口森森白牙,却说:“江先生,敝姓武田,幸会幸会!”
小东洋!?
江连横的神情立时警惕起来。
(本章完)
第585章 复仇的诱惑
第585章 复仇的诱惑
武田信缓步走进屋内。
如同许多小东洋一样,他的言行举止间,带有某种独特的谦卑感,低眉顺眼,唯唯诺诺。
但是,当他抬起头时,其鹰视狼顾之相,到底不是个善茬儿。
听闻对方是个小东洋,江连横略感诧异,却也并未大惊小怪。
相似的情形,他在奉天时,早已经历过无数次了。
唯一的区别在于,此处是十里洋场。
小东洋的渗透,从来不只局限于庙堂,而是包罗万象。
上至文化名流,下至梨园戏子,只要是在业内稍稍有些名望的人,都逃不过他们的威逼利诱,从无例外。
迟疑了片刻,江连横终于站起身,跟武田信握了握手,随即将其引到窗边的茶桌落座。
此时,远天已然擦黑,窗外隐隐传来叫卖声。
桌上亮着一盏孤灯,映出方寸间的安宁。
两人隔着茶桌,并肩坐下来,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
紧接着,江连横便问:“武田先生,我到沪上也有两个来月了,不记得跟你们打过交道啊,你这掐着饭点儿过来找我,总不会是打算让我请你整两口儿吧?”
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点了支烟,没有相让。
武田信一愣,随后摇头笑了笑,说:“江先生果然风趣。不过,如果我们之间能谈得来,喝几杯庆祝庆祝,也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他的汉语说得极其流利,简直跟华人没有两样,若不是提前自报来历,则足以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江连横眉心一皱,继而想起义烈团之前的忠告,便不禁暗自揣测起对方的意图。
“你既然听说过我,那就应该知道,我不跟东洋人合作,除非你卖枪,那倒是可以唠唠,但也只限于买卖。”
“这样啊……可惜,我本人并不做军火生意。”
“那就没啥可谈的了。”江连横耸耸肩,故作叹惋,“看来咱俩不合财,就别再往一块儿硬凑了,国砚——”
话音未落,赵国砚和李正西便推开房门,应声而入。
正要送客时,武田信急忙欠了下身子,抬手安抚众人,却道:“等等,江先生,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你就敢确保没有兴趣?”
“不用说了,我是对你这个人没兴趣,所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没兴趣跟你谈了,国砚,送客!”
江连横反呛了一嘴,看样子已经没有耐心继续跟对方纠缠下去了。
不料,“送客”二字刚说出口,武田信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在场三人顿时僵在了原地。
“江先生,难道刘雁声的血仇,就这样算了么?”
武田信的声音很低沉,但在江连横的耳朵里,却突然炸起一阵轰鸣。
三人同时转过头,目光中带有诧异、狐疑、以及些许忌讳。
武田信见状,笑了笑,随即便心安理得地坐下来,拿起江连横放在桌上的半盒香烟,旁若无人地点燃了一支,只抽了两口,就掐灭了香烟。
“江先生,我呀,是真心给你排忧解难来了。”
武田信似乎很了解江连横的脾气,并下足了功夫,投其所好。
钱,根本无法打动江连横。
他不缺钱,所以格外要脸,想起大姑过去的遭遇,又怎肯背上“二鬼子”的骂名。
可是,复仇的诱惑,却也并非虚无缥缈。
江连横本就是睚眦必报的性格,他很清楚复仇所带来的快感,那大概是人类最原始、最炽烈的情感之一。
只要尝过一次,便足以终生难忘。
他不讳言,有那么一瞬间,为了宣泄心中这口恶气,他的确动摇了。
不只是江连横,就连赵国砚和李正西,似乎也是如此。
武田信神思敏锐,仅在这片刻的迟疑中,便寻出了可乘之机,立刻穷追猛打,巧舌如簧地游说起来。
“江先生,鄙人在远东十几年,游历过很多城市,哈埠、奉天、京城、沪上……这些地方,我本人都是常来常往的,当然也听过、见过不少华人,但我唯独对你最感兴趣,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个有血性的人。”
江连横静静地听着,没有搭茬儿。
武田信的游说仍在继续。
“江先生,抛开我们两国之间的立场,仅就我个人而言,我其实很欣赏你的行事作风,甚至本质上来说,你我才是同类,所以我很想跟你交个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张小林的人头奉上,当作这次的见面礼。”
同类?
赵国砚和李正西互相看了看,谁跟他是同类?
可若是细想下来,这话似乎也没错。
毕竟,恶人终需恶人磨。
江连横皱起眉头,乜眼看向小东洋,低声问:“你知道多少?”
“从闸北刺杀案那天起,这前前后后的事,我差不多全都知道。”武田信笑道,“当然,我也知道,你这趟来沪上,背后是受到了谁的委派。”
闻听此言,江连横等人俱是一愣。
武田信见状,连忙摆了摆手,说:“放心,我不会妨碍你们的差事,如果有必要的话,我甚至还会尽力帮助你们。毕竟,张大帅本身就是我们扶持起来的军阀。”
这话不假。
尽管小东洋不太支持奉张入关,但倘若老张真能搬倒吴秀才,他们自然也是喜闻乐见。
武田信笑着解释道:“其实,张大帅的许多情报消息,本来就是由我们提供的。从这个角度而言,江先生,我们其实是同僚啊,现在同僚有难,我当然愿意出手帮忙,就是不知道江先生肯不肯接受我的好意了。”
沉默了片刻。
江连横说:“我刚才问的是,你对我家知道多少。”
“很多,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很多。”武田信仍旧是一副谦卑的神态,“江先生,你是个聪明人,该不会以为有些事只要没人说,就代表没人不知道吧?”
说着,他的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威胁的意味,但又稍纵即逝,令人难以察觉。
旋即,他又立刻挤出一抹亲切的笑容,说:“但那已经是陈年旧事了,没必要继续追究,我们还是抓紧谈眼前的事吧!”
“你能杀了张小林?”江连横问。
“当然,但不是我亲自动手,而是会有专业的人去办。”
“条件呢?”
“没什么条件,无非是有机会的时候,大家能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谈谈生意,仅此而已。”
“是么,可我听说,没价钱的东西,往往才是最贵的。”
武田信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说:“江先生多虑了,不过是个张小林而已,他还没资格摆在桌面上,让我跟你讨价还价,我们想要杀他,根本不需要经过何将军的同意。”
江连横抬起手,吩咐赵国砚和李正西把房门关上,随后转头冲小东洋打量了几眼,话锋陡然一转。
“武田先生,如果我今天拒绝你,你是不是就要去找张小林,跟他商量着怎么除掉我了?”“我去找张小林?”
武田信呵呵一笑,却说:“不,我只跟我欣赏的华人打交道,他现在还没这个资格。”
“哦?张小林没资格,那我怎么就有资格了?”江连横问。
“江先生,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的影响力是在奉天。”武田信举目看向窗外,幽幽叹道,“沪上是个好地方啊,大江大河的出海口,贯穿半个远东的经济命脉,谁控制了沪上,谁就控制了远东的钱袋子,但——”
他忽然收回目光,看向江连横,一字一顿地说:
“满洲的地位无可取代,东三省关乎我国的命运,宁失本土,不失满洲。”
闻言,江连横不禁眉心一跳。
相比于他先前所接触到的那些小东洋,武田信没有丝毫遮掩,更不曾以“共荣”为借口,而是直截了当地道明了侵略的野心。
江连横对此坚信不疑。
毕竟,早在光绪末年,他曾亲眼见证日俄战争。
小东洋拼尽了十万青年的鲜血,才终于虎口夺食,从沙俄手中抢下了南满铁路的经营权。
若不是垂涎已久,又怎么会甘愿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武田信说:“江先生,只要你现在点点头,愿意接受我的友谊,那么张小林就会得到他应有的报应,沪上的人也会明白,跟江家作对,是多么愚蠢的决定,到那时候,他们就会怕你。”
“当然!”他接着说,“如果江先生觉得这样不够痛快,我也可以把他交给你,任由你来处置。”
只需点点头,只需口头上应承下来,刘雁声的血仇便可以轻松化解。
然而,江连横却迟迟没有开口。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他很清楚自己的上限在哪。
张大帅可以跟小东洋扯皮,跟小东洋耍无赖,那是因为张大帅有上桌谈判的资格。
江连横没有,所以即便是口头上的承诺,也不敢轻易许下,同小东洋交往越深,就越是尾大不掉。
这一点,早在同宫田龙二周旋时,他便已经有了深切的体会。
武田信对江家的了解,令江连横隐隐感到忌惮。
况且,倘若刘雁声泉下有灵,这样的仇人血,会是他想要的么?
武田信见江连横有些犹豫,急忙又劝说起来。
“江先生,不要再理会那些军阀了,所谓的稳定、平衡、中庸,不过是弱者的借口罢了,在真正的强权面前,只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为大东洋帝国效力,即便是那些军阀,也没人敢动你……”
话未说完,江连横便抬手将其打断。
“行了,别再说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答案。”他酝酿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那就让我对不起雁声吧。”
武田信愕然,急忙问:“江先生难道不想报仇吗?”
“想,但我能力有限,那天晚上没能插了张小林,我认。”
江连横的语气格外沉重。
赵国砚和李正西立在门口,听了这话,不由得低下头,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武田信急了,忙说:“江先生,可你明明有机会反败为胜,这并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不用了。”江连横摆了摆手,“武田先生,多谢你的好意,但我已经决定的事情,就绝不会再更改了。”
武田信急忙又劝了几句,见江连横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答应,脸上的神情便渐渐阴鸷了起来。
“江先生,我以为你是明事理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大事儿上面,我一般不怎么糊涂。”
“不,你太糊涂了。”
“是么?”
“当然!”武田信霍然起身,冷冷地说,“江先生,我知道张大帅是你的靠山,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这座靠山,其实只是一座冰山。”
“或许吧!”江连横没有反驳,也无甚反驳。
“不只是张大帅,包括吴秀才、曹保定、卢督军、孙大炮,他们全都不过是冰山而已,不值得倚仗。”武田信朗声道,“看着吧,当旭日旗在远东升起时,这些冰山统统都会消解,到那时候,希望江先生不要后悔。”
“你这是在威胁我么?”江连横眯着眼睛问。
武田信摇了摇头,轻蔑地笑了笑,说:“不,这不是威胁,而是即将发生的事实。”
“行,那我等着。”
“好吧,江先生,我真为你感到遗憾。”
合作不成,武田信未失风度,仍旧板板正正地冲江连横弯了下腰,接着便转过身,朝屋外走去。
“等下!”江连横叫住他,“我还有一句话。”
“请讲。”
“虽然我没能插了张小林,但并不代表我怕他,更不代表我怕你们去找他合作,我就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想找他合作对付我,那也无所谓。”
没想到,武田信听了这话,却只是冷哼一声,笑道:“我说过,我只跟我欣赏的华人合作,不论你答不答应,我都不会去找张小林,不过……我不去找他,不代表其他人不会。江先生保重,再会。”
说罢,小东洋便气冲冲地迈开脚步,离开了房间。
赵国砚和李正西面面相觑,转头看向江连横,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外头还有人么?”江连横问。
“没、没有了。”赵国砚问,“东家,现在吃饭?”
江连横摇了摇头:“突然不咋饿了,你们先去吃吧,我自己在屋里待会儿。”
赵国砚和李正西见他心烦意乱,自然不敢叨扰。
轻轻带上房门,四下里便霎时静了下来。
此时,窗外已是一片浓黑。
江连横走到窗边,负手而立,在昏灯的映衬下,除了自己的倒影,眼前一无所见,只有茫茫无尽的黑夜。
“你的靠山,只是一座冰山。”
武田信的话,仍在耳边萦绕,久久不曾散去。
江湖纷争,帮派械斗,背后的军阀只需一句话,便使纷争落幕。
江家、粤帮、斧头帮、三大亨,不过都是傀儡罢了,那些大人物才不管他们损失了多少条人命。
乱局之中,根本没有赢家。
军阀混战的结果,想必也是如此……
(本章完)
第586章 大讲茶
第586章 大讲茶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入冬。
沪上渐渐飘起冷雨,纷纷扬扬,在半空时像雪,但站不住脚,往往还未落地就先化了。
难得清闲,江连横便准许弟兄们分批出去耍耍,也算没白来一趟。
众弟兄当中,只有老解和杨剌子怏怏不乐,始终没有出门。
江连横看在眼里,但也没说什么。
这天傍晚,吴冲忽然来访,敲了敲房门,进屋跟江连横闲话了几句,无非是嘘寒问暖之类的客套。
末了,他点上一支烟,说:“江先生,明天就要讲茶了,在法租界那边,你得派个人,到时候去参加一下。”
“我不用去?”江连横有些讶异。
吴冲吐了个烟圈儿,摆摆手说:“明儿就是走个过场,那些小帮小派的,不用管他们。咱今天晚上把事儿敲定,明天通知他们就行了。”
大会之前,先有小会。
这种套路,倒是有点像如今的国会了。
江连横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只是略显尴尬地说:“我还真不知道是今天讲茶呢!”
“我没跟你说么?”吴冲拍了下脑门儿,“怪我怪我,军务繁忙,我把这事儿给忘了。不过没关系,反正咱们就在这讲茶,你也不用准备,下个楼就行了。”
老庆云旅馆食宿齐全,二楼就有雅间可供议事。
江连横却说:“我倒是无所谓,关键我还没告诉九哥,不知道他能不能赶过来。”
“嗐,不用操心。”吴冲解释道,“王老九带几个人去临安了,不在沪上,听说好像是卢督军想要见见他。估计你也知道,王老九干过革命,是个老盟会的,跟你们不太一样,卢督军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想试试他。”
“这么突然?”
“是啊,他还托我给你带个话,说是见过卢督军以后,会尽快回来给你送行。”
“那斧头帮咋办,他不管了?”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能说,王老九的心思,可能压根就不在这事儿上。斧头帮现在好像是个姓陈的小子帮忙代管。”
姓陈,那自然就是陈立宪了。
江连横有些不解,王老九不是克鲁泡特金么,何以又甘愿去见卢督军?
“那这次讲茶,斧头帮不参与了?”
“江先生,王老九都去见卢督军了,他来不来讲茶,还重要么?”
说着,吴冲掐灭了烟头儿,忽然站起身,看两眼桌上的时钟,抬手招呼道:“讲茶七点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走吧,我先带你下楼见个人。”
江连横见状,便也急忙起身相随,离开了旅馆房间。
走到房门口时,惊扰了住在隔壁的赵国砚和李正西,两人似乎也想跟过来。
江连横看了看吴冲的脸色,随即回身吩咐道:“你俩在楼梯那边待着,就别跟着进去了。”
赵国砚和李正西自知不够资格,便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
行至二楼大厅,吴冲领着江连横,来到角落里的雅间门口。
这时候,江连横多半已经猜出来,雅间里的人是谁了。
毕竟,这种级别的讲茶,有资格参与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江先生,相逢一笑泯恩仇啊!”
吴冲一边推开房门,一边笑呵呵地侧身相让。
果然,当房门推开的一刹那,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
三角眼,高颧骨,贴皮寸头,一袭长衫大褂,神情略显不甘——不是张小林,还能是谁?
江连横眉一紧,心一揪,整张脸顿时变得阴沉晦暗。
说起来,这还是两人间头一次见面,但却根本无需旁人引介,四目相对,只一瞬间,彼此便已了然于胸。
此时,雅间里只有张小林孤身一人。
他的脸上,还能看见些许擦伤,胳膊也被吊在胸前。
听到开门声,张小林急忙拄着拐杖站起身,紧赶慢赶地来到门口,浑身带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儿。
“来来来,我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张小林,这位当然就是江连横了!”
吴冲朗声笑了笑,走进雅间,自顾自地坐在圆桌的主位上。
他代表护军使何将军而来。他的话,自然就是何将军的话。
“快坐快坐,啧,都别在那绷着了!”
吴冲笑道:“有啥事儿,说开了就好了,既然是混江湖的,谁还没点磕磕碰碰,差不多得了,该拉倒就拉倒吧,别跟个娘们儿似的瞎叽叽,不打不相识嘛!”
江连横闻言,只好闷声进屋。
张小林立马凑过去,关上房门,随后抿了抿嘴,闷闷地说:“呃,江先生,幸会幸会——”
话还没说完,江连横便已从他面前经过,自顾自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张小林面露难堪,不禁转头看向吴冲,投去求助的目光。
“啧,咋的,哑巴啦?赶紧说话呀!”
吴冲冷脸呵斥了几句,听那口吻,分明就是训小孩儿时的语气。
紧接着,他又换上热脸,满面堆笑地看向江连横,说:“江先生,我知道你们之间有点误会,你今天卖我个情面,就别再计较了,行不行?”
江连横面色阴沉,但又不能说不行。
吴冲见了,便又冲门口喊道:“张小林,你还愣着干啥,你就拿嘴道歉呐,赶紧的呀!”
张小林省过神,尽管心有不甘,却还是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从怀里翻出一封红包,恭恭敬敬地递上前,用力挤出一丝笑容。
“江先生,之前是我有眼无珠,多有冒犯的地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侬大人不记小人过,收下吧!”
江连横不应声。
张小林看看吴冲,只好又说:“当然,我也晓得,江先生不缺钱。人命关天,钱也不能代表全部,但总归是我的一点意思,还请江先生笑纳。”
江连横仍旧不吭声,似乎有些出神,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吴冲帮忙打圆场,笑着责备道:“我说张老板呐,有你这样送礼的么,光用嘴说,净搁你手里攥着了,你到底诚不诚心给呀?”
“是是是,吴长官说的对!”
张小林把红包塞进江连横手里,随即倒了一碗茶,笑呵呵地说:“来,江先生,侬要是愿意高抬贵手,放了小林一马,侬就接下这杯茶吧!”
在江湖规矩里,敬茶不是小事,其中隐含着拜师的意味。
张小林已然放下了身段,把自己的位置摆得极低了。
“啧,有点儿诚意!”吴冲又训了一句。
张小林便连忙弯下腰,将茶碗儿举过头顶。
可是,如此静默了片刻,江连横却仍旧没有接茶。
张小林极其尴尬,支支吾吾地说:“江先生……侬、侬总不会非要让我跪下,才肯接茶吧?”吴冲见状,也终于黑下了脸。
显然,张小林已经完全按照何将军的吩咐照办了。
赔礼道歉,样样不少。
倘若江连横继续执拗下去,那就不是不给张小林的面子了,打的却是何将军的脸。
毋庸置疑,张大帅肯定不会为了他,而跟皖系闹翻。
江连横自然觉察到了吴冲的神情变化,便也只能适可为止,见好就收。
其实,他本就无意刁难张小林,更没想过要让对方当面出丑。
那并不会给他带来类似复仇的快感。
正相反,那只会令他感到愈发荒谬可笑。
血债只能血偿!
除此以外,任何形式的报偿,都不过是怯懦者的自我安慰。
爷们儿的,宁肯直面自己的失败,也不愿用这种小儿科的方式,来宣告自己那可悲的精神胜利。
江连横只是有些出神,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
那年,刘雁声跟着他的大师爸,在串儿红的引介下,来到海老鸮的宅院,为江小道更名为江连横……
原来,他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整整十三年……
然而,吴冲的神情变化,很快又把江连横拽回了现实。
他转过头,看向张小林,语气忽然有些无力。
“张先生,敬茶就免了吧。”江连横说,“你刚才说,要给我跪下,就算你现在真跪下了,我兄弟还能活过来么,你的兄弟能么,所以别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没什么用。”
张小林一愕,端着茶碗儿,手足无措。
江连横继续说:“至于你这份红包,我觉得好像也给错人了,咱们俩做不成朋友,你我之所以能在这屋里相安无事,我倒觉得,最该感谢的人,应该是吴长官才对。”
一听这话,就见吴冲那张黑脸,陡然间变得红润饱满,嘴一翘,眼一眯,活脱脱变成一尊弥勒佛。
“谁,我呀?”
吴冲连忙摇头摆尾,笑着推辞道:“不不不,我就是个跑腿的,都是给何将军帮差,谢我干什么呀!”
“吴长官别客气,你这忙前忙后的,不感谢你,还能感谢谁?”江连横问,“张先生,你要是不介意的话,那就把这笔钱,当成是给吴长官的辛苦费吧!”
他根本不想收下这笔钱,便干脆光明正大地借献佛。
张小林自然没有异议,点点头道:“应该,应该!”
江连横便拿起红包,硬生生塞进吴冲的手里。
吴冲自是连连摆手。
“别闹别闹……哎,别撕巴,这样就没意思了,快拿走……啧,不行不行,这钱我绝对不能拿……嗐,再这样我可走了啊……对对对,兜儿在这呢,快拿出去,别往里塞了……”
三人扯呼了半晌儿。
吴冲很不高兴,嘴都略微有些瓢了,便正色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这事儿要传出去,那还得了!”
江连横和张小林不予理睬。
类似的屁话,俩人早已听过无数次了。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近,江连横便问:“吴长官,待会儿还有谁要来?”
“黄麻皮,杜镛,都来!”吴冲呷了口茶水,“另外,还有江北帮的寇三娘,鲁帮的曹大个子,宁帮的李三爷应该也来……”
他接二连三地点了许多名字。
其中,除青帮三大亨以外,大多是各地的商帮、同乡会、行会、社团之类的人物。
世道动荡,没有安定的时候,铁路使华人有史以来,头一次可以相对自由迁徙,出门在外,总少不了报团取暖,所有团体,或多或少,都沾着点帮派气息。
江连横听到半道,忽然问:“粤帮也派人过来么?”
吴冲点点头,说:“都来,江先生可能还不知道,这个……”他瞥了眼张小林,欲言又止,“总而言之,奉天和粤省之间,最近来往很密切,江先生懂我的意思吧?”
“这么说,粤帮那边也得到消息,准备收手了?”
“放心吧,总之就是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啊!”
“这我倒明白,但有必要请这么多人过来么?”江连横问。
“怕你有顾虑嘛!”吴冲解释道,“我听说,你们上次就是讲茶出了岔子,这次直接把有头有脸的都叫来,大家达成共识,我看还有谁敢挑事儿!”
张小林浑身一紧,忙赔笑道:“对对对,上次是我的问题,这次谁敢反悔,我张小林第一个不答应!而且,有新帮派成立,按规矩来说,也理应通知各处,大家碰个头,互相认识认识。江先生,侬奉天不是这样么?”
江连横不言语。
在奉天行事,远比在沪上简单得多。
若有商帮、行会想要立柜,只需去纵横保险公司叫一声东家,江连横点点头就行了,根本无需讲茶。
如此,三人便在雅间里等着,彼此间没话找话,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好在,讲茶虽说是七点钟开始,但六点刚过,便已经有各个帮派、行会的头目,陆续到场。
冷清的气氛,也终于渐渐热闹起来。
来人之中,江连横早已预先见过不少,而这些人听过江连横的大名,也终于可以有的放矢,再想打探时,自然也轻松了不少。
令他颇感诧异的是,斧头帮也派了代表讲茶,来的正是陈立宪。
江连横跟他闲话了几句,却见此人似乎早已忘却了惨死的弟兄,如今跟众多沪上闻人同坐一桌,谈笑风生,竟能做到十分坦然,甚至有些雀跃。
陈立宪似乎如愿以偿。
他踩着敌人的骨头,喝着弟兄的鲜血,终于如愿跻身所谓的上流社会。
他如此,在座的每一位,又何尝不是如此?
江连横理解,但并不敬佩。
临近六点半的时候,黄麻皮和杜镛相继到场,人就算齐了。
雅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见众人落座,吴冲便清了清嗓子,朗声笑道:“各位,今天让大伙儿过来,无非就是聚一聚,让大家互相认识认识,趁着青帮和斧头帮这事儿,也顺便调停一下其他人的分歧,划划地盘儿,省得以后再出现误会!”
众人纷纷点头。
吴冲接着抬了下手,举起酒杯,说:“另外,主要是为了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江连横江先生,他旁边那位,就是斧头帮的代表,陈立宪陈先生。”
江连横和陈立宪应声起身,拱手抱拳:“各位,辛苦了!”
言毕,黄麻皮忽然皱了下眉。
这声音太过熟悉,再联想到先前种种,他心里便忽悠一下,半是恼火,半是畏惧。
目光望向江连横,心里已然可以确定,眼前这人,就是前几天那伙儿绑匪的头目!
(本章完)
第587章 寻人启事
第587章 寻人启事
讲茶很顺利。
各帮各派,各行各会,虽然有许多分歧,但都并非不可调和的矛盾,江连横等人既已握手言和,其他琐碎自然不在话下。
整个十里洋场,被划分成若干区域,或大或小,皆由各个头目分食殆尽。
这情形无异于列强分食远东,区别只在于有人吃肉,有人喝汤。
江连横无意在沪上开山立柜,唯一的要求,便是在十六铺开家保险公司分号,门面无需太大,也不指望去抢同行的生意,无非是想在沪上有个落脚点,有个联络站,或是交易站,以便为奉天的“商号”提供保险业务。
众人欣然接受,纷纷客气着说,日后如果有机会去关外贸易,还请江老板多多照应。
粤帮和潮帮的代表同样在场,自然也没有多说什么。
赖春宝对江家没太大不满,主要还是对斧头帮心存怨恨,但他似乎也受到了某些大人物的指示,便只好闷不吭声,饮恨作罢。
万游远锒铛入狱,潮帮便由马彦夏代表出席。他的土货多半销往关东,就在江连横的眼皮底下,如今潮帮由他话事,自然不愿再与江家为敌。
青帮三大亨都没意见,事情就这样轻松谈成了。
吴冲挺高兴,拍了拍巴掌,哈哈笑道:“好,各位都是快人快语,江湖豪杰啊!”
众人附和陪笑。
紧接着,吴冲又打起了官腔,说:“这次讲茶,是何将军的意思,主要就是为了确保沪上的稳定、繁荣。大伙儿也都知道,现在局势不太平,没准哪天就打起来了。到时候,各位可得尽心尽力,帮忙维护市区安宁啊!”
众人都说当然,如有战事发生,一定尽心竭力。
毕竟,诸如游行、示威、抗议、叫歇之类的活动,若是发生在租界里,官方不便亲自出面,就要让这些帮派去干脏活儿。
吴冲点点头,接着说:“大家这次都谈妥了吧?在座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能再变卦了吧?”
说罢,众人的目光,自然全都落在了张小林身上。
张小林臊得没处躲,只好连忙摆摆手,说:“吴长官玩笑了,您在这里主持大局,谁还敢反悔呀!”
“好,那就赶紧撤茶摆席吧,这都几点了,一天没吃饭,就等这顿呢!”
吴冲大手一挥,当即吩咐堂倌上菜开席。
不一刻,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美馔佳肴,琳琅满目,自不必多言。
江连横拾起筷子,环视一圈儿,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一时间竟不知该先尝哪一种滋味。
其实,到底该尝哪种滋味,那些老前辈早已有言在先——
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
这顿酒席吃得很累。
酒入喉,如清汤寡水;菜入口,似味同嚼蜡。
不只是江连横,还有黄麻皮、张小林、杜镛、赖春宝、马彦夏,都觉得自己输了,都觉得面上无光。
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些疙疙瘩瘩,却偏偏还要强颜欢笑。
这种倚仗外力而达成的同盟,自然无比脆弱,到底能持续多久,恐怕谁也没法确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江连横转头看向赖春宝,忽然问:“赖先生,我想问你个事儿。”
赖春宝一愣,思忖了片刻,便说:“江生是想问刘生的遗体在哪吧?”
“嗯,闸北那次……那次误会以后,我就一直没再见过雁声,之前听杜先生说,他的遗体好像在你们那?”
“是,刘生的遗体在北郊,我们同乡会名下的义庄,你有时间的话,明天我就可以带你过去。”
“那样当然最好。”江连横说,“毕竟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总该入土为安才对。”
赖春宝点点头,朗声道:“也对,放心吧,刘生的遗体完好无损,我们粤帮还没那么下作。”
“好,那就多谢兄弟了,我明天一早就带人过去,希望你帮忙知会一声。”
江连横的声音闷闷的,半是愧疚,半是不甘。
杜镛闻言,忽然提议道:“死者为大,既然这样的话,不如我们明天都去祭拜祭拜——”
话未说完,江连横便抬手打断,说:“不用了,多谢杜先生好意,但我想跟我兄弟单独待会儿。”
“呃,也对也对,那刘先生还有什么亲戚子女么,如果有的话,我们也好方便表示表示。”杜镛追问。
江连横忽地愣住,想了许久,终于摇了摇头,说:“他没成家,至于老家亲戚么……也从没听他说过……”
吴冲有些醉态,听了这话,便摆摆手说:“嗐,都是江湖儿女嘛!要是有家有业的,何必大老远跑到奉天去混呢?世道这么乱,上哪找亲戚去。江先生,横竖算是你们江家的人不就得了!”
江连横略显迟疑。
他并不清楚刘雁声是怎么想的,到底是跟他回奉天,还是落叶归根,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再看吧,回头我再问问。”
江连横喃喃自语,究竟要去问谁,却没有说,总归不会是去问刘雁声。
如此,又苦熬了三两个钟头。
吴冲脸红脖子粗,说话时大着舌头,呼呼直喘,终于尽兴了。
大伙儿都是吃过见过的主,苦熬了这么久,本就是为了陪他,如今见他酒足饭饱,便陆续显出去意。
万幸,吴冲虽然贪杯,但也不是酒腻子,喝起来没完没了,醉了,就开始吵吵着散场。
里倒歪斜地站起来,捂着兜儿,呵呵笑道:“好好好,你们这一个个,跟鸡贼似的,自己不咋喝,都憋着劲儿灌我呐!行,差不多该散就散了吧!最近都老实点,别再闹了,改天,改天咱们大伙儿再聚!”
众人说当然,纷纷起身,簇拥着吴冲离开雅间。
恰在此时,江连横突然隔着桌子喊了一声,问:“黄探长,你着急回去不?我有点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
黄麻皮忽地愣住,眼神一挑,忙说:“不急不急,呃……江先生,我正好也有事情要找侬商量呐!”
大伙儿见他们俩似乎有约在先,且正忙着对吴冲溜须拍马,就没多问,留他们二人在雅间里稍坐。
江连横起身关上房门,拾掇下桌上的杯盘,在黄麻皮身边寻出个空位,坐下来,掏出一盒烟。
“抽烟?”
“好,多谢。”江连横擦着洋火儿,给黄麻皮和自己各点了支烟,而后甩甩手,将半截火柴杆儿丢进残羹杯盘里。
黄麻皮知道,江连横就是绑他的那个绑匪。
江连横也知道,黄麻皮知道他的底细。
但两人心照不宣,都在装傻充愣,谁也不肯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黄探长,法租界最近命案不少啊!”江连横问,“您也挺辛苦吧,洋人那边交差了么?”
黄麻皮略显尴尬,强颜笑道:“小事小事,只要不涉及到洋人,都是小事,何况还有人证,就快结案了。”
紧接着,江连横又多问了几句。
黄麻皮也没必要隐瞒,破案的方式,便是先射箭、后画靶。
其间,如何罗织罪名,如何巧设物证,如何逼问动机,凡此种种,二人都是老油条,自然点到为止即可。
毕竟死者都不是大亨,又恰逢华盛顿会议召开,这几起命案并未造成太大影响。
不过,倘若那晚江连横的计划能够成功,插了张小林,或许会有更大的舆论,洋人也会亲自审讯,到那时再由温廷阁作证指认:自称背叛了江连横,并在讲茶的前一晚,跟张小林和万游远共谋闸北刺杀案。
那么,一切就都干干净净了。
如今却只差一个张小林。
江连横不愿回头懊恼,只顾着往前看,便说:“黄探长,那个证人,温廷阁是我的人,这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知道。”黄麻皮忙说,“他现在蛮好的,昨天晚上洋人确认以后,已经转到法租界医院去了,我正要讲呢,没想到侬先问了。”
“是么,得亏有黄探长照应,那我明天就去看看他,你瞅瞅,这我得怎么感谢你呀!”
“嗐,江先生客气了,这都是小尅思!”
“小什么?”
“洋泾浜,case,小情况啦!”
江连横笑了笑,奉承他博学多才。
黄麻皮却没有笑,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看起来很不自在。
“江先生,侬要是真想感谢我,这个……这个这个……呵呵,有些事情嘛,还真不太好讲!”
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到底是什么意思,江连横自然心知肚明,却说:“黄探长,你不用不好意思,咱俩头一次见面,你送我这么大个人情,有啥话,你只管说就行了。”
头一次见面?
黄麻皮眼珠一转,顿时明白了江连横的意思,当下便憨笑两声,说了几句“人情无价”之类的客套话,就草草将这话题给遮了过去。
江连横却说:“黄探长断案如神,这我早就听说过,但是人心隔肚皮啊!”
“嗯?”黄麻皮眉头紧锁,“江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啊,这几起命案,目击者可不少,新舞台的戏班子,广和楼的客商,他们现在不说什么,保不准以后不说,万一到时候又有新的证据,让万游远翻了案,有违公义不说,我主要是怕败坏了黄探长的英名啊!”
这话显然是杞人忧天之论。
黄麻皮下令抓捕的嫌犯,怎可能出现翻案的情况。
江连横自然是在装傻。
黄麻皮也听出来他话里有话,便问:“那依江先生的意思,应该怎么办呢?”
江连横把烟头儿扔在地上,用脚捻灭,忽抬起头,说:“这世上只有一种人不会翻案。”
“死人?”
“我这可都是为了黄探长的英名!”
“了然,了然。”黄麻皮立时反应过来,忙说,“江先生讲得太对了,我早就觉得,那些洋人判案不靠谱,明明是个杀人犯,结果不杀头,非要把他们关在大牢里,送吃送喝,养个十几年再放出来,简直不像话!”
江连横点点头,感慨道:“万游远的确是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可黄探长是官差,不方便亲自动手,如果黄探长信得过老弟的话,老弟愿意派人帮你除掉这个后患,就算是报答黄探长的人情,怎么样?”
黄麻皮不禁咂了咂嘴,心说我帮你开后门插人,还成你报答我了。
没处说理去!
谁让江连横如今是何将军要保的人呢?
黄麻皮只得苦笑两声,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解铃还须系铃人嘛,那就有劳江先生了。这两天你派个人,我给他抓进去,事情办好了,我再给他放出来。不过——”
他支支吾吾地再三确认道:“江先生,阿拉是头一次见面,是吧?”
“难道不是么?”江连横问,“莫非……黄探长看我脸熟?”
“脸倒是不熟,但声音很耳熟。像,很他娘的像,像我一位故交。”
“这样啊,看来咱俩缘分颇深呐!”
“幸会,幸会!”黄麻皮突然站起身,“那就这么定了,有劳江先生替我除掉后患,侬可得言而有信呐!”
“放心,我不是张小林,说出去的话,没有反悔的道理。”江连横也跟着站起身。
“那就告辞了,再会!”
“等下!”
眼见黄麻皮要走,江连横忽又把他叫住,说:“黄探长,我还想求你帮我办个事儿,刚才吴长官也说了,希望你们能多多配合,我跟其他人不熟,跟你最铁,所以想问问你。”
“还有什么事情?”黄麻皮满脸困惑。
这大概可以算作是江连横跟青帮大亨的第一次情报合作。
然而,这第一次合作,他便藏了私心。
“我想麻烦黄探长,帮我在沪上找个人。”
“有名字吗?”
找人是黄麻皮常办的差事,应承起来,自然是胸有成竹。
江连横想了想,随即描述出一副人物肖像。
“我要找的人姓宫,但他在沪上可能不姓宫,北方口音,奉天人,眼角有点耷拉,现在应该刚满四十岁,或者四十出头,腚呱懒,成天跟睡不醒似的,嗯……他应该还带这个小姑娘,不对,应该也不小了,怎么着也得有二十岁上下了吧,他可能在沪上,也可能不在,总之你帮我留意一下,算我求你帮我个忙!”
(本章完)
第588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588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翌日,天刚破晓,江连横便叫上赵国砚和李正西,乘车前往法租界医院。
温廷阁已经可以靠在床头坐着了,双腿也能勉强活动,但还不能下地,离行走自如更是遥不可及。
即便痊愈,也无法完好如初。
翻高头、开天窗的行当,铁定是难以为继了。
一身能耐,砰砰两枪,便废去了十之八九,总归是有些可惜。
“这倒没什么,自打跟了东家以后,我也有好多年不指望这行吃饭了。”温廷阁说,“身手没了,经验还在。”
众人见他豁达,看得开,便都稍稍松了口气。
温廷阁又道:“要说可惜,只可惜那天去医院找我的是万游远,如果是张小林,我就一枪把他毙了。”
李正西自觉愧疚,喃喃着说:“咱俩应该换换,那晚要是有你在,没准张小林就死了。”
众人都摆了摆手,劝他别说这种话。
紧接着,江连横就把大讲茶的经过,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
温廷阁默默听着,两腮渐渐隆起一道青筋,得知讲和是上头的意思,不得忤逆,心里终究有些不甘。
他沉默半晌儿,忽然抬起头,眼里迸出光来,说:“东家,让我留在沪上吧。”
“嗯,我也是这个意思。家里要在沪上开个铺面,你在这安心养伤,正好也能帮忙维持维持,不过——”
江连横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
“我知道你跟雁声走得近,关系好,所以我得提醒你,别擅自做主。这次讲茶,毕竟是护军使的意思。”
“我明白,我可以等。沪上不可能永远都姓何,总会有机会的,哪怕我身手不够用了,我也会找别人去干。”
温廷阁迈不过心里这道坎儿,言辞难免有些执拗。
江连横没有表态,但也算是默许了。
报仇要趁早,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楚?
不说天灾人祸,就连仇恨本身,也是有保质期的,取决于决心。
江连横摆了摆手,不愿深究,转而却说:“换个话题吧,我有点事儿要问你。”
温廷阁一愣,忙问:“什么事儿?”
“你跟雁声常来常往,你知不知道……雁声的老家在哪?我现在有点拿不定主意,到底应该怎么安置他。”
面对江连横的询问,温廷阁略显迟疑,寻思半晌儿,竟忽然有些懊悔。
“这……我倒是问过他,但他说自己是被大师爸拉扯大的,打从记事儿那天起,就走南闯北,居无定所。”
“那他大师爸也不知道?”
“也许知道,但从没跟他讲过。刘兄说他小时候总问,师父不说,后来慢慢地,就干脆不问了。”
如此说来,刘雁声不是被捡来的,就是被买来的,总归不是寻常人家。
众人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江湖儿女,四海为家。
这八个字,总是沉甸甸的,只有经历过,才能体会个中滋味,风光背后,难免酸楚。
江连横思忖许久,仍旧是沉默无话。
这件事,原本无需如此纠结,可他心中有愧,又涉及刘雁声的白事,心里便惴惴不安,免不了反复斟酌。
最后,他看了眼时间,见窗外天光大亮,接下来还有不少安排,便匆匆站起身,说:“我先过去看看。”
赵国砚和李正西见状,也跟着站起来,朝温廷阁叮嘱几句,劝他好好休养,便也跟着走了。
…………
离开医院,江连横又回到了老庆云旅馆。
简单吃了顿便饭,不多时,赖春宝便来登门拜访,准备带几人前往北郊义庄,探视刘雁声的遗体。
江连横把自家人全都叫上,或乘汽车,或乘电车,随同粤帮众人,一路朝着城区东北方向远去。
途中难免闲话。
赖春宝主动打开话匣子,说:“江先生,程茂龄死后,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吃里扒外的东西,的确该杀。”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道:“该不该杀,也杀了,大家都死了弟兄,现在还说这些,有啥用?”
“我的意思是,粤帮和江家之间,其实没有那么大的矛盾,都是误会,要怪就怪张小林那个扑街吧!”
“扑街?什么意思?”
同“瘪三”一样,“扑街”似乎也是个舶来词。
据说,只是据说,扑街即是poor guy——可怜虫、小喽啰、宵小之辈,总归不是什么好词儿。
江连横念叨了几遍,忽然笑道:“在我家那边,这种人就该叫小瘪犊子,小卡拉米,还是没你们洋气啊!”
赖春宝也念叨了几遍,误以为他在玩笑,便说:“粤省开埠早,洋人见多了,难免学两句,江先生见笑了。”
未曾想,江连横却忽然正色道:“没什么见笑的,艺多不压身,学几句洋文也挺好。”
赖春宝见他颇为严肃,便没再搭茬儿。
沪上之行,究竟给江连横带来多少心境变化,又给他对子女的布局带来多少影响,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到九点钟,两辆汽车便缓缓停了下来。
众人陆续钻出车厢,赵国砚、李正西和闯虎都已到齐。
余下的江家响子,纷纷乘坐公共电车,到了市区边缘再改步行,速度稍慢,等了一会儿,也都来了。
粤省同乡会馆的义庄挺气派,旧式的院子,显得肃穆庄严。
多少客死异乡的老广,都在同乡会的援助、扶持下,得以落叶归根,重回故土。
“走吧!”
赖春宝领着众人穿过院门,在角落里推开一间小屋的房门,看得出来,应该是得到了特殊照应。
江家的身份得到了护军使署的认可,刘雁声的遗体,自然也被更加妥善照顾起来。
入冬时节,沪上潮湿阴冷。
停棺的房间不大,阴森森的,只有一口棺材,略显孤单。
棺材前面,支着一张简易的供桌,摆放的贡品都是新的,不禁使人有种错觉,仿佛雁声才走没多久。
李正西最先走到屋里,绕过供桌,转头问道:“能看看不?”“能,但我劝你还是别看了。”赖春宝解释道,“已经快有一个月了,这时节沪上又潮湿,不如留个好念想。”
李正西有些迟疑,抬头望向江连横,又看了看赵国砚和闯虎,似是在征求意见,问:“还是看看吧?”
赵国砚点点头,也说:“嗯,道别了,应该看看。”
不看,总归是有些不放心。
赖春宝见状,便吩咐义庄里的人,将棺材盖推开尺长的缝隙。
李正西争先恐后,近乎无礼般地推开众人,探头冲棺材里张望。
然而,只看了一眼,他便触电似地直起身子,转过头,望向房间的角落,胡乱抹擦了一把脸,骂了一句。
赵国砚紧随其后,神情凝重地低下头。
他倒是没有立马躲开,但眉心却是越来越皱,脖子更是粗了一圈儿,沉默了许久,忽地抬手猛扇了自己一嘴巴,便又悻悻地离开了。
接下来,又是闯虎走过去,怯生生的,先瞄了两眼,看不大清楚,便用两只手把住棺材,踮起脚尖儿。
巴巴地看了一眼,脸色“唰”就白了,神情惶恐地连连后退,脑袋里空空荡荡,愣是说不出话来。
随后,其余江家乡子,也都陆续绕着棺材走了一圈儿,看看刘雁声,算是道别。
所有人都看过了,只有江连横还远远的站在门口,犹疑不决。
“哥,你不看看老刘么?”李正西有些讶异。
江连横沉吟半晌儿,终于摇了摇头,说:“算了,我还是别看了。”
“不看了?”
“不看了。”
江连横的语气很坚决,似是无情无义,实则是无颜面对。
赖春宝见状,便说:“江先生,死者为大,如果你真不看的话,那还是赶紧盖棺吧,免得犯忌讳。”
这时候,因为开棺的缘故,屋子里已经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儿。
众人嘴上不说,但却不禁纷纷筋起了鼻子。
江连横应了一声,让义庄的人重新将棺材盖好。
旋即,众人便开始焚香、烧纸,总归是白事上常见的那套流程。
只不过,各地风俗不同,其间的细节,略微有些差别而已。
可江连横却对此很看重,无论义庄的人说什么,他都悉数照办,从来就没这么听人劝过。
待到礼毕,四下里终于渐渐消停下来。
弟兄们陆续离开房间,在院子里各自闲话。
赖春宝则把江连横几人留在屋子里,问:“江先生,刘生的遗体,已经快一个多月了,不能总这样放着,他是你的人,你看看,到底是就地安葬,还是送回粤省老家,还是跟你回奉天?如果不打算就地安葬,我提议还是尽快火化了比较好。”
江连横皱着眉头,犹疑了片刻,正要开口时,却被闯虎抢了先。
“当然是运回奉天去啊!”
他的语气格外坚定,仿佛是刘雁声给他托过梦似的,众人便有些好奇,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
闯虎反倒一愣,却说:“这是刘公雁声亲自跟我说的呀!”
“啥?”李正西瞪大了眼睛,“你啥意思,合着老刘知道自己会遭难?”
“那倒没有——”
话说到一半,闯虎忽又皱起眉头,“嘶——诶,不对,他还真有可能知道!”
江连横见他满嘴胡言乱语,立马出言训斥道:“虎子,别他妈拿这事儿开玩笑,雁声到底跟你说啥了?”
赵国砚也有些不满,只觉得这小子平时不太着调,便说:“你别胡说八道啊!”
闯虎不敢信口开河,自然老老实实地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
东家,真要论起来,这事儿还得从咱做局耍三大亨的时候说呢!
那时候,我主要负责写稿子,“黄山翁敲山镇双煞,过江龙翻江擒三妖”么。
交稿的时间太紧,我又憋不出来,你就让我去找刘公雁声唠唠,从他那找找灵感。
说来惭愧,那天晚上,我去隔壁找他,他正在写新闻稿。
我跟他说,听说你会算卦,能不能帮我算算姻缘。
他就请我进屋,给我算了一卦,结果保密啊,这事儿涉及到个人隐私。
算完以后,我好奇问他,你有没有给自己算过?
他说没有,也不想算,觉得自己现在过得就不错。
我就跟他磨叽了一会儿,说着说着,他也有点儿活心,就给自己也算了一卦。
一开始,我以为他也是在算姻缘,但不知道为啥,他算完了一卦,脸色不太好,就又另算了一卦。
我觉得好奇,就问他为啥非得算两卦?
他的脸色怪怪的,眼神都飘了,很不自然,有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莫名其妙。
我连问了他好几遍,他也不解释,只说这些都是一说一乐的东西,是谋生的手段,不能当真。
然后他就开始打岔,跟我扯些有的没的,问我书卖得怎么样,这事儿我爱唠,就跟他聊了很长很长时间。
快到后半夜的时候,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总不能光唠我吧?
所以,我就问他,怎么来的奉天,怎么认识的东家,以前在哪,想不想家之类的话。
他说了一大堆,大部分都是关于他大师爸的事儿,唠到鼠疫的时候,话就密了,越说越多。
东家,他跟我说,他一直都很感谢你,说要是没有你,鼠疫那年,还有张大帅上位那年,他可能就死了。
哇啦哇啦说一大堆,会算命的是真能白话呀!
给我整得还挺唏嘘,挺感动。
我劝他,说你现在熬出头了,已经不是以前那小卡拉米了,有钱,不想着回家么?
老话说的好啊,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嘛!
他寻思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他现在的身价是跟江家得来的,是在奉天得来的,所以留在奉天就挺好。
闯关东么,鲁省、直隶、豫省的人都能闯,粤省咋就不能,不就是道远了点儿么!
我问他在关外习惯么?
他说除了吃的差点儿,没什么不习惯的,他今年也就三十来岁,在关外待了十三年,也该算是关外人了。
我又问他,那你真就不打算回去了?永远都不回去了?
他说当然,此心安处是吾乡。
…………
闯虎的话说完了,众人便有些潸然……
(本章完)
第589章 最后一案
第589章 最后一案
白事很快便敲定下来。
遗体火葬,不只是关于刘雁声,还有其他几个遇难的弟兄。
江连横是当家的,自然无法面面俱到,许多仇怨,虽说难有切肤之痛,但对自家弟兄,却也并非卸磨杀驴,弃之不顾。
当天夜里,法捕房大牢。
“哗啦啦”的锁链声突然响起,惊醒了迷梦中的万游远。
他猛地坐起来,往前挪蹭,双手握住木栅栏,把脸紧贴在缝隙里,巴巴地望向大门,神情有些惶恐。
却见一个年轻的狱卒,手里提着一盒饭菜,押着个三十岁上下的新人,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两人经过一排牢房,掀起些许骚动,终于在万游远面前站定脚步,本就昏沉沉的牢房,立时变得更黑了。
万游远心头一紧,向后挪蹭两下,忙问:“搞什么名堂?”
狱卒不理会,自顾自地卸下新人的手铐、脚镣,随后打开牢门,一把将其推了进去。
万游远见状急了,颤声说:“喂,我这是单人间吧,我可是在黄探长那里过钱的,不信你去问问。”
“牢房不够用,先挤一挤喽!”狱卒搁下饭菜,锁上牢门,“放心,他就待一晚,不碍事的啦!”
不料,万游远见了这盒饭菜,心更慌了,急忙跳起来,伸手去抓狱卒的胳膊,结果却扑了个空,于是连忙大喊:“喂,兄弟,帮我去跟黄探长说一声,我还有钱,还有钱呐……”
话音未落,隔壁几间牢房却先响起了回应。
“册呐,侬他娘的是发春还是报丧,深更半夜的,叫什么叫,还睡不睡啦?”
“嘴巴放干净点,我是万游远!”
“我是侬爹,赶紧闭嘴!”
一阵哄笑,牢房里忽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再去看那狱卒时,已经走远了,大门“哐啷”一声响,四下很快便静了下来。
狱卒一走,万游远顿觉如芒在背,浑身不禁打了个冷颤,人便触电似地转过来,贴墙而立,目光死死盯住眼前这位狱友,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材,终于有些胆怯。
那新人不急不忙,一屁股坐在草席上,支起两条腿,冲他扬了扬下巴。
“我姓杨,你叫万游远呐?”
“你、你怎么知道?”
“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么!”
“哦,对对对,我忘了。”
万游远心不在焉,目光频频瞥向地上的餐盒,想凑过去看看,又不太敢。
杨剌子见了,便一脚把餐盒蹬了过去,问:“因为啥进来的呀?”
万游远贴着墙,缓缓坐下来,伸手去够餐盒,嘴上却说:“我是被冤枉的,遭人陷害了,拿我顶罪。”
“判多少年呐?”
“十、十五年。”
“操了!”杨剌子嗤笑两声问,“你这被冤枉的,都给判了十五年,那要是真事儿的话,不得死刑啊?”
万游远不再搭茬儿,拿到了餐盒,就立马掀开盖子,抽出两屉一看,见有酒有肉,便顿时两眼一黑。
完了,说什么都晚了。
他双手捧着盖子,僵在半空,看着酒肉饭菜,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恶心,像在看坟头儿上的供品。
紧接着,他忽然转头望向杨剌子,脸色白得瘆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咋的,吃不了啊?”
杨剌子一边掰着指响儿,一边懒懒地问。
万游远呆呆的,沉默了许久许久。
大约盏茶间的功夫,他仿佛恍然开悟一般,重新低头看向餐盒里的酒肉饭菜,目光定住,突然一把抓起盘中的烧鸡,张开大嘴,状如猪狗般地啃食起来。
他的吃相极其狼狈,甚至有些不堪。
两腮高高隆起,鸡骨头便在嘴里咯咯作响,全都囫囵着吞咽下去,却又不时伴随着一阵阵干呕。
吃得太快,不小心噎住了,便拿起小酒坛,拔出塞子,咕咚咕咚地灌几口,脖子一粗,又一长,硬生生将未经仔细咀嚼的肉食强吞下去。
“对喽,整两口儿,顺一顺就好了。”
杨剌子转头看向牢房门外,嘴里自顾自地念叨起来。
“我以前有个哥们儿,老能喝了,就你这小坛子,他自己整仨不费劲儿,谁也喝不过他,他也爱喝酒。但是你猜怎么着?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就跟他喝过一回。”
万游远闷不吭声,继续旁若无人地胡吃海塞,哼哼唧唧,像猪在刨食,全无半点人样儿。
杨剌子并不在乎,兀自陷入回忆。
“没辙呀,家里有规矩,办事儿不能喝酒,喝酒容易误事儿。”
“当然了,平时也没那么多活儿,想喝就整两口儿呗,东家又不是让他戒酒。”
“可他老跟我说,干咱们这行的,是刀尖儿上的生意,得时刻保持清醒,酒喝多了,脑子就慢,身手也跟着慢,指不定哪天在出活儿的时候出了岔子,就把自己给送走了。所以,他后来就慢慢不咋喝了。”
万游远仍旧不声不响,撂下烧鸡,抓起红烧鱼来吃。
干呕了几下,差点吐出来,又强行塞了回去。
杨剌子忽然笑了起来。
“也不怪他能喝,身板儿在那搁着呢,大高个子,晃晃悠悠的,长得也膀,那肩膀头子能毁我俩,跟他妈牲口似的,老他妈吓人了。”
“真的,一般人整不过他。”
“有回我和老解跟他摔跤,咱俩人摔他一个,妈驴操的玩意儿,愣没撂倒,咋长的呢!”
“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光论拳脚,没四五个人,整不死他,就算整死了,他高低也跟你换俩人。”
十根手指的指响都掰过了,再掰不出丝毫动静。
杨剌子却在用力压着指关节,骨节都掰红了,不知是在跟谁较劲。
“但我跟你讲,我其实不忿他,傻大个子,装什么呀,我是没跟他见真章,我要动真格的,不论喝酒,还是摔跤,你看他还是个么!”
“我早就跟他说过,三脚猫那两下子,不如我,还装什么硬茬儿呀,赶紧回家卖芝麻酱去吧!”
“他还不信,操了!”
说着,杨剌子忽然转过头,问:“哎,你信不?”
万游远不搭腔,放下红烧鱼,又抓起酱肘子来啃。
杨剌子抄起餐盒盖子,一把丢过去,砸在万游远的脑袋上,厉声喝道:“我他妈跟你说话呢!”
可万游远心外无物,挨了打,也不在乎,只管闷头去吃,双手并用,狼狈至极。杨剌子见状,霍然起身,抬起一脚,正踹在对方的脸上。
万游远本就是一身虚膘,又在大牢里蹲了几天,身心俱疲,自然没有反抗的余力。
眼下被踹了一脚,身形一斜,脑袋撞在墙上,却像不倒翁似的,立马又歪过来,趴在地上又吃起来。
“去你妈的,我问你听没听见我说话!”
杨剌子一把薅住万游远的头发,摆臂轮拳,轰然落下,接着又一记刺拳,正中腹部。
万游远嘴里塞得满满登登,猛吃一拳,立时硌掉了两颗犬齿,猛然间又感到腹部一阵痉挛,整个人蜷缩在地上,随即“哇呀”一口,将方才吃下的鱼肉,又吐出了大半。
这时候,隔壁那几间牢房里,竟忽然传来几声叫好、助威。
“完喽,完喽,金山银山没有喽!”
“老婆万人骑,儿子路边乞,万老板好福分呐!”
“侬不嚣张啦?怎么伐叫啦?快去找黄探长啊!”
哄笑声此起彼伏。
众人尽管看不见,可听着声音,似乎也觉得心头解恨,大有墙倒众人推的意味。
其实,牢房里这些天,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只不过万游远曾经很有钱,风光过,如今落魄了,甚至就快死了,他们便很开心,有种莫名的痛快。
牢房这边,听到隔壁的叫嚷,万游远似乎也被激怒了。
他不理会那些鼠辈的狂欢,却反过头来,出言挑衅杨剌子。
万游远啐了口混杂着血丝的残渣,怪声怪气地笑道:“我知道你讲的是谁,我带人杀的……捅了他十几刀,他、他死的时候,怂的像个女人,还跪下来求我呢!”
“去你妈的!”
杨剌子怒火攻心,立马蹲身骑在万游远身上,左右开弓,拳如雨下。
眨眼间,万游远就被锤的鼻青脸肿。
他本想故意激怒对方,并借此搏得一个痛快。
可他想错了。杨剌子不甘心,立马动手撬开万游远的嘴,随后捡起餐盘,“啪”的一声,摔出块巴掌大的残片,死命塞进万游远的嘴里。
“吃,我他妈让你吃,吃!”
一块块锋利的残片入喉,有大有小,万游远鱼似地乱挺,鲜血便从嘴角里流了出来。
随着一阵阵闷哼与咒骂,整个牢房里顿时躁动起来。
重刑犯们捶打着木栅栏,呜嗷乱叫,亢奋异常,仿佛笼中困兽……
…………
转过天来,老庆云旅馆。
时值正午,才吃过晌饭,江连横正在客房里闲坐,赵国砚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返程回奉的安排了。
这时候,李在淳和崔映贞忽然来访。
几人在屋里闲话了片刻,江连横已然猜出对方的来意,便说:“放心,你们的人在奉天很安全,崔小姐要是着急的话,我就发个电报,跟家里说一声,让你哥尽快过来找你吧。”
崔映贞连连点头,眼里满是感激。
李在淳有些难为情。
问他原因,他便说:“也没什么,只不过是觉得,我们这次好像也没帮上什么忙。”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帮忙不论大小,有心就行,我还不至于那么功利,真要那么功利的话,别说你剁了一根无名指,你就算把手剁下来,我也未必帮忙。再者说,想要报答,总能找着机会。”
李在淳汗颜道:“是是是,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别老端着说话,累不累呀!”
江连横打趣了几句,试图让久已沉重的氛围,重新活跃起来。
走山路是不能回头的,过去的已然过去,日后还得朝前看。
李在淳赔笑两声,扭扭捏捏地又从口袋里翻出个烟盒,递过去说:“江先生,说来惭愧,我们原本已经够不好意思了,但是这个……”
江连横接过烟盒,打开一看,空的,里头写着几行小字,大约有十几个。
“这是新一批的名单?”
“对对对,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应该……应该不会再有了。”
“应该不会再有了?”江连横笑道,“那你保证个屁呀,行了,这东西我收下了,过两天我回奉天再办,以后再有的话,还可以找我。”
闻言,李在淳和崔映贞互相看了看。
心头一喜,更是连声道谢。
“江先生要走了么?”崔映贞问,“头走之前,要不要再去大世界玩玩儿,这次我请你们好了。”
江连横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我现在没那份心情,有空吃顿便饭就行了。”
两人说好。
江连横又说:“对了,我走以后,温廷阁会带几个人暂时留在沪上,你们要是有什么困难,或者沪上有什么消息,可以去联系他,当然也可以直接往奉天发电报,纵横保险公司。”
毕竟,情报这件正事儿不能忘了。
高丽棒子的临时政府委身于沪上,自然少不了密探工作。
他们或许会对其他军阀的情报有所隐瞒,但有一样情报绝不会掺假——那便是关于小东洋的消息。
若论仇视小东洋的程度,高丽恐怕比起远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人正说着,房门忽然敲响。
李正西走进来,点了下头,说:“哥,法捕房有个包打听来了。”
闻言,李在淳和崔映贞相视一眼,便急忙起身道:“江先生还要忙,我们就先不打扰了。”
江连横没有客套,起身将两人送到放门口,便又重回到屋内等着。
未几,李正西就领着个包打听走了进来。
这包打听身穿黑色风衣,戴个小帽,三十五六岁模样,鹰钩鼻,方下颌,自称姓邹。
他显然是受到了法捕房的提醒,因此言行格外恭敬,见了江连横,先行脱帽,寒暄了好长一会儿,方才开口说明来意。
“江先生,那个……侬托阿拉要找的那个人,现在已经有眉目了,侬现在有时间过去看看不啦?”
听了这话,江连横立马起身说有,不知怎的,掌心里忽然下了汗,竟莫名有些紧张。
(本章完)
第590章 释怀
第590章 释怀
离开老庆云,江连横叫上李正西,立刻跟随邹巡捕动身赶路。
线索指向法租界霞飞路的一栋老公寓。
三人步行前往,穿街过巷,自是一路喧嚣。
江连横边走边感慨:“真没想到,你们法捕房找人还挺痛快。”
邹巡捕摆摆手说:“特事特办,毕竟是黄探长亲自吩咐的,总要用点心喽!”
江连横和李正西便笑了笑。
其实,法捕房的办事效率从来都不低,只不过要看报官的有没有关系,如果没有,那他最好是个洋人。
沪上虽大,到底也只是一座城。
四十岁上下的鳏夫,带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寓居沪上,没有亲戚,又是北方口音,再经过其他细节的筛查,除非这两人刚来沪上不久,且有意隐瞒、足不出户、与世隔绝,否则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但不能保准,邹巡捕提醒说:“没有相片,阿拉也不敢确定是不是,只好让江先生亲自过去看看了。”
“那没关系,就当是遛弯儿了。”
江连横宽慰几句,嘴上说无所谓,找不到也没关系,却又时不时在裤管上擦擦手汗。
转眼就到了霞飞路。
北方内战以来,许多毛子南下远东,哈埠自然最多,沪上却也不少,并且多半在此处聚居下来。
道路两旁,随处可见毛子开的俄式菜馆、面包店、咖啡厅和青楼妓院。
同哈埠相比,风格印象没有那么浓烈,但却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江先生,快到了。”
邹巡捕抬手指向远处的一栋四层公寓。
江连横点点头,步伐紧了些,眼见着近在咫尺,心更急,情更切。
没走出几步,远远就见公寓楼下站着个五短身材的小胖子,孤零零的,左顾右盼,目光撞见了邹巡捕,便急急地迎了过来。
此人四十多岁,面堂圆润有光,逢人就笑,倒是天生一副讨喜的模样。
双方握手说话,江连横有点困惑。
邹巡捕解释说:“吴先生是这栋公寓的房东,线索就是他提供的,跟他走就对了。”
吴胖子拱手抱拳,一边侧身相让,一边呵呵笑道:“两位幸会,天太冷了,快请进,阿拉先进去讲话。”
“人在家里吧?”邹巡捕问。
“唔,我也不晓得,应该在家吧。”吴胖子说,“他做夜班,白天在家里睡觉,我都是这个时间来收房租的。”
江连横跟在后头,不禁皱了皱眉,问:“邹长官还没见过那人呢?”
邹巡捕摇摇头,说:“我负责这片街区,只有老吴的线索能对上,也是刚听说的,立马就过去跟侬讲了。”
听了这话,江连横难免有些无语,下意识觉得这两人办事不太靠谱。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情有可原。
毕竟,寻人不是抓贼,横不能先把人扣起来,押到法捕房或老庆云,再由江连横出面指认。
虽说法捕房行事霸道,但也没有这样寻人的道理。
况且,没有相片佐证,就算邹巡捕见了,也认不出来,最后还是得让江连横亲自过来确认才行。
仔细想想,又觉得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见到七叔。
三人走进公寓,爬上楼梯。
吴胖子边走边说:“我也是才晓得邹长官在找人,一问,四十岁带个姑娘,还是北方口音,我就觉得像他。”
“耷拉眼角不?”李正西问。
吴胖子想了想,说:“可能是有一点吧,但我觉得他主要是困,上夜班么,蛮辛苦的哩!”
李正西闻言,便忽然热切起来。
江连横却莫名泼了他一盆冷水,说:“耷眼角的人有的是,别老听风就是雨。”接着又问,“吴先生,他在这住多久了?”
吴胖子思忖道:“唔,三年多了吧,至少三年了。”
“他刚来沪上,就是在你这租的房?”
“这我就不晓得了,人家只是租房,生意而已,我总不能刨根问底吧。”
“他说他叫什么?”
“唉,我的租客太多了,记不清楚,要回去看看合同才行,但他也姓江,对了,两个是亲戚吧?”
江连横紧快迈上台阶,又问:“那姑娘呢,她叫什么?”
“哦哟,人家是个小姑娘,我哪好意思多问呐!”吴胖子虽说身在沪上,却是老派作风。
说话间,便已来到三楼。
吴胖子领着江连横走到一间房门口,轻叩了两下房门,没听见回应,便又加重了力道。
咚咚咚!
“江先生在不在,不是来催房租的,侬亲戚过来啦!”
屋内半晌儿没有响应。
吴胖子转身看两眼怀表,皱起眉头,喃喃地嘟囔道:“平常这时候都在呀……”
“侬没有备用钥匙么?”邹巡捕问。
“锁头是他们自己换的,我哪里会有。”吴胖子说,“要不阿拉再等等,邹长官,侬还没吃饭吧,正好……”
话音未落,江连横便侧过身子,抢到门前说:“待会儿再吃吧,先进去看看。”
说罢,只见他伸出两指,捏住左手袖口,轻轻一扥,竟忽地顺出一条巴掌长的细铁丝。
单手鼓捣两下,眨眼之间,便将其捏成了“几”字形,微微带着点弹性。
将带钩的那端送进锁眼儿,咯楞楞,咯楞楞,耳听一阵细响,似乎找到了关键所在,二指稍稍用力,便是“咔哒”一声,锁舌便乖乖地臣服下来。
吴胖子瞪大了眼睛,看得怔怔出神,直至锁舌跳起来时,方才抬头望向邹巡捕,心说:
这你不管管?
还不确定是不是他要找的人呐!
可邹巡捕也看呆了,忽然省过神来,也不敢管,只是尴尬地笑了笑,全当做无事发生。
江连横收起铁丝,缓缓推开房门,举目四顾,心头顿时一紧。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空空荡荡。
几人款步走进屋内,其中最感到吃惊的,莫过于房东吴胖子。
“我的天,搞什么名堂?”
他冲进房间,一会儿去卧室看看,一会儿去厨房看看,人去楼空,一无所见。
“简直活见鬼了,人呐,我上个月底还来收过房租呢,怎么说走就走了,也不提前跟我讲?”
没人住的房子,便没有人气儿,一眼就能看出来,或者说是感觉出来。
屋子里隐隐出现回音,似乎已经空闲了许久,该搬走的都搬走了,没留下任何生活的痕迹。李正西有些失落。
这人要是不走,还可能不是七爷,现在走了,反倒可以确信,必定是七爷无疑了。
想到此处,不禁偷偷瞟了眼江连横,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江连横闷不吭声,甚至有点木讷,只是略显茫然地四处转悠,东看看,西看看,仿佛在用心体会这里残余的生活气息。
这房子挺大,两间卧室,客厅虽小,但也够用,厨房里炉灶齐全,卧室内箱柜具备,卫生间里还装着抽水马桶,租金当然也不便宜,每月七元,算得上中高档了。
这时候,吴胖子已经接受了租客搬走的事实,便开始四处乱窜,查验房屋设施。
“哦哟,这柜门怎么关不紧了,这也太不小心了吧!”
“啧啧啧,还有这个,租房的时候,这箱子是新漆的,怎么给磕掉了呀!”
“哎呀,我突然想起来,他的水电费还没结清哩,怎么就跑了,简直不像话嘛!”
吴胖子里外折腾了一圈儿,末了来到房门口,哭丧着脸说:“邹长官,我要报案。”
邹巡捕皱了皱眉,摆摆手道:“侬不是有押金么,这点小事,报什么案。”
“哦哟,邹长官,那押金是赔偿我的,但这房租是月结,他的租金还没给我呐!”
“去去去,芝麻大的事情,侬那是金丝楠木的箱子,还是黄梨的柜子,押金还不够赔,现在找人要紧!”
吴胖子想起正事儿,便不敢再多嘴,却又挨不住心疼,便摸着满屋家什长吁短叹。
邹巡捕说:“侬等下把合同找来,先把这个人查清楚再讲。”
吴胖子连忙点头说是,嘴里仍在嘟囔。
李正西见了,有些不耐烦,心里知道这是七爷住过的房子,便说:“行了行了,你待会儿算算账,差多少钱我赔你。”
邹巡捕忽然又说:“这么大个人,在沪上至少待了三年,不可能一点线索也没有,老吴,侬再好好想想。”
“他那人不怎么交际呀!”吴胖子沉思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忙说,“对了,那个姑娘,那姑娘好像是个学生,还是个大学生呢,但我不知道她在哪个学校,这应该也算是线索吧?”
邹巡捕点点头,有方向就好。
顺藤摸瓜,只是时间问题。
另一边,江连横仍在房间里东张西望,不觉间走到窗前,沉默无话,举目远眺。
看了片刻,低下头,余光一扫,猛然却见窗台的角落里,竟有一把雪亮的匕首藏在窗帘后头。
江连横皱起眉头,撩开窗帘一看,又见匕首下面压着些钱。
拿起匕首,用锋刃扒拉着数一数,有零有整——六元五角零三个方孔老钱儿。
江连横回身喊道:“房租和水电费在这呢!”
“在哪?”
吴胖子又惊又喜,立马颠颠儿地走过来,见了钱,总算是心安了。
“嗐,怎么藏在这里了,放在桌子上不好么,刚才没留意,我都差点没看见,多谢江先生啦!”吴胖子小声嘀咕道:“我就讲嘛,那人看起来挺老实的,不该欠账跑路才对嘛!”
江连横若有所悟,拿着匕首在他面前晃了晃,问:“这是你的不?”
吴胖子想了想,说:“是,这些都是租房带的东西。”
江连横知道他在扯谎,便自顾自地收下来,说:“我挺稀罕,送我吧。”
“不是,江先生,这个……”
吴胖子吞吞吐吐,话说一半,邹巡捕便走了过来。
“江先生,我估计老吴的租客,就是侬要找的人吧?”邹巡捕说,“没关系,他人就算走了,也总会有其他线索,阿拉顺着学校去找,只要他们不离开沪上,就一定能找到。”
江连横沉吟半晌儿,竟忽地摇了摇头。
“不找了。”
“不找了?”
众人倍感意外,眼看着线索彼此勾连,临到啃节儿上,他却说不找了。
什么意思?
看法捕房太闲,耍人玩儿呐?
李正西困惑不解,三两步窜过来,张嘴正要发问,一见江连横的眼神,却又立马把话咽了回去。
邹巡捕尽管得到了上峰的指示,此刻却也有些不满,说:“江先生,阿拉这两天也是动用了不少警力的,现在线索已经出来了,侬说不找就不找,这……侬让我回去怎么讲?”
按说江连横不是不会办事的人,可这次的态度却格外坚定,甚至有些执拗、冷硬。
“还能怎么说,就直接说我不找了,你要是觉得为难,那我亲自去跟黄探长说。”
邹巡捕立马软下来,忙说:“不不不,那倒不用,只是侬怎么也给我个说法,我好回去交差呀!”
“我本来就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沪上。”江连横说,“今天过来看看,也觉得不像,他不差钱,不应该住的这么破,别再瞎耽误功夫了。”
“我这房子挺不错的……”吴胖子念叨了两句。
可无论如何,江连横意义已决,不再找了。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邹巡捕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心里虽然不满,但总归是少了件差事,也算得个清闲。
当天下午,江连横回到老庆云旅馆,把事情说了一遍,便立即吩咐众弟兄准备返程回家。
预留出三天空闲时间,毕竟好不容易来趟沪上,或许这辈子也就仅此一次,该买点啥就买点啥,多少给家里带份儿心意。
江连横也去了百货商店,亲自给大姑、小姑、媳妇、儿女、东风和南风挑了礼物。
他也不会挑什么,只知道贱不如贵,准备好礼物,就忙去了整整一天时间。
夜里吃过晚饭,回屋喝茶消食,抽烟闲话。
李正西有些不舍,更有些不甘,便问:“哥,咱真不找七爷了?霞飞路那公寓,他明明就在那住过!”
江连横抽着烟,回想起沪上种种,多少饮恨,多少不如意,终于摇了摇头。
“算了,咱们别再打扰他了。”
“可是,天下这么大,如果这次见不着,以后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了啊!”
“话别说的太死,咱家就在奉天,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回去,他永远都是江家的七爷。”
“这我知道,但是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挺想跟他说说话,闹一闹的……”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大老爷们儿,哪来那么多矫情的屁话,他知道我现在过得咋样,我也知道他现在过得咋样,这就挺好。退都退了,不见就不见吧。我理解,他肯定也知道,我现在的确能理解了。”
“嗯~”
闯虎突然发出个怪声。
江连横转过头问:“咋的,你有意见?”
闯虎咂咂嘴,摇头晃脑地念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本章完)
第591章 归去来兮
第591章 归去来兮
临行前夜,有客轮从北方来,途径吴淞口,驶入黄浦江,最后在江山码头下锚靠岸。
旅客陆续走下舷梯,东张西望,待到寻见亲友时,脸上便显出久别重逢的欣喜。
崔映贞穿着呢子大衣,挤在人群里,踮脚张望了半晌儿,目光终于亮起来,急忙雀跃着招手呼喊。
“哥,在这呢!”
她跑起来,左推右搡,在人潮中游了片刻,游到引桥附近时,又喊:“这呢,这呢!”
舷梯上走下来四五个青年男子,目光都有些茫然。
领头那人看见崔映贞,更是倍感诧异,仔细辨认了许久,方才露出笑脸。
“映贞啊,两三年没见,我都快认不出来你了。”
男人连忙加快脚步,领着众人走过来。
即便是在同胞家人面前,为了避人耳目,兄妹俩也仍然使用汉语交流。
不知是江边风寒,还是喜上眉梢的缘故,崔映贞脸上红扑扑的,容貌显得愈发楚楚动人。
她抓住哥哥的手,小声提醒道:“哥,你在这得叫我崔莹莹。”
男人恍然醒悟,立时警觉起来。
崔映贞查了遍人数,却问:“诶,怎么就你们过来了,其他人呢?”
男人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有几个不想来沪上,说是东北离家近,方便复国运动,他们想办法搞武装呢!”
崔映贞点点头,见周围人来人往,就没再继续详谈。
男人上下打量妹妹几眼,看她过得不错,自觉很欣慰,便问:“你在这边做什么工作?”
“工作?”
崔映贞忽然垂下眼眸,似乎有点儿羞惭,紧接着又连忙摆了摆手,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先带你们去饭店,别让江先生等太久了。”
众人说好,于是立马提起行李,乘公车前往法租界赴约。
一路风驰电掣,转眼就到了预定好的饭店。
这家馆子不大,做的都是家常菜。
摆席设宴,既是为了给义烈团成员接风,也是为了给江连横等人送行。
崔映贞几人赶过来时,李在淳正在雅间里陪大伙儿说话。
言谈话语间,仍旧是在反复告诫江连横,要当心小东洋,更要提防小东洋,只有小东洋才是真正的威胁。
“江先生,永远都别相信鬼子的话,亡国之鉴,切记,切记!”
李在淳说得咬牙切齿,只有亲身经历过国破家亡,才能像他这般终生不忘。
正说着,忽然就听房门传来动静。
见是崔映贞带人回来了,大伙儿便连忙起身问候。
新来的高丽棒子不认识江连横,但在奉天的时候,却都认得赵国砚。
双方互相介绍,嘴里尽是千恩万谢,横竖都是那些车轱辘话,来来回回地说。
江连横短时间也记不住这么多人名,推辞了几句,就说:“坐吧,兄弟刚过世,我就不喝酒了,你们随意。”
众人互相看了看,恩公说不喝,那就都别喝了。
于是,这顿送别晚宴,便吃得很快。
眼看着快散场了,李在淳便撂下筷子,问:“江先生明天几点走?”
“一早就走。”江连横说,“这次坐船回去,不坐火车了,心里头多少有点儿膈应。”
几个高丽棒子问他,准备坐哪条船回去。赵国砚报了船号,不料竟恰好是崔映贞兄长来时的那条船。
有人乘船来,有人乘船去,都是为了团聚。
大家都说巧了,便又忽然感慨起来。
江连横敲出一支烟,也说:“我还没坐过船呢,合计看看海,心里能敞亮敞亮,也挺好。”
李在淳点点头说:“江先生现在也算是沪上闻人了,可惜咱几个不太方便露脸,明天没法亲自到场,今晚这顿饭,就算是给你们送行了,还请江先生多多包涵。”
“什么闻人呐,别寒碜我了。沪上不缺新闻,我这一走,用不了多长时间,大伙儿就把这茬儿给忘了。”
“我们不会忘,义烈团不会忘。”
李在淳话音刚落,其他几个高丽棒子便立马附和起来。
“对,我们义烈团,原本就是在白头山脚下成立的,虽然咱几个在沪上,但弟兄们更多都在东北山区,江先生以后要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就尽管开口,弟兄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困顿时,就该有些豪迈气。
“那好,以后你们义烈团如果需要帮忙,也可以尽管来奉天找我。”说着,江连横提杯起身,“要分别了,有机会常来常往,别忘了交情,咱就以茶代酒,干了吧。”
“干了!”
众人仰头杯尽,各奔前程。
…………
席散以后,回到老庆云旅馆,江连横等人立刻开始收拾行李。
离开沪上的行程很低调,除了护军使署的吴长官以外,其他人一概不曾通知。
可就在这整装待发的时候,店里的伙计却又敲了敲房门,说是有人来找。
话没说完,就见他身后突然窜出来三个人影,抻脖往屋里一看,立时惊声问道:“江兄弟,你要走了?”
江连横闻声一怔,抬头看过去,来的果然是王老九、戴秋生和陈立宪,于是连忙起身迎到门口。
“九哥,你咋来了?我听吴长官说,你不是去临安了么?”
“刚回来,这不是怕你要走,所以才赶紧过来看看么!”
王老九走进来,见行李都已经归置好了,就问:“干啥这么着急,晚两天,等我忙完了这阵子,咱们好好喝一顿再走吧!”
“票都买好了!”江连横摇摇头说,“早就该走了,眼瞅着都快过年了,雁声还得尽快入土为安呢!”
死者为大,王老九又挽留了几句,见对方态度格外坚决,便不免懊恼起来。
“这事搞的,才几天没见,你就要走了,我这也没啥准备呀,明天早上还得去趟护军使署呢!”
“嗐,啥也不用准备!头走之前,咱哥俩还能赶上见一面,这就比啥都强了。”
江连横邀三人落座,说了几句话,便问:“九哥,听说你去见卢督军了?咋样?”
王老九略显得意,笑着说:“卢督军听说我干过革命,跟杜镛他们不是一路人,所以准备给我指派点差事,现在还没定下来,估计是帮忙练练兵,或者搞个别动队之类的吧!”
江连横一愣,忙问:“那斧头帮咋办?”
王老九摆摆手说:“我不在的时候,立宪帮忙管事。”
听了这话,江连横不禁皱了皱眉。
龙头说走就走,多少有点儿不负责任。
陈立宪在旁边陪笑道:“江老板放心,咱们合作照旧,十六铺现在归我管,奉天的商船货物,你只管放心,你那保险公司分号,我也帮你物色着呢,以后如果需要什么消息,你就随时派人来会馆找我。”
看得出来,他显然是得偿所愿,在这场江湖纷争中,有幸摘到了桃子。这似乎不太光彩,但线上的许多合字,其实恰恰都是如此发迹的。
不说别人,就说江连横自己,当年也是在奉天三大家的纷争中,浑水摸到了大鱼。
还有杜镛,也是在黄麻皮挤兑沈杏山的时候,趁机发展出了自己的势力。
若要往大了说,曾经魏蜀吴三足鼎立,最后不也还是便宜了司马老贼?
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江连横转头又看了看戴秋生,问:“那你呢?”
“我跟九哥混!”戴秋生说得极其干脆,“九哥在哪,我就在哪!”
王老九便很欣慰地笑了笑,觉得这小兄弟能处。
江连横眉心一皱,又问:“九哥,你真打算给卢督军办事儿了?”
王老九点点头说:“江湖上这点破事,勾心斗角,没什么意思,七尺男儿,要干就干大事!”
“可你不是克鲁泡特金么?”
“诶,卢督军看得起我,有机会就该上,何况反直才是当务之急。”
江连横不清楚这算不算背弃理念,只是觉得时下许多人都浑浑噩噩,模棱两可,便渐渐没了谈兴。
王老九见他去意已决,自然也没再多劝。
几人围着茶桌,闲话了个把小时,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明早又各自都有要事在身,彼此便说了许多豪气干云、却又言之无物的大话,末了起身告辞,四下便又忽然静了下来。
房间里空空荡荡,终于又只剩下了江连横独自一人。
…………
翌日破晓,天刚微微亮,众人便已洗漱完毕,出门踏上归途。
离开老庆云旅馆,江连横等人先去了法租界医院,跟温廷阁道别,嘱咐了几句后,又让老解带两个响子留下来,既是为了照顾温廷阁,也是为了后续在十六铺筹备保险公司分号。
随后,众人便火急火燎地搭乘电车,赶往公共租界的江山码头。
这时候,天光还未大亮,黄浦江升起一团水雾,四周灰蒙蒙的,都是冷色调,潮湿且阴寒。
即便如此,码头上还是早已聚集了不少市民,有乘船的旅客,也有送行的亲友。
人人都在话别,到了江连横这里,竟没有人来送。
不多时,船上便陆续降下舷梯。
“叮叮叮!”
铃声骤然响起,海关的巡警和船上的水手跟着吆喝,催得人心慌意乱,既不舍,又怕来不及登船。
“检票啦,检票啦,二等舱去那边,头等舱在这里,票都提前准备好,不要急,不要挤!”
江连横提着行李箱,拿着船票穿过引桥,走到舷梯时,忍不住又回头张望几眼。
岸边上人头攒动,终究没有他要找的人。
闯虎手里捧着刘雁声的骨灰坛子,正要登船时,却见江连横挡在身前,便问:“东家,咋不走了?”
“累了,歇会儿。”
江连横随口搪塞两句,旋即迈步登上舷梯,闯虎、李正西和赵国砚等几个亲信,自然也跟着紧随其后。
没一会儿,众人便都来到了甲板上。
赵国砚和李正西忙着寻找船舱,归置行李,江连横却扶着甲板上的围栏,自顾自地往下张望。
闯虎偷瞄了几眼,凑过来问:“东家,你看啥呢?”
江连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随便看看,你先跟他们进去吧。”
闯虎赖着不肯走,追问道:“东家,你是不是……在找那个七爷呢?”
“你要是再跟我废话,我就一脚把你踹下去。”
闯虎立马捂住嘴,不敢再吭声,猛然想起自己捧的是骨灰坛子,便又连忙呸了两下,重新把手放下去。
很快,汽笛声便响了起来。
紧接着,铁链哗啦啦地收紧,起锚了,船身忽悠一下,终于离开了渡口。
岸边的景物开始缓缓移动,许多旅客都冲上了甲板,抢在围栏边上,朝着岸上送行的亲友挥手道别,有感性的,当场落下泪来。
真要走了,江连横突然有些焦躁。
岸上的人太多,有巡警,有劳工,有穿长衫的,有穿西装的,有匆匆而过的,有驻足停留的,可直到看了眼,却始终没能如愿。
眼看着码头越来越远,江连横突然抬起胳膊,冲着岸边拼命挥手。
闯虎吓了一跳,冷不防忘了刚才的警告,于是脱口而出,问:“找着了?在哪呢?搁哪,让我也看看呗!”
“没找着。”江连横浑不在意,仍旧挥着手,“但我知道他肯定来送我了,我得让他知道,我知道他来了。”
“还能这样?妙啊!”
闯虎呆愣了片刻,品品这人情余味,接着忽然踮起脚尖儿,竟也跟着江连横一起,冲岸边挥了挥手。
“你干啥?”江连横提起他的脖领子,将其拽到身后问。
闯虎说:“我寻思,七爷没准哪天就回去了,我先跟他打个招呼,混个脸儿熟呗!”
“上一边儿去,哪他妈都有你!”
“哎哎哎,坛子,我手里有坛子!”
闹腾了几下,客轮逐渐提速,越走越远,江山码头终于变得渺小起来,如同一粒沙尘。
十里洋场正在缓缓苏醒,但那与江连横已经没有关系了,起码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与他相干了。
朝阳慢慢升起来,黄浦江上波光粼粼,又是崭新的一天。
甲板上的旅客,也都陆陆续续地回去了船舱。
闯虎护着刘雁声的骨灰,喃喃叹道:“东家,其实我觉得,沪上也挺好的……”
“如果只是随便过来玩玩儿,那当然好了。”
只可惜,来得身不由己,去得心有不甘。
江连横朝远处望了一会儿,终于离开围栏,摇摇头说:“我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想来这,更不应该来这,但又不能不来,现在总算完事了,走吧,该回家了。”
“嗯~归去来兮呀~”
闯虎又发出个怪声。
江连横皱起眉头,知道他又要犯病了,于是便转身走回船舱,说:“你有病就赶紧治,别老在这吭叽!”
闯虎不理会,一边紧随其后,一边咿呀叹道:
“嗐,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呐!”
(本章完)
沪上篇结语
沪上篇结语
沪上篇结束了,怎么说呢?
梦里寻见林妹妹,醒来一看刘姥姥,她还直冲我挤眉弄眼,噘嘴儿吐信子。
写的时候,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剧情有点复杂,人物太多,笔墨照顾不周,像油浮在水面上,飘着写的,大火一催,就容易炸锅。
许多配角浮光掠影,临近收尾时,心里满是遗憾。
但又只能到此为止,再写下去,就难免喧宾夺主,拎不清了。
先说点故事以外的事儿。
首先,许多读者,包括我自己,对旧时代的沪上,总是有种相当笼统却又极其刻板的固有印象。
因为影视剧的缘故,这种印象大多集中在三四十年代,电影明星、流行歌手、摩登女郎之类的人或事。
但咱这故事发生在1921年底,所谓的黄金十年还没开始,沪上繁荣,但还没那么繁荣。
不少耳熟能详的场景,诸如百乐门、共舞台、国际饭店、新海关大楼之类,其实都还没建起来。
说这事儿是因为有读者问过,徐怀民这角色既然有钱,为啥还坐黄包车,不坐汽车。
我查过资料,那时候想开汽车,光有钱可不行,那得是相当有钱才行。
买车费钱,养车更费钱,燃料得去洋行才能买到,车要坏了,简单修一修,没准就是一条小黄鱼的价格。
小江在奉天有两台车,财力可见一斑。
此外,北洋时期的币值,整体相对稳定,动则万八千块钱,真不算少了,搁今天,万八千块钱也不少啊!
话说回来,为写这本书,没少查资料,越查越感觉,北洋和国府完全是两码事儿。
非要找相似之处的话,大概就是一个得位不正,一个先天不足,都算半个病号。
其次,这篇章里涉及了不少人物“原型”。
有人可能不太满意,这也没办法,众口难调,而且这也跟每个人的理解有关。
比如杜,我能明显感觉到这些年来,有关他的风评变化。
前些年明显捧到天上了,这些年又明显踩进地里了,咱就看看不说话,卖呆儿就行了。
王老九倒是一直都在云端上,主要是关于他的两句评价,流传太广,太经典了。
“世人都怕魔鬼,而魔鬼害怕王老九。”
“小节欠检点,大事不糊涂,杀敌无罪,抗日有功。”
暗杀大王,这名号真横!
所以就有很多人不满意,觉得书里的九爷,像个傻大粗,是不是欠妥当了。
我主要采用曾经跟他共事过的兄弟的评价:
“为了救人一难,不惜倾家荡产,万金一掷;听人家几句恭维,也可拔刀相助,不计后果。他是一个精神旷达,乱七八糟的好汉……”
私以为,有这种性格的人,大概本身就会有点“傻气”,不该是那种惯于阴谋诡计的人。
那位就说了:搞咩啊,人家可是暗杀大王!
说到点子上了。
其实,我一直都感觉,“暗杀大王”这名头不太符合实际,应该叫“刺杀大王”才更恰当。
九爷做活儿,大多是找个死士,趁着活动间隙动手,或者干脆半路截杀,不说是大张旗鼓,那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事了,再动用关系把人捞出来。
嘶!
总之,这跟我所理解的“暗杀”不太一样。
这种方式更重胆子,而不是脑子。
再考虑到九爷的结局,我实在很难认同,他是个城府极深,机智精明的人。
至于斧头帮到底是不是乌合之众,各位如果感兴趣,可以自行查阅,好好查查。
只不过,切记一点,斧头帮是斧头帮,铁血锄奸团是铁血锄奸团,二者有重合,但不是一回事儿。
退一步讲,王老九手底下可有不少能人,四大金刚,小戴、小胡,这些人都确实很有能力。
偏偏这些人跟着王老九混的时候,大多籍籍无名,可一旦离开王老九,不消短短几年功夫,这些人就全都混成了一方人物,甚至令人闻风丧胆。
我觉得,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综上所述,王老九大概是一个极富性格魅力,能让人心甘情愿追随他,但却缺少智谋和远见,始终无法带领弟兄们更进一步的江湖大哥。
性格原因,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大家不认可也没关系,求同存异,就当是演义看呗!
那么问题来了,这人物到底塑造的咋样。
不咋样,没体现出魅力来,这种虚的东西很难写,有人天生就很有亲和力,文字无法表述。
(这小子还挺会给自己找台阶儿,我都替他臊得慌!)
另外,现在说九爷是混帮派的,网上很多人不认同。
那位就说了:什么帮派,人家那是旅沪劳工总会,人家代表劳工的,你不懂别乱讲行不行?
咱别双标,仔细查查就知道了,古今中外,所有帮派,打从根上起,都是底层劳工自愿集结的,劳工代表是黑帮头目,这事儿一点也不新鲜。
如果以此来论证,九爷不是帮派头目,那么芝加哥的冈斯特,意大利的马菲亚,也都不是黑帮了。
那位又说了:九爷是杀鬼子的英雄,大侠懂不懂,人家是有信仰、有理念的,你这是抹黑。
我想,杀鬼子和混帮派这两件事儿,似乎并不矛盾。
至于克鲁泡特金,咱只说事实:九爷最开始是反皖的,后来却又投靠皖系卢督军,点到为止了。
反正我就觉得,“乱七八糟的好汉”是对他最恰当的评价。
太神化就没意思了。
闲话扯完,下面再说剧情和彩蛋。
【注意,以下内容包含剧透】
总体而言,沪上篇的内容,我原本就是要写一段“大佬桌上握手言和,小弟桌下头破血流”的故事。
写这么久,除了我更新拉胯以外,主要是这个篇幅其实是上下两部,以闸北刺杀案为转折。
闯虎说要偷梅太太的珍珠项链时,闸北刺杀案就注定了。
刘雁声之死,有几处暗示。
一处是主角团第一次去大世界,看哈哈镜,刘雁声的头拧成了一个黑点。
一处是闯虎去找他算卦,本来想先写出来,但那太明显,后来就让闯虎倒叙了。
最后一处是“影中人”那章,刘雁声敲门,跟闯虎说:“虎兄,我先走了。”
唉,写的时候,还挺难受。
我尽力不写没意义的桥段,小江刚来沪上,吃饭的时候,有个歌女突然走进来卖唱。必须得先写这段,表明这种行为在沪上很常见,大家并不觉得奇怪,小江看到了,所以才会想到用这种方法,派西风去广和楼刺杀,楼静远才会放松警惕。
这行当也不是我杜撰的。
参考郁慕侠在《沪上鳞爪》的介绍:
“(歌女)到达酒菜馆房间时,瞧见客座有人在内聚饮或谈话,她即搴帘而入,不招自至,手持一白布折子,满列平剧剧名,嬲人点戏,每出二角。客倘不允,她必再三歪缠,必坚拒之才悻悻而去。”
不知道为啥,我一看见这个,就想到用这招刺杀了。
小江点的戏,也不是随便点的,《平贵别窑》,仔细想想,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处境。
相比于第三卷的《挑滑车》,“杀他个干干净净”,小江这次行动的结局,也早已提前暗示过了。
在新舞台绑架时,黄麻皮曾问戏班子,准备唱什么戏。
班主说是《伐东吴》。
细想,伐东吴是啥,就是刘备出师替二弟报仇,结局如何,大家自然耳熟能详。
所以,这不算什么雷声大雨点小,伐东吴过后,孙刘还是得修好,小江自然也得跟三大亨握手。
其实,这些小彩蛋也没啥大用,不必深究,我只是觉得,即便读者不深究,这些小彩蛋,也会在潜意识里不断加强某种预感。
这时候,就会有人说:咱看网文,就图个爽快,谁想在这找憋屈,傻逼作者,文青病,溜了溜了。
提前声明,商业写作,没那么清高。
说来说去,还是那个老问题,这是土著主角,从一开始就是这么签约的,我就只能按照通俗小说那么写。
如果主角有挂,我还整这么一出,那您可以说我犯病,但他没挂,没挂就需要考虑很多逻辑性。
比如,沪上篇最主要的作用,除了关乎某个角色的结局,最主要的作用,就是让小江对自己的处境,有个更深刻的认识,并以此做出改变。
改变需要理由,必须是吃过大亏,以后才能长记性。
其次就是关于这本书的整体基调,从一开篇,它就是偏晦暗、冷酷的调性,能看到这里的读者,大概是能接受这种基调的,所以这剧情应该不算特别突兀。
而且,我已经事先声明过了,本书不会改变真实人物命运。
有读者说,你写的是架空历史、平行世界,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想简单了,如果仅凭“架空历史”、“平行世界”这几个字,就可以规避风险的话,那起点所有民国文都应该解禁,甚至根本不该被封。
小征缺米,一年多的心血,生计问题,不冒险了。
到现在,还有很多新读者说:土著,不能随意写,那还有什么可写的?
这一棒子把所有演义小说都拍死了。
只能说大家兴趣不同,我一直觉得,想要体验改变历史的快感,与其看网文,不如玩儿两把文明6。
陈立宪到底是不是叛徒,我也不知道,故意模糊处理,是因为不想又走回抓内鬼的老套路,没意思。
但斧头帮落在陈立宪手里,这没啥问题,因为历史上的王老九,原本也不是时时刻刻都管着斧头帮。
“闹天宫”这个角色写不过来了,笔墨有限。
他的设定是佛山人,所以他原本应该要跟沧州虎逼干一架的,南北武林,碰一碰。
但要再写下去,真就喧宾夺主,没完没了了。
有个叫“海客”的看官,在“富贵乱中求”那章评论过:提前交代下杜的选择,以免高潮时,笔墨照顾不周。
他懂我,我哭死!
书里的势力划分,也有一定依据,但时间对不上。
参考《沈醉回忆录》里的介绍:
“有一个使其,各帮在沪上的势力范围大致如下:老城区是本地帮的基地,应发租借内有一部分地区可以去游击;公共租界的虹口区是粤帮的范围;英租界有一段归浙帮;十六铺一带归皖帮。”
“当时沪上本地帮对外来帮很不满意,认为外来帮在和他们抢饭碗,彼此间仇恨很深,经常发生斗殴。外邦到沪上抢码头,曾牺牲过不少性命才打出天下,帮会头子们……经常还要‘吃讲茶’进行谈判,重新划分区域。”
闯虎偷珍珠项链那个手法,也出自这本书的介绍。
反直三角同盟,早在1921年底就开始了,只不过第一次直奉大战,孙卢没有机会配合。
奉皖粤是大背景,小江归奉,王老九和三大亨归皖(他们有段时间的靠山都是卢),粤帮不用说了。
离开沪上,小江坐船要看海,江河湖海,下半卷本书最后一个主要角色了。
八大潮帮确有,人物都是虚构的,八人姓氏连起来,谐音梗:万马同槽,终归一红。
啥意思,不用说了。
还有其他的么?应该没了。
【剧透结束】
再说有人觉得剧情拖沓。
这事儿吧,主要还是跟我更新有关,一天四千字,再怎么推进,好像都不尽兴。
第三卷中期以前,我还能大致保持两更,即便单更,也都是大章,但写到两百多万字,真的是身心俱疲,很难再保持旺盛的精力。
不是抱怨,写书这件事,真的只有完结以后,才能算是休息。
否则就算请假,脑袋里无时无刻都在想剧情,悬着个心,不得安生。
这大概也不光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好像不少作者都这样。
(啊,你就不能学点好的?)
我也想,但我写的真的很慢,四千字五六小时才能写完,脑速问题。
真心羡慕那些一小时码四千字的人,真的羡慕。
有人说,这本书到中后期,文字质量开始出现滑坡。
我不否认,就算我再怎么慢,长时间输出也没功夫精雕细琢了。
一直在边写边学习,发现这个篇章最大的问题,也是新人的通病:容易把所有想法都一股脑全塞进去,整得挺臃肿,以后慢慢改。
真正让我崩溃的是,有时候自己写的很用心,读者反应平平;有时候真就来不及,乱写一气,感觉都写飞了,读者反而觉得不错。
这也应了那句话:你写的费劲,读者看的就费劲;你写的流畅,读者看的就流畅。
我慢慢改,不纠结。
关于欠更,我尽力补上,愧对几位盟主大佬。
如果完结时,还有欠更没补,我就多更番外,主角团包括上一辈的人,每人都有番外。
最后,有读者反应,时间线太模糊,有点不清楚。
放心,书里的人物年龄,虽然大多都是虚数,但时间线从来没乱,小江这一批,大多都是同辈。
待会儿,我整理下目前为止的时间线,以供各位参考。
完了,真能白话呀!
征子*
(本章完)
简略版时间线
简略版时间线1902年,江小道13岁,年底夜闯王宅,拜山江城海,传奇开始。
1903年,江小道14岁,初五,何家遭难,江小道上山避风头,结识王贵和。开春以后,接胡小妍,前往奉天,遇见四风口。年底,学会骑马,日俄战争即将开打,第一卷“大雪奉天”完。
1908年,江小道19岁,结识刘雁声,两人年龄相仿,谭仁钧给江小道更名“连横”。
1909年,江连横20岁,周白两家开响。
1910年,江小道21岁,结识赵国砚。年底,宫保南教练四风口,东风18岁,南风西风17岁,北风16岁。
1911年,江小道22岁,初秋,奉天十二时辰,结识弹弓岭李正,江小道扬名立万。
————
1912年,江小道23岁,江家起局,改朝换代。
1913年,江连横24岁,初春,前往辽南,结识闯虎。同年10月7日,江雅出生。
1914年,江连横25岁,1月,江承业出生(按旧历算,跟江雅同岁)。
1915年,江连横26岁,宗社党蠢蠢欲动。
1916年,江连横27岁,江连横结识薛应清,赵正北单骑救主。年底,江连横前往哈埠。
1917年,江连横28岁,小团圆,江家开始接手盘查劳工回国的差事。
1920年,江连横31岁,围炉夜话,冬,庄书宁产子,江承志。
1921年,江连横32岁,江雅8岁,江承业7岁(两人9虚岁),江承志1岁,东风29,南风西风28,北风27岁,启程沪上。
(本章完)
第592章 家
第592章 家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
院子里刚刚扫过积雪,玻璃窗上结了一层霜,几只家雀在光秃秃的树枝间来回蹦跶。
时间刚过正午,阳光很好,但亮而不暖。
关外不比江南,毕竟已经是深冬腊月了。
宅子里静得出奇,佣人们都在午睡,只有客厅一角的落地钟还在“嘀嗒嘀嗒”地响着……
二楼书房内,胡小妍正伏在桌案上小憩。
天冷,时间似乎也走慢了。
如此安静了许久,她忽然莫名其妙地醒过来。
坐在轮椅上缓缓神,揉了揉眼睛,接着伸手抹开窗户上的霜,欠身朝院子里张望几眼。
不料,下一秒,宅院大门便随即敞开,一辆黑色汽车缓缓驶入宅邸。
定睛一看,果然是江连横回来了。
只见他拎着大包小裹钻出车厢,旁人搭手要接,他也不理会,忙不迭地朝院子快步走来。
临近门口时,却又莫名一怔,抬眼看去,果然望见了窗口里的胡小妍,于是仰头一笑,又赶忙加紧脚步。
“傻样儿!”
四目相对,胡小妍浅浅地笑了笑,随后离开窗台,抚平衣裳,又拢了两下耳边的碎发。
于此同时,整栋大宅也跟着渐渐骚动起来。
佣人们陆续出来迎接,问声“老爷好”。
江连横随口应了几句,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便立刻奔去了二楼。
像往常一样,回家的头一件事,就是去给大姑请安,多少年来都是如此,不料今天却扑了个空。
推开房门,许如清竟然不在。
江连横有些讶异,来不及询问下人,转头便又去了书房。
进屋见了胡小妍,连忙笑着走过来,身上的冷气未消,便低声问:“媳妇儿,大姑哪去了?”
胡小妍正要回答,却又忽地皱了皱眉,微微侧过脸,定定地看向江连横,似乎发现了什么异样。
江连横似乎有点心虚,立马直起身子,躲闪着说:“咋的,想我了吧?”
“你耳朵咋了?”胡小妍忧心忡忡。
“哦,你说这个,没啥事儿!”
“过来让我看看。”
江连横大大咧咧地把礼物堆在桌子上,随后在胡小妍面前俯下身子。
见媳妇儿正要伸手,他却趁机上前,狠狠香了一口,接着又立马闪身躲开,玩笑似的,没个正形。
胡小妍有点急了,便喊:“你让我看看!”
“嗐,看什么呀,我又没破相,往那一戳一站,谁瞅着不带派?”
江连横浑不在意,摆了摆手,旋即又指着自己的右耳,笑着打趣道:“诶,媳妇儿,我以前好像听人说,耳朵要是坏了,走道跑偏,你帮我看看,我现在走的还是直线不?”
说着,就立马在书房来回走动起来,行为多少有点荒唐、滑稽。
他试图以自嘲的方式,来消解家人心里的忧虑。
胡小妍懂了,便不再多问。
目光随着他的身形游移片刻,终于摇了摇头,说:“没偏,哪来的这种说法。”
“没有么?”江连横笑着坐下来,“那可能是我记岔了。”
胡小妍沉默无话,强压下关切的心情,佯装气定神闲。
她知道,他想说时,自然就说了。非要刨根问底,一味追问下去,只会徒增心烦,败坏了回家的兴致。
少顷,姐款步过来请安。
紧接着,宋妈和英子也带着家丁仆从,进屋问候,垂手听命。
胡小妍吩咐道:“晚上家里人多,该来的都来,现在就开始准备吧,记得让人下几碗面。”
宋妈说好,随后又让人给老爷、夫人沏了一壶热茶。
茶水送进屋,江连横便挥了挥手,说:“该忙啥就忙啥去吧,咱俩搁屋里说会儿话。”
众人应声告退,只留江、胡二人在屋内闲谈。
江连横端起茶碗儿,吹了吹,滋溜了几口,就问:“对了,刚才话说一半,大姑上哪去了?”
胡小妍淡淡地说:“带俩孩子上街置办年货去了。你没发现今天屋里特别安静么?”
江连横差点呛着,整个人顿时愣住。
这些年来,许如清的精神状况,始终不算太好。
大多数时候,人都有些呆苶,偶尔好转,却也稍纵即逝,拿不起事儿。
平常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多只是在院子里遛遛弯儿,换换心情。
眼下不仅主动上街,竟然还要帮家里操持年货,着实令人意外。
江连横听了,惊喜之余,却又难免有点担心,便问:“那能行么?”
胡小妍看看窗外,喃喃道:“应该没啥事儿,我让东风跟着去了。”
“嘶,真是怪了,上街溜达溜达倒没啥,可年货这事儿,也用不着她操心呐,让谁去办一下不行?”
“这就得问你闺女了。”
原来,从大清早开始,江雅便领着弟弟在许如清那屋磨叨,非要让姑奶奶带他俩上街买零嘴儿。
隔辈亲,那是真宠。
俩孩子说话,比谁都管用,央求了半晌儿,许如清便答应了下来。
闻言,江连横不禁笑了笑,说:“也行,出去就出去吧,给大姑找点事儿干,没准过两年就好了呢!”
胡小妍却说:“再好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图啥,只要没病没灾,那就是万幸了。”
“这话说的没毛病。”
“是吧?”
夫妻俩感慨片刻,小别胜新欢,终于没有拌嘴吵架。
江连横撂下茶碗儿,把外衣搭在椅子上,忽然问:“刚才提起这俩孩子,我突然想起个事儿。”
“什么事儿?”胡小妍又拿起外衣,好好理顺了一下,才重新搭在椅子上。
江连横咂了咂嘴,吐两口茶叶沫子,问:“这俩孩子……学习咋样儿啊?”听了这话,胡小妍不禁瞪大了眼睛,诧异道:“今天这是抽的什么风,咋还问起孩子来了?”
“这话说的,我不问谁问?”
“你就算问了,他俩学的啥,你会么?”
江连横一愣,随即摆了摆手,面露不屑道:“没你这么埋汰人的,他俩才多大,脚丫巴大的岁数,能学啥玩意儿,还我不会,我不会,难道你会啊?”
“我就更不会了。”胡小妍坦然道,“我现在还有很多字儿不认识呢。”
“哎~这就对了!”
江连横怪声怪气道:“我跟你可不一样,你切记,咱老江家祖上出过秀才,那可是秀才,你以为呢?我家祖祖辈辈,就没有不认字儿的,我这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你以后自己心里有点数啊!”
胡小妍翻了个白眼,顺着他说:“嗯,知道了,我是高攀,你说过八百回了。”
“八百回多么?”江连横说,“就我家人人认字这件事儿,我爹吹了一辈子,八万回你也得听着呀!”
这确实是件了不起的事儿。
胡小妍没有反驳。
江连横越说越起劲,接着又道:“你别忘了,我还跟我三叔念过五年书呢!人之初,性本善,首孝悌,次谨信,这我都懂,我还能不敌那俩小崽子?”
“那你等孩子回来,直接去问他俩吧!”胡小妍听得烦了,便岔开话题问,“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了?”
江连横忽然感慨起来,幽幽叹了口气,说:“还是得念书啊,念书了当大官儿,靠谁不如靠自己。”
“念书好不好,跟当官儿又没关系。”胡小妍却说,“你看现在省府里头,还有那些官办的工厂,有多少人都是走后门进去的,念书好的,反倒没看见几个去当官儿了。”
“那叫什么狗屁官儿呀!”江连横听了直撇嘴,“芝麻粒儿大小的官儿,撑死捞点油水,咱家又不缺钱。”
“不然你还想要多大官儿?”胡小妍问。
“不是我要,我已经来不及了,我这说孩子呢!”
“你有想法了?”
“嗯,我都已经想好了,以后就让承业去念讲武堂,要是能混上个军团长啥的,那咱家才叫横呢!”
“那闺女呢?”
“闺女咋了?”江连横满脸困惑。
胡小妍皱了皱眉,却问:“我问你,咱俩闺女以后往哪发展?”
“嗐,一个女孩儿,发展啥呀,差不多到岁数了,找个人嫁出去就完了。”江连横浑不在意道,“当然了,最好还是能嫁个当大官儿的,我儿子当不成军团长,我姑爷当上了也行。”
胡小妍有些愠色,语气变得生硬起来。
“江雅是我跟你生的孩子,你就这么不上心?”
“我咋不上心了,到时候我给他好好物色,错不了,放心吧!”
江连横自然是老派思想,总觉得闺女再好,终究也是别家的人。
胡小妍未尝不是如此,但她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全心全意地向着江雅。
时至今日,她倒是不再担心自己在江家的位置了,却总归是不想让女儿受了委屈。
江连横却不再纠结,转而拿起桌上的几样礼物,递到胡小妍面前,笑着说:“媳妇儿,这几样给你的,都是我亲自挑的嗷,不稀罕藏心里,别说,我不爱听。”
胡小妍瞥一眼桌上的礼物,懒懒地问:“这些都是啥?”
“啥都有!”江连横挨个数着,“首饰,香水,衣裳,这个是给大姑的,拿错了,还有……”
胡小妍忽然打断道:“你给小带了么?”
“嗬,夫人最近觉悟很高嘛!”江连横挑起大拇哥,装腔作势道,“不错,不错,你这样,为夫甚是欣慰啊!”
“我把小当妹妹,从小长起来的,一码归一码,我不想看她在这家里受委屈。”
“是么,那你就心疼心疼我吧,现在这家里,就数我最他妈委屈。”
胡小妍冷哼一声,又问:“那破鞋还有洋鬼子呢?”
江连横想了想,陪笑道:“媳妇儿,宁落一轮,不落一人呐,你说我……”
“我又没说不让你带!”胡小妍忽然伸出手,“你给她俩买的啥,给我看看。”
“你看她俩的干啥,你的在这呢!”
“我就想看她俩的!”
江连横不懂,只好拿过去给胡小妍看看。
胡小妍倒也没说什么,看过之后,便摔摔打打地丢了过去,静了半晌儿,忽然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老张?”
“明天吧,明天早上过去。”江连横思忖道,“我得先缓缓,想想该咋跟他说。”
胡小妍点点头,沉吟道:“你知道不,就快要打仗了。”
“报纸上天天都说打仗,也没见打起来过。”
“这回是真的,入秋的时候你不在,我听说今年征调了不少粮食呢!”
闻言,江连横立时警觉起来,便问:“老张要跟吴秀才打呀?那北风呢?”
“我说的就是北风。”胡小妍眉头紧锁道,“以前,军营里管得松,北风时不时还能回家吃顿饭,最近都好几个月没回来了,托人去打听,也问不出来,说是机密,就算问出来了,也都是过时的消息。”
“嘶——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可能是真要打仗了。”
“我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你说……他以前是警卫连的,警卫连应该不用上战场吧?”
江连横想了想,说:“那得分怎么打了,要真是大打特打,别说警卫连,估计做饭的伙夫都得上。”
胡小妍立马忧心起来,低声念叨着说:“你说……有没有可能,想办法不让北风去啊,就说有病了,或者干点别的活儿,运东西啥的,我怕他出事儿。”
江连横皱眉道:“老娘们儿真是不行事儿,那是打仗,你以为闹着玩儿呐?还请假,真逼急眼了,缺胳膊短腿儿都得上呢!”
“这我也知道。”胡小妍愁眉苦脸地说,“要不,你这几天帮忙在城里问问?你那个张大哥,他不是上将军衔儿么,总应该知道点消息吧?”
“我去问问倒没啥,不过……”江连横苦笑道,“张大哥这上将当的,恐怕还没北风说话好使呢!”
“那也去问问,你这次去沪上,他还帮忙找关系了呢!”
“行,等我去跟老张汇报完,就去找他。”
夫妻俩一言一语,正在说话间,只听身后的窗户外面,宅院里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爽朗的笑声。
这大嗓门儿,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江连横皱着眉头,欠身起来张望,果然就见张正东正护着许如清走进宅院。
江雅手里拿着一根灶,一蹦一跳,一边欢呼雀跃着朝宅子里走来,一边大喊大叫。
江承业还是老样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姐姐身后。
江连横看了直摇头,轻声叹道:“闺女没个闺女样,小子没个小子样!”
(本章完)
第593章 儿女情长
第593章 儿女情长
儿女刚回家,就被父亲叫去了书房问话。
江雅眼尖,才一进门,便立刻注意到父亲的异样,于是忙跑过来,惊声问道:“爸,你耳朵咋了?”
“天冷,冻掉个碴儿!”江连横随口打趣。
江雅不大相信,却又猜不出其他缘由,便眨眨眼睛问:“真的假的,疼不疼?”
江连横煞有其事道:“这话问的,不疼,可得劲儿了,要不哪天你试试?”
话音刚落,江承业便偷偷地抿嘴乐起来。
江连横见了,故意冷哼一声,却问:“你小子蔫儿坏,在那偷摸笑啥呢?”
这本是句逗乐的话,可江承业听了,却立马收起笑容,似乎有些胆怯,抬头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坐在桌边的胡小妍,最后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儿,终于不敢吭声。
“完蛋的货!”
江连横略感不满,旋即招招手,将一双儿女唤到面前,上下打量了几眼,忽然问:“咋样,我这几天不在家,你俩想没想我?”
他的目光着重看向长子,眼神中饱含期待。
可江承业却只顾望着姐姐,闷不吭声,似乎拿不定主意。
江连横见了,心里便渐渐有些恼火。
正要发作时,却见江雅的眼睛滴溜溜一转,突然噔噔噔地跑过来,一头扎进父亲的怀里。
“想!”姑娘大声嚷嚷,生怕父亲听不见似的,“可想你了,爸,我前天晚上都梦见你了!”
“是么!”
江连横美了,摸着女儿的头,倍感欣慰道:“还得是我大闺女,这小袄,真贴心呐,知道疼人了!”
不料,刚夸完,就见江雅仰起脸,忽然伸出两只手,嬉笑道:“爸,快拿出来吧!”
“什么拿出来吧?”
“嘿嘿,你肯定给我带好吃的了,快给我吧!”
江连横抬手一推,撇撇嘴道:“什么破袄,里头塞的报纸吧,净漏风了!没有,啥也没给你带!”
江雅不相信,死皮赖脸地又贴上去,嗲声央求道:“爸,你别骗我了,你给我买啥了,在哪呢?”
闺女一撒娇,当爹的全都白给。
江连横招架不住,便抬手指了指茶桌,推搡着说:“那俩红盒是给你的,快走快走,别搁我这磨叽。”
江雅一听,立马转过身,欢呼雀跃着朝茶桌走去。
不料,刚走两步,却又被胡小妍一把拽回来,低声训诫她说:“待会儿就吃饭了,你少惦记那点零嘴儿!”
“我不吃,我就看看,看看是啥。”江雅信誓旦旦地说着,忽然又问,“妈,你饿不饿,要不你先吃点儿?”
胡小妍听了直皱眉,又气又笑道:“这倒霉孩子,就你心眼子多,少来那套,吃完饭再说!”
“我就看一眼!”江雅竖起手指,再三央求道,“看一眼就行,要不我猜,我猜对了,你让我看看行不?”
母女俩就此展开了拉锯战。
江连横无心理会,转头又看向长子,神情不自觉地严肃起来,却问:“承业,你想不想要零嘴儿?”
江承业回过神来,怯懦地看着父亲,迟疑片刻,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咋的,你不会说话啊?”江连横愈发感到心烦,不觉拔高了嗓门儿,“想还是不想,说话!”
江承业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点点头,悄声说:“想……”
江连横喘着粗气,满脸不耐烦道:“大小伙子,老他妈搁嗓子眼儿说话,你大点声行不行啊?”
不骂倒好,这一骂,江承业更胆怯了,呆在原地不敢回话,只顾焦急地望向江雅求助。
“啧,我问你话呢,你老看你姐干啥?”
“他说想!”江雅突然大嗓门喊了一声,随即转头看向弟弟,指了指耳朵说,“我爸耳朵坏了,你得大点声!”
胡小妍立马拍了下闺女,低声斥责道:“别瞎说,你爸耳朵没坏,就掉块肉。”说着,便冲江承业招了招手,微笑道,“来,承业,这两盒是给你的,过来呀!”
江承业不敢动,呆呆的杵在原地,望着父亲,规规矩矩,像是在等着某种许可。
可江连横看不上的,恰恰是长子的这副老实模样,见他如此,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越看越不顺眼。
“嘶,不是,你老瞅我干啥,我脸上有零嘴儿啊?人家看见好东西,都上赶着往前凑乎,你还往后缩上了!”
“你别老吓他!”胡小妍说,旋即又招了招手,“来,承业,过来拿着!”
江承业仍不敢动,直到江雅噔噔噔地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才跟着姐姐走了过去。
江连横乜着眼睛,冷冷地嘟囔道:“瞅那孬样儿,什么玩意儿啊!”
胡小妍把礼盒塞进江承业手里,摸摸他的头,笑着说:“拿好,去吧,去跟你姐下楼玩儿去吧!”
“妈,我替他拿着!”江雅自告奋勇。
胡小妍拍下闺女的手,轻声训斥道:“用不着,哪都有你!”
江承业双手捧着礼盒,看着精美的包装,眼神渐渐亮起来,满是欣喜,转身正要离开时,却又被父亲厉声喝止。
“站那!让你走了么,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江连横一喝,江承业便立马规规矩矩地停下来。
他年纪太小,摸不准父亲的脾气。
殊不知,倘若他抬头做个鬼脸儿,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江连横最多也只是骂他两句,没准还会暗自感慨:这小瘪犊子,有我小时候那股劲儿,是我儿子!
可江承业不敢,他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任凭发落。
江连横便越看越来气。
恰在此时,宅院里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听佣人们的交谈声,似乎是薛掌柜来了。
果然,眨眼间的功夫,门外的脚步声便越来越近。
薛应清推开房门,扫两眼屋子里的情形,摇曳着走过来,笑着问:“这是干啥呢,这么严肃?”
“干妈!”江雅大叫一声,立刻扑了过去。
薛应清抱起江雅,有点沉了,旋即又看向江连横,问:“你咋刚回家就摆臭脸,谁又惹你了?”
“倒霉孩子,不中用!”
“胡说八道,他俩才多大,还得怎么才算中用?”
江连横摆摆手说:“嗐,说了你也不懂,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薛应清白了一眼,却说:“你要训孩子,哪天不行,非得可着今天热闹的时候训,扫不扫兴啊!”
说着,便放下江雅,推着俩孩子走到门口。
“去吧去吧,我给你俩买好东西了,快去看看,我跟你爸说会儿话。”
一听这话,江雅兴高采烈,立马忙不迭地奔向楼梯。
江承业在门口略显迟疑,直到江连横冲他摆摆手,他才放心离开,却不准备下楼,而是转身去了斜对面。关上房门,薛应清转过身,风采依旧,不似庸脂俗粉。
见桌案上堆满礼盒,便笑着打趣道:“呀,这都是从沪上带回来的,有我的份儿么?”
胡小妍赶忙分出几样儿。
江连横撇撇嘴说:“这话问的,都叫你过来吃饭了,还能没给你带份儿啊?”
“你瞧,我这大侄儿还挺孝顺!”
屋内都是家人,薛应清便拿起辈分压人,同胡小妍一起,玩笑了片刻。
笑过以后,便又忽然话锋一转,冲江连横问:“说说吧,这趟去沪上,咋样啊?”
江连横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唉,一言难尽呐!”
…………
另一边,江承业离开书房以后,并未下楼,而是悄悄去了生母的房间。
姐正在屋里闲坐,随手翻看画报,忽然听见动静,转身一看,见儿子美滋滋地走进来,双手捧着礼盒,便忽然正色问道:“这是给你姐买的吧?”
“这是我爸给我买的!”江承业争辩道。
“真的?”
“真的,我姐还有呢!”
姐闻言,总算略略放宽了心,招招手说:“那就行,搁这,放桌子上吧,待会儿要吃饭了,先别吃了。”
江承业点点头,把两只礼盒摞在桌子上。
姐合上画报,伸手搂住儿子,又开始不厌其烦地叮嘱起来。
“承业,记住了,不论你爸给你什么,你都不能挑、不能争、不能抢、更不能要。还有,不许抢你姐的东西,要是让我发现了,我扇你!”
“我没抢,之前那些东西,都是我姐给我的。”
姐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没抢,我这是在提醒你。”
江承业嘟起嘴,小声嘟囔道:“我知道,你都说好几遍了。”
“说好几遍,是为了让你记住!”姐轻轻抚摸着儿子问,“妈以前跟你说过什么?”
江承业有点不耐烦,却也只好重复道:“你说你小时候穷,快要饿死了,是大妈给你的饭,你才活下来了。”
“对,所以你更不能去争去抢,没说给你,你就不能上赶着去要!”
“知道。”
江承业闷闷地回了一句,紧接着,目光却又被桌上的礼盒频频吸引,到底是个孩子。
姐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想了想,问:“这里头是啥?”
“我也不知道。”江承业巴巴看着,忽然笑起来问,“妈,你让我看看呗!”
迟疑片刻,姐还是拆开了礼盒,一看,是一盒杏仁酥,不知是什么字号,但看起来倒挺精美。
“行了,看完了,收起来吧!”
姐故意挪开礼盒,看着儿子可怜巴巴的眼神,便笑着说:“算了,让你吃一块儿吧,就一块儿啊!”
江承业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片,咬了一口,露出满足的神情。
再要咬时,却又忽然停下来,递过去,说:“妈,你尝尝。”
“我不吃了。”
“你尝尝,可甜了。”
姐拗不过,便接过来吃了,细细品味片刻,味道确实很好,于是便又从礼盒里拿出一片,递给儿子,说:“那就再补偿你一片吧!”
江承业自然开心,连忙拿过来吃下。
“好吃?”
“真好吃。”
小小的房间里,母子俩一边吃着杏仁酥,一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痴痴地傻笑起来。
不多时,大宅里便渐渐热闹起来。
听楼下的声音,似乎是南风和西风陆续回来了,紧接着是赵国砚。
众人回家的头一件事,自然是去斜对面的书房,跟大嫂请安,送礼物,谈生意上的琐事。
听说他们最近去了沪上,不知又闹出了多少风波。
但那些江湖上的纷争传闻,似乎已经离姐的生活很遥远了。
她无心多问,更无意掺和,尤其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涉身其中。
江承业听见动静,恍然想起了什么,便说:“妈,我爸耳朵坏了,他说冻掉了,沪上在哪,比奉天还冷么?”
“不知道,你也别管了,跟你没关系。”姐顺了顺儿子的头发,轻声叮嘱道,“你可不许瞎惹事儿啊,给家里省点心,听话。”
江承业重重地点了点头。
很快,宅子里便渐渐传来饭菜的香气。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先去敲了敲书房,再去另一侧敲了敲许如清的房间,最后才轮到屋子里的娘俩。
“二奶奶,吃饭了。”英子探头进来,招呼着说。
姐应了一声,随即领着儿子离开卧室,去了楼下的餐厅。
还没到时,热闹的交谈声便已此起彼伏。
走进餐厅,桌子上已经坐满了人。
江连横、胡小妍、许如清、薛应清、赵国砚、张正东、王正南、李正西,小北不在,好些天没见到他了。
众人见她来了,自然说说笑笑地请她入座。
王正南领着自家媳妇儿,更是频频打趣,一口一个“二夫人”叫着;李正西又是孤身一人过来,除了逢年过节,几乎看不到谷雨。
姐咧咧嘴,算是笑过了,随后领着江承业走到桌子的角落里坐下。
这时,主位上的江连横忽然招了招手,大声说:“儿子,老搁犄角旮旯猫着干啥,过来,搁我旁边坐着!”
江承业没敢动,抬头看了看生母。
“这小子,又犯毛病了,我让你过来,你看你妈干啥?”
江连横嚷声催促,看样子已经很不耐烦了。
姐便理了理儿子的衣裳,推着他过去,并在耳边小声提醒道:“去吧,别乱说话,规规矩矩的。”
江承业有点犹疑。
江连横见状,便皱着眉头摆摆手,说:“这个费劲,拉倒,就在那坐着吧!”
(本章完)
第594章 江家远景
第594章 江家远景
晚饭期间,欢声笑语。
大家都很默契,只挑开心的事说。
谈起十里洋场,说的也都是城市风貌、江南口味和异乡俗语。家人听罢,浮想联翩,也算是增广见闻了。
只是说着说着,便时不时静下来,闷闷地呷两口酒,方才继续交谈下去。
话题终于转到许如清身上。
听说她晌午带俩孩子出门,众人面露欣喜,纷纷追问她,感觉怎么样?
许如清有点难为情,苦笑着摇了摇头,颇为自嘲道:“老了,不中用了,幸亏东风跟着,不然非走丢了不可。”
大家连忙宽慰了几句,说这很正常,以后多出去走走就好了。
毕竟已经十年了,如今的奉天,堪称日新月异,就连城区也跟着连年扩张,难免令人感觉陌生。
尽管老城内的主干道没变,许多老字号也还在,但沿街两侧的店面,却大多早已重新装潢翻修,昔日里那些熟识的老掌柜,或是撒手人寰,或是把生意交给儿孙打点,也都悠闲自在去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
许如清便渐渐有种疏离感。
甚至,当她途经小西关,路过会芳里时,竟没察觉出那曾经是她的场子。
张正东不敢多嘴,只顾闷声跟着走。
偶尔,许如清会忽然停下来,怔怔地望向面前的建筑,喃喃自语地喟叹道,这家店面装得真漂亮。
张正东见了,就在旁边低声说明,告诉她,那其实是江家的生意,如果想的话,只管进去坐坐。
许如清有点意外,想了想,到底没有进去叨扰。
离开小西关,去了南市场,直到途经雪街和八卦街时,她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家侄儿已经把生意做到了什么地步。
席间回忆片刻,许如清仍旧惊叹不已,便颇感欣慰地点点头,说:“小道,大老板了。”
江连横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呵呵笑道:“还行,凑合维持!”
许如清又夸了几句胡小妍能持家,气氛自是轻松愉悦。
可笑过以后,江连横的神情却又忽然严肃起来,抬眼看向座位末端的长子,似乎有所忧虑,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
“家业再大,也得能守住才行,不然的话,我攒的这点家底儿,以后没准就是个祸害。”
众人哑然,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也轮不到他们来接话。
江承业太小,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许如清见状,便笑着说:“小道,放心吧,承业错不了。”
“他?”江连横把嘴一撇,摇了摇头,“艮唧唧的,没看出来。”
“真的!”许如清替孩子争辩道,“你让他姐弟俩去跟四房学毛子话,承业说的可好了,那天在屋里还给我唱歌呢!”
薛应清听了,连忙跟着接茬起哄,说:“还有这事儿呐?外国歌儿?来,承业,快唱给我听听!”
大伙儿闻言,也都纷纷笑着嚷起来,要听江承业唱几句。
一时间,所有目光全都汇聚在江家的长子身上。
江承业有点害羞,红着脸,像在遭罪。
一见他这副反应,江连横就立刻皱起眉头。
正要发作时,许如清却说:“你别老瞪他,承业有点怕你,你多鼓励鼓励他。”
江连横哪有这份耐心,仰头闷一口酒,别过脸去,便不再说话,心中暗忖:一个眼神就怕了,怎么能成大事?
众人却不介意,仍旧哄着承业唱几句,几句就行,给大伙儿开开眼。
薛应清更是打趣道:“承业,别理你爸,咱们想听,你给咱们唱就行了。”
江承业畏畏缩缩,始终不敢开腔,直到姐暗中推了他一把,小声提醒他,“别惹你爸生气”,他才终于起身离席,站在门口附近,正对着主位上的父亲,捏着裤管,提心吊胆。
大伙儿又笑着鼓励他几句。
江承业站在原地,深呼吸,酝酿了半晌儿,声音有点发颤,却总归是唱起了歌儿。
未曾想,刚唱了两句,整栋江家大宅便顿时安静下来。
众人脸上的神情,也渐渐从玩笑变成了赞叹。
歌唱的是什么,大家不懂毛子话,自然听不明白,但其间的旋律,却能跨越语言而直抵心灵。
那大概是首古老的童谣,从祖母的祖母传唱至今,歌词来来回回,总是那几句话,似乎并不复杂。
可即便如此,众人仍旧惊讶于江承业的表现。
他的毛子话说得格外流利,尽管都是些极其简单的词汇,但毕竟夹杂着许多拗口的弹舌音,他竟也能唱得顺畅自如。
考虑到他年纪尚小,能有这种表现,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渐渐地,歌声在大宅里游荡开来。
曲调悠扬婉转,童声清脆悦耳,就连正在下厨里忙活的佣人们,竟也都循着歌声,悄悄来到走廊里窃窃私语。
“诶,咋还整上洋曲儿了?谁在那唱呢,大小姐吧?”
“什么耳朵,这一听就是少爷嘛!”
餐厅内,众人听着童谣,也都有些心驰神往。
很快,歌唱完了。
江承业站在原地,望着父亲,不声不响,像是在等待检阅的士兵。
众人愣了片刻,薛应清最先省过神,连忙带头鼓掌,冲江承业招了招手,喜道:“哎呀,真没看出来,承业这孩子还挺内秀!”
大伙儿如梦初醒,这才赶忙跟着拍手叫好。
面对长辈的瞩目与夸奖,江承业多少有些不适应。
掌声一响,他就立马逃难似地奔向母亲,脸一红,似乎并不感觉欣喜,反倒略显不安。
姐搂着江承业,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头,轻声说:“好了,快坐下吧。”
王正南和李正西还在回味,不免笑着说:“哥,你看承业这小子,不也挺有才的么!”
江连横有点发呆,似乎还没缓过神,愣了片刻,才终于有所表态。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长子身上的亮眼之处,心里明明欢喜得不行,却不知怎的,仍然板着一张脸,冷冷地哼了两声。
“大小伙子,唱什么歌,一天净整这些没用的东西!”
许如清听了,便忍不住责备道:“你看你,人家唱的好也不行?”
“还是赶紧把心思放在正地方上吧!”江连横抬手招呼道,“宋妈呢,让人去把窖里那坛好酒拿过来!”
王正南一愣,忙问:“哥,还喝啊?不少了,你明天不是还得去大帅府么?”
众人也都劝他,不要贪杯,别耽误了明天的正事儿。江连横浑不在意,却说:“那怕什么,时候还早,再整两口,不碍事!”
说话间,江雅左右看了看,见众人的目光都围着弟弟转,心里难免有点着急,当下便站起身,一拍胸脯,说:“这有啥,我也会!”
随后,她便自顾自地走到门口附近,冲一桌长辈招了招手,喊道:“别吵啦,别吵啦,我可要唱了啊!”
大伙儿怕冷落了孩子,便哄着说:“唱吧,唱吧!”
江雅便很开心,立马美滋滋地唱了起来。
姑娘唱的也不赖,或者说也很出色,可惜顺序错了。
倘若是她先唱的,大伙儿自然少不了溢美之词;可她偏偏是在弟弟后头唱的,两相对照之下,便显得不够看了。
歌毕,众人同样拍手鼓掌,笑着说:“不错,挺好,大侄女儿也行啊,有两下子!”
面对夸赞,江雅兴高采烈,把头一扬,晃荡着头上的羊角辫,颇为得意道:“那是!”
只有薛应清说了实话,冲小丫头眨眨眼睛,故意逗她,说:“完了,小雅,让你弟给比下去啦!”
江雅愣了一下,似乎很不服气,但却并未气馁,想了想,却摆摆手说:“我刚才没发挥好,我给你们重唱一遍。”
“行啦,别在那臭显摆啦!”胡小妍冲她招了招手。
江连横也说:“你消停点行不行,我现在看见你,脑袋都嗡嗡直响,别唱了,净学这些没用的,痛快给我坐那!”
“我没唱完呐!”
“唱什么唱,你是咱老江家的女儿,不是那茶馆儿里卖唱的姑娘,坐下!”
“我就唱!”江雅迈步上前,不甘示弱。
江连横“啪”的一拍桌面,厉声喝道:“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敢跟你爹顶罪了,我他妈抽你信不信?”
“我唱歌咋了?”
“你再说,再说我现在就抽你!”
“我唱歌咋了?”
“你再说一遍!”
“我唱歌咋了?”江雅挺起胸脯,“我都说三遍了!”
江连横闻言,立马抽出皮带,喝令女儿过来。
江雅见状,总算后退了两步,左右看了看,忽然快步走到张正东身边,扯扯东风的衣服,问:“东叔,我爸要打我,你帮我不?”
“呃……这个……”张正东听了直挠头。
“我帮你!”薛应清忽然笑着说。
江雅点点头,又问:“赵叔,你帮我不?”
赵国砚笑了笑,说:“帮你!”
“那二叔、三叔?”
“咱俩帮你拦着点!”
江雅默默查了遍人数,心里顿时有了底气,便又立马凑到桌前,冲父亲大声质问:“我唱歌咋了?”
江连横板着一张脸,冷冷地瞪着女儿,瞪了半晌儿,终于绷不住,朗声大笑起来,摇了摇头,左顾右盼道:“你们瞅瞅,就这小丫头片子,谁能整了?”
众人随之哄笑,气氛便又渐渐欢快起来。
江承业看看姐姐,又看看父亲,盯着面前的饭碗,莫名地小声嘟囔道:“我姐唱的比我好……”
他的声音很小很小,几不可闻,除了身边的生母以外,似乎无人察觉。
但胡小妍听见了,她循声望向江承业,琢磨着这孩子刚才所说的话,又看了看小,心里渐渐觉出不对……
…………
长夜终有尽,转眼又天明。
翌日清晨,阴云欲雪,江连横起了个大早,洗漱、收拾妥当过后,就让东风安排司机备车,赶在八九点钟光景,乘车抵达张家帅府。
按理来说,张家帅府合该算是私宅,但自从大青楼建成以后,这里就成了半个官府,许多军政会议,都在此地举行。
关外三省,到底是张家的地盘儿。
到了宅门口,江连横说明来意,警卫员认识他,于是赶忙回门房要了电话,出来却说:“江老板,大帅上午有会,你下午再来吧!”
江连横闻言,就在附近找了家茶馆儿,晃荡了小半天。
等到下午再去时,警卫员却略带歉意道:“江老板,大帅最近太忙,我帮你约上了,要不你明天再来试试吧?”
张大帅今非昔比,政务繁忙,每天要跟他汇报工作的人数不胜数,一时不能周全,也是在所难免。
江连横没话可说,更不敢有丝毫抱怨,想了想,便干脆叫司机载他去了城南外宅。
刚到大门口,宅院里便隐约传来一阵钢琴乐声。
现如今,城南外宅也早已不再那么冷清,家丁仆从不少,忙里忙外,大宅便渐渐有了人气儿。
庄书宁也早已适应了奉天的生活,并不再纠结于胡小妍的认可。
母凭子贵,如今在这座宅子里,凡事都由她来做主,思来想去,何必还要再去城北大宅里受那份儿窝囊气?
冬妮娅渐渐粗通汉语,尽管说得磕磕绊绊,但也能有所表达,生活上固然还有许多不习惯,却也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北方内战,红毛大获全胜,他们这些流亡的白毛,被列为叛国者,失去了国籍,便不再有任何可以仰仗的后盾。
不愿给江家做小,那就去娼馆里做妓,任谁都会选择前者。
但江连横这趟过来,两个女人都在其次,最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刚满周岁的次子江承志。
孩子太小,自然没什么可说之处。
江连横给次子带从沪上带了两件小玩具:一件是巴掌大小的木雕帆船;另一件则是猴型陶瓷哨子。
一进里屋,见了儿子,便坐在炕沿儿上逗弄起来。
江承志咿咿呀呀,刚开始冒话,也不懂这些玩具的玩法。
江连横便拿起猴型陶瓷哨子,噘嘴对着猴儿腚一吹,嘟嘟直响,便逗得儿子前仰后合。
细微之处,便可看出来,承志和承业所受到的关照,终究有所区别。
一来他是次子,年岁太小,江连横对他的期望并不算高,期望不高,自然就不那么严厉。
二来他出生时,江连横已经三十出头,心性与二十几岁时毕竟不同,父子年岁相差越远,似乎就越多了几分疼爱。
如今幺儿得宠,其母庄书宁的地位,自然便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本章完)
第595章 妻妾成群
第595章 妻妾成群
少顷,书宁安排好下人备饭以后,便也跟着回到里屋。
缓缓走到炕沿儿边上,见江承志正拿着木雕帆船来回把玩,反过来、调过去,时不时搁嘴里咬两下,总是一派童真,心里觉得有趣,便情不自禁地坐下来,陪孩子耍了一会儿。
庄书宁已经三十几岁了。
这个岁数才来头胎,全因她年轻时染上了烟瘾。
本以为这辈子众生无子,没想到,草木不生的盐碱地,却愣是被江连横开了荒、播了种、结了果。
书宁在孕期戒了烟,如今稍稍有点发福,人看上去虽说精神了不少,但多年下来,身子骨终究还是毁了,常常发虚。
大龄产子,鬼门关前走一遭,醒过来以后,对待儿子自然是百般疼爱。
不过,她到底有没有把烟戒掉,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最清楚。
江连横根本无意深究,只要小儿子健健康康,他便别无苛责之处,这一点倒是跟书宁想的一样。
玩笑了片刻,书宁忽然问:“你是前天回来的?”
“昨天。”江连横继续逗弄小儿子,头也不抬地回道。
“那今天怎么没去大帅府?”
“去了,老张今天太忙,警卫员让我明天再过去。”
说着,江连横终于抬起眼睛,问:“最近去没去那边打麻将?”
书宁摇摇头说:“没有,但是前几天她们过来看我了。”
“来看你了?”江连横有点意外,旋即笑了笑说,“嗬,行啊,张大帅的姨太太过来看你,你混得比我强啊!”
“这不是孩子快满周岁了么,她们天天闲着也没事干,那天就过来坐了一会儿,还是老样子,会我去打牌。”
“除了打麻将,就没说点别的什么事儿?”
庄书宁当然明白江连横的意思,仰头想了想,沉吟道:“好像也没说什么,就说张大帅最近很忙,好多人排队过去求见,主要是五夫人没来,她最受宠,知道的最多,但平时几乎不谈大帅的事儿。”
江连横点点头,问:“那现在是五夫人当家?”
“是,谁让人家念过书呢!我听二夫人说,现在老张家里头,大帅也就愿意跟五夫人和大儿媳唠唠,其他人都没戏。”
“那你可得跟这俩人搞好关系啊!”
“知道,我跟她们关系不错,但人家不爱说,我也不能总问呐,问多了也不好。”
“那倒也是。”
江连横念叨着侧身看向炕头儿,见小儿子正拿着木雕帆船来回比划,瞳仁里便渐渐显出笑意。
庄书宁微微偏过头,忽然注意到江连横的右耳,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这趟去十里洋场……怎么样?”
若是放在以往,她或许不会多嘴询问,但眼下今非昔比,她有了江家的孩子,母子二人的命运,自然全都绑在了江连横身上;所以,这句关心并非假意讨好,而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江连横有点不耐烦,摆了摆手,却说:“你不用管了,好好把我儿子带大,其他的事儿,用不着你操心。”
庄书宁便立时静默下来。
虽说母凭子贵,但论及家中地位,毕竟还是比不了江家大嫂。
气氛略显尴尬。
庄书宁迟疑半晌儿,忽然开口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刘庆贺?”
江连横皱了下眉,似乎有些困惑,点点头说:“知道,那么大个活人,我还能忘了?”
刘庆贺的名字不算陌生。
尽管此人与江家并没什么瓜葛,但也算相识一场,倘若非得较真论起关系,两家大概可以算作是半个同僚。
跟江连横一样,刘庆贺也是张大帅手底下的众多密探之一,只是路子没江家那么野,对外的身份,是个药材批发商。
几年前,在盘查北方回国劳工时,两人曾经短暂共事,彼此间的印象还算不错,但也只是泛泛之交,谈不上要好。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咋突然提起他了?”江连横问。
“他死了。”
“死了?”
庄书宁语出惊人,点点头道:“我听老张家的几个姨太太说的,好像就是前两天的事儿。”
“咋死的?”江连横神情错愕,心里却似乎早已有了答案,“没听说他家最近办白事儿呀!”
“估计他家里人现在还不知道吧!”庄书宁道,“再者说,连尸体都没找着,可能就算知道了,心里也还抱着点侥幸。”
江连横急忙询问缘由,可惜书宁也只是一知半解,不能道明其中的隐情。
“总之,我听说前不久,张大帅派了很多密探出去,有去京城的,有去津门的,有去保定的,有去粤省的,反正派了很多人,去了很多地方,就在你去沪上这前前后后,差不多都是那几天,只不过有人回来了,有人没回来。”
“那刘庆贺他……”
“听说他去的是直隶保定,去的时候也带了几个人,回来就说他失踪了,但谁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其实不就是……”
庄书宁不再继续说下去。
江连横却早已了然于心。
所谓失踪,必定已经找过好些天了,那么大个活人找不到,考虑到刘庆贺的身份,必定已是凶多吉少。
“这也难怪……保定,都他妈跑到直系老巢去了,在人家眼皮底下转悠,能不出事儿么!”
江连横暗自喟叹,讶异之余,忽然又省过神来,问:“这事儿你咋知道的?”
“听那些姨太太念叨的呗!”
“老张还跟她们说这事儿呐?”
“再怎么不说,那也是自家媳妇儿呀,都在一座宅子里住着,总能听到点消息。再者说,人都没了,又不算多大的机密。而且,那些人回来以后,时不时也会带点土产啥的,公差是公差,私情是私情,你没给那几个姨太太带东西?”
“那当然带了,都知道我去了沪上,还给了我一笔经费,我总不能空俩手去吧!”
江连横自然不会忘了这种礼数。
所谓人情世故那一套,多年以来,他早已烂熟于心,几乎成了本能。
虽说“欺下媚上”不算什么好词儿,但人活一世,敢说自己从未“欺下”的或许有,可谁敢摸着良心说自己从未“媚上”?
不过,庄书宁的话,却让江连横不禁回想起闸北刺杀案的那个晚上。
摸了摸右耳,只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他恐怕就命丧当场,万事成空了。
毫厘之间,生死有命。再想起先前的宗社党刺杀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江连横不由得暗忖,自己还能有多少幸运,可以在鬼门关前调转人间?
媚上,似乎也得有个限度,不然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搭进去了。
庄书宁说起这件事,当然也是意有所指,但她不敢明说,更不敢多劝,说完了这番话,临了只是补了一句:“孩子还小呢!”
江连横沉吟半晌儿,无话可说,便很不耐烦地摆摆手,说:“瞎操心,他是他,我是我,你不用管了!”
说话间,转眼就到了饭点儿。
庄书宁问:“你今天晚上在这待着,还是回去?”
江连横笑了笑说:“来都来了,待一晚上。”
“那你是在我这屋,还是在她那屋?”
“呃……我主要是怕打扰孩子睡觉!”
江连横装傻充愣,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孩子太小,半夜总不消停,他自然没那份儿耐心陪伴。
…………
晚饭过后,天色已然全黑了下来。
江连横又陪儿子耍了一会儿,孩子将要睡时,不免哼唧起来,他便逃难似地下地换鞋,连忙去了四房屋内。
冬妮娅的房间与众不同,虽说外表看起来仍是一座老宅,可内里却早已换了装饰。
扒了土炕,改换弹簧床;墙上抹了腻子,挂着几幅她自己的油画作品;屋角里摆着一架钢琴,纤尘不染;桌旁立着一只书架,里面塞得满满登登,都是砖头厚的大部头,烫金封面的洋文精装书。
冬妮娅挽髻着一头黑发,此刻正斜倚在床头上看书。
见江连横走进来,她仍然有点不自在,只是不像最开始时那么抗拒。
她在奉天过得衣食无忧,生活甚至比在北方时更加优渥,除了孤身飘零异国他乡,难免有些孤单以外,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不过,自从开始教授江雅和江承业学外语、学钢琴、学画画,她便渐渐找到了生活的支点,将其视作自己的一份工作,恰如西洋的家庭教师那般。
冬妮娅深知有多少同胞妇女过得不如她,自然早已放弃了抵抗,虽说不至于感恩戴德,却也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眼前的馈赠,也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
见江连横越走越近,她便干脆合上书脊,自顾自地宽衣解带,仿佛是在迎接客人一般。
“诶,你先别拖呀!”
江连横赶忙上前制止,呵呵笑道:“咱有点儿情调行不行?快穿上,别扣上,半遮半掩才最好呐!”
冬妮娅听不太懂,愣了片刻,颇感惊讶地问:“穿上?”
“不是让你穿上,是半遮半掩,呼之欲出,欲盖弥彰,犹抱琵琶半遮面,明白不?”
“穿上?穿下?”
冬妮娅说着生硬的汉语,完全不能理解对方的意图。
江连横不禁咂了咂嘴,心中暗忖:还是刚领回来的时候好,那时还姑娘还不太配合,自有一番趣味。
“算了,你还是先穿上吧!”
江连横缓步走到床头,边说边拿起枕边的硬装书,沉甸甸的一厚摞,草草翻了两页,全是俄文,没有插图,便觉得没意思,又把书放了回去。
“这是什么书?”江连横问。
“托尔斯泰。”冬妮娅勉强解释道,“故事书,战争与和平。”
“啥?你们毛子还有和平呐?不是天天打仗么!”江连横语带讥讽道。
冬妮娅有些慌张,想了想,忙解释道:“这书,不贵的,很便宜。”
“嗐,谁问你多钱了,你想买就买,我又没拦着你,钱不够用了,你就去跟管家说。”
冬妮娅似乎听懂了,于是赶忙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说:“谢谢。”
“不用谢,老说谢就没意思了。”江连横在床边坐下来,忽然笑着说,“哎,我儿子咋样儿?江承业!”
冬妮娅听到这名字,眼前立刻亮起来,可惜词汇量有限,憋了半天,只是连声说:“雅,承业,可爱!”
“我是问你他俩学的咋样,学习!”
冬妮娅点点头,说:“雅,承业,教我;我教他们,我们一起学习。”
“我是问你他俩咋样儿!哈了少不?”
“呃……雅,聪明的,爱动、爱笑……承业,也聪明的,不爱动,看书,爱看书!”
说着,冬妮娅便忽然从床上坐起来,跑到书架前,抽出两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江连横,笑着说:“承业,喜欢看这两本书。”
江连横接过手里,好奇地随便翻了翻,大约是某种儿童绘本之类的读物。
见书页上没有汉语,满是俄文,他便有些意外,忙问:“他那么小,能看懂么?”
冬妮娅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反复强调道:“聪明的,这个不难,承业,聪明的!”
江连横听了,便觉得欣喜,于是忽然正色起来,问:“你还会说别的洋文不?什么……英国话,法国话之类的?”
他并不了解北方的文化习俗,本是随口一问,并未抱多大希望。
不料,冬妮娅却问:“法兰西?我会一些,不太好,只会一些。”
江连横略显惊讶,忙说:“那你以后都教给他们,多教,教好了,我给你换架钢琴,别说钢琴,要个宅子都行!”
冬妮娅闻言,自然欣喜万分,但碍于表达有限,来来回回,总是那几句话。
听的多了,江连横难免有些厌烦,摆摆手,却道:“拉倒,这说话太费劲了,咱还是干脆点儿,直接换个方式交流吧!”
一夜云雨巫山,自不必过多赘述。
江连横从沪上归来,一妻三妾,至此也全都见到了。
他平日里事多繁忙,自然没功夫管教孩子,江家的三个儿女,终究还是要靠这几个女人抚养长大。
儿女即是未来。
江连横或许还未意识到,这四房妻妾对江家未来的影响,早已悄然开始了……
(本章完)
第596章 剑卒过河
第596章 剑卒过河
一夜无话,破晓天明。
江连横早起出门,再去大帅府时,总算如愿见到了张老疙瘩。
从偏门而入,把礼物交给管家,随后跟着警卫员穿过三进大院,再拐进小门,途径天理人心,便奔着大青楼去了。
张大帅的地位越来越高,来见他时所需走过的路,似乎也变得格外漫长。
来到办公室门前,轻叩了两下,屋内便立刻响起了回应。
“进!”
推开房门,却见张老疙瘩背对着门口立在窗前,一个年轻妇人正在为他打理身上的戎装,举止甚是亲昵。
“大帅,江先生到了。”警卫员立正通报。
江连横随即进屋,抱拳施礼,低声说:“大帅好,五夫人好。”
张老疙瘩微微转过头,呵呵笑着问:“回来了?”
“是,前天刚回来,昨天听说大帅太忙,没时间,我就先回去了。”江连横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张老疙瘩叹了口气,却说:“嗐,哪天不忙啊,忙得我快脚打后脑勺了,一刻也不消停。”
话音未落,五夫人便歪起身子,冲江连横笑了笑,说:“江先生,你先坐着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弄好了,然后你们俩再聊。”
江连横点点头,忙说:“不急,不急。”
“吃没吃饭?”五夫人又问,“没吃的话,待会儿在这对付一口吧?”
“多谢五夫人,我吃过来的,不用麻烦了。”江连横站在门边,搓了搓手,连声道谢。
张老疙瘩似乎也刚刚吃过早饭,眼下身穿盛装,勋章、肩带样样齐全,估计待会儿还有重要的会议要亲自参加,只是借这片刻的闲暇,召见江连横进来问话。
屋子里一派生活气息,以至于不禁令人有种错觉:
站在窗前那位,不过是白山黑水间的土财主罢了,根本不是什么左右天下局势的封疆大吏。
未几,五夫人把军帽递给老张,旋即又冲江连横点点头,随后便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咔嗒”一声,房门关上,屋子里顿时暗了三分。
张老疙瘩转过身,背着光,眉宇间显出峥嵘神色,方才的生活气息便也随之荡然无存。
他到底还是那位权倾朝野的“东北王”——张大帅。
张老疙瘩抬头看了看江连横,忽然一愣,旋即迈开脚步走到桌前,俯身坐下来,抬抬手,问:“咋的,吃亏了?”
江连横摸两下右耳,面露惭愧,陪笑着说:“让大帅见笑了。”
“咋整的?”
“这……去外地压地面儿,想要立柜,总免不了跟那些地头蛇碰一碰。”
“响了?”
“动静不小。”
“结果怎么样?”
“结果……托大帅的照应,结果还凑合,该办的差事,也都办了。”
张老疙瘩听了,脸上便露出笑意,点点头说:“那就行,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吃点亏也算正常,人没事就好。”
江连横苦笑道:“但这事儿办得不漂亮,有点愧对大帅对我的信任。”
这话本有揽责称罪的意味,可张老疙瘩却连连摆手,只管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嗐,这有什么?”他说,“只要把事儿办成,你小子就对得起我,至于漂不漂亮,管他妈了个巴子的,能成就行呗!”
江连横却说:“理是这么个理,但这件事之所以能办成,最后还是靠着大帅您的势力,属下不敢贪天功为己有。”
张老疙瘩不禁呵呵笑道:“这话说的,你出去给我办事,你不靠我,还能靠谁?你要是靠别人,我就得合计合计喽!”
江连横沉默无话。
他不是奔着邀功来的,正相反,他甚至隐隐期待着老张会责备他几句。
然而,张老疙瘩对待下属,向来不算苛刻,甚至有些娇惯。
只要部下别太过分,他往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从不深究。
何况江连横立了功,老张更是喜不自胜,倍感欣慰地点了点头。
“小江,我就知道,搞情报这种差事,还得是你来干。你是老手了,打从辛亥那年,就开始给我办事,十年了,从来没让我失望过。至于说吃亏——”
张老疙瘩顿了顿,似乎回想起往事,便不由得感慨道:
“别说是你了,就连我自己,这些年来也没少吃亏。年轻那会儿,跟胡匪较劲,挨了一枪;后来又差点儿让鬼子给炸死;前两年去趟京城,还险些让小徐那个瘪犊子整死……咱都是刀头上舔血,混出来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江连横随声附和了几句。
张老疙瘩接着又问:“这趟去十里洋场,也混碰了几个人物?”
老张一时兴起,便说起线上的黑话,跟江连横简单盘道了几句。
所谓混碰,即是马马虎虎交下的并肩子,不算铁哥们儿,但要见面时,彼此也都能客客气气的,互相礼让三分。
江连横知道老张事多繁忙,于是就随口说了几个名字,并未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张老疙瘩听了,便点点头说:“搞情报么,就是得多交几个朋友,你以后再出去的时候,也不用藏着掖着了,真碰见要劲儿的时候,只管提我。”
这话倒是没错。
这世上的情报工作,十之八九,并不是靠着飞檐走壁、神鬼莫测的能耐偷来的,而是多半靠着“财色”二字买来的。
若想参与情报交易,首先得是这圈子里的人才行。
没有说兜里揣两根金条,满大街乱窜买消息的,那是胡闹。
但这交“朋友”的代价,对江家而言,却未免过于沉重了。
江连横一听,以后没准还要出差,心里便忽然沉了下去,迟疑了半晌儿,却也不敢说个“不”字儿。
“这……大帅,不是我要推辞,是我担心误了军政大事,出门在外,弄不好,再丢了大帅……再丢了咱奉天的脸……”
话未说完,张老疙瘩便摆摆手,低声宽慰道:“你放心,奉天的脸,还轮不到你丢呢,要丢也是我丢。”
“那……”江连横酝酿片刻,又问,“大帅最近还准备派我去哪?”
张老疙瘩却说:“最近这段时间,你哪也别去,好好在奉天待着就行了。”江连横闻言,总算是暗暗松了口气。
说着,张老疙瘩便又招了招手,吩咐道:“别老搁那干杵着了,赶紧找个地方坐下,跟我唠唠沪上的事儿。”
江连横点点头,随即便寻了把椅子坐下来。
老张要听的,自然不是什么江湖纷争。
此次远赴沪上,最初是要办三件事:
一则,从沪上的军械厂挖人;二则,汇总沪上的商情往来;三则,为日后建立情报据点。
前两件差事,自不必多说,唯有最后一件,出了点差池,这情报据点建立的过程,线上的动静太大,早已不是秘密。
好处在于,江连横也因此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商绅闻人,以后若有情报交易,也能做到有的放矢。
张老疙瘩很满意,只是在听闻沪上商情以后,不由得感慨一声,说:“他妈了个巴子的,这么一个聚宝盆,落人家手上了,这一年的税收,得够多少军饷了。”
江连横点了点头,汇报过后,便问:“大帅,最近这段时间……还有什么其他差事么?”
“有啊!”张老疙瘩说,“我往人家那边派密探,人家就不会派人来咱们这边了?”
“懂了,奉天的事好办,我最近回去多留意留意。”
“是啊,不过我总觉得,老把你留在奉天,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
闻听此言,江连横顿时心头一紧,忙说:“大帅,您太高看我了,我也就在奉天混混,再往远了跑,真怕耽误事呀!”
张老疙瘩忽然笑了笑,似乎一眼洞悉了江连横的心思,便抬手指了指,说:“你小子恋家!”
“不不不,主要是能力有限,怕辜负了大帅的信任。”江连横慌忙解释。
张老疙瘩摆摆手说:“搞情报而已,有什么辜负不辜负的,能搞到最好,就算搞不到,那也没啥。放心吧,小江,你给我办事,我还亏待过你么?”
“当然没有,我能有今天,全都是大帅给的。”
“别老拿这些屁话奉承我。小江,你也别太谦虚了。你说说,我凭啥就让你在奉天立柜了,难道是看你会拍马屁?”
江连横无言以对,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架在了火堆上,是进是退,早已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张老疙瘩接着说:“咱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我早晚都得跟吴秀才干一仗,所以你也得跟着出力。”
江连横心一沉,不知该怎么回话。
张老疙瘩则靠在椅子上,自顾自地说:“那个吴秀才,最会玩弄舆论,满嘴放大炮,骂人还不带脏字儿,他妈了个巴子的,给我憋坏了!”
说着,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随即站起身来。
江连横便也跟着立马起身。
只听张老疙瘩又说:“我估计,等到开战那天,他肯定又要到处煽动舆论,包括在咱们奉天,逼我通电下野,横竖就那一套屁话,开战以后,我得亲自去趟军粮城,到时候奉天就空了,你得帮我盯着点苗头,不能让城里乱起来。”
江连横豁然开朗,忙说:“属下明白,不过……”
“到时候奉天戒严!”张老疙瘩打断道,“我把这权力给你,省城里的密探,全都归你调配,有事跟警务署打招呼,我已经派人告诉他们了。”
江连横心头一凛,明知不该多嘴发问,但一想到赵正北还在军营里,迟疑了片刻,还是张嘴问道:
“大帅,这么说的话……这场仗,马上就要打了?”
“开春,冬天太冷,不便作战,等开春以后,就要打了。”
张老疙瘩转过身,上下打量几眼江连横,语重心长地说:“小江,我可是很信任你啊,你不是开了家保险公司么,记着点,等真打起仗来,关外从京奉线运过来的货,到底能不能保,你得多看看战况啊!”
内幕消息,便是金钱。
单这一句话,便足以令江家规避了大部分生意上的风险。
于此同时,这份战争横财,到底该怎么发,却要看江连横自己的悟性了。
江连横来不及多想,只管先声拜谢道:“多谢大帅提醒,多谢大帅提醒。”
“行了!”张老疙瘩呵呵笑道,“小江,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对得起我,我老张就不会亏待你。”
话音刚落,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咚咚咚!”
“进!”
张老疙瘩一声令下,警卫员随即推门而入,立正敬礼,朗声通禀道:“大帅,扬总参他们已经到了,随时可以开会。”
“哦,我知道了,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过去。”
张老疙瘩挥了挥手,紧接着便拿起桌上的军帽,迈步往门口走。
江连横见状,自然没有多待的道理,便也紧随其后,低声准备告退。
未曾想,刚走到房门口时,张老疙瘩却又突然转过身来,静了片刻,随即拍了拍江连横的肩膀,似是欣慰,也似是警告着说:“小江,你是我的老部下了,表现一直不错。”
“多谢大帅栽培。”
“不过,你可千万别因为去趟沪上,就跟我撂挑子不干了啊!”张老疙瘩笑呵呵地说。
老张的话,听起来格外宽仁。
作为东三省巡阅使,作为一名封疆大吏,他的这番话,算是一个好上司。
然而,就是这样一句话,却把江家的后路全部封死了,再无任何回旋的余地。
剑卒过河,有进无退。
江连横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直愣愣的站在原地,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再抬头时,却见张大帅已经快步离开了办公室,只有门口的警卫员冲他低声说道:
“江先生,这边走,我带你出去。”
江连横有点木然,顺着走廊遥遥望了一眼张大帅的背影,心里不由得唏嘘感慨。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江先生?”警卫员又喊了一声。
江连横终于省过神来,怔怔地点了点头,说:“哦,好,那就麻烦你了。”
随后,便茫茫然地离开了大帅府。
(本章完)
第597章 独立军
第597章 独立军
辞别大帅府,江连横立刻动身前往小西关保险公司总号。
离开柜上已有两个多月,生意上的事,尽管有胡小妍和各处经理帮忙打点,但仍有许多会晤邀约,需要他亲自出面。
不得不说,方言是个相当称职的助手。
无论多冗杂繁琐的日程安排,只要在他手上,似乎都能变得井井有条。
想来也是,他年少时就在码头上自学书写,能受到洋人的提携重用,总归是有些可取之处。
这几年来,方言作为江连横的助手,不仅勤快认真,而且主仆间心意相通,一点就透,任谁见了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临近年终岁尾,江连横胡乱翻看着账册汇总和日程安排,方言便站在桌旁,小心打量东家的神情,并渐渐觉出异样。
“东家,不开心?”
等到查完账册以后,方言便问:“是不是我哪块儿没写明白?”
“噢,跟你没关系。”江连横随手丢下账册,“那个,你等下让他们把京奉线的保单摘出来,最近尽快送到家里去。”
“好。”
“还有,京奉线的货运保险明年涨价,最近如果有生意上门,让那些经理先别接,全都送到家里,评估以后再说。”
“知道了。”
方言掏出记事本,立马将东家的吩咐记录下来。
江连横点了支烟,挠挠头问:“最近没什么急事儿要办吧?”
“哦,昨天你不在,夫人派东哥来柜上支走了一笔钱。”方言赶忙收起纸笔,“说是要给那几个遇难的‘响子’发安家费。”
“应该的。”江连横点点头,语气略显阴沉。
方言随即掏出一张便条,递过去说:“另外,夫人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回去,让我看见您的时候,转告一声,这三个都是家里的老人儿,您要是有空的话,最好亲自去慰问慰问。”
江连横接过来看了看,见名单上头一个即是老牛,于是便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样吧!”他说,“你这两天帮我准备点儿礼,头过年以前,我抽空去他们仨家里看看。”
方言却应声走到书架前,弯腰打开下面的柜门,说:“东家,夫人已经把赔礼准备好了,分开装的,总共三份。”
江连横愕然,起身走过去一看,却见三摞礼盒,互不重样儿,各自贴好了标签,全都是按劳按需所得,公平公正。
“东家你看,根据他们各自的情况,家家的赔礼都不一样,有给孩子的,也有给老人、姊妹的,夫人太有心了。”
方言自顾自地称赞着,不是为了溜须拍马,而是打心底里庆幸江家能有这样一位大嫂。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将心比心,都是换来的。
江连横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自家媳妇儿心细如发,办事周全。
“准备好了就行,帮我看看哪天有空,我挨个儿都去一趟,可着一天来。”他说。
“好!”方言应声道,“那我去查查最近几天的安排。”
“今天没啥事儿了吧?”江连横问。
方言翻开记事本,仔细查阅片刻,摇摇头说:“东家,今天下午没啥安排了,但赵国砚安排的那几个高丽人……”
“他们现在搁哪待着呢?”
“西塔附近。”
“西塔?”江连横一愣,“国砚咋想的,那不是跑鬼子眼皮底下转悠去了么?”
方言解释道:“地方是那几个高丽人自己选的,说那边的高丽人多,混在里头,反而没准还能更安全。”
仔细想想,倒也没什么问题。
虽说西塔坐落于南铁附属地地段,但早在二十年前,那里就已经开始有高丽棒子聚居了。
西塔胡同离十间房不远,晚清那阵,便到处都是高丽窑子和高丽菜馆,义烈团成员混居在那片地界儿,或许更有利于藏匿身份,倘若住在奉天城里,汉语再不好,恐怕只会更加扎眼。
“他们现在总共有多少人?”江连横问。
方言想了想,说:“最开始送来的名单上面,总共有十几个人,但最后只来了十个,有四个去了沪上,这边还有六个,其中有两个,前几天过来打招呼,说是有事儿要去趟吉省。”
“怎么只来了十个?”
“这我就不清楚了,估计是过境的时候,被鬼子给扣下了吧,具体情况您得去问赵先生了。”
“那看来,这事儿办得也不咋地呀!”
“不不不,东家,他们没什么可挑的,咱们只管在奉天接应,他们在高丽那边被扣下,怎么也怪不到咱们身上啊!”
“我这还有一份名单呢!”说着,江连横从兜里翻出一只空烟盒,搁手里转了两圈儿,“先把这个放保险柜里,待会儿让国砚来一趟,这事儿以后都让他去办。”
方言接过烟盒,放进保险柜里锁好,随后又转过身,说:“东家,那帮高丽人,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谢谢你呢!”
“我就不用都见了吧?”江连横说,“咱双方都离远点儿,对彼此都有好处。”
“他们有代表,叫朴泰勋。”方言劝说道,“东家,咱们干这件事,本来就无利可图,现在这人情往来,总应该走走吧,至少也该让他们心里有点数。您要是想见,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随叫随到,用不了多长时间。”
江连横想了想,只见一个代表,倒是也没什么问题,于是便点头答应下来。
方言随即要通了电话。
时间过得很快,临近晌午时分,敲门声便已如约而至。
义烈团的代表推开房门,江连横抬眼一看,便不由得愣住了神。
来人的相貌太过年轻,本以为是个三十出头的慷慨义士,结果看起来却似乎还未满二十,俨然像个还没毕业的学生。朴泰勋个头挺高,眼睛狭长,生得一副典型的高丽族人外貌——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先入为主所造成的对号入座。
尽管岁数年轻,但他身上却有种难以言喻的老成气息,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只有经历过大喜大悲、荣辱浮沉之人,才配拥有的某种悲怆感。
义烈团选他当代表的理由也很简单——他的汉语说得最好。
可即便如此,当他见到江连横时,却仍旧恭恭敬敬地递过来一封感谢信。
拆开信封,信上的内容,自然无需赘述,横竖都是些感恩戴德之类的话,只是在落款处,却歪歪扭扭,写满了每个曾受到江家照应的义烈团成员姓名。
细数下来,共计十人,不多不少。
朴泰勋躬身施礼,有点难为情地说:“只能以书信聊表谢意,实在惭愧,还请江先生见谅。”
“礼不在贵,心意到了就行。”江连横把信递给方言,转身又道,“你汉语说得不错呀,我都听不出来你有口音。”
朴泰勋解释道:“家父曾经在朝为官,精通汉学,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汉语了。”
“你们也学汉语呐?”江连横笑着招呼道,“来来来,快坐快坐。”
如同每个来找江家告帮求助的人一样,朴泰勋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方言随即为其倒上茶水。
“怎么样,待在奉天这段时间,还习惯不?”江连横问。
朴泰勋点点头,说:“还好,挺习惯的,西塔胡同里有不少同胞,感觉跟在高丽也没什么两样。”
“那咋可能,无论再怎么说,这里也是东北,不是你们高丽呀!”
“当然,但问题是……高丽也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高丽了。”
江连横点了支烟,靠在椅子上,问:“你们最近还能有多少人准备来咱关外东北?”
朴泰勋想了想,说:“应该还会有很多,但他们到底会不会来奉天就不一定了,也许会去沪上,也许会去延边。”
“这些都是你们义烈团的人?”
“不,我们义烈团只是其中一支小队,还有很多其他团体,大家各有各的想法,有时候也会吵架,但目的都是一样的,打倒小东洋,独立万岁。”
“你们那边儿,最近很乱么?”江连横问,“我来奉天也快二十年了,之前虽然也有高丽棒……咳咳,虽然之前也有高丽人往这边跑,但好像都没有这次来的多啊!”
“江先生还不知道原因么?”朴泰勋有点意外。
“我倒是在报纸上看过两眼,但报道不多,我平时也挺忙的,就没细问下去。”
江连横说的较为婉转。
实际情况是,他根本不关心高丽国发生了什么。
不只是他不关心,整个远东国民,也未见得有几个真心关注的,本国尚且一团乱麻,任人宰割,哪有闲暇顾及别国?
弱国的民众,就连最声嘶力竭的呐喊,也都显得那么悄无声息。
朴泰勋的目光忽然黯淡了许多,静坐片刻,喝了口茶,方才开口道:“江先生,这件事还得从两年前说起……”
原来,两年以前,高丽国突然爆发了反抗小东洋统治的“万岁运动”。
起初,这场“动乱”只是由高丽教徒和青年学生组成的请愿集会,但很快便已席卷全国,斗争愈演愈烈,最终在入夏以前,便遭到了小东洋的残酷镇压,并下令通缉了许多仁人义士。
不过,城府的“暴乱”虽然终止,但乡野间的游击反抗,却始终未曾彻底扑灭。
这些自愿集结的散兵游勇,便随之打起了“独立军”的旗号——其实就是一帮绿林胡匪组成的杂牌军。
彼此间,谁也不服谁,既无统一指挥,更无明确战略,尽管斗志高昂,但可惜装备、纪律太差,每逢跟小东洋碰头交火,无不是且战且退,由此直到去年年底,终于渐渐退到了白头山脚下。
甚至,追剿的战火也在一定程度上波及到了关外边陲。
从那以后,便开始有越来越多的高丽棒子流亡到关外地界儿。
朴泰勋虽说不是独立军兵丁,却也是因为那场动乱,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结局。
如今逃到奉天,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昔日里一同抗争的同学,不知有多少已经身陷囹圄,甚或死于刀下。
江连横听了,不禁一阵唏嘘,但毕竟事不关己,总是难有切肤之痛。
沉默了半晌儿,便出言宽慰道:“老弟,你也算是个爷们儿了,别的不说,以后在奉天,如果有事儿需要帮忙,你就随时过来找我。你来就行了,人别太多,不然我也麻烦。”
这本是作为东道主的几句客套话,不料朴泰勋听了,竟立马精神起来。
“江先生,实不相瞒,我现在就有事儿想让你帮忙。”
“咳咳!”
江连横一口茶水差点儿没呛着,擦了擦嘴,笑着说:“还真有事儿呀?那行……有事儿你就说,我先听听。”
朴泰勋正襟危坐,接着便说:“江先生,我虽然不是独立军的兵,但是跟独立军也有联系,我们最近想要搞点武装,听说江先生在奉天神通广大,不知道能不能想办法,帮我们搞几条枪?当然,要是有炮的话,那就更好了!”
闻听此言,江连横立时皱起眉头,沉吟了许久,方才语重心长地说:
“朴老弟,跟你说实话,我在奉天照应你们,这件事就已经很担风险了。我跟你们一样,也恨鬼子,我可以帮你们在这落脚,但你要让我再帮你们跟鬼子打仗……这个风险,我不是不愿意担,也不是不敢担,但总得有点儿收益吧?”
朴泰勋急忙点了点头,说:“我理解,我们当然也不会让江先生白冒风险,我们可以出钱!”
江连横不禁咂了咂嘴——这不是钱的事儿,有命赚钱,也得有命才是。
朴泰勋等人原本就是小东洋的通缉对象,再要卖给他们军火,这事儿迟早都要败露,到时候难免又要跟鬼子为敌。
然而,朴泰勋却顾不了太多,这边说完了话,那边就开始自顾自地翻兜摸索起来。
江连横见状,不由得跟方言相视一眼。
未几,就见朴泰勋义无反顾地伸出胳膊,张开手掌。
江连横低头一看,竟是一对金镯子,便立马皱起眉头,问:“这是……你有媳妇儿么?”
“这是我母亲的。”朴泰勋仍旧是义无反顾的神情,“我母亲的遗物。”
(本章完)
第598章 混世魔王
第598章 混世魔王
江连横看向朴泰勋手里那对金镯子,忍不住龇牙咧嘴,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老弟,你这生意,我没法做。”
“为什么?”朴泰勋一愣,随即将两只手镯互相碰了碰,发出脆响,“江先生,这是金的,纯金!”
“我知道。”江连横靠在椅背上,懒懒地摆摆手说,“东西是好东西,但这不是钱的事儿。”
朴泰勋有点尴尬,正要缩回手时,却又忍不住再次争取道:“江先生,如果你是担心交易泄露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件事只限于你我之间,就算是其他义烈团成员,我也不会说。”
“你保证?”
“我保证!”
闻言,江连横不禁摇头苦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种口头上的保证,分文不值。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对江家而言,接应义烈团成员,原本就是一笔人情账,眼下要拿人家老母亲的遗物做买卖,实属为了蝇头微利,而断送了人情往来。
何况,江家根本不缺这单生意。
沉吟半晌儿,江连横方才开口道:“老弟,这可是你母亲的遗物啊,你不留着当个念想?”
朴泰勋摇摇头,说:“家母不是乡野村妇,她念过书,懂得大义,如果她还在,也会对此感到欣慰的。”
说着,他的情绪忽然有些激动,眼里泛出泪光,于是慌忙拿起茶碗,呷了一口,以作掩饰。
江连横别过脸去,心里觉得有点矫情,想了想,又说:“你这东西虽然好,但喷子也不便宜,这俩手镯加一块儿,撑死也就能换三条二手货,根本于事无补,何必呢?”
“哪怕只能换一颗子弹,只要能用来打死鬼子,那也值了。”
朴泰勋的语气格外坚定,使人不禁怀疑,他对小东洋的态度,不只是国家仇、民族恨,其间更夹杂着许多私怨。
江连横对此无意深究,但可以理解,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儿,便又继续追问道:“你是想要步枪,还是手枪?”
朴泰勋心头一喜,似乎看见了希望,于是赶忙回道:“都行,只要是枪,什么枪都可以。”
“别都行啊,我得问明白了,你来我这要买枪,到底准备干什么?”
“这……江先生,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么,我买枪是为了援助独立军。”
“确定不是自己用?”江连横盯着面前的年轻人,低声却道,“我没有恶意,但你……看起来多少有点儿愣。”
朴泰勋忽然有些惊慌,像是被抓现形的蟊贼,思虑片刻,方才喃喃自语地说:“我也想当战士。”
“战士?”江连横憋着笑,摇摇头说,“老弟,哥真没有恶意,但你……”
“江先生是在怀疑我的决心?”
不是怀疑你的决心,而是怀疑你的能力。
这是江连横的心里话,但他没有说,而是闷闷的坐在椅子里,似乎有点犹豫,有点纠结。
援助独立军倒没什么,毕竟是山沟里的散兵游勇,交易可以很隐蔽,就算暴露,也有千万种说辞可以搪塞过去。
但眼前这个愣头青,却令江连横有点不放心,朴泰勋看起来是那种极不安定、极有可能做出蠢事的人。
这时候,方言忽然左右看了看,见东家始终闷不吭声,心里便明白,该是他这个助手站出来说话了。
“朴先生。”他走到桌边,笑呵呵地说,“是这样的,江老板下午还要去开个会,时间比较紧张,要不……您改天再过来?”
朴泰勋不为所动,仍坐在那里,追问道:“那有关这笔交易,江先生最后的决定是?”
方言不禁咂了咂嘴,心说这人也太愣了,不知进退。
“呃……朴先生,这件事有点突然,我们回头还得看看存货,不如等我们这边查清楚了,再派人过去找你吧?”
方言勉为其难地搪塞了几句。
正说着,江连横却突然打断道:“我可以考虑援助独立军,但这件事不能由你经手,你把他们的据点告诉我,我会找人跟他们联系。想复国,不一定非得当战士,还可以干点别的,比如搞钱。”
朴泰勋眼里掠过些许失望,但又无可奈何,于是便只好站起身来,看了看手中那对金镯子,将其中一个,放在江连横的办公桌上,低声道:“那这个……算是定金。”
“拿回去吧,我图的不是你这俩镯子。”
“那怎么能行,买卖归买卖。”
朴泰勋又把金镯子往前推了推,怎奈江连横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方言侧脸打量东家的神色,随后连忙快步上前,拿起金镯子,硬塞进朴泰勋的手里。
“朴先生,赶快拿回去吧!”他低声劝道,“你刚才说买卖,你知道江老板的买卖有多大么?”
朴泰勋愕然,似乎有些不解——他毕竟还只是个刚出象牙塔不久的学生。
方言便说:“江老板跟你论人情,你跟江老板论买卖?你可得知道,咱们如果真把这事儿当生意做,别说你这俩金镯子,你就算带一串儿金镯子过来,也进不来这道门。江家的军火生意,早就不做零售了,你这……赶紧拿回去吧!”
朴泰勋听了,立时涨红了脸,转头看向江连横,眼里流露出感激的神情,终于拱手抱拳,连声赔罪。
“江先生见谅,刚才……是我冒昧了。”
“没事儿!”江连横大度一笑,“你不是刚从学校里出来么,过两年就好了。”
“惭愧,惭愧!”朴泰勋汗颜。
江连横抬手指了指那对金镯子,又说:“东西揣好,回去干自己擅长的事儿,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就……找他吧!”
“对对对,以后有事儿,你来找我就行,不用非得见到东家才说。”方言赶忙接过话茬儿。朴泰勋连声道谢,随即将他所知道的独立军据点说出来,其间又不知又费了多少口舌,这才总算离开了办公室。
高丽棒子一走,江连横便长舒了一口气。
方言关上房门,转过身来,同样也是连连摇头,低声笑道:“这人……真是的,太没眼力见了吧!”
“咋的,你以前在码头上混了那么多年,没见过这种人?”江连横问。
“见过倒是见过,但也没像他这么夸张,虽然他说是‘买卖归买卖’,可听起来就好像咱们欠他的一样。”
“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吧,毕竟对他来说,远东话到底是门儿外语。”
方言点点头,随即走到桌前,低声问:“东家,你既然不太想帮他们,刚才为啥还答应下来了?”
“我也没有不想帮他们,只是不想让那小子经手而已。”江连横叹了口气,却说,“送出去几条枪,搭上一支杂牌军,这事儿也不算亏,又不是全都免费,以后没准还能成个长远生意,就当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方言听了,神情略显迟疑,犹豫了片刻,方才开口道:“东家,当心恩大成仇啊!”
江连横随即点了点头。
升米恩,斗米仇——恩怨之间的界限,其实从来都不泾渭分明。
这其中的道理,他自然早已明白。
江湖告帮,不帮则已,若是帮了,最好就不要半途而废——尤其是在对方知道你有能力继续帮下去的时候。
否则,再大的恩情,也有可能转眼间便成了埋怨。
尽管这种说法,难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但人心叵测,常在线上走的,最忌讳把人想的太好。
不过,一想到李在淳的那根断指,江连横便不再纠结犹豫,只是喃喃自语地嘟囔了几句。
“请神容易送神难呐,但愿我没看错人吧!”
话音刚落,方言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便说:“东家,请神容易送神难,您这话倒是提醒我了,这些高丽人还算好对付的,还有一个人,那才是真神仙呐!”
“谁呀?”江连横一愣,皱着眉头说,“除了那帮高丽棒子,我最近也没再往家里招人啊?”
“嗐,东家,我说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位宪兵营的张将军,他……”
话说半截儿,方言忽然移步走到书架前,从里面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随后又抹身回来,递给江连横,愁眉苦脸地说:“东家,您……您还是自己看看吧!”
江连横有点困惑,接过小册子翻开一看,却见里头夹着十几张欠条字据。
抽出来挨个儿查阅,数额有大有小,最大的有一千块现大洋,最小的也有一百块银元,欠款的债主分门别类,有会芳里的,有和胜坊的,有松风竹韵的,有春秋大戏楼的,有会友俱乐部的……欠债人倒是清一水的同一个名字:
张效坤!
挥毫泼墨,刷刷点点,三个大字,竟还颇有些气势。
江连横一见这几个字,脑海里便已经想象得出,张大诗人在狐朋狗友面前一通吹嘘的情形,随即哑然失笑。
不出意外的话,张效坤必定是大手一挥,拍着胸脯冲旁人夸下海口道:‘你们不用担心钱的事儿,这是俺兄弟的场子,全都包在俺身上了!’
方言听了江连横所描述的情景,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惊问道:“东家,你咋知道的,你看见了?”
“我瞎猜的。”江连横笑着翻了翻欠条收据。
“神了!”方言喃喃自语道,“怪不得那位张将军总说,您是他知己呢!”
“这些欠条儿,总共有多少钱?”
“总共四千五百块,这还不是全部,还有不少杂七杂八的赊账没算在里头呢!”
“家里知不知道?”
“我不清楚薛掌柜跟没跟夫人说过,但其他经理这边,都还没跟夫人说呢,现在眼看着快年底了,各个柜上都准备着给夫人报账,结果这些欠条迟迟收不上来,他们就托我先跟您说一声,省得夫人到时候怪罪他们。”
“想多了!”江连横摆了摆手,随即将这一沓欠条字据揣进怀里,“我媳妇儿没那么不开眼,照实跟她说就行了。”
“东家,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两个月了四五千块钱,这……这哪是钱,这不明摆着糟践人嘛!”
尽管不是自己的生意,方言却还是难免有点心疼。
四五千块现大洋,对如今的江家而言,虽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也仅限于短期之内,生意终归是没有这样的做法,倘若长此以往,虽不至于把江家蛀空,却也有够令人难受的,毕竟在生意场上,现金流动才是王道,否则便是一副空架子。
江连横不在奉天这段时间,各个柜上的经理纷纷来找方言,托他给东家带话叫苦。
方言如实转述道:“东家,真没他这么干的,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样样都不掏钱。要是光他自己吃喝也就算了,反正再怎么吃,也吃不了多少钱,但他这个人,想一出是一出,赶上今天高兴,拍桌子就要包场请客,已经有好几回了。
“这还不算完,最惨的还得是各处场子的赌档。
“只要张将军带人一来,这一整天就算白干,赢的钱全都拿走,欠的钱只字不提,谁要是问他,他就立马拍桌子骂娘,急眼了就掏手枪,完全就是个混世魔王,头走时还总强调,他跟您是好哥们儿,所以就不为难咱们了。
“其他经理也不敢说什么,现在都等着东家您去找他唠唠呢!”
江连横有点为难,点了支烟,沉吟道:“我知道了,这欠条我先收着,他多长时间来一回?”
“不一定,隔三差五的,摸不出什么规律。”方言说,“不过,每次有京津、鲁省那边的老部下过来投奔他,他就肯定会带人来咱们的场子搓一顿,借献佛,人情全成他的了。”
江连横眉头一皱,忙问:“他以前那些老部下,来的人还挺多?”
方言撇了撇嘴,却说:“三三两两的,说是军官,可我也见过两回,看起来挺不靠谱,估计都是受诏安的胡匪吧!”
江连横兀自点点头,随即站起身,整理下衣衫,看了看时间,接着便迈开脚步,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冲方言吩咐道:“替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家里,我今晚不回去吃了,我去找人谈谈诗文。”
(本章完)
第599章 十年一运
第599章 十年一运
当天傍晚,江连横乘车前往榆林胡同,约张效坤去小西关聚香楼会面。
两人在楼上开了单间,屋子不算大,桌上三五样小菜,一坛老酒,别无外人作陪,却是一副交心叙旧的架势。
张效坤身穿便装,外头裹着一件军大衣,眼神游移不定,似乎有点心虚,全无往日那般豪迈。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即便是超凡脱俗的张大诗人,此刻也难免有些坐立难安。
席间谈了片刻沪上之行,张效坤也是心不在焉,只多嘴问两句江连横右耳的伤情,随后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老弟,啥时候回来的,咋不提前说一声,俺好准备准备,给你接风洗尘呐!”他眯着眼睛,笑呵呵地说。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道:“年底家里比较忙,张大哥就别费心操办了。”
“也是,老弟毕竟有这么大的生意,忙点也正常。不过,今天咋跑这来了,俺还以为咱俩要去八卦街呢!”
“嗐,自己家的生意,吃起来没劲,我总去那也不像话。这家不错,也有十几年了,我以前常来。”
闻听此言,张效坤眼珠一转,不是不懂这其中的弦外之音,而是故意装傻充楞。
憨笑几声过后,便顺着话茬儿夹两口菜,搁在嘴里吧唧吧唧,双眼一亮,随即连挑大拇哥,称赞江连横有品位,能吃会吃还懂吃,这辈子想必也是个有口福的人。
不料,奉承了小半天,全都白搭!
却见江连横一边说,一边伸手入怀,摸索了片刻,便从怀里掏出一沓欠款字据,搁在桌面上,往前推了推。
张效坤低头一看,见自己的名字跃然纸上,脸色立时有些难堪。
翻过来、调过去,便将桌上这沓欠款字据上下扫了几眼。
不看倒好,细看过后,且不说别人,他自己就先吓了一跳——咋欠这么多钱?
心里觉得诧异,但看那单子上的字迹,又的确出自他的手笔,岂能有假?
原来,张效坤其实也并非存心要占兄弟便宜。
他之所以欠下这么多钱,纯粹是性格使然。
要知道,张效坤首先是个诗人,其次才是其他。
诗人多半有些浪漫主义气质,时不时抽风犯病不着调,脑袋一热就拍板的情况,堪称屡见不鲜,钱更是没数。
签单的时候,往往不以为然,甚至就连具体数额都懒得核对,如今所有欠条摆在面前,才渐渐觉得有点过了。
张效坤每月的饷钱,也就百八十块,虽说不少,但却架不住他这般糟践。
若是换成别人过来讨债,他恐怕当场就要翻脸不认账,但在江连横面前,却终归是有些抹不开面子。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实属天经地义。
何况,两人早有交情在先,就算没有交情,以江家在奉天的权势而言,他一介宪兵营长,也不敢跟江连横吆五喝六。
张效坤越想越觉得惭愧,再看他那张脸,仿佛喝了二斤猪油似的,就连眉眼间都跟着起腻。
“老弟,这几笔账……呵呵,你宽限俺几天,等过段时间的,俺肯定还你。”
光说还,拿什么还,他却没有说。
江连横一愣,随即笑着摆了摆手,赶忙解释道:“张大哥,你想岔了,老弟不是来跟你要账的。”
“那你这是……”
“拿回去吧,这东西影响咱哥俩感情!”
“别别别,那怎么能行?”张效坤忙说,“老弟,这些欠条你收好,俺说话算话,以后肯定还你!”
江连横推辞道:“嗐,都是哥们儿,谈什么还不还的,这话说的就没意思了。”
“不行不行,老弟你听哥的话,收好!必须得收好!”
“埋汰我呐?拿走拿走,我看不了这些,今天我要是拿回去了,晚上一准睡不着觉!”
“快快快,收好收好!”
“得得得,拉倒拉倒!”
两人撕巴了半晌儿,结果却始终争执不下。
末了,江连横有点不耐烦了,索性一把夺过欠条,嘁哩喀喳,当场撕了个粉碎。
“这回好了!”他把纸屑往身后一扬,拍拍手道,“张大哥,这回咱哥俩儿可以安心喝酒了吧?”
张效坤不禁怔住,扭头看了看地上的碎屑,始方知江连横并非虚情假意,眼里便有些感慨,咂摸咂摸嘴,转过头来,举起酒杯,却道:“老弟,啥也不说了,咱都在酒里了!”
“好,都在酒里了!”
觥筹交错,竟是连饮三杯,三杯之后又三杯。
人生失意也尽欢,一坛饮罢,再来一坛。
酒酣耳热,忽然便有些豪情,说了许多有的没的,漫无边际,无据可考。
张效坤渐露醉态,大着舌头说:“老弟,你别看哥平常大大咧咧的,其实别人对俺什么样儿,俺心里都有数,只不过是不爱较真而已。”
“能看出来。”江连横随口奉承道,“写诗的人,感情都比较细腻,世人被你的外在蒙蔽了。”
“嗐,要不咋说你是俺知己呢!”张效坤翻着眼皮望向房梁,思忖道,“说起来,咱哥俩儿缘分不浅呐!虽然见面不算多,但一见如故,还挺投缘,差不多……我想想,差不多每隔十年见一回。”
“是么?”
“可不是么,你算呐!”
张效坤念叨着说:“咱俩头一次见面那时候,俺还在修铁路,那阵是光绪二十八年,也就是……新历1902年;再见面的时候,就是辛亥年末,新历快要1912年了;这不,俺俩这次见面,马上快过年了,那就是1922年;咋样,也挺巧吧?”
“诶,还真是!”江连横后知后觉,“那阵还留辫子呢!”
“可不,从修铁路,到闹革命,再到现在的先兵营营长,跟他娘的做梦一样!”张效坤唏嘘感慨。
江连横见他有点消沉,便忍不住勉励道:“张大哥,你得支棱起来呀,听你这说法,我估计你这辈子,应该是十年一运,全都在啃节儿上,眼下虽然失意,但咱哥俩能趁机重聚,也算是件高兴事儿,要我来说,你呀,就快时来运转了!”
“十年一运?”
张效坤不禁愣住。
这话听起来难免有点玄学,似乎不过是失意者的自我安慰罢了。
可转念细想,他这半生浮沉,却又的确全都踩在了时间点上,每逢对应的年头,便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机缘巧合,助力他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
偏偏每逢对应的年头,这对哥俩儿也总能千里重聚,再续情谊。
“嘿,别说,你还真别说!”张效坤脸上显出喜色,“老弟,看来你不仅是俺的知己,还是俺的福星啊!”
见他重新振作起来,江连横也笑了笑,却说:“不敢当,不敢当,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
张效坤越说越兴起,不由得朗声大笑道:“想来也是,玉皇大帝也姓张,不能为难俺老张,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心潮澎湃,胸中这股万丈豪情就有些压不住了。张效坤大手一挥,忽然提议道:“老弟,看在俺俩这段缘分上,要不俺俩拜个把子吧?”
“好啊!”江连横忙说,“张大哥,实不相瞒,老弟早有这份心意了,就是始终没好意思开口,怕你为难。”
“嗐,这有啥为难的,早该拜了,来,说拜就拜!”
“就在这拜?”
“哎呀,老弟,哥的情绪都到位了,你就别挑挑拣拣了,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说罢,张效坤便霍然起身,满屋子乱转,像猪要跳圈;江连横怔怔看了半晌儿,才发觉他是在找方位。
雅间里没有神龛,那便敬拜这皇天后土,四面八方。
先贤在上,管鲍、知音、刎颈、舍命、胶漆、鸡黍、忘年、生死,是为八拜之交。
江连横是门里人,对拜把子这套流程早已烂熟于心,可张效坤却是个半开眼,心里没有规矩,只有感情,倒也算是省却了繁文缛节,返璞归真了。
心急情切之下,张效坤也顾不得许多,干脆指了指门口,提议道:“老弟,要不咱俩就从这边开始,转圈儿拜吧?”
“也行。”
江连横笑着站起身,还未等走过去,就见张效坤先行下跪,唬得他也赶忙如此照做。
“张大哥,说点儿啥吧?”
“不是都在酒里了么?”
“啊?这好像是两码事儿吧?”
“嗐,说别的都没用,到时候还得事儿上见!”
话虽如此,誓词总是难免,只不过说得很干脆。
皇天在上,厚土为证,兄弟二人,义结金兰,福祸同担,实鉴此心!
言罢,只听“咣咣”两声,头点地,再起身时,便是结义兄弟。
未曾想,恰在此时,门却开了。
“来喽,江老板,咱家掌柜的听说您来了,特意给您加了两道——”
堂倌进屋一愣,见两人跪在面前,正仰头盯着他看,便不由得眨眨眼,问:“哟,您二位这是……东西掉地上了?”
“滚出去!”
江连横和张效坤齐声暴喝,吓得堂倌撒丫子就跑,跑到半道,又返回来把房门带上,连声抱歉,不知所言。
小小一段插曲,无碍哥儿俩的雅兴。
八拜过后,两人重新入座,彼此便又觉得亲近许多。
张效坤重拾往日本色,话就渐大,呵呵笑道:“老弟,你说的对,俺的仕途,可能马上就有转机了。放心,哥不会白吃你的,这不要打仗了么,呵呵,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多的俺也不说,你看到时候哥咋报答你就完了。”
江连横接过话茬,却说:“大哥,说起打仗这事儿,我家里有个弟弟参军,以前都是在奉天周边驻防,时不时还能回家看看,最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信了,你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他现在混哪个师团去了?”
一听这话,张效坤便愁眉不展,吧嗒吧嗒地直嘬牙子。
江连横见了,就问:“大哥为难?要是为难就算了,不要紧,我再托别人问问。”
“不不不,俺没啥为难的,关键是……”张效坤叹了口气,“关键是俺在参谋部,真是说不上话呀!”
“受排挤了?”
“嗐,兄弟,张大帅身边有小人呐!”
细问之下才知道,张效坤现如今在奉系军阀中,实属边缘中的边缘,位置极其尴尬。
奉张集团的老骨干,嫌他是个外来户,对他怀有戒心;新派之中,无论是士官派,还是陆大派,都看不上他的出身,更看不惯他的胡匪习气。
新旧两派都不待见的情况下,张大帅虽有爱才之心,却因种种谏言,始终不肯对他委以重任。
如此一来,尽管张效坤在参谋部挂职,奉天的军政大计,他却一概不知。
更何况,他原本就是从直系转投来到奉系,又怎可能一步登天,混进奉系的核心高层?
江连横闻言,便出言宽慰道:“没什么,回头我再问问别人,来,咱们喝酒!”
不想,张效坤却伸手盖住杯子,忽然正色道:“老弟,听俺一句劝,你最好也别多问。”
“为啥这么说?”
“兄弟,打仗不是儿戏,各师团混编换防,那都是总参部才知道的事儿,你问多了,反倒会害了你弟弟。”
“这……问问而已,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你没在军营里待过,俺可知道,军营里最看不上那些拉关系走后门的人,除非你是老张那哥几个的儿子,那你当俺没说,不然的话,你问的越多,人家越有可能派你弟去执行危险任务,尤其郭鬼子,治的就是他这种兵。”
江连横毕竟没有行伍经历,听了这话,方才如梦初醒,连连点头说:“有道理,这就是人呐!”
“那可不!”张效坤说,“不过,你弟要是不在奉天,那大概率就是被换防到京郊或者军粮城去了。”
“他以前是警卫团的人。”
“那咋了,俺这先兵营,今年都跟着秋操了,真要打起来,学员兵也得上,何况他现在可能都不是警卫团的了。”
“这倒也是,关键是我媳妇儿总担心他,想打听打听,至少知道人在哪也行呀!”
“别打听了,这回张大帅的儿子都得上,你还打听什么?”
江连横并不感到意外。
事实上,去年张大帅突然下令,派少帅去吉省剿匪时,很多人就已经猜出来,这是以剿匪为名,让太子爷练手去了。
话到此处,江连横不禁追问道:“大哥,那你这次有啥任务?”
“不知道。”张效坤摇了摇头,“俺跟直系那帮人都挺熟,这次估计不会给俺多大机会,但也不一定,谁知道呢,战场上瞬息万变,没准哥哥俺就起来了!十年一运嘛!”
“是是是,那老弟就先提前祝贺了!”
如此又喝了许久。
临要散席时,江连横忽又掏出银票,递过去说:“大哥,这钱你拿着,以后该去我那玩儿,照常去就行了,只是别再赊账,我倒没什么,只是你好歹是个将军,带弟兄们出去耍,老打白条也不好看,缺钱你就跟我说。”
未曾想,张效坤竟然罕见地回绝道:“老弟,算了,俺俩第一次见面,你就给了俺一盒金银首饰;第二次途径奉天,你又给俺拿了不少盘缠;算上刚才那些欠条,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也该是哥哥报答你的时候了。”
“拿着拿着,以后再说。”
“嗐,没跟你假客气,俺在城里也耍不了几天了,幸亏你今天来找俺,不然的话,过两天先宪兵也要收紧了。”
“这样啊……”江连横沉吟片刻,接着便说,“那就可着今天来,喝痛快点!来,我干了,你随意!”
“嘿,老弟,成心寒碜俺是不是?”张效坤两眼一眯,笑骂了几句,随即举杯贺道,“干了,哈哈哈哈!”
两人仰头酒尽,不觉间,窗外便已然全黑了下来……
(本章完)
第600章 当家主母
第600章 当家主母
临近年关,朔风渐紧。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密如珠帘;桌上浓茶冒着热气,升腾袅娜;都是水做的事物,一起一落,原是殊途同归。
胡小妍刚刚查完总账,神情有些倦怠,面色略显苍白,坐在轮椅里,捧起一杯热茶,目光便下意识地瞥向窗外。
雪帘深处,江雅和江承业身穿厚实的袄,圆圆滚滚,小熊似的,正在院子里堆雪人,叽叽喳喳,嚷个不停。
此情此景,一派天真烂漫,足以慰劳心神。
胡小妍不觉淡然一笑。
恰在此时,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咚咚咚!”
“进!”
胡小妍转过身子,手里仍旧捧着热茶。
门扉轻推半扇,却是姐来了。
她身穿墨绿色夹袄,领口带绒,要进不进,只是立在门口,像个下人似的,悄声问道:“姐,宋妈说你找我?”
胡小妍点点头,撂下茶杯,欠身冲她招了招手,笑着说:“来,儿,快进屋坐。”
姐迈步进了书房,朝着桌案走过去,临近窗前时,却又忽地定住,目光同样被院子里那两个孩子所吸引。
胡小妍跟着看了半晌儿,不禁喃喃感慨:“我小时候最怕下雪了。”
“我也是。”姐应声说,“下雪是遭罪的天。”
说着说着,便不由得想起从前。
姐俩儿都是苦过来的,哪像江雅他们,等着盼着下雪,一见初雪,眼里满是欢喜。
所谓瑞雪兆丰年,终究只是地主老爷家里的口头禅。
殊不知,对那些穷苦人而言,这天上的雪,便是杀人的刀,路有冻死骨才是他们的世界。
年关年关,就因为难过,所以才叫年关。
姐省过神来,似乎有点担心,连忙提议道:“姐,我去叫他俩进来吧,别在外头冻着了。”
胡小妍摆了摆手,却说:“孩子没那么矜贵,都在兴头上呢,让他们玩会儿去吧,冷了自己就知道进屋了。你坐下,咱俩唠唠嗑,我有话要问你。”
姐不敢争辩,缓缓坐下来,规规矩矩地等着问话。
胡小妍瞄了她一眼,忽然说:“承业这孩子不错,挺聪明的,就是有点太老实了。”
当妈的都爱听人夸自己的孩子,姐也不例外。
只不过,她脸上的欣喜稍纵即逝,转而忙说:“他可不行,胆小怕事,一点都不闯荡,还是小雅看起来能拿事儿。”
“那丫头确实人小鬼大,可惜到底是个姑娘,无论怎么说,以后也是别人家的媳妇儿,我能做的,也只是尽力帮她,让她以后在婆家能挺起腰杆儿,不受欺负。”
“不会的。”姐连忙宽慰道,“小雅这孩子要强,我都想不出来,有谁能欺负得了她。”
“光知道要强有什么用?娘家的实力,才是她以后在婆家的地位。”
胡小妍深谙世道人心,不禁喃喃自语:“什么三纲五常,三从四德,那些都是虚的。皇帝的闺女,她就是敢跟驸马叫板,驸马爷不得乖乖听着?归根结底,还不是弱肉强食?”
姐静静地听着,继而莫名想到了自己。
胡小妍见状,抿一口茶,随即摆了摆手,说:“扯远了,但也不算太远。说回承业,他是家里的长子,无论怎么说,江家的未来,最后还是得落在他的身上……儿,你别老打压他,把孩子吓得,碰见什么事都往后缩,那哪行?”
姐一时慌乱,忙说:“没有,承业就是那副性子,天生的,不争不抢。”
说到“不争不抢”时,她似乎有意加重了语气。
胡小妍会心一笑,却说:“老百姓有数的话:儿子随娘,闺女随爹。承业的性子,可能是更像你不假,但你平时肯定也没少说他。”
姐频频摇头,连说没有。
可是,她那点小心思,怎能瞒得过当家大嫂?
胡小妍忽然挑起秀眉,似笑非笑地问:“咋的,你怕我小心眼儿,背地里记恨你们娘俩儿?”
姐更慌了,急得连忙站起来,改口解释道:“嫂子,我真没那么想,我能摆清楚自己的位置,我只是负责给江家生个男孩儿,你才是承业的妈。”
“这话你信么?”
“我——”
“坐下坐下,你是江家的姨太太,不是听使唤的丫头。”
胡小妍轻声宽慰道:“承业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这是事实,改不了的。我生了闺女,你生了儿子,要说我完全不在乎,那是假话,但也绝对谈不上记恨你们娘俩儿。”
姐轻轻搭在椅子上,似乎还想解释什么,无奈嘴笨,寻思了半天,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胡小妍看她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由得长叹一声,却道:
“儿,你好好想想吧,我要是真记恨你,又怎么会让你把承业带大?”
姐闻言,恰如大梦初醒。
是呀,那些深宅大院里头,有多少侧室产子,孩子刚一落地,就被大房抱走,往后莫说是认作生母,一年到头,恐怕连面儿都见不上几回,又有多少女人因此而变得疯疯癫癫,一夜白头?
胡小妍容许姐亲自把承业带大,容许承业认姐为生母,虽说不至于恩赐,倒也的确从未把这娘俩儿视作敌人。
“儿,或许是我心窄了,但自从你生下承业以后,好像就开始慢慢跟我疏远了。”
“嫂子,我……”
“不管你叫我嫂子,还是叫我姐姐,怎么论都行,但在我心底里,我其实一直都把你当成是我的娘家人。说实话,你来给江家生下个长子,我还算是松了一口气,总比让别人生的强。”
姐默然,忽地觉得有些惭愧。
胡小妍接着又道:“我不敢说自己有多明事理,但在大事上面,我还是拎得清的,虽然不情愿,但也得接受。”
姐皱起眉头,似懂非懂。
胡小妍忽然转起轮椅,自然而然地,姐起身推着她,来到书架前,将手中的账册物归原处。
看着架子上满满登登的账册,胡小妍终于挑明缘由。
“儿,你来看看,江家做到今天这份儿上,远的不敢说,单说在奉天,早就已经很难再有人从外面杀进来了,但家业越大,家里就越容易出问题,再大的家族,也抵不住自毁,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根本数不过来。”
“是。”
“而且,江家跟别人还不一样。那些大财主家里,各房勾心斗角,儿女反目成仇,最坏的结果,多半也就是拆伙分家,咱家如果走上这条路,恐怕就不是分家那么简单了。”
姐点点头说:“嫂子,我懂。”
胡小妍笑了笑,示意她回到桌案前,随口却道:“你要是真懂,就不会刻意远着我了。”姐很想替自己辩驳两句,却又不敢。
尽管她的确有意远着大嫂,可大嫂平日里事多繁忙,没有闲暇消遣,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回到桌案前,胡小妍便说:“所以,不光是你的孩子,我没抱走;就连三房的承志,我也没打算抢过来,时不时让江雅和承业去那边转转,学毛子话倒在其次,主要还是想让仨孩子多相处相处,别以后跟个仇人似的,让外人钻了空子。”
说着说着,她忽然又自嘲起来,却道:“我本来想趁着今年过年,让三房、四房也过来见一面,可我之前把调子起得太高,话说得太死,搞得现在有点拉不下脸、下不来台了。”
“不行让老爷去说吧?”姐提议道。
胡小妍犹豫半晌儿,到底还是摆了摆手,说:“算了,我再想想,先让孩子们去走动走动就行了。”
大嫂原本就不情愿接见三房、四房,能有这番想法,纯粹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姐听了,自然没有再劝。
“越扯越远了。”胡小妍笑道,“总之,承业是家里的长子,不能太老实,否则这份家业以后只会把他害了。”
“嫂子,你还年轻,以后还能再生呢!”
“那是后话,现在就说眼前的事儿,关于承业这孩子,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我听听。”
姐倍感诧异,似乎从未想过,这种事情还能有自己多嘴的余地。
正要开口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欢笑。
声音清脆悦耳,仿佛风铃在响。
两人同时欠身看向窗外,却见张正东不知什么时候,竟拿铁锹给俩孩子堆了座小雪山,压实,抹平,变作一架滑梯。
江雅和江承业撅腚爬上去,再笑着滑下来。
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东风便拄着铁锹,站在不远处,呼出一团团哈气,守着侄子侄女,呆呵呵的,寸步不离。
没闲一会儿,就被江雅生拉硬拽过去,厚着一张黑脸,陪俩孩子玩耍起来。
姐见状,不由得粲然一笑。
笑过之后,忧思烦绪却又涌上心头。
“姐,老爷不会是想让承业继续走这条路吧?”姐忧心忡忡地问,尽管她明知道这事由不得她来做主。
胡小妍摇了摇头,却说:“以前我也不太清楚,但这次从沪上回来,他已经明确说了,想让承业以后去念讲武堂。”
“像小北那样么?”
“你有什么想法?”
“我……就让他好好念书呗,其他的我也说不出来什么了。”姐毕竟见识短浅,捏着手指头说,“只要不是继续走咱们这条路就行,不过,当兵也挺危险,我寻思他以后要是能在省府里工作就挺好,适合他。”
“你为啥觉得省府适合他?”
“承业胆小,人也老实,但他做事挺认真的,应该……”
“儿,你怎么还不明白?”胡小妍忽然打断道,“咱的家业摆在这里,承业他就不能胆小怕事。你该不会以为,那些官场上的老柴,他们就是省油的灯吧?”
“那倒没有。”姐忙说,“但总不至于有太大的危险吧?”
“承业要是生在别人家里,的确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他拿着这么大的家产混官场,那就是羊入虎口。你以为白道就好混?他们才是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咱们插了一个人,身上都要背着债;他们抹掉千百人,手上可是连一滴血都不沾!”
“姐,照你这么说,承业跑不掉了?”姐急问。
“跑不掉了。”胡小妍眉头紧锁,反问道,“为什么要跑?就算他不生在江家,这辈子也会遇到大大小小的事情,碰见点困难,立马就想跑,那成什么了?你不能总这样教孩子,不然我就真得考虑考虑,还让不让你继续带他了。”
姐慌了,甚至慌得有点结巴,连声说道:“不不不,我知道了,我以后肯定改。”
胡小妍看她这副模样,于心不忍,便说:“你不用害怕,我刚才也就随便说说,你以后注意点就行了。”
姐连忙点头。
话虽如此,可先天的本性改不了,后天的培养还来不来得及,谁也无法保证。
何况,姐说改,未必就真能改的了,许多事情都是点点滴滴,耳濡目染,绝非一句话便可轻易改变。
看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妹妹,胡小妍不愿责备太深,随后便说:“儿,先回去吧,别想太多,我这也是为了承业着想,你心里有点数,往后别再打压他了。”
姐点点头。
胡小妍又说:“我知道你对老爷没啥感情,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当时还能怎么办,总得给你个名分吧?”
“还是有感情的。”小嗫喏着说,“但不是那种……”
“我知道,回去吧,待会儿要吃饭了。”
“好。”
姐起身,行至门口时,却又被胡小妍突然叫住。
“另外——”胡小妍拖着长音说,“儿,我刚才说江家要和睦,不只是各房之间、儿女之间,还有兄弟姊妹之间。有些事,我本来不该说的,可我看你一直都放不下,还是劝你两句吧。”
“姐,你什么意思?”姐心跳加快,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首先你得明白,这世上没那么多情投意合。”
“姐,我……不太懂。”
胡小妍叹了口气,却说:“非要我把话挑明了么?儿,自从谷雨来过咱家以后,你就没跟西风说过话了。”
霎时间,姐面色绯红,只觉得天旋地转。
原来大嫂知道,或许她早就知道,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妹妹,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过,胡小妍同时还知道:落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
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倘若西风有意,落有情,这桩婚事恐怕早就成了,胡小妍自然也是乐见其成,哪里还会有后来这些不如意。
心事被大嫂看透,姐惊慌失措,赶忙想要解释。
可胡小妍却说:“你不用跟我争辩,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最清楚,怪姐多嘴一句,该放下就放下吧,你不放下,西风为难,谷雨也不敢来了。别多心,这事儿我跟谁都没说。”
姐羞惭万分,连声应承,心里却总是忍不住瞎想,西风和谷雨过得怎么样……
(本章完)
第601章 一地鸡毛【6K】
第601章 一地鸡毛【6k】
南风和西风的宅子离江家不远,都是大嫂当年出钱给他们置办的房产。
两家共处一条胡同,宅子的样式也差不多,两进小院,斜对门儿,彼此间常来常往,不曾因各自成家而有所疏远。
雪还未停,巷子里突然闪出一道人影。
细看此人,不过二十郎当岁模样,蓬头垢面,鼻青脸肿,身子骨精瘦,连屁股都没有,活像一根火柴杆儿。
他头上歪戴毡帽,身穿破面烂袄,咯吱窝底下还支出两根乌拉草,下身一条单裤,走道灌风,像旗子似地来回摆动。
一路跌跌撞撞,火急火燎,终于赶到了李家宅院门口。
“咣咣咣!咣咣咣!”
猛砸几下大门,院子里总算有了动静。
只不过,出来应门的并非家丁仆从,而是两个小叫子。
小靠扇的一边抽嗒着青鼻涕,一边上下打量来人,问:“你是来……找三哥的?”
“小屁孩儿,赶紧起开!”
火柴杆儿满不耐烦,抬手推开两人,自顾自地闯进大门,随后便在一众小叫子的注视下,奔后院儿正屋快步走去。
刚过中门,脸色陡然转变,竟扮作一副苦相,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张嘴就嚎:
“三哥,你得救我呀,三哥!”
接连几声鬼哭狼嚎,李正西还没等露面,却先把整个院子的小叫子全都引了过来。
粗略看过去,少说也有四五十人,一个个身穿新做的袄,此刻便都聚在中门附近抻脖踮脚,卖呆儿看热闹。
火柴杆儿仍旧嚎啕大哭,无奈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愣在那硬挤眼泪儿。
未几,房门哐啷一声响,却见李正西撩开布门帘,皱着眉头冲出来骂道:“谁他妈的呜嗷乱叫,在这报丧呐?”
火柴杆儿一见他来,叫声更甚,立马匍匐着打滚儿爬过去,一把拽住西风的裤脚,仰面哀嚎起来。
“三哥,我完啦!老弟没有活路了,你可得救救我呀!”
李正西低头一看,见他鼻青脸肿的模样,心头顿时火起,忙问:“让谁给打了?”
火柴杆儿不说是谁,只顾可劲儿摇晃着西风,大声嚷嚷道:“三哥,打我是小,关键是打了你的脸面呐!”
“废物玩意儿,别他妈叫了!”李正西抬腿挣开他,厉声又道,“我问你话呢,谁打的?”
火柴杆儿不敢再瞒,脑子一转,却抽抽搭搭地嘟囔道:“三哥,高二爷他……他记恨你!”
“谁?”
“高、高二爷……”
李正西双目一顿,心里腾地窜起火来,抬手就是一嘴巴子扇过去,破口大骂道:“你他妈又去耍钱了?”
突如其来的一记脆响,不仅扇倒了火柴杆儿,也把一众小靠扇吓得缩起了脑袋。
“狗改不了吃屎!”李正西迈步上前,又狠踢了两脚,“刚给你还完钱,还他妈不长记性,改明儿死赌场里得了!”
高二爷这人,西风认得,也是线上混的合字,家里专做放贷生意,在小河沿地界儿,还算是有头有脸的人。
虽说他名下没有赌档,但却是几家地下场子的股东之一。
火柴杆儿本是西风手底下的人,这两年帮忙打点小河沿儿的摆地生意。
此人嗜赌成性,屡教不改,在地下档口输了钱,自然要找高二爷去借,人若是背上了高利贷,那就如同是背上了一座坟,利滚利,越欠越多,他那点儿饷钱,还不够嚼谷呢,哪能还得清这笔账?
久而久之,钱债就成了命债。
高二爷派人把他逮住,吊在房梁上打了一宿,好悬没命丧当场。
李正西得知以后,便亲自过去救人。
高二爷一听这火柴杆儿是江家三爷的弟兄,吓得慌忙松绑放人,并亲自出面给西风赔不是,声称旧债一笔勾销,还望三爷高抬贵手,就此作罢。
不过,李正西也挺讲究,不愿仗势欺人,执意要替兄弟把钱还上。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干脆取中——本金奉还,利息全免。
虽说算不上两全其美,却也算兼顾了双方的面子,互有台阶儿可下,并未留下什么仇怨。
说起来,这已经是入秋之前的事儿了。
李正西不肯吐露实情,本意是不想让弟兄自觉歉疚,把人救出来以后,便只是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以后别再赌了,其他的事儿,不用你管。
火柴杆儿只知道自己得救,却不知两位大哥之间的约定,竟想当然地认为,高二爷必定是忌惮三哥的势力,欠了几百块现大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于是,等他养好了伤,便又立马跑去地下档口,照旧搓牌耍钱。
不光耍钱,人还飘了。
在赌桌上越玩越大,输光了,就去找高二爷借钱。
高二爷不愿得罪李正西,更不敢得罪李正西背后的江家,见火柴杆儿那副有恃无恐的德性,尽管恨得牙根儿痒痒,却只好硬着头皮摆了摆手,满不耐烦地说,借他借他,就当是让他在这白玩儿,反正他也赢不了钱。
借就借了,火柴杆儿偏偏嘴贱。
别人问他,哪来这么多钱?
他便撇着大嘴说,什么钱,这是高二爷给我的孝敬!
谁都不信,高二爷凭什么孝敬你呀?
火柴杆儿急了,瞪俩眼珠子说,老子是西风的人,你们知道西风是谁么,那是江家的三爷,我是三爷的人,里外里,我也是江家的人!这点小钱儿算什么?他高老二敢跟江家叫板?脑袋给他拧下来!
大伙儿忙劝他,别再说了。
可火柴杆儿输了一晚上,心里憋着气,不得不说,别说我冲他高老二借俩钱儿,我就是要睡他媳妇儿,那老小子敢跟我说个不字儿吗?
高二爷大小也是个线上混的合字,岂能受了这份窝囊气。
于是,便趁着今天大雪,街上人少,带人把火柴杆儿抓进胡同里一顿削,直到人脑子削成了狗脑子,方才恨恨作罢。
高二爷的确不敢惹江家,却也知道这小子是滥竽充数,根本就是个冒牌货,若不是看在李正西的面子上,恐怕非插了他不可。
临走前,又怒斥火柴杆儿,限他三天之内,还清本金,否则再抓到时,当场断手断脚,利息就当是给狗了。
火柴杆儿自作聪明,慌慌张张地来找三哥告状,不料却被李正西当场拆穿,反倒又挨了一顿打,如今只好见机行事,承认了欠债耍钱的事儿,却对自己先前口出狂言的情况只字不提。
李正西余怒未消,骂骂咧咧地说:“跟我撒谎撂屁,还他妈想让我帮你?”
火柴杆儿佯装醒悟,坐在地上,立马开始狂扇自己耳光,一边扇,一边哭,又是磕头,又是求饶。
“三哥,我错了,我不长记性,我没有脸,我该死,我该死!”
“没吃饭呐,使点劲儿!”
“我使劲儿,我使劲儿!”
没想到,火柴杆儿扇自己耳光的时候,还真不含糊,不到半分钟光景,脸就肿了,眼白里也渗出了红血丝。
李正西看在眼里,渐渐于心不忍,便摆摆手说:“行了行了,要扇自己回家扇去,别在这膈应我,滚蛋!”
火柴杆儿应声停手,这回眼里倒是真的涌出了泪儿,连忙扑过去,却不开口求助,而是莫名其妙地磕起头来。
“三哥,老弟该死,刚才跟你撒了谎,哪还有脸求你,我……我就在这跟你道个别吧,你等下帮我给三嫂带个好!”
说罢,站起来,抹身就要走。
“站住!”果不其然,李正西到底喊住了他,“你干啥去?”
火柴杆儿立在院心,不回头,却大着嗓门儿说:“三哥,你别问了,老弟自己想办法!”
“你能有个屁的办法,去偷,去抢,你有那能耐么?”
“我既不偷,也不抢,大不了我把这双手脚剁下来,还给那个高老二!”
“别他妈跟我整那死出,站那,我有话问你。”
“三哥,你别拦我,你真别拦我,这双手脚,老弟宁肯不要了,也不能再拖累你了。”
说着说着,火柴杆儿的肩膀就开始颤抖起来,忽然低下头,念叨着说:“可惜,我还没媳妇儿呢,这下连手也没有了……唉,活着还有什么劲……三哥,来生我再报答你吧!”
说完,蹭蹭几步,就奔宅院大门走去。
李正西心里一急,明知这小子板不住自己,却还是担心他一时想不通,便忍不住脱口喊道:“给我把他拦住!”
一声令下,几十个小靠扇立马蜂拥而来,堵住中门,推着火柴杆儿回去。
火柴杆儿挣扎了片刻,唉声叹气道:“三哥,你这是干啥,你别拦我,谁都别拦我!”
李正西走过去扇他一个脑瓢,冷哼道:“别他妈在这演了,欠多少钱,说话。”
“嗐,也就五百多块。”火柴杆儿别过脸,幽幽叹道,“三哥,你别再问了,跟你没关系。”
“放屁,没关系你来找我?”
李正西狠狠瞪了他一眼,犹豫再三,用手指着他的鼻子,警告道:“我最后再劝你一遍,别再耍钱了,我跟你说多少回了,那些都是‘銮把点’,你还想赢?别再赌了,记没记住!”
“晚了!”
火柴杆儿抹擦一把脸,仰着头,往上瞄,生怕本就不多的眼泪掉出来,忽然唏嘘感慨道:“三哥,晚了呀!我早点听你的就好了,现在还说这些有啥用。”
李正西叹了口气,却说:“知道就好,现在还不算太晚……”
静默片刻,他撂下一句“在这等我”,随后转身就走。火柴杆儿惺惺作态,赶忙快步跟过去,嘴里念叨着说:“三哥,真不用你帮我了,让我吃一次亏,我就长记性了!”
李正西不理会,径自奔里屋走去,急得火柴杆儿立马跪下来大喊大叫。
“三哥,算了吧,别让三嫂为难了,你俩要是再因为我吵一架,老弟心里就更难受了,三哥!”
光听他说,却没见他走。
火柴杆儿早已彻底摸清了三哥的脾气,此情此景,可谓正中下怀。
西风最见不得自家弟兄受委屈,哪怕明知道对方话里掺假,却仍旧不敢冒险。
每当有弟兄过来求他的时候,他永远都狠不下心,脑子里总是不禁去想——万一呢?
万一火柴杆儿真就想不开,一时冲动,寻了短见,临死前,明明求到了自己,自己却见死不救,岂不是这辈子都要问心有愧,惶惶难安?
想着走着,走着想着,再抬头时,便已进了里屋。
谷雨坐在炕头上,脸色气得煞白,目光死死地盯住西风,怨声怨气道:“你知道他搁那骗你呢!”
“哎呀,这事儿你别管了。”李正西自顾自地翻箱倒柜。
“你知道他在骗你,你还给他拿钱?他就是个烂赌鬼,没钱就来咱家,没钱就来咱家,他把咱家当什么了?”
“唉,他还不上钱,我又不可能因为这事儿跟高二爷撕破脸,毕竟是他欠人家钱么。”
“你有病!他欠钱,管咱家什么事儿?”
“那你说,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剁手跺脚吧?”
“他活该!”
“别这么说,都是哥们儿,咱家有啥事儿,人家不也都来了么。”
“来这蹭吃蹭喝!”谷雨掉下眼泪,颤声埋怨道,“天天养活这几十个孩崽子,就够让人受的了,你倒好,癞子娶媳妇儿,你出钱给人家办席;石头要做小买卖,你给人家出本钱;这两年以来,我就没见他们往回拿过钱。”
“唉,他们困难,咱有余力,就拉一把呗!”李正西关上抽屉,“再者说,咱以前也跟他们一样,别这么小气。”
“谁小气了?我又没说不帮他们,可是哪有你这样的,咱俩吃啥,他们就跟着吃啥,还一人给做一件袄,嫂子入秋送那两匹布,我都没用着呢,全给他们用了,有多少钱够你这么祸害的,你以为你像大哥大嫂那么有钱呢?”
“行行行,回头再说,你把钱放哪了?”
“没有,没钱了!”
“不可能,嫂子前几天刚给我拿钱,你藏哪了?”
“你也不想想,这几天了多少?”谷雨抱着两条腿,边哭边说,“没有,今天就不许你帮他!”
“别闹,我先挪动挪动,又没少了你的吃喝。”
说着,李正西迈步走向炕头上的大衣箱。
谷雨突然急了,舍身扑过去,压在箱盖上大喊:“李正西,你要干啥,有你这么过日子的么,你把这家也拆了吧!”
话音刚落,就听火柴杆儿在院子里叫嚷起来。
“三哥,别让三嫂为难啦,老弟走了,就当没我这回事儿!”
“别他妈吵吵,在那等着!”李正西骂了两句,转头宽慰谷雨道,“媳妇儿,他已经知道改了,咱帮他还这一回,给他一次机会,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了,听话,来。”
谷雨不肯让步,尖声责备道:“他就是故意激你,你是不是傻?”
“三哥,我说我自己解决,你真别为难了,我、我现在就把这双手给剁了!”
言毕,院子里顿时“叮叮咣咣”响成一片。
小靠扇的在窗外实时高声汇报,一会儿说他进了仓房,一会儿说他抄起了柴刀,吵得李正西心里一片乱麻,终于用力推开谷雨,从大衣箱里拿出一包钱,不顾谷雨暗暗啜泣,自己却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
刚一撩开门帘,恰好撞见火柴杆儿跪在雪地里,高举柴刀,跃跃欲试。
“别整事儿了,赶紧把刀放下!”李正西快步上前。
火柴杆儿见西风拿着钱袋子,登时闭起双眼,似乎于心不忍,手中的柴刀顺势滑落,掉在积雪之上。
“唉,三哥,你……你这让老弟怎么做人呐,三嫂她……”
“用不着你操心,这钱你拿着,回头我再跟高二爷说说。”
“三哥,这钱我不能拿呀!”
“别装了,你不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么,你不拿着,我就亲自送到高二爷手里了。”
火柴杆儿一听,生怕高二爷跟西风告状,于是假惺惺地推辞几句后,便强压着喜色,把钱收了下来。
“可有一点!”李正西言辞冷硬地警告,“别再耍钱了,以后要是让我抓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会了,三哥放心,我绝对不会再犯了!”
火柴杆儿连连点头,其实心里毫不在意,或者说根本没听见西风的话。
接过钱袋子,屁颠屁颠地跑出宅院,本想着抓紧把钱还给高二爷,免得再受皮肉之苦,可走着走着,心头便渐渐发痒,看那架势,似乎烟瘾也不过如此。
嘶!
这有五百块,先拿出五十块,压他两把,万一赢了,不仅能还清欠债,就连过年的吃穿用度,也都跟着齐了。
我也不玩儿大的,一把一块,不不不,一把五毛,那就能开一百次,十回赢三回,哪怕赢两回,我都赚回来了呀!
好巧不巧,正寻思着,便已行至一家地下赌档。
“要不我扔个正反面儿吧,全听老天爷的安排,正面我就进去,背面我就不去!”
说罢,银元凌空抛起,接住了一看——反面!
“嘶,看来这家不行,还得是去城东那家……”
银元抛来抛去,总会有正面的时候。
没多大功夫,火柴杆儿便“受命于天”,乐呵呵地钻进了一家地下档口。
本打算玩几把就收手,哪曾想,上了牌桌,脑子里哪还有什么子丑寅卯,只觉得四下里天昏地暗,时间永固。
连输几把过后,筹码便跟着越压越大,周围的吵闹声片刻不停,令人分不清昼夜交替,甚至也不觉得疲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刹那,也许已经半晌,三道黑漆漆的影子,忽然从身后笼罩而来。
来者不善,邻桌的几个赌客,最先有所察觉,继而哑口无声。
整个赌档也随之渐渐沉寂。
越来越多的赌客,开始察觉到异样,不少胆小怕事的,立即收起赌瘾,先行起身,溜着墙边儿走了。
火柴杆儿玩得入迷,正在兴头上,端的是心外无物,顶着一脑门子的汗,只管拼命催促对家,粗着脖子大喊:“开呀,这把老子通杀你们,谁也别跑,开!”
然而,对家却早已站起身,战战兢兢地望向对面。
直至那三道影子缓缓爬上牌桌,火柴杆儿才后知后觉,立马惊醒过来,转身看去,却是三张陌生的面孔。
“你、你们是……高二爷的人?”
来人不置可否,抬手示意旁边的赌客滚远点儿,随后便缓缓坐下来,盯着火柴杆儿的人呵呵冷笑。
气氛有些阴冷,奇怪的是,场内没有任何火将出头质问。
火柴杆儿掂量一下所存无几的钱袋子,颤声问道:“我……我先还你们两百块……行不行?”
来人低头看了两眼,没接,转而却问:“咋的,你欠老高钱啊?”
“你们……不、不是高二爷的人?”
“认识,在一块儿喝过酒,你要跟他提我,他能想起来。”
“大哥你是?”
“我姓杨,别的我就不说了,我怕你以后报复我。”
来人随口逗了两句,引得身后两个跟班儿嘿嘿讪笑。
火柴杆儿怕了,却又怕得毫无缘由,只得苦笑道:“大哥,我、我不认识你呀,我报复你干什么?”
“你确实不认识我,但你横呀!”来人一把拍在火柴杆儿的肩膀上,“你不是江家的人么,新来的吧,我说我咋不认识你,亮个纲吧。”
闻听此言,火柴杆儿脚背一弓,哆嗦了两下,心里立时便明白过来。
冒充江家的人,倒没什么,可自己胡乱吹出去的牛,想让江家替他兜着,就未免有些不讲究了。
“来吧,这把玩完再说!”
杨剌子抬手招揽方才的赌客重新坐下来,大大咧咧地说:“来来来,开牌开牌,我看看谁赢了!”
牌九一张张摊开,銮把点还未来得及使腥儿,全凭运气,火柴杆儿竟然赢了。
“哎呀,哈哈哈哈!”杨剌子连连拍手叫好,“老弟行呀,手气太硬了,但这把是我替你开的,让你请我吃个饭,不过分吧?”
说罢,不等火柴杆儿有任何表态,他便冷着脸,起身朝门口走去。
“把这小子带出来。”
(本章完)
第602章 冬去春来【5K】
第602章 冬去春来【5k】
另一边,火柴杆儿走后,李正西喝退围观的小叫子,便抹身进了里屋。
谷雨仍在低声啜泣,人躺在炕上,背对着门口,不愿搭理西风。
“生气了?”
李正西靠近炕沿儿,清了清嗓子,强颜笑道:“不至于,我刚才看了,那里头不是还有钱么,又不是揭不开锅了。”
确实,大衣箱里还有余钱,而且不少。
若按西风的标准来看,甚至足够他们两口子来年过活。
谷雨刚才说了假话。
想来也是,大嫂始终把四风口当作亲弟弟看待,江家生意兴旺,李正西又怎能没钱可?
何况,胡小妍还在江家的金库里,给几人另存了款项,足够让他们余生、乃至下辈子都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倘若真是没有余力,他自然也要掂量掂量;正是因为尚有余力,兄弟登门告帮,他才总有些于心不忍,抹不开面子。
话虽如此,但这不只是钱的问题,而是日子终归没有这样的过法。
谷雨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
李正西拖鞋上炕,凑过去推了推,却说:“别生气了,都是兄弟,能帮就帮一把,要是他以后能改过自新,会记着咱对他的好的,别光顾着心疼手头上这点儿钱。”
谷雨冷哼一声,仍旧不肯言语。
李正西挠挠头,想了想,又说:“另外,那些孩崽子,他们又不是总在咱家待着,入冬了,外头大冷的天儿,他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都挺可怜的,咱家前院儿,东西屋两张炕,让他们挤挤,把这冬天挺过去,开春不就走了么!”
谷雨依然没有说话,但啜泣声却渐渐停息下来。
李正西一看有戏,连忙穷追猛打,接着笑道:“你刚才说要做新衣裳?想要啥样式儿的,我带你去老冯那边看看?”
“不做了!”谷雨总算松了口、开了腔,“咱家这点钱,做啥样儿的衣裳,也比不上人家。”
李正西眉头紧锁,困惑道:“比不上谁呀?”
“你说谁?”
“二嫂?”
谷雨掀了下被子,尽管没搭茬儿,却也算是默认了。
李正西一拍大腿,却说:“嗐,咱过咱的日子,跟人家比啥呀?”
这话说得轻巧,可人生在世,又有几人敢说自己从未有过攀比之心?
谷雨倒也并非贪慕虚荣,更不是存心想要争奇斗艳,而是两家相邻,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是免不了互相比较。
而且,南风西风这对哥俩儿,从小玩到大,相继成婚,年岁相当,都是江家的弟兄,每年的饷钱和分红,也都是一碗水端平,分毫不差,就连两家的宅子,也都大同小异。
如今,眼看着对门儿的日子越过越好,两家间的差距越拉越大,谷雨只是个寻常姑娘,心里又怎可能做到无波无澜?
李正西倒不介意,笑着说:“我二哥精明,能钻空子,会做生意,这方面我可比不了他,也不用跟他比。”
“没说让你跟他比,但你也别差太多呀!”谷雨转身急道,“每次逢年过节给大嫂送礼,人家送的都比咱的贵重,你俩最开始挣的都差不多,去年人家送了一件貂皮大衣,你倒好,送去二斤山榛子,你咋想的,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过去。”
“嫂子爱吃那个。”
“爱吃你也不能当礼送呀!”
“嗐,你不懂,嫂子不能挑咱们,她想要啥没有?主要是份心意!”
“你懂,我看你把你的心意,全都用在那帮烂赌鬼身上了。”
李正西毫不在意,摆了摆手,却道:“媳妇儿,别跟我犟,你还真不懂。我这条命,都已经许给江家了,那点仨瓜俩枣儿算得了什么?大嫂一句话,我可以替大哥上法场!”
“那我呢?”谷雨问。
“什么你呢?”李正西困惑道,“你是我媳妇儿,那还用说么,可你老实巴交的,也用不着我替你咋地吧?”
谷雨怔怔地望着他,忽然自嘲般的笑了笑,略显无奈地摇摇头,便又重新躺下来,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诶,说得好好的,你咋又生气了?”
李正西不解,凑过去宽慰道:“总之你放心,嫂子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你把她想得太低了。我跟你说,当年闹鼠疫,得亏有大哥大嫂,把咱哥四个还有小——”
话未说完,谷雨霍然转过身来,冷冷地说:“我没生气,你出去溜达溜达吧!”
“哎,那我出去溜达溜达!”李正西刚要下地穿鞋,忽又感到费解,“不是,这大雪天,我上哪溜达去呀?”
“爱去哪去哪,别在我眼前晃悠。”
“不是,你吃枪药了?”
李正西自觉无辜,埋头苦劝了半晌儿,仍不见效,心里便渐渐觉得无趣。
临近傍晚时,大雪总算停了,院儿里的小叫子开始动手扫雪,一起做大锅饭。
李正西烦闷无事,便起身去院子里逛了两圈儿,兴之所至,便又离家去了对门找二哥说话。
“咚咚咚!”
敲了几下院门,出来接应的,却是王家的下人。
王家下人都知道南风、西风哥俩儿交好,连通报都免了,当即侧身相让,满面堆笑着好声恭迎。
“嗬,三爷来了,快里边儿请,老爷刚才还念叨您呐!”
“是么,没少说我坏话吧?”李正西打趣道。
“嗐,您又拿我找乐,要有半句坏话,您先把我抽了解气。”王家下人领着西风走下台阶。
同样都是两进小院儿,王家宅子却归置得井井有条。
大雪初歇,三两个家丁正在院子里除雪,另有三两个丫鬟、老妈子在厨房里来回穿梭,忙而不乱。
李正西穿过前院儿,刚进中门,就听见正屋里头传来一阵阵咿呀鸟语。
“哈喽,奈斯吐密丢儿!”
“骚瑞,啪扥破里斯,欧尅欧尅,艾高特伊特!”
“喂梅克玛尼,刀了,油艾斯刀了,油喏?”
李正西皱着眉头看向王家下人,问:“嘶,他这种状况多久了?”
“差不多两三个月了,有时候还让咱们也学,咱哪会这些呀!”下人笑了笑,随即高喊一声,“老爷,三爷来了!”
人随声至,话音刚落,李正西便已挑开门帘儿,走进外屋厅堂。
王正南身穿白衬衫,外头套了件羊绒马甲,此刻正腆着大肚子,手里拿着书本,一边在厅堂里来回踱步,一边咿咿呀呀地自学洋文,听见动静,便立马转头招呼起来。
“嗬,西风,赶紧进屋坐!”
“二哥,念叨啥玩意儿呢?”李正西迈过门槛儿,走到厅前落座。
王正南跟过去,屁股刚刚落下,还没来得及闲话,就见里屋门帘一挑,却是自家媳妇儿出来打招呼了。
程芳依然是绫罗绸缎,穿金戴银,只是身材略显娇小,在南风身边时,则愈发显得小鸟依人。
说来也怪,这世上的大胖子,似乎总能找到个苗条媳妇儿。
“西风来了?”程芳走上前,吩咐下人端上些打牙的吃食,随后便笑,“别理你二哥,他现在天天念经,我都烦死了,汉字儿都没认全呢,他还学上洋文了,你说上哪说理去?”
“女人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王正南合上书脊,撇着嘴说,“这叫潮流,睁眼看世界吧,学点洋文没坏处!”
说话间,下人端上来几碟小食。
程芳忽然问:“西风,弟妹咋没来,我让人去叫她一声,你俩晚上在这吃吧?”
“二嫂,不用麻烦了。”李正西连忙摆手,“家里做了,我来这说会儿话就走。”
两家离得毕竟太近,程芳便没再多劝,点了点头,说让哥俩儿慢聊,有事儿叫她,随后便自顾自地回里屋去了。王正南瞥了两眼西风,随即会心一笑,就问:“吵架了吧?”
李正西点了支烟,摇头叹道:“屁大点事儿,没完没了。”
“这次又因为啥呀?”
“钱呗!”
李正西索性把方才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王正南听罢,沉吟半晌儿,却并非是在思考,而是有些犹豫,在心里反复掂量片刻,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却说:“不是钱的事儿。”
李正西一愣,连连摆手道:“拉倒吧,这就是钱的事儿,我要是有个几十上百万,还至于因为这事儿闹别扭么?”
“嗯……那你说是就是吧!”
“嘶,二哥,你咋还学上卖关子了,说话说半截儿,让不让人活了?”
王正南叹了口气,反问道:“我说了,你就能听么?”
“那你也得先说出来呀!”李正西急道。
王正南略显为难道:“西风,要是放在以前,我就跟你盘道盘道了,可现在不一样,咱都已经成家了,这是你的家事,我也不太方便说太多。”
“不方便?”李正西差点儿怀疑自己耳朵坏了,“二哥,从小玩到大,二十几年了,你还跟我不方便上了?”
“唉,此一时,彼一时。”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想让我以后别帮他们,对不对?”
“我可没这么说。”王正南连忙否认道,“你如果愿意帮他们,那就帮吧!我也想过了,假设你帮十个人,有九个是白眼狼,以后能有一个真心记着你的好,能帮你扛事儿,那这份钱,就不算白,毕竟没人能做到稳赚不赔,对吧?”
“稳赚不赔?”李正西皱起眉头问,“二哥,我对兄弟向来是掏心掏肺,怎么在你嘴里成买卖了?”
“啧,你别总是一提买卖就那副表情,行不行啊?”王正南解释道,“买卖咋了,有买有卖,这又不算什么脏事儿,买卖就是供求,换句话说,这世上其实处处都是买卖,交朋友不也得求个有来有往嘛!”
“那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有个人马上就要死了,你明明能救他,还得先问问他能不能报答你?”
“你看你,老跟我搁这抬杠,有意思么?”
“我不觉得这是抬杠。”李正西说,“二哥,你是没干过脏活儿,兄弟这俩字儿,多少钱你也买不来。”
“好好好,不争不争!”王正南呵呵笑道,“你说的有道理,我说的也没毛病,咱俩求同存异,总行了吧?”
尽管哥俩儿感情极深,但在许多事情的看法上,却相去甚远。
而且,其间的差距,也因各自的差事不同,进而逐年扩大,似乎终将背道而驰。
李正西经历过生死,干的脏活儿越多,便越是看重兄弟二字。
他过的根本就不是寻常百姓的平凡生活,其思维模式、行为准则、价值判断,自然有别于常人,更没法以常人的标准来评判其所作所为。
王正南久经生意场,参与的交涉、谈判越多,便越是懂得权衡利弊。
若能将两人互相调换,或许才能对彼此的看法,怀有更深的感悟;可惜不能,两人间的鸿沟,自然便随之越来越深。
静默片刻,李正西感觉有些尴尬,便岔开话题,问:“二哥,你那粮油店咋样了?”
一提这事儿,王正南就乐了,点头忙说:“嫂子同意了,铺面我都找好了,估计开春儿以后就能开业!”
“不错不错!”李正西真心替二哥高兴,“以后,你也算是有自己的产业了。”
“哈哈哈,你也得抓点紧,养家不容易,干点啥呗,只要不跟家里有冲突,嫂子都能同意。”
“我不用了,现在就挺好,时不时还得给家里跑活儿呢!”
王正南咂了咂嘴,却说:“西风,你也得攒点钱,置办点产业,都是成家的人了,别光想着你自己呀!既然成家了,那就得媳妇儿孩子摆在第一位,懂不?”
“那家里咋办?”李正西忽然警觉。
“什么家里?”
“大哥大嫂。”
“你看你,又抬杠,这是两码事儿!”王正南叹声道,“我的意思是,你得在心里……”
“我心里就是大哥大嫂。”李正西打断道,“没有大哥大嫂,咱哪来的钱娶媳妇儿?你是不是又要说我抬杠了,我可没抬杠,你整天跟那帮商人打转——”
说着,他忽然看向南风,低声嘱咐道:“二哥,你可别掉钱眼儿里了呀!”
“让你说的,我至于么!”王正南略显不满,“你别说的好像就你长良心似的,行不行?”
“那就好!”李正西拍腿起身,“行了,这饭菜味儿都飘出来了,我回去了,你们两口子赶紧吃饭吧!”
“你也在这吃一口呗!”王正南急忙起身相送。
“不了,我要在你这吃,我怕家里那位气过去。”
“回去好好说说,这事儿你自己反思反思。”
两人快步穿过小院。
刚过中门,王正南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说:“西风,你愿不愿意帮癞子他们,这事儿我就不管了,但有一点,我得跟你明说。”
“神神秘秘的,有事儿你就说呗!”李正西脚步未停。
“癞子他们,你抽空得好好管教管教,让他们摆正自己的位置。”
“这话怎么讲?”
“前两天,我听两个响子说,小河沿儿好像有个人,冒充江家的弟兄,在外头满嘴胡咧咧,让人给报上来了。”
“谁呀?”李正西在大门口停下脚步。
“我哪知道,我又没功夫细打听!”王正南说,“我见到那俩响子的时候,他们都去跟东哥报完信了。”
“确定是癞子他们那些人?”
“不确定,但小河沿儿毕竟是你的地面儿么,我只是怀疑,你提醒提醒他们,别一天天的不着四六。”
李正西在脑子里想了一圈儿,不记得有谁跟他说过这事,便没太在意,只是问:“这要抓着了,得咋处置?插了?”
“估计得看后果。”王正南嘟囔道,“如果纯粹为了吹牛,倒也没啥事儿,可要是顶着江家的名,到处得罪人,那就另当别论了,我估计,最次也是‘挂甲’起步。”
“这天挂甲,那跟插了有啥两样儿?”
“一个人收,一个天收,没准那小子命大呢!”王正南拍了拍西风的肩膀,“行了,不是你手底下的人最好,那也提醒提醒,如果是你的人,你也别去求情……”
“要真是癞子他们,我自己动手。”
李正西虽说惯着弟兄,但前提是不能触及江家,否则下手也绝不含糊。
王正南深知他的脾气,不敢说太多,临别之际,也只是随口嘱咐道:“西风,这么多年了,你也应该从当年那帮小靠扇的里头,挑几个能拿事儿的练练了,眼睛睁大点,别看走眼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李正西满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即迈步朝家走去。
王正南目送西风进了院门,正要抹身回屋时,却见冬日余晖流光溢彩,远天由金色到暗紫,其间夹杂着一片橙色的云海,如群芳争艳,似怒潮翻涌,层层叠叠,甚为壮观。
南风眼前一亮,急得左顾右盼,想要邀人共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可惜,等到家丁仆从冲出来时,方才那般令人心潮澎湃的盛景,眨眼间便已烟消云散,终究只有他一人独自得见。
忽然有些叹惋,待到他转过身时,却见冰消雪融,阳春三月,恰是乍暖还寒时候。
民国十一年了。
(本章完)
第603章 奉军入关
第603章 奉军入关
人间四月天,战况欲开,硝烟滚滚。
直奉两家,冷战一年,打尽了口水仗,终于到了不得不刀剑相向的地步。
如果说,先前有关战事的传闻,尚有捕风捉影的嫌疑,还能扣上一顶“扰乱民心”的帽子;那么,如今的情况却是,整座奉天城的百姓,全都无比坚信,张大帅的确就要挥师入关了。
新历三月底,奉天督军署致电京师首府,以换防为名义,调八弟张辅臣率中央陆军第二十七师入驻关内。
奉天各界都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
陆军二十七师乃张大帅麾下亲兵,是他发家以后,亲自带领的第一支正牌武装力量。
其兵源素质、武器装备、作战经验,实为奉军之首。
全军上下,恐怕也只有太子爷所率领的部队,能够勉强与之媲美。
以此为开端,奉张集团借用京奉铁路,开始陆续向关内调兵遣将。
新历四月上旬,奉天省府正式发布总动员令。
霎时间,奉天全省,乃至整个东三省的物资、运输、以及人员调配,悉皆实行军事优先,商界随之震荡。
不消几日,北大营便已近乎人去楼空。
一人之心,三省兵将,挥师南下,入关争雄。
从国属陆军、省属部队,到警卫团、先兵营、学员兵,各式兵团,概莫能外。
同时,张大帅又电令结义兄弟、察哈尔督统、奉天第一师师长、五哥张叙五率军沿京汉铁线路派兵列阵。
如此一来,奉军共计出动两个半的满编师、九支混成旅、以及若干部队,约有十余万人越过山海关,誓同直系一决雌雄。
随后,张大帅以“镇威上将军”的名号,改称入关奉军为“镇威军”,囤兵军粮城,设立镇威军总司令部。
事至于此,早已不再有人对“和平”怀揣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时间,京津各地百姓,纷纷涌入城中,唯恐刀剑无眼,落得个兵灾冤魂的下场。
然而,战争从来不只是沙场上的你死我活,更涉及舆论、政治、后勤等多方面的博弈。
逃往内城、租界的平民百姓,就算躲得过兵灾,也躲不过随之附生的人祸,物流停滞、商品短缺、物价飞涨……
凡此种种,虽不至于杀人不见血,却也免不了被剥下一层皮,乃至伤筋动骨,一夜之间,房倒屋塌。
可是,真金白银不会凭空消失,无非是从这只兜里,转到了那只兜里。
有人赔钱,自然就有人赚钱,甚至于赚到盆满钵满,满嘴流油的地步。
凡此类囤积货物、哄抬物价的国贼禄鬼,各省各地,实在不胜枚举。
百货商场没有的货,他有;粮油店里没有的米,他也有。
他们料事于先,人脉通达,消息广泛,赚钱便如喝凉水一般简单,寻常百姓,只能望其项背。
当然,百姓是要骂他们的,也只知道骂他们,因为坐井观天者,只能见到那一片云。
殊不知,云随风动,他们也只是挣这一份“跑腿”的钱。
不过,相比于交战地的种种乱象,关外三省凭借悬于边陲的地利,反而并未受到过多的负面影响。
奉军入关以后,除了货物偶有延时,百姓大多是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尤其是乡下的农户,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即便如此,在保障后方安稳的相关事宜上,张大帅仍旧不敢掉以轻心。
新历四月二十五日,省府发布政令——奉天戒严,并特设省城戒严司令部。
张大帅首先会见六哥孙九功,任命其为“镇威军”副总司令,坐镇奉天大本营,统筹一切后勤工作。
大帅亲征,不挑别人,单挑六哥看家,足见其肝胆相照,忠贞不二。
其次,张大帅又接着会见了省府各个公署衙门的高官要员,以及留守奉天的军警官差,百般叮嘱,自不必多言。
最后,老张又接见了那些省城内外颇具影响力的乡绅、豪强、商界领袖、社会闻人,吩咐他们各尽其力,稳固大局。
尽管这些人并无实权,但在当年也曾出力倡行“奉人治奉”的理念,帮助过张大帅跟京师当局斡旋扯皮。
江连横便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相比于其他豪强,江家更受省府重用。
张大帅兑现了承诺,江连横被破格提拔,从原先的省城密探顾问,临时升职为省府戒严大队执勤大队长,可以越级直接找孙副总司令汇报工作。
若论他这官衔儿有多高,这么说吧,屎壳郎趴地面上,还得比他高半截儿。
可若是论他的权柄有多大,恐怕只能说,想象力有多大,他的权柄就有多大。
毕竟,非常时期,合该有非常手段。
话虽如此,江连横捞到了实权,却不敢弄权。
一来江家势大,早已不再需要靠这种手段打击异己;二来这差事关乎军政大计,脑袋别在裤腰上,自然不敢瞎蹦跶。
当天夜里,张大帅还特意把几个心腹密探叫到府上,叮嘱他们时刻注意舆论动向,以及后方安全,不可玩忽职守。
众密探纷纷领命,随即各自退去。
“小江,你留下。”张大帅抬手招呼道。
江连横停下脚步,转回身去,问:“大帅,还有别的吩咐?”
“没啥别的事儿了,就是告诉你一声,我那趟专列,后天出发去军粮城。”
“噢,那属下就在奉天,恭候大帅凯旋了。”
说完,江连横并未离开,而是站在原地,静静等候差遣,大帅既然让他留下,总不会只是为了说明自己的行程。
然而,老张却欲言又止,似乎有些犹豫,或是忐忑,思忖了半晌儿,忽又莫名其妙地摆了摆手。
“没事儿了,你回去吧,好好留意奉天的动向,可别辜负了我对你小子的信任。”
“大帅放心,属下一定尽心竭力!”
旋即,江连横便俯下身子,试探着问:“那……大帅没其他吩咐的话,属下就先走了?”
“嗯,走吧走吧。”张大帅没有抬头。
当江连横离开办公室时,只见他在昏黄色的台灯前,埋头负手,来回踱步,似乎有些焦躁不安。
尽管张大帅没有明说,但江连横却很清楚他此番作态的缘由。奉军此次入关,看似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其实却远远谈不上万事俱备,甚至更夸张的说法,实为仓皇出兵。
因为,此次入关作战,并不符合张大帅事先制定的战略,或者说,时机尚未成熟。
按照奉张集团总参谋部的最初设想,讨伐直军,本应是“奉皖粤”三家联盟,再配合其他省份合力出兵。
若按张大帅的本意,合该是由孙大炮率先挥师北伐,其后卢督军积极响应,随即再有豫省督军、皖省督军、西北方面,合力扰乱直系心脏地带,最后再由他本人南下入关,决定乾坤,就像当年直皖之战一样。
为此,老张也的确秉持着“远交近攻”的方略,积极联络各方,取得不少盟友声援。
然而,今非昔比,当年直皖战争中,奉军只算是个添头,自然可以见风使舵。
如今直奉两家对峙,奉张若不先行,其他军阀怎会冒着枪打出头鸟的风险,率先挑起战火?
何况,天下诸侯,直奉最大。
其他几家,都还不成气候,若想讨直成功,奉军必为主力,绝没有浑水摸鱼的便宜仗可打。
奉张这边运筹帷幄,直吴那边却也纵横捭阖。
奉军援助孙大炮,直军就援助陈赞三;奉军联盟卢督军,直军就合力海军司令;奉军电请豫省赵督军出兵,直军就派冯基善前往陇海眼线,扼守中原。
直奉两家由冷战转入热战之际,各方战略布局都对老张不利。
陈赞三拒不执行军令,北伐大计胎死腹中;海军总司令声援直系,成功牵制江南皖卢军;其余各部,尽皆观望中立。
不仅如此,奉张挑拨“吴曹配”的离间之计,也未能得逞。
直系诸将联名通电,痛斥奉张武人干政,仗还没开始打,舆论就已呈现出一边倒的形势。
开战时机,尚不成熟。
老张对此心知肚明,也曾想过推迟作战,可吴秀才步步紧逼,正要攻其不备之时,又岂能容他缓兵之计?
如若不打,奉军就只能接受直军命令,全线撤回关外。
张大帅自然不肯,于是便只好硬着头皮,孤军开战。
凡此种种情报,江连横也略知一二,尤其是皖卢方面无法出兵,更是由温廷阁直接汇报给了江家。
不过,眼看着十几万人南下入关,江连横依然认为,就算奉张孤军开战,这场仗也仍然有的打。
轻轻关上办公室的房门,当天晚上,便是直奉开战以前,江连横跟张大帅最后一次见面。
三天后,张大帅自任“镇威军”总司令,乘车抵达军粮城,亲自督师作战。
新历四月二十九日,奉张集团正式下达对直系军阀的总攻击令。
…………
战争开打,奉天省城立刻加强戒严巡逻。
江连横时常早出晚归,虽说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巡街,但各支戒严分队的情报线索,却总要在他这里过一遍手。
寻常百姓是看不到真实战况的,只能静静等待战争的最终结果。
任何不利于奉军的消息,都将被及时发现、抹除、并将执笔者以扰乱治安为名,扣押审讯。
然而,即便是江连横自己,竟也无法准确分辨关内的战况。
各省各地出现了十分吊诡的情况:凡直系所辖各省,皆称直军所向披靡;凡奉系所辖各省,齐赞奉军攻无不克。
甚至在各地租界内,也很难看到客观报道。
英文报纸声称奉张集团早已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日文报纸却声称吴秀才战前阵亡,直系军心大乱。
孰是孰非,只能静待尘埃落定。
省城戒严,江家的保险生意有所缩减,但影响不大,京奉线的运输险,早已提前有所应对,其余各处生意,因江连横戒严大队执勤队长的身份,不仅没有亏损,反而还在同业受限的情况下,照比往常,微微涨了一些。
江家虽然不曾大肆哄抬物价,但也因提前准备囤货而小赚了一笔。
然而,胡小妍却高兴不起来。
当家大嫂整日皱眉不展,坐卧难安,每天头一件事,就是看报纸上的消息;最后一件事,也是看报纸上的消息,心心念念着赵正北能早日平安归来。
胡小妍身子骨原本就弱,这下心神不宁,面色便又苍白了许多。
江连横晚归回家,见她仍旧躺在床上翻看报纸,便上前一把夺过去,说:“别看了,赶紧睡觉吧,看什么呀,这报纸上有一个字儿能信么?你看它,还不如问我呢!”
胡小妍忙欠起身子,问:“今天晚上有消息吗?”
“没有,这才刚打两天,哪来那么多消息。今晚抓了个小子,那报道给你写的,头头是道,我还以为他真去过前线呢,结果敢情是个大明白,全他妈的二手消息。”
“没准就有真消息呢?”胡小妍忧心忡忡道,“这么多报道,不可能都是假的,肯定也有真的。”
江连横脱下外套,满不耐烦地说:“嗐,就算有真消息,你也看不着北风,他才多大官,且轮不到他上报纸呐!”
“那至少也能看见输赢呀!”
“这话说的,输了未必死,赢了也未必活。”
“那咋办?”胡小妍腾地坐起来,一把抓住江连横的胳膊,“北风太冲了,我真怕他出事儿。”
“别瞎想了,你坐这想到天亮,能有啥用?”江连横躺下来说,“他又不是青瓜蛋子,都在军营里待那么多年了。”
“要不你找个地方给他拜一拜吧?”
“拜啥?”
“拜拜佛呀,你问问哪个庙灵。”
“嗤,一天净整这些没用的,那佛祖瞅见我,估计心里都得直犯膈应,当场收摊儿不干了。”
江连横本想开个玩笑,舒缓舒缓媳妇儿紧绷的心绪,怎奈于事无补,胡小妍仍旧长吁短叹,忧心忡忡。
“啧,你看看你,至于么?”他说,“北风现在是个兵,当兵打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他要是能立功,咱不也能跟着吃香么!”
胡小妍摇了摇头,却说:“你不懂,北风原来不想当兵,是我当初硬逼着他去的讲武堂,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那不就成我害……”
她不敢说了。
人有亲疏远近,大嫂到底更疼北风。
江连横随即好言宽慰了几句,好不容易安抚下胡小妍的情绪,自己却又不禁寻思,赵正北那小子,管直、眼尖,也不知他在沙场之上,到底会有什么表现……
(本章完)
第604章 西线无战事
第604章 西线无战事
奉军入关,兵分东西两路,各辖三支梯队。
东路军以陆军二十七师为主力,张辅臣任总司令,督战津浦沿线;西路军命陆军十六师为先锋,张叙五任总司令,驻军京郊长辛店。
事实上,早在奉军发布总进攻令以前,双方就已在势力交界地带发生过多次交火摩擦。
吴秀才更是不打文明礼貌仗,趁着奉军尚未大举入关,便不宣而战,派出部队突袭奉系南苑驻军;奉军东路也频繁进攻直军防区,试图还以颜色。
此番决战,非同儿戏。
战争打响以后,双方共计投入兵力二十余万,其规模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军阀内斗,甚至引来不少洋侨前往阵地围观。
战事初期,直奉两军激战连连,互有胜负。
直军虽说胜多败少,但却始终没找到扭转乾坤的契机;奉军尽管先锋遇挫,可凭借炮火优势,倒也并未自乱阵脚。
双方大炮对轰、机枪互射,隆隆不歇的战火声响彻京津上空,两地城中百姓,几乎没有片刻安生可言。
世人皆称张大帅穷兵黩武、欲壑难填;却不知玉帅吴佩孚同样也是争强好胜,不肯退让。
说到底,还是一山不容二虎。
直奉两家利益相煎,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何来所谓的正邪之辩?
张大帅签发总进攻令以后,东路军率先爆发大规模会战。
恰在双方激战正酣之时,西路军也随即进入了热战阶段。
这是北风从戎以来,第一次亲临战场,所部混成旅为特别组编,早在去年入秋时节,便已秘密进驻热河,伺机待发。
奉军改为“镇威军”以后,赵正北所在的混成旅,又被并入西路军第二梯队,随即全军出发,前往京郊长辛店参战。
如同许多青年军官一样,赵正北也对征战沙场这件事,有种莫名的憧憬。
炮火连天之下,万千敌军阵前,取上将首级,光耀门楣,衣锦还乡——男儿梦想,似乎也理当如此。
可是,当他真的随军参战时,却发现许多情况都跟自己预想中的相去甚远。
赵正北是讲武堂出身,近期由于直奉交恶,因此改派为陆战营营长,也是所部混成旅的先锋头兵。
虽说这支混成旅归属于西路军第二梯队,不可轻举妄动,必须听从指挥,并根据前线战况,来制定相应的增援策略,但几天下来,其行军进程却始终是拖拖拉拉,走走停停,仿佛大姑娘出嫁似的,恨不能三步两回头。
直到总进攻令发布的前一天,赵正北所部才姗姗来迟,并在下午时分,总算抵达了长辛店一带。
眼见西路军大本营近在咫尺,亲临阵地指日可待,众将士不免摩拳擦掌,纷纷议论起军功利禄之事。
未曾想,就在此时,旅长突然派传令兵过来,要求赵正北等人就地休整,安营扎寨。
众人茫然无措,也不知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赵正北同样一头雾水,当场就问:“前头不就是长辛店么,现在天儿还早,搁这扎什么营啊?”
传令兵小声提醒道:“赵营长,我只负责传令,你来负责执行。你问我为啥在这扎营,我哪知道呀?保不齐是为了稳固后方呢,前线什么情况,你还能比旅长明白么?赶紧扎营吧,别贻误了军机,后头部队过一会儿就追上来了。”
赵正北虽然困惑,但也只好点头答应了下来。
传令兵走后,他便按照讲武堂所学,命令手下士兵就地扎营,并派出几个精干好手,外出去周围侦查。
休整一夜,待到次日天明时分,远天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炮火声。
众人刚睁开眼,空气中尚且漂浮着淡淡的薄雾,旅长的传令兵便又风风火火地赶来先锋营地。
“赵营长,旅部有令,全军立刻出发,向前推进六十里,你带第一陆战营,前头开路!”
闻听此言,赵正北心潮翻涌,立时精神抖擞,转身喝令道:“弟兄们,听见没有,立功的时候来了。五分钟内,全营集合,马上出发!”
“好!”众将士立马振臂高呼,齐声响应。
当天一早,赵正北便带领部队,轻装上阵,朝长辛店前线进发。
距离前线越近,轰隆隆的炮火声便愈发真切。
单听那一阵阵声浪,就可以推断出前线的战况必定异常激烈。
有些士兵开始流露出胆怯的神情,但更多的青年看上去却愈发亢奋。
不料,临近晌午时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又突然追上了赵正北所率领的先头部队。
众人回身望去,却见黄土路上尘埃飞扬,传令兵快马赶到,疾声问道:“赵营长呢,赵营长在哪?”
赵正北循声赶过去,忙问:“什么事儿?”
“回撤!回撤!”传令兵在马背上拼命挥动着胳膊,“全营官兵,马上向后撤退!”
此话一出,众将士顿时面面相觑,悄声议论起来。
“不是,这啥情况啊?早上刚走,现在又让回去?遛狗呐?”
“从刚才到现在,这野战炮的动静就没停过,是不是前线出事儿了?”
“完了完了,前头肯定输了,让咱撤,咱就赶紧撤吧!”
“闭嘴!瞎他妈呿呿啥呢!”赵正北喝令一声,随即转身又问传令兵,“兄弟,到底咋回事儿?我可以带兵先去看看,你听这动静,没多远了。”
“旅长有令,全军撤退,你还问什么问!”
这次的传令兵远比上次那位性子急,刚说完话,调转马头,即刻飞奔而去。
赵正北目送着传令兵离开,随后又转头冲前线方向望去,尽管心焦气躁,无奈不知大局如何,便也只好依照上峰的指示照办。
于是,全营后队改为前队,背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战火声,竟又莫名其妙地退了回去。
如此一来,这一整天的时间,便白白荒废了。
不只是荒废,军中甚至渐渐传开谣言,声称前线已经溃败,搅得众人士气松散,恹恹无神。
原本应当是一鼓作气、赶赴前线的部队,竟然在尚未交战之前,便已先自行挫了锐气。
赵正北严令禁止军中非议战况,初心是好,结果却起到了反作用,众人似乎更加笃定前线已然溃败了。
临近傍晚时分,陆战营行将退回原地前,传令兵又来报信。
“赵营长,你的部队别再退了,旅长让你就地开挖战壕,为本部盯住前线战况。”
“这地方离长辛店还有三十多里地呢,我咋给本部盯住前线战况?”赵正北急道,“兄弟,要不你回去跟旅长说一声,让我带人直接去前线吧?”话音刚落,几个兵痞老油条便向他投来怨恨的目光。
众人心道:爱逞英雄你他妈自己去,非得拉上咱们给你垫背干什么?
万幸,传令兵代表上峰立刻否决了北风的提议,并再次重申道:“赵营长,作战计划由随军参谋部决定,你别指手画脚,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对对对,赵营长,咱们还是听上峰的安排吧!”几个老兵连忙上前附和道。
赵正北万般无奈,只好下令全营停脚,就地开始修筑临时防御工事。
却不想,这一修,便是连修了三天两宿,壕沟、掩体一应俱全,甚至于让人不得不怀疑,西路军准备在此地决战。
其间,旅部传令兵每天都会来营地视察一遍,并向赵正北传达旅长的指示。
上峰的指示永远都只有一句话——加固防御,等待时机。
话虽如此,可所部混成旅到底在等待什么时机,传令兵却没有说,他不肯说,自然就要引来战壕里的诸多揣测。
军心动乱,几乎是难以逆转的事情,唯有捷报才能使众人重新凝聚起来。
可是,许多零散部队,根本就无法获悉前线战况,是胜是负,只能等待各自长官的消息。
直至五月三日下午,陆战营将士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赵正北见此情形,便把传令兵带到一旁,低声逼问道:“前线到底什么状况,旅部那边不说,我这兵就没法带了。”
传令兵自然也早已看出军心紊乱,于是便带回了上峰的说辞,称:“现在前线战事焦灼,我军安守驻地,等待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出奇制胜。”
“出奇制胜?”赵正北当场呵斥道,“你他妈在这说什么疯话呢?挖了三天壕沟,你告诉我准备出奇制胜?”
“赵营长,注意你的态度,我现在是代表旅长在跟你说话。”
“那你帮我问问他,他他妈的到底会不会打仗?”
“你——”传令兵脸红脖子粗,可思忖了半晌儿,却说,“行,我这就回去帮你问问。”
几个老兵见状,赶忙上前劝解。
传令兵不为所动,扭头便走了。
众人便劝北风抓紧想想说辞,别待会儿被人押回指挥所去了。
赵正北浑然无惧,大手一挥,却道:“他妈的,押就押了,我说的又没毛病,这打的叫什么仗,都能听见前线在交火,他竟然让咱在这挖沟玩儿!”
眼见着劝说无果,众将士便悻悻地回到战壕里抽烟去了。
本以为,用不了多久,传令兵就会带着督战队过来抓人,没想到直至日暮黄昏之际,旅部也并未传来任何消息。
吃过了晚饭,天色便渐渐晦暗下来。
众人照旧在战壕里做着种种无用之功,不知战争已到了什么境地,更不知自己将要有什么任务。
炮火声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甚至愈演愈烈。
时间流逝,悄无声息。
战壕里的生活枯燥乏味,四月初时,早晚尚且有些寒意,人人都蜷缩着身子,偶尔有小虫在头顶上爬,或是不知名的猛禽在林子里扑棱棱地煽动翅膀。
不觉间,赵正北便已开始安排士兵轮岗值夜。
便在此时,一道剧烈的轰鸣声突然从众人头顶上空掠过。
“嗡——”
声音震耳欲聋,如同军用卡车从身边经过。
赵正北下意识抄起身边的步枪,众将士也随之心头一紧,赶忙从战壕里站起身来。
循声望去,却见两只巨型“铁鸟”在白昼的余光中,穿过整个京郊长辛店上空,向众人身后的方向飞去。
“我操!飞机!”战壕内有人高声呼喊,“那就是飞机吧?是不是飞机?”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较之于恐惧,似乎更显得因新奇而兴奋。
然而,飞机的身影转瞬即逝,只给人留下无限遐想。
赵正北念过讲武堂,认得那“铁鸟”的确就是军中所说的飞机,毕竟他曾有幸亲眼见过一架。
事实上,方才那样的飞机,奉军也有十二架,都是当年趁着直皖战争之际,分赃得来的战利品,只是碍于奉天缺乏相关人才,所以此次并未出动。
战壕内仍然有不少士兵在啧啧称奇,互相问着最简单的问题——飞机会不会半道掉下来。
全营上下,只有赵正北知道,方才飞机掠空,到底意味着什么。
“别他妈的看了!”
北风扯开嗓门儿,脖子上青筋暴起,厉声咆哮道:“子弹上膛,寻找掩体,谁他妈的在生火呢,赶紧给我灭了!”
话音未落,就听战壕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赵营长,赵营长!”是负责夜间巡逻的侦察兵,“来人了,来人了!”
几个老兵赶忙探出头来,大声问道:“咋了,是不是直军打过来了?我操,完了完了,这回完犊子了!”
不料,侦察兵跑过来却说:“不是直军,是咱们的人,从前线回来的!”
“来了多少?”赵正北跃出战壕,急忙应了过去。
“一个,就来了一个!”
侦察兵的话音未落,在他身后的蒙蒙黑暗中,便立时窜出一道人影。
乍看此人,浑身上下满是污泥,脸上黢黑一片,颧骨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张嘴咧一口大白牙,状如山魈鬼魅,令人胆颤心惊。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他的声音很大,沙哑着咆哮道。
赵正北报上了番号。
“你说啥?”连天的炮火声,令来人的耳朵早已近乎失聪,“你他妈说啥呢?”
赵正北又报了一遍番号。
来人仍然听不清楚,索性不问了,只顾一把薅住北风的领口,疯疯癫癫地咆哮质问:“操你妈的,我他妈整死你们!为什么不增援!?为什么不增援!?”
(本章完)
第605章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
第605章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
前线士兵的话还未说完,赵正北便立马伸手将其嘴巴堵住。
几日以来,他深知阵中军心已然动摇,再也经不起任何噩耗摧残了。
回头望去,只见战壕内的一众将士,全都眼巴巴地盯着两人,神情各不相同,新兵面露惧色,老兵心生退却。
尽管没人明说,但战败的气息却已在全营上下弥漫开来。
“看什么看,不要命了?”赵正北疾声喝令道,“全营警戒,随时做好迎敌准备!”
说罢,他又叫上两名亲信,将来人带到营地旁的小树林里问话。
这士兵刚从前线归来,情绪异常激动,满嘴脏话不说,又因耳朵短暂失聪,所以总是大喊大叫,吵得令人心慌意乱。
赵正北能理解对方的愤怒。
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后路援军隔岸观火,任谁都无法咽下这口恶气。
可是,现如今实在不是互相骂街、推卸责任的时候。
赵正北将士兵按在地上,急忙问道:“兄弟,你是哪支部队的,前线现在什么情况?”
无奈,对方没能听清,竟仍在自顾自地高声咒骂道:“我操你妈!一群孬种,前线打了三天两宿,炮弹都要打没了,你们还他妈不来!你们是哪个部队的,等我回督军署告死你们!”
赵正北见状,只好一把扯住那人的衣领,贴在对方的耳朵上大喊:“你他妈到底是来吵架的,还是来传令的,前线到底什么情况?”
这一次,那将士总算听清了问话,随即嚷道:“吴秀才带着陆军第三师,就在前线督战,直军精锐全在西路,前线弹药吃紧,弟兄们就快顶不住了,师部呼了你们八百回,你们还他妈不上,等啥呐?”
赵正北闻言,不由得心头一惊。
中央陆军第三师,乃吴秀才的亲兵部队,承袭晚清新军第三镇,攻必克,战必果,是出了名的百战之师。
这话说起来又有些荒谬,民国已经十一年了,举国上下,最能打的王牌部队,竟然还是大头练兵时留下的底子。
惊诧之余,赵正北接着又问:“我这边没接到命令,你们叫的是哪支部队过去增援?”
“还他妈叫哪个,整个二三梯队,能叫的全都叫了!”那将士喝道,“除了察哈尔的骑兵旅,从开打到现在,我就他妈的没见过援军!派过来的传令兵,也都他妈跑了,一个也没回去!”
一听这话,赵正北顿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前几天的行军进程莫名其妙,时进时退,最后又在这原地打转,原来是上峰怯战,同时又不想错失捞取军功的机会,所以才根据前线战况,调兵布阵。
前线战况好转,立马命令急行军;前线战况吃紧,便随即转身后撤。
有道是:将帅无能,累死三军!
奉军到底是绿林起家,军纪败坏是打骨子里带出来的,胡匪未必贪生怕死,可腰缠万贯以后,原有的那股子草莽气息,便也随之荡然无存了,就算还有那股劲儿,也不过是逞匹夫之勇,只知埋头蛮干,却不懂得兵行诡道之说。
兵源稍差,武备松弛,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问题。
真正决定奉军战事的,唯有八个字可解——胜不相让,败不相救。
赵正北虽说也没什么文化,但好歹也曾在军校里板正了一年,再有性格使然,听了这消息,当下便不禁怒火中烧。
这时,北风身边的两名亲信纷纷问道:“营长,现在咋办?第二梯队没人过去,那咱们还去不……”
“去!”
赵正北回答得斩钉截铁。
两名亲信相视一眼,却说:“营长,前线至少有两个半师团在作战,咱就这一个营的人,去了不也是白搭么?”
“什么话,去了就不白搭!”赵正北起身道,“前线弹药吃紧,咱们能给运去几十箱炮弹也行,总不能这么干看着啥也不干!”
“炮兵营都在旅部那边,咱这前头部队也没有啊!”
“我去找旅长要!”赵正北迈开脚步,边走边说,“你俩把他安顿好,让全营弟兄坚守阵地,等我消息!”
两人点了点头,搀起地上那人,齐声说好。
事实上,北风并不想离开阵地。
按理来说,这种传递消息的任务,理应由副官或心腹去办,可眼见着战壕内军心动荡,赵正北生怕贻误军机。
胡乱派人回旅部送信,保不齐半道跑路,反倒白白浪费了时间。
两名亲信虽然可靠,但通过前线传回来的消息,赵正北推断,旅长必定不愿派兵增援,两人军衔儿太低,位卑言轻,莫说是说服旅长,恐怕就连旅长的面儿都见不到。
思来想去,这趟差事还是要由他亲自去办,才能较为稳妥。
所幸旅部距离此地并不算远,快马加鞭,十分钟就能来回往返,即便天黑难行,想来也用不了太久。
说着,赵正北便走到营地旁,牵来一匹驮运物资的栗色战马。
战壕内的几个老兵见状,急忙携枪跳出来,追过去,惊问道:“营长,咱们要撤了?”
“他妈的,直军的战线还没推过来呢,撤什么撤!”赵正北反手拔出配枪,目光横扫战壕,横眉立目道,“谁再敢吵吵撤退,依军法处置,就地枪决!”
众人纷纷垂下脑袋,都知道北风枪准,而且又是阵地的最高长官,自然无人胆敢造次。
可是,赵正北却心知肚明:这种手段,只能镇得住一时;要想稳住军心,到底还是要靠西路前线传来捷报。
“各连连长!”
“有!”
三名军官应声凑到北风面前。
赵正北命令道:“一连出派侦查队去前方打探消息,二连三连留守阵地,弹药物资随身携带,随时准备作战,凡敢有扰乱军心者、私自逃窜者、不从军令者,一律就地正法!”
“是!”三名军官齐声应答。
唯独二连连长稍显年轻,答过以后,忽又战战兢兢地补上一句,问:“营长,这事儿……用不用跟旅部请示一下?”
“临阵脱逃,还请示个屁!”赵正北骂道,“谁敢后退就枪毙谁,出事我兜着,我现在就去旅部,你们等我消息!”
话音刚落,晚空突然传来一道炸响。
剧烈的轰鸣声如同闷雷一般,朝这边滚滚而来。
众人神情惶惑,刚刚稳定的军心,竟又因此而变得躁动不安。
其实,自打黄昏以来,炮弹声就从来没停过,将士们甚至已经习惯到了置若罔闻的地步。
但这次却有别于以往,爆炸声竟然是从大后方传来的,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接二连三,片刻不停。
未几,熟悉的轰鸣声再次从头顶掠过。“嗡——”
“快看,飞机又来了!”
战壕内,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众人举头望去,果然又见两架飞机从上空飞过。
只不过,这次的飞机不仅仅是匆匆而过,而是在临近阵地时,陡然俯冲下来,跟众将士打了声“招呼”。
尽管夜空中看不太清,但这异常的举动还是令众人下意识地匍匐卧倒。
影影绰绰间,就见两枚黑漆漆的“铁疙瘩”呈抛物线状飞落而下。
“空袭,有炸弹!”
赵正北暴喝一声,随即纵身跃入战壕。
几乎与此同时,营地东侧便立刻炸起一片冲天火光。
强劲的热浪掀起飞沙走石,细碎的弹片向四周散射,战壕内众将士的头顶顿时蒙上一层尘土,恐惧的神色在战火的映衬下毕露无疑。
火光尚未熄灭,第二次爆炸便随之响起,空气里隐隐传来一股炒焦的气味儿。
众人静卧在战壕里,不敢动弹,直至四周重新归于黑暗,四下里才渐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万幸,炸弹只有两枚。
区区一支陆战营的阵地,似乎还不配得到更多的“照顾”。
何况,直军的飞机也不大,装弹量少,航程短,最多也只能唬人做做样子而已,空军部队还远没有能力承担起扭转战局的任务。
从战壕里探出头时,赵正北才发现,刚刚那两枚炸弹偏得离谱,全营官兵尽管遭遇震荡,后方还有几人被弹片擦伤,但整体而言,几乎毫发无损。
话虽如此,众将士的精神防线,却已然濒临崩溃了。
“前线打不下来,后方还被炮击,直军都从天上杀下来了,这仗还打个屁呀!”
“旅部怎么还不来消息,咱们是不是被扔在这不管了?”
“打不了,这仗根本打不了!”
四周到处都是抱怨声,赵正北环顾左右,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抱怨,或者说近乎人人都在抱怨。
这时,便有几个老兵跑到北风面前,自告奋勇道:“营长,派我去找旅部吧?派我,派我!”
“谁也不用,我自己去!”赵正北翻出战壕,转身喝道,“弟兄们,等我十分钟,就十分钟,坚守阵地,直军还没打过来呢,别给咱家乡父老丢人!”
来不及更多解释,北风说完,转身就去找马,方才那匹战马因轰炸受惊,此刻竟躲在树林周边。
赵正北赶忙跑过去,执起缰绳,飞身上马,便于茫茫夜色之下,隆隆炮火声中,朝旅部方向疾驰而去。
战马嘶鸣,只听得耳边狂风呼啸,似有决堤洪水近在眼前。
距离指挥部越近,野战炮的动静就越是真切,其间隐隐约约,似乎能听见机枪扫射的声音。
赵正北心头渐慌,倘若西路军腹背受敌,还谈什么支援前线?
不多时,便已到了中军大本营。
远远望去,却见所部营地火光冲天,满地狼藉。
临时指挥部的帐篷顶端,尚有余烬未熄;军械库前,无人看守;负伤的将士们四散奔逃,重伤者倒地呜呼,只有平日里要好的哥们儿陪在左右,却不见随军医生抢救伤员。
有人在抢着灭火,有人在大声呼叫,有人像没头苍蝇似地到处乱撞,场面早已乱得不能再乱。
看来,方才的空袭,西路军第二梯队大军才是重点,而奉军引以为傲的重炮,却安安静静地停在角落里,纹丝未动。
赵正北牵马走进所部营地时,没有任何人上前询问状况,也没有任何人对现状做出解释。
偶尔有人撞过来,被他顺势抓住,质问军中战况,对方也是半天说不明白,只是反复念叨:“完了完了,直军杀过来了,快跑快跑!”
“直军到底从哪边杀过来的,你他妈倒是说呀!”赵正北怒气冲冲地问。
“天上杀过来的!飞机轰炸了!”那人胡言乱语,上句不接下句,“第二旅和第九旅被炮击了,全都冲散了,地里钻出来的,肯定有内奸,接下来就是咱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快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去你妈的,完蛋玩意儿!”
赵正北一把推开慌乱的士兵,找地儿将战马套住,随即快步朝指挥部帐前跑去。
这时,营地后方的枪声陡然紧密起来,似乎敌军已经到了近在咫尺的地步。
“什么情况,直军从后头包抄过来了?”
赵正北急问左右,怎奈无人回答。
纷纷扰扰中,只听有人在喊:“督战队在后头,赶紧进城,往京城里头跑!”
于是,几伙士兵便又奔着东南方向一路逃窜。
赵正北无暇他顾,急忙忙撩开帐帘,低下头,径直闯了进去。
进去以后才发现,纯属多此一举,原来大帐后方早已破开,作战沙盘、战事地图凌乱四散。
但更令他震惊的是,偌大的临时指挥部内,此刻竟只有一个通信兵蹲在角落里,抱着一台野战电话机焦头烂额。
电话机似乎出了故障,通信兵正忙着修理,看样子有点笨拙,似乎是个半吊子,只顾拿着电线怼来怼去,也不知到底靠谱靠谱。
赵正北下意识以为自己走错了帐篷,抹出去看了看,没错,便又走进来冲到通信兵身边。
“兄弟,什么情况,人都哪去了?”
“跑了。”通信兵爱答不理地说,“别来烦我。”
赵正北正是满心不顺的时候,立时将对方从地上拽起来,再次重申道:“我问的是旅长哪去了!”
通信兵瞪了他一眼,却说:“我说的就是旅长,跑了就是跑了,你听不懂人话还是咋的?”
“跑了?什么时候跑的?”
“天黑以前就已经找不到人影儿了,还问什么,别烦我,修电话机呢!”
(本章完)
第606章 临危受命
第606章 临危受命
旅长跑路,难怪整个营地乱成这样。
赵正北愕然,接着追问:“那副旅长呢?”
“副旅长昨天晚上进城看牙去了。”通信兵头也不抬,仍旧认真摆弄着手上的电话线。
“什么?看牙去了?”
闻言,赵正北瞠目结舌,整个人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一种荒谬感随之油然而生。
两军交战,营地里的正副首长全都不在,中军大帐,岂能不乱?
视军法如儿戏,为将者尚且如此,况乎于兵?
北风所部混成旅,不设团级,正副旅长跑路,随军参谋不见踪影,也就意味着他和其余营长一样,眼下同为所部最高军政长官。
肩扛重担,目之所及,却是一副烂摊子。
赵正北看向损坏的野战电话机,不禁再问:“旅部到底收没收到前线求援的消息?”
“不知道,我只管维修设备。”
“炮兵营营长在哪?”
通信兵似乎很不耐烦,垂头丧气,终于不再言语。
赵正北索性冲出大帐,扯破了喉咙呐喊:“炮兵营呢?有没有炮兵营的弟兄?”
无奈,此时的营地远比刚才更乱,大多士兵都在私自结伴逃跑,远处炮火连天,似乎也在渐渐迫近。
喊了半天无果,赵正北干脆迈步上前,鸣枪示警。
“砰!”
“砰!”
两声枪响过后,大营内霎时一静,众将士蓦地停下来,纷纷朝这边张望。
赵正北目光横扫,朗声再问:“谁是炮兵营的,出来答话!”
这一次,终于有士兵站出来,结结巴巴地应声道:“报告长官,炮兵营少尉李德顺在!”
“你们营长跑哪去了?”赵正北看向那人。
李德顺朝身后顾盼两眼,神情为难,兀自嘀咕道:“呃……刚才还看见了,这会儿我也不知道了。”
“真他妈废物!”赵正北骂道,“炮兵营全体集合,前线弟兄弹药吃紧,马上带着家伙跟我过去支援!”
不料,话音刚落,李德顺扭头就跑。
其余将士听说要去前线,竟也随即再度陷入骚乱。
幸亏北风眼疾手快,三两步窜出去,一把擒住李德顺,反手拔枪,厉声恫吓道:“敢跑,老子一枪毙了你!”
未曾想,李德顺转过身来,二话不说,竟突然跪倒在地,抱着北风的军靴,声泪俱下,苦苦哀求。
“长官,我求你了,你换个人吧!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都指望我呢,你给我留条活路行不行?”
“去你妈的,孬种,怕死当什么兵!”
赵正北提膝一脚,将李德顺蹬翻在地,举着手枪,威逼上前,当场便要就地枪决。
不料,正要开枪时,竟猛然感到后脊窜起一阵寒意。
赵正北侧身望去,惊觉众将士看他的眼神,似乎都有些异样,心里便不禁咯噔一声响。
这枪不能开了,开枪只恐哗变。
北风虽狂,多半是在傲上,而非欺下,更不是怒令智昏之人。
环顾左右,眼见众人慌不择路,军心溃散,覆水难收,绝不是枪毙几人就能解决的问题。
全军上下已经畏战到了这种地步,就算硬逼他们赶赴前线,恐怕也难有作为,令战况有所改观。
思虑再三,赵正北只好恨恨作罢,摆手驱赶道:“窝囊废,老家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赶紧滚蛋!”
“多谢长官开恩,多谢长官开恩!”
李德顺猛磕几个响头,随即扑腾着,连滚带爬,仓惶远遁。
恰在此时,一颗野战炮弹突然在营地侧翼炸响!
强劲的热浪裹挟着弹片呼啸而来!
营地外,几个忙于逃命的将士应声扑倒。
众人一惊,立时便作鸟兽散去,中军大帐随之再度陷入混乱。
炮兵轰完步兵冲,步兵冲完炮兵轰。
野战炮弹落在营地侧翼,也就意味着敌军即将朝阵地发起冲锋。
从野战炮的射程推断,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赵正北无暇他顾,即刻转身冲进指挥帐内。
未曾想,一撩开帐帘,却见刚才那个通信兵站在桌边,正拿着野战电话机讲话。
电话竟然真让他修好了!
赵正北见状,急忙冲过去,问:“司令部的电话?”
通信兵侧身瞄了一眼北风的肩章,于是点点头,把听筒递过去,说:“你官儿大,给你说吧!”
赵正北接过电话,上报番号,声明职务,陈述现状,随后放声大喊:
“我部正副旅长现已失联,营地右翼正在遭受敌军炮击,请司令部准许我……”
“全军撤退!”
听筒里的声音很吵,伴随着一阵阵刺耳的电流,不知是电话机本身的故障,亦或是司令部也在遭受炮击。
“什么?”
“全军撤退!重复命令,西路军总司令部最新指示:全军撤退!”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仗才打了几天,就要全军撤退?
这仗打到了这份儿上,不撤才怪!
赵正北对此毫不意外,既然西路军总司令已经下达撤军令,自然也就没有支援前线的必要了。
话虽如此,但这却根本谈不上是一道完整的命令。
几万人马想要有序撤退,绝非“全军撤退”四个字就能安排妥当。
赵正北不禁追问道:“我部距离前线不到八十里,请司令部准许由我代行军权,明确指示撤军任务!”
“什么明确指示,你小子咋当的营长,第二梯队右翼失守,全军后撤,能撤多远撤多远,还听不懂吗?”
电话那头急不可耐,似乎也是异常慌乱。
北风听了皱眉。
天底下无论什么事儿,最怕外行指挥内行,活活把人气死!
虽说北风只是个半吊子,远不至于精通兵法,但起码也知道,何谓撤退,何谓溃退。
几万大军后撤,至少也要交代清楚集合地点、断后部队、侧翼协防,否则慌乱逃窜,便无异于自杀。
耳听对方骂骂咧咧,赵正北也窜起火来,抄起话筒,当场回敬道:
“去你妈的,你们司令部都是饭桶么,撤退都他妈组织不明白,还打个屁的仗!”
电话那头顿了顿,却说:“你小子叫啥,有种再说一遍!”
“你爹我叫赵正北,有能耐活着回去,随时到督军署告我!”
北风狂骂了几句,随后“啪”的一声,摔断电话,只觉得浑身似有一道无形枷锁,束缚着他不得动弹。
他这一骂,却把身边那位吓了一跳。
通信兵忍不住频频侧目,多瞟了赵正北几眼。
却见北风撂下电话后,立刻转身收拢桌上的作战地图,也来不及分门别类,只管一股脑地塞进怀里。
这番举动,令那通信兵看得入神,忽然凑过来问:“长官,是不是要撤军了?”“逃命去吧,别指望他们了,再这样下去,全军都得被他们玩儿死!”
赵正北头也不抬,仍旧胡乱收拢着作战地图。
通信兵看了看,又问:“那你现在是代理旅长?”
“不是,那瘪犊子刚才还说,要向上汇报,把我这营长也撤了呢!”
“那你现在干啥去?”
“回阵地一趟,我带的营部还在那呢,得有人去给他们报信。”
“战线可能已经推过来了。”
“我知道,但我不能把弟兄扔那不管。”
“他们可能早就跑了。”
“是,但万一还有人在那等着咋办?他们信我,我不能自己跑了,要真是一个都不剩下,那我也认了。”
通信兵听着看着,沉思片刻,忽然问:“长官,你那还缺人不,要不我跟你走吧?”
赵正北皱起眉头,忍不住反问道:“你没听清我说啥么,我要去阵地,那边可能有危险!”
“现在哪边都有危险呐!”通信兵说,“我看你还挺镇定的,你带我一个吧!”
赵正北一愣,忽然觉得浑身轻快了不少,便说:“我看你也挺镇定的,幸亏你把这电话修好了。”
通信兵挠了挠头,简单回道:“没什么,职责所在。”
赵正北蓦地停下来,正视着眼前这位年轻人。
此人年岁不过二十上下,眉宇间带着读书人所特有的执拗劲儿,较真儿,认死理儿。
“叫什么名?”
“通信连新兵,付成玉!”
“不怕死?”
“怕,但是职责所在!”
付成玉立正作答。
赵正北听了,心里忽然敞亮起来,无奈眼下匆忙,便只重重地点了点头,冲他招手道:“好,你跟我走!”
说罢,两人相继走出军帐。
此时的营地内,众将士早已跑了大半,炮火声更甚,喧嚣声渐少。
不远处,督战队的枪声也终于停歇下来。
看来西路军各部,都已陆续接到了撤军的指示。
令北风颇感意外的是,当他走出军帐时,竟有几十个将士堵在帐前,等着他出来。
仔细辨认那一张张灰头土脸,却有几个讲武堂的同期同学,只不过北风当年救主有功,所以升官快了些。
“长官,咋才出来,还走不走了,待会儿吴秀才那帮瘪犊子就冲过来了。”
众人苦笑着望向北风。
赵正北不解,反问道:“你们等我呐?”
“这话说的,咱们这些人里头,就你官儿最大,不等你等谁?”
赵正北笑了笑,说:“司令部可没准许我代行军权,我只管我带的那营弟兄。”
“司令部现在算鸡毛呀!”说话的人并不出自讲武堂,似乎是被同连的战友领过来的,“咱现在就认你了!”
“好,哥几个既然信得过我,那我就不磨叽了,可惜现在只能撤军,大部队都走了,咱们留下来也没用。”
“嗐,撤就撤吧,别被俘了就行,妈的回去没脸见人。”众人忙说,“长官,咱都听你的安排了。”
赵正北点点头,趁着炮击间歇,快步走到大营正中,环顾一周,随即下达指示。
“我要去趟阵地,接我手底下的弟兄,你们带上物资,能带多少带多少,带不走的全烧了,炮也炸了。”
众人纷纷答应。
赵正北接着指向远方,说:“烧完以后,去东边的小树林山后头等我,我快去快回,马呢?”
“这呢!”骑兵连的士兵牵来三匹战马,“幸亏我刚才眼尖,差点儿让那几个小子偷走了。”
随后又有人嚷道:“来两个人,护送长官去阵地接应弟兄们撤退!”
众人自愿结伙儿,命令自然极其顺畅,无人推诿。
赵正北也不假客套,当即翻身上马,带人飞奔而去。
跑出去没多久,就听身后几声炸响。
未几,大营里便已升起熊熊烈焰。
一时间,夜空之下,火光冲天,荒郊野岭便浸染在一抹橘红色的异彩之中。
迎着怒火望去,却见北风黑漆漆的身影,似从烈火中来,策马奔腾,呼啸而至。
不多时,前军阵地,便已近在眼前。
恰如预料那般,当北风快马赶到时,战壕内的弟兄早已所剩无几。
原本三五百人的陆战营,如今看去,只有将将百人上下。
两个连长早就带人跑了,路上没有撞见,想必是去了京城方向,反倒是二连连长坚守了下来。
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北风走后,虽说战线并未推过来,但却有不少溃兵经过,一下便带散了军心。
二连连长不敢开枪,理由也跟北风一样,彼时的架势,开枪就有可能哗变。
赵正北听了,自然并未苛责。
他自己也有食言之处,说好的十分钟赶回来,却因司令部的电话而有所耽搁。
回到阵地时,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小时。
众人问他后方状况如何。
赵正北只顾摆手道:“没时间细说了,全军撤退!枪、子弹、手榴弹,能装多少装多少,我带你们回去!”
众将士急忙应声,正准备收拾行装,却又忽地停下来,问:“营长,咱不跟大部队走吗?”
“没有什么大部队了,司令部根本就在瞎指挥,跟他们走,不是被截击,就是被俘。”
听了这话,将士们略显犹疑。
他们还不知道西路军已经崩溃到了什么地步,心里仍对上峰的指示,抱有一丝笃信,忍不住就问:
“那……那咱们往哪撤呀?”
“废话!”赵正北厉声质问,“你们是哪的兵?”
众人互相看了看,似有所悟道:“东、东北的兵啊!”
“那你还问!东北的兵,不回东北,还他妈能去西北啊?”
赵正北加紧催促道:“动作快点,来不及了!”
阵地距离前线太近,剩下的物资实在来不及销毁,所幸储备不多,便干脆弃之不顾了。
是夜,赵正北不随大流,却抄野路,带着弟兄们星夜疾驰,火速撤军。
这是北风第一次亲临沙场,从开打以致现在,整整五天时间,除了几架飞机以外,他连敌军的影子都没看见,西路军似乎便已经输了。
不过,战争终究尚未结束。
直军必定还要乘胜追击,继续扩大战果……
(本章完)
第607章 奉天震荡
第607章 奉天震荡
兵败如山倒,西路军的崩溃,只在一瞬之间。
赵正北的判断精准无误。
当夜凌晨,吴秀才趁着敌军右翼失守,急命麾下亲兵发起总攻。
待到天明时分,奉军前线且战且退,终于招架不住,师长邹芬负伤以后,中央陆军十六师终于全线倒戈。
随即,西路军总司令,即察哈尔督军、奉天第一师师长张叙五,弃全军将士于不顾,只匆匆下了一道撤军令,便仓皇出逃,私自潜入津门租界避难。
霎时间,奉军西路群龙无首,近三万人马缴械投降。
各部营地内,来不及运走的弹药、物资堆积如山,损失难以估量。
前线倒戈,尚在情理之中。
毕竟援军不利,且先锋师长邹芬,从起初便反对开战,阵前负伤,也算是尽了本分。
最重要的是,中央陆军十六师,本就不是奉军的嫡系,而是当年冯大总统的亲兵部队。
若论正统,十六师甚至比曹吴二人的部队更配称为“直系”,邹芬对这支部队的掌控力,自然相当有限。
前线一遇困境,众将士便已有了厌战情绪,又见援军隔岸观火,索性调转枪口,临阵投了直军。
归根结底,西路奉军彻底崩溃,张叙五才是罪魁祸首。
事实上,直军激战过后,同样有待休整,并无余力继续进攻。
所谓的追兵,不过堪堪一支混成旅而已。
奉军若能稳住阵脚,虽说难以反败为胜,却也远不至于一溃千里。
偏偏张叙五天生软骨头,眼见战况不利,顿作惊弓之鸟,毫无应对策略,只顾仓惶逃命,终于累及三军。
横扫长辛店后,吴秀才立刻移师东路,誓要跟张老疙瘩一决雌雄。
奉军东路本就败多胜少,好在张辅臣麾下还有几位新派将领,又有精锐二十七师托底,方才勉强招架。
直军前线将领王承斌,也是个奉天人,结果不仅没倒戈,反倒是老乡见老乡,指挥作战,异常凶猛。
两军阵前,原本还能算得上僵持拉锯。
不料,西路军崩溃的消息一经传来,连带着东路军军心大乱,立时陷入节节败退的境地。
恰逢吴秀才督师亲兵赶到,来势汹汹,锐不可当,东路军当场兵败,缴械投降者,又多了数千人。
奉军大势已去,陆续撤军,总司令部先退滦州,再退榆关,关外阵地逐一失守。
只一日光景,吴秀才便已亲自率兵,进驻军粮城。
随后,奉军陆续分水陆撤退,直系海军派出舰队,停靠大沽口附近,频频炮击阻拦。
奉系仓惶败相,不亚于丧家之犬。
世人皆称:吴秀才王师所向,义旗所指;张大帅螳臂当车,灰飞烟灭。
直奉两家,冷战一年,热战五天。
如今胜负已分:奉张败出关外,曹吴问鼎中原!
不过,这话其实并不准确,战争并未结束,只是胜负早已没了悬念。
奉军败退需要时间,直军追剿也不容易。
列强纷纷出面,增派舰队巡弋渤海,要求双方恪守前清条约,确保京津安全,及京奉铁路正常运转。
小东洋在华盛顿开了会,跟西洋闹得不甚愉快,因此惮于直接插手,却也屡次警告直系,不要得寸进尺。
吴秀才早年在关外当过间谍,深知小东洋对白山黑水的执念,于是也不得不有所收敛。
然而,战胜者却总是免不了心高气傲。
直系庆功宴上,邀请了不少北洋元老。
席间,吴秀才春风得意,高谈阔论,自然又要趁机把张老疙瘩贬损几句。
众人见了,纷纷劝他嘴下留情,得饶人处且饶人,张大帅尽管败了,至少还有三省地盘,切莫落井下石。
再不济,老张和老曹还是亲家呢,做事不要太绝。
“三省地盘儿?”吴秀才不屑道,“那是他的地盘儿么?明天我就让京师通电,把那马贼的官职全给撤了!”
言毕,座中忽有一位老者,起身劝他,少说两句。
吴秀才抬眼一看,见此人正是满清最后一任东三省总督,便立马指责呵斥起来。
“当年就是你提拔的张土匪,奉张祸国殃民,也有你一份,我没问你的罪就不错了,你还敢替他说情!”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赵总督如今只有挨骂的份儿,被当众训斥了几句,便觉得面上无光,不再言语。
席散以后,众元老纷纷感慨——玉帅是个人才,可惜不懂得为官之道,日后恐有变数。
…………
相比于吴秀才的志得意满,张大帅则显得恼羞成怒。
直奉之战,老张可谓是,有多大脸,现多大眼,丢人丢到举国皆知的地步,匪性便又渐渐暴露出来。
早在东路军战况不利时,张大帅便已在阵地上亲手枪毙了两个团长。
待到西路军崩溃的消息传来,老张更是怒不可遏,当即命令张叙五过来见他。
探马却报,说张叙五已经逃到了津门租界,并且接受了直军的“封赏”。
闻听此言,张大帅两眼一黑,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可是他的结义五哥,若不信任,岂能将其任命为西路军总司令。
“他妈了个巴子,张叙五要是打了败仗,老子都不说他什么,三万人马,能他妈让一支混成旅缴械?”
张大帅怒到极致,猛扇了自己一嘴巴,破口骂道:“妈的,老子那么信任他,全当我张雨亭瞎了这双狗眼!”
愤怒归愤怒,眼见大势已去,老张只好下令撤出军粮城。
于此同时,奉军战败的消息,很快就在全国上下疯传开来,奉天省府自然也随之受到了震荡……
…………
奉天城内,春暖开。
省府戒严司令部,位于老将军署附近,由于是特设部门,所以管事的多半从其他衙署抽调兼任。
开战以后,江连横便常来这里,汇报戒严工作。
江家在奉天深耕人脉十几年,司令部里自然都是老熟人。
刚开战时,大家还能聚在一起,喝茶看报,说说玩笑,但自从战败的消息传来,气氛便陡然严肃起来。
众人都在好奇省府的命令,到底还要不要继续戒严,或者说,是否还有戒严的必要。战败的消息铺天盖地,市民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如明镜似的,都知道奉军已经输了,而且输得很难看。
镇威军副总司令孙九功忙于应付各项公务、各国领事馆的质询、以及省府各界的责难,早已没有余暇再去亲自过问戒严队的具体事宜。
江家依附于奉张,江连横自然也是忧心忡忡,跟同僚闲话时,往往显得心不在焉。
这天上午,众人正在议论的时候,忽然有戒严队的老柴敲门。
进屋以后,也不汇报工作,只顾急着冲江连横招手。
“江老板,你来一下,快来快来!”
江连横起身走过去,不解地问:“什么事儿?”
老柴俯首帖耳,悄声急道:“你快去接待室一趟,吴大帅想要见你。”
“谁要见我?”江连横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老柴神神秘秘的,急忙把办公室的房门关上,随后又在走廊里左右两眼,确认四下无人时,方才开口说道:“吴大帅,吴老二呀,啧,吴大舌头!”
江连横一听,差点儿没把腰给闪了。
吴大舌头,那是张老疙瘩的结义二哥,现为黑龙江督军,实乃位高权重之人。
江连横认得他,他也认得江连横。
毕竟,江家是随同老张发迹的,早在吴大舌头还是个旅长时,江连横就已跟他有过交集。
若没有,江家的生意又岂能远到黑省,且从无半点差池?
不过,交情虽有,但不算太深,吴大舌头从戎多年,在奉天的时候少,去黑省就职以后,便不曾再见。
堂堂一省督军,想要见的人,哪有见不到的道理。
江连横立马朝着接待室快步疾走,边走边问:“真拿我当盘儿菜呀,帅爷见我干啥,他等多长时间了?”
“刚来,刚来!”老柴跟在后头说,“但他找你有啥事儿,我就不知道了。”
说话间,便已行至接待室门口。
江连横理了理长衫,随即推开房门,就见一个老登,身穿貂皮大氅,正独自在屋内急得团团乱转。
听见动静,那老登急忙转过身,现出一张圆圆滚滚、满脸横肉的大脸,忽然拱手抱拳,快步迎了上来。
“江老板,不不不,江队长好啊!”
吴大舌头的语速很快,说话本就有些含混,如今因为焦虑,吐字更是令人难以分辨。
江连横立马抱拳回礼,诚惶诚恐道:“哎我天呐,帅爷,您可别跟我这样,江某无福消受呀!”
“受得了,受得了!”
吴大舌头忙把江连横引进屋内,随手关上房门。
“帅爷,啥时候回来的?”江连横恭敬道,“您说您要见我,派人吱一声就行了,哪用得着您亲自跑一趟呀!”
吴大舌头摆了摆手,却说:“唉,此一时彼一时,我只是顺道路过奉天,特地来跟江队长请示一下。”
“不是,您这是……”江连横揣测了半晌,并不觉得对方在故意寒碜他,就问,“帅爷,您来奉天,还用得着跟谁请示么,就算要请示,他也轮不着跟我请示呀!”
“你不是戒严司令部的执勤队长么?”
“是啊!”
“那就应该跟你请示,没错儿!”
吴大舌头的态度很坚定。
江连横见了,若有所悟,思忖片刻,却问:“帅爷,那您没去找孙司令?”
“嗐,他那边正忙着接见小鬼子呢!”吴大舌头叹声道,“我时间有限,待会儿就得走了。”
江连横没明白。
细问之下,吴大舌头才说:“这事儿,你不知道也正常。大帅在关内打了败仗,吴秀才把持京师首府,马上就要通电全国,把大帅的职务都给撤了。”
江连横皱眉道:“他说撤就能撤了?”
“那倒是不能,但那小子是哑巴吃臭虫,没憋好屁,昨天刚派人跟我联系,说准备让我来接替大帅,当奉天督军,还说我跟他都姓吴,祖籍都是鲁省,让我识大体,我识他老娘!谁他妈姓吴,老子明明姓张!”
江连横恍然大悟。
原来吴秀才准备挑拨离间,且不论张大帅怎么想,吴大舌头却先不安起来。
权柄之下,亲生父子都可能互相残害,何况两人只是结义兄弟。
虽说张大帅十分信任二哥,可奉天刚打了败仗,吴大舌头就路过奉天,瓜田李下,难免令人猜忌。
毕竟,当年的冯三哥,就曾因为抢奉天督军的位置,一度跟老张反目。
闻听此言,江连横赶忙宽慰道:“帅爷,您跟大帅是什么感情啊,还用我汇报您来奉天的行程么?”
吴大舌头却说:“哎呀,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是人心隔肚皮呀,我怕大帅听信谗言,还是论迹不论心,该咋办就咋办,我来跟你汇报行程,待会儿还请有劳江队长,陪我去趟车站,给我做个证。”
江连横的职位,好比省府锦衣卫,官儿没多大,但权势瘆人。
听了吴大舌头的请求,江连横自然没有推辞,当即连声应承,只是转而又问:“帅爷,您刚才说的这份任命,大概会什么时候发布?”
“我估摸着,明天就会通电全国了。”吴大舌头说,“你也准备着点,到时候,大帅没准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江连横点了点头。
他想的就是这件事,京师首府倘若通电撤销张大帅的职务,尽管老张的实权不会受到影响,但执掌奉天的法理毕竟没了,总要有个过得去的说法才行。
江连横暗自想了几种可能性,随即又摇了摇头,笑自己瞎操心,只管奉命行事就好。
“帅爷,您先坐。”
“好好好,江老板也坐,也坐。”
推辞几句,两人相继落座,江连横又问:“帅爷,那您这趟,是准备去滦州?”
吴大舌头点头道:“对,这种敏感时期,不好让人带话,我得亲自去见大帅一面。”
“我听说,奉军大部分士兵,现在都已经退到滦州了?”
“是吧,应该是,再退下去,应该就是榆关了,我得抓紧时间。”
“帅爷,您能帮我个忙么?”江连横面露惭愧道,“我家有个弟弟,这次打仗被调去前线了,一直没有消息,您到了榆关,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问问,也不用麻烦什么,家里只想知道个平安就好。”
这仗既然已经打完了,想来托人过问军中之事,也不算什么忌讳了。
人人求我,我求人人。
吴大舌头正用得着江连横的时候,哪有半分迟疑,当场拍桌定道:
“那有啥麻烦的,江队长,你弟叫啥,我去那边问问,直接给你带回来不就完了,多大点事儿!”
(本章完)
第608章 绿林风闻
第608章 绿林风闻
当日下午,江连横送吴大舌头去火车站,做个人证,证明吴老二途经奉天时,并未勾结任何省府要员,更不曾密谋造反。
尽管此举略显多余,但非常时期,两人也算是各尽本分。
转过天来,京师首府便通电全国,下令撤销张大帅东三省巡阅使、蒙疆经略使等一切军政职务,并任命吴大舌头为奉天督军。
吴秀才挑拨离间之心,昭然若揭。
政令公布,省城戒严顿时收紧。
江连横身为执勤队长,自然不得消停。
虽说百姓都不相信,吴老二能顶替张大帅,却也忧惧时局动荡,以致战况蔓延,殃及东北。
关外已经十几年没闹过兵灾了。
太平不易,谁都不愿冒险打破现状,奉张的根基因此并未动摇。
两天以后,张大帅在退防地通电回应:
即日起,东北响应南方号召,实行联省自治,关外一切军政大计,均不受京师约束,改由三省议会联合表决。
…………
奉天城内,封关自治的公文一经发布,江连横就被戒严司令孙九功叫去了市政公署。
江家众人不解其意,又怕失去靠山,于是便都聚在城北大宅等候,盼着能及时得到点内幕消息。
环顾四周,却见家里人都在,胡小妍、东南西、薛应清、赵国砚,甚至就连姐也位列其中。
苦等三两个钟头,江连横总算回来了。
一进客厅,众人纷纷上前询问:大帅有何安排,省府有何决定,直军到底会不会打到奉天?
话密的如同连珠炮,让人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江连横只管摆了摆手,脱下外套,递给宋妈,随后便不慌不忙地在主位上坐下来,点起一支烟。
“嗬,都来了,今天人齐,晚上整两口儿?”
薛应清见他悠哉悠哉的样子,不禁翻了个白眼,嗔怪道:“别卖关子,大伙儿都等你消息呢,你那破烟,不抽能死呀?”
“谁卖关子了?”江连横说,“省府的公告,你们没看见么,就这么点事儿,还有啥可问的?”
李正西听了,凑过来问:“哥,那孙司令叫你去干啥了?”
江连横弹两下烟灰,说:“京城罢免了老张的官职,孙司令想让我活动活动商会、工会,搞个联名通电,反对内阁的决议,其他的学会、农会、同乡会,也都有专人负责,这也是老张的意思。”
“哦,闹了半天,就是假托民意呗!”
众人恍然大悟,身子往后一仰,全都靠在了沙发上。
这种差事对江家而言,早已轻车熟路,无非是老生常谈的戏码。
江连横却说:“什么叫假托民意啊?咱这屋里不算民意?难道你们希望老张下野?”
大家都笑,纷纷说不仅不希望老张下野,反倒更希望老张长命百岁。
末了,江连横又说:“这次省城各个行会联名通电,抵制京城决议,南风负责商会那边,国砚负责把头那边,好好运作运作,孙司令说了,将来三省联合议会,咱家有两个席位,把我和南风选上去吧!”
李正西忽然问:“这封关自治,对咱有啥影响么?我怎么感觉没变化,老张以前也不咋听京城的调令啊?”
“完全两码事儿!”王正南谈兴大起,“以前不听归不听,面子上还得过得去,一旦封关自治,税都不用上交了,到时候省府有了钱,不是修路,就是盖工厂,凭咱家的关系,喝口汤不成问题。”
赵国砚撇撇嘴说:“那也得看这仗能不能打赢,万一老张真下野了,咱最好提前防备防备。”
众人默然点头。
一朝天子一朝臣,江家底子不干净,自然担心改换山头以后,会遭到清算。
话到此处,江连横的神色稍有转变,俯身掐灭烟头儿,沉吟半晌,却说:“放心吧,老张不会下野,刚才我听孙司令说了,鬼子那边已经下了决心,要保老张,直军没胆子打到奉天。”
王正南朗声笑道:“哥,你说这事儿,我刚想起来,前两天我去附属地晃荡,还看着几个鬼子拉条大横幅,上头写着‘张雨亭后援会’,好家伙,比咱还上心呐!”
众人正要议论时,久未出声的胡小妍忽然接过了话茬儿。
“仗打不到奉天来,那北风现在有消息了吗?”
话音刚落,屋内的气氛急转直下。
有道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从开战以至如今,赵正北音信全无,老哥几个大大咧咧,心里虽然挂念,但不至于茶饭不思,却把胡小妍和姐急得够呛,整天胡思乱想,心里惴惴不安。
江连横缓缓摇了摇头,却说:“暂时还没有。”
“怎么能没有呢?”胡小妍埋怨道,“你这个当哥的,能不能上点心?”
“我咋没上心?能托的关系都托了,这是打仗,不是闹着玩儿的,前线输成那样,多少人都失联了,哪能说找就能找到?而且,吴大舌头派人发的电报,你不是也看见了么?”
吴老二去奉军退防地求见张大帅,还真帮江连横问了几句,翌日下午,就发来了电报。
电报上说,已经跟滦州、榆关两地督战队打过招呼,让他们时刻留意军官赵正北的动向。
怎奈前线混乱不堪,许多部队被打散以后,又临时重组、混编,一时间并未打探到有关北风的任何消息。
不过,赵正北的原部番号倒是查出来了——西路军第二梯队。
这支部队多半遭到了直军缴械,只有少部分被阻击歼灭。
吴大舌头也是个厚道人,没多大架子,临了还在心中宽慰了几句,劝江连横不要心急,凡事无绝对,赵正北未必遇难,就算被直军俘获,只要肯点银子,换回个下层军官,总是不成问题。
“钱我早就准备好了,关键是人呢?”胡小妍反复叮嘱道,“还是得勤问,不能马虎了。”
客厅内除了薛应清和赵国砚,余下几人,都是从小一块儿长起来的,彼此情同手足,自然格外担心。
可是,战火无情,军令如山,就算真找到了北风,恐怕也要因西路军溃败而遭受牵连。
胡小妍却无所谓,大不了不当兵了,只盼着人能平安回来就好。…………
如此又过了几日,奉军在关内的据点全部失守。
渐渐地,前线伤员已经陆续开始返回奉天。
江连横一边鼓动、运作、威胁各行会联名通电,一边忙于盘查种种对张大帅不利的舆论,同时还要时不时跑去军务处,询问赵正北的下落。
为此,江家特意给省府捐助了一笔“善款”,用来抚恤前线负伤的官兵将士。
至于这笔钱最后到底流向何处,江连横毫不关心,无非是求人办事时,送出去的一点心意。
然而,眼见着前线伤员陆续返回奉天,却始终没有赵正北的消息。
过尽千帆皆不是,苦盼许久,仍不见北风归来,江连横等人的心里,便也跟着愈发沉重起来。
…………
恰在此时,北风未归,“文风”已至——张大诗人倒是先赶回了奉天。
总归是有个弟兄从战场上平安归来,江连横自然摆席设宴,领去“松风竹韵”,好酒好菜,好好款待了一番张大诗人。
此次直奉战争,张效坤也有使命,出任苏鲁别动队队长,手上几百号人,正面战场见不到他的影儿,转职敌后游击。
说是游击,无非是剪个电话线、扒条铁路、埋个地雷之类的差事。
仗打赢了,论不到他的功;仗打输了,责不到他的罪。
这么个顺风放屁,可有可无的角色,别人压根不当回事儿,张效坤却愣是干出了使命感。
只可惜,光有使命感不够,一仗打下来,张大诗人又成了光杆儿司令,最后孤身一人,从胶东乘船,仓惶逃回关外。
见了江连横,自觉无言以对,于是连喝闷酒,长吁短叹,看那架势,仿佛不仅是奉军战败有他一份责任,就连华夏凋敝,也有他三分错判。
静默良久,张效坤忽然提起酒杯,幽幽叹道:“老弟,实不相瞒,俺这次要准备跟你绝别了。”
江连横差点儿喷饭,赶忙好言宽慰道:“大哥,不至于,这仗打输了,咋说也怪不到你这别动队长身上呀!”
张效坤却说:“唉,老弟,你不知道,张大帅在阵地的时候,就枪毙了一个团长,俺手上这几百号人全丢了,他要是一动怒,俺在奉天,连个说情的都没有,就算不是死罪,恐怕俺这先兵营营长也当不了了。”
江连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便只顾斟酒道:“别老往坏处想,没准张大帅都把你这茬儿给忘了呢!”
“忘了?”
张效坤愕然,随即扇了自己一嘴巴,却说:“那样的话,俺不就更没出头之日了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次机会没把握住,鬼知道啥时候还能开战,十年一运,横不能转了个圈儿,又让俺去修铁路了吧?”
“不会不会,大哥,你这军衔儿还在呢!”
“嗐,光有军衔儿顶个屁用啊!”张效坤想了想说,“不行,哪天等张大帅回来了,俺得找个时间,在他面前晃悠晃悠,别他娘的真把俺忘了!”
江连横哭笑不得,只好岔开话题道:“大哥,那些都是后话,张大帅还得等段时间才能回来呢,这几天你就先好好修养,不管咋说,人能平安回来,那就比什么都强。”
张效坤正当失意之时,只顾一味求醉,喝了几杯,忽然想起什么,就问:“对了,你那个兄弟回没回来?”
“唉,别提了,这伤员都回来好几批了,一直都找不到人。”
“没准在前线立了军功呐!”
“要真是那样儿,不就找着了么,是死是活,连个消息都没有,喝酒吧!”
“倒也是了,干哪行都不容易啊!”
张效坤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
尽管张大诗人屡次三番混成了光杆儿司令,领兵打仗实在不够看,可无论再怎么说,他也是连年历经沙场之人,平日里嬉笑怒骂,似乎没心没肺,但战争中的种种惨状,他却远比江连横更有体会。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血肉横飞的场面,他亲眼见过,一场仗打下来,总有人横死,也有人失踪,最后都成了一笔糊涂账。
想到此处,张效坤便又反过来宽慰了几句江连横。
哥俩儿正在屋里说着,忽然听见敲门声响,应了一声,却是康徵面带歉意地走进来。
“张将军,喝着呢?”他笑着搓了搓手,“那个,我找咱们东家说点事儿,急事儿,您多担待!”
张效坤浑不在意,摆了摆手,就说:“老弟,你忙你的。”
江连横趁着酒劲儿,反倒略显不满,却说:“张大哥是我把兄弟,有啥事儿你就说,不用藏着掖着。”
康徵思量片刻,见东家的神色不像假意客套,又在心里掂量三分,随后才说:“东家,赵国砚在楼下,说是公司保的一批货出了岔子,让人给劫了。”
“劫货?”
江连横听着新鲜,纵横保险公司担保的货物,已经有几年没出过岔子了。
眼下听闻消息,冷不防竟不觉得恼怒,反倒觉得有点可乐。
想了想,又预感此事多半跟战争有关,于是便问:“是不是京奉线上的货?”
“呃……不是。”康徵侧身关好房门,随后凑过来低声说,“是咱关外的货,听老赵说,好像是吉省线上的‘横把儿’做的生意。”
江连横一听,立时冷下脸来,扭头就问:“他妈的,哪个山头叫板,敢动江家的货,他们当家的是谁?”
他这一声质问,不等康徵反应,张效坤先是一怔,忍不住侧目看向这位结义弟兄,心里不禁纳闷,这小子在关外线上,到底有多大声势。
康徵慌忙解释道:“东家,保险公司那边的事,我也不清楚,要不你还是下楼去问问老赵吧,刚才听他提了一嘴,好像……好像那边有胡匪造反了。”
“造反?造谁的反?”
“这……造张大帅的反呐!”
江连横拍案而起,正要转身赔罪请辞,却见张效坤眼珠一转,似乎计上心头……
(本章完)
第609章 火线整编
第609章 火线整编
荒郊野岭,日上中天。
阳光穿过榆树叶,碎了一地。
众将士排成两列,都在树荫下纳凉。
赵正北坐在队伍前头,背靠树干,肩上斜着一杆步枪,摸出两块饼干,搁嘴里嚼几下,抿了口水,脖子一粗,总算强咽了下去。
随后晃了晃水壶,泠泠作响,听起来所剩无几,脸上便显出愁容。
扭头看去,身后百二十号弟兄,此刻也都蔫头耷脑,嘴唇煞白,干得起皮。
连续几天急行军,不分昼夜,众人的体力早已濒临极限。
能走到这里,全凭惯性硬撑,一旦停起来,就要歇上好久。
从长辛店到山海关,原本可以走得更快,可残兵败将,哪敢走官道,便只好抄野路行军。
如此一来,绕远不说,路况也更难走,途中没有补给,自然累得人困马乏。
队伍里,罐头没有,饼干管够,唯独缺水是个麻烦,急得大伙儿破晓时爬起来,吃沾着露水的榆树叶解渴。
好在临行前,北风带走了旅部的作战地图,又赶上直军忙着收缴奉军遗留的物资,众人这才得以躲避追击,一路上有惊无险。
如今,眼见关外越来越近,赵正北终于松了口气。
虽说没能领兵打下胜仗,但总算兑现了承诺,就要带着弟兄们回家了。
付成玉在他身边,仔细端详着地图,默默掐算余下的路程,忽然面色一喜,忙说:“长官,咱就快到了。”
“还有多远?”赵正北问。
付成玉抬手指了个方向,又指地图,说:“往东南那边走,估计再有六十几公里,就到山海关了。”
他声音不大,但众将士都竖着耳朵,一听这话,立马纷纷朝这边张望过来。
赵正北见状,忍不住提醒道:“别太激动,现在还不知道前面的情况,弟兄们先歇着,等等消息再说。”
众人闻言,心说也对,便又按捺归乡之情,转而窃窃私语,只图过过嘴瘾。
不多时,就听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
赵正北举目眺望,却是先前派出去的两个侦察兵回来了。
“长官!”
两个侦察兵神情亢奋,嗓音嘹亮,一听就是好消息。
“长官,前头石门寨是奉军驻地,东路军撤过去的,咱们找着大部队了!”
众人立马起身,拍拍屁股蛋子,蜂拥着围拢过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赵正北也拄着步枪站起来,追问道:“看清楚了?”
“放心吧,绝对错不了!”两个侦察兵喜道,“刚才咱俩跟那边喊过话,口令也对得上,是咱们的人!”
众人交头接耳,疲倦一扫而空。
赵正北仍不太放心,又问:“没看见直军的影儿?”
“暂时没有。”两个侦察兵说,“不过,那边正在刨沟呢,说是准备要打阻击战,让咱们赶紧过去,直军随时有可能撵上来。”
“前头是哪支部队?”
“三八旅。”
奉军之中,第三旅和第八旅,是太子爷和郭鬼子的亲兵,算得上中坚力量。
赵正北听了,不禁喃喃自语:“那确实是找到大部队了。”
说着,转身又喊:“弟兄们,别歇了,收拾收拾,抓紧赶路,要回家了!”
“还收拾啥呀,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这句话呢!”
众将士心里有了盼头儿,立马重振旗鼓,没过多久,便已风风火火地朝东南方向行去。
一路无话。
待到黄昏傍晚时分,北风等人总算赶到了石门寨退防阵地。
距离中军大帐还很远,就先望见了不少防御工事。
壕沟、掩体、临时碉堡……
尽管尚未落成,但所有工事都扎扎实实,有条不紊,远超奉军其余各部。
仔细观望,还能在北侧山林间,依稀看见几支炮兵部队。
众将士的行踪,自然逃不出瞭望台上哨兵的视线。
此时残阳如血,奉军第一道防线上,有哨兵大喊:“站住,什么人?”
呐喊声在山谷里回荡……
赵正北抬起手,命令部队停止前进,随后循着声音的来处,报上所部番号。
两个侦察兵也跟着喊:“哎,兄弟,中午咱俩来过,西路军的,有印象没?”
回音止住,众将士正茫茫望着,却见不远处的战壕内,突然有人探出头来,冲这边张望两眼,竟大声问道:“正北?是不是赵正北?”
赵正北蓦地怔住。
那声音相当耳熟,偏偏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不过,就算有熟人也不奇怪。
北风是军官出身,当年有不少同学,包括他自己,都曾在第三旅服役,只是他升迁稍快,没多久就被调走了。
如今听见有人喊他,便急忙高声回应:“对,我是赵正北——”
阵地那边静了片刻,似乎是在商量。
突然,就见刚才那人从战壕里跳出来,拼命朝这边挥手,同时指向阵地北侧,疾声呼喊:“喂,前面有地雷,从北边绕过来,我去接你们!”
赵正北立刻认出对方。
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讲武堂的小胖,林之栋。
北风遥望片刻,随即会心一笑,转身招呼道:“弟兄们,走了!”
众将士倍感宽慰,连忙迈开脚步,绕道走向阵地。
小胖与众人相隔四五十米,一边随同并行,一边大声嚷嚷。
“再往前走点,往前往前!”
不多时,双方照会。
沙场遇同窗,少年热血,未曾寒凉。
只不过,小胖的绰号,如今看起来,多少有点名不副实了。
赵正北上下打量一眼,忍不住笑道:“瘦了。”
“嗐,这几天累的。”林之栋转圈儿看了看北风,“咋样,没少胳膊少腿吧?”
“操,你这德性都还活着呢,就别操心我了。”赵正北反唇相讥。
林之栋毕竟出自书香门第,家规甚严,接茬儿抬杠不在行,说不过北风,更打不过北风,最后只好笑骂道:“满嘴喷粪,刚才就应该让你踩地雷!”
两人并肩而行。一边走向前线营地,一边闲话别来近况。
赵正北问:“小胖,现在混到啥级别了?”
林之栋连连摆手,却说:“还那样,工兵连长。”
“怎么还是连长,这都多少年了,也不往上窜窜?”
“我能跟你比么,你当年那是多大功劳!咱们这批学员,当初赶上小东洋闹事,结果还没毕业就停课了,家里再没点关系,能混到连长,我就挺知足了。”
林之栋长叹一声,不禁谈起他们这期学生,在奉军内部的尴尬处境。
严格来说,他们并不算讲武堂的毕业生,只能算是肄业生,被迫肄业。
尽管事出有因,学校最后补发了毕业证,督军署也照例聘为军官,但大多未能受到重用,高不成低不就,最多算个半成品。
而且,奉军内部派系林立。
北风这批学生,老派嫌其太新,新派嫌其太老,两头不讨好,横竖都别扭。
遇到晋升机会,既无老派推举,又无新派提携。
除了赵正北,其余人等,想有出头之日,自然难于登天。
说着,林之栋又问起北风的近况,以及前线的遭遇。
赵正北便三言两语,将西路军溃败的情形,简略说了一遍。
未曾想,林之栋听后,却道:“正北,你说巧不巧,前天刚有人来阵地,打听你的情况,问你在不在咱们这边。”
“问我?”赵正北有些意外,“问我干啥?”
“这我就不知道了,来的是督战队,我还以为你犯了军法,要枪毙你呢!”
林之栋随口打趣几句。
不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赵正北立时皱起眉头,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
付成玉从身后跟过来,急道:“长官,是不是那天晚上,你跟司令部顶嘴,让人给告了?”
“啥?跟司令部顶嘴?”林之栋瞪大了眼睛,“正北,你疯啦?”
赵正北虽然稍有不安,但并无半分悔意,只道:“本来就该骂,再让我来一回,老子照样骂他!”
付成玉忙说:“没事儿,长官,要是有必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作证!”
林之栋想了想,摇头却道:“应该没这个必要,张叙五逃到租界去了,大帅气得够呛,听说最近一直嚷嚷着,要枪毙他呢!”
第三旅不愧为太子爷的亲兵,消息就是灵通。
可是,赵正北这下更糊涂了,忍不住喃喃自问:“那督战队找我干啥?”
临近营地时,前方忽有一位中校军官,领着副手走过来。
“正北,这位是李参谋。”林之栋赶忙上前介绍道,“李参谋,他们是西路军赶回来的,他就是赵正北,前天督战队要找的人,就是他了。”
李参谋面如刀削,不苟言笑,大盖帽压得很低,一双军靴,锃光瓦亮。
他斜视一眼林之栋,似无所闻,不声不响,转而背过两只手,在北风面前晃了两圈儿,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众人,眼里满是不屑,最后蓦地停下来。
“逃兵?”
李参谋质问的语气,立时激起众将士的不满。
话音刚落,不等北风开口,大伙儿便七嘴八舌,抢着描述当晚溃败的情形。
旅部首长跑路,总司令乘车潜逃,前线倒戈,中军右翼失守……
说了半晌儿,李参谋却只是点了点头,盖棺定论道:
“还是逃兵。”
众人正要解释,又见他忽然摆了摆手,冷哼却说:“不想争辩,说的再多,逃兵就是逃兵,在战场上,要么赢,要么死,否则都是逃兵。”
奉军内部,素有绿林习气。
此话一出,队伍里应声闪出个壮汉,冲他扬了扬下巴,满怀不忿道:
“长官,照你这么说,那你也是逃兵。”
众人纷纷附和。
李参谋面露不快,嘴角一抽,当场反驳道:“我跟你们可不一样,三八旅是打了胜仗的,我部是在遵循上峰部署,准备阻击直军进攻,不是溃退。”
“光你们三八旅打赢了,那有什么用,这仗最后不还是输了么!”
“就是,大家都是奉军,什么你打赢了,我打输了,有什么意思?”
众将士星夜疾驰,好不容易找到了大部队,却被当面指责,心里难免发凉。
虽说对方的指责不无道理,可西路军三万人马都被缴械,如今责难他们这些底层官兵,总是有点迁怒于人的意味。
不料,李参谋竟当场拔出配枪,拉栓上膛,厉声呵斥道:“我看谁敢顶嘴!”
目光扫过,大家都不作声了。
三八旅军纪严明,奉军内部,人尽皆知。
何况众将士自知理亏,当下也不敢再有造次。
僵持片刻,赵正北迈步上前,却问:“李参谋,那你说咋办,现在就要把咱们军法处置?”
李参谋瞄了一眼北风的肩章,语气稍有和缓,但仍是居高临下的架势。
“亏你还是个少校,怎么带的兵,你看看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里倒歪斜,流里流气,这是兵么,这就是一群土匪!”
“弟兄们这几天忙着赶路,都累了。”赵正北冷眼解释。
“累了?那就说明,你们平时训练就不积极!”
“那你的意思是,让咱们现在训练?”
赵正北目不斜视,盯着李参谋的脸,毫无退让的意思。
尽管语气平淡,双方却已经呈现出针锋相对的态势。
林之栋见状,连忙满脸堆笑,小声劝慰,两头说和。
“啧,正北,你少说两句!”说着,他又转头提醒道,“李参谋,他们也是远道而来,当逃兵也是迫不得已,而且督战队还找他呢,咱们先过去汇报登记吧?”
可是,李参谋只知上峰在找赵正北,却不知找此人的意图。
既然是督战队要找,他便想当然地认为,北风要遭受问责,当下更是没给好脸,转而斥责道:
“急什么?正好趁这机会,好好板正板正他们,省得直军打过来,这帮孬种又要当逃兵了!”
闻听此言,北风等人面面相觑,忽然听出话里有话,便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李参谋耍够了官威,这才点明要务,立马正色道:“算你们这些人命好,还能有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不然的话,凭你们西路军的表现,挨个枪毙都不过分!”
赵正北眉心一紧,忙问:“什么意思?”
李参谋说:“上峰有令,命我部驻守山海关北侧,收编其余各部散兵,合力阻击直军进攻,你们不能走,得留下来,仗还没打完呢!”
(本章完)
第610章 与子同袍
第610章 与子同袍
听了李参谋的话,众将士不禁面面相觑。
原来,直军虽然受到列强警告,但吴秀才不肯错失良机,仍在加紧部署,准备尽力削弱奉张余势,甚至攻克山海关。
如此这般,即便不能进军关外,只要拿下山海关,就算扼住了奉张咽喉,日后无论是攻是守,都能占据有利地势。
可话又说回来,奉军尽管节节败退,但到了榆关地界儿,军心已然稳住。
如今背靠家门,转攻为守,形势自然另当别论。
奉军一改两路,收拢各部残兵败将,共计三五万人马,汇聚在山海关两侧。
第一路军驻防石门寨,第二陆军屯兵海岸线,据守山海,随时应战。
直奉两家战火复燃,只在朝夕之间。
李参谋张口“逃兵”,闭口“败将”,话到最后,无非是为了激将而已。
当兵的都有些火气,一听这话,立马纷纷响应,试图为自己正名。
赵正北点点头,说:“原来就为了这点事儿,你犯得着埋汰人么,我带弟兄们申请留在前线阵地,这总行了吧?”
众将士争相附和,都是要脸的人。
李参谋冷哼道:“嗬,答应得倒是挺痛快,不过军令如山,这是上峰的指示,你们没有选择,自愿留在前线,只能说还算是个爷们儿。”
北风等人不说话,似乎略感不爽。
李参谋接着又道:“另外,光耍嘴皮子可不行,我不管你们原来的职务是啥,只要进了第三旅,就都归我部统一调配,平时那些臭毛病,都给我好好改改,我看着你们呢!”
众人仍旧闷不吭声,只在心里嘀咕。
说话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李参谋抖够了官威,突然大喝:“林之栋!”
“有!”小胖立马绷紧了身子,高声应道。
“把这些人带去团部,做个登记。明儿一早,就让他们跟着修筑防御工事,我还要视察其他地方,这边就交给你去办了。”
说着,李参谋便叫上副官,朝阵地南侧走去。
林之栋这才松了口气,转而苦笑一声,说:“正北,咱们走吧!”
“那人什么毛病?”赵正北带着弟兄们边走边问,“怎么说话老劲劲儿的,谁欠他钱?”
“他就那样,人倒是不坏。”林之栋说,“他是郭鬼子提拔上来的,在咱们这主抓军纪。”
“怪不得,那你没少遭罪吧?”
“这话说的,你没看我都瘦了?”
几步道的距离,众人来到团部营帐。
石门寨本就是个不大的村镇,听闻直奉要在此会战,能跑的早就跑了,整个镇子便近乎空下来,被奉军接管,成了临时指挥部。
不过,林之栋所部乃前线阵地,距离石门寨还有段距离,团部便背山扎营,因此并未看到更高级别的军官。
远远望去,唯见火光点点,一派祥和宁静。
北风等人做了登记,简略交代了所部溃散的经过,随后各自领了口粮,就被草草支回了前线安顿。
没办法,临时收编的残兵太多,团部的帐篷根本不够用,大多将士只能风餐露宿。
至此,赵正北所率领的残部,就被临时编入第一路军、三旅、一团当中。
…………
众人吃过晚饭,便都环抱步枪,蜷缩在战壕里,时而闲话,时而仰望夜空中的繁星。
耳边不时传来一阵阵虫鸣。
有人在哼唱小帽儿,曲调绵长悠扬。
“一呀更啊里呀,走进绣房啊,樱桃口诶,呼唤梅香,银灯掌上,灯影儿那個摇动呀,灯影儿那个摇动呀,哎呀,急得我把那个门儿呀,门儿就关上呀……”
“二呀更啊里呀,上了牙床啊……”
闹五更还未唱完,黑暗中便传来一声叫骂。
“他妈的,哪个瘪犊子半夜发春,几把刺挠,找块土坷垃蹭蹭去,哼哼唧唧,短操呐?”
众人随之哄笑起来。
所谓战友情谊,便在这一次次嬉笑怒骂中,稳固加深;更在一次次生死相依中,不离不弃。
少顷,众人又开始议论起“太子党”,以及第三旅的装备水平。
言谈话语间,自然满是羡慕。
赵正北似乎有些困倦,始终没有参与讨论,只是默默凝望横贯夜空的星河。
众将士总算找到了大部队,他肩上的担子,立时松了下来,眼皮直打架,睡又睡不着,脑子里便不禁乱想起来。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也不知大哥大嫂,东哥二哥,三哥姐,江雅承业,他们怎么样了。
大半年没回家,连封书信都没有,又赶上了战争,想必嫂子没少念叨我吧。
想着,念着,忽然打了个喷嚏,侧过身,便浑浑噩噩地睡下了……
…………
远天刚刚破晓,背山的营地还很黑,众将士便已听令早起,抓紧布防事宜。
北风等人有点哭笑不得。
在西路军时,弟兄们的差事就是挖战壕。
没想到,被编入第三旅后,手头的任务竟然还是挖战壕、堆掩体、架电网、埋地雷……
若以北风的标准来看,阵地的防御工事,已经相当完善。
但李参谋却是个“事儿妈”性子,总能在鸡蛋里挑出骨头,不是这里不对,就是那有问题,搞得大家手足无措,工期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待到上午时分,众人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可扭头一看,结果也没看出防线跟刚才相比,有什么明显变化。
李参谋立在阵前,却振振有词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们这些人,平时懒散惯了,我现在也是为了伱们好,否则以后早晚要吃大亏!”
众将士里倒歪斜,闷头撇嘴,只觉得对方是在挑事儿。
李参谋见状,不禁厉声训斥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们听没听见,都他妈聋了?要时刻记着,你们修的不是防线,而是弟兄们的人命,明不明白!”
“明白——”
众人的回答拖着长音,稀稀拉拉,不齐不响。
李参谋正要发作,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引擎轰鸣。
循声望去,却见石门寨方向,正有一辆军用汽车,掀起一道灰黄色的烟尘,上下颠簸着朝这边奔腾而来。
汽车兜了两道弯儿,最后在营地北侧缓缓停下。
众人倍感惊奇,李参谋也赶忙迎了过去。
车门打开,下来两位高级将官,身披呢子大衣,戴黑皮手套,岁数不算大,举手投足间,派头十足;目光所到处,不怒自威。
整个营地内,立时鸦雀无声。
李参谋立正挺直,敬了个军礼,喝道:“长官!”
两位将官之中,为首那人,肩扛中将衔儿,只象征性的比划一下,算是回礼。
“你们团昨天收编其他部队了?”中将军官问。李参谋朗声回道:“是,临时收编西路军第二梯队逃兵,共计一百二十六人!”
中将军官点点头,转而看向战壕,问:“是不是有个叫赵正北的营长?”
“赵正北,出列!”李参谋代为传话。
一声令下,众人的目光随之齐刷刷地看向北风。
赵正北满脸困惑,愣了愣神,才急忙丢下镐头,拍两下身上的尘土,跳出战壕,小跑几步,火速赶到近前,却不知对方的意图。
“见到长官,咋不敬礼?”
李参谋的训斥,惊醒了北风,于是连忙敬了个礼。
中将军官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随后上下打量北风几眼。
“你叫赵正北?”
“是!”
“江连横是你什么人?”
赵正北一愣,意料之外的问题,于是便有些困惑道:“是……是我哥,他咋了?”
中将军官并未理会,侧身却跟身边的少将相视一眼。
少将军官点点头,随手打开车门,说:“赵正北,走吧,上车。”
赵正北满头雾水,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茫然却问:“去哪?”
“上车再说。”少将军官招了招手,示意他不要多问。
于此同时,中将军官也走到李参谋面前,淡淡地说:“小李,这个人,我带走了。”
李参谋原本也不清楚状况,可一听江连横的名字,心里便立时反应过来。
相似的情形,他最近早已屡见不鲜。
如今奉军战事不利,许多家里有钱有势的军官,纷纷托关系、走后门,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家亲属调离前线,躲避战祸,回到后方,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若是放在小说里,李参谋见此情形,大抵会满脸堆笑,连声奉承,同时对自己昨晚的态度追悔莫及。
然而,李参谋并未如此。
正相反,他的目光愈发冷峻,也愈发不屑,忍不住喃喃自语:“呵,到底还是跑了。”
声音很轻,但并未逃过中将的耳朵。
“小李,你有啥意见么?”
“没有。”
李参谋的回答很干脆。
中将军官是奉系老派,而他却是新派人物。
双方朋党尽管分歧不断,但毕竟还有从属关系,起码目前来说,新派拧不过老派。
李参谋就算有意见,也于事无补,索性懒得争执,只说:“长官,还有别的事儿么?如果没有,我还得去监工呢!”
中将军官面色一冷,也不多说,只是点两下对方的肩膀,低声道:“小李,你注意点。”
说罢,转身就要上车。
北风似懂非懂,情况突然,毫无预料,人还有些懵,就被那少将推着朝汽车走去。
恰在此时,付成玉突然从战壕里窜出来,疯狗似地跑上前,大声喝止。
“长官,长官等一下,我有话说!”
两位将官不禁皱起眉头,询问究竟。
付成玉却说:“我可以给赵营长作证,那天晚上,西路军溃败,总司令部……”
他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可惜却完全想岔了。
付成玉误以为,这两位军官要拿北风问罪,便急忙说清了那晚的来龙去脉。
众将士一听,也跟着提心吊胆,于是竟纷纷跳出战壕,争相替北风说情,又说北风如何带领他们摆脱追击,顺利抵达石门寨。
逃亡奔命这几天,虽然不长,但彼此的情分却渐渐稳固起来,眼下自然不肯袖手旁观。
李参谋见状,不禁在心中暗骂:这帮傻子,还替人家求可怜呢!
两位将官也是有口难言。
大战当头,却把权贵子弟运往后方,只让寒门弟子冲锋陷阵。
这种事儿,实在不太光彩,明面上总要有个说法,不然难以服众。
中将军官想了想,决定借坡下驴,干脆顺承道:“你们刚才说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但这事儿不是我能做主的,上峰下令,调赵正北回奉述职,你们等消息就行了。”
“长官,空口无凭,要不你让咱们写个联名信吧?”付成玉顾盼左右,“弟兄们,咱们一起写封信,给赵营长带上,万一受了处分,也好从轻发落。”
“我看行,那督军署也不能不讲道理吧!旅长都跑了,那能怪咱们么!”
“俺不会写字儿,按个手印儿也行吧?”
众将士群情激奋,连忙齐声响应,甚至作势拦车,央求两位将官,让北风带上联名信。
本来挺简单个事儿,茑悄就办了,结果却因这一场误会,闹得煞有其事。
李参谋听不下去了,破口大骂道:“写个屁的联名信,都他妈给我回去干活儿!”
少将军官也忙着拽北风上车,情急之下,便低声吐露了实情。
“正北,你先上车,他们愿意写就写,到石门寨就消停了,你哥你嫂子着急,催你回去呢,今天晚上的火车票。”
不消他说,北风这时也已恍然大悟。
怪不得刚才提起江连横,原来是家里动用了关系,让他躲避战火。
一定是大嫂的主意!
想到此处,赵正北心里满怀感动——老嫂比母,小叔似儿!
北风是天生地养的小靠扇,只要有人惦记,便觉得幸福。
情到浓处,恨不能立刻飞到大嫂面前,道一句平安,问一声辛苦。
可就在此时,众将士闻声赶到。
赵正北转身望去,见那些灰头土脸的弟兄们为他担心,而实际上,他却要返回奉天,甚至放个长假,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便忽然感到面红耳赤。
看到付成玉,猛然想起他常说的“职责所在”,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中将军官不多解释,转身已经奔着汽车来了。
李参谋忙着轰赶士兵回到战壕,假意宽慰道:
“行了行了,都回去吧!我说你们呐,也太小瞧赵营长了吧!别瞎操心了,人家保准不会有事的,不仅不会问责,没准还能高升呢!瞅瞅,多给家里长脸呐!以后传出去,增光添彩!”
声音渐渐远去,但在北风的耳朵里,却似乎越来越清晰。
心中的惭愧与不安,也随之愈发强烈。
“为啥?人家有关系呗!”李参谋仍在碎碎念,“你们就不用想了,老实待着打仗吧!我也不清楚,但我估摸着,赵营长家里,至少也是个大内总管吧!嗬,怪我说错话了,那不成太监了么!”
直到听了这话,赵正北才忽然停下来,按住车门,转身回望。
却见众将士已经陆续远走,唯独付成玉还没离开,就站在那里,静静望着北风。
“别搭理他,郭鬼子的人,就那德性!”少将军官催促道,“正北,上车吧!”
赵正北的目光忽然坚定,转而却问:“长官,打参谋是什么罪?”
(本章完)
第611章 集结号
第611章 集结号
少将军官素来跟江家交好,见北风要犯冲,急忙将其拽到一旁,低声劝道:“正北,你走你的,管他干啥?”
“那货嘴太贱,早就看他不爽了。”赵正北斜视李参谋的背影。
“嗐,他就那样!人是郭鬼子提拔起来的,算‘太子党’的人,专门调来严抓军纪,你没看我俩刚才都让他三分么?”少将军官苦口婆心道,“正北,听我一句劝,别惹事儿,给家里省点心!”
好在北风不是怒令智昏之人,一听此举可能会给江家带来麻烦,便强行按下了冲动,转而喃喃自语:
“我不想家里因为我,让人瞧不起。”
“瞅你这话说的,他那是嫉妒,你就算过去打他一顿,又能咋样,啥也改变不了!”
少将军官推搡着北风,说:“走吧走吧,上车!”
然而,赵正北蓦地一挣,转身却道:“长官,辛苦你们跑来一趟,但是……我想留下来。”
话音刚落,坐在车上的中将便皱起眉头,朝这边乜来两眼,冷哼一声,眉宇间立时有些不耐烦。
“他愿意待,就让他在这待着!不知好赖,瞎耽误功夫!”
大战临头,能被调去后方,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北风竟然拒绝了。
中间人忙里忙外,帮着操办,临到啃节儿上,当事人突然变卦,任谁都会有些埋怨。
少将军官也有点不满,只是看在往日交情的份儿上,才勉强耐下性子。
“正北,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你知道你哥为了把伱接回去,托了多少关系,了多少银子么?”
北风不言语,偷瞄了一眼付成玉,试图寻求某种坚定的信念。
“我告诉你吧,正北,你哥为了捞你回去,连吴督军都求到了,这得多大的面子,赶紧上车!”
“长官,职责所在呀……”
“什么?”少将军官没听清。
赵正北静默片刻,突然立正敬礼,朗声喝道:
“报告长官,陆战营少校赵正北,请求留守前线,将功补过,掩护我军主力撤退!”
言毕,原本渐已远去的众将士,忽地停下脚步,转身看过来,神情略显困惑。
李参谋的目光,藏在帽檐儿下,黑漆漆的,看不太清,原本背过去的两只手,却莫名垂了下来。
少将军官怔在原地,神情渐渐冷峻,默默盯着北风,一句话也没说。
未几,他从北风身边经过,钻进军用汽车,关上车门,车身猛颤,便又一路颠簸着绝尘而去。
赵正北立正敬礼,目送着两位将官远走,直至车身消失于视野的尽头,方才垂下手来。
决定既出,便不再纠结,心里终于踏实了。
随后,他转过头,从付成玉身边经过,直奔李参谋而去。
“长官,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付成玉跟在北风身后,连声称赞,也不知到底算不算是在捧杀。
赵正北置若罔闻,并不搭茬儿,径自来到李参谋面前,上下打量一眼,语气冰冷刺骨。
“李长官,我干我的活儿,出了毛病,你拿我问罪;敌军进攻,我要是往后退一步,你把我枪毙。我赵正北认打认罚,没有二话,但有一点——”
众将士面面相觑,空悬着一颗心,静候下文。
“你要是再敢拿我家人说三道四,我保证一枪毙了你。”
北风肆虐,一时间风沙迷眼。
众将士互相看看,已经做好了随时拉架的准备。
然而,李参谋却并未接招,只是默默跟北风对峙了片刻,随后便转身走了。
“看什么看,都他妈给我回去干活儿!”他边走边说,“直军已经拒绝了停战协议,都别偷懒,抓紧布防!”
同时,赵正北也并未咄咄逼人,当下便转身跳进战壕,抬手招呼一众弟兄。
“别搁那卖呆儿了,没听见李参谋说话么,抓紧布防!”
冲突似乎莫名化解了。
众人尽管有些困惑,却也算松了口气,不多时,便又纷纷忙起了布防工事。
如此又过了几天。
赵正北和李参谋始终相安无事,偶有分歧,也都是公事公办,并未借题发挥,寻衅滋事。
于此同时,北风所部又陆续收编了不少残兵败将,奉军主力终于相继撤回关外。
主力回撤,也就意味着追兵不远了。
…………
夜深,浓雾弥漫。
战壕内窸窣作响,吵得人睡不踏实。
偶尔有弟兄起夜,一走一过,不知踩到了谁的脚,便激起一阵臭骂。
林之栋鬼鬼祟祟地摸过来,问:“正北,睡没睡?”
“刚才眯了一觉,咋了?”赵正北冲着黑漆漆的夜色问。
“没咋,我睡不着。”
“还是不够累。”
“累呀,咋不累,但就是睡不着。”
“要不我给你个眼儿炮,看看管用不?”
赵正北随口笑了笑,但事实上,林之栋的情况并非个例,失眠症正在整个团部飞速蔓延。
最新消息,直军就要打过来了。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战况欲开,就连老兵也渐渐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人之常情,无甚指责之处。
林之栋坐下来,轻声道:“正北,说实话,我觉得你那天应该走的,干啥不走呀!”
两人相识多年,彼此的家世背景,自然了然于心。
赵正北打了个哈欠,摇摇头说:“这都几天前的事儿了,还问什么。”
“唉,我刚才寻思,要是你能走也挺好,等回到奉天,还能帮我给家里带個口信儿。”
“有什么话,等你回去以后,亲自跟家里说吧。”
“好哥们儿,借你吉言。”林之栋抻脖朝前线看了看,“可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回去。”
“为啥这么说?”赵正北问。
“你哥有能耐,这我知道,但要在这节骨眼儿上,从前线调人回去,也不那么容易,事儿都安排好了,你突然变卦,这不是让你哥不好做人么。”
“这还用你说?”
“那你还不走?”
赵正北沉吟道:“我要是这时候走了,那不得天天被人戳脊梁骨,以后在军营里还怎么混?家里当年送我来当兵,不是让我混饭吃的,我也不差这口饭。”
“哦,那是想让你往上爬一爬?”林之栋若有所悟,但却更加困惑,“不是,可如果想让你立军功,那干啥还要让你回去呀?”
“我哥是要面子的人……调我回去这件事,多半是我嫂子的主意。”
“当初是谁让你当兵的?”
“我嫂子。”
林之栋往后一仰,咂摸咂摸道:“有意思,着实有意思,这就是人呐!”
“少念叨我家里的事儿!”赵正北闷声道,“睡你的觉得了!”
未曾想,话音刚落,战壕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
“咯嗒咯嗒……”
众将士睡得本就不沉,一听蹄声传来,顿时抽冷子惊醒,竖起步枪,探头向外张望。
却见毛茸茸的月光下,四五个侦察兵正朝这边疾驰而来。“喂,兄弟,前头啥情况?”战壕内有人大声询问。
侦察兵马不停蹄,从阵地北侧飞快掠过,临别之际,只留下一声呐喊:
“全军戒备——全军戒备!”
再去看时,只见那几个侦察兵已经奔向了团部大帐。
众将士愣了下神。
刹那间,战壕内立刻“哗啦啦”响成一片。
“直军杀过来了!直军杀过来了!”
“弹药箱!弹药箱抬过来!”
“操你妈的,我鞋呐,哪个瘪犊子给我踹走了!”
不是奉军准备不充分,而是趁夜奇袭,直军要的就是攻其不备,守方被动,也是在所难免。
好在第三旅原部将士训练有素,收编的残部历经几天监督,日夜操演阻击训练,心里早有预期,因此只乱了片刻,众人便已按部就班,各司其职。
北风等人被安排在战壕侧翼,不多时,也已拉栓待命,盯着茫茫夜色,神情异常紧绷。
“正北,我得找我的连队去了!”林之栋猫着腰在战壕里穿梭,“正北,挺住啊,挺住!”
“管好你自己吧!”
赵正北瞪大了眼睛,时而望向前方的荒地,时而望向侧翼的小树林。
防线拉得很长,不知敌军要从哪个方向进攻。
刨了这些天地沟,终于要动真格了。
恰在此时,一道刺耳且嘹亮的军号声划破夜空。
石门寨司令部开始发号施令!
先是勤务集结号,号声响彻山谷,整个团部被火速动员起来。
随后是联络号,众人可以隐约听见,南侧第二团阵地也在警戒备战。
这一次,友军并未隔岸观火。
石门寨驻防地,全军响应。
紧接着,军号调门一转,是连队兵种号,机枪连、陆战营、炮兵团被陆续调动起来。
最后是战斗命令号——全军收拢,坚守阵地。
眨眼间,后方便传来一阵排山倒海似的脚步声,北侧山麓沙沙作响,野战炮兵团已准备就绪。
赵正北汗毛倒竖,只觉得热血翻涌,浑身震颤。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紧绷的神经亟需宣泄。
“嘎吱嘎吱——”
机枪连推着重机枪及时赶到前线战壕,不愧是太子爷的亲兵,正牌进口马克沁重机枪,一个连,两挺!
旋即,一阵浓烈的牲口味儿,突然飘过来。
扭头望去,却见骑兵连横刀立马,已经在阵地侧翼集结预备,以防不时之需。
这一切临战准备,如同暴雨将袭前的狂风,只刮了一会儿,便又突然停止。
寂静……
静得出奇,仿佛万物寂灭……
众将士提心吊胆,连喘个大气儿,都显得震耳欲聋。
赵正北恍然发觉,阵地上竟然连虫鸣声都消失了。
人动刀兵,天有异象,万物生灵似乎都有预感。
如此静了半支烟的功夫——
“砰!”
战壕内有人没绷住脑袋里那根弦儿,不小心走火,开了一枪,打向虚无。
枪声传得很远,久久未曾停歇。
“谁他妈开的枪!”李参谋的喊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听令行动!”
然而,话音刚落,炮兵团开火的号令便随之发出。
“轰!轰!轰!”
山林北麓,立时闪过几道强光,像照相机的镁光灯。
俄顷,一阵闷雷似的轰鸣,便在阵地远处炸响开来。
“轰!轰!轰!”
这一次,炮击的声音来自对面。
“卧倒!”
各营连的队长疾声呼喊,赵正北也忙急忙冲着身边的弟兄喝道:“趴下,快趴下!”
语声未已,猛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
直军的炮弹,落在奉军阵地前不远处。
火光顿起,一股黑土混成的浊浪铺天盖地,顷刻间落在众人的肩颈之上。
整个阵地也为之一颤。
“操他姥姥的,弟兄们抄家伙,跟他们拼了!”
战壕一侧,不知是哪个临时收编的残部,立时开火射击,引得其余将士纷纷侧目张望。
李参谋等团部军官,此刻也都在阵地后方督战,听见枪响,赶忙高声咒骂。
“谁他妈开的枪,停止射击,节省弹药!”
“停止射击,节省弹药!”
一连喊了六七遍,直到一个军官跑过去,冲那领头的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射击才总算停了下来。
“哪来的二傻子,把他给我撤了!”发号施令之人,似乎是团长,“那个谁,你去带那个连!”
闹剧终止,炮声未停。
那些上来就要冲锋陷阵,拼刺刀、肉搏战,到底只是说书人口中的战场。
现实情况却是,如若没有绝对的必要,战争中的任何一方,都不会轻易放弃枪炮作战。
所谓的奇袭、混战,只是战场上的惊鸿一瞥,战争的绝大部分情况,都很呆板,甚至略显沉闷。
众将士全神戒备,一边在战壕里躲避炮击,一边静静地等着,等着其中一方的阵地,被炮火击溃。
直军的火炮,原本不如奉军,但刚在西路军缴获了一批,现买现卖,竟也对轰得不相上下。
霎时间,众人只觉得地动山摇,却见一层层尘土扑将而来,仿佛要把人活埋一般。
混乱之中,一颗炮弹落在正面战壕,轰然炸响。
一支断臂划过夜空,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
众将士正要慌乱,却见李参谋快步小跑过去,高声大喊:“工兵连,抢修掩体!”
“有!”
昏暗中,传来林之栋的声音。
李参谋尽管脸臭嘴损,可由他监工的防御工事,真是无甚挑剔,炮击过后,简单修补,就已完好如初。
双方炮击对轰,到底持续了多久,北风也记不清楚。
他只知道,阵地前那片浓雾,已在不知不觉间被火炮的冲击吹散了。
原本依稀微朦荒野,渐渐变得清楚起来。
远处的地平线上,似乎忽然涌起一阵涟漪。
便在此时,指挥部的军号声再次响起——
“各营连注意,全体开火,坚守阵地!”
(本章完)
第612章 激战
第612章 激战
阻击号令发布,阵地上顿时枪声四起。
马克沁重机枪的枪焰在夜色下咆哮,滚烫的空弹壳儿眨眼间迸得满地都是。
炮火声不遑多让,仍在隆隆作响。
到处都是声嘶力竭的呐喊,喊什么的都有。
所有声音又在彼此吞没,除了最简单直白的口令——开火、集中、散开、卧倒以外,众将士几无所闻。
石门寨防线共有三道战壕,互有通道相连。
第一道战壕内,是作战主力;第二道战壕内,是将官指挥;第三道战壕内,是轮岗预备队。
战壕弯弯绕绕,九曲十八弯,以此防备炮弹落入时,可以利用拐角掩护,减轻战损。
不过,这也令战壕内显得格外拥堵。
传令兵猫着腰,奔走在各营连之间,收集前线敌情,转达团部指示。
野战炮一响,整座山都随之微微一颤。
战壕内乌漆嘛黑,传令兵踉踉跄跄,间或跌倒在地,便又扑腾着起来,用手按住帽子,钻入兵丛。
整条防线都有交火声传来,但直军不可能全线推进,其间夹杂着许多佯攻。
要想拿下阵地,必定要寻找一处恰当的突破口。
各团部指挥官手中的电话,几乎从未断线,时刻向上峰汇报敌情,揣测直军的主攻方向。
工兵连如同救火队,肩扛沙袋,在战壕内四处奔走,及时修缮防线的缺口。
“哒哒哒——”
马克沁重机枪骤然一停,过了几秒钟后,忽又接续上了,只是在枪击中多了几声呐喊。
“医务兵,过来抬人!”
“弹药箱,弹药箱带过来!”
满满一整箱弹药,似乎顷刻间就打光了,后勤部队在战壕内左推右搡,急忙带着补给摸过去。
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那边突然又一声大喊:“再来俩人,再来俩人!”
重机枪是防守利器,也是敌军的重点打击目标。
攻方有攻方的优势——掌握主动;守方有守方的优势——以逸待劳。
渐渐地,直军炮击的落点越来越近。
浓烈的硝烟刺鼻辣眼,像一把锉刀钻进了肺叶,令人呜咽着喘不过气来。
本就晦暗的视线,因而变得愈发模糊。
大炮一响,破片呼啸而至,一层层黑土铺天盖地,如同乾坤倒转,浊浪滔天。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有不少人倒下了,战壕内因此更加拥堵。
北风等人位于阵地侧翼。
众将士频频开火,却仍没搞清楚敌军的动向,只要看见风吹草动,就立马扣动扳机。
直军趁夜突袭,奉军只好尽力维持火力密度。
赵正北端着步枪,在沙袋的间隙中,窥探敌军动向,怎奈枪法再好,也敌不过夜幕垂帘。
直军并未横冲直撞地杀过来,而是拆成几支连队,在夜色掩护下匍匐前进。
如此爬行一段距离,猛听得一阵尖锐哨响,就见几十人突然起身,朝前疯跑几步,便又立马卧倒在地。
匍匐前进,短途冲刺。
奔到一处缓坡,稍作停留休整,再匍匐,再冲刺。
如此循环往复,战线随之渐渐逼近,最后冲锋的距离,也在不断缩减。
赵正北便趁着敌军冲刺的间隙,拉栓开火。
北风枪法神准,几乎一枪一个,但在激烈的交战中,并未有人称赞,甚至根本无人察觉。
枪声太多太密,早已乱人耳目,分不清了。
友军虽然无暇称赞,敌军却已胆战心惊。
每逢冲刺,队里必定有三五个人倒下,奉军侧翼又没有重机枪,直军连队很快断定——这边有个神枪手。
于是,侧翼战线靠拢的速度,便也随之慢慢减缓。
“退了!退了!”
众将士兴高采烈,立时鼓足了劲头儿,开火的速率也愈发频繁。
赵正北也在兴头上,蹲身换了弹桥,再赶忙起身。
正要将枪口送出去时,却从沙袋的间隙中,猛然瞥见一道火光。
“轰——”
直军的炮弹,几乎正落在众人的眼皮底下。
见此情形,说什么都嫌晚,唯有一声“国粹”脱口而出。
爆炸响起,众将士荡秋千似地一晃,悉数栽倒在地。
不等爬起来,就见战壕顶端的沙袋陡然一斜,径直砸在了弟兄们的身上。
一时间,泥沙俱下,慌得众人乱作一团,连声叫骂。
战壕虽说在地平线以下,但掩体沙袋崩塌,便仿佛防线上被破开一道豁口。
一阵罡风立时威压下来。
“弟兄们,稳住防线,稳住防线!”
赵正北高声大喊,结果吃了满嘴沙子,胡乱吐两下,推开压在身上的沙袋,急忙左右查看。
“起来,起来,赶紧起来!”
他一边大喊,一边搬起沙袋,重新垒在战壕顶端。
然而,火炮的弹片已将不少麻袋划破,一经举起,流沙四溢,流得满地狼藉。
“起来呀!”
赵正北冲身边那个士兵大喊,对方被压在沙袋下,一动不动。
俯身去看时,才发现那人的右眼被破片贯穿,成了個血窟窿,早已无需再去抢救了。
一命呜呼,倒也未见得是坏事。
行伍中人,常流传一句话——敢死不敢伤,只因军医荒。
随军医疗兵,十之八九都是速成班毕业,指望他们妙手回春,先要有莫大的勇气。
这时候,其余将士缓过神来,也急忙扑腾着起身,彼此大声嚷嚷,只觉得耳膜刺痛,什么都听不见。
没了掩体做屏障,敌军的子弹立刻呼啸而来。
前后的地平线上,突然“噼里啪啦”连声作响,仿佛一场疾风骤雨。
有不少弟兄刚从余震中惊醒,茫然抬头,随即倒地。
“趴下,趴下!”赵正北已经喊哑了,“工兵连,医疗兵,来几个人,来几个人!”
没喊多久,就见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只不过,他既不是工程兵,也不是医疗兵,而是传令兵。
“团长派我来看看,你们这边什么情况?”
“工兵连!”北风呐喊。
“我知道,工兵连马上过来!”传令兵同样声嘶力竭,“这边的敌军大概看见多少人?”“这边人手不够了,弹药也快没了,需要增援!”
“增援马上就到,我问的是敌军!”
传令兵拼命指了指前线,北风终于懂了。
“大概百十来号人,不算多,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刚才这边被炮击了,不然能顶住的!”
传令兵点点头,将情况记下来,随后又指向北侧的小树林,说:“团长命令你们留意侧翼!”
简单的指示,却费尽了口舌。
赵正北揉了揉耳朵,缓了半晌儿,才应声道:“知道了,可是那小树林哪能有大部队啊?”
传令兵不多解释,只道:“执行命令!”
说罢,转身正要走时,却见林之栋带人扛着沙袋赶了过来。
“正北,没事儿吧?”
“没事儿,快递我!”
赵正北急忙接过沙袋,冒着枪林弹雨,将其堆放在战壕顶端,情急之下,自然远没有最初那般规整。
林之栋也来不及多问,只是拍了拍北风的肩膀,嚷道:“我还得带人上那边去,你自己小心!”
“你也是!”
两人互相点了点头,就此转身别过,天明以后,能否再见,只能听任老天爷的安排。
不多时,几个医疗兵也抢了过来。
战场上的医疗兵,仿佛收尸队,抬人的次数多,救人的次数少。
紧接着,第三道战壕里的预备队,也派出几人,带着弹药补给,火速填补阵地空缺。
其间,正面部队分出火力,为侧翼掩护。
尽管如此,当侧翼防线修缮稳妥以后,赵正北再向前望去时,却见对面的连队已经赶了上来。
“砰!砰!砰!”
赵正北接连拉栓,扭头喝道:“弟兄们,都给我稳住了!”
“是!”众将士一边射击,一边头也不回地应道。
“付成玉!”赵正北又喊,“付成玉,你带几个人去北边儿,盯着那边儿的小树林!”
昏暗中,有人摸过来,诚惶诚恐地问:“长官,我……我军衔儿不够啊!”
赵正北骂道:“真他妈一根筋,这边我说了算,让你去就去!”
说着,他点了几个弟兄,让他们负责盯梢林间动向,随后便又继续参与到阻击战中。
尽管直军的战线在缓慢推进,但付出的伤亡也相当惨重。
激战正酣之时,身边突然有人跑过来,大喊:“长官!”
赵正北一回身,不料竟是付成玉,便问:“刚派你过去,你又回来干啥?”
“长官,小树林那边有敌军!”
“啥?”
赵正北一愣,随即连忙抽身离开射击点,跟着付成玉大步而去。
走了没多久,便到了战壕拐角处。
这段战壕并未与任何敌军交火,枪炮声自然稀微了不少。
阵地侧翼那片小树林,虽然不大,更谈不上深山老林,但也枝繁叶茂,绝对容不下大部队行进。
直军若想从这边突击,想冲锋都冲不起来。
因此,当赵正北听说林间有敌军动向,自然倍感诧异,走过去,寻人借了望远镜,这才恍然大悟。
顺着付成玉手指的方向看去,不料丛林间果然有敌军的身影,但是数量不多,甚至并未交火。
凭借依稀微茫的月光和阵地的光亮,只见远处的灌木中、树冠上、草窠里,隐隐约约,确有人影晃动。
“应该是敌军的侦查连!”
赵正北放下望远镜,转而吩咐道:“付成玉,伱去趟团部,把消息汇报一下!”
付成玉领命而去。
旋即,北风又将手中的望远镜递还回去,转而跟人借了把“三八大盖儿”。
“长官,咱要准备出击?”
赵正北摇了摇头,随即端起步枪,却道:“不出击,就在这打。”
“长官,别玩笑啊,这哪能打着?”
众将士都有些不信,从这里到小树林,射程虽然够了,但视野模糊,只有营地的微光,怎么能打得中?
赵正北也不多解释,只是冷冷地喝道:“别吵吵!”
众人静默。
只见北风架枪瞄准,瞄了好长一会儿,方才扣动扳机。
“砰——”
枪声响过,惊起一群林中鸟。
有人拿着望远镜观瞧,却见黑漆漆的树影婆娑一晃,似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只是听不见响动。
“我操,真准呐!”
众将士惊讶万分,纷纷嚷着让北风再开一枪。
然而,赵正北摇了摇头,却说:“打不了了,那个在树上,所以才好打,而且打了一枪,他们就有防备了。”
“那现在咋办?”
“你们在这等着,等团部的消息,这片小树林不会有多少人,我得回那边去。”
未曾想,话音刚落,嘹亮的军号声再次响起。
赵正北急忙穿过战壕,回到自己的原位,没等询问左右,就见直军先遣部队,已逼近到不足百米的距离。
不知是不是错觉,双方的炮击声似乎都渐渐稀疏起来,只剩下枪支交火的声音,四下里顿时安静不少。
马克沁重机枪的枪声更紧,装弹手一边转配弹药,一边往枪身上浇水。
突然之间,直军先锋一齐朝这边投来无数管状集束物,像是炸弹,却又不是,扔出的距离也不远。
“敌军要冲锋了!”
赵正北喃喃自语,握紧了手中的步枪,随即冲身边大喊:“快快快,先停止射击,把弹药装满!装满!”
众将士闻听此言,也不管弹夹里还剩多少子弹,纷纷挺火,蹲下身子,重新填弹。
俄顷,就见不远处的地面上,忽然腾起一阵阵白烟。
烟幕越升越高,宛如一道屏障,横亘在攻守双方之间,这当然不是毒气弹,只是最原始的障眼法。
阵地上接二连三地传来猛烈的咳嗽声,涕泗横流,略显狼狈。
紧接着,第二战壕内的团部大小指挥官,纷纷涌入第一道战壕,四处吆喝着各营连的番号,传达团长的最新指示:
“各营连注意,检查弹药,上刺刀!”
言毕,就听战壕内立时“咔嚓”直响,所有人都在忙着准备白刃战。
众人个个神情紧绷,阻击战打到现在,几个小时已经过去,又要回到最原始的方式了。
各指挥官混在兵丁之中,不厌其烦地再三叮嘱:“弟兄们,务必听令行事,不要轻易出击!”
(本章完)
第613章 北风狂啸
第613章 北风狂啸
上刺刀未见得就要拼刺刀。
只不过两军相隔太近,步枪五响,真到短兵相接时,生死存亡间,来不及装填弹药。
否则,倘若铁了心要打白刃战,这刺刀恐怕远不如长矛好用。
霎时间,阵地上除了机枪扫射,其余枪声尽数停止。
旋即,却见马灯、煤油灯、手电筒、甚至火把,等等各式照明设备,在战壕内逐次亮起。
若从高空俯瞰,有如岩浆横流。
众将士目视前方,屏气凝神。
俄顷,乍见灰白色的烟幕中,突然窜出几十号先锋敢死队,乌泱泱猛冲过来。
“哒哒哒——”
机枪扫过,奉军阵地立刻开枪迎击。
只见直军敢死队侧身狂奔,又猛然停住,举火烧天般抡臂一挥。
有人半途而死,有人侥幸逃生。
于此同时,阵地战壕内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我操,手榴弹!”
“在哪?”
“轰——”
战壕内拥堵不堪,手榴弹落进来,众将士避无可避,只能靠战友的血肉做掩体。
手榴弹轰然炸响,灯影明灭,破片飞溅,立时就有几个弟兄扑地而亡。
众人顿觉地面一颤。
仰头看去,只见阵地上空,几十颗手榴弹正在极速坠落。
有些落在阵地前方,有些落在战壕之内,爆炸声此起彼伏,哀嚎声延绵不绝。
然而,倘若现在就冲出去,同敌军决战,那便意味着放弃防御优势。
胜则罢了,一旦输了,整条防线都可能面临失守。
所谓堑壕战,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煎熬。
胜者没有快感,败者几无生还。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沉闷、最单调、却最残酷的战术之一。
慌乱声中,猛听得督战队在后方咆哮。
“坚守阵地,不准后退!”
无数枪口瞄准友军的后脑勺,逼迫他们咬紧后槽牙,活生生地硬挺下去。
于是,战壕内不断有伤兵被抬走,同时又不断有预备队补充进来。
直军的战况更为惨烈。
百十来号先锋敢死队,不过眨眼间,就只剩下七八个人影,尚在地平线上蹦跶。
“坚守阵地,不准后退!”
督战队的命令似乎永无停歇。
团部大小指挥官手持望远镜,时刻观察敌军动向,凭借隐密的地标,估算冲锋距离。
然而,连续数小时激战,早已令不少将士在幽闭的战壕里濒临崩溃。
他们宁愿抛弃生死,在广阔天地间,同敌军血战到底,也不想在这狭窄的战壕内,被一颗拳头大小的手榴弹活活炸死。
紧绷的神经迅速蔓延,以至于传令兵不得不疲于奔走相告。
“各营连长官注意,听令行动,听令行动!”
“他妈的,还等啥呢,冲出去跟他们拼就完了!”
战壕内喊声不断,北风也跟着冲弟兄们反复强调,切莫操之过急,务必令行禁止。
“长官——长官——”
熟悉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
赵正北循声回望,却见朦胧的马灯灯影下,付成玉从人缝儿里抢身过来,不知被谁的尸体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
“消息报上去了?”北风问。
付成玉点了点头,急道:“长官,团部的消息,敌军的主力进攻方向,在咱们这边,团长让咱们做好准备,左前方有机枪连掩护,增援部队马上就——”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顿住,脑袋一偏,似乎被什么东西砸中了。
两人低头看去,神情霎时一呆。
一颗木柄式手榴弹,正落在战壕角落,腾起一团白烟。
付成玉率先反应过来,立马蹲身捡起手雷,双脚蹬地,近乎跳跃着将其丢出战壕。
无奈,尽管他拼尽全力,可惜速度还是太慢。
手榴弹举过头顶,刚刚离手,不过尺远,便已凌空爆炸。
“嘭——”
强劲的冲击波,立刻将周围数人掀翻在地。
赵正北仰面而倒,只觉眼前乍起一片烟尘,臂膀伴有多处擦伤。
紧接着,他赶忙翻身爬起,凑到付成玉身边呼喊。
“喂,说话,说话呀!”
付成玉的脸上嵌着几枚破片,幸亏他是往前扔,地平线的夹角,抵挡了大部分破片。
喊了半晌儿,他才恍若隔世般地摇了摇头,像是自我安慰道:
“没事儿,我没事儿……”
说着,正要伸手抚脸,猛然却见一支血粼粼的断臂,方才后知后觉地失声痛哭起来。
“啊——手——手,我的手!”
“医疗兵!医疗兵!”赵正北扭头咆哮,“这边有伤员,这边有伤员!”
一喊,果然有人赶过来,但不是医疗兵,而是从第三战壕赶来增援的预备队。
“先把人抬回去,先把人抬回去!”
北风声嘶力竭,所有话语都要重复好多遍,才能让人听清。
可是,没有人理会他。
预备队忙着增援站岗,本就拥堵的战壕,眨眼间密不透风,就连喘气儿都觉得憋闷。
直到增援部队没处下脚时,才有两个士兵将伤员抬走。
而付成玉此时早已停止哭喊,变得很安静,静得像一具尸体。
北风无暇悲恸,见付成玉被士兵抬走,随即端起步枪,重返岗位。
这时候,阵地前的硝烟由浓转淡。
敌军先锋敢死队早已“如愿以偿”,横陈沙场,无一幸免。
恰在此时,硝烟背后,忽有人潮翻涌,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随之席卷而来。
冲破烟幕,猛见数千人敌军前锋,乌泱泱奔杀迫近。
“哒哒哒——”
“砰!砰!砰!”
阵地左翼前方的机枪连横扫战场,拼命维持火力密度。
“稳住!弟兄们,都给我稳住!”
不知什么时候,李参谋竟然亲自来到阵地督战。
直军冲锋的速度很快,远比想象中的更快,尽管机枪连枪声不停,仍有不少漏网之鱼。
紧接着,就见阵地前轰然炸响。
敌军闯进了地雷阵,一人踩中,三五人遭殃,但敌军仍在继续冲锋,兼顾抓彩似的射击。
从先锋敢死队投弹,以至眼下,其间不过十几秒钟光景。
谁不知道阵地前可能会有地雷阵?
谁不知道冲锋会被重机枪当成活靶子?
可若想拿下阵地,只能玩儿命死冲,就像攻城战,明知城楼上滚石箭弩,也得迎难而上。
趟过了地雷阵,直军前锋已然折损过半,但到了这时候,却已无退路可言。一旦后撤,功亏一篑不说,还要大伤士气。
来日再要攻打阵地,也还是这套流程,总要试一试才肯罢休。
眨眼间,敌军便已冲到阵地五十米附近,总攻只在一念之间。
便在此时,团部总指挥随即下令——
“全军进攻!”
“全军进攻——”
“砰!砰!砰!”
炮声早已停歇,步枪声再次响起。
由于奉军曾短暂停火,这次再开枪,整条防线近乎同时扣动扳机。
弹药充沛,连点成线,几乎瞬间放倒了敌军前排。
赵正北掩藏在沙袋之间,开枪的速率并不快,却了不少时间寻找目标。
见到普通士兵时,他并不开枪,单挑那些扛着炸药包的敢死队下手,一枪一个。
吃一堑、长一智,那些炸药包一旦落入战壕,众人必死无疑。
“嘟嘟嘟——”
冲锋号响,众将士如释重负,操着满口国骂,或是登上梯子,或是干脆爬出战壕,朝着所剩无几的直军前锋迎击而去。
敌军将士同样前赴后继。
突然有人趁着奉军翻出战壕的间隙,端着一挺冲锋枪,在友军的掩护下,奔杀至战壕近前,朝下打光一梭子子弹,自己便也中弹而亡,一头栽倒下去。
北风这边,众人正要迎击,也撞见一個敌人冲过来。
赵正北将其一枪撂倒。
只见那人跌进战壕后,并未死透,随即被蜂拥而上的奉军乱刀刺死。
“弟兄们,冲啊——”
喊杀声震天,震得石门寨山谷间地动山摇。
直奉两军在阵地前短兵相接,起初还能听见几声枪响,随着众人混成一团,便渐渐演变成了最原始的拼杀。
众人素昧谋面,却似乎心怀血海深仇,非致对方于死地不可。
几乎就在一瞬间,人人便都杀红了眼。
“操!”
“操!”
“去你妈的!”
除了最简单直白的脏话,耳畔就只剩下了一阵阵哀嚎。
赵正北身先士卒,左拼右杀,打光了子弹,短兵相接,也是全无半分惧色。
…………
远远望去,好个狂北风!
只见他,生死全抛九霄外,荣辱暂且搁两旁。
刀下寒芒,凌空飞溅敌人血;目光所至,阎罗殿下添冤魂。
风萧萧,似人非人山中兽;凄惨惨,无仇无怨逢煞星。
呜呼哀哉!
原来刀剑无眼,果真生死无常。
北风所过之处——
这边厢,口念弥陀佛,只恨菩萨闭眼;那边厢,高颂无量尊,又叹天地不仁!
…………
沙场之上,人人都惯于向强者靠拢。
赵正北杀心正盛,刀起刀落,杀得天昏地暗,乾坤倒转。
他越是勇武,身边的友军便越多;友军越多,敌军便越是溃散。
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绝非妄谈。
一人之勇,激荡三军。
何况直军长途奔袭,奉军以逸待劳,不多时,北风众人便已占尽优势,成功将敌军驱散。
随后,团部下令骑兵连从侧翼包抄追击,尽力冲散敌军阵型——当然只是做做样子。
一场阻击战的小胜,并不能改变直奉战争的大势。
奉军的目的也很明确——保存实力,安全撤回关外,仅此而已。
渐渐地,阵地上开始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有人兴起,往前追两步,开了几枪,唬得直军更加慌乱。
赵正北拄着步枪,立在阵头,喘着粗气,在众人的簇拥下,迎着一阵阵欢呼,走向战壕。
恍惚间,他觉得四周好像没那么暗了。
举目远眺,原来天色已经破晓。
雄关漫漫,山海的另一边,已有照样缓缓爬升,一如北风在将士们心中的威信。
临近战壕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臂膊上早已布满伤痕。
有破片的擦伤、有刺刀的伤口,有肉搏的淤青——一枚枚货真价实的勋章!
这场阻击战,虽然胜了,但仍然不甚光彩。
奉军已经做足了准备,结果还是拼到了白刃战,才将直军追兵击退。
尽管防线整体并未收到太大损失,但北风所部第一团侧翼的阵地,却已近乎满目疮痍。
而且,这还只是直军的先头部队,真正的王牌第三师兵团,正在其后飞速赶来。
必须要尽快修缮防御工事!
但这已经不是北风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李参谋也负了伤,此刻正站在战壕前,见北风走过来,他突然敬了个军礼。
“少校,我收回之前说的话!”
赵正北停下来,侧身望向李参谋,静默片刻,呼呼直喘,忽然咧咧嘴,笑道:
“长官,我脑子不好使,你之前说啥来着,我都忘了。”
李参谋一怔,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随行而来的众将士夹在两人中间,左右看了看,忽然朗声大笑起来。
“嗐,你瞅瞅,李参谋这人就爱整事儿,大伙儿都是哥们儿,整那些干啥!”
“要叫长官!”李参谋忽然正色。
“得得得,叫长官!”众人笑道,“长官,赶紧回去吧,你这胳膊还淌血呐!”
李参谋捂着胳膊,冷哼道:“这不碍事,少校,去预备役那边先歇会儿吧!”
“还行,我不咋累。”赵正北走进战壕,揉了揉肚子,“就是有点儿饿了。”
话音刚落,立时就有人帮着传话。
“炊事班呐,赶紧开灶,还等着补给呐!”
战壕内没有掌声,毕竟侧翼阵地的将士们伤亡惨重,有人忙着归置弹药箱、有人捂着伤口失声喊娘,也有人在蔫头耷脑地抽着香烟……
但是,当北风经过时,大家都默契地停下手头上的活计,看着他,点点头,无需多言。
赵正北踉踉跄跄地穿过战壕通道。
经过阵地指挥所时,他迎面撞见几个团部军官,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什么表扬的话,只是语重心长地说:“先去好好休息。”
赵正北应了一声,随后来到第三道战壕。
这里的预备队,很多都是新兵,看他时的眼神,多少带着些胆怯和仰慕。
北风一到,众人便立马腾出个空儿,容他在壁洞里坐下来。
赵正北忽然想起什么,便冲左右问:“对了,哥几个帮我打听个人,林之栋和付成玉咋样了?”
几个新兵点了点头,随即四散而去。
赵正北便席地而坐,放下步枪时,猛然感到指关节隐隐作痛,甚至有些红肿。
掰了两下手指,肚子便“咕噜噜”叫起来。
他坐在那里等着两位战友的消息。
原以为自己并不累,未曾想,整个人刚一松懈,强烈的睡意便席卷而来。
忽然眼前一黑,便近乎晕厥般倒了下去……
(本章完)
回家看病
回家看病
这次不是无病呻吟,真回家看病去了。骨头掉个碴儿,拍个片子,折腾一趟,乏了,没赶上,不过问题不大,需卧床静养,买个炕桌儿,明天到货,接下来还是正常更新。
上个月有点小崩溃,趁机休息下,特殊情况,不作参考,接下来都正常。
感谢!
(本章完)
第614章 少帅
第614章 少帅
临近正午,清风徐来。
群山淡影,微微浮动;林间草木,沙沙作响。
赵正北浑身一挣,猛然惊醒过来,下意识去寻枪,见枪在怀里,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神志也随之逐渐清朗起来……
第一次阻击战,奉军惨胜,总算是挽回了些许颜面。
此刻,战壕内莫名宽敞了不少。
周围虽有轻微的走动声,但却看不见几个人影儿。
饭菜和水壶放在手边,都已凉了,浮头上加了荤菜,这是实实在在的表彰。
赵正北慌忙端起来,狼吞虎咽,眨眼间的功夫,便已吃了个精光。
末了舔净饭盒边沿的油儿,他站起身,踮脚望向阵地前方。
弟兄们正在打扫战场,掩埋尸体、修补防线、抢救伤员……
战争对人性的摧残便在于,它既要让人爆发最原始的兽性,同时又要让人恪守最严苛的铁律。
在人与非人之间,左右摇摆,来回切换,常常令人措手不及。
有人精神崩溃,有人迷失自我,也有极少数人乐在其中。
难怪战争是种艺术……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呻吟,偶尔夹杂着咒骂。
“哎呀我操,你他妈是兽医吧?我不是牲口,你轻点儿行不行?”
“别折磨我了,给哥们儿来个痛快吧!”
赵正北皱着眉头,循声走去阵地后方的露天伤兵营。
一路上,目之所及,尽是残缺的躯体与呆滞的目光。
北风原本带来的百二十号弟兄,仅仅一夜之间,便已伤亡过半,只剩四十几人逃过一劫。
不多时,他便在阵地后方找到了付成玉。
付成玉的脸“”了,除了眼耳口鼻,其余地方全都缠着绷带,那只断臂成了他的标识。
他的大臂上,勒着绑腿;小臂残缺处,缠满纱布;整个人呼呼直喘,似醒非醒,欲死欲生。
几個原部战友守在付成玉身边,见北风来了,便都纷纷站起身,点头打了个招呼。
“长官!”
“他咋样了?”赵正北问。
“看这样,还行吧!”几个弟兄也是一知半解,“反正暂时抢救过来了,说是下午给他们送回去。”
“回奉天?”
“应该是吧,不是奉天,就是锦州,这样继续留在前线,也没意义了。”
说话间,付成玉似有所动,半眯着眼睛望向北风,有气无力地嘟囔道:“长官,我得先回去了……”
“回去吧,小付,你已经尽职尽责了。”
赵正北俯身坐下来,紧紧握住付成玉的手,忽又猛地抽出来,问:“这手咋这么烫?”
“谁知道呢?”有人怪道,“按理来说,淌那么多血,这人应该凉才对呀!”
另有人立马反驳道:“你不懂别瞎说,人要是凉了,那能好么,热乎点才对,凉就坏了!”
“刚才那兽医咋说的?”
“听他瞎白话,我瞅他刚才缝伤口那两下子,还他妈不如我姥纳鞋底儿痛快呢!”
众人七嘴八舌,其实都不太懂,只觉得人还能喘气儿,问题就应该不大。
说着说着,便不由得打趣调侃道:“哎呀,行啦,小付这回算是熬出头了,咱往后还得受罪呢。”
话到此处,大伙儿又争相报上家门,央求着小付到了后方医院以后,帮忙给家里带封书信。
然而,付成玉始终闷不吭声。
再去看时,原来他又已晕厥了过去。
众人互相看了看,咂咂嘴道:“算了,说了他也记不住,还是让他好好歇着吧。”
赵正北见状,便压低了声音,问:“今天怎么了,阵地上的人咋这么少?”
有人应声回道:“今儿早上清点伤亡,全团折了三成,可不就少了。”
“那也不至于这么少啊?”
“哦,我刚才听说,原来那个团长,昨天晚上负伤了,司令部那边又指派了一个过来。原部那些人,好像都去营地那边了,留咱们这些临时收编的干活儿,他妈的。”
赵正北点了点头,心说这也正常。
虽说大伙儿都是奉军,但亲兵就是亲兵,纵使明面上的待遇一碗水端平,暗地里也难免有些偏爱。
不想,正聊着,身后忽然传来几声疾呼。
“在哪,在哪,赵正北在哪呢?”
北风闻言,忙转过身,却见林之栋正在几个轻伤士兵的引领下,匆匆朝这边赶来。
“小胖,活着呐?”
赵正北起身笑了笑,这可远比“吃了么”之类的问候更具份量。
“那你看看,又赚了一天!”林之栋钻过来,忙不迭地说,“别扯淡了,找你半天了,快跟我走。”
赵正北略感困惑,问:“啥事儿?”
“还问啥事儿,少帅来了,要当面表扬你呐!”
林之栋凑上前,一把攥住北风,抹身就朝团部营地方向走去。
他的神情过于激动,甚至有种“如沐天恩”的荣耀感,边走边感慨:
“嗐,要不怎么说‘富贵险中求’呢!正北,活该你飞黄腾达,刚才太子爷和郭鬼子来视察,李参谋帮伱邀了功,你可得好好表现,以后当上了将官,可别忘了我们这群穷哥们儿!”
“至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林之栋惊叹道,“你别看少帅就是个旅长,但人家可是太子爷呀!”
“我是说你,至不至于?”赵正北皱眉道,“我看你这样儿,都快赶上看见皇上了。”
“别这么说,咱都是同期毕业的,你都营长了,我还是个连长,能不着急么!”
林之栋满不在意,拽着北风一路小跑。
未几,两人便已来到团部营地。
远远望去,空地上站着四个方队,整齐划一,全都面朝同一个方向。
中军大帐前,一个年轻的后生负手而立,身边聚集着十几位身穿呢子大衣的高级将官。
说他是个后生,倒不如说他更像是个少年。
北风在军官当中,已经算是个年轻人了,可远处那人,甚至比他还要年轻。
尽管少帅已经二十出头,而且早已娶妻生子,但其眉宇间,仍然存有些许稚气,甚或天真。
不是他不够成熟,而是在这种场合下,在一众久经沙场的老将面前,他实在只是个孩子。
少帅身旁,侧立着一位高挑的中年军官,面容清瘦如刀削,上唇蓄撮小胡子,目光凌厉,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自尊、自傲,甚至自以为是。众将士都知道他是谁——郭鬼子。
少帅和他,亦师亦友,说得肉麻点,甚至如胶似漆。
他立在少帅身畔,自带威严,像师长、像侍卫、像战友……
林之栋用标准的跑姿快步上前,立正敬礼,精神饱满。
“报告长官,陆战营营长,少校赵正北到了!”
众将士的目光,便都齐刷刷地看过来,令北风多少有点不自在。
他埋头走过去,敬了礼,报上姓名、职位、原部番号。
然而,还不等少帅说什么,郭鬼子便目不斜视地厉声喝道:
“声音要响,行伍之人,要有精气神!”
赵正北皱了下眉,随即朗声吼道:“陆战营赵正北,报到!”
少帅点了点头,走过来,先敬了个军礼,而后伸出手,笑道:“赵营长辛苦了,我刚才听说,你昨晚作战时,异常勇猛,所以特意想要见见你,怎么样,没负伤吧?”
见对方如此年轻,赵正北有点别扭,笑了笑说:“没伤,不辛苦,都是职责所在。”
少帅叹息道:“要是所有人都能像赵营长这么勇武,奉军也不至于败了。”
说着,他忽然转过身,抬手叫来一位挨个儿军官。
“王团长,这个人你可得重用啊!”
“是!”
军官三十来岁,听见少帅的吩咐,连忙点头应声。
见北风略显困惑,少帅便说:“赵营长,这位名叫王升文,是司令部新指派的团长。”
赵正北恍然大悟,忙说:“长官放心,正北一定尽心竭力,给大帅打赢这场阻击战。”
这本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场面话,任谁也挑不出毛病,当然也谈不上欣慰。
可郭鬼子听了,却莫名奇妙地冷哼道:“要不是西路军不争气,哪还用得着打阻击战,他们捅出的篓子,结果倒让咱们来擦屁股。”
众人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虽说这话也没有错,但眼下听起来,总是有些大煞风景。
少帅的脸色也有些微变,但他敬重他,信任他,甚至娇惯他,于是便随口遮了过去。
“不管怎么说,还是希望这场战争能赶紧结束,好让弟兄们平安回家。”
众将士闻言,自然纷纷点头。
“说到底,这也是内战,无论输赢,都不算光彩。”郭鬼子忽然又嘀咕了一句。
赵正北听了,不禁皱起眉头,眼里满是困惑、不解。
少帅随即低声附和了几句,说:“郭旅长说的也对,这仗确实没啥意思,不过还是要打,只希望能尽快结束。”
说着,他转头又冲副官问:“行程安排得怎么样了,我得去找我四大爷谈谈,尽快调停战争。”
少帅的声音很小,只有近前的几个军官听得清楚。
旁人自是连声应承,唯独赵正北闻言,却立时冷下脸来,沉默寡言,不再搭腔。
只不过,他的级别太低,除了林之栋以外,没人在意他的脸色。
临了,太子爷和郭鬼子又在士兵面前,说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视察工作便随之到此为止。
几位高级军官纷纷回到指挥部,商讨接下来的作战策略。
众将士都很感动,继而迸发出更高昂的斗志。
皇帝虽然没了,但皇帝的概念还在,大家都觉得随同“太子”出征,是件莫大的荣耀。
但总有人是例外……
…………
“正北,你刚才那是啥眼神儿?”
回到战壕,林之栋搬着沙袋问:“少帅表扬你,你咋还不高兴了,你要是说点好听的,没准当场就提拔你当副团长了。”
“说不出来。”赵正北靠在土壁上,一边清理枪管,一边说,“这仗打得真他妈憋气。”
“咋了?”
“咱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他在那一口一个‘四大爷’,还说这仗打得没意思,他对得起前线战死的弟兄么?”
林之栋一听,吓得急忙凑上前,捂住北风的嘴巴,警惕地左右看了看。
“大哥,这话你可别瞎说啊!你以后还想不想在军营混了?”
“你就说,我说没说错吧?”赵正北推开林之栋的手,“这仗就是给他们老张家打的,死了这么多弟兄,结果他还没意思上了,什么玩意儿呀!”
“嘿,越说越来劲!”林之栋劝道,“别管对不对,这话就不能说!”
“我不是跟你闲聊么!”
“你还挺信得过我。”
“没事儿,我知道你家在哪。”
林之栋撇了撇嘴,却道:“嗐,别那么说少帅,他对咱还是不错的,太子爷能上前线,这就不算孬了。”
赵正北不理会,仍旧自顾自地说:“还有那个郭鬼子,说什么内战不光彩,这都说的啥?”
“这话说的其实没错。”林之栋想了想说,“国难当头嘛,内战确实不光彩。”
“光不光彩也得打呀!”赵正北说,“形势就这样,你不打、我不打,都各过各的,那干脆分家算了。”
林之栋蓦地无言以对,思虑良久,才摆摆手道:“这就不是咱能操心的了。”
争来争去,似乎无论怎么说,都有三分道理。
最后索性不想,只埋头去做眼下的活计。
正说着,战壕内忽然流言四起。
几个在团部轮岗的弟兄回来,纷纷说上头吵起来了,问是在吵什么,却答不出话来。
总而言之,少帅等一众高级将领,在中军大帐里开了很长时间的会议。
约莫两个钟头以后,几辆军用汽车才从缓缓离开营地,回了石门寨司令部。
众人随即交头接耳。
俄顷,就见上峰新指派的团长,王升文大踏步地走向战壕,径直来到北风等人身边。
众人见状,连忙起身敬礼。
正要询问根由时,王团长竟直接点名道:“赵正北!”
“有!”
赵正北应了一声,却不知何意。
“去点两个侦查连,跟我走。”王团长随即命令道,“其余各营连注意,晚饭以后,整理好装备,后补兵源今晚抵达前线,随时待命!”
(本章完)
情况说明
情况说明
本以为,骨折不会影响更新,但老话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打上石膏,又犯了结石,结石未定,又患流感,神志昏聩,遍体冷汗。
感觉身体好像突然亮起了红灯。
虽说码字无外乎久坐,可一年下来,疏于锻炼,气血免疫骤降,本质还是个体力活儿。
思维水平常与身体状态相辅相成,体弱,脑子就浑浑噩噩。
目前只好尽力而为,尽力保持更新,如果偶尔缺勤,也实在是非我所愿,希望理解。
入冬了,各位务必保重身体!
(本章完)
第615章 忠告
第615章 忠告
双筒望远镜的视野里,几个直军将士正忙着安营扎寨,修筑堑壕。
昨晚夜袭,求的是出奇制胜,自然来不及防务,本以为奉军会像先前那般望风而逃,不料首战遇挫,反倒失了锐气。
这会儿才想起布防,偏又伤兵满营,施工进度因此异常缓慢。
视野平移,中军大帐斜后方。
灶火的炊烟袅袅升起,在暮色余晖下,时隐时现。
负伤的士兵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只顾着抽烟闲话,军中斗志已然跌落谷底。
想来也是,若以战略层面而言,直军早已大胜、全胜、乃至完胜,如今继续追击,只是为了扩大战果。
相比之下,这场阻击战对奉军而言,却是生死攸关的存亡之战,退无可退,自然斗志正盛。
自古道:穷寇莫追!
兔子急了都咬人,何况是奉张集团这样的庞然大物?
奉军就算是个空心儿萝卜,那也是远东这箩筐里数得着的大萝卜。
直奉皖三大家,谁都没能力独自吞掉另外两家。
若有,天下何至于乱成这样?
正看着,想着,耳畔忽然传来王团长的声音。
“怎么样,看没看清楚?”
“嗯,按照他们现在这进度,就算连夜赶工,到明天晌午之前,恐怕也修不出一道完整的防线。”
赵正北应了一声,随即放下望远镜,递给新任团长王升文。
两人正在一处山顶,匍匐在荒草丛中,交替着窥探敌军动向。
其余侦查连士兵,也都分散在山头各处,观察、记录、测绘着直军阵地的情况。
“骄兵必败,吴秀才在长辛店占了便宜,还真把咱当成白给的了,不过——这战绩换谁都得飘。”
王升文一边瞭望,一边呢喃:“下面还只是直军的先头部队,主力第三师还没来,要是真来了,咱们未必守得住。”
“那不如趁直军主力还没来,先把下头那锅给端了吧?”赵正北连忙提议。
王升文咧嘴一笑:“咱俩想一块儿去了。”
原来,方才一众高级将领在阵地开会,争论的焦点,就是接下来的作战策略。
奉军首战告捷,将官随即分成两派。
一派认为,奉军应当继续发挥防务优势,坚守阵地;一派认为,奉军应当乘势反攻,彻底打乱直军追击部署。
当然,大局已定,反攻不是为了击溃直军,更不可能扭转战局,而是奉军急需一场胜利,迫使直军接受停战协议。
“这样看来,少帅最后应该是同意反攻了?”赵正北问。
如果不是为了准备反攻,团长多半没有必要亲自带人侦查敌情。
王升文思量片刻,却说:“这是郭旅长的意思,当然,其实也是少帅的意思。”
赵正北不禁皱起眉头。
旋即,两人相视一眼——默默无言,却又心照不宣。
“行了,不管咋说,这就是司令部的最终决定!”王升文又把望远镜交给北风,“明天凌晨三点,反攻直军阵地!”
赵正北看了看天色,不禁讶异道:“那不是没剩多少时间了么?”
“兵贵神速,这么近的距离,咱们的补给线占优,拖得越久,原本的优势就越小。”
“还是第一团当主力?”
王升文点点头道:“不能说上峰不体谅军情,这事儿还得分怎么看。”
第一团刚刚经历血战,按理来说,就算有后补兵源及时补充,也应该好好休整才对。
但战争不同于其他差事,正是因为第一团刚打过阻击战,众将士的神经都还绷着,在战场上才会更专注。
人毕竟不是机器,可以按需求随时切换状态。
进入战场时,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需要时间适应,把新兵扔在机枪火炮下,脑袋常常发蒙,继而干出蠢事。
老兵金贵,就在于他们适应的时间最短,可以迅速进入作战状态。
老兵看不起新兵,也绝不仅仅是论资排辈那么简单,而是新兵的许多举动,真有可能把所有人都害死。
第一团彻夜激战,但也只是一晚,还远不到强弩之末的地步,若要反攻奇袭,自然当仁不让。
“懂了!”赵正北并不在意,“那我的任务是什么?”
“你会不会骑马?”王升文突然问。
“会!”
“看见敌军阵地东边方向那片松树林没?”
赵正北举起望远镜,点点头说:“看见了。”
“我知道有条小道可以绕过去!”王升文手指道,“你带两支骑兵连,等我军发动冲锋的时候,冲散敌军阵型。”
一听这话,赵正北顿时愕然。虽说远东的战争烈度和装备水平,远远比不上欧罗巴,骑兵尚能发挥余热,但想凭骑兵冲散敌阵,几乎等同于以命相搏。
即便是配合友军冲锋,且是伏击作战,可只要敌军的重机枪稍稍转个方向,骑兵便是九死一生。
没办法,目标太大,就算不被枪打死,从马背上掉下来,也是非死即伤。
“当然,到时候,我们会尽力帮骑兵连牵制火力,不过——”王升文转头看向北风,“伤亡还是会很大,有问题么?”
赵正北没有吭声,似乎有所迟疑、有所顾虑。
少顷,他才开口道:“既然是命令,那就没问题,就是……如果人没了,家里能得到信儿吧?”
“想什么呢?”王升文摇头笑道,“你是军官,家里怎么可能连信儿都收不到,阵前别说不吉利的话。”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报恩……”
“什么?”
“没什么。”赵正北摆了摆手,又忽然想起什么,忙问,“我一直都是陆战营营长,哪来的骑兵连归我管呐?”
骑兵连,虽说是连,但由于兵种特殊、战马昂贵,所以并不完全从属于团部。
莫说是个营长,就算是团长、旅长,也未必调得动骑兵连。
王升文笑了笑,却说:“这你放心,你现在是临时副团长,上峰让你带骑兵连,谁还敢撂屁儿?”
“两支骑兵连?”赵正北仍有点难以置信。
“你没听错,就是两支!”王升文点头道,“你别忘了,咱这是太子爷的部队,只要是奉军有的,咱要啥都能要到!”
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不是因为凌晨夜袭,部队尽可能轻量化,否则再添两支骑兵连,也不是没有可能。
话到此处,赵正北也就不再多言,只是说:“团长,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赶紧回去准备吧?”
王升文忽然饶有兴致地望向北风,思忖许久,却道:“正北,其实我以前就听说过伱。”
“是么?”
“前几年,就是你在火车站救过大帅吧?”
赵正北不吭声。
这些年来,他始终奉行大嫂的嘱咐,从不跟外人提及此事,生怕一不留神,救主之功就变成了“救主之祸”。
不提归不提,既是事实,总是难免传到旁人的耳朵里。
王升文又问:“听说你好像还在大帅府当过两三年警卫连长?”
“嗯!”赵正北点点头,这倒是没什么可隐瞒的。
“那你怎么才当上营长?”
“跟我同期的学员里,我算混的好的了。”
王升文想了想,随即便说:“正北,你是個猛将!当兵的,立功要紧,但也得学会邀功呀!”
“嗯,多谢团长提醒。”
赵正北的语气有些冷硬,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实在做不来邀功请赏的姿态,天大的功劳,愣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像在自吹自擂。
团长这样问他,他便想当然地认为,团长也是那种为了官衔禄利而拼命巴结上司的人,心里便隐隐有点不屑。
不料,王升文却说:“正北,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如果不懂得邀功,早晚都是那堆枯骨。”
“什么意思?”赵正北一愣。
“我不好说得太直白,我看你是块材料,给你句忠告吧。”
“说来听听。”
王升文起身拍了拍土,随即告诫道:“带兵打仗,能者多劳,多劳多错,多错必死,不死于战场,也死于内斗。”
这话虽然浅显易懂,但又似乎并不止于表面。
赵正北想了片刻,直愣愣地说:“团长,这话怎么听起来想要造反呐?”
王升文一咧嘴:“啧,这小子,我是让你悠着点儿,省得忙活了半天,净给别人做嫁衣了。”
“团长,我不是贪功的人。”
“算了,你自己慢慢悟吧!”王升文说,“记住了,武官也是官,不懂为官之道可不行,你好歹也是陆军少校,别真把自己当大头兵了。”
说罢,他便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侦察兵,询问测绘、记录的情况。
见方位防线都已探查得差不多了,王升文便叫上连队,趁着天色尚未黑下来,火速返回石门寨前线阵地。
赵正北一路无话,心中暗自琢磨团长给他的忠告。
回到阵地以后,第一团火速整编,吃过晚饭,先去轮班睡了三四个钟头。
待到月出东山之际,各营连相继出军,炮兵团也调整了炮击方位,策应部队紧随其后。
北风带上两支骑兵连,先行出发,骑半道、走半道,直到松树林深处时,方才再次上马,静候冲锋号令……
(本章完)
第616章 破阵子
第616章 破阵子
月垂西天,树影森森。
空气忽然变得潮湿、阴凉,就快要临近破晓了。
赵正北率领两支骑兵连,共计二百六十余人,隐匿在直军阵地东北方向的松树林间。
大约一个多钟头以前,两军便已开始交火。
不远处的枪炮声隆隆作响,经久未歇,橘红色的热浪轻轻摇撼着树冠,山林松涛微微起伏。
可是,密匝匝的针叶,却遮蔽了远处的战况。
众将士只能凭借炮声的落点,来推断友军战线是进是退。
每有榴弹炮炸响,林间的夜空中,便升腾起一片火星。
战马摆动着脑袋,打了个鼻响,看起来躁动不安。
赵正北轻抚两下马颈,细声呢喃:“嘘——嘘——”
一个骑兵摸黑凑过来,手持缰绳问:“长官,还得等到什么时候?要不我先去前头看看?”
“不行!”赵正北坚定回绝道,“轻易别现身,万一暴露了,待会儿就没法配合主力冲锋了。”
话虽如此,可众人却早已按捺不住。
骑兵冲阵,九死一生,但总这样悬着一颗心,也未尝不是另一种煎熬。
枪炮声似乎成了计量时间的单位,众将士又在林间苦等了半个多钟头……
恰在天色朦胧欲开的光景,炮击声骤然停歇下来,几乎毫无预兆。
北风等人随之一怔,接着连忙收紧缰绳,屏气凝神,跃跃欲试。
几個年轻骑兵不由得窃窃私语。
“是不是要开始了?”
“肯定的,没听炮都不响了么!”
“会不会是先撤了?”
“别说话!”赵正北厉声打断众人,“听号令行动!”
话音刚落,猛听得夜空中军号嘹亮——是奉军冲锋号的命令!
闻声,赵正北策马转身,并未大喊大叫,只是低沉且坚定地说:“弟兄们,走了!”
众将士也只是点了点头,除此以外,并未多言。
旋即,就听“锵啷啷”利刃出鞘,一道道寒光在众人眼前掠过,骑兵纷纷拔出腰间佩刀。
松树林间,道路崎岖,七拐八拐,自然不适宜冲锋。
赵正北只是先把两支骑兵连带到树林边缘地带。
骑兵连位于敌军阵地侧翼,几乎与整条战壕平行,凭借微微的缓坡,足以俯瞰阵前战况。
情况果然不出所料,直军劳师奔波,一夜之间,只筑起了一道完整的堑壕,防线缺乏纵深,但依靠几挺重机枪的火力,还是勉强压制住了奉军的几次进攻。
不过,直军先头部队,本就是轻装上阵,机枪虽然够用,可子弹毕竟不是无限的。
从枪焰喷薄的速率来看,阵地侧翼已经出现弹药吃紧的情况,这显然是王团长有意为之。
当下,奉军第一团正在猛烈冲锋。
怎奈天光晦暗,看不清楚状况,只知道枪声愈发靠近,咆哮声愈发真切,直军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赵正北按兵不动,仍然在等待恰当的时机与命令。
约莫三五分钟后,猛见一名奉军士兵肩扛团旗,引领大批敢死将士,拼命冲向直军阵地侧翼东北方向。
于此同时,第二声冲锋号也随之响起。
闻声,赵正北横刀立马,当即嘶吼咆哮道:“弟兄们,见真章的时候到了,关东父老都看着咱们呐,都别他妈给我掉价,把姓吴的赶出山海关!”
“是!”众将士齐声应和。
旋即,赵正北将军刀凌空劈下,刀头所指,正是敌军大帐。
“骑兵连,冲锋!”
说罢,只见他双脚一磕马腹,如下山猛虎,径自先杀出了松树林。
众将士见他一马当先,也不遑多让,纷纷奋起直追,一路冲杀下去。
虽说北风骑术不错,但骑兵连毕竟日夜操演,整日泡在马背上,自然个个精通骑术,只眨眼间,便同北风并驾齐驱。
骑兵上马不开枪,也开不了枪,马背颠簸起伏,不仅容易误伤友军,稍不留神,还可能被步枪的后坐力掀翻过去。
非要开枪,也只能前排军官开手枪,但命中的几率等同于抓彩,就算北风枪法如神,也只能先停马,再开枪。
然而,骑兵冲阵,哪有停歇的道理,便只能以速度来拼,拿血肉来填。
骑兵连距离敌军阵地,不过二三百米,若不是树林掩映、夜色混沌、又有友军牵制,原本无法掩藏,一旦冲起来,也就无需隐藏。
霎时间,人随声至!
耳听铁蹄奔腾,恰如山洪暴发,只见一股黑色铁流,朝着直军阵地席卷而来!
真可谓:跃马龙腾万众惊,仿佛天色将暝;血溅素袍迎天笑,人到,任他刀剑密如屏!
等敌军省过神时,骑兵连距离阵地早已不出百米开外。
见状,直军侧翼众将士赶忙疾声呼喊:“我操,马贼来了!重机枪,重机枪调头!”
直军机枪连原本正忙于招架奉军冲锋,一听这话,自然明白孰轻孰重,于是赶忙旋过枪口,连扳机都未来得及松手。
“哒哒哒——”
只这般匆匆一扫,就见骑兵连侧翼立刻遭受重创,二十几个骑兵顿时人仰马翻,轰然倒下。有人中弹,有马中弹,也有人马均未中弹,却被倒地的友军生生绊倒,慌乱中扑倒在地,或是被马压断了腿,或是被马踩碎了头,总之骑兵倒地,九死一生。
“骑兵连,冲锋!”
赵正北再次咆哮喝令。
“哒哒哒——”
直军侧翼机枪连奋力集火,又是一通扫射。
无非眨眼间的功夫,骑兵连就已损失过半,但也正是这几秒钟的光景,骑兵连也终于杀进了敌军阵地。
奉军毕竟背靠后方,物资补给充足,趁着敌军机枪连分神的空挡,即刻命令发起总攻。
直军顾此失彼,后勤未到,战壕又只修了一条,远端的机枪连来不及支援,整个阵地立时危在旦夕。
可是,直军乃百战之师,军纪远强于奉军,值此关头,竟也未曾停火缴械。
重机枪的枪焰仍在冲着骑兵连咆哮不止。
赵正北人在马上,马不停蹄,浑然无惧。
他知道,骑兵冲锋不能停,只要冲进敌阵,就是砍瓜切菜,一旦停下来,便是人肉活靶。
只可惜,即便有友军牵制、林间掩护、趁夜奇袭等等诸多优势,等骑兵连冲到此处时,原本二百六十几号弟兄,如今却将将不足百人。
于此同时,奉军第一团陆战营也已火速赶到,冲敌军战壕内丢掷手雷、炸药,试图一举拿下阵地。
借此间隙,北风率领残众,绕过敌军火力重点,直取中军大帐。
直军尽管仓促应战,且没有足够时间修筑完整防线,但也不至于连铁丝网和拒马都来不及摆放。
怎奈双方刚才炮击时,这些简陋的防御工事,早已被大炮轰了个七零八碎。
北风等人冲到此处,一勒缰绳,战马腾跃,便轻松翻了过去。
及至此时,抽刀劈砍,所向无敌。
不怪直军将士心生胆怯。
马虽吃草,毕竟也是兽类。
人在走兽面前,总是难免三分恐惧,毛驴都可以用来冲阵,何况是货真价实的战马?
莫说是几十匹战马,就是几十条狗冲过来,那份气势也足以令人胆寒;也莫说手里有枪就如何如何,手里有枪,见下山猛虎,哪个不怕;更莫说是虎,就算是头牛,谁敢保准一枪崩得死?
远处的直军将士,尚且还敢开几枪;近处的陆战士兵,却只有仓皇逃命的份儿。
赵正北几乎来不及挥刀,光是这匹跨下战马的铁蹄,就已不知踩碎了多少敌人的胸膛。
北风摧乱旌旗!
骑兵连如同水银泻地,在敌军阵地中四处奔杀。
另一边,陆战营也在骑兵的配合下,顺利攻下战壕侧翼,取得突破口,奉军第一团团旗也已紧随而来。
两军短兵相接,已然展开了白刃战。
赵正北左砍右劈,杀得正盛。
猛抬头,却见中军大帐远端,似有一位军官,正在拿着军刀、手枪,组织西南方向的防线撤退。
四目相对,好巧不巧!
我之功名利禄,汝之项上人头!
北风虽不贪功,可那人头近在眼前,如山林野果,唾手可得,岂有不取的道理?
当下策马回旋,厉声暴喝,疾驰而去。
那军官也觉察到了北风,眼见杀神将至,惊慌失措,急忙抹身逃窜。
赵正北鞭马直追,所过之处,人皆避让,捎带手,再斩两名敌军。
然而,奉军当下所攻克的,还只是直军阵地一侧,北风刚追出去不远,就听见一阵机枪扫射!
“哒哒哒——”
枪声顿起,跨下战马立时一阵嘶鸣。
正跑着,便突然前腿一跪,轰然栽倒下去。
赵正北只觉得中心一倾,还不等缓过神来,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便成了一片黄土地面。
情急之下,赶忙伸手缓冲,整个人顿时如同标枪一般,硬戗在地面上。
万幸整个人未被压在马下。
只见北风急忙扑腾着蹲坐起身,眼看那军官还未跑远,正要拔枪时,小臂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低头再看,却见桡骨断裂,近乎就要洞穿皮肤。
好个狂北风,片刻不待,当即换左手掏枪。
端起盒子炮,手起刀落,只听“砰砰”两声,就见那军官后脊一缩,整个人栽楞着扑地而死。
敌军阵地终于军心大乱。
左右扫视两眼,友军也渐渐赶了过来。
赵正北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可正要起身走向那军官时,却又突然感到力不从心,一阵灼烧般的疼痛随之袭来。
他连忙捂住腹部,低头一看,却见指缝间正不住地涌出暗红色的鲜血,血污极速蔓延开来……
他试图硬撑,试图呼救,但意识几乎瞬间瓦解,视线也随之模糊不堪……
战友的脚步声从身边经过。
赵正北不清楚他们是否停下来,也不清楚他们是否在询问他的状况,所有的感官都在渐渐失灵……
他只是机械般地念叨着:“我对不起……你们帮我带个话,跟我嫂子说……说……”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没人听得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本章完)
第617章 渡尽劫波兄弟在
第617章 渡尽劫波兄弟在
“大夫说他醒了?”
“嗯,下午迷糊了一阵儿,说要找水喝,就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红包给了没有?”
“嗐,嫂子你放心,这是军医院,院长跟咱都是老熟人,我给了半天,人家都没收,还说这是上峰的命令,让咱别担心。”
“那也别含糊了,没准是不方便收。南风,你去查查院长和大夫家里的情况,给人妻儿老小送点东西,挑贵的买,这事儿不犯说道。”
“那行,回头我就去办。”
“对了,还有护士,宁落一轮、不落一人,买点小洋货,多少意思意思。”
“好好好,我知道了。”
“妈,我四叔在哪个病房?”
“嘘,小雅,这是医院,别吵吵。”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几句交谈,从走廊里缓缓传来。
随后,房门推开,那声音又缓缓来到床畔,只是忽然轻柔了不少。
意识浑浑噩噩,将醒未醒,有所觉察,但却没有反应,亟待至亲手足的轻声呼唤。
“小北——小北?”
轻唤了几句,声音陡然变大,甚至于有点刺耳。
“四叔!你醒醒,咱们来看你啦!”
“啧,这熊孩子,让你小点声,怎么还吵吵?”
然而,正是这声叫唤,让赵正北的眼皮微微转动了几下。
他缓缓睁开眼,有些惺忪倦怠,旋即浑身一绷,侧过身,仍旧下意识地寻枪,却只换来臂膊、腹部的一阵剧痛。
有人在床边开玩笑:“完了,大侄女儿,瞅你给你四叔吓得,都找不着北了。”
赵正北不为所动,直到眼睛适应了周遭的光线,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才纷纷映入眼帘。
大哥,东哥,二哥,三哥,小儿……
他眨了眨眼睛,半晌儿没说出话来,终于想起自己早已远离了战场,如今正在医院。
“哥?”
“北风,醒了?”江连横应声凑过来,呵呵笑道,“睡迷瞪了吧?咋样儿,缓过神来没?”
赵正北点了点头,随即平躺下来,微微侧过脸,却见胡小妍坐着轮椅正在床头看他。
“嫂子?”北风倍感诧异,试图撑着身子靠在床头,“你咋来了?”
“小北,别乱动,好好躺着。”胡小妍宽慰道。
这时,王正南也在病床的另一边笑了笑,说:“那可不,这几天可把嫂子急坏了,非得要趁晚上来看伱一趟。”
李正西跟着搭腔笑道:“小北,看见没有,还得是你呀!”
赵正北应声偏过头,这才发觉窗外漆黑如墨,初夏的夜晚,一派宁静祥和。
他在前线负伤以后,就被火速送往后方伤兵营抢救。
幸亏太子爷的旅团不缺军医,而北风又是军官,方才得到妥善照应。
随后又在锦州医院稳住伤情后,便随同奉军军官专列,终于在今日上午返回了奉天。
江家得知消息,自然第一时间赶来探望。
萍水相逢,亲如一家。
“四叔,你没看见我啊?”江雅抢到床边,急切地表现自己。
“看见了,看见了。”赵正北粲然一笑,忘却了伤痛,只觉得温馨,“大侄儿,大侄女,你俩也来了?”
话音刚落,姐就在儿子身后推了一把,轻声道:“承业,说话呀!”
江承业勉为其难地凑过来,用手揪着裤管儿,郑重其事道:“四叔,你好好养伤,好好休息,祝你早日康复。”
大伙儿都笑了。
明知这孩子是预先背好的辞令,也觉得他懂事、乖巧。
唯独江连横兀自嘟囔了一句,说:“就这两句话,来前叨咕了一道,绣针掉地上,都比这小子说话声大。”
“你少说两句!”胡小妍斜了他一眼,轻声责备。
江承业看了看父亲,作势又要再说一遍。
赵正北见状,连忙摆了摆手,笑道:“大侄儿,不用再说了,四叔听见了,谢谢。”
说着,忽又望向江雅,佯装不满地责备道:“大侄女,你呢?来看你四叔,空俩手我就不挑你了,咋还空着嘴来了?”
江雅拄着病床跳了两下,古灵精怪地瞪大了眼睛,说:“你看见我还不开心呐?你都多长时间没回来了,我都想你了。”
“看一眼也不够看呐,要不你留下来陪我吧?”赵正北打趣道。
江雅回答得异常干脆——“行!”
“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那你帮我跟老师请个假吧,我明天不去上学了。”
众人闻言,不由得摇头哄笑。
刚笑了两声,赵正北便觉得伤口隐隐作痛,继而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便略带几分愧疚,转头看向大嫂胡小妍。
“哥,嫂子,不好意思,给家里添麻烦了。”
“这算什么麻烦?”胡小妍有些不解,“住个院而已,你又是军官,本来就有这份待遇,没给家里添什么麻烦。”
赵正北摇了摇头,说:“不,我是说,家里费劲托关系想把我调回去,结果我死要面子没走,让家里白搭人情了。”
胡小妍这才明白,却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倒把赵正北搞得不明所以。
江连横解释道:“北风,这事儿说起来就巧了,幸亏你没回来,给家里送信儿那俩军官,前两天被老张给撸下去了。”
“撸下去了?”赵正北始料未及。
“不光他俩。”李正西随即附和道,“就最近这两天,老鼻子军官被撸下去了,你当初要是跟着回来,没准也得受牵连。”
赵正北又想起跟西路军司令部顶嘴的情形,便问:“那张叙五呢?”
“他?老张不点头,他这辈子也别想回奉天了。”江连横说,“省城密探现在全天监视张叙五的家人,就等大帅一句话呢!”
如此说来,北风顶嘴这件事,大抵也不会被追究了。
赵正北稍稍松了一口气,不是担心自己的仕途受阻,只怕牵连江家受损。
这时,王正南又道:“不过,小北你肯定是不会受惩罚了,提前告诉你个小道消息——”
他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接着说:“听督军署那边说,你小子八成是要升官了,啧啧啧,以后就是赵团长了!”
言毕,他又赶忙补充道:“小道消息,小道消息,还没公布呢,千万别声张,说漏了不好,自個儿偷摸乐就行了啊!”
大伙儿都笑,说除了你反复念叨,别人谁也没吭声。
李正西撇撇嘴,却说:“我感觉这官儿升得太慢了,杀敌有功,咋才是个团长,高低也得是个旅长啊!”
“别老想当然,那些老派不挪窝,哪有那么容易往上升呀!”王正南倒是挺知足。这话的确切中奉张集团的要害。
奉军内部最主要的矛盾就在于,老哥们儿太多,霸占着高位,新派上升通道受阻,因此格外渴望战争。
从营长升到团长,看似一步之遥,实则相差万里。
团级,已经算得上高级军官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奉军毕竟吃了败仗,就算个别军官表现优异,也没法大加封赏,这事儿传出去也不好听。
张正东久未吭声,这时忽然问:“团长能带多少人?”
“这得分情况。”赵正北解释道,“要看是不是满编,还要看是什么兵种,但至少也应该是一千三五百人。”
“那是大官儿了。”张正东点点头道,“小北,挺厉害。”
正说着,江连横忽然伸手入怀,摸索了片刻,却从怀里掏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扁平盒子,笑着递给赵正北。
“北风,看看这是啥。今天督军署的老蔡特意让我过去领的,你小子可算给咱家长脸了。”
赵正北左手接过来,没等打开,就已经猜出来,里面应该是一枚表彰战功的勋章。
“本来应该是老张亲自颁发的,但你是伤兵,老蔡跟我又熟,就让我先去帮你领回来了。”江连横颇带着几分自豪。
赵正北将勋章搁在手里掂了两下,看也没看,便转而递给大嫂,像个孩子将满分试卷递给家长似的,说:
“嫂子,这个送给你吧。”
江雅见状,立马伸手嚷起来:“给我看看,妈,给我看看。”
“别抢!”胡小妍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当心掉地上摔坏了。”
大家都笑,说那又不是瓷的,怎么可能摔得坏?
低头看去,绶带之下,是一枚二等文虎勋章,原本高级军官才配拥有,颁给北风,实属破格授予。
勋章是银质珐琅彩,八角星,乍看像是枫叶,由五色填充,中间盘踞着一只竖尾猛虎,生动精美,熠熠生光。
“回头我给你装起来,挂你那屋。”胡小妍甚是欣慰,却又难免后怕,“以后别这么拼了,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行了。”
赵正北点了点头,却只是为了安慰大嫂。
殊不知,在战场上,不拼就已经是最大的过错。
“对了。”北风忽然一愣,“哥,这仗打完了么?我那些战友,有没有回来的?”
江连横摇摇头说:“不清楚,但我听说老张明天就回来了,应该不会继续再打,不过兵还没回来,应该是等着谈判吧。”
原来,石门寨一战,的确让直军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虽说不至于转败为胜,但也足以令吴秀才明白,奉军并非全都是乌合之众,尚有相当的实力保守三省地盘儿。
这场阻击战的胜利,不仅让直军迅速警醒过来,同时也让小东洋对奉军的态度有所转变。
小东洋内阁,原本还对是否继续支持张大帅抱有争论,经此一役,“挺张派”立马来了精神,加大力度对直军施压。
吴秀才背后的英美两国,也不想因此跟小东洋彻底撕破脸,于是转而撮合谈判。
另一边,南国孙大炮受了张大帅的资助,也随即声援奉张,意图改道北伐。
孙大炮一声援,仿佛张大帅也瞬间多了一丝“救国救民”的悲情色彩。
吴秀才生怕在关外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以致后院起火,于是连忙抽调部队,防范南国,并再次挑拨两广军阀内斗。
凡此种种缘故,直奉两家,便都有了见好就收,作势罢了的意味。
和谈事宜,自然随之提上了日程。
“正好明天张大帅回来,我还有情况要找他汇报呢!”江连横兀自嘟囔道。
赵正北略显警觉,下意识问:“哥,家里出啥事儿了?”
“别提了,吉省那边,有几个山头叫反。”江连横骂道,“他妈的,反就反吧,非得要劫……”
话还没说完,胡小妍忽然打断道:“小北,家里的事儿,你就别跟着操心了,好好养伤,你哥能摆平的。”
“这不闲唠嗑么!”
“要唠你回家唠去!”胡小妍瞪了他一眼,“在医院说这些干啥!”
“行行行,不说不说。”江连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李正西看了看表,说:“哥,嫂子,时候不早了,要不你们先回去吧,我搁这待着陪小北。”
“不用不用!”赵正北忙说,“三哥,你也回去吧,都回奉天了,没啥事儿。”
胡小妍立马否决道:“不行,小北,听你三哥的,得有个家里人在身边照应,这样我好放心,军营里给你放了长假,你什么都不用管,有啥事儿就找你三哥,不行就找你二哥。”
赵正北见推脱不了,便只好点头答应了下来。
随后,几人又闲聊了片刻。
见时辰越来越晚,终于陆续起身离开。
李正西又起身将兄嫂等人送到走廊。
行至楼梯口,江连横便自觉地走到轮椅前,一把抱起胡小妍,闷不吭声地走在前头。
张正东抬着轮椅紧随其后。
到了一楼大厅,胡小妍便莫名紧张起来,忙在江连横耳边说:“快把我放下来,让人看见不好。”
“都这个点儿了,那还有人看见,一天就你心眼儿小。”
江连横浑不在意地抱着胡小妍,走出医院大门,两辆黑色福特汽车停在门口。
司机和几个响子连忙拽开车门,恭恭敬敬地点头道:“东家!”
“儿,你们几个坐那辆车,挤一挤,先回去吧。”江连横转头吩咐道。
胡小妍诧异,问:“这么晚了,你还要上哪去?”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带你在城里转转呗!”江连横把胡小妍放进后座,随即自己也钻了进去。
“爸,你俩上哪去,带我一个!”江雅蹭蹭跑过来,也不管父亲答不答应,便立马拽开车门,硬挤进后座。
“这个倒霉孩子,跟个粘皮膏药似的,出去!”
“我不!”
江连横瞪着眼睛,恫吓道:“臭丫头,再敢顶嘴,我就把你扔医院里,让大夫给你扎一针!”
“算了算了,带着她吧!”胡小妍松口道,“别让她在那吵吵了,我脑袋疼。”
江雅闻言,立马得逞似地坏笑起来。
王正南便同姐、江承业进了另一辆车,准备先行返回城北大宅。
张正东见状,径直走到江连横的座驾前,敲了敲驾驶位的车窗玻璃,抬手冲司机说:“你,下去,我开车。”
司机哪敢有二话,立马听命下车,随即又叫上几个响子,随行小跑,保驾护航。
“嘭——嘭!”
车门关闭。
如此,两辆汽车同时启动,彼此间鸣了下笛。
旋即,便在这茫茫夜色下,一左一右,渐行渐远……
(本章完)
第618章 夜游
第618章 夜游
车窗摇下半扇,晚风拂面,霓虹灯变幻莫测。
江连横和胡小妍并肩而坐,默默游荡在夜幕下的奉天城,巡视着二人所拥有的一切。
十九年前,他们俩初到奉天时,也曾这般游览省城的夜景。
只不过,当年的马车,变成了如今的汽车。
那时,奉天城还很小,远不如今天这般繁华,皇宫里驻扎着毛子兵,外城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他们俩一无所有,除了彼此和几个叔父。
岁月凶猛,似乎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两人竟已成了坐拥万贯家财的龙头瓢把子。
时也命也,若不是当年那场惊天巨变,给了太多人趁势而上的机会,恐怕眼前的一切都不好说。
不过,这世间最令人欣慰的,莫过于飞黄腾达之日,身边人尤是当年人。
一诺千金,不曾悔改。
只是几个叔父终究早已远去,江连横和胡小妍除了彼此,却又添了一个可爱伶俐的女儿。
江雅到底是个孩子,方才还嚷嚷着要跟父母同行,结果一坐上车,刚开了没一会儿,便依偎在胡小妍的怀里睡着了。
张正东把手伸出窗外,做了个示意转向的手势,车子便缓缓向小西关驶去。
胡小妍顺着车窗遍览奉天的沧海桑田,光影流转,晚风轻抚,几缕碎发不小心吹进眼角,眼里随即闪出些许泪光。
夜色迷乱,霓虹灯影仿佛晕开的水彩,在她脸上交替变幻,衬出几分疲倦,平添一抹温存。
江连横忍不住频频侧目,偶尔抬起手,指向街面儿上的某处店铺,话说从前,感慨当下。
说着说着,夫妻俩间或一笑,便是某种幸福。
张正东便识趣地放慢了车速,近似于老牛耕地般缓缓挪蹭。
一整条闹市街,最红火的几家生意,都是江家的产业。其余几处,尽管不是江连横的私产,多半也有他的股份。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儿。
这是胡小妍的愿景,也是江连横为之努力的方向。
不夸张地说,以江家如今的实力而言,就算老张下野,他们也有足够的人脉和实力作为缓冲,从而不至于一夜之间,便大厦倾颓,一无所有,哪怕不能守成,也有诸多手段可以全身而退——除非乾坤倒转,关东再遇兵灾大劫。
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
未雨绸缪者,注定劳心戮力。
江家的事业越是蒸蒸日上,胡小妍的身体便越是不堪重负。
她根本无心留意沿途的夜景,脑子里不知盘算着什么,总是一副杞人忧天的模样。
“公司在吉省丢的那批货,怎么样了?”胡小妍忽然问。
江连横有些不耐烦,只说:“现在还不清楚,我让国砚去调查了,估计过段时间会有消息。”
“要不你还是亲自跑一趟吧?”胡小妍提议道,“丢货事小,公然叫反,你这个当家的,多少得有点表态。”
“我哪有时间呐?”江连横叫苦不迭,“明儿老张就回奉天了,我得找他汇报戒严情况,商会和西家行那边还得开会,票选议员,筹备联省自治,还得写联名信,抗议京城的任命,破事儿一大堆,忙不开。”
“那还在这瞎逛什么,赶紧回家吧!”
“啧,不差这一会儿,逛逛,带你看看咱家的产业。”
“我是怕这事儿一天不解决,往后去吉省的货,还会出乱子,敢叫反的,必须下重手,不然以后没人怕你。”
“嗐,他们叫反,主要是反老张,只要老张一派兵,我去露个脸就成了。”
胡小妍点点头,静默了片刻,再次重申道:“记住了,必须下重手。”
“知道了,知道了。”
“你之前说,那个张效坤想去剿匪立功?”胡小妍又问。
江连横撇撇嘴,说:“他是这么想的,打算活动活动,不然估计就得一直当先兵营营长了。”
“那你打算帮他一把?”
“唔,看情况吧。”江连横愈发不耐烦起来,“我说媳妇儿,你最近天天磨叨这点事儿,吃饭磨叨,睡觉磨叨,咱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别消停一会儿,行不行?”
胡小妍不再吭声。
妻妾之间,到底是完全不同的相处方式。
情人可以风雪月,谈情说爱;老夫老妻,却总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
汽车途经“和胜坊”,江连横忙说:“东风,停一下。”
张正东把车子停在马路对面。
江连横伸出手,胳膊横在胡小妍面前,指向窗外,笑呵呵地说:“媳妇儿,你看这是哪,还认识不?”
“我还不至于连‘和胜坊’在哪都忘了。”胡小妍白了一眼,却仍旧顺势望向窗外。
“这不是重新装修了么,让你好好看看,咋样儿,带派不?”
“嗯,还行。”
“和胜坊”改头换面,与其说是装修,不如说是彻底重建。
原先的木质小楼,早已变成了水泥石砖建筑,现为小西关最上档次的赌场,增添了抓彩、轮盘等等诸多样儿。
胡小妍对此了如指掌。
她甚至能准确地说出,赌档里的经理、荷官和火将的姓名,以及场内的营收状况。
但那毕竟只是账本和名册上冷冰冰的文字,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这些年来,胡小妍也并非完全不出门,只是次数很少,非常少,而且都是短途。
南市场开埠那两年,江家拓展了不少生意。
每当有新场子开业时,胡小妍都会让东风开车,载她过去看看。
通常,她都只是远远地停在街对角,顺着车窗的缝隙,匆匆扫去一眼,随后便立马吩咐东风驱车离开。
而那些线上合字所熟悉的“江家大嫂”,自然都是由姐出面,冒名顶替。
车子停在路边,不到两分钟,就见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双手提着长衫,从“和胜坊”里走出来,一路小跑着穿过街面儿,来到车边点头哈腰。
“哎唷,东家,刚才门外的伙计,跟我说看见您的车来了,我这过来看看,您……有什么吩咐?”
“没啥事儿,顺道过来看看。”江连横隔着胡小妍问,“老吕,最近生意咋样儿?”
“挺好,挺好!”吕经理陪笑道,“赶上昨儿城里刚开禁,这会儿生意正热闹呢,东家,要不您进去瞅两眼?”
“不用了,你该忙就忙你的去吧!”
“好好好,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吕经理连忙拱手作揖,正起身时,目光忽然瞥见胡小妍,神情便不由得愣了一下。
当然,他早就看见了江连横身边还坐着一个女人。只是因为光线昏暗,所以起初没能看清,自然也并未在意。
毕竟,这事儿实在不算新鲜。
江连横腰缠万贯,身边从来不缺投怀送抱的妙龄少女,隔三差五换个人,大伙儿早就习以为常了。
而且,其中多半以“思想开明”的新时代女学生为主。
可眼前这个女人,却跟以往那些大不相同。
她并不年轻,看上去大约三十五岁上下。
尽管容貌端庄大气,生就一张媳妇儿脸,眉目颇为耐看,但却远远谈不上漂亮,更不是那种容易激起旁人非分之想的风流面相。
最重要的是,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姑娘。
怎么回事?
东家突发孟德之癖,换上良家口味了?
吕经理困惑不解。
他见过“江家大嫂”,远比眼前这位年轻,思来想去,只当是东家在外养的姘头,便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胡小妍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明知对方看不清车厢内的情形,却仍旧心虚似地整理一下空荡荡的裙摆。
“你看什么?”
胡小妍转过脸,语气冰冷地质问。
“啊?”吕经理茫然无措,冷不防就被真大嫂的气势震慑住了,只管支支吾吾地辩解道,“不是,我——”
“我问你看什么?”胡小妍再次逼问。
“没有没有,我……”吕经理无助地望向江连横,“那个……东家,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去忙了。”
说完,抹身就要逃离现场。
江连横冲他摆了摆手,没有阻拦。
张正东微微抬起眼皮,通过车内观后镜,默默打量着大嫂的神情变化,似乎是在等候某种命令。
胡小妍瞪着吕经理的背影,片刻过后,转过脸来,忽见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忍不住,终于坠落下来。
“啧,你看你,哭什么?”江连横问。
胡小妍垂下头,冷冷地说:“他看不起我。”
“胡说八道,老吕是个厚道人,这些年从没犯过事儿,当初还是你选的他当经理呢,怎么会看不起你。”
“他就是看不起我,我能感觉出来。”
“你这人太歪了,我咋就没感觉出来?”
“你不相信我?”
“信信信!”江连横叹了口气,“那你想咋办,横不能让东风下去把他插了吧?”
胡小妍不说话了。
理性告诉她,是她自己想的太多,但她就是无法克服这种过分的敏感,如同耳背的人,总觉得旁人都在悄声议论着他的是非。
思绪良久,心情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胡小妍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算了,不走了,我想回家。”
“别呀!”江连横赶忙劝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才刚到‘和胜坊’,还没到南市场呢,再逛逛,不停车不就行了?”
胡小妍闷闷的,不置可否。
江连横忙说:“东风,赶紧开车,兜一圈儿再回去。”
张正东点点头,随即重新点火发动机。
车身一阵轰鸣,惊醒了熟睡中的江雅。
小丫头立马蜷缩起来,皱着眉头,哼哼唧唧地嘟囔道:“呜呜呜,我、我肚子疼,帮我跟老师请个假,今天不去上学了……”
胡小妍“噗嗤”一乐,轻轻拍了下闺女的额头,说:“臭丫头,脑袋里成天就想着这点事儿!”
江雅缓缓醒过来,见自己还在车上,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旋即,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突然蹬了一脚江连横。
“你怎么又欺负我妈?”江雅厉声质问。
江连横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脚,低头掸了掸裤子上的鞋印,骂道:“臭丫头,你要造反呐?谁欺负你妈了?”
江雅转过头,眨眨眼睛,问:“妈,是不是我爸欺负你了?”
胡小妍点点头,说:“嗯,就是他,刚才还要打我呢!”
江雅惊诧万分,猛然间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江连横,小脖一耿,掐着腰说:“你、你还敢打人?”
“小兔崽子,我劝你冷静。”江连横指着闺女,再三强调道,“我是你爹,别老没大没小的,当心我抽你!”
江雅哪管这些,立马飞扑上去,一口咬住父亲的手,要替母亲“报仇雪恨”。
“哎,小兔崽子,你还真咬你爹!”江连横立马去弹闺女的脑瓜崩儿,“松口,我可真使劲儿了,赶紧松口!”
江雅额头吃痛,但却毫不退缩,两排尚未完全退换的乳牙,反而咬得更紧了。
直到胡小妍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说,“小雅,算了,给你爸一次机会”,她才松开嘴,气冲冲地盯着父亲。
江连横疼得龇牙咧嘴,甩了甩手,却见手背上两排粉嫩的牙印,不禁叹道:“这丫头,什么驴脾气,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谁要娶了你,估计要倒八辈子血霉!”
胡小妍却说:“这还用学么,骨子里带来的,随根儿。”
“妈,什么叫随根儿?”江雅不明白。
胡小妍笑道:“你爸小时候也像你这样儿。”
江雅大惊失色,忙问:“妈,我爸他还咬过你?”
一听这话,胡小妍忍不住哑然失笑,就连驾驶位上的张正东,也跟着闷头乐起来。
“你这丫头,就不能把你爹往好处想想?”江连横郁闷道,“今天我就先咬你!”
说罢,趁势将闺女拦腰抱起,张开血盆大口,一边咯吱江雅,一边作势去咬她的胳膊。
江雅痒得咯咯直乐,使尽浑身解数,仍旧无法挣脱,旋即便冲驾驶位上大喊:“东叔,救命——”
张正东无奈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夜色深沉,车子在奉天城里兜了一大圈儿。
车速很快,所过之处的空气里,充斥着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
(本章完)
第619章 渐变
第619章 渐变
翌日上午,响晴白日陡转阴云密布。
地气翻涌浮动,到处都是浓郁的草腥味儿,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江连横乘车前往大帅府,准备汇报省府戒严工作。
不想,走到大青楼门口时,警卫员却说:“江老板,大帅现在有要客会面,麻烦你先在楼下等一会儿吧!”
江连横点点头,本打算在接待室里等候,无奈房间里实在闷热,于是就在大帅府的园前庭信步徘徊。
如此等了大半个钟头,庭院里渐渐起风,空气总算清凉了不少。
回身望向大青楼,警卫员依然没有动静。
江连横无所事事,随即行至一处坛阶下。
本想稍坐片刻,不料余光一扫,却见地面上黑压压、密匝匝,竟是一派忙碌景象。
定睛细看,原来是一窝蝼蚁。
此刻,那些小虫正群聚在洞口附近,几乎倾巢而出,绵密得瘆人,彼此互相践踏,显得惊慌失措。
蚂蚁搬家,暴雨将至。
不多时,就见蚁穴深处,忽然涌出数百只蚂蚁,簇拥着一条白色蠕虫,正朝着洞口缓缓爬出来。
江连横看得入神,不觉大青楼方向,竟也随之传来一阵说笑声。
直到那说笑声渐渐逼近,他才恍然惊醒过来。
侧身张望,却见十几个小东洋,此刻正从大青楼里缓步而出。
那似乎是一支颇具规模的东洋使团。
人群中,不仅有身着戎装的关东军士官,还有身穿西服的财阀代表,更不乏一袭传统和服、上衣下裳的大陆浪人。
他们谈笑风生,喜形于色,也不知到底得了什么便宜。
江连横有些诧异。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大帅府看见东洋人,但却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人员配置如此完整的东洋使团。
他知道,张大帅聘请了不少东洋顾问,平日里自然常常要跟小鬼子打交道。
这事儿并不稀奇。
毕竟,小东洋手握关东铁路命脉,无论谁当“东北王”,都免不了要跟鬼子拉扯周旋。
但是,大帅府到底也只是一座私宅。
尽管这座私宅早已相当于半个官邸,但在接见外国使团时,多半还是要在公署衙门举行会晤。
除非这场会晤见不得光,需要避人耳目,才会在这里见面,全当是一场非正式谈判。
谈了什么,江连横自然没资格打探。
正在暗自揣测的时候,不料,人群中竟突然传来一声招呼。
“江先生——”
一个小东洋冲身边的友人点头示意,随即快步走过来,笑呵呵地伸出手来。
“江先生,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来人三十几岁,个子不高,油头粉面,言行举止极其谦逊。
江连横一愣,上下打量几眼,忽然觉得对方有点面熟,于是便跟他握了握手。
“嘶,你不是……那个谁么!”
“武田信。”小东洋颔首微笑,“江先生,去年年末,我们曾经在沪上见过一面,你还记得么?”
江连横想起来了,点点头说:“对对对,想起来了,是武先生啊!”
武田信面露尴尬,陪笑着纠正道:“呵呵……是我,敝姓武田。”
“哦,武先生在沪上待得好好的,咋突然跑奉天来了?”
“呃……也没什么,无非是工作调动,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东北、华北、江南……鄙人居无定所,经常出差。”
“辛苦辛苦!”
“江先生才是辛苦,这一次,鄙人估计要在奉天久居,还请江先生多多关照。”
“不敢当,不敢当,武先生抬举我了。”
两人站在庭前,客套寒暄了几句。
虽说上次没能达成合作,但武田信并未心怀芥蒂,或许是因为心情大好,整个人反而显得格外热忱。
他回身看了看大青楼,旋即笑着问:“江先生要去见张大帅?”
“是啊!”
江连横坦然承认,当然也不得不承认。
人都到了大帅府,不见大帅,还能干啥?
路过借个厕所方便方便?
说出去谁信呐?
江连横转而反问:“武先生刚才也去见了大帅?待了这么久,想必是有大事要谈吧?”
武田信笑了笑,思忖片刻,却道:“按理来说,我是不该讲的,但江先生既然问了,鄙人愿意破例一回,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朝庭院深处走了几步。
武田信停下来,低声说:“其实,情况也不复杂,只不过张大帅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而我们恰好有这份能力。”
“比如?”江连横问。
武田信当然不肯透露具体细节,只是笑着说:“江先生,打仗是要钱的,奉军这次惨败,光是军费,就了三千多万。”
话到此处,无需后文,江连横就已经猜出了这次会面的议题。
奉张若想重振旗鼓,便急需大量资金。
虽说在王铁龛治下,关东三省的税收连年攀高,但在战争面前,仍显得捉襟见肘。
向洋人借款,扩充武备,也是各大军阀的通例。
想要借款,就要有抵押物。
拿什么抵押,武田信却不愿继续透露了。
江连横也无心多问,横竖也轮不到他来说三道四。
但他还是敏锐地觉察到,直奉战争当中,奉军失利,绝不仅仅关乎于老张的面子。
关东三省的某些情况,正在悄然转变,他不知道具体细节,但却隐隐有所预感。
武田信颇为得意,自顾自地说:“我们大东洋帝国,对待朋友总是很慷慨的,如果江先生需要帮助,也可以来找我,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麻烦,鄙人愿意效劳。”
有道是,伸手难打笑脸人。
江连横寻思片刻,顺势笑问:“好好好,那我就先谢过武先生了。”
“不客气,敝姓武田。”
“可是话说回来,不是我不相信武先生的实力,而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武先生是干啥的,真有麻烦了,我上哪找你呀?”
“哦,你可以——”
话没说完,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立即沉默,循声望去,却是大青楼的警卫员找了过来。
“江老板,你怎么还在这唠上了?”警卫员催促道,“大帅今天的日程很紧,你快跟我上去呀!”江连横不敢耽搁,立马应声要走。
武田信也没假意挽留,当即便说:“江先生,来日方长,我们还会见面的,改天再说。”
说罢,二人就此分别。
江连横随同警卫员的脚步,急忙朝着大青楼匆匆赶去。
上楼梯时,警卫员不禁悄声提醒:“江老板,待会儿你最好长话短说,大帅这两天心情不好,还没吃晌午饭呢。”
江连横应声道谢,拐上两层楼梯,便来到大帅的办公室门前。
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却见老张侧身坐在桌前,仿佛石雕泥塑一般,面朝窗外,满脸阴沉。
江连横顿时悬起心来。
平日里,老张素来风趣诙谐,没什么架子,且常跟手下说笑逗趣,从来不曾像今天这般严肃。
悄悄带上房门,江连横踮脚上前,轻声唤道:“大帅?”
“讲!”
张大帅面不改色,连看都不看一眼。
江连横见状,立马省却诸多废话,删繁就简,将这些天来,省城的戒严情况说了个大概。
其间,也顺便提了几句吴大舌头途径奉天的事。
整体而言,奉天城毫无波澜。
言毕,江连横便静静地垂手而立,听候差遣。
张大帅似无所闻,末了,只是闷闷地问:“说完了?还有没有别的事儿?”
“有,但这事儿跟省城戒严无关——”
“那就快讲,还得我问你才说么?”
江连横闻声一愕,他还从未见过老张如此急躁。
奉军战败对老张的打击有多大,江连横自然无从知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张大帅已经将近半百,不年轻了。
古往今来,成就王图霸业者,到了这个岁数,能成的多半已经成了。
问鼎中原的宏愿,似乎正在渐行渐远。
追不上了,人便开始急躁,也愈发不计代价。
江连横省过神来,忙说:“大帅,最近黑吉两省交界地段,听说有胡匪造反。”
张大帅终于侧过脸,看了看江连横,随即点点头道:“这事儿我听说了,他妈了个巴子的,几千人也想造我的反!”
江连横不敢表态。
张大帅自顾自地说:“他们是做给吴秀才看的,我现在没功夫搭理他们。”
“是,不过他们最近挺嚣张,到处抢劫挑事儿,我想——”
“这还轮不到你操心!”张大帅打断道,“你最近就给我专心干好一件事儿,省议会筹办得咋样了?”
“商会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开会。”
“记住,这是民意。”
“当然,据我所知,奉天的老百姓,都是自发自愿地希望大帅继续主持关东。”
江连横本打算趁机奉承几句,可眼见张大帅心气儿不顺,闷不吭声,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一阵闷雷。
江连横举目远眺,却见玻璃窗上,零星滑过几道细细的雨丝。
只眨眼间,雨势便陡然增强。
屋内变得愈发晦暗。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很快便势同瓢泼,连同窗外的景物,也随之变得模糊不堪。
“小江——”
张大帅同样在看这场疾风骤雨,忽然开口道:“最近多留意留意省城的情况。”
江连横一皱眉,却问:“大帅,具体是指?”
“奉天的鬼子越来越多了,估计以后还会更多。”张大帅喃喃自语道,“要是有一天,奉天的鬼子比咱们的人还多,那奉天就不是奉天了。”
江连横虽然一知半解,但也自然联想到了东洋侨民。
将近二十年来,小东洋移民到关外的人数,始终在稳步增长,奉天百姓对此都有切身体会。
不过,形势还远远谈不上严峻。
张大帅先前从未提过此事,今天既然提了,必定有所缘由。
“奉天人数还是太少,省府打算在关内开几个‘移民站’,直鲁豫津,多招些人来咱东北,小江,你懂我的意思吧?”
江连横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
几十年来,“闯关东”的浪潮从未停歇,但多半还是发于民间自愿,来的都是逃荒的灾民。
如今,省府却突然出面牵头,鼓励民间“闯关东”,再加上老张先前所言,必定是东洋侨民不久以后,将迎来一次人数暴增。
为什么?
江连横不禁联想起方才那帮东洋使团。
尽管只是无端的猜测,但他还是坚信,用不了多久,奉天城里的小东洋,恐怕会越来越多。
于此同时,伴随着“闯关东”人数激增,省城里的同乡会势力,也可能随之增强。
江连横立刻警惕起来,赶忙点头应道:“大帅放心,有什么情况,我随时反映。”
“行,就这,没啥事儿就回去吧!”张大帅无精打采地摆了摆手。
江连横应声告辞。
离开办公室,走到大门外时,才发现雨势已经大得不成样子。
大雨随同风势,一阵一阵地拍下来,下得满地冒泡,积水横流,淤泥满目。
江连横静静站了一会儿,警卫员忽然走过来,递上一把黑伞。
“江老板,这伞你拿着,是大帅让我送过来的,要是不着急的话,就在这多坐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
“哦,多谢,我车就在外头,先走了。老弟你抽烟。”
江连横拍给警卫员一包万宝路,旋即接过雨伞,撑开,“啪嗒”一声,踩在湿漉漉的台阶上,缓步离开大青楼。
这伞着实不小,十八股铁签支撑,就算再装一个人,也显得绰绰有余。
可是,雨乘风势,越下越大,一把伞毕竟护不住全身,眨眼间,衣裤便洇湿了一大片。
行至中庭,忽有劲风袭来,只见那伞猛烈震颤,顿时逆翻上去,铁签伞骨立即折断。
瓢泼大雨扑面而至,浇得江连横狼狈不堪,再看那软趴趴的雨伞,明明挡不住风雨,却又丢不得,便只好拿在手里,顶着大雨艰难前行。
他快步穿过园,奔向帅府院门,其身影渐渐远去,只在泥地上留下一排注满雨水的脚印。
脚印旁边,正是一处坛阶下。
地面上,是成千上百只垂死挣扎的蝼蚁,方才的蚁穴早已毁于一旦,似乎一切都太迟了,而那只蚁后,竟也不知所踪……
(本章完)
第620章 宴会
第620章 宴会
雨仍未停,到黄昏时,逐渐变得淅淅沥沥。
江连横离开大帅府,并未径直回家,而是乘车前往八卦街“松风竹韵”,开了个雅间等人。
不多时,就有伙计敲门进屋,低声通禀道:“东家,张将军到了。”
原来,今天下午,张效坤同样去了大帅府。
虽说他只是一介宪兵营长,但毕竟肩扛上将军衔儿,老张回奉,他也理应亲自去找大帅述职汇报。
直奉战争中,张效坤身为苏鲁别动队队长,领功请赏的事儿,自然没戏了。
此番前往,不求其他,只求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哥俩儿相继见过大帅,又提前约好了在此碰头。
江连横责怪伙计不懂事,忙说:“还问什么,赶紧把人请进来!”
话音刚落,就见房门口晃晃悠悠、闪出一道模糊的高大人影。
“老弟,妥了——”
张效坤一进屋,就立马眯起眼睛,呵呵笑道:“大帅答应派俺去带兵剿匪了!”
“是么!”江连横急忙起身相迎,“大哥,快坐快坐,跟我讲讲大帅怎么说的!”
张效坤坐下来,喝两口茶水,旋即三言两语,简略说了遍事情的原委。
他去找大帅,风格与旁人不同,全照君臣旧礼行事,见面就跪,说自己愧对老爷子的信任,今日特来领死谢罪。
老张见状,当即拍案臭骂:站起来,少跟我整这出,你还是个军人么!
一番呵斥,若是换成别人,心里恐怕就要打鼓了。
可张效坤粗中有细,知道什么时候该听话,什么时候该忤逆,竟仍旧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言说效坤是个粗人,不懂那些繁文缛节,只知道大帅不仅是长官,更对效坤有知遇之恩。
既见恩人,理当跪拜!
今日前来领罪,任凭大帅发落,只求临死之前,能效犬马之劳,报偿知遇之恩,以免死后心中有愧,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老张虽然嘴上责备,可骨子里也是个旧派,听了这话,虽不至于开怀欣慰,却也相当受用,便摆了摆手,叫他起来说话。
随后,张效坤便拍着胸膛说,大帅如果信得过,效坤愿立军令状,带兵剿匪,平定吉省叛乱。
话到此处,张效坤一拍巴掌,故作轻松道:“事儿就这么成了!”
“好好好!”江连横频频道喜,接着又问,“大哥,你这次去剿匪,大帅拨给你多少人?”
“不多不多,一个师而已。”
“一个师还不多?”江连横讶异道,“大哥,你站起来了呀!”
张效坤干笑两声,神情略显尴尬,眼神稍带飘忽,支支吾吾了半晌儿,才说:“呃……一个师是番号,实际就两三百人。”
“多少?”
江连横瞠目结舌,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两三百人。”张效坤确认道,“老弟,就这两三百人,还得俺自己去划拉,省里现在没兵,都在山海关那边囤着呢!”
江连横心说也对。
眼下省城空虚,回来的多半都是伤员,实在没有大军可派。
若有,想必也轮不到张大诗人领兵剿匪。
奉天无大将,效坤当先锋——时也命也!
当然,老张也不是脑袋一热,就把剿匪的差事交给了张效坤。
他早就知道,张效坤年轻时,曾经在毛子手底下修过铁路,对东三省的地理了如指掌,也算比别人多了些优势。
张效坤自己也是胸有成竹。
可是,江连横却仍旧有些担心,便问:“大哥,你去见大帅时,那边还有没有别人?”
“没有啊,咋了?”
“你确定不是有人给你挖坑,等着看你出师不利?”
“这话说的,主意是俺自己出的,跟别人有啥关系。”张效坤浑不在意。
江连横却道:“大哥,我可听说,这次造反的叛军,是绥芬河山林游击队,一半是当年被遣散的官兵,一半是山头胡匪,两伙儿加起来,至少大几千人,你这两三百人……能行么。”
“你瞅瞅,外行了不是?”
张效坤拍了拍江连横的肩膀,朗声大笑道:“老弟,这领兵打仗,最重要的就是番号,没有番号,连饷钱都没着落,有了番号和饷钱,这年头,还愁招不到人么?”
“可这也太悬殊了。”江连横说,“大哥,我是怕你出事儿,你本来在奉天就没什么人替你说话,万一马失前蹄……”
“老弟,把心搁肚子里,等俺的好消息就行了。”
张效坤仿佛胜券在握,说着说着,竟已然开始畅想,等到剿匪以后,能搜刮出多少金银钱财了。
见他喜形于色,江连横也不好再泼冷水,沉吟片刻,只说:“可惜,我最近要忙省议会的事儿,不然高低陪大哥走一趟。”
“嗐,不用你陪。”张效坤说得信誓旦旦,“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奉天,等俺大功告成,先把欠你的账还了。”
“还提钱是吧,那我走了。”
“别别别,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事儿俺拎得清。”
江连横随便搪塞几句,旋即吩咐伙计走菜,又叫来华洋姑娘上桌作陪,临别践行,不醉不归。
一夜无话。
待到次日清晨,张效坤召集宪兵营旧部,满打满算,不到三百人,去了火车站,登上运兵专列。
临行前,又命人在火车头上,竖起一杆大旗,上书“奉天省陆军第一师”,就此荒唐滑稽地踏上剿匪征程。
…………
几天后,在张大帅的暗中授意下,关东各界联名抗议京师任命,封关自治,拒不服从。
东三省联合议会随即召开。
一时间,士农工商学,东三省各界名流云集奉天。
江连横身为奉天总把头儿,自然也被“推举”参会,在三省联合议会中,占有一席之地。
为了避嫌,王正南顶替江家在奉天商会的地位,竟也有幸位列其中。
联合议会最终投票表决:由张雨亭出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统揽关东一切军政大权。
说是假托民意,其实也不尽然。
至少,据江连横所知,整个关东的地主乡绅,多半都很支持老张。
老张未必圣明,但在关东父老心中,确实颇有些份量。
相比于那些门阀士族,人们似乎也更青睐于草莽枭雄的崛起,并将某种浪漫主义的幻梦寄托其中。
起码,张家不曾刮过地皮,因有王铁龛整顿财政,更不曾把税收到西历2024年。
地主乡绅纷纷感慨:大帅的恩情还不完!
明明是常理,却当作恩情,不是批评家口中的愚昧,实在是乱世当头,容不得尧天舜日。
不过,城中市民,尤其是经营钱庄票号生意的商户,心里就有些叫苦了。
老张为了打这场仗,没少发行公债,如今大败亏输,只好加印纸币。
虽不至于引发“毛荒”,但近期物价上涨,已是肉眼可见的趋势。
只是强权之下,敢怒而不敢言。
归根结底,爱大帅也好,恨大帅也罢,无非是源于切身利益而已。
三省联合议会并未遇到任何波折,一如期望那般,终于圆满落幕。
紧接着,张大帅便广发请帖,宴请各国驻奉天使团。
此举也是对外宣称,日后凡东三省一切事务,洋人只能来找老张谈,否则一概不认。
…………
这是一场规模空前的盛会。
受邀赶来的宾客,不仅有各国使团的亲眷,还有军官、政客、银行家、洋行经理、大买办、行会领袖……众人齐聚一堂,共同商讨东三省未来的运命。
宴会地点设立在会友俱乐部——江家的生意。
江连横得了天大的面子,又受到了邀请,自然早早便开始准备,以求万事妥当,不出差错。
十年前,当他第一次出席这种级别的宴会时,还多少有些局促不安。
如今,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大场面。
混在灯光璀璨的宴会厅内,端着酒杯,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阳奉阴违,如鱼得水。
不过,这种宴会到底不适合姐。
江连横只好带着庄书宁出席,也算是人尽其能了。
三夫人大家闺秀,念过书,吃过见过,平日里常去大帅府,陪张家妻妾打牌,因此结交了不少军官夫人。
进了宴会厅,没过多久,就跟一众太太团打成一片,谈论时下流行的电影、小说、衣装、首饰之类的话题。
王正南作为紧急“选出来的”本届商会会长,竟也有幸跟着露了一回脸。
看得出来,南风相当重视这次机会,领着媳妇儿程芳,盛装出席,左右逢源,很快就跟几位大买办混了个脸熟。
几人分头交际。
江连横身边围着几个行会领袖,彼此正闲话时,恍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抬眼在宴会厅里横扫一圈儿,终于一无所获。
苏家已经没落了。
在这种级别的宴会上,再也看不到苏文棋的身影了。
回想起十年前的那场宴会,还是苏文棋第一个过来跟他打招呼,心中难免有些唏嘘。
两人后来虽有诸多分歧,但并无利益冲突,如今多年不曾来往,也不知近来是否安好。
江连横从未刻意回避苏家,可世事人情,往往就是如此,越是不见,便越是难以再见。
即便同在一城,也无异于相隔万里。
何至于此?
正想着,眼前不远处,忽然走过一对年轻夫妇。
江连横眼前一亮,忙对左右说:“几位,失陪一下。”
说罢,便快步朝那对年轻夫妇走去。
“张将军——”
太子爷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迟疑片刻,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指着江连横笑道:“哦……江老板!”
“张将军还认识我,真是受宠若惊。”江连横点头哈腰,连声问好。
少帅平易近人,毫无架子,当即打趣道:“你隔三差五就往我家跑,我能不认识你么!”
“是啊!”少帅夫人也跟着笑,“江老板也太谦虚了,毕竟这么大的生意呢!”
“惭愧惭愧,还得多亏了大帅照应。”
江连横早就想要跟太子爷套套近乎,只是始终没有合适的契机,今天见了,自然不肯放过,当即满脸堆笑着问:
“张将军什么时候回来的,宴会怎么样,还满意不?我也是头一次承接这种宴会,就怕闹出什么笑话。”
“挺好挺好!”少帅呵呵笑道,“另外,别叫张将军了,你跟我爸也算老交情,论理我还得叫你一声叔呢!”
“哎我天呐,您别玩笑了,可不敢当,可不敢当。”江连横诚惶诚恐。
说着,少帅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对了,江老板,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赵正北?”
“是是是,他这名当初还是我给起的,跟亲哥们儿是一样的。”
“他在前线立了大功,这你应该知道吧?”
江连横打心眼儿里高兴,嘴上却说:“嗐,那小子,不捅娄子就算好的了,都是张将军指挥的好。”
两人刚说了没几句,斜刺里突然走来一个清瘦军官。
江连横侧身张望,赶忙低声问好,故作惊讶道:“这位就是郭将军吧?早就听说郭将军在前线奋勇杀敌,这才保住了奉天太平,在下江连横,幸会幸会。”
说罢,恭恭敬敬地伸出手。
郭槐灵冷冷瞥了一眼,似乎有点嫌弃,也不知是不通人情世故,还是打心眼里看不上江连横,竟没有接,转而看向少帅。
“学清,直军那边对停战协议,有新反馈了,我想跟你谈谈。”
“哦,你说。”少帅点了点头。
不想,郭鬼子却转过头,看了看江连横,语气冷硬地命令道:“江先生,我有军情回报,请你回避。”
江连横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虽说叫他回避,没有任何问题,但那种命令的语气,总是难免令人不快。
若是换了别人,大抵也是跟少帅借一步说话,不至于处理得如此生硬。
少帅笑着解释道:“江老板是省城密探顾问,我爸的心腹,没什么不能说的。”
郭鬼子目空一切,却说:“我不管什么密探,机密就是机密,不能让外人听见。”
说完,便直勾勾地盯着江连横看。
江连横见状,缓了缓,随即笑得更浓,连忙点头赔罪道:“郭将军说的对,那我就先告辞了。”
少帅也没再尝试挽留。
“诶,等一下。”
这时,少帅夫人忽然上前,一边若无其事地陪江连横离开,一边笑着问:“江老板,春秋大戏楼也是你的生意吧?”
“是,夫人有什么吩咐?”
“那太好了,正想拖个关系,帮我买个好点的座位,今儿江老板在这,帮我行个方便吧。”
堂堂少帅夫人,想要听戏,什么座儿买不起?
江连横当即会意,知道这是少帅夫人怕他尴尬,特意寻了个话茬儿,陪着他走出几步。
果然,走到角落,少帅夫人便打趣道:“江老板别见怪,郭将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最近军情紧张,他们俩都快赶上一个人似的,连我都跟着疏远了。”
“不敢不敢。”
江连横心里顿时敞亮不少,忙说:“夫人多虑了,军情要紧,我只是个生意人,本来就应该回避的,怎么会多想呢。”
“那就好,有时间让你太太常来找我聊天儿。”
“一定,一定。”
江连横望着少帅夫人远去的背影,不禁暗暗将这女人高看了几眼。
恰在此时,不远处竟又传来一声招呼。
“江先生,你好么——”
江连横回头看去,却见一个五官立体、面容深邃的洋人走了过来,随即呵呵一笑,迎上前去。
“哦,范先生啊,你也来了?”
来人很眼熟,是哈埠的那个犹太人——范斯白。
————
p.s.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骨折和各种小病缠身,所以断了几天。
原本以为,先前的“情况说明”已经算是提前交代了这种情况,没想到很多读者没看到,或是没太在意。
因此而造成的种种误会,征子先行道歉。
各位放心,只是养病而已,顺便梳理大纲,以求精彩剧情,绝无烂尾、弃更的想法,尽可以放心。
(本章完)
第621章 探底
第621章 探底
范斯白依然瘦削,小身板儿穿了件黑色西装,油头锃亮,手里端着细长的高脚杯,一边摇晃着,一边朝江连横缓步而来。
最近几年,两人曾经有过几次合作,但多半都是小打小闹的情报交换,不成气候。
彼此间的联络,也全由“床下罂”和“无鸣鹃”代劳。
哈埠一别,两人便始终没再见面,今日见了,江连横难免有些惊奇。
虽说近期奉天名流云集,但联合议会毕竟是国人内政。
范斯白既不是外交官,也不是银行家,却能在这种级别的宴会上现身,着实令人不解。
江连横迎上前,照面就问:“范先生,没想到你也来了,用的假名字吧,我可没在宴会名单上看见你。”
范斯白点点头,笑着说:“是假名字,但不是为了隐瞒江先生。”
“真能说笑话,这家俱乐部虽然是我的生意,但我今晚只是个边角料,你犯得着瞒我么。”江连横不以为意。
宴会名单由省府公署制定。
江家也不是吃干饭的,倘若有人冒名顶替,自然早就查出来了。
更何况,今晚的会友俱乐部门口,还有张大帅的警卫团亲兵筛查,万不会有所疏漏。
既然假名字能出现在名单上,那便足以说明,范斯白就是受到了省府的邀请。
“只是不知道,范先生这次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记者。”
“实际呢?”江连横追问。
范斯白回身扫视两眼,旋即轻轻推着江连横,将其带到宴会厅的窗边角落。
一个是省城密探顾问,一个是国际多面间谍。
双方确认四下无人,随即便将手中的高脚杯放在窗台上。
范斯白压低了声音,神情警惕道:“江先生,实不相瞒,我们俩现在算是同僚。”
江连横挑起眉毛,轻问:“老张请你当顾问了?”
“他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报价。”范斯白的嘴角微微上扬,“平时,我可以跟吴大帅单线联络。”
“是因为黑吉两省边界叛军的事儿么?”
据江连横目前所知的情况,关东叛军,绝不仅仅是匪患那么简单。
叛匪的主力,其实是先前吉省孟督军麾下被遣散的官兵。
随后,这伙人又相继招揽了绥芬河山林游击队,还有几股绺子,共计数千兵马,自封“讨奉军”,积极响应吴秀才倒张。
近来听闻,叛军已经沿中东铁路,连破九站,兵锋直指哈埠。
老张尽管明面上不紧不慢,却也容不得叛军继续嚣张下去。
不料,范斯白却说:“那只是一方面,张大帅雇佣我,主要还是为了获取国际情报。”
江连横闻言,不由得坏笑两声,腆着脸问:“方便透露透露么?”
“这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范斯白耸了耸肩,“大帅主要是为了打探北方的情报,今年秋天,红毛应该会进攻海参崴。”
“他们这仗还没打完呢?”
不怪江连横粗陋寡闻,而是相比于几年前,自从红毛掌权以后,相关的战事报道,已经很少见于报端了。
范斯白抿了口酒,再次警惕地环顾左右,这才接着说:
“北方内战什么时候结束,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东路权归属问题。远东想要回收路权,白毛不会答应,红毛嘴上答应,但也绝不会免费。而且,东洋人也想趁机收买,这些才是最重要的情报。”
毋庸置疑,北满铁路作为连接欧洲的陆上通道,价值难以估量。
谁能抢下路权,就等于是躺着数钱。
江连横听了,不禁问:“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很难说,现状相当复杂。”
范斯白的回答格外谨慎,不知到底是刻意隐瞒,还是情况果真如此。
不过,关东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安稳,这是可以肯定的。
北边有毛子,南边有鬼子,前狼后虎,其间又夹杂着许多潜在的异端,诸如前清宗室。
几年前,张大帅曾经大肆搜捕过宗社党。
然而,清廷国祚二百余年,皇族宗室,数不胜数,岂能全部清除?
老张杀的是宗社党,而不是前清宗室。
换言之,只要那些旗人不会危及到他的地位,他都愿意极力拉拢。
更不必说,眼前这位犹太人,他的族群当中,还有不少人痴心要在关东建国。
狼多肉少,各方纷争只是早晚的事。
江连横呷了一口酒,默不作声。
正在沉吟时,宴会厅内忽然响起一阵骚动。
众宾客近乎同时转身,面朝厅内正前方的空地。
乐声停止,棚顶的玻璃吊灯格外刺眼。
明晃晃的灯影下,只见张大帅身穿戎装,其后簇拥着关外一众高管,满面堆笑地走上主席台。
霎时间,宴会厅内的各国记者,纷纷涌到主席台前,端着照相机,噼里啪啦,闪出一道道如同枪焰的镁光灯。
旋即,他们又连忙掏出巴掌大的记事本,随时笔录,严阵以待。
张大帅微微抬起胳膊,朝在场的宴会嘉宾挥手致意。
尽管他个头矮小,身量无异于一个抽巴巴的小老头儿,但言行举止间,确有几分枭雄气魄。
“各位——”
大帅身边的翻译官实时转述,除了通行的英文以外,竟还单独列有一位东洋翻译官。
“雨亭不才,承蒙关东父老推举,由我出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今日宴请诸位友邦大使,以作公示……”
讲话的时间并不长。
无外乎声称“联省自治”乃是受命于民,今后关东外交事宜,烦请友邦大使,转而前往东三省保安司令部洽谈。
凡此种种外交辞令,张大帅并不擅长,一听就是提前背好的词儿。
唯独临了时,当着众多华洋记者的面儿,趁机骂两句吴秀才武人干政,算得上是有感而发。
冷不防蹦出个脏字儿,连他自己都有些惭愧。
“总而言之——”
张大帅转身接过副官递上来的洋酒,朗声贺道:“为了东三省的长治久安——大家干杯!”
言毕,宴会厅内顿时掌声雷动。
西洋使团,连同各自家眷,纷纷鼓掌庆贺,更不用提奉张集团内部的一众高官了。
然而,宴会厅内,最兴奋雀跃的,到底莫过于东洋使团。
其中几人,甚至当众操起了东洋话,语调生硬地笑道:“为了张大帅的野望——干杯!”
旋即,大家纷纷举杯,仰头酒尽。
江连横立在会场的角落里,同样举杯遥祝。
他饮下色泽鲜红的葡萄酒,目光透过高脚杯的杯壁,远远望向那几个东洋大使。
玻璃杯的弧度,使得小东洋的身形变得扭曲、夸张、近似于非人,连那喜悦的笑颜,似乎也随之变得有些病态。
江连横恍然发觉,那几个小鬼子有点眼熟,正是前不久在大帅府院内,见到的那个秘密使团。只不过,人数少了许多,其中也并未发现武田信的身影。
“张大帅现在跟东洋人走得更近了,不是么?”
范斯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江连横闻言,不禁点了点头。
这种细微的变化,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想当年,张大帅刚刚发迹时,仰仗的是前清余势。
虽说早在绿林混迹那会儿,他就曾经跟小东洋打过交道,替小东洋游击过毛子。
但在那时节,联合鬼子,驱逐毛子,乃是朝廷内外一致认可的主流策略。
其后,他又试图傍靠方大总统。
小东洋根本看不起他,他也没资格跟小东洋交换利益。
直至大总统暴毙,老段倒台,宗社党烂泥扶不上墙,张大帅才算正式被小东洋当成是个人物看待。
即便如此,老张也并未如此逢迎过小东洋。
但现在不同了,前线战事失利,麾下的实力无法满足日益膨胀的野心,他渐渐变得愈发主动,甚或投怀送抱。
“是啊,那能咋整,这事儿横竖轮不着我来操心。”
江连横嘴上满不在乎,暗地里却有些惴惴不安。
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
他说不清楚其中的具体缘由,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绝不仅仅是因为江家曾经杀过两个小东洋。
范斯白点点头,转而笑道:“那倒也是,局面越复杂,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反而越有好处。”
“我是什么人?”江连横忽然问。
范斯白略感困惑,皱着眉头说:“生意人,情报生意啊!”
“那你搞错了,我不是做情报买卖的,这充其量只能算是我的副业。”
“可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情报交易得来的,难道不是么?”
江连横迟疑了,想了想,才说:“就算是,那也不是我的本愿,谁知道怎么就莫名其妙走上这条道了。”
“什么叫本愿?”范斯白不解。
“嗯……就是最开始的想法。”
“那你最开始的想法是……”
“活着。”
“呵呵,江先生真会开玩笑啊!”
“我像在跟你闹笑话么?”江连横转过身,忽然正色道,“身不由己,知道是啥意思不?”
范斯白暗自揣摩片刻,点点头说:“大概能明白。”
江连横摆了摆手,似乎不愿继续谈下去。
这时候,宴会厅内恰好进行到了交际舞的环节。
军官、大使、富商、政客……众人纷纷喜笑颜开地步入舞池。
有人携着妻子翩翩起舞,也有人携着别人的妻子谈笑风生。
人群中忽然瞥见王正南的身影。
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暗中学艺,挽着媳妇儿程芳,竟跳得有模有样,乐在其中,如鱼得水。
更远处,庄书宁正混在军官太太团中,冲着舞池里的几对年轻男女,评头论足,不时爆发出一阵欢笑。
江连横忽然感到一阵寂寞,或者说是莫名有种愧疚感。
范斯白笑着问:“江先生不去找人跳支舞么?”
“不了。”
“那我就先失陪了。”
范斯白点头致意,不想刚走出几步,竟又被江连横出声叫住。
“对了,范先生准备在奉天待多长时间?”
“不会待多久的,明天或者后天就要回哈埠了。”
“这样啊……”
江连横沉吟片刻,似乎欲言又止。
范斯白见状,当即调转过来,径直问道:“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么?”
思来想去,江连横终于开诚布公:“我想让你帮我查个人。”
“这人在哈埠?”
“不,他在奉天。”
范斯白半是意外,半是困惑,难以置信道:“既然人在奉天,以江先生的实力,还需要我帮忙吗?”
“问题是我不想打草惊蛇。”江连横道,“或者说,我不想让那人怀疑我有敌意,所以才想委托别人来办。”
“有趣,江先生想秘密调查?”
“对,你不是说过,你很守信用么!”
“那当然!”范斯白说得振振有词,“只要价钱可观,凡是敲定的买卖,我绝不会透露雇主的消息。”
“你最好没撒谎。”
“呵呵,江先生在哈埠也有据点,我可不想哪天早晨的时候,被人在路边发现我的尸体。”
范斯白是职业间谍,并且效力于多方势力。
在这种行当里捞钱,倘若毫无原则、毫无底线,早已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根本轮不到江连横动手。
“说吧,给我一个名字。”
谈好了价码,范斯白径直说道:“江先生要查的人,想必不是无名之辈,我就算回哈埠,也能搞到相关情报。”
这一次,轮到江连横警惕起来。
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旁人在场,才说:“这人是个小东洋,叫武田信,最近经常在奉天出没,我要他的所有信息。”
范斯白点点头,又问:“怎么,这人对你不利?”
“那倒没有,他对我还算客气。”江连横说,“但也就是因为太客气了,我才有点别扭。”
“也许……他只是想跟你合作?”
“问多了吧?”江连横有些不满,“亏你还是职业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范斯白微微鞠躬,笑着赔罪道:“是我问多了,江先生别介意,我会尽快给你答复,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失陪了。”
说罢,他便转身在宴会厅内,寻起了漂亮的单身姑娘。
靡靡乐声,轻柔舒缓,宴会的气氛渐近高潮,到处弥漫着欢声笑语。
江连横饮尽残酒,背靠窗台,一边轻轻转动着高脚杯,一边冷眼旁观着眼前这场华洋盛会……
(本章完)
第622章 唤醒
第622章 唤醒
“叮铃铃——”
南铁附属地,中村照相馆。
玻璃门轻轻推开,带起一阵风铃声响。
“欢迎光临——”
中村一郎从柜台里探出身子,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满面堆笑地招呼客人。
武田信微微皱眉,站在门口迟疑片刻,却以母语问道:“诶?这里不是东洋人的照相馆么?”
“哦,不好意思。”中村一郎迎上前,连忙赔笑致意,“我还以为您是支那人呢,实在抱歉。”
“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
武田信摆了摆手,看起来相当随和,旋即迈步走进照相馆,一边四下里张望,一边呵呵笑道:“这里虽然是南铁附属地,但毕竟不是帝国的国土,您平时招待的客人,也多半都是支那人吧?”
“那是当然。”
无论怎么说,人在异国他乡,偶遇本族同胞,总归是一件喜事。
中村一郎便不再急于询问客人的需求,而是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静候吩咐。
“您的汉语听起来很好。”武田信转过头问,“您在满洲生活很久了吗?”
“唔,就快十六年了。”
“这期间从没回国?”
“没有。”
“是么?”武田信挑起眉毛,似乎很惊讶,“那您是前辈了,敝姓武田,以后请多多关照。”
中村一郎连忙推辞道:“哪里哪里,不过是提前来了几年,大家既然是同胞,那就应该互相帮助。”
“真好,听到您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您是第一次来满洲?”
“不,但我之前在这里的时间不多。”
武田信依然彬彬有礼,目光随即扫过屋内四壁。
照相馆里到处悬挂着人物肖像和自然风光,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有山川草木,有名胜古迹,有市井风情,黑白两色,仅凭浓淡变化,似乎便自带了某种沧桑感。
终于,一幅风景照片,勾住了武田信的目光。
画面中,是一处幽静偏僻的古刹,庙宇早已荒废,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唯有一株老树,仍在那里无动于衷地发出嫩芽。
“我也已经将近十年没有见过故乡的樱了。”武田信忽然生出感慨。
中村一郎听了,自然顺势问道:“武田君的家乡在什么地方?”
“福冈。”武田信回过身问,“前辈,您呢?”
“不不不,您还是别叫我前辈了。”
中村一郎有些汗颜,他从对方的衣着打扮上,便能推测出来人非富即贵,因此愈发谦逊低调。
想了想,才说:“我的家乡太小了,恐怕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就算说出来,武田君也肯定没听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在家里过得好,谁又会来满洲呢,对吧?”
“哦?这么说的话,中村君不喜欢满洲?”
“喜欢,当然喜欢,只不过……这里没有国家宣传得那么好。”
中村一郎不禁回想起当年登船初到满洲时的情形。
那时,他满怀希冀,甚至无异于白人登陆“新世界”那般狂喜。
官府宣称,满洲沃野千里,到处都是无主之地,有数不尽的财富静待挖掘,宛如世外桃源,人间天堂。
然而,等到了奉天,他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满洲沃野千里不假,但却到底与他无关。
想要立地生根,如果没有官方背景,最后还是得靠自己白手起家。
他所能仰仗的,只有东洋人的身份。
可怪就怪在,这身份在华人面前,虽有诸多便利,但在同胞眼里,却总是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歧视。
也许,是我想多了——最初几年,中村一郎常常以此自我宽慰。
“你应该理解国家的苦衷。”武田信提醒道,“如果你觉得满洲还不够好,那就应该为天皇去建设它,而不是抱怨。”
突然上纲上线,令中村一郎有些措手不及。
他只是直觉来人并不简单,那是官方的语气和神态,尤其当听到“天皇”二字时,他便立马下意识地“嗨”了一声。
武田信的神情稍稍有所缓和,旋即便朝照相的座椅走去。
刚迈出几步,目光忽又瞥见窗台上散乱的几本东洋杂志,接着转身问:“我可以看看么?”
“唔,请您自便。”
“多谢。”
武田信目标明确,当即从中抽出一本《黑龙月刊》,一边翻阅,一边饶有兴致地问:“中村君是黑龙会的成员?”
“啊,怎么可能。”中村一郎连忙摆手否认,“我只是个照相的,离那些大人物太遥远了。”
武田信不置可否,自顾自地翻到刊号那页,核对片刻,摇头笑道:“您这本杂志,已经是几年前的文章了。”
“没办法,买不到,满洲的东洋报刊太少了,这几本还是我在旧书店里买来的呢。”
“这样啊,中村君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弄到最新版。”
“那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就算是为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武田信话音刚落,阁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
两人循声望去,却见楼梯上跑下来一个小男孩儿。
小子刚满入学的年纪,玩儿心大,似乎刚捅出什么篓子,正要求父亲说情,一见楼下有客人,便又忽然迟疑了。“这是……”
“哦,这是犬子矢志。”
中村一郎冲儿子摆了摆手,用东洋话训斥道:“回楼上去,这里现在有客人。”
矢志停在楼梯当间,往阁楼上瞄了一眼,似乎有些进退维谷。
“不碍事的。”武田信蹲下身子,微笑着冲男孩儿招手,“来,过来,你叫矢志对吧?”
矢志点点头,好奇地走过去。
武田信看起来相当喜欢小孩儿,一边自我介绍,一边轻轻抚摸矢志的脑袋,随后站起身,免不了一番夸奖。
“中村君好福气,有这么可爱的儿子。”
“哪里哪里,只是个不成器的蠢材罢了。”
“诶,中村君,请不要随便打击孩子的自信心,他体内毕竟流着大和民族的血,跟那些支那人不同。”
说着,武田信不禁笑着勉励道:“矢志,要努力学习,你身上肩负着帝国的未来呢。”
“什么帝国?”矢志不太懂,说着磕磕绊绊的东洋话。
“当然是大东洋帝国了,那是你的祖国。”
“可我是满洲人啊?”
一听这话,武田信的脸上当即阴沉下来,但他不怪孩子,而是转头看向中村一郎。
“中村君,看来您的教育出了点问题。”
“呃……惭愧惭愧。”
中村一郎的心里渐渐有些不爽,对方的言辞令人喘不过气来,偏偏又是些绝对正确、不容置疑的官方论调。
同时,他又觉得对方的说法并非毫无道理,于是便只好点头苦笑。
正说着,阁楼上又有人走下来。
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来到近前,一把薅住中村矢志的后衣领,骂骂咧咧地叫道:“小兔崽子,让你作,今儿非削你不可!”
说罢,抡起笤帚疙瘩就要打儿子。
不想,笤帚疙瘩正要落下时,却突然被武田信拦住。
他几乎一眼就能看出,这女人不是东洋血统,于是便用汉语说:“夫人,小孩子而已,算了吧。”
女人一愣,转头看向丈夫。
中村一郎皱着眉头撇撇嘴,冷声训斥道:“上楼去,这里有客人。”
女人似乎也觉察出来人是小东洋,当即用生硬的东洋话说了句“对不起,打扰了”,随后便赶忙将儿子拽上阁楼。
武田信望着母子两人的背影,小声嘟囔道:“你娶了一个支那人?”
中村一郎愣了下神。
过去几年,他从未觉得娶一个华人女性有何不妥。
毕竟,对他这批初代移民而言,想在满洲找个单身的东洋女人,实在不容易。
可是,今日听武田信问了,中村一郎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羞耻感。
他说不清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似乎是源于某种潜移默化,但又一时间难以追根溯源。
武田信见他有些窘迫,便笑着解释道:“别误会,我没有谴责你的意思,不过那个女人应该对你儿子客气一点。”
“她是孩子的母亲。”
“可她是个支那人,作为一个容器,她孕育出了更高贵的人种,她应该为此感到荣幸。”
武田信笑呵呵地说:“共荣是一项伟业,帮这里的人优化种族也是其中之一。”
中村一郎皱起眉头,却道:“我没听过这种说法。”
“总是看那些过期的杂志,思想很容易落伍,明天我送你几本。中村君,多找几个女人吧,这也算是报效天皇的方式。”
“您太冒犯了!”中村一郎终于爆发不满,“说到底,这是我的家事吧?”
“是么?”武田信见他有些恼火,于是连忙鞠躬赔罪:“实在抱歉,是我说的太多了,请您原谅。”
中村一郎突然哑火,对方的态度令他捉摸不定,原本同胞相见的喜悦也随之荡然无存,当下只想尽量了结这桩生意。
“算了,武田君到底要照什么样的相片?”
“哦,半身照就好了,工作用的。”
“那就请坐吧!”中村一郎指向台上的椅子,“您是在哪里工作?”
武田信坐下来,回道:“南铁株式会社。”
中村一郎暗自庆幸,好在刚才没把来人驱之门外,这公司的权势非同一般。
“您是工程师么?”他一边摆弄着照相机,一边问。
“不,我从事文职工作。”
“咔嚓——”
武田信端正衣衫,伴随着一阵强光闪过,他从台上走下来,同中村一郎握手。
“前辈,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请您尽管开口。看在我们是同胞的份儿上,您也会帮助我的,对吧?”
中村一郎草率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这位奇怪的客人,第二天清晨,邮差突然送来一摞包裹。
拆开一看,正是一套由草绳捆绑的最新几期《黑龙月刊》。
随包裹寄来的,还有一封由毛笔书写的便签——武田信敬赠,中村一郎先生惠存。
(本章完)
第623章 黑龙会
第623章 黑龙会
“东家——”
三省联合议会落幕以后,又过了将近半月光景,奉天城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
江连横也随之清闲下来,转而开始关注起自家的生意。
吉省丢货的事儿,此前一直由赵国砚在宽城子代办。
江家如今要脸,担保的货出了问题,没必要抵赖,该赔偿的早已赔偿,只是那帮劫货的胡匪,始终没有下落。
这也难怪,匪帮毕竟不是市井流氓,一旦生意做成,躲进山沟里“猫冬”,便很难再寻踪迹。
何况,关东匪患猖獗,就算找到了山头,手上没个千八百人,也很难过去招惹。
尤其是吉黑两省的绺子,人多势众路子野,更是要加紧提防。
所谓关东总瓢把子,线上的盟主,往往只是空架子,暗地里都是利益勾连,一旦撕破脸,就没有缓和的余地。
江连横跟绿林打交道,一靠情面,二靠军火,三靠官兵人脉。
眼下,那股匪帮敢跟张大帅叫反,自然不会再把江家放在眼里。
江连横只好坐在办公室内,一边留意赵国砚传来的消息,一边寄希望于官兵剿匪凯旋。
恰在今日上午,闯虎突然来了。
“东家——”
闯虎满面堆笑地走进办公室,打眼一看,愣了下神,便问:“诶,咋了,心情不好啊?”
“瞅你闹心。”江连横没好气道。
“这东家,又拿我找乐了。”闯虎嘿嘿地自我解嘲道。
“你有话就说,什么事儿?”
“哦,林七刚从哈埠捎回来几部新影戏,法国片子——”
闯虎轻轻关上房门,旋即走过来,补充一句,说:“‘带馅儿’的,我给誊出来了,你看看?”
“是范斯白的情报?”
“对!”
闯虎从怀里摸出两张折好的信纸,放在办公桌面上。
情报夹带在电影胶卷的边缘,有时也会直接在胶卷上动手脚,等传到他手里时,再誊写一遍,阅后即焚。
“行啊,还挺快。”
江连横接过信纸,稍显满意地点了点头。
半月光景,要查一个人的底细,原本并不算快,可如果对方同样从事情报工作,那结果自然要另当别论。
摊开信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样,一看就是出自闯虎的手笔,跟他本人一样,尽是蝇头小楷。
江连横默不作声地看了片刻。
纸上如是写道:
武田信,原名武田雄真,东洋福冈县人,生于明治十九年,毕业于帝国京都大学,精通汉文。
据可靠消息表明,此人为东洋秘密社团“黑龙会”的骨干成员,深得会长内田良平信任。
有不少传言声称,其本人为“黑龙会”顾问头山满义子,真伪尚待辨析。
此外,武田信与远东盟会多有交集,很可能是盟会外籍成员之一,目前难有定论。
但可以确定的是,此人对远东的帮会势力相当了解,并曾经化名张武,在南部支援“倒清”革命。
洪宪帝制时期,离开南部,转而游走于直隶周边,从事情报工作,并着力于在远东发展亲日势力。
这次以使团成员身份来到奉天,出任南铁株式会社调查部顾问。
主要负责考察奉张集团内部派系,确立潜在合作对象,探查奉天行业情况,加强东洋在关外三省的存在感。
注意,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武田信不仅在两国之间人脉广布,而且手中的权势远超其表面身份,不可轻视,无法忽视。
日后再有其他消息,我也会及时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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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件到此结束,末尾还附带了几个武田信曾经用过的化名。
江连横读罢,擦着火柴,将纸张丢在烟灰缸里燃尽。
旋即抬起目光,却见闯虎不知什么时候,竟已退到了办公室门口,一边握着门把手,一边笑嘻嘻地朝这边张望。
“东家……呵呵,那个……没啥事儿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了,回头帮我跟嫂子带声好。”
“站那,着什么急呀?”
“我、我着急了么?”闯虎有点心虚,“哦,对对对,我是挺着急的,今天的稿子还没写呢,还得润色润色。”
“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坐那!”
江连横一指沙发,闯虎没辙,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时不时看向方言,像在求助。
方言耸了耸肩,只是默默地将烟灰缸倒掉,多余的话,一概没有。
江连横在沙发上坐下来,一把搂住闯虎的脖子,吓得闯虎浑身一颤,小媳妇儿似的心慌意乱。
“虎子,打从沪上回来,咱哥俩可有老长时间没好好交心了。”
“是么,我怎么感觉……东家你时刻与我同在啊?”
“别放屁,咋样儿,最近挺清闲的吧?”
“哎唷,忙呀,忙得我脚打后脑勺,这一天天的,一晃就过去了,一想到闯某还没名作传世,我每天晚上都猫被窝里哭!”
“你知道你为啥写不出来么?”
“为啥?”
“因为你的生活太单调了,少了点刺激,少了点……哦,少了点传奇色彩。”
闯虎一听,心中暗叫不好,连忙辩解道:“不不不,东家,我写的都是寡妇门前荒唐事,光棍老汉逢桃,鸡鸣狗盗下三滥,淫情艳遇是非多,都是些世情小说,太传奇了,不接地气。”
江连横摇头笑道:“你小子就这么怕我给你派活儿?”
“没有啊!”闯虎突然拔高了嗓门儿,“谁说的,让他出来,我跟他当面对峙!东家,我对你可是忠贞不二,除了闸北……”
话到一半,猛然惊醒过来,于是便硬生生地咽下去,不再说了。
可江连横立马顺势接过话茬儿,却道:“对了,闸北火车站那事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呃……这个这个……”
闯虎不小心把自己绕了进去,支支吾吾了半晌儿,寻不到其他借口,只好咬紧牙关,硬着头皮故作困惑道:
“诶?东家,这武田信是个什么东西?”
“这情报是你送过来的,你还问我?”
“嗐,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查这个小东洋,莫非……他对咱们江家不利?”
“很有可能。”
“你把这事儿交给我。”
“不行不行,太危险了。”江连横赶忙摆了摆手。
“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闯虎摊手道,“没办法,温廷阁在沪上没回来,赵大哥又走去了宽城子。现在正是家里用人的时候,我不去谁去?交给别人?别说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呐!”
说着,起身就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东家,你等着,我回去准备准备,高低把这小东洋查个底儿掉!”“要不,你干脆帮我把他插了吧?”江连横随口说道。
闯虎立马抹身回来,一屁股坐下,神情为难地说:“东家,你还是罚我吧!”
江连横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逗你玩儿呢,不用你去调查他。”
“真假?”
“真的。”
江连横没有扯谎。
委托范斯白调查武田信的底细,无非是出于某种直觉,某种下意识的自我防卫。
他只是个帮会龙头,又不是狂热的爱国刺客,只要对方不会危及到自己的家人,实在没有理由主动与之为敌。
探底也只是为了提前做好准备,以防不时之需。
“不过,这武田信还跟盟会有交集,倒真是有点让我意外。”江连横说,“至于‘黑龙会’,我反而能猜得出来。”
“这‘黑龙会’——还挺横?”闯虎问。
“听说是这样,几年前那个荣五爷和老山人,不就是跟‘黑龙会’有关系么。”
“听谁说的?”闯虎又问。
江连横点了一支烟,起身到办公桌前坐下,随后淡淡道:“我认识一个小东洋,以前听他说过,他那时候就劝我,不要招惹‘黑龙会’。”
“这事儿我咋不知道?”
“呵呵,你为啥要知道?”
江连横没有过多解释。
事随境迁,江连横曾经跟中村一郎走的很近,但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后起之秀。
尽管无足轻重,但中村一郎也曾在江家起局中,发挥过一定的作用。
在江连横与白家大少火并时,正是他利用东洋人的身份,藏匿、庇护了胡小妍,从而为江连横解除了后顾之忧。
然而,随着江家的势力渐渐壮大,江连横的顾虑也越来越多,以至于不得不刻意疏远中村一郎。
堂堂一位奉天龙头瓢把子,可以跟小东洋谈生意,但不能跟小东洋论交情。
偌大的江湖,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三十六买卖,七十二生意,虽说都是下三滥,却也自有准绳底线。
想跟洋人谈合作,不是不行,但得老老实实地在桌子底下谈。
谁要是敢在明面儿上跟洋人称兄道弟,线上的老合嘴上不说什么,背地里却总有些瞧不起。
这年头,骂一声洋人,满堂喝彩;杀一个洋人,那便是盖世英雄。
以后无论走到哪,都是有排面的人物。
江连横有一位东洋友人,这事儿若是传开了,单凭这一条“罪状”,便足以令有心之人借题发难。
更严重的,甚至会直接遭人暗杀,取而代之。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哪怕是有老张这样的保护伞,也同样无济于事。
何况,江连横能坐上龙头的位置,原本也不只是全赖于老张的提携。
想当年,他灭了白家满门,何以至今无人寻仇,权势只是一方面,归根结底,还是在于白家是为鬼子效力,实力虽大,但在线上的威望却不算高。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江连横自然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武田信是‘黑龙会’成员,还跟着使团去见过老张,只要他不惹我,我就不会去惹他。”
“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呀!”
“什么?”
“呸呸呸,没什么,没什么,怪我乌鸦嘴!”闯虎连忙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
江连横没有理会。
他有自知之明,也拎得清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因而很清楚,武田信肯定不是为他而来,他还没资格被小东洋当成是个人物看待。
但是,小东洋若想在奉天壮大声势,日后必定要跟江家的生意有所摩擦,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先把眼前的事儿给解决了吧。”江连横神情阴郁道。
闯虎见状,沉吟片刻,试探着问:“东家,这胡匪劫货的事儿,应该用不着我吧?”
江连横点了点头,却说:“现在还没有眉目呢。”
“还不知道是哪个山头儿?”
“光知道山头顶个屁用,你去剿匪?”
“你不是说,那位张将军带兵去了么?”
江连横轻叹一声,没有回答。
张效坤只带了两三百人去剿匪,估计也只是先头探路,最后还是要靠正规奉军出兵。
未曾想,正说话的时候,办公室的房门忽然敲响。
江连横应了一声。
旋即,就见一个身穿连衣裙套装的年轻姑娘推门进来。
姑娘身穿小洋装,裙至膝盖,尼龙丝袜,矮跟鞋,一身装束相当前卫且时髦。
时下倡导男女平权,鼓励企业、工厂招收女性职员,以此作为一种文明的象征。
江连横在许多时候,都像是个彻头彻尾的老派,唯独在这方面上,始终走在时代前列,甚至还因此被学界称名颂扬。
女职员见到江连横,有点紧张,嗫喏着说:“老板,有寄给你的电报。”
“哦,放桌子上吧!”
咔哒咔哒……
女职员踩着矮跟鞋,穿过屋子,将译好的电报放在桌面上,旋即又逃难似的慌忙离开。
旧有的传统尚未完全退去,尽管敢穿,但姑娘还是有点儿害羞。
“是国砚发过来的不?”江连横问。
方言应声走到桌前,拿起电报,匆匆扫了两眼,却出人意料道:“东家,信是从宁安寄过来的。”
“宁安?”
江连横眉头一皱,心里却已然猜到了是谁寄来的信件。
说起宁安在哪,多数人听了恐怕会一头雾水。
毕竟,民国以前,这地方的名字更为“响亮”——宁古塔。
那地方靠近绥芬河一带,眼下正是闹匪患的地界儿,来信之人是谁,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江连横招了招手,方言随即把电报送过来,展开一看,寄信的果然是张大诗人!
(本章完)
第624章 敏锐
第624章 敏锐
贤弟连横:
见信如唔,当日奉天一别,倏然半月有余,而今樯橹灰飞烟灭,大功告成。
其间种种,信上不便详谈。
愚兄现居宁安县,此乃旧时流放之处,满目苍凉,遂常怀悼古之幽情,奈何左右粗鄙,竟无知己共尽雅兴。
美中不足,念及贤弟。
人生得意须尽欢,故此特派电报一封,万望贤弟如约而至,论时势,数英雄,品诗词,赏美人,青梅煮酒,翘首以盼。
言尽于此,还望凡事从速。
谨颂夏安,效坤。
…………
江连横读完电报,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欣喜,不如说是困惑。
张大诗人带兵剿匪那天,他曾亲自送行,就那么两三百人,结果却腆脸打着“奉天陆军第一师”的旗号出征。
原以为,这点人手到了前线,能保存实力,并摸清叛军底细,就已经实属难能可贵,怎么就突然大功告成了?
诚然,剿匪事宜,没法在明码电报上说太多,但这份捷报还是令人倍感惊诧。
谎报军情可是杀头重罪,张效坤必定不敢胡说八道,就算稍有吹嘘,也必定言之有据。
“嘶——”
江连横不禁沉吟一声,啧啧称奇道:“有点儿意思啊!”
闯虎在旁边抻脖巴望着,问:“东家,你要出差了?”
江连横不置可否,转而去问方言:“公司最近还有啥事儿要办没?”
“没有了,剩下的都是些常规业务。”方言仔细查过日程安排道,“前几天趁着联合议会,该见的人都见了。”
江连横点点头,随即起身道:“我去趟督军署打听打听,你叫南风过来盯着,我下午就不回来了。”
方言应声承命。
闯虎脱口而出地纠正道:“现在不是叫‘保安司令部’了么?”
这话说的没错,三省联合议会闭幕以后,原有的军政衙署,全部改组为“东三省保安司令部”,只是很多人还不习惯。
江连横立马皱眉道:“闯大明白,你还有别的事儿么?”
闯虎浑身一缩,连忙笑着摆摆手:“没有了,没有了,东家要是没有别的吩咐,那我也回去了。”
说罢,两人相继离开办公室。
江连横边下楼梯边问:“对了,虎子,影戏院的生意怎么样?”
“挺好啊,咱们的片源,是省城里最快、最全的,只要有新片子,咱们不上,别人家也不敢上呀!”
江家影戏院的片源,始终由闯虎代管,江连横突然过问,他便难免有点紧张。
“东家,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因为写作的事儿,耽误了家里的生意,要是有什么问题,肯定就赖林七那小子。”
“他现在还打电影呢?”江连横问。
“是啊,劝了也不听,手艺都白瞎了,愧对祖师爷,可惜了他那副好嗓子,学谁像谁,全都浪费了,大材小用。”
谈及此处,闯虎不禁长吁短叹。
江连横没见过“无鸣鹃”的能耐,自然无法理解,更不觉得叹惋。
他只知道,世道在变,许多老合都在主动或被动地改变营生。
适者生存,无所谓可不可惜。
人人都像是被摆在了错误的位置上,就像李正始终认为,江连横不该待在城里;闯虎也始终认为,林七不该去打电影。
“还说别人呢!”江连横冷哼道,“你个佛爷,不也去写小说了么!”
闯虎立马狡辩:“我这是爱好,两不耽误,咱这身手艺可没落下。”
“人家也未必落下。”江连横走到大门口,转过身来,“打小儿学的能耐,就像游泳走道一样,没那么容易忘。”
“但愿吧!”闯虎问,“东家,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事儿了?”
“改明儿抽空把放电影的机器带家里去,你嫂子整天不出门,给她解解闷儿。”
“嗐,就这事儿啊,好办好办。”
闯虎满口应承,江连横点点头,随即钻入车厢,朝着东三省保安司令部缓缓驶去。
…………
当晚,江家大宅又是一顿丰盛的酒菜。
不是大聚会,餐厅里只有江连横夫妇、一双儿女、许如清、姐和东风几人。
胡小妍端坐在轮椅上,一手拿着空盘,一手拿着筷子,在每样菜里夹几口,夹了满满两大盘,随后放进木质餐盒里。
“宋妈——”
她轻声唤道:“去门口叫两个人,把这菜给小北和西风送过去。”
宋妈进来应了一声,接着便提起餐盒,快步走出房门。
江连横看在眼里,不禁摇头道:“也不嫌麻烦,让西风去馆子里要俩菜得了。”
“那不是样儿少么,在医院里又不能要一桌席,送饭挺好,吃的样儿多。”胡小妍道,“你接着说你的,我听着呢!”
“哦,张效坤剿匪这事儿,的确办成了。”
江连横呷了口酒,啧啧称奇道:“下午我问了督军署的老蔡,说张效坤在哈埠那边搭上了吴大舌头,要了两门山炮,从哈埠往东边儿推,连破九站,把老张高兴坏了。”
“他哪来那么多人?”
“呵呵,你说这个我就想起来,怪不得他说我外行。”
“咋了?”
“老张给了他剿匪的番号,他从奉天出发,一站一停,下车就开始招兵买马,还特地钱请了不少‘托儿’,声势整得挺大,等到哈埠的时候,原来那两三百人,就已经变成一千多人了。”
“这么厉害?”胡小妍也有点意外,“那军饷呢?”
“谁知道他是怎么忽悠的,反正军饷还没拨呢,他那边就已经拉起一个团了。”
江连横不禁喜上眉梢。
他完全有理由兴高采烈,结义大哥混得风生水起,日后就算不拉江家一把,也总不至于平添一个冤家。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事儿说来就巧了。”江连横解释道,“他年轻那会儿,在咱们这修铁路,正好那帮胡匪当中,有不少人都曾经在他手底下当过差,而且多半都是山东老乡,不愿意打,就顺势诏安收编了。”
“他人缘儿还挺好。”
“那肯定的,张大哥还是够义气,不然的话,当初也混不成毛子手底下的工头儿啊!”
张效坤名声在外,贪财好色不假,但绝不是守财奴似的小家子气。
凡事总有根由,当年千金散尽,终换来今日一呼百应。
江连横乐呵呵地说:“我是真没想到,剿匪这事儿,愣是让他整成了招兵,我听老蔡说,张大哥在那边一口气扩编了三个团,咱就往少了说,那也得有四五千人了。”言罢,桌上众人纷纷一愣。
张效坤这升官速度,可比赵正北快多了。
看来,能打硬仗的,终究敌不过能聚人心的,将才帅才,自有分别。
鸟随鸾凤飞腾远,江连横再次傍上了一位实权大员。
这对江家而言,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胡小妍听了,却又莫名皱起了眉头。
思忖片刻,她才开口问:“那……他应该算是哪一派的人?”
“什么哪一派的人?”江连横正在兴头上,冷不防没反应过来。
“在奉军里头,算是哪一派呀!”
胡小妍重新说明,江连横却不由得愣了一下。
是啊,张效坤到底应该算是奉张集团中的哪一派呢?
他显然不是老派成员,跟张大帅的结义八兄弟相比,无论资历,还是岁数,都差了一辈。
莫说是老张八兄弟,就算是跟王铁龛等人相比,他也不算老派。
张效坤没念过讲武堂,陆大派看不上他,士官派更没把他放在眼里,自然也为新派所不容。
思来想去,他的身份,大概相当于张大帅之于北洋,只能算是旁系。
“他手上的兵,不是老张给的,而是他自己招来的。”胡小妍问,“换成你是张大帅,你会信任他么?”
江连横一愕,渐渐觉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媳妇儿,那你的意思是,我还得跟他保持点距离?”
胡小妍不置可否,看了看鸦雀无声的餐桌,几个家人只能静静听着,搭不上话,于是便摆了摆手。
“算了,吃完饭再说吧!”
江胡二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残存着父辈的影子。
当年,老爷子就不喜欢在餐桌上谈论时局政事。
眼下胡小妍同样如此,晚饭的时光,留给家人,听儿女讲讲学校里的事儿,暂且忘却门外世道的诡谲莫测。
江雅能说上话了,餐厅里的气氛便立刻活泼了不少。
饭毕,江胡二人回到卧室,英子送来凉茶,消食片刻,方才接续有关张效坤的话题。
“凡事就怕刻意。”胡小妍说,“谁也不是傻子,你要是刻意远着他,难免让人心寒,以后平白少了朋友,也不太好。”
江连横点点头道:“我想也是,既然来信了,我又没啥事儿要忙,应该过去看看,顺便问问胡匪的事儿。”
“我就怕他要把你留下。”
“什么意思?”
“奉天只有一个姓张的大帅,你是省城里的密探,他是靠自己招兵买马,你俩走得太近,不合适。”
“那就得看老张是什么态度了。”
“不管老张是什么态度,咱自己也得拎清楚,谁是主子,谁是朋友。”胡小妍再三提醒道。
江连横也觉得言之有理,不免有些迟疑,便问:“那我是去,还是不去?”
“快去快回吧,最好能把叫反的胡匪给办了。”
江连横点了点头,说:“那我这两天就走。”
“走归走,你准备带谁过去?”胡小妍问。
话到此处,猛然发觉,江家现如今竟有点缺人手。
当然,若论干脏活儿的“响子”,那肯定不缺,缺的是能出主意,甚至独当一面的二当家。
要去跟胡匪和官兵打交道,薛应清显然不合适。
江连横若走,家里的生意需要王正南打点。
李正西在医院里照顾赵正北,当然可以换人,但兄弟是兄弟,护工是护工,毕竟无法相提并论。
温廷阁身在沪上养伤,又要忙于立柜分号,至今没有归期。
赵国砚倒是可用,但眼下正在宽城子,还需汇合。
不是江家人手不够,而是这几年来,步子扯得太大,处处需要用人,又不能冒然重用。
想当年,周云甫坐龙头时,铁路还没通车,影响力有限,只需管好奉天就好。
如今铁路通了,便捷归便捷,可若想维持声望,难免自我稀释。
“要不,你把东风带过去吧!”胡小妍提议道。
“不行!”江连横想都没想,立马断然拒绝,“他得留在家里,江雅和承业的事儿,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如果雁声还在就好了,能跟着你出出主意……”
“嗐……”
尽管有些伤感,但两人都还没有意识到,刘雁声之死,绝不仅仅是折了一个弟兄,对江家而言,更是少了一个鸽派。
江家当中,赵国砚和李正西都是好战的性子,刘雁声和王正南则偏于以和为贵。
张正东只知奉命行事,薛应清爱当甩手掌柜,温廷阁交好刘雁声,凡遇事端,自然支持雁声的见解。
只是这种细微的变化,尚未完全显现,因而不易觉察。
“要不我先去趟宽城子,把国砚叫上?”江连横问。
“嗯!”胡小妍点了点头,“要跟胡匪打交道,也只有国砚最合适了,但你去宽城子的路上,也得再带个人。”
“坐火车,有个大半天就到了,不至于。”
江连横也混过横把儿,没那么孱弱不堪,又是正值壮年,因此不以为意。
胡小妍却说:“怎么不至于,你现在是什么身价,还当是以前呢?别太把你那瓢把子身份当回事儿,那是胡匪,只要肉票值钱,天王老子他们也敢绑。”
“那就再叫几个‘响子’。”
“把袁新法也叫上吧!”
胡小妍的提议有些突然,但理由却也充分。
“他们袁家这两口子,也没少吃咱家的饭了,那么高的大个子,成天看门儿,也是浪费,也该让他出出力了。”
江连横想了想,如今自家在奉天也没什么仇敌,便答应道:“也行,那就让他也跟我走一趟,等到了宽城子,我再给家里拍电报。”
胡小妍这才勉强放心。
一夜无话,转过天来,江连横便已准备动身。
只是临行前,胡小妍仍不忘再三叮嘱,君子群而不党,切莫因为兄弟义气,从而泥足深陷,把自己搅进了派系纷争之中……
(本章完)
第625章 宽城子
第625章 宽城子
“老袁,你这身衣裳不错啊!”
列车在铁轨上疾驰而过,伴随着一阵阵“哐啷哐啷”的细微声响。
头等车厢内,袁新法坐在江连横对面,身穿一件绸面对襟短褂,撸起袖口,紧紧箍着结实的小臂。
这身行头,虽说谈不上名贵货色,但也绝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受用的料子。
袁新法给江家看了九年大门儿,凛冬酷暑,风吹雨打,始终任劳任怨,不曾有过任何闪失。
多年以来,他也渐渐习惯了这身份所带来的诸多好处。
倒不是说看门儿的差事,能捞到多少油水,而是江家贵客如云,他在大门口儿,迎来送往,时间久了,总能混个脸熟。
脸熟好办事,仅此一项,袁家三口在省城里,便享受到了许多便捷。
老话说,只有起错的名,没有叫错的号。
时间一久,袁新法竟也在奉天线上得了个诨名儿——老门神。
他本就不是惹是生非的人,现如今背靠大山,媳妇儿又是江家的长工,更没人胆敢找他的碴儿。
眼看小日子越过越滋润,英子不免欣喜感慨——得亏有东家照应,否则还不知道哪百辈子才能翻身呢!
可袁新法的脸上,却常常伴着愁容。
他心里很清楚,眼前这一切,都不是凭空而来。
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大约是性格使然,袁新法总是时刻准备着,不愿有所亏欠。
即便如此,头一次跟着江连横出差,心里还是难免有点紧张。
听见东家问话,袁新法只是“唔”了一声,搓了搓手,脖子一缩,就算是回应了。
“新衣裳?”江连横追问,“你媳妇儿给你买的吧?”
“是……”
“你儿子咋样了,现在也该念中学了吧?”
“对……”
“打算继续念下去,还是准备出来干点啥?”
“没想好,都行……”
江连横咂了咂嘴,不觉抱起胳膊,转头看向窗外,不再言语。
这袁新法简直是个闷葫芦,艮啾啾的,问什么答什么,半句废话没有,简直没法跟他聊天解闷儿。
过道对面的座位上,杨剌子几人倒是唠得正欢。
可江连横却搭不上话,他一开口,几个“响子”就立马严肃起来,不苟言笑,只管听命办事。
说到底,东家毕竟是东家,大伙儿对他总是有点畏惧。
除了赵国砚几人以外,江连横早已没法再跟手下的弟兄打成一片了。
身为龙头,他得端着,有时候觉得挺累,却又不得不这样。
从奉天到宽城子,车程将近大半天的光景。
途中百无聊赖,只好闭目养神,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长时间,只觉得脑袋在车窗上猛磕了一下,再睁眼时,便已抵达宽城子火车站。
宽城子虽然不是省府,但却是南满、北满铁路的交汇点,南来北往,商业繁盛。
明眼人一看便知,此地取代省府的地位,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偌大的车站牌子上,同时标有日俄汉字,虽是内陆城市,竟也沾了点国际气息。
江连横等人下了火车,前来接站的,自然又是赵国砚。
这些年来,赵国砚早就习惯了打头阵。
今儿一早,他接了电报,便立马带人来站前广场等候。
两人碰头,赵国砚连忙迎上去,问:“东家,怎么突然想着要去宁安了?”
江连横摆摆手道:“嗐,边走边说吧!”
“那行,我去叫个车。”
“拉倒拉倒,刚才腿都坐麻了,溜达着过去吧!”
赵国砚应了一声,旋即跟着江连横,并肩朝老城区走去。
时下正值下晌,艳阳高照,绿树成荫,远天晴空万里,不见片云孤影。
众人走得轻松惬意,不急不缓。
宽城子火车站虽说地处南满、北满交界,但脚下这块地,还是归属于东洋管辖。
从东洋附属地到老城区,其间要途径一条暗渠,名为“头道沟”,沟上有一座石桥,名为“东洋桥”。
顾名思义,这是小东洋出资修的桥。
桥宽将近二十米,可供车马行人往来,因为连通老城区和附属地,当地百姓便将其称为“阴阳界”。
石桥北侧,有座红砖小楼,便是东洋警务所。
平日里常有三两个“黑帽子”把守桥头,腰间别着皮壳手枪,或佩短刀,或佩长剑,趾高气昂,威风八面。
老城区里的“蜂麻燕雀,横葛蓝荣”,若是不小心失了手,引来巡警追捕,别怕,只管闷头朝这桥上跑。
一旦过了这座桥,那便是东洋辖区。
“黑帽子”立在桥头,挑衅似地仰起下巴,老城区的巡警就只能望而却步。
再看那漏网的歹徒,当即嬉皮笑脸地凑到“黑帽子”身边,交了“过路费”,便可大摇大摆地逍遥法外。
当然,这类老合,多半是野路子出身,没有师承。
凡是正儿八经在线上混的,多半也不会沦落到被巡警当街追拿的地步。
对那些野路子老合而言,反正开张就得孝敬老柴,不是给洋老柴上贡,就是给华老柴上贡,给谁不是给?
华人巡警追到此处,全都气得咬牙切齿,忍不住跺脚咒骂:
“小瘪犊子,给鬼子上贡,他妈的不爱国呀!”
这事儿是赵国砚前两天亲眼所见,行至桥头时,便忍不住提了几句。
江连横听罢,哈哈一笑,憋闷了大半天的心情,此刻总算是敞亮了不少,旋即又把动身前往宁安的缘由说了一遍。
赵国砚点点头,倒也没什么异议。
“对了,保险理赔的事儿,都办好了吧?”江连横忽然问。
赵国砚惭愧道:“该赔偿的,都已经赔偿好了。”
“我这段时间太忙,也没多问,咱这主顾到底丢了什么货?”“其实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粮食,还有几大箱的皮货。”
几人过了东洋桥,赵国砚接着说:“丢货的是绥芬河老爷岭的地主,姓沈,他也算是咱的老主顾了,之前我听南风说,沈老爷好像还是吉省头一批买咱家保险的呢!”
“嗬,这算是砸了熟人的盘子啊!”江连横摇了摇头,倒也没太着急。
赵国砚说:“沈老爷这人不错,我虽然没见过他,但他发的电报还挺客气,说这事儿可以理解,以后也会继续投保。”
“废话,钱都赔他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倒也是。”
“这货是在哪个车站出的事儿?”江连横问。
赵国砚说:“正好就在宁安县,我刚才还以为你知道了,所以才要去那,没想到是因为张将军。”
这事儿自然谈不上巧合,因为胡匪叛乱,原本就是在绥芬河一带起事,遭受动乱的,当然也就在那片地界儿了。
“是装车以后,在路上丢的,还是在运送途中丢的?”江连横又问。
“装车之前,半道儿就给劫了。”赵国砚坚定道,“这事儿我找人核实过,前段时间,那边的几起劫货案,都是这个路数,那些没投保的,也是半道挨了抢。”
“碰上胡子的时候,报没报号?”
“按他们的说法,是报了,说这是奉天江老板担保的货,但是没用。”
一听这话,江连横立马拉下脸来,冷声质问道:“现在还没查出来那股绺子的大当家是谁?”
“这……”赵国砚字斟句酌,“沈老爷那边说,胡子也没报号,直接就给抢了——”
“会不会是他们那边出了内鬼?”
“应该不会,沈老爷说他大儿子亲自送的货,去的都是家里的老人儿,多少年都没毛病,而且最近丢货的不只他一家。”
“那他妈也不至于一点消息都查不出来吧?”
“城里的人都问过了,没人知道,但赶巧儿今天来了个熟人,可算打听到了点消息。”
江连横闻言,不禁皱起眉头,却问:“哪个熟人?”
赵国砚没有明说,不是故意卖关子,而是纵横保险公司设在宽城子的分号,这会儿就已经近在眼前了。
只见不远处的商店街,东侧右数第三家,即是江连横从未见过的自家产业。
纵横保险公司设在奉天的总号,是三层洋楼,固然气派非凡。
相比之下,宽城子的分号,就显得低调、含蓄了不少。
一座联排式的砖木复合建筑,二层楼,古香古色,从外头看起来,似乎更像是一家客栈。
过去,这里也的确是家客栈,只是江家用了些手段,将其盘了下来。
同时,这店面似乎也少了些商业气息,似乎更像是一处据点,或者说是独属于江家的“会馆”。
店铺后院儿不小,东西两厢房,分成了一条大通铺,还有几间小屋。
江家的“响子”出差跑活儿,途径此处,既可以及时联络,也可以落地休整。
赵国砚指着店面,说:“东家,最近听官府的消息,这两趟老房子,就快要拆迁了,咱可以托托关系,重新选个地儿。”
江连横不声不响,心思不在这上,只管迈开脚步,径直走了过去。
刚到店门口儿,就立马有人笑呵呵地从屋里出来迎接。
细看此人,三十几岁模样,眉心一道竖纹,吊梢眼儿,脸上褶子不少,大高个儿,身披短打,提着灯笼裤,见面就拜。
“哟,东家,你可算来了,吃饭了没有,咱待会儿是去下馆子,还是怎么说?”
此人诨号“大挑儿”,祖籍晋西北,倒腾土货出身,不是烟土,而是地里埋的物件儿,但他自己很少下地,多半是做销赃的勾当,心狠手黑,自不必说,主要是有能耐傍身,心明眼亮,最擅淘弄古玩,在关外待久了,更通辽金器物。
起初,他也混迹奉天。
想在地面儿吃得开,总免不了要拜码头,逢人介绍,后来就拜入了江家。
江连横四处攀交权贵,有些大人物,不好金钱,就稀罕个“玉面金佛”之类的玩意儿。
每每此时,江连横就要找“大挑儿”过来,替他把把关,久而久之,便受了重用。
“大挑儿”能生财,只让他当“响子”,固然有些屈才,随着江家越做越大,便把宽城子这摊儿生意交给了他。
但这人也有个毛病,就是江湖气太重,始终上不了大台面,到此为止,就算是封了顶了。
江连横见了他,上下打量几眼,便不由得皱起眉头,低声训斥道:
“你穿这身衣裳,还怎么做生意,亏你还是个倒腾明器的,就不能斯文点儿?往后,不穿西装,就穿长衫,自己选!”
说完,迈步就往屋里走。
大挑儿跟在后头,连声陪笑道:“是是是,平常我也不这么穿,这两天太热了……”
“咋的?”
江连横缩回一只脚,转头瞪了他一眼。
看来,东家今天心情不好。
大挑儿立马自己掌嘴,点头哈腰道:“换换换,现在就换,东家您先里边儿请,稍坐一会儿。”
“人在哪呢?”江连横又问。
赵国砚指着后门儿,说:“搁后院儿厢房里待着呢!”
“进屋,老袁你们先去歇着。”
江连横一挥手,众人相继步入店内,分号里的伙计,不管认不认识他,也都跟着连忙点头问候。
时间已是下午,办理业务的客人不多,倒也没引起太多骚动。
大伙儿只是好奇,这位阔主又是哪路神仙,竟能让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大挑儿”弯腰赔笑。
江连横穿过厅堂,进了后院儿,又在赵国砚的引领下,去了东厢房的一个单间。
推门进屋,没等见着人呢,就先听见一阵“啼哩吐噜”的声响。
转头一看,只见屋里的方桌上,撂着一把盒子炮,此刻正有个赤膊壮汉,背对着房门,一口打卤面,一口大半儿蒜,热汗顺着脖颈子往下淌,把裤腰都洇湿了,吃的那叫一个香。
“这谁啊?”
江连横没认出来,但直觉告诉他,此人是个“横把儿”。
听见门口儿有动静,那壮汉便端着海碗,在凳子上转过身,抬头纹一紧,现出一双死鱼大眼。
“嗬,江老板呐!”
壮汉咬断了面条儿,嘴里鼓鼓囊囊,口齿稍有些含混,笑嘻嘻地说:“咱可有日子没见了,我呀,孙大眼,您没又把我给忘了吧?”
江连横猛然惊醒:“哦,你不是李正手底下那个山炮么?”
“是开山炮的!”壮汉混不介意地哈哈大笑,“孙向阳么!”
(本章完)
第626章 老莽
第626章 老莽
孙向阳端着海大碗,舍不得放下,转头往嘴里垫了瓣儿蒜,先把打卤面秃噜个精光,随后拿起桌上的盒子炮,往后腰眼儿里一别,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大凉水,打俩饱嗝儿,这才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其间,掌柜大挑儿也换了身长衫,急忙赶来屋里作陪。
四人围着小方桌,相继落座。
江连横坐在孙向阳对面,敲出一支烟,抬手朝他扔了过去。
“呀嗬——”
孙向阳没留神,烟掉在桌面上,倒也不介意,立马捡起来,搁嘴里叼着,笑呵呵地说:“多谢江老板了!”
说罢,划着火柴,欠身给彼此点火儿,最后甩了甩手,一边擦着满头油汗,一边抱怨着老天爷作妖。
“这天真是没法待,快赶上下火了!”
江连横点点头,笑着问:“兄弟,今儿咋想着进城了?”
孙向阳深吸一口烟,却道:“前不久,大当家的在隔壁县城绑了个秧子,现在风头过了,派我来这换点东西。没想到,正好在路上碰见了老赵,唠了几句,就把我给拽这来了。”
“你还挺受重用啊!”
“嗐,关键是那帮小崽子真不拿事儿呀,玩儿心太大,让他们进城,且回不去呢!”
“绺子局红?”
“凑合维持,就那么回事儿呗!”
江连横拄着桌面儿,低声问:“你们现在搁哪安根呢?”
孙向阳摆了摆手,满面愁容道:“江老板,我可不是故意瞒你,最近弟兄们转山跑,不压地面儿了。”
“哦?”江连横略感意外,旋即郑重其事地问,“最近绥芬河一带,听说有几个山头造反,这里面没你们家的事儿吧?”
“这咋可能呀!那帮人纯是他妈的疯子,还想造张大帅的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孙向阳立马否认,紧接着便开始沉声抱怨起来。
“他们造反,整得其他山头都跟着吃瓜落,就因为这档子事儿,现在那片儿的其他山头,都得被迫挪窝,你说缺不缺德!”
匪帮虽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只要是有名有号的山头儿,能多年屹立不倒,其大当家的,总归是有几分见识。
当年宗社党叛乱,背后好歹还有小东洋支持。
如今绥芬河山林游击队叫反,背后除了口头声援的吴秀才,再无其他势力,哪有什么前途可言。
他们这一闹,等老张抽开功夫、腾出手来,必定要对吉省的匪患,展开一番严厉清剿。
“江老板,你说说,闷声发财不好么,非得他妈的闹事儿!”
孙向阳骂骂咧咧地踩灭了烟头儿,咬牙切齿道:“现在他们那帮人,纯粹就是线上的公敌,别说官府想剿匪,就是其他几个山头的大当家,也都憋着劲儿要干他们呢!”
江连横点了点头,这类人的确可恨。
可若想逆天改命,又岂能不担任何风险?
沉吟片刻,江连横又问:“除了绥芬河的山林游击队,还有哪些山头入了伙儿?”
孙向阳眼里流出不屑,冷哼却道:“净是些臭鱼烂虾,半开眼的,狗屁不懂!大当家的讲话,但凡拿正眼看他们,都他妈觉得自己掉价,也不知道怎么让人忽悠的,估摸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话到此处,他忽然半开玩笑地问:“怎么,我刚才听说,江老板保的货让人给劫了?”
“嗐,让兄弟看笑话了。”
“过了过了,这有什么的,皇帝老子还有后院儿起火的时候呢,听说张大帅在关内,不也吃了败仗么——正常,都正常!”
江连横呵呵一笑,顺势便问:“刚才听国砚说,兄弟手上好像有点消息,看在咱这交情的份儿上,你点我一步。”
“别别别,江老板太客气了。”孙向阳连连摆手道,“我这消息也不保准,只能算是猜测。”
“没事儿,你只管说。”
先前,赵国砚已经把丢货的事儿,跟孙向阳简略说了一遍。
如今补充几处细节,孙向阳听后,似乎更加笃定了自己原先的猜测。
“要是老爷岭丢的货,那就八成没有内鬼的事儿了。”
“这话怎么讲?”江连横问。
“那个沈老爷,可不是一般人。”孙向阳说,“江老板,你别看他是个地主,据我所知,这老小子年轻那会儿,也算是个半开眼,老爷岭有个联庄会,他就是那的会长。”
话又说回来,到底什么叫联庄会?
老话常言道:皇权不下县,县下唯宗族。
这话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也不是姑妄之言。
自古以来,县下便多半由当地士绅联合自治,就算是县太爷来了,也得礼让三分。
南国宗族势大,百年望族,屡见不鲜,老族长的权势,恐怕还要盖过县太爷一头。
可关外开禁,不过几十年光景,虽然也有宗族势力,但多半不成气候。
到了白山黑水,往上捯两辈儿,不是灾民,就是军户,十之八九都是如此,哪有万八千人的大宗族?
偏偏东三省匪患猖獗,官府剿匪不力,乡野间的村庄,便合纵连横,筹备武装力量,以求自保,官府也纷纷默许。
联庄会又跟保险队不同。
保险队只管拿钱办事儿,时不时还要勾结胡匪,吃两头儿。
但联庄会的人马,守的是自家田产地契,碰见匪帮砸窑,必定死守,谁的面子也不给。
“那片地界儿,可是块难啃的骨头。”孙向阳说,“尤其他们那个武装队长,人挺猛,其他山头多半都不去那找麻烦。”
这也不算怂。
胡匪砸窑,也得讲究收益,现成的肉都吃不过来,何必去找骨头硌牙。
江连横点点头,沉吟道:“听他们的说法,这货是快到火车站的时候被劫的,最近谁在那边做生意?”
“我倒是知道个人。”孙向阳瞄着房梁,低声念叨,“这人叫‘老莽’,大概大半年以前,才起的局,正是立威风的时候。”
江连横一听,忽然笑了起来,却说:“嗯,行,拿我立威,也挺有眼力见。”
这话也不算是讽刺。
想要立威,总得找个大蔓儿碰一碰,否则就是仗势欺人,将来“典鞭”大会,众胡匪论资排辈,还是得老老实实坐在末位。
不料话音刚落,孙向阳竟也跟着笑了起来。“江老板,别说你了,他之前还打算跟咱大当家的碰一碰呢!”
“呵呵,李正可不会惯他毛病。”
“那是当然。”
孙向阳随即说起一段往事,倒也不算太过久远,无非是去年冬天的事儿。
彼时,吉高官白山一带的匪帮,召开“典鞭”大会,各个山头的大当家都去了省府,准备划清地面儿。
老莽立柜不久,不知托了谁的关系,竟也腆着脸来了。
几年以来,“阎王李”的山头,早已是长白山的一股巨匪,搁线上有头有脸,不说是其中翘楚,也是数得着的匪帮。
老莽惦记着“响蔓儿”,显然已经有点魔怔了,当场便在众人面前,跟李正勾肩搭背,笑嘻嘻地说:
‘兄弟,你这地面儿划得太大了,要真这么干,老哥我就没饭吃了,你多少也得给我匀点儿,往后有了收成,我劈你一半儿,咱就当是交个朋友!’
孙向阳说到此处,就连赵国砚都跟着一愣。
江连横朗声大笑,接着问:“然后呢?”
“哪还有什么然后啊!”孙向阳笑道,“大当家的立马翻脸,当着所有‘横把儿’的面,甩手就扇了他一嘴巴子,还说:‘你跪下叫我一声爹,我匀你两亩地!’”
言毕,屋内立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没打起来?”赵国砚问。
孙向阳笑着摆了摆手,说:“让人给拦住了。”
江连横可以理解,毕竟是“典鞭”大会,各山头的大当家齐聚一堂,倘若事情闹大,保不齐就让官府一锅端了。
“不过——”
孙向阳接着说:“‘典鞭’以后,大当家的回去就把弟兄们叫上,跟老莽响了,可惜最后到底让这小子给跑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江连横便也明白了,这老莽为什么会加入叛军,又为什么会劫他担保的货。
理由很简单。
老莽在“典鞭”大会上,被李正当众抽了一嘴巴,颜面尽失。
绿林法则之下,他在吉省也再无翻身的可能,只好寄希望于叛军成事儿,到时候摇身一变,成了官兵,自然另当别论。
可他出了这么大的丑,竟然还能拉拢起一帮弟兄,想来也不简单。
大挑儿在旁边听得入迷,冷不防插话问道:“不是,我怎么感觉这人不太正常,就算再不懂规矩,也没这么干的呀!”
“你说对了!”孙向阳应声道,“这老小子以前好像是个‘大师兄’,指不定身上有点儿啥呢!”
庚子之乱,不过是二十几年前的事,如今回想起来,却仿佛是在遥望上古一般。
“大师兄?”赵国砚皱眉道,“他以前是‘练拳’的?那今年……至少也得四十来岁了吧?”
“差不多,我没见过他,听人说他面相挺老,以前好像专门给人看事儿。”
“这就不奇怪了。”江连横说,“跳大神的要想忽悠人,一说一个准,怪不得他这样还能拉出人来。”
孙向阳点点头,说:“嗯,倒是也有这种可能。”
“那你为什么觉得是他劫了我的货?”江连横追问道。
“主要是这种愣茬儿,提着灯笼,满大街也找不出来第二个,而且绥芬河山林游击队刚起事的时候,最缺粮草。”
说完,孙向阳又觉得有些不妥,便连忙补了一句,道:“当然了,就像我刚才说的,只是猜测,现在各家山头都尽量避开老爷岭那片地界儿,就怕被官兵误伤,所以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江连横拱手道:“懂了,多谢兄弟提点!”
“嗐,小事小事,江老板再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
孙向阳当然不敢顺杆儿爬。
这些年来,“阎王李”的山头,之所以能一次次躲过官兵追剿,还得多亏了江连横从中提醒。
相比之下,透露点绿林中的风吹草动,实在不足挂齿。
“应该的,可惜我明儿一早得坐车去宁安,没法多陪。大挑儿,你这两天,就替我好好招待孙兄弟吧!”
江连横低声吩咐,大挑儿自然连连点头,转头就问:“兄弟好哪一口儿,我现在就去给你安排!”
不想,孙向阳笑笑却说:“不用不用,我也待不了多久,刚才不是说了么,最近大当家的转山,我要是回去晚了,再找不着山头,闹出笑话倒没什么,就怕大当家的要治我了。”
“这样啊……李正现在挺好的?”
“还行,无非就是之前跟毛子响过,吃了点亏,江老板有什么话,用我给大当家的带回去不?”
江连横已有将近五六年的时间,没再见过李正,虽说谈不上想念,但毕竟也是过命的交情,总归是不能忘却。
思忖了半晌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道:“没什么话,你替我转告他,最近悠着点儿就行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对胡匪而言,却价值连城——这次不是虚张声势。
“好,我一定转达!”孙向阳连声点头,旋即又问,“江老板这趟去宁安,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去寻仇的吧?”
江连横呵呵笑道:“也谈不上寻仇,就是想找个机会,跟劫我货的胡子,好好唠唠。”
“哈哈哈哈,了然,了然,那就预祝哥几个旗开得胜了!”
孙向阳拱手抱拳,庆贺了几句,竟无意片刻逗留,随手将短褂往脖子上一搭,起身就要告辞。
“行了,江老板,我今儿也是顺道路过,赶巧儿用得着我,我就瞎白话几句,没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
“嗐,急什么,再待几天。”
江连横等人立马再三挽留,见他去意已决,便只好随行相送。
孙向阳在后院儿的马厩里,牵了自己的马,带上行李,也没多说什么,只趁着日头尚未西沉,便由后门儿,匆匆辞别。
蹄声清脆,他在马背上转身冲大伙儿挥了挥手,旋即紧了下缰绳,眨眼间便已渐行渐远。
江连横凡事从简,入夜以后,只在自家的分号里吃了顿便饭。
待到次日清晨,便带着赵国砚、袁新法和杨剌子等人,起早奔去了火车站,应邀前往宁安县……
(本章完)
第627章 宁古塔
第627章 宁古塔
宁安县,旧称宁古塔,七山一水二分田。
虽说过去曾是流放之所,但毕竟也是前清时期的边防重镇,自然谈不上荒无人烟。
县城本身并不大,三面环山,南邻牡丹江水,每逢夏秋两季,风景还算怡人。
但因为北满铁路没修到这里,所以近年来才稍显颓势。
即便如此,倘若在街市里闲逛,偶尔还是能看见零星几个毛子,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语,吆喝叫卖,干的都是些小打小闹的走私行当,商业往来也算频繁。
北方连年战乱,听说最近又闹起了饥荒,白毛惨的不行,远东的物资因而变得格外紧俏。
小米换皮靴,面粉换军刀,谁要是能带去一瓶伏特加,毛子就敢开口叫爸爸。
胆儿大的人,早已开始暗中走私。
每到入冬时节,便有人往身上套七八层大袄,跑去双城子或海参崴,等到了那边,再一层层脱下来,卖给当地毛子。
只此一趟,回来置办年货的钱就有了。
眼见着利润丰厚,就连五六十岁的小脚老太,也都跑去跟着凑热闹,干起了走私营生。
凡此类人,线上皆称之为“跑崴子”、“跑老客”、或是“剥皮老客”。
…………
江连横等人乘坐火车,先去黑省牡丹江,休整一夜,待到次日清晨,方才雇佣车马南下。
从牡丹江到宁安县,其间六七十里路程,听起来不算远,可山路弯弯绕绕,直至黄昏时分,总算及时赶到了宁安县城。
顺着官道,由西大门儿拐进老城厢,横穿几条大街,远远便看见一座旧式公署衙门。
这地方本是前清“镇守宁古塔等处地方将军”办理军务的官邸,如今年久失修,看上去更像是一座荒宅。
走到近前,只见两个扛枪的士兵,正在大门口儿站岗,身上的军装松松垮垮,很不合体,脸上的神情却显得格外威风。
江连横拱手抱拳,还不等开口,便招来一通呵斥。
“哎,站那!”
两个士兵扬起下巴,高声质问:“搁哪来的,有没有请帖?”
“请帖?”
江连横眉头一皱,心说来前也没跟我提过这茬儿呀!
暗自想了想,倒也未动肝火,只是笑呵呵地说:“两位军爷,我是张将军的朋友,从奉天来的,姓江,江连横,麻烦您二位进去通禀一声。”
说罢,转身就冲赵国砚抬了抬手,准备给这两位官差意思意思。
不曾想,那两人一听江连横的名号,立马咧嘴一笑,卸下了官架子,端起了江湖气,拱手抱拳,连声道歉。
“呀嗬,敢情是江老板呐,今儿算是见着活人了,幸会幸会!”
江连横不禁一愣,忙问:“怎么,两位军爷认识我?”
“岂止是认识,咱们两家还做过买卖呐!”
两个士兵一边推开院门,一边嘿嘿笑道:“咱俩以前也是搁线上混的,大当家的报号‘满天飞’,您还有印象没?”
“哦——有印象,有印象!”
江连横压根儿没想起来,却不慌不忙地说:“来来来,国砚,快跟两位兄弟打个招呼。”
赵国砚心下会意,连忙上前笑道:“幸会幸会,我记得你们大当家的不是在呼兰地界儿‘吃溜达’么,怎么跑宁安来了?”
“嗐,别提了!”两个士兵摆摆手,略显惭愧道,“不小心上了贼船,现在弃暗投明了!”
经赵国砚提醒,江连横也随之回想起来,顺势便问:“看这样儿,两位现在是吃上官粮了,你们大当家的还挺好?”
“还行,前两天刚给毙了。”
“毙了?”
“不识相呀,张将军劝咱们接受诏安,他不同意还能咋办,只能把他和二柜、三柜都给毙了,弟兄们也得求活路,对吧?”
两人说得云淡风轻,丝毫没把兄弟义气放在心上。
树倒猢狲散,这才是江湖绿林的常态,数百人的匪帮,其中又有几个能称得上生死之交?
江连横早已见惯不怪,只是故作遗憾地点了点头,旋即便从赵国砚手里拿来“人事”,笑呵呵地递了过去。
“两位兄弟抽烟,这点心意,你俩回头买酒喝。”
“哎我天呐,可不敢,可不敢!”
两个士兵连声推辞:“打从前天开始,张将军就特地吩咐过,谁要是敢跟江老板吃拿卡要,立马军法处置,您可千万别害咱俩,直接进去就行了,将军正在里头打牌呢!”
江连横推让几番,见对方当真不肯收,谢过以后,便带着自家弟兄,大步迈进公署衙门。
穿过大院儿,又碰见几个负责警卫的士兵。
其中有不少都是昔日的胡匪头子,本就听过江连横的名号,说明来意后,自然也都悉数放行。
只是赵国砚等人,需留在门房等候。
江连横独自朝正堂走去,远远地就见房门大开,喧嚣声此起彼伏,正是牌局热闹的时候。
张效坤身穿军装,敞着怀,撸胳膊、挽袖子,脑门儿上青筋暴起,两眼瞪得通红,此刻正跟宁安县的几位士绅围坐一桌,吵吵嚷嚷地推着牌九。
桌角摆着一盘儿狗肉,撕成条状,旁边的小碟儿里盛着一捻盐,当作是打牙的零嘴儿。
张效坤左右开弓,一手吃着狗肉,一手扔着骰子,忙得不亦乐乎。
座上其他几位士绅,看上去完全不像赌棍,合该是被迫赶来凑局输钱的,因此坐立难安,只好强颜欢笑。
江连横见状,缓步走到桌前,低声唤道:“大哥,我来了。”
“啧,你没看见俺正忙着呐,去去去,有事等会儿再说!”
张效坤的语气极不耐烦,嘴里叼着烟卷儿,眼睛眯缝着,头也不抬一下,全神贯注地搓着牌九,手指肚都微微有些泛白。
“操他娘的——”
牌九应声被摔在桌面上,看样子这把输了,但又不甘心,于是立马围拢着命令道:“再来,再来,俺还就不信了!”
正在兴头上的时候,江连横也不好意思打扰,四下寻摸一圈儿,在角落里找了把椅子,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不想,这一坐就是大半个钟头。
扭脸一看,外头天都擦黑了,张效坤那两条大长腿抖个不停,牌局却始终没有要散的意思。
谁都不敢提议散场,哪怕稍微露出点苗头,便会招来一通臭骂。
直到手边那盘儿狗肉吃光了,张效坤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都给我在这坐着,俺去上趟茅房,回来再玩儿!”
说着,转过身来,正要走时,余光一扫,整个人竟蓦地愣了一下。
此时屋内有些昏暗,张效坤仔细辨认了半晌儿,方才惊叫道:“哎呀,老弟,你啥时候来的?”
江连横差点儿没呛着,干笑两声说:“大哥,我都在你后头坐小半天儿了。”“啊?”张效坤难以置信,“不是,那你咋不叫俺呢?”
“叫了,看你玩儿得正热闹,我又没啥急事儿,就寻思坐这等你一会儿。”
“嗐,这事儿闹的,外头那帮小兔崽子也没个眼力见,都他妈成哑巴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张效坤一拍脑门儿,连连赔笑道:“让老弟久等了……但你还得再等一会儿,俺去方便方便……”
江连横笑着点点头。
张效坤赶忙小跑出去,撒完了尿,又急匆匆赶回来,也不知洗没洗手,上来就一把搂住江连横,哈哈大笑着凑到桌前。
“来来来,老弟,俺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宁安县的县长;这位是汤师爷;这位是裴老板,宁安县的大财主……”
大伙儿听了,立马纷纷起身陪笑。
屋里的人,江连横多半都不认识,可那几个士绅却听过奉天江家的名号,虽然未曾谋面,却似乎早有了解。
“相见恨晚,相见恨晚……”
江连横跟众人逐一握手。
本打算和光同尘,不料张效坤却拍着他的肩膀,当众训斥道:“你们几个,都给俺记住了,这可是俺的知己,往后在绥宁地界儿,江连横就是俺,俺就是江连横,谁敢跟俺老弟犯冲,到时候提头来见!”
众人听了,自是连连点头,心说就算没你,咱们也不敢得罪奉天江家呀!
张效坤很满意,接着又冲座上一人招招手,却道:“那个……裴老板,今儿俺老弟来了,大喜的事儿,给你个表现的机会,去找家上档次的馆子,让大伙儿好好喝一顿!”
裴老板是带着“请帖”来的,今天的任务就是输钱、请客,尽管心有为难,却还是笑呵呵地连声应承。
“好好好,多谢张将军瞧得起我,我现在就去安排,待会儿派车过来接两位。”
“去吧,去吧!”
张效坤拽着江连横的胳膊,不肯撒手,笑着又问:“老弟,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哪能呀,弟兄们都在接待室呢!”
“那个谁——”
张效坤立马冲门外大喊:“去给接待室沏壶好茶,让他们再等一会儿,俺和老弟有话要说!”
警卫员在院内连声答应。
旋即,张效坤又驱散了屋内众人,转而把江连横带到后堂居室,神神秘秘地关起门来。
江连横略感困惑,不由得问:“大哥,啥事儿呀?”
张效坤笑而不语,径自走到窗边,打开柜门,竟从里面捧出一只一尺见方的小箱子。
“老弟——”
他把箱子放在书桌上,笑呵呵地推向江连横,却说:“这箱东西,你拿回去给弟妹用。”
说着,随手掀开箱盖。
只听“哗啦”一声,立时就有金银珠宝从箱子里蔓延出来,并在灯影的映衬下,晃出一道道柔光。
江连横低头一看,不禁呆住。
箱内的金银玉器,多到令人咋舌,其中不少都是有年头儿的老物件。
首饰彼此环绕,如同打乱的线团;宝石互相交叠,仿佛岸边的卵石。
因为数量太多,且堆放得漫不经心,以至于乍看之下,竟像是假货一般。
“大哥,你这是干啥?”江连横明知故问。
张效坤大手一挥,却道:“这些都是剿匪得来的小玩意儿,样式老了点,你拿回去,弟妹要是不稀罕,大不了毁了重做!”
“太多了,不合适,不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让你拿着就拿着,不拿就是看不起俺,俺还欠你的账呐!”
“还提这茬儿,那就没意思了啊!”
“哈哈哈,好好好,不提就不提,但这箱东西,你高低得给俺收下。”
江连横虽说不差钱,可眼见这箱首饰,少说也值万八千块现大洋,要说视之如粪土,显然是假话,可转念一想,又说:“大哥,我听说你最近招兵买马,正是用钱的时候,咱哥俩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痛快。”
“嗐,这算什么呀!”张效坤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老弟,俺就跟你明说吧,往后捞钱的机会多着呢,不差这点东西!”
说罢,随手又从抽屉里掏出一份电文,佯装若无其事地递给江连横。
“拿着,你看看这上面写的啥!”
江连横接过来拿眼一扫,立马脱口而出道:“大哥,你站起来了呀!”
张效坤哈哈大笑,靠着椅背,把两只脚搭在桌面上,神情颇为得意。
“绥宁镇守使,吉省边防军第三旅旅长……老弟,咋样儿,还行把?”
“太行了!”
这两样官衔儿加起来,那就等同于是前清的“镇守宁古塔等处地方将军”,统揽绥宁地界一切军政大权。
江连横坐下来拱手庆贺:“大哥,你看看,我就说吧,你这是十年一运,肯定会东山再起!”
张效坤笑道:“借老弟吉言,这事儿总算是成了,不然俺来宁安干啥,主要就是为了考察,为以后找块合适的驻地!”
“应该,应该,只是我真没想到,大哥发迹得这么快,光剿了一次匪,竟然官升三级,看来今晚必须得一醉方休了!”
“呵呵呵,老弟,你真以为大帅让俺当绥宁镇守使,就是因为俺剿匪有功?”
江连横一愣,不禁反问道:“不然还能因为啥?”
“毛子!”
“毛子?”
江连横眉头紧锁,沉思片刻,忽然想起范斯白随口提起的情报。
北方的红毛,如今大局已定,眼看着就要对外东北用兵。
这便意味着,张大帅日后将不可避免地要跟毛子打交道,对地方长官的要求,自然也有相应的变化。
而奉张集团内部,留学东洋的军官不少,可要是谈及对北方的了解,恐怕谁都比不上他张效坤。
毕竟,他打小儿就在毛子手底下做工,既去过西伯利亚,又能说一嘴流利的毛子话。
剿匪固然是个契机,但这两样优势,才是老张任命他当绥宁镇守使的关键。
江连横顿时心生敬佩,忙说:“大哥,皇天不负有心人,你这毛子话没白学,真该着是你发迹的时候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警卫员高声禀报:
“张将军,裴老板的车到了!”
张效坤回了一句,旋即起身道:“来,老弟,把你那几个哥们儿叫上,咱们边走边唠,俺还有几件事儿要跟你商量呢!”
(本章完)
第628章 勾结
第628章 勾结
裴老板的车被征用了。
江连横和张效坤坐在后排,赵国砚和警卫员坐在前排,其余人等,全都步行前往饭庄赴约。
窗外夜色很深,今晚似乎尤甚。
宁安县虽然也有两条商店街,且装了路灯照明,但毕竟远不如奉天,一到入夜时分,县城里便黑了大半。
不少门市的屋檐下,还悬挂着旧式灯笼。
张效坤摇下车窗,豺狼似的巡视着自己的领地,突然拍了下江连横,笑呵呵地说:“老弟,不行你以后就跟着俺混吧?俺给你个团长当当,武的不行,你就来当参谋长,全随你的心意,你看咋样儿?”
江连横一愕,情况果然不出胡小妍所料。
张效坤自是一片好心,如今飞黄腾达,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拉兄弟一把。
可江连横却拎得清楚,谁是东北王,谁是好哥们儿,于是便连忙推辞道:
“多谢大哥好意,但是……不是老弟驳你的面子,而是我实在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带兵打仗这种事,我是真干不明白。”
本以为听了这话,张效坤会再推让几句,不料他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呵呵,俺就猜到了你会这么说,理解理解,俺要是有你那么大的家业,也不来吃当兵这碗饭了。不过,愿不愿意带兵,那是你的事儿;说不说这话,却是俺的事儿;总之这份诚意,俺是有了。可别说俺发达以后,就忘了兄弟情义。”
“不会,不会!”江连横如释重负,“大哥,这话说的就太见外了,我还能挑你不成?”
“那就好,那就好……不过,还有一件事儿,你务必得答应俺呐!”
江连横皱了下眉,忙说:“大哥,有话你就讲。”
张效坤望向车窗外,颇为得意地哼声道:“说实话,这小小的绥宁镇守使,俺还没放在眼里,可乱世当头,想要继续往上爬,还得要有自己的兵,想要有兵,就得先有钱,你说对不对?”
闻听此言,江连横心里一沉,琢磨了片刻,才试探着问:“大哥……你不是想让我帮你筹军饷吧?”
江家的确有钱,但还没阔到能养活一支军队的地步。
“咋了,有难处?”
“这个这个……张大帅没给你拨军饷么?”
“嗐,那点钱够干啥的,你哥哥俺连师长都当过,就这一支混成旅的兵力,难道还能撑死我?”
江连横一听,汗就下来了,急忙压低了声音问:“大哥,你要私自募兵啊?”
“啧,这叫隐藏实力,俺都是绥宁镇守使了,招几个兵,巩固边防,这总不过分吧?”张效坤有恃无恐道,“再者说,俺又没打算瞒着张大帅,最多就是先斩后奏,俺做大了,对咱奉军不也是好事儿么!”
江连横不敢搭茬儿了。
尽管张大帅从来不算疑心深重之人,但这种事免不了遭受上峰猜忌,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的罪过。
关键在于,江连横身为省府密探顾问,听见这种事,原本就应该向上汇报。
手握风闻奏事大权,他只需要跟大帅府上报一句——经查绥宁镇守使张效坤,近期私自募兵,心怀不臣,恐有变节——不消几日,张效坤就有可能被撤职罢免。
忠义二字,不得不再三权衡。
江连横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问道:“大哥,看在咱俩往日交情的份儿上,你给我交个实底……你到底是咋打算的?”
“什么咋打算的?”
“你不是要另起炉灶吧?”
“什么话,俺还没疯呐!”张效坤立马否认道,“张大帅是俺的恩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另起炉灶,那不是活腻了么!”
江连横暗自松了口气,旋即又问:“那你为啥非得先斩后奏?”
“俺也不想这样,关键是杨诸葛和郭鬼子那帮人,处处给俺使绊子,要是不先斩后奏,指不定要被他们压到啥时候呢!”
张效坤显然没把江连横当外人,随即又用胳膊肘怼了怼他,笑嘻嘻地问:“嘿嘿,老弟,你说话呀,这点儿小忙,你不会不帮哥哥吧?”
“这……”江连横咂了咂嘴,神情为难道,“你现在需要多少钱?”
“韩信点钞,多多益善。”
好家伙,压根儿没数!
江连横要面子,不好意思当场回绝,想了想,就说:“那这样吧,等我回奉天的时候凑凑,先给大哥应急。”
张效坤忽然愣住,旋即哈哈大笑道:“哎呀,老弟,咱哥俩唠了半天,结果全都整岔了!”
“怎么?”
“俺不是要找你要钱,而是想让你帮俺挣钱!”
张效坤抬手指了指漆黑的窗外,接着笑道:“现在今非昔比,你哥哥俺有地盘儿了,大小也是个地方上的父母官,既是父母,还愁没有儿孙孝敬?但这点钱财,哪够俺招兵买马?退一步说,俺也得给地方办点‘实事儿’不是?”
原来,张效坤把江连横叫到宁安,其实是为了“招商投资”。
绥宁地界,说穷不穷,说富不富,想要凭此地发迹,自然要剑走偏锋。
当然,所谓的偏锋,其实也是无奈之举。
兴办工厂,甭管做什么,实在无法跟洋货竞争,最后大概要赔得血本无归。
循序渐进,厚积薄发,显然又不适用于乱世。
而且,张效坤也没那份耐心等待。
如此一来,能包赚不赔的生意,说来说去,结果还是那老三样儿。
但这老三样儿的行当,官差又实在没法亲自出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升了天的鸡犬,虽说不再是凡品,可就算到了凌霄宝殿,大抵干的还是那些下蛋、看门的活儿。
人与鸡犬之间的鸿沟,并不因一同飞升,而有所改变。
“俺寻思着,既在其位,也应该为父老乡亲谋点善政,绥宁地界儿,还得发展发展。”
这是张效坤的说法。
江连横点了点头,心说也对,得先让父老乡亲阔起来,才能有油水可刮,治下一帮穷鬼,怎么挣钱?
张效坤指着车窗外的街市,说:“老弟,你放心,有哥哥在,铁定不会让你赔钱,看见这些商铺没有,你相中了哪家,就跟俺直说,俺派人去查他,高低给他查出点毛病。到时候,你把他们盘下来,年终岁尾,你让俺抽点,这不算为难吧?”
话到此处,江连横悬着的心,也总算落了地。
“不为难,不为难,只不过这种事还得从长计议,不能操之过急。”
“总之务必尽快,俺往上报的是三个团,其实可不止这些,俺还指望着你帮我筹军饷呢!”
谈到生意,张效坤猛然想起什么,便问:“对了,你那保险公司的事儿,平了没有?俺之前收编胡匪的时候,特意帮你问了,可惜这帮小兔崽子,抢东西没数,一问全都不知道,可竟然全都听说过你。”“暂时还没个准信儿。”江连横叹声道,“只是听说,可能是个叫老莽的‘横把儿’干的,我打算过两天去趟老爷岭看看。”
“对,这种事不能轻饶了他,欺负到俺老弟身上来了,俺不答应!”
张效坤忿忿道:“要不,你待会儿问问俺那几个手下,如果不是他们干的,那应该就是跑山里去了,俺最近正派人搜呢!”
“辛苦大哥了。”
张效坤大手一挥,却道:“没什么,捎带手的事儿!”
“捎带手?”江连横觉出话里有话,“大哥派人巡山,还因为什么?”
“剿匪呀,这还用问?”
“这叫反的胡匪,不是都让你收编了么?”
“大部分都收编了,但高、卢这两个匪头子还没抓到,他俩不死,剿匪就还不算完,俺得给张大帅排忧解难呀!”
江连横听了,不禁沉吟道:“保不齐,他们这伙人就在一起呢。”
“那太好了!”张效坤冷哼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正好把他们几个一锅端了!”
说话间,裴老板预订的饭庄便到了。
店内似乎早已清场,掌柜的连同伙计们全都立在门口,等着、盼着张将军到来。
双方一见面,自然少不了歌功颂德,溜须拍马。
张效坤对此颇为受用,大步迈进饭庄,待到城内的商绅悉数到场后,便吆喝着端酒摆席。
这场庆功会开了三大桌,江连横和张效坤及商绅名流一桌;军官和收编的胡匪头目一桌;赵国砚等人和几个小老板一桌。
张效坤想要当好绥宁镇守使,少不了豪强士绅的支持。
豪强士绅想要守好自家的产业,也少不了要靠张效坤的照应。
官商勾结,其乐融融。
众人推杯换盏,共同畅想着宁安县未来的繁荣。
江连横和张效坤喝得酩酊大醉,不知今夕是何年。
然而,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其后的三两天时间,张效坤借考察驻防地的由头,领着江连横走遍了绥宁地界儿的几座大县城。
所到之处,豪强士绅、县长师爷,无不组织当地百姓夹道欢迎,敲着鼓、打着锣,扭着大秧歌,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一进城厢大门,保准就有当地“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举着一块大匾糊在张效坤的面前。
匾额上所写的,无非都是些“保境安民”、“除暴安良”、“文武兼备”之类的奉承话。
按理来说,高、卢叛乱,纠集胡匪在吉黑两省交界地带,四处烧杀劫掠,如今匪患平定,百姓也合该颂扬几句。
可怪就怪在,当日的匪,正是今日的兵!
官府知道,百姓也知道,但此刻仿佛全都忘却了。
来来回回,横竖都是同一群人,只是换了身衣裳,就从人人喊打,变成了感恩戴德。
张效坤身后跟着兵,手里握着权,每至一处,必有儿孙孝敬,而且都是心甘情愿。
将军若是不收,他们回头连觉都睡不好。
真金白银,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张效坤也是当真仗义,钱财过手,毫不吝惜,转头便分给麾下部将,因此特来投奔的他的人,似乎也越来越多。
欢迎仪式结束后,众人便在一处饮酒作乐,商议着日后如何盘剥。
豪强士绅纷纷建言献策,简直就要踏破门槛儿。
转日上午,张效坤便会叫上江连横,在县城里来回巡视,考察民风商情。
过去,江连横在奉天立柜时,老张只是默许,从未在明面儿上支持过。
江家若想做大,还需靠自己的头脑,把脏活儿干得漂漂亮亮的,不给官府添堵,免得败坏名声。
可眼下“山高皇帝远”,张效坤肆无忌惮,在地面儿上立柜,突然省却了无数周折。
江连横只需坐在车里说一句:
“大哥,老弟看这家生意不错,日后能有前途。”
张效坤听了,立马就冲副官命令道:“去把县长给俺叫来,好好查查这家,有没有有违律例的地方。”
查出来了,固然好办。
若是没查出来什么,那肯定是父老乡亲“敢怒不敢言”,想必也是些穷凶极恶的帮派势力,铲了!
一句话,任凭几代基业、祖产,也都只好贱卖出去。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眼见着富商莫名破产,父老乡亲不仅没有怨声载道,反而叫起好来,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架势。
虽说只是几座小县城,但只要耐心压榨,其中的油水竟也不少。
只三两天的光景,张效坤便圈定了几处产业,以待日后慢慢受用。
江连横跟这位老大哥随行了几天,虽说也挺尽兴,但心里却始终惦记着自家生意的劫货案。
这件事只要一天没了结,就像是江家牙缝儿里的韭菜,人人都看得见,尽管不好意思主动提起,但却防不住背后窃笑。
待到重新返回宁安县时,江连横终于有点坐不住了,便主动找上张效坤,准备辞行去老爷岭问问亲自问问当事人。
不想,赶到将军衙门时,院内的气氛却有别于平常。
没有牌局,没有喧闹,士兵全都绷着脸,神情格外严肃。
江连横推开房门,却见张大诗人眉头紧锁,此刻正端坐在椅子里查看电报。
“大哥,是不是那几个头目有消息了?”
江连横正要说明来意,却被张效坤忽地抬手打断。
“老弟,这两天俺不能陪你了,奉天的保安司令部那边,要派两个人过来找俺谈事。”
(本章完)
第629章 老爷岭
第629章 老爷岭
“奉天司令部派来的人?”
江连横有点紧张,误以为是张效坤私自募兵的事儿走漏了风声。
可冷静下来再一琢磨,目前为止,募兵还只是个想法,尚未付诸行动,张大帅的耳根子并不软,远不至于听风就是雨。
许是知情不报、做贼心虚的缘故,江连横略感不安,战战兢兢地连忙追问:“大哥,是不是老张要派人过来视察工作了?”
张效坤立刻摇了摇头,却道:“俺现在才刚上任,工作还没开始呢,视察什么?”
说着,他起身关上房门,而后坐下来,悠哉悠哉地点了支烟,接着说:“张大帅跟小鬼子签了密约,准备派我去趟海参崴,收购小鬼子在那边留下的军火库。”
北方内乱伊始,列强意欲干涉,小东洋表现得尤为积极。
眼下大局已定,先前囤在海参崴的军火,便急需清仓售卖。
张效坤曾在海参崴出任华人商团武装团长,这份差事,自然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连横略感宽心,怔怔地点了点头,嘟囔着说:“那就好,那就好。”
张效坤见状,不由得笑着调侃起来。
“老弟,你在奉天的时候那么横,咋来俺这边以后,胆子还变小了?放心,天塌不下来,有哥哥俺替你顶着呐!”
江连横不知该怎么解释,便只好装傻赔笑,连声称是。
张效坤又道:“俺知道你也有点军火生意,咋样儿,俺这趟去海参崴,用不用帮你牵个线,扩大点货源渠道?”
“那敢情好,到时候肯定少不了大哥那份儿。”
“哈哈,这就对了,有钱哥们儿一起挣么!不过,这趟是司令部派人督办,又是密使,俺就没法带你一块儿去了。”
“那当然!”
江连横忙说:“这种事儿,老弟本来就应该回避才对。”
张效坤点了点头,忽然问:“对了,你找俺有啥事儿,又相中哪家铺面了?”
“不不不!”江连横立马解释道,“多亏大哥款待,这两天吃的好、玩的好,就是劫货案的事儿,始终没有消息,我打算明天去趟老爷岭,找沈老爷问问情况。”
“嗐,急什么,让侦察兵去找就行了。”
“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正好大哥要去海参崴,我也顺道避个嫌,就当是游山玩水了。”
张效坤想了想,说:“那也行,不过现在叛匪刚刚平定,有不少胡子还在到处流窜,道上不安全,老弟要是非得去,俺给你拨一个营,路上护送你的安全。”
“可别——”
好家伙,一个营的兵力,二三百号人,一路上的吃喝挑费,谁来打点?
江连横立即推辞道:“大哥,人多扎眼,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要是不为难的话,借我十个人手就够。”
“二十个!”张效坤独断道,“有备无患,你可别有闪失,俺还等着回来跟你继续耍耍呢!”
江连横拗不过他,只好点头答应。
张效坤片刻不怠,立马推开房门,大声吆喝道:“刘快腿,人呐,过来俺有话要说。”
不多时,就听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
刘快腿应声跑进屋内,敬了个极不标准的军礼,差点儿没把自己眼睛杵着,精气十足地大喝一声:“到!”
这小老弟二十几岁,单眼皮,身形瘦削,军装因而显得鼓鼓囊囊,很不熨帖,可一双手脚却大得出奇,掌心结着一层厚厚老茧,虎口处竟然练出了肌肉。
江连横阅人无数,打眼一瞅,便立马觉察出此人身上的匪气,想来也是刚刚收编不久。
“这位是谁,你小子知道吧?”张效坤问。
“知道,这位是江老板。”
“那么江老板又是谁?”
“江老板就是张将军,张将军就是江老板!”
“哈哈哈哈!”张效坤扭头望向江连横,“咋样儿,老弟,这小子够机灵吧?”
江连横默然点头,并不过多评价。
张效坤接着吩咐道:“明儿一早,江老板要去趟老爷岭,你去警卫连点二十个好手,一路护送俺老弟平安抵达。事儿办好了,俺重重有赏;事儿办砸了,俺拿你是问!”
刘快腿一挺腰杆儿,大盖帽差点滑下去,朗声便道:“长官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
闲言少叙,转过天来,江连横等人便备好马匹、干粮、喷子,出宁安县城东大门儿,奔着老爷岭的方向疾驰而去。
刘快腿人如其名,手脚极其麻利,办事周全不说,脑子也很活泛。
这些天来,他眼见着江连横和张效坤出入同行,很清楚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便将这次护送任务当成是晋升的契机,对待江连横更是时时阿谀、处处奉承。
一路相处,自然极其融洽。
老爷岭地处长白山余脉,南北走向,百年松柏,随处可见,是真正意义上的深山老林。
绥芬河、牡丹江经流此地,山间川流不息,河谷纵横,因而多奇石绝岩。
炎炎夏日,信马由缰,仰观山林巨冠,卧听清泉流响,倒也平添了几分惬意。
行至正午,眼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众人便荷枪下马,在一处溪流岸边嚼谷休整。
刘快腿拿着铁壶,蹲在溪流岸边,咕咚咕咚,灌满了水,随即快步走到江连横身边,乐呵呵地说:“江老板,喝水。”
江连横也不客气,接过来猛喝一口,咂摸咂摸嘴,还挺甜,又还回去说:“多谢兄弟了。”
“呵呵,江老板客气了,这都小事儿!”
刘快腿找了块大个儿鹅卵石坐下来,毫不掩饰道:“我就盼着您能念我个好,以后在张将军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呵呵,你还挺实在,实在点儿好!”
江连横并不介意,只是随口问道:“你以前是不是也在山上当过‘横把儿’?”
“前两年才开始干。”刘快腿说,“我以前是跟张将军一起修铁路的,后来还挖过煤,赶上世道不好,就在线上混口饭吃。”
“平时都在哪做生意?”
“就在吉黑两省交界这一片,我大当家的报号‘满天飞’,您还有印象没?”
“有印象,而且很深。”
“要不怎么说您是干大生意的呢,脑子就是比咱好使。”
江连横不理会这廉价的奉承,转而便问:“兄弟,我想跟你打听个人,老莽——你听没听说过?”
“老莽?”刘快腿兀自嘟囔了几遍,脸上显出迷茫的神色。
见状,江连横和赵国砚互相交换了下眼神,旋即便把从孙向阳口中得来的消息,简略说了一遍。
此举似乎有些作用,刘快腿的眼里渐渐亮了起来。
“老莽……嘶,您说老莽,我没啥印象;但您刚才说的那件事儿,我倒是听说过,有点像乌大个子出的洋相。”
“你再想想?”赵国砚说,“老莽以前好像是大师兄。”
刘快腿摇了摇头,却说:“这不新鲜,我认识好几个大师兄呢。”
江连横想了想,又提醒道:“这老莽在线上不算大蔓儿,有可能是同一个人,‘阎王李’曾经跟他们响过。”
“哟,你们认识李正呀?”刘快腿有点意外。
江连横皱了下眉,笑着反问道:“怎么,我不能认识李正?”
“不不不,我没那个意思。”
刘快腿连忙解释道:“只不过,江老板一看就是个以和为贵的生意人,那个李正可就不一样了。刚才赵大哥说,‘阎王李’跟老莽响过,这事儿真不能说明什么,李正他们那股绺子,跟谁不响呀?后来称兄道弟,那都是打出来的结果。”
“这样啊……”
线索似乎又钻进了死胡同。
江连横不愿轻易放弃,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接着又问:“那你就给我讲讲这乌大个子吧,毕竟事情对得上,没准是后来改了匪号,所以才整岔了。”
“也有这种可能。”刘快腿略带自嘲道,“毕竟我就是个小崽子,‘典鞭’的时候,也没我的份儿,我大当家的跟乌大个子走得近,他这么叫,咱们就跟着这么叫了。”
江连横等人不再言语,静静地听着。
“说起来……‘阎王李’好像还在乌大个子身上吃过亏呢,他们两家响过两次。据我所知,互有胜负。头一次,李正赢了;第二次,听说……李正输了。但具体什么情况,我也说不清楚,咱总不能在人两家开壳的时候,站旁边卖呆儿吧,呵呵呵……”
“李正输了?”
江连横难以置信。
他很清楚李正究竟从他手中买走了多少喷子,能让李正吃亏,对方的实力必定不小,而且还能绕过江家得到弹药补给。
“中埋伏了吧?”赵国砚也将信将疑。
然而,刘快腿却立马否认道:“这乌大个子也不白给,他以前当过‘跑崴子’,后来不知道从哪搞的军火,就站起来了。”
“那他也加入叛军了?”江连横问。
“不太清楚。”刘快腿不敢谎报,只管如实作答,“江老板,跟您说实话吧,这次叛军有大几千人,一股是一股,我就是个凑数的,能知道多少事儿,别说乌大个子了,我连高士傧和卢永贵这俩头子都没见过,让怎么干,咱就怎么干呗!”
“真他妈怪了,挺大个活人,还是个胡匪头子,愣是没影儿。”
“可能是因为他刚立柜没多久,在线上还没那么大名声吧。”
江连横点点头,见问不出其他消息,只好恋恋作罢。
仰头看去,见高空朗日有渐渐西垂的苗头,稍歇了片刻,众人便又陆续翻身上马,继续面朝老爷岭赶路。
赵国砚先前联系过沈老爷,手里拿着地图,寻路去找村庄,同江连横并肩当头。
…………
山关近在眼前,足下方知路远。
这一走,便又是半天光景。
幸亏夏日昼长,江连横等人总算在日暮黄昏之际,火云当空之时,及时赶到了沈家庄园。
绕过一片杨树林,举目远眺,众人立时都呆了一下。
一抹柔和的橘光中,只见一座土黄色的五层碉楼,巍峨地矗立在一片田地之上。
待到缓过神时才发现,远处不止是一座碉楼,而是一小片错落有致的建筑群。
另有几栋砖瓦平房设在其中。
碉楼外围着一圈儿土墙,墙上虽然没有箭楼,但却能看见明显的瞭望台,隐约可见有人在上面走动,村寨外不远处,排满了木头削尖的拒马阵,远远望去,简直如同一座微型瓮城。
“这他妈的也太夸张了!”江连横不禁兴叹。
“江老板头一次来吧?”刘快腿策马凑过来,抬手遥指前方,笑着说,“老爷岭总共有三家联庄会,就数老沈家是最难啃的骨头,线上都有名儿,咱们以前根本不来这边。”
江连横的确开了眼界。
一方面感慨沈老爷的财力,一方面也总算真切地意识到,关东山林间的匪患,到底有多严重。
“这么一比,咱奉天的那点‘横把儿’,可真是不够看了。”
江连横等人纷纷感叹。
赵国砚看了看天色,低声催促道:“东家,天要黑了,咱还是赶紧过去吧。”
刘快腿立马转身吩咐道:“弟兄们,快到地方了,编筐织篓,全在收口儿,精神点儿,走了!”
“好!”
随行士兵齐声响应,随即将步枪一斜,策马前驱。
江连横和赵国砚照例走在前头,众人随之亦步亦趋。
不料,正当几人行至距离碉楼不足两百米时,异变突生——
“砰——”
枪声来得毫无预兆,回音响彻山谷,江连横面前几步远的地面上,应声溅起一抹烟尘。
马队顿时掀起一阵骚乱。
赵国砚向左一扯缰绳,整个人立刻横马挡在江连横身前,拔出配枪,垂着右手,死死盯住碉楼上的动向。
紧接着是袁新法和杨剌子两个,刘快腿等人也急忙蜂拥而至,把江连横团团护住。
“江老板,刁民无礼,你快往后稍稍!”众士兵几声呐喊。
江连横不慌不忙,不退不进,静观其变。
果然,村寨碉楼上并未继续开枪,而是远远地传来一声清脆的质问:
“什么人——沈家店联庄会,识相的滚远点儿,想要砸窑,先去道上打听打听——”
一听声音,众人脸上纷纷流露出困惑的神色,似乎是活见鬼了。
江连横也觉得有趣,兀自念叨着说:“嗬,竟然是个娘们儿!”
(本章完)
第630章 联庄会
第630章 联庄会
一听碉楼上有女人喊话,队里几个臭点子立马来了精神。
尽管根本看不清人影儿,脑子里却忍不住浮想联翩。
众人心不慌了、气不喘了,一个个干劲儿十足,嬉皮笑脸,争着抢着冲远处的碉楼上叫嚷。
刘快腿扯开嗓门儿,大声吆喝道:“哎——大妹子,老爷们儿不在家嗷?快开门,哥哥来给你送温暖啦!”
他刚喊完,其他人便附和着大开荤口儿。
“老妹儿老妹儿行行好,借个……”
“去你妈的,满嘴喷粪,再敢往前上一步,老娘一枪毙了你!”
女人的声音清脆透亮,在山谷间一层层涤荡开来,搅得这群兵痞抓心挠肝儿,想死的心都有。
有人应声回道:“老妹儿,行行好吧,孩子太小,饿坏了,来你这讨口奶吃!”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七尺壮汉闪身上前,贱兮兮地学着孩童的哭腔大喊:“娘——饿死啦,我想吃大扎!”
众人哄笑一片,乐得前仰后合。
不想那碉楼上的女人性烈如火,听了这通污言秽语,竟二话不说,举枪便射。
“砰——砰!”
两声枪响,地面上再次溅起烟尘。
几个兵痞立马跳着往后撤,边跑边笑:“哈哈哈,急啦,急啦,小娘们儿脸皮薄,这也不禁逗呀!”
另有三两人自言自语道:“俺就稀罕这样的泼妇,这才给劲儿呐!”
见对方是个女流之辈,大伙儿便都有些不以为然。
江连横也笑了笑,却说:“行了,行了,都收敛点儿,好歹还是个兵呢,别给人吓着。”
刘快腿等人这才回想起来,他们已经不再是胡匪了,就算是装,也要装装样子,再加上临行前张效坤曾特地叮嘱,凡事需听江老板吩咐,于是便讪笑着不再作声。
江连横扥了下缰绳,扬了扬下巴说:“国砚,报号!”
赵国砚点点头,旋即放声大喊:“楼上的听着,咱们是奉天江家,沈老爷的朋友,麻烦你通报一声,辛苦辛苦!”
声音传到碉楼上,许久无人回应。
赵国砚又喊了几声,等一等,仍然没有动静。
众人略感不满。
杨剌子说:“东家,这老沈头儿的谱也太大了吧,好家伙,见他比见皇上都费劲!”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我家门口儿要是来个二十几人的马队,不明不白的,我也不让他们靠近。”
“那至少也得回个话呀!”刘快腿忿忿道,“让咱干杵着傻等,这算什么意思?”
正说着,袁新法忽然抬手指向碉楼,提醒道:“东家,有动静了。”
众人应声远眺。
未见人影儿,先听得奔马作响,轰隆隆压将而来。
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窥视下,只见碉楼斜后方,突然冲过来一支二三十人的荷枪马队。
不是娘子军,却是一帮正儿八经的糙人硬汉。
刘快腿等人不敢掉以轻心,立马卸下肩上步枪,端在手里,全神戒备地盯着对方渐渐逼近。
马队飞驰而来,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便已行至众人面前。
这帮人,个个身穿麻布坎肩儿,行动训练有素,不似寻常保险队。
只见为首的领队,约莫四十几岁模样,身高八尺有余,满脸胡茬儿,抬头纹重,面色暗红,一副大骨架,半点肥膘没有,全是紧绷结实的腱子肉,神情极其严肃,看上去不像是个能说笑的人。
在他身边,另有三个正值青年的壮小伙儿,其中两人的眉宇间,跟他略有几分相像。
来人在赵国砚面前停下马,目光横扫,最终落在了江连横身上。
“你是江老板?”
声音有些沙哑,粗粝粝的,如同砂纸。
江连横点点头,拱手抱拳道:“我是江连横,敢问这位大哥是?”
“沈家店联庄会武装队长——海潮山!”
“海哥辛苦!”
“江老板辛苦!”
海潮山抱了抱拳,朝江连横身后瞥了一眼,却问:“他们这些人是干啥的?”
刘快腿上前应道:“什么眼神儿,没看见哥几个穿着军装么?”
“穿军装的多了去了,谁知道你们到底是干啥的!”海潮山冷冷地说。
“嘿,我犯得着跟你自证清白么?”刘快腿不乐意了,“咱就是官兵,奉张巡阅使的命令,护送江老板来这,你要是不信,自己去宁安县城找县长问问,没功夫跟你磨牙!”
江连横见状,急忙抬手打断道:“海哥,他们确实是官兵,只是来护送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来征粮的。”
海潮山仍然不大放心,想了想,却说:“你们要想进去,那就得把枪交了,头走的时候,再还给你们。”
刘快腿等人严词拒绝。
“枪给你们,咱还拿啥保护江老板的安全?”
“那就没办法了,恕不远送!”
海潮山冷哼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刘快腿眉心紧锁,不由得出言谴责道:“诶,你这人怎么跟个倔萝卜头子似的,听不懂人话,还是咋地?”
海潮山不理他,只是转头看了眼江连横,说:“江老板,你别怪我心窄,庄里还有不少姑娘孩子呢,你们这二十几人带枪进去,谁敢保准不会出事儿?”
“理解,理解!”
江连横思忖片刻,旋即提议道:“要不这样,我这几个弟兄先把枪交了,跟你进去,等见了沈老爷,我再跟他谈。”
说着,他又转身看向刘快腿等人,低声宽慰道:“你们先在这等着,放心,有你们吃的、住的,苦不了大伙儿!”
众兵痞自然没有二话。
海潮山暗自思量,见江连横等人满打满算只有六个,便点了点头,接着冲身边的年轻人吩咐道:
“老二,收枪!”
一个跟海潮山长得很像的青年策马过来,冲几人张开一口布袋,示意江连横交枪进庄。
赵国砚等人虽说有些迟疑,但见东家发话,便也只好默然照做。
那青年缴下几支手枪,提着布袋掂量了两下,往里一瞅,眼前顿时亮了三分。
“爹,这枪真好!”
海潮山骂骂咧咧地嘟囔道:“妈的,没出息的玩意儿,一共几把?”
老二埋头数了数,回道:“六把。”海潮山点点头,旋即望向江连横,却说:“江老板,沈老爷说了,您是个体面人,所以我就不搜身了,希望你说到做到!”
“当然!”江连横笑呵呵地问,“现在可以走了吧?”
海潮山不声不响,转过身,一磕马腹,只管自顾自地先行开路,身边除了三个青年,余下人等,纷纷变作两行,护着江连横等人朝碉楼方向走去。
“江老板,有事儿你喊一声,哥几个随叫随到啊!”
刘快腿等人提心吊胆,冲前方大声吆喝。
江连横头也不回,只是凌空摆了摆手,旋即在马背上身子一斜,锤了下赵国砚的胸口,说:“别愣着了,走吧!”
赵国砚一愣,猛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坠进怀中,茑悄地伸手一摸,心里便有了底气。
马队不紧不慢,晃晃悠悠地走向碉楼。
离得越近,便越觉得这座碉楼实在阔气,观景台、瞭望塔一应俱全,除了颜色略显俗气,形式上竟跟洋房无异。
相比之下,周围那一圈儿土墙,就显得有些寒酸了,看上去更像是赶工之作。
即便如此,墙头上竟然也配有墙垛,宽度将近一米,足以使人通行,墙内甚至还有两座哨塔,不比胡匪的山寨差到哪去。
“这座碉楼了几年盖成的?”江连横不禁有点好奇。
前头的青年在马背上拧过身来,神情颇为自豪道:“缝缝补补、添砖加瓦,总共盖了好几年呢!”
另一个青年紧接着说:“我小时候,这座碉楼才三层,后来才加了两层。”
“老三——”海潮山冷声训斥道,“哪哪都显你,把嘴给我闭上,就你话多!”
两个青年浑身一颤,立马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江连横皱了下眉,心里直犯嘀咕。
看这架势,海潮山身边那三个青年,应该都是他的儿子,可他偏偏只对老二、老三格外严厉,从来不说老大。
众人穿过两趟佃户的平房,屋子里空空荡荡,似乎很久没人居住。
直走到山庄近前,才看见几个小孩儿齐力推开大铁门,躲在门后头,好奇地打量着门外几个陌生人。
海潮山停下来说:“到了,请江老板下马吧,庄园里有马棚子,装得下!”
江连横等人翻身下马,正要迈步走进庄园时,猛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娇嗔。
“站那——”
众人一愣,纷纷抬头张望。
却见木质哨塔上,冷不防窜出来一个大姑娘。
姑娘芳龄十六七,模样可人,一身蓝底碎衣裳,乌黑的长辫子搭在肩上,两腮嘟着,秀眉紧着,不爱红装爱武装,端起一杆土打五,指着江连横等人,破口就骂:
“刚才是哪个王八蛋要奶吃!?”
江连横呵呵一笑,忽然转头看向赵国砚。
正要说些什么,不料他这一带头,袁新法等人的目光便也顺势随了过去。
赵国砚心头一凛,恍然无措道:“诶?不是……你们看我干啥?”
是啊,有些时候,人就是会莫名其妙地整齐划一,毫无缘由,毫无道理。
“咔嚓——”
拉栓的声音。
哨塔上的姑娘举枪瞄准,张嘴又骂:“臭流氓,吃枪子儿吧你!”
“小青——”
关键时刻,海潮山厉声何止道:“谁让你上去的,痛快给我下来,别瞎胡闹!”
“他臭不要脸!”
海潮山正色道:“这都是沈老爷的客人,别给我添乱!”
几个兄长跟着起哄笑道:“赶紧下来吧,反正你也没有,急什么呀!”
“有你们这么当哥的么!”姑娘急得跺脚,“自家妹子让人欺负,你们胳膊肘还往外拐!”
“谁让你上去的,早就跟你说了,那是男人的活儿,你非得瞎凑热闹!那帮兵痞,你指望他们嘴里能迸出什么好词儿?你再这样,以后就真嫁不出去喽!”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爹,她骂你!”
“别他妈吵了,在外人面前,还不够丢脸的了!小青,你赶紧给我下来!”
海潮山动了真怒,几个儿女便立刻老实下来。
赵国砚趁机解释道:“姑娘,我是清白的,刚才真没我的事儿,是他们——”
“你闭嘴,臭流氓!”
江连横不禁窃笑,伸手推了把赵国砚,催促道:“行了,你也不吃亏,走吧!”
众人随即迈过大门。
不得不说,沈家店的碉楼庄园,院子里相当大,但由于里面加盖了不少平房、仓房,所以显得有些拥堵。
更令江连横讶异的是,这庄园里不止有沈家的家丁,粗略看上去,沈家店的大半村民,似乎都聚在了这里,以至于走在其中,仿佛置身于一条微缩街市。
院子里甚至能分别出各家各户,有老太太蹲在门口儿洗衣裳,有小屁孩儿奔跑者嬉笑打闹,也有年轻妇女端着饲料,喂养鸡鸭家禽,尽管屋舍简陋,却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
“真是开了眼界了!”江连横等人不禁喟叹,“我还从来没见过地主把佃户都接进自己家呢!”
“咱们也不是总在这里住!”
海潮山引着众人走向碉楼,头也不回地解释道:“只是碰到闹胡子的时候,沈老爷才让咱们搬进来,这次是绥芬河山林游击队造反,上次是闹革命,再上次就是毛子南下的时候了。”
“这么说,沈老爷的为人还算厚道!”
“……不坏!”
海潮山只说了这两个字,除此以外,概不置评。
“海哥也是庄上的佃户么?”江连横问。
“不,我是吃山的猎户。”海潮山说,“沈老爷信得过我,让我来带联庄会的武装队。”
说话间,众人便已来到碉楼门前。
刚上了台阶儿,就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从里面推开房门,紧接着侧过身,露出其后的一位老者。
此人立在玄关处的灯影下,须发皆白,面堂倒是红润有光,身穿一件枣红色长衫,手里拄着一根梨木拐棍儿。
说他老,却见他耳不聋来眼不,中气十足;说他年轻,又见他腰也弯着腿也沉,颤颤巍巍。
“江老板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只可惜老夫腿脚不方便,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本章完)
第631章 异样
第631章 异样
“不知江老板来访,粗茶淡饭,招待不周,实在是罪过罪过。”
偌大的餐厅内显得有些空旷,墙壁上悬挂着一面巨幅工笔画,画上是个中年人,身穿前清官服,正襟危坐,品级虽然不太高,却也算得上是家族荣光。
江连横和赵国砚坐在客位,眼见着沈家的下人、仆从来来往往,端上一盘盘美馔佳肴。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不多时,就见桌面上摆满了酱炖林蛙、榛蘑炖飞龙、酥炸小河虾之类的山珍野味。
时间匆忙,来不及准备地三鲜这类生猛食材,沈老爷便开了一坛虎鞭药酒,聊以款待。
老爷子说话文绉绉的,不接地气,搞得江连横也只好拿腔拿调地应声回话。
几番交涉下,沈老爷终于同意让刘快腿等人在庄园外的佃户房子里歇脚,并安排了饭食。
那些土房原本就是沈家的私产,佃户们自然不敢有任何怨言。
久在山中坐,不闻天下事。
听说东三省现已封关自治,沈老爷还很惊奇,连忙转头向身边的年轻人求证。
看得出,老爷子在家里已经是半个撒手掌柜,平日里不大劳心戮力了。
这年轻人是沈老爷的小儿子,年岁跟江连横相仿,只是看起来病殃殃的,无精打采,时不时就要走神溜号儿,竟是一副难堪重任的样子。
沈家的货,就是在他手上弄丢的。
听见老爹问话,他恍然愣了一下,竟反问道:“啊?什么自治?”
沈老爷便拉下脸来,干笑了两声,颇为无奈道:“犬子无能,让江老板见笑了。”
“岂敢,岂敢!”江连横只好硬着头皮奉承道,“沈少爷大概是初次当家,总得有个过程,多跑跑就好了。”
沈老爷乜了一眼幺儿,摇了摇头,却说:“可惜我那长子留学东洋,现在看来,我这份家业,还是得指望他回来接手。”
若按老爷子的最初构想,合该是长子海归从政,幺儿继业经商,二者相辅相成,彼此照应。
涉及对方家事,江连横自然不便评价,转而岔开话题,顺势问道:
“说起家业,我看沈老爷您这联庄会办得有模有样,碉楼修得固若金汤,晚辈今天还真算是开了眼界了,佩服佩服。”
事实上,江连横早就觉得奇怪。
沈家的财力在他眼中,显得有些过于夸张了。
虽说大地主从不缺钱,可老爷岭毕竟是山林地段,耕地不像平原那么多,庄园修得这般气派,实在令人生疑。
沈老爷也不隐瞒,笑呵呵地捋着白须,神情颇为自豪,说话间便开始遥想当年了。
“江老板有所不知,老夫不才,过去曾经当过吉省林务局帮办,主做木材和皮货生意,田产只是个添头儿。早在光绪年间,老夫就受吉林将军的吩咐,编练地方乡勇,抵御山林匪患。年轻那会儿,老夫也算是风光过,跟那些勾结胡匪的地主可不一样。后来闹了革命,我才办了这沈家店联庄会。”
“怪不得海潮山他们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武装队,原来都是沈老爷调教有方啊!”
“嗐,都过去了!”
沈老爷摆了摆手,似是自谦道:“我老了,精神头跟不上了,现在这支武装队,是海潮山自己带出来的,我只管出钱,再让我去过问,也实在没有那份心力了。”
“哼,说的好像有心力就能管得了似的!”
沈家幺儿冷不防窜出一句话,引得老爷子怒目相向,顿时涨红了脸。
“志晔——”
老爷子陡然拔高了嗓门儿,拿起搭在桌边的拐棍儿,一边敲着地面,一边低声训斥道:“我在跟江老板说话,轮得到你来接茬儿么,没教养的东西!”
沈少爷仿佛有点自暴自弃,哼哼了两声,夹起一只酥炸小河虾,嚼了嚼,便提起酒盅,自顾自地饮了一杯,不再吭声。
江连横和赵国砚相视一眼,很快便又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去。
“呵呵呵,这河虾炸得恰到好处,又酥又脆,多谢沈老爷款待,来来来,晚辈敬您一杯!”
江连横欠起身子,同沈老爷碰了下杯,仰头酒尽,旋即说明来意。
“沈老爷,晚辈这次来得唐突,不为别的,只为沈家上次的劫货案而来。”
“哦,猜到了,猜到了。”
沈老爷呵呵一笑,接着却又皱起眉头,似乎有些困惑:“不过,保险理赔的事……不是已经结了么?江老板信誉为先,这年头可不多见,老夫也敬你一杯。”
赵国砚见机插话道:“沈老爷,你家得了理赔,事情当然可以算是结了,可江家的脸面,到现在还没找回来呢!”
“是是是,我年轻那会儿,其实也跟江老板一样,眼里不容沙子,谁要是敢打沈家店的主意,老夫绝不姑息,可是——”
沈老爷的语调忽然柔和起来,“世道如此,又岂能强求?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有时候,吃亏是福啊!”
“前辈说的对!”江连横笑道,“可我江某人从来都是吃苦的命,这份福报,还是交给别人受用吧!”
沈老爷虽说是头一次跟江家打交道,但对江家的行事作风,却也早有耳闻,听了这话,自知劝解无用,便把目光转向了幺儿身上。
“志晔,那你就把当天的情况,再跟江老板他们说说吧!”
“啊?什么情况?”
“不成器的东西,家里上个月运出去的皮货和粮食,到底是怎么被劫的!”
“该说的,我都已经在电报上说过了,还说什么?”
沈少爷软塌塌的靠在椅子上,点了支烟,不像是目中无人,倒像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
“那你就再说一遍!”老爷子又敲起了拐棍儿。
沈少爷“嘁”了一声,看了看江、赵二人,有气无力地说:“行,但我也不知道从哪说起,干脆你们问吧!”
“劫你货的人,报过匪号没有?”江连横问。
“没——也可能报了,但我没听见。”
“胡匪大概有多少人?”
“一堆人。”
“他们是剪径劫道,打着谁算谁,还是盯着你们家?”
“不清楚,都有可能。”
“见过他们大当家的么,劫货的时候,总得有个人跟你盘道吧?”
“有。”
“那人长什么样儿?”
“嗯……是个男人,四体健全,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帅不丑。”
“不像话,简直就是不像话!”沈老爷听见幺儿如此作答,忍不住气得浑身发颤,“江老板给咱家的货物担保,出了事,该理赔理赔,现在就想跟咱们了解一下情况,你、你怎么这么说话?”
“那不然呢?”沈少爷颓丧着说,“爹,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总不能编瞎话吧,万一说错了,不光江老板的帐没算明白,咱家还平添了一个对头,那成什么了?”
沈老爷愁眉苦脸,不由得长吁短叹道:“江老板,你看看,这……竖子无礼,竖子无礼呀!”
不料,江连横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仅没有丝毫不满,眼里甚至还略带了些许欣喜。
“无妨无妨,那胡匪劫了你的货以后,又奔哪边儿去了呢?”“当时情况危急,不怕江老板笑话,我早就吓破胆了,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非得让我说的话,大概是奔北边儿去了,可能是正北偏南吧,应该是这样。”
正北偏南,是东是西?
沈老爷气得差点儿翻白眼,怒气冲冲地喝道:“混账东西,满嘴胡话,我看你那脑子全长女人身上了,下去,赶紧给我下去,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沈少爷逆来顺受,既不反驳,也不恼火,拿起丝绢手帕擦了擦嘴,旋即又在丫头的搀扶下站起身,轻轻咳了两声,拱手告辞道:“江老板,我身体不好,就先不奉陪了。”
“理解,理解!”江连横起身致意,“沈少爷慢走,多谢提点。”
沈志晔仍旧是病殃殃的架势,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转身便回房歇息去了。
“江老板,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幺儿一走,沈老爷兀自赔罪道:“犬子让我给宠坏了,胡说八道,您二位务必海涵。”
“哪里哪里,江某虽然岁年轻浅,但也算见过些世面,我看令郎绝不是那种纨绔公子,您这份家业,想必也守得住了。”
“借您吉言!”
沈老爷招呼江连横坐下,沉吟片刻,接着又说:“江老板,容老夫倚老卖老一回,您的保险生意这么大,我这点小事,实在是九牛一毛,不足挂齿,往后我照旧会买您家的保险,听说官府已经出兵剿匪,您又何必非得跟他们争个高低呢?”
“诶,沈老爷,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晚辈替你出手,把那劫货的匪头子办了,老爷岭一带日后也能太平,你怎么……还不乐意呢?”
“没有没有,老夫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
“要说麻烦,还得是我麻烦您呢!”
江连横说:“沈老爷,宁安县城离这里太远,我来回折腾也不方便,不知道能不能让晚辈在您这多住些日子?”
“啊,这……”老爷子双手搭在拐棍儿上,盯着面前的酒盅,许久没有答应。
“您放心,这几天的吃喝挑费,包括庄外那二十个兵,全都由我来出钱,不会少了您的。”
“唉,何必谈钱呢,无非是多几双筷子,老夫还招待得起……”
“那您还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老爷子左思右想,实在是不敢得罪江家,便只好强笑着应承道:“没有了,江老板要住就住吧,正好我也想听听奉天那边的近况,就是不知道江老板准备怎么找那胡匪头子呢?”
江连横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摇摇头说:“还没想好,不过劫了货,总是要销赃的,就算留下自用,也总该有点风声才对!”
…………
席散。
沈老爷亲自为江家众人安排了客房,彼此又闲话了几句,便陆续回房休息去了。
夜色已深,屋里更黑,江连横负手立在窗前。
乡间的夜晚并不比城里安静,群山巍峨,黑压压的,时不时就能听见各式各样的奇怪声响。
联庄会不止能抵御胡匪,还兼顾着防范野兽侵袭。
深山老林,野猪、熊瞎子、东北虎……随便一样野兽,都足以取人性命。
“咚咚咚——”
房门声忽然响起来,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东家,是我。”
“进!”
赵国砚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却还是不小心发出“吱呀”一声——溜门儿撬锁,他到底不是行家。
所幸整个碉楼都已熄灯,静了片刻,不见异样,这才缓步走了进来。
两人都没有换衣裳,尽管不曾明说,彼此却很有默契。
“东家,那个沈少爷不太对劲儿呀!”赵国砚凑到窗前,月光勾勒出半边银灰色的脸。
江连横点了点头:“他什么都知道,但是嘴巴让人给封上了。”
“难不成是沈老爷勾结胡匪?可是,这也说不通啊!”
“不像,这老爷子还算正派。”
“那是被胡匪威胁了?”赵国砚仔细回忆道,“刚才没看见几个女眷,会不会是有人质在胡匪手上?”
“你觉得那个海潮山像是吃干饭的么?”江连横冷哼道,“我倒觉得,可能就是他封了沈少爷的嘴!”
“倒反天罡?把这的地主给架空了?”
“嘶——也有点儿讲不通,按理来说,既然能架空,为啥不干脆抢了自己当地主?就算不当,拿钱跑路,也没必要赖在这不走。而且,这老沈头儿看起来也没屈着,真是挟持的话,那少爷哪还有进城的机会?”
江连横冥思苦想,总觉得每种说法都有漏洞。
想了半晌儿,终于摇了摇头,说:“算了,再等等,待会儿当面去问吧!”
赵国砚点点头,暗自摸了摸怀里的配枪。
不知不觉间,便已到了午夜时分。
江连横换上“黑纱蝉翼云纹履”,领着赵国砚走到门口,轻轻推开房门。
同样一扇门,在他手里,却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猫。
走廊里黑漆漆的,由于碉楼太大,竟莫名有些阴风阵阵。
江连横并未刻意放缓脚步,却像孤魂野鬼般悄无声息,很快就经过了楼梯口,奔着沈少爷的卧房而去。
便在此时,他又蓦地停了下来。
却见沈少爷的卧房门下,竟渗出一条暖黄色的光亮——没睡?
正在犹疑间,忽听门内隐约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沙沙的,似乎强压着怒气,如同蛇在昂首吐信。
“你是要把咱家害死……别做梦了,有什么用……他只是个过客,你这是引火烧身……我能怎么办……你哥要是在的话,咱家还至于现在这样……废物,没用的东西,给祖上丢脸蒙羞……”
毋庸置疑,那是沈老爷的声音。
只不过,同晚饭时相比,他不再彬彬有礼,而是莫名显得有些狠毒。
争吵持续了五六分钟……
旋即,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却见沈老爷身穿白布短衫,佝偻着身子,手里擎着一盏烛台,颤颤巍巍地从沈少爷的房间里走出来。
烛光跳跃,映出一张年迈、衰朽、甚至有些枯槁的脸。
他轻轻带上房门,用手呵护着如豆的火苗,转而朝阴森森的走廊深处走去,瘦削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沈老爷慢吞吞地往前挪蹭了几步。
忽然,却又毫无征兆地停下来,静了片刻,紧接着又时分迅捷地转过头,举着烛台,看向身后。
走廊里空空如也,不见任何人影……
(本章完)
第632章 山庄【感谢海底有个老仙女的盟主打赏】
第632章 山庄【感谢海底有个老仙女的盟主打赏】
“我说国砚,你这功夫还得练呐!”
楼梯拐角处,江连横靠墙而立,眼见着走廊里最后一抹微弱的烛光渐渐被黑暗吞噬。
赵国砚无话可说。
他这方面确实不如江连横,小时候练武,讲究力从地起,一步一步,踩得瓷实,身手固然矫健,但却始终没法像佛爷那般隐踪夜行。
方才不小心踩出个细微的声响,差点儿让沈老爷有所觉察。
江连横并未苛责,而是饶有兴致地笑了笑,说:“这回有意思了。”
两人在黑暗中并肩而立,静默了片刻,确认走廊里不再有其他响动,这才迈开脚步,继续朝沈少爷的房间缓缓走去。
屋内尚存微弱的光线,门框四周镶着一道金边儿。
房门虚掩,一股淡淡的烟土气味儿飘将出来。
江连横抬起脚尖儿,抵住门板,随后脚后跟轻轻一转,房门便无声地推开了。
此刻,沈志晔侧卧在床上,双手托着烟枪,正冲着烟灯吞云吐雾,醉生梦死。
他像许多富家公子哥那样,穿着丝绸睡衣,鹤形身姿,弱不禁风,美其名曰“龙凤颓唐”状,或讹传为魏晋风度。
“沈少爷——”
江连横没想吓他,所以声音显得极其轻缓。
可沈志晔还是不禁“呀”了一声,浑身一颤,手中的烟枪也随之应声落地。
“哐啷——”
夜色深沉,烟枪落地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整座碉楼突然咳嗽了一下。
江连横见状,急忙走过去。
正要俯身去捡时,沈志晔却猛地抬手制止,旋即便冲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许是刚刚点上大烟儿,神志还算清醒的缘故,沈少爷身子一转,立马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的神色略显慌张,目光却不看向江连横和赵国砚,而是警惕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仿佛一只炸了毛儿的猫。
如此静默了片刻,沈志晔才起身招了招手,示意两人关上房门。
江连横有些愕然,不知这位大少爷在怕什么,但也只好如数照做。
紧接着,沈志晔匆匆走到书桌前,拿起笔,舔了墨,在宣纸上草草写了几个大字,递给两人,又指了指北侧墙壁。
江连横接过来低头一看——
“隔墙有耳!”
嘶,这倒有意思了!
时方才,沈老爷在这屋里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也谈不上是交头接耳,在走廊里都能断断续续听见几句,怎么如今却连半点声音都不敢有了?
而且,据江连横所知,住在这屋隔壁的,并非沈老爷,而是负责伺候沈少爷衣食起居的丫鬟。
莫非就连这丫鬟也有问题?
江连横把便签反扣在书桌上,夺过沈少爷手里的狼毫笔,歪歪扭扭地写道:
“少爷若有不便之处,可以把要说的话写下来。”
沈志晔看了看,立马拧起眉心,拼命摇头,似乎不是不想写,而是说来话长,笔下难以详尽。
江连横见状,换了一张纸,提笔又写:“既然如此,可来我屋内详谈。”
沈志晔惊慌失措,恨不能手脚并用,连忙否决,这次不是不情愿,而是怕了。
怎么也想不通,地主家的二少爷,何以在自家碉楼里怕成这样?
江连横实在费解,转过身来,不由得跟赵国砚面面相觑。
三个大男人,就这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僵在了原地。
少顷,沈志晔示意两人稍安勿躁,旋即提笔又写:“明日下午三点,庄园后院,貂笼附近,或可面谈——”
江连横的目光随笔锋而动,正要欣喜时,却见便签还未写完:
“且先行藏匿等我,唯我独身一人时,方可露面……”
临到结尾时,沈志晔的手突然抖了一下,连带着字迹也愈发潦草,似乎是有些后怕。
偏在此时,隔壁房里竟幽幽传来一声轻唤:
“少爷,早点儿睡吧,别抽了,那东西对身体不好!”
人就怕未知,姑娘轻飘飘的一句问安,因为来得突兀,就连江连横和赵国砚都莫名其妙地心头一紧。
沈志晔更是大惊失色,慌忙将书桌上的便签揉成一团,一边放在烟灯上引燃,一边战战兢兢地颤声回道:
“啊……那个那个,我就快要睡了……”
丫鬟没有回应,几张便签烧了起来,四下里静得叫人心慌。
沈志晔这才省过神来,觉出自己的语气有点反常,于是立马换了一副口吻,端起少爷架势,低声训斥道:
“他妈的,我什么时候睡觉,还轮得着你管么……你、你别忘了,这他妈的是我家……”
尽管他的措辞变得严厉且苛刻,但其声音还是有些发颤,以至于说着说着,喉头便不受控制地猛地一紧。
隔壁房间里仍然没有回应,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挲声。
那丫鬟正在换衣裳!
沈志晔急忙冲江连横和赵国砚挥了挥手,驱赶着两人赶紧离开房间。
线索只此一条,还不到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江连横自然片刻不怠,一抹身,便烟似的从沈少爷的房间里溜走。
退至楼梯口,侧身窥探,走廊里再次亮起烛光。
“吱呀——”
房门推开,姑娘的声音随之响起。
“少爷,什么味儿,你烧东西了?”
“我、我干什么,还用的着你管么……这家都是我的,我想烧就烧!”
“没人想要管你,我只是问问……你刚才烧什么了?”
“我烧地契、房契!怎么了?”
“……这笔杆子上的墨还没干呢,你是要写信么,写给谁的,我让他们帮你送……”
“不用!我写日记行不行?”
“好好好,你爱写什么写什么,干啥置气呀?你身体不好,早点睡吧,我帮你把灯吹了,别瞎想,纸笔我拿走了啊!”
“……”
“……”
回到客房,赵国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怀里的手枪掏出来,递给江连横。
“东家,这枪还是你拿着吧!”赵国砚说:“我总感觉这庄上有点儿邪乎,一大家子都神叨叨的,不行咱明儿还是搬出去吧,跟刘快腿他们待着,人多也好有个照应。”
然而,江连横却摇了摇头,说:“目前看来,他们只是防着我,又没说要害我。晚饭的时候,我刚跟沈老爷说,打算在这多住几天,那几个丫鬟也听见了,明儿就走的话,反倒容易让人生疑,搞不好就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害了。”
“那现在咋办?”
“装傻!”
赵国砚有点犹豫。
仔细想想,尽管沈家店联庄会疑云重重,处处反常,但目前为止,确实看不出这里的人对江家有任何歹意,最多只是不太欢迎,若是反应过激,的确有可能适得其反。
“关键咱们现在就这一把枪!”赵国砚往前递了递,“东家,你拿着吧,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江连横想了想,却把手枪推了回去,说:“枪在你手里,更有利于我的安全,你揣着吧!另外……明天下午三点,你去见沈少爷。”
“什么意思?”赵国砚有些不解,“东家,你不去了?”
江连横点点头,旋即解释道:“我是东家么,客随主便,我估计明天一早,沈老爷就会带着我参观碉楼,不会让我离开他的视线,到时候我抽不开身,其实最好你也别去,但别人我信不过,只能你去了。”
“什么借口?”
“到时候,你就说去找刘快腿,告诉他们还得多待几天。”
赵国砚点头默记下来,随后掏出怀表,小心拧了两圈儿,又对了下时间。
今天有够忙的,赶了大老远的路,一直折腾到现在,转眼已是后半夜时分了。
江连横难免有点儿困倦,打了几个哈欠,随即将衣裳脱下来搭在床头,自顾自地先睡了下去。
赵国砚揉了揉眼睛,却没有走,而是相当自觉地拖过来一把椅子,坐在门口儿,把腿抵在门上,一手悄悄入怀,一手托住下巴,斜靠在椅子里,默不作声,半睡半醒。
…………
一夜无话。
果然,待到次日清晨,沈老爷便早早地候在餐厅,等着江连横一行人下楼用饭。
沈志晔身为二少爷,照例出席作陪,餐桌上只顾闷头喝粥,一句话也不说,更不敢有眼神接触,多少有些刻意了。
席间,沈家的几个女眷,也都逐一见过了。
沈老爷的原配死得早,如今只剩下二房,似乎不太得宠,整日吃斋念佛,人便愈发显老。
大少奶奶模样端庄,但眼神如同干枯的河床,一看就是守了多年的活寡。
二少奶奶带着个小孩儿,话也不多,跟沈志晔貌合神离,看不出半点亲近,若有,岂能分房而睡?
总而言之,这一大家子都怪怪的,聚在一起时,不见欢声笑语,气氛反倒有些压抑。
唯独沈老爷还算健谈。
“江老板,昨儿晚上睡得还好?不择床吧?”
“挺好,挺好!”
江连横笑着说:“沈老爷太客气了,人要是累了,沾枕头就着,哪还顾得上择床呀!”
“累就多多休息!”沈老爷忙说,“少时不知养生,老了难免一身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身体才是本钱。江老板操持这么大的生意,绝不能意气用事,凡事还得斟酌掂量,切莫因小失大呀!”
老爷子话里有话,显然就是不想让江家继续追查下去。
江连横不愿搭茬儿,自顾自地吃完了早饭。
随后,沈老爷也果真如昨晚料想那般,领着江连横四处参观碉楼内部。
时而走到画像前,谈起祖上的光辉岁月;时而走到观景台上,介绍起老爷岭的风俗物产;时而行至庄园庭中,忆起当年修筑碉楼时的盛况,以及抵御匪患的战绩——就是不聊劫货的事儿。
这原本也不算奇怪。
毕竟,沈家已经得到了赔偿。
而且,正如沈老爷所言,他根本不指望卖粮食挣钱。
地主家的大头儿收益,永远都是放租、放贷,趁着小灾小荒,利滚利,兼并土地才是挣钱的营生。
可是,老爷子明知江家是为了劫货案而来,却始终闭口不谈,就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了。
江连横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心急,只是默默地跟在旁边,时不时奉承几句。
吃过午饭,下晌时候,几人又相继走出碉楼。
大院儿里虽然安静,但却完全不像私产,处处都弥漫着烟火气息。
联庄会的男人们下地干活儿还没回来,只剩些老弱妇孺坐在各自门口儿,闲话家常。
赵国砚跟在江连横身后,本来不过是随性参观罢了,却总觉得周围的妇女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大约是把他当成了色狼,所以都有些防范。
沈老爷经过时,老弱妇孺便立刻停止交谈,嗫喏着起身问安。
“老爷……”
“好好好,你们聊着!”沈老爷呵呵笑道,“大伙儿都挺好的吧,家里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多谢老爷……”
几个女人悄声回应,直到沈老爷走远,方才重新坐下来窃窃私语。
江连横见状,不由得低声奉承道:“沈老爷家财万贯,却能庇佑一方,实在是功德无量,晚辈佩服!”
“诶,世道艰难,人人都不容易,沈某也只是尽了点绵薄之力,只求百年以后,能留个好名声,哪敢谈什么功德无量啊!”沈老爷文绉绉地说,“老夫这也是遵循先贤圣训——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罢了!”
说话间,忽见海潮山带着几个壮汉,从不远处快步走过来。
“沈老爷,卖皮货的来了。”
“哦,让他们进来吧!”
沈家不仅自己养貂剥皮,也是老爷岭这片地界儿收买皮草的大买家。
远近的猎户零敲碎打,有料不成货,进趟城也不容易,若是碰见上好的皮草,便统统卖给沈家周转。
不多时,就见三五个中年猎人,顶着炎炎夏日,肩上搭着各式皮草走了过来。
粗略一看,兔皮最多,狐皮次之,另有两张鹿皮。
几人将皮货搭在架子上,展示成色,忽然操起一口生硬的语调,说:“沈老爷,东西都是好的,现在很需要钱,你多给我们一些行不行?”
江连横眉头一皱,总觉得对方这几句话说得不太顺溜,忍不住问:“哥几个是从哪来的,听口音不像是关外人呐!”
沈老爷听了,连忙笑呵呵地解释道:
“江老板,这几位都是高丽人,隔三差五的,就翻山过来给我送货……”
(本章完)
第633章 冲突
第633章 冲突
这买卖做的痛快,沈老爷叫来账房,当场验货结钱,算盘声立马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海潮山荷枪站在不远处,仍旧板着一张脸。
江连横暗中打量着主仆二人。
却见沈老爷双手拄着拐棍儿,面色从容淡定;海潮山的目光,也只是死死盯住猎户手中的土枪。
无论怎么看,两人都在各司其职,彼此间毫无威胁的意味。
可是,在经历昨晚的异象后,眼前的平常,反倒显得有些反常了。
沈家在做生意,江连横自然不便旁观,索性顺势走到几个猎户跟前,笑呵呵地给大伙儿发烟。
几人虽说略显困惑,却也乐得笑纳。
“哥几个都是棒……都是高丽人?”
猎户们燃起香烟,憨笑着点了点头。
“从长白山翻过来可不容易,怎么跑这边来卖皮货了?”江连横若无其事地追问道,“你们那边行情不好?”
高丽棒子互相看了看,显然听不太懂,只有一人愣愣地走上前,煞有其事地纠正道:“白头山。”
江连横不理会,接着又问:“你们常在这一带溜达?”
然而,不等高丽棒子应声,海潮山却先走了过来。
他也不说话,只是站在旁边盯着,连偷听都谈不上,摆明了就是在监视。
“海哥,你抽烟?”
江连横佯装随意,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
不想,烟都已经敲出来了,海潮山才抬手回绝道:“不会。”
“那行吧!”
江连横转头看向猎户,旋即又问:“哥几位,我以前也认识几个高丽人,想跟你们打听打听——李在淳,你们认识么?”
高丽棒子摇了摇头,眼里显出茫然的神色。
江连横便换了一副腔调,铿锵有力地重复道:“李在淳思密达!”
“不认识……”
“那崔映贞呢?”
“没听过……”
眼见着皮货即将清点完毕,江连横难免有点焦急,搜肠刮肚想了许久,脑子里终于迸出那个愣头青的名字。
“那朴泰勋呢?你们认不认识他?”
这一次,高丽棒子总算有了反应,可眼里的茫然却也随之变成了警惕。
于此同时,海潮山也跟着莫名紧张起来。
他没听过这几个名字,但却从猎户的反应中觉出端倪,整个人便显得有点疑神疑鬼。
“那就是认识了?”江连横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你们几个是干啥的,我叫江——”
话还没说完,为首那人便立马否认道:“不,不认识。”
紧接着,他又快步朝沈家的账房走去,急匆匆地问:“算好了么,我们要回去了。”
“好了,好了!”账房应声取出几摞银元,递过去说,“来给你们点点。”
“不用了!”
高丽棒子一把夺过银元,看都不看一眼,就立马草草揣进怀里,撂下一声“谢谢”,急着转身离开,拦都拦不住。
江连横本想再多问几句,正要追过去时,却又突然被海潮山挡在身前。
“江老板——”
海潮山语气不善地问:“你认识他们几个?”
却不想,江连横也不是那省油的灯,先前一直隐忍,这会儿也终于拉下脸来。
“咋的,我认不认识他们,跟你有关系么?”
“本来是没啥关系,但我是沈家店联庄会的武装队长,你要在这住下去,那就跟我有关系。”
“嗯?你个看门儿狗,也配下起逐客令了?”
“你骂谁呢?”
海潮山提着枪把子,应声上前,来势汹汹。
见此情形,庄上其他几个武装队成员,连带着一众年轻佃户,也都纷纷聚拢过来。
眨眼间,十几个壮汉便已行至近前。
然而,众人显然低估了江连横见过的世面。
即便来者不善,江连横照旧负手而立,岿然不动,眼里全无丝毫胆怯。
于此同时,赵国砚、袁新法和杨剌子等人,立马快步跑过来,将其护在身后。
“爹,咋了?”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海潮山的三个儿子抄起朴刀、棍棒,紧跟着过来讨要说法。
“什么咋了,你们想干啥?”赵国砚厉声喝道,“知不知道咱东家是谁,你们惹得起么,少他妈犯浑!”
海家老三针锋相对,当即回敬道:“爱他妈谁谁谁,你就是天王老子,还有九条命不成,装什么呀!山高皇帝远,在咱们沈家店,提人没用!”
“咔嚓——”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清脆的拉栓声。
海家闺女小青端起土打五,瞄得正是赵国砚的脑袋,嗔怒道:“三哥,上去干他,我看他敢动一个!”
赵国砚不打女人,也从没想过打女人,可事到临头,自然也不再有什么讲究,下意识就要出枪反击。
偏在这时,库房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哎呀,我说老天爷,这是咋的了?”
沈老爷拄着拐棍儿,紧赶慢赶地走过来,神情自是极其慌张。
“潮山,赶紧给我退下,江老板是客人,你这是干啥?”
老爷子站在两人中间,左右顾盼,来不及询问缘由,只顾忙着说和劝解。
“这这这,我才刚去了趟库房,你们怎么就出乱子了?潮山,让你女儿把枪放下!江老板呐,他们都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不了解情况,他们要是哪得罪您了,您卖老夫三分薄面,我给您赔罪还不成么?”
江连横余怒未消,冷冷地说:“沈老爷,你们这的武装队,管得可够宽的呀!”
海潮山冷哼道:“不是管得宽,我的职责就是保护沈家店,不弄清楚状况,怎么保护?”
“你们……你们这是说什么呐?”沈老爷一头雾水。
海潮山不理不睬,接着说:“江老板,我只是问你认不认识他们,又没有恶意,你犯得着这么激动么?”“我有必要回答你么?”江连横反问。
沈老爷夹在中间,左一耳、右一耳,终于渐渐听明白了,却又谁也不敢得罪。
“潮山,江老板在奉天,那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交情广、朋友多,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想的太多了,赶紧让你闺女把枪放下,快放下呀!我……我说话不管用了,是不是?”
老爷子急得直敲拐棍儿,可怜巴巴的,略带些哭相。
海潮山瞄了他一眼,态度似乎有所缓和,但同时却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江老板,你们要追查胡匪,挽回面子,这事儿我管不着,也管不了,但有一点——”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了顿,旋即郑重其事地说:
“别把祸水往咱们沈家店这边引,你们挣了面子,到时候拍拍屁股就走了,胡匪不敢去奉天找你的麻烦,最后还是咱们这帮父老乡亲跟着遭殃。除此以外,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我海潮山绝不多问!”
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言至于此,江连横才终于相信,海潮山的确没什么恶意。
他的所作所为,全是出于身为沈家店联庄会武装队长的职责所在。
沈老爷仍在帮忙打圆场,干笑着说:“潮山,江老板神通广大,肯定不会牵连到咱们沈家店的,人家只是在这少住几天,过后就走了,根本没打算在咱们这办事,我说的对吧,江老板?”
江连横却并未接茬儿。
“神通广大?”
海潮山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向沈老爷子,仿佛在看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关东匪患闹了几十年了,朝廷派人没解决,毛子打过来没解决,鬼子打过来也没解决,我凭什么相信他能解决?”
“没人说江老板能解决,我是说江老板不会把祸水引到咱们这来!”
沈老爷连忙找补,可海潮山却全然不信。
“一个山头,少说几十人,多说几千人,谁敢保证能清干净,就算被收编当了兵,谁敢保证他们不会再当匪?万一留下个活口儿,以后想要报复,他躲在奉天城里不当回事,到时候还是咱们乡亲跟着遭殃!”
此话一出,整个山庄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老弱妇孺纷纷停下手头上的活计。
小脚老太不再纳鞋,中年妇女不再洗衣,半大的孩童停止嬉闹……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这边,望向海潮山的背影。
是了,动辄上百人的匪帮过境,既不是神兵天降,又怎么可能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十里八乡,闭口不言。
归根结底,还是担心遭到报复。
海潮山再次重申道:“乡亲们没有好枪、好炮,沈家店联庄会能打出名声不容易,能在地面儿上跟胡匪保持相安无事,更不容易,大伙儿现在刚过上两年太平日子,江老板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希望你别把咱们牵扯进去。”
说罢,抱了抱拳,转身走了。
“小青,把枪放下!”
“爹,我看那小子就不像好人!”
姑娘仍然用枪瞄着赵国砚,要说这里头没点儿私仇,怕是没人相信了。
“放下!”
海潮山又吼了一声,小青这才恨恨作罢,临行之前,还不忘冲赵国砚骂了一句。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赵国砚没当她是女人,见姑娘放下枪,走远了,原本横在胸前的手,才缓缓垂了下来。
双方都很克制,没让情况继续恶化。
沈老爷满面堆笑地凑上前,低声宽慰道:“江老板,别跟他一般见识,乡下人都那样,小题大做!”
“没有,我觉得……”江连横喃喃自语道,“他说的也有点儿道理。”
“江老板果然气度非凡,雅量,雅量!”沈老爷侧身恭请道,“来来来,江老板,咱们上楼休息!”
便在此时,赵国砚恍然想起了什么,忙说:“东家,今晚还在沈老爷这里住着,我出去跟刘快腿他们说一声。”
江连横看了眼时间,快三点了,便点点头说:“嗯,去吧!”
不过,赵国砚走后,江连横却没有立刻上楼,转而又说:“沈老爷,我这趟在您这住下,家里还不知道,我得派人去趟县城,给家里传个话儿!”
“应该,应该!”
沈老爷并未多想。
江连横抬手把袁新法唤到身边,往山庄门前走了几步,低声吩咐道:
“老袁,你今晚辛苦一趟,回宁安县城给家里发个电报,叫南风去找那个朴泰勋,就说我今天见着高丽游击队了,用得着他们,急用,让他们派人来跟我联系,喷子交易。”
“用不用说咱们在哪?”袁新法问。
“不用,刚才那几个人听见我提朴泰勋,回去肯定会想办法求证安全,所以你路上得快点儿。”
“好,那我现在就走!”
袁新法应下一声,迈步就往马厩方向走去,行至半路,忽然又转回来,略有些难堪地问:“东家……朴泰勋怎么写?我怕他们抄错了,我认不出来。”
“你就说棒子,南风肯定就知道了。”
打发走了袁新法,江连横便转过身,呵呵笑着跟沈老爷一同迈进碉楼。
…………
另一边,赵国砚出了联庄会,并未直接绕行,而是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确认身后无人,这才兜了一个大圈儿,绕到联庄会后墙。
看了眼时间,差五分钟三点,刚好够用。
沈家店碉楼背山而建,后墙的警备明显有些松弛。
许是刚刚险些酿成冲突、人手集中的缘故,一路绕过来,并未撞见任何武装队巡逻。
墙头挺高,赵国砚蹬着墙壁,凌空两步,跃上高头。
“呼啦啦”衣袂作响,人刚一落地,一股刺鼻的骚臭味儿便糊在了脸上。
联庄会虽然气派,但毕竟仍是乡野居所,牲口味儿在所难免。
貂笼着实不小,快赶上普通人家的三个猪圈了,这还只是西墙头的一座貂笼,周围竖着木栅栏,上头罩着铁丝网,几十只紫貂在其中来回穿行。
听见响动,这些小家伙便齐刷刷地看过来,小眼睛黑亮黑亮的,半是好奇,半是胆怯。
民间传说,古时候有人在大雪封天时上山,因不耐酷寒,倒地将死,忽有小貂看见了,便卧在其人胸前,以身为暖,救活了此人,此人感念紫貂救命之恩,遂剥其皮,做了大氅……
“去去去!”
赵国砚一边低声驱赶着紫貂,一边四处寻摸藏身之处。
便在此时,沈少爷的声音忽然从前院儿里传了过来……
(本章完)
第634章 买凶
第634章 买凶
声音渐近,赵国砚强忍着骚臭味儿,急忙俯下身子,隐在貂笼附近。
却见沈少爷行至不远处,低声说了几句,将身边的丫鬟支开,随后便立马贼似的跑过来,抻着脖子,东张西望。
“别找了,在这呢!”
赵国砚现身出来。
沈志晔松了口气,下意识回头张望两眼,这才凑过来问:“喂,你们刚才闹啥呢?”
“没什么,有点小摩擦,算是一场误会。”
赵国砚摆了摆手,不愿多作解释,可沈志晔却不肯罢休,连忙追问道:
“是不是要开干了?海潮山那个大老赶,动不动就蹬鼻子上脸,早就应该教训教训他了。”
“哼,我爹就是惯着他,没办法,谁让我是二房生的呢!”
“诶~人家可是江老板的主顾,插不得!”
沈家常年在这条线上来往,过去也曾在途中遭遇胡匪,但自从买了江家的保险,路上便没再出过岔子。
“他说联庄会不该全由老沈家说了算,而是应该由全体佃户说了算,可笑不可笑?喝了几天洋墨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去你妈的!”叛军首领甩手就是一记耳光,“让你交粮就交粮,穷对付什么?这仗是给你们老百姓打的,弟兄们在前线出生入死,吃你点儿粮食咋了,婆婆妈妈的,再跟老子磨牙,信不信现在就把你毙了!”
原来,沈家店位于老爷岭山区,地方偏远,消息闭塞,凡是关于时局的消息,只有去趟附近的县城,才能有所耳闻。
归根结底,他还是嫩了点。
忌惮江家的权势?当真忌惮的话,恐怕就没必要留活口了。
很快,“讨奉军”的马队便扬长而去,只留下沈志晔兀自站在风中凌乱……
沈志晔则是装模作样,一边俯身查看貂笼里的情形,一边小声念叨着当日遭遇胡匪的经过。
“不好意思,单纯有点好奇。”
赵国砚蹲在貂笼旁,仔细回忆着沈少爷刚才说过的话。
赵国砚低下头,恰好跟一只紫貂四目相对。
赵国砚跟江连横一样,早就觉得沈家店有点蹊跷,如今总算有机会当面直问了。
“嗯,这还像句人话!”
“懂!”
“他妈的,装什么大尾巴狼,老子抢的就是江家担保的货!”叛军首领抬手招呼道,“弟兄们,卸货!把这小子身上的钱和衣裳也扒下来,让他光腚走回去!”
沈志晔虽说不至于视财如命,可几大车的货物,眼瞅着要丢,哪有不心疼的道理,当下便也微缩着尝试据理力争。
“嘶,那你……最后真就光着腚回来的?”
倘若这一切都是装的,装给谁看?
赵国砚怔怔地看着他,呆了片刻,忽地哑然失笑,笑得沈志晔茫然无措,神情渐渐有些不快。
赵国砚皱了皱眉,越想越不对劲,接着便问:“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唯恐天下不乱呐?”
沈志晔怨气更重,接着说:“我就不明白了,咱老沈家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坑蒙拐骗,靠祖上的积攒,换来今天这份家业,方圆十几里,都是咱家的地产,佃户住的也是咱家的房子,碉楼是咱家出钱修的,凭啥让他们跟着掺和?”
“这是重点么!?”沈志晔气急败坏,“你不要总是关注这些细枝末节,我现在在说胡匪的事儿!”
“军爷,这些都是陈米,不是啥好东西,您通融通融,再说现在还没到交粮的时候呀!”
沈志晔不肯直面回答,仍旧纠缠似地追问道:“你先说,能不能答应我的条件?”
赵国砚见他这副模样,干脆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胡匪的眼线?”
叛军首领是个大高个儿,下马便道:“‘讨奉军’奉命征调粮草,马车、东西留下,我不为难你们,赶紧滚蛋!”
叛军首领走到沈志晔面前,上下打量几眼,阴阳怪气地说:“有能耐你去找江老板告状,就说是我‘老莽’抢的他的货,有招想去,没招死去,东三省就要变天了,他还在那装什么瘪犊子!来人,把这小子给我扒了!”
“没什么,沈少爷,来,你先过来!”
“对,就赖他,这个瞎眼的二货,把枪库的钥匙给了海潮山,自己跑去东洋,腆脸说什么深造,给家里留下这片烂摊子!”沈志晔有点心虚,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武人干政呀,把咱家搞得鸡犬不宁!”
不想,赵国砚摇了摇头,却道:“不行,我没法替东家做主,你可以先把那天的经过告诉我,至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回头我再替你转达,现在只能这样,你接不接受?”
…………
沈志晔讪讪道:“哼,这天下早就乱了,沈家店也不多什么,乱就乱吧!”
沈志晔不是棒槌。
譬如,联庄会的生意,依然是由沈老爷说了算;各家佃户对老爷子还算恭敬;下人仆从也是听任使唤,毫无怨言。
“谁说不是呢?”沈志晔也不理解,“不是我吹,你们可以在十里八乡打听打听,咱老沈家够厚道了,毛子南下的时候,还不是我爹让大伙儿住进碉楼,给了毛子一大笔钱,才没祸害咱们沈家店,我哥倒好,说这还不够。”
然而,沈家几辆车马,满载粮食皮货,又连续赶了两天路程,早已疲惫不堪,这时节调头要跑,谈何容易?果不其然,众人没走出多远,就被一支上百人的马队当场截停。
“那我还是先说了吧!”沈志晔又朝前院瞄了一眼,随即指了指貂笼说,“你在这蹲着,我告诉你那天的情况!”
这时,马队里又有兵痞上前提议道:“大哥,这小子拿人压咱们,插了得了!”
“要乱,你们自己乱去!”赵国砚说,“少爷,我得提醒你一句,我东家这趟过来,不是为了找事,而是为了了事,懂么?”
闻言,沈志晔忽然有点迟疑,想了想,竟道:“我要是说了,你们能答应我个条件么?”
“看出来了,但又看得不太明白。”
“我早就说过,我哥那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纯粹是个书呆子,老爷子还不信,总觉得他能成事儿,这回倒好,养虎为患,瘪茄子了吧!”
彼时彼刻,沿东西走向的铁路干线却已经被叛军占领,正在四处搜掠粮草补给。
“沈少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再仔细琢磨,这其中又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这么说,现在的情况,是你哥搞出来的?”赵国砚问。
却见沈志晔凄凄然地摇了摇头,似是无奈,似是自嘲,既有不甘,又有怨恨,一开口,先哼唧了两声。
“什么,我还得蹲着?”
赵国砚无可奈何,只好捏着鼻子,在貂笼和后墙的间隙里蹲了下来。
条件是买卖,帮忙是人情。
有好几次,沈老爷都有机会跟江连横独处,其间也从未说过什么,难道是怕了?赵国砚接着说:“沈少爷,我东家昨晚看出来你有口难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愿意体谅你的难处,所以才派我过来跟你好好商量,可你现在竟然跟我谈条件……你是觉得自己的嘴够硬,江家想问的,问不出来?”
“不是,我这说正经的,你笑什么呀!”
匪号已经确定——老莽——正是先前在宽城子时,胡匪孙向阳提供的线索。
听完了劫货案的经过,赵国砚旋即陷入沉思。
可是,怨从何来呢?赵国砚冥思苦想,却始终不记得江家何时有过这一号仇敌。
“那就是可以了?”沈志晔喜形于色。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都被羞辱成那样了,你以为我不想说,不想报仇?”沈志晔忿忿不平道,“可是没办法,庄里的人都不同意,怕我说出来惹祸上身,我能怎么办?”
明知毫无胜算,只好任其宰割。
赵国砚皱起眉头,无法理解这种无端的指责。
“嗐,说到底,这事儿都怪我哥!”
“那还想怎么样?”
赵国砚掏了掏耳朵,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便愈发不解地指责道:“铲了胡匪,江家得了面子,沈家出了恶气,两全其美,各取所需,你还提什么条件?”
当天,沈志晔在联庄会武装队的护送下,正朝着距离沈家店最近的火车站行进。
“你爹不拦着他?”
赵国砚三言两语间,陈明利害,主动权便随之落在了江家手中。
怨恨之余,沈志晔的语气中多了一丝嘲讽。
“少爷,你说你是冒着风险来的,那你也不希望我把咱俩见面这事儿,给抖落出去吧?”
紧接着,他忽然想起沈老爷昨晚的只言片语,便问:“但是……你哥能摆平海潮山,对吧?”
沈志晔顿时惊慌失措。
无论怎么看,这“老莽”的行径都不像是预谋已久,更像是误打误撞、临时起意的结果。
“诶,你难道看不出来,我现在可担着风险呐!”
“条件?”
一声令下,沈志晔顿时凉快了不少。
令人不解的是,在沈少爷的叙述中,这位“老莽”似乎对江家积怨已久,总算趁着高、卢叛乱的契机,打了江家的脸。
一字之差,千里之别。
“当然有必要!”沈志晔立马争辩,“这事儿说来话长,万一半道被人撞见了,怎么办?”
而且,假如是想凭借此事令江家难堪,倒不如去抢劫更贵重的货物,而不是这仨瓜俩枣的几袋粮食。
绥芬河山林游击队造反叛乱这件事,沈志晔起初根本就不知道,倘若知道,自然不会偏偏挑这种时候押运送货。
说着,沈志晔莫名有些胆颤,当即便又忍不住频频朝身后看去。
沈家虽然有武装队护送,但跟叛军的实力相比,毕竟太过悬殊。
眼前这位沈家二少爷,在家中可谓处处遭人掣肘,不仅是老爷子敲打他,就连身边的丫鬟也在监视他。
“有这个必要么?”赵国砚问。
“那就别再扯闲白了,挑重点说,劫货那天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只是缺少跟帮会打交道的经验,一经提点,稍加琢磨,自己便觉出了其中的不妥之处,当下便立刻改换了口吻。
直至离火车站不足二里地的时候,才听见过往的行人说,前面正闹兵灾,劝他们赶紧调头回去。
“呵呵,老兄你还看不出来么,在这座联庄会里,我哪还算什么少爷呀,我他妈就是个孙子!”
赵国砚当然早就觉察到了。
只是一提江连横,局面不仅没有缓和,反而从“公差”变成了“私仇”。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赵国砚忽然问。
想起方才海潮山对沈老爷的态度,以及沈家女眷的满面愁容,赵国砚不禁怀疑,沈家这对爷俩儿,已经被联庄会的武装队架空了。
“这……”
…………
沈志晔当然对江家有所耳闻,并且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但却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问起此事。
赵国砚不太认同。
“那……我要是说出来,能不能请江老板帮我个忙?”
赵国砚把他搂在身边,抬手指向前院那座高耸的碉楼,寻到了一扇窗户,却说:“你知道我那东家是干啥的么?”
退一步说,倘若两家真不小心结下了梁子,何不伺机潜入奉天寻仇?
“说什么呢?”赵国砚一头雾水。
危难关头,沈志晔上前给叛军首领递了支烟,笑呵呵地说:“军爷,有话好商量。我这批货,投了江家的保险,奉天江家,您听说过没?”别说,这叛军首领对江家还当真有所耳闻。
虽说殊途同归,本质上并无差别,可听起来却着实顺耳了许多。
“不是,你个地主家的大少爷,还管那些佃户怎么想?”
紫貂歪了下脑袋,忽然转过身,“嗖”地一下溜走了,没跑出多远,又停下来回身张望,黑豆似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沈志晔解释道:“我哥以前在旅大念书,洋鬼子办的学校。人本来好好的,毕业以后,回家就开始魔怔了,也不知道搁哪整来个新词儿,非得说咱们老沈家有‘原罪’,还说我爹‘吃人’,又不是荒年,吃什么人呐!”
沈志晔一愣,目光显得有些狐疑:“你怎么知道?”
目前看来,整个山庄似乎只有二少爷独自一人“鸡犬不宁”。
“我猜的,你哥要是摆不平海潮山,也不会把枪库钥匙交出去了!”赵国砚连忙把话圆回来。
沈志晔将信将疑,忽地冷哼着嘟囔道:“谁管他呢,反正他现在又不在家,他这人脑子有病,‘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都不懂……对了,我想请江老板帮我的忙,就跟这事儿有关。”
赵国砚眯起眼睛,却问:“沈少爷,你该不会是想让我东家替你杀人吧?”
沈志晔点了点头:“你们开个价吧,多少钱?”
(本章完)
第635章 海家
第635章 海家
买凶杀人,买到江家头上来了。
赵国砚愣了半晌儿,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得不重复确认道:“你的意思是,你给江家一笔钱,然后我们帮你插了海潮山?”
“对啊,不然呢?”沈志晔反问,“有什么不妥么?”
赵国砚扭头瞥了一眼貂笼,沉吟片刻,忽地笑了笑:“沈少爷,你是不是对江家有什么误解?”
“有么?”
“我觉得你误解很深。”
赵国砚依然蹲在角落里,不紧不慢地说:“我东家是卖保险的,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是奉天城的纳税大户,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不是拿钱杀人的亡命徒。我们这趟来查胡匪,纯粹是出于生意上的考量,等查到了线索,最后还是要上报官府查案的,你懂么?”
沈志晔蓦地一愣。
“哐啷——”
……
“沈少爷,我没瞧不起你。”赵国砚说,“但我感觉,你好像有点瞧不起江家了。”
不知不觉间,信步走到联庄会大门附近。抬眼望去,正是海家的破烂平房。
“用给他长长记性么?”
可现在不同了,江连横经多见广,深知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想钱雇江家杀人,除了呵呵一笑,别无任何表态。
只眨眼间,敲击声便传进了碉楼内部,由底层沿着楼梯迅速蔓延。
“家去,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
没看到海潮山的身影,只看到他那三个儿子荷枪坐在门口,彼此说笑,消磨时间。
两人互相看了看,没有说话,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嘿,你小子怎么跟你二哥说话呢!”海家老二威胁道,“再敢犟嘴,信不信晚上不让你吃饭?”
“行了行了,别闹了!”
说起这帮妇女,那可算得上是沈家店的头号情报机构。
四目相对,尴尬之余,心里顿时有些慌乱。
却见小青身穿蓝底碎衣裳,双手端着一只木盆,里头装满了喂貂的饲料,斜抵在胯前,呆愣愣地怔在原地。
海潮山带着武装队返回庄园,迎头就见自家儿女吵吵嚷嚷,顿时面色铁青。
赵国砚闻言,立马低声宽慰道:“东家,承业现在还小,以后准有出息。”
赵国砚百口莫辩,只好顺水推舟,强忍着碉楼里的骚臭味儿,原地又蹲了几分钟……
“新年,去给你二哥搬个板凳儿过来!”
晚饭过后,沈老爷陪江连横转了一整天,因年事已高、腿脚不便,难免有些乏累,于是便回屋静养,让江连横自便随处走走。
……
“算了,懒得搭理他。”
沈志晔连忙否认道:“江家神通广大,我佩服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瞧不起?这事儿交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呢,你开个价吧!”
海家老二紧跟着又说:“我都在这蹲半天了,你小子聋啦,凳子呐?”
“现在才查,有什么用?”江连横冷哼道,“那小子都跟我叫板了,我还得回头查查为什么?”
赵国砚不声不响,没有表态。
尽管他已觉察出对方的语气有些不满,但却并不认为自己的要求有任何过分之处。
海家老二“哎哟”一声惨叫,新年立马趁机挣脱,抬起一脚,正要踹时,却被大哥出手拦了下来。
思来想去,或许只是措辞有些不妥而已。
“新年,给三哥倒碗水喝!”
赵国砚眉头紧锁,不禁提议道:“东家,咱这两年的账目实在太多,要不给家里派个信儿,让南风查查?也有可能是不小心结了梁子,但是咱们当时没当回事儿?”
“我这也是关心少爷……”
说话间,海家幺儿便已拎砖冲了过去,无奈他年岁轻,力气小,还不得抡起胳膊,就被老二反手擒住,任他使尽浑身解数,也始终无法挣脱。
“不是,我……”
“嗬,小崽子不长记性,又跟你哥我来这套!”
“爹,他们又欺负新年!”小青替弟弟叫屈。
“监视咱俩呢!”
“万一有其他线索呢?”
人随声至,抬眼就见贴身丫鬟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款步寻到后院儿。
听了这话,赵国砚不禁有点意外。
“有那么严重么?”赵国砚埋头闻了闻衣襟,“晚上回屋,我再洗洗。”
“哈哈哈,你说‘二哥我错了’,好好求求我,我就松手。”
怀里的柴火扔在地上,只见海家幺儿抹身就走,在大门附近蹲下身,不知从哪抄起一块土砖,调头就冲二哥杀了回来。
哥儿仨应声哄笑,纷纷逗弄着说:“新年,你小人儿不大,啥活儿不干,少吃一碗饭,饿不死你呀!”
赵国砚默默望向沈志晔的背影,那眼神分明就像是在看貂笼里的小牲畜。
赵国砚问沈家要了两盆热水,早早回到房里,洗刷身上残余的骚臭味儿。
倘若唤作是几年前的江连横,单凭沈志晔这几句话,哪怕是无心的轻蔑,也足以令他大动肝火。
赵国砚点了点头,踱至几家佃户门前,忽然压低了声音,目不斜视地说:“东家,你看那几个人……”
“有线索也是过时的消息,我让老袁去给家里送信儿了,高丽棒子的游击队成天在长白山一带转悠,也许知道点风声。”
锣声掩盖了窗外原本细微的声响,江连横立即翻身下床,推开房门,只见沈家男女老少、连同家丁仆从纷纷探头朝走廊里张望。
庄园内,几个上了岁数的小脚老太坐在小板凳上七嘴八舌,时不时斜来一眼,自作聪明,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江连横不知听没听见,忽地又有点好奇,喃喃自语道:“你说这海潮山,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孩子倒是不少,媳妇儿呢?”
静了一会儿,他拄着膝盖缓缓起身,不料蹲得太久,貂笼的骚臭味儿又直冲天灵盖,忽地趔趄两步,扶着墙头才将将站稳。
江家的所作所为,沈志晔就算没见过,那也曾听说过。
话音刚落,前院儿里便传来丫鬟的呼唤。
“还城里人呢,真恶心!”
小青的脸色不红不白,只有厌弃,当即把木盆儿撂在地上,转身快步离开。
“好好好,一言为定,我等着!”江连横无事可做,便也早早就寝,躺下了,却睡不着,脑子里仍在反复回忆“老莽”的名字……
“新年,柴禾拾掇好了没,别磨磨蹭蹭的,赶紧进屋去帮你姐做饭!”
见沈志晔不开窍,索性应了一声,说:“我开不了价,但我可以帮你把这话转达给东家。”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江连横抬手打断,深呼吸,平复了片刻,却说:“那小子是把我江连横当狗了,以为给我块骨头,我就得谁咬谁……”
“国砚,有句话你说对了。我是来了事的,不是来找事的,明天等老袁回来,跟高丽棒子搭上线了再说吧!”
江连横自顾自地念叨着“老莽”的匪号,脑子里翻江倒海,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如同姐姐小青一样,新年也有火气,怀里抱着一捆柴禾,已经忙得脚打后脑勺了,当场反呛道:“你没长手,还是没长脚,不会自己拿么?”
主仆二人的交谈声渐行渐远。
“你别看我是个二少爷,就瞧不起我,跟你明说吧,我哥是个书呆子,咱沈家的产业,以后还是得落在我身上。如果江老板愿意帮忙,要钱要地,随便开价。老爷岭虽然耕地少,但是产药材,不是我跟你吹,长白山的人参,它就是比关内的劲儿大,挣钱去吧!”
“你说,谁不干活儿了!”
“放屁,他干的活儿比你们少了?”小青拿着饭勺指指点点,“敢情就你们跟着爹去巡逻放哨才叫干活吗?”
赵国砚无语,好话赖话都说了,听不懂也没办法。
老大、老三也不劝阻,只顾卖呆儿看乐呵。
儿女纷争,家家常有。
“少爷,二奶奶叫你,该喝药了——”
赵国砚也终于得空跟江连横独处,并把从沈少爷嘴里问出来的消息,如实说了一遍。
“我也没印象……”
赵国砚扶着墙头儿,半蹲着身子,将起未起。
“松手!”海家幺儿大喊,“有种你松手!”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天经地义,何错之有?呵,婊子立牌坊罢了。
海潮山抬腿冲老二屁股上多踹了一脚,呵斥几人立刻回屋吃饭,轮到他自己进屋时,余光一扫,恰好撞见了江连横。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窗外的月色渐渐明朗起来。
毫无征兆,避之不及。
赵国砚心说我哪知道,转而又把话题扯回沈志晔身上,问:“东家,沈少爷说的那件事儿……”
声音很密集,而且越来越刺耳,如同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江连横虽说不是善茬儿,但也远不到丧心病狂的地步,眼见着沈家店一片祥和,没道理把祸害转嫁到村民头上。
“我可没那意思!”
“好好好,良民就良民。”沈志晔嗤笑一声,“我这不是请江老板帮忙么,反正我只想让海潮山这个人消失,至于你们用什么办法,那我不管,我只管掏钱。”
“不过,我也能理解,怕咱们给沈家店惹事儿么,人之常情。”
正要仔细分辨时,却听院子里骤然响起锣声,也许不是锣声,而是铜盆铁锅的敲击声。
“诶,新年,我要的水哪去了?”海家老三催促道,“你想渴死你哥,还是咋地?”
“少爷怎么待这么长时间,你身体不好,赶紧回屋歇着吧!”
突然,江连横猛坐起身,不是因为回想到了什么,而是因为窗外隐约传来一阵轰隆声。
沈志晔心头一紧,慌忙直起身子,背负双手,匆匆丢下一句“我等你们好消息”,随后便佯装无事地朝丫鬟迎了过去。
“没印象,完全没印象,咱家惹过这么一号人么?”
天色尚早,闭门不出反倒遭人猜忌,两人索性走出碉楼,在庄园的僻静角落里消食踱步。
海家老二也不真打他,而是冲指尖哈了一口气,噼里啪啦,在小弟的脑袋上弹了一通脑瓜崩儿。
恰在此时,大门外的一声叫喊,突然镇住了兄妹五人。
“你瞅瞅,人家这儿子……咋生的呢?”江连横不禁有些感慨。
“嘶,你身上什么味儿?”
海潮山根本无意深究,索性大手一挥,挨个儿扇了一脑瓢,唯独长子和闺女逃过一劫。
“你拉偏架!”
“你们几个闹啥呢!”
海潮山板着一张脸走过来,目光扫视五人,除了闺女,几个儿子纷纷垂下脑袋,有点畏缩。
小子长得杆儿瘦,虎头虎脑的,手脚也算麻利,却挨不住三个兄长呼来喝去,使唤起来,就跟不要钱似的,毫不心疼。
“少他妈假模假样的,靠边儿,别挡我道!”
除了他们仨以外,另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屋里屋外,来回穿梭,看样子是海家的幺儿。
新年正要还击,却又被姐姐小青护在了身前:“你们是当哥的么,别老熊他!”
“臭嘴子,老让你们这么念叨着,好身板儿也都念叨毁了!”
江连横浑不在意,偶尔还会掏出几枚老钱儿,赏给来回追逐嬉闹的孩崽子。
正在绞尽脑汁,寻思着用什么借口搪塞过去,小青却先气冲冲地开了腔。
沈志晔见状,误以为对方怀疑他的财力,当即直起腰杆儿,却说:
“谁熊他了?”哥儿仨立马反驳道,“让他干点活儿,就叫熊他了?”
说罢,转身回了碉楼,又陪沈老爷子闲聊了几句,天色便渐渐黑了下来。
乡下孩子胆儿小,拿了钱,一声谢谢也没有,立马飞奔到大人身边,躲起来,好奇又腼腆地朝两人张望。
不过三两分钟的光景,哥仨就给小弟派了一堆活儿,仿佛故意捉弄他似的,忙得那小子五迷三道,晕头转向,就差找不着北了。
话音刚落,就听屋子里一阵叮叮咣咣,小青举着饭勺冲出来,照着海家老二的脑袋,径直砸了下去。
“你恶不恶心,这么大的人了,还得哪拉哪,找不着茅房不知道问么!”
偏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倏然而至。
赵国砚住在对门,此刻也赤膊冲出来,隔着过道问江连横:“东家,听见了么?”
“嗯,是马蹄声!”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霎时间,就见庄上的老弱妇孺不经沈家允许,一股脑地蜂拥着闯进碉楼,一个个惊慌失措,连声呐喊:“胡子来啦,胡子来啦!”
(本章完)
第636章 交人不杀
第636章 交人不杀
沈家店碉楼高墙窄窗,回廊里配有射击孔,本就是为了抵御胡匪而建,佃户村民自是日夜操演。
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突遭变故,全庄上下却能慌而不乱,武装队行动更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伴随着紧促、刺耳的锣声,老弱妇孺先行涌进碉楼,尽管吵吵嚷嚷,彼此却并未推搡、踩踏。
小孩儿最不消停,哭个没完没了,平常调皮捣蛋的时候,大人就总吓他们:要是再不听话,夜里胡子来了,就要把他们劫走。
如今胡匪真来了,小孩儿便都哭着向大人求饶。
紧接着,又有几个“管直”的武装队年轻人提枪冲进来,快步抢上楼梯,奔向角楼,临高狙击。
很快,沈家老小也纷纷从房间里跑出来。
沈老爷颤颤巍巍,拐棍儿都来不及拿,怀里却捧着一只木匣,里头装的大概是田产地契,总之奉若珍宝,视如己命。
刘快腿见状,深知自己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索性端起江湖气,冲来人抱了抱拳,却道:“兄弟,辛苦!”
“呃……兄弟,不是我拿人压你,新上任的绥宁镇守使张效坤将军,那可是江老板的把兄弟,要不……你再掂量掂量?”
那胡匪见他欲言又止的架势,忽地眯起眼睛,当场质问:“咋的,你们几个要保江连横?”
众怒难犯,即便是面对老弱妇孺,赵国砚等人仍旧不敢掉以轻心。
这位老乡绅的话,似乎有种神力,许是千百年来尊卑秩序的缘故,三言两语间,原本躁动的气氛便渐渐平复下来,众人仿佛忽然寻到了某种精神支柱。
沈志晔凑上前,一把拽过生母,一把扯住妻儿,急慌慌地朝走廊侧梯奔去。
山风呼啸,联庄会的灯火忽然摇曳起来。
说着,又见他冲身后比划两下,接着问:“要不……壳一下?”
不止是他,沈家店的老弱妇孺也听见了,继而望向他,恶狠狠的,无声地催促着……
胡匪眼里迸出精光,窃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报个号!”
赵国砚等人急忙上前劝阻,争相提议道:“东家,不行让我先出去,看看他们怎么说?”
许久,许久……忽听马队里有了动静,却见一个胡匪单枪匹马,朝着联庄会大门缓步而来。
…………
窗外浑天黑夜,却见一伙山贼胡匪疾声咆哮,策马奔来,看不清人数,只知那马队中的火把密如繁星,映红了整座老爷岭。
“江老板,那帮胡子原本就是你们招来的,你的命金贵,咱的命轻贱,可沈家店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你看……你看我这孩子……”
任凭刘快腿费劲口舌,海潮山就是无动于衷,老二老三也不耽搁,立马带人闯进了碉楼。
话音刚落,忽听“噗通”一声闷响,却见一个村妇竟带头跪下来,哭天抹泪地哀求道:
“老二,老三!”
声音极其清亮,以至于传了很远也未曾失真。
刘快腿厉声喝道:“海潮山,咱们可是官兵,你敢跟张镇守使叫板动手?”
老爷子尽管怀里死死抱着木匣,却还能分出心神,朝众人高声宽慰道:“乡亲们不要慌,不要怕,我这碉楼固若金汤,潮山他们能摆平的,大家安静点,别吵,别吵。”
然而,局面上还不仅仅是这两股势力。
“不太清楚,你来看看吧!”沈老爷同样困惑,“自打海潮山编练武装队以后,我这庄上,已经有好些年没遭过胡匪了。”
“江老板——”
百八十号胡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帮胡匪个个骑马。只此一点,便足以见得,这股绺子已经阔到了什么地步。
沉默了片刻,匪帮那边忽然幽幽传来一声提议:“盘道,盘道?”
院内其余青壮男丁,尽数守在门后,列阵排开,枪不够用,便抄起锄头、铁锹、粪叉子,彼此兼顾,不离不弃。
“大当家的‘满天飞’,敢问并肩子从哪里来?”
凡是碉楼,必有密道,只是佃户未必知晓。
刘快腿急了,破口就骂:“海潮山,我操你妈!前头至少百八十号‘横把儿’,见死不救,你他妈还是人么!”
大少奶奶无依无靠,霎时间落了单,一晃儿就被十几个村妇堵在了走廊里,进退不得。
“哪个山头来的人?”小青冲远处高声质问,“知不知道沈家店联庄会,识相的,滚远点儿!”
整座老爷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老二老三有恃无恐,冷笑一声,说:“江老板,我还以为你是个体面人呢!”
“砰——”
火光冲天,景物摇曳,看不清匪头子的面容。
胡匪点了点头,却不亮纲,转而抬手指向沈家店武装队,问:“连旗的?”
“有屁就放!”小青又喊。
赵国砚和杨剌子等人立刻把江连横护在身后,瞪眼威胁道:“你他妈敢动一下试试!”
胡匪有点意外,冲他抬了抬下巴,问:“当兵的?”
“这是奉天么?”胡匪冷笑着问。
刘快腿应声缩了下头,正要翻脸开骂时,恍然却见姑娘的枪口瞄准的并不是他。
海潮山眉头一紧,心里顿时横生几分怨气,当即反问:“在这怎么说,不在这又怎么说?”
江连横在赵国砚等人的护送下走到窗前,俯身一看,不由得心头一紧。
大伙儿似乎已经认定,正是眼前这几位不速之客,招引来了窗外的胡匪。
海潮山不声不响,仿佛根本没听见。
碉楼内,江连横自然听到了窗外的交谈。
耳听得蹄声渐近,刘快腿心慌意乱,疾声又喊:“不开门,那就痛快把咱的马还回来!”
他手下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人,而对方却是将近两百人的马队。
想罢,冷冷地说:“用不着这样,我走就得了。”
刘快腿转头张望,这才发现远处的胡匪已呈雁阵合围,距离碉楼竟已不足百米。
“沈老爷,什么情况?”江连横边走边问。
“你他妈爱谁谁!”海潮山毫不退让,“你要是敢砸门,老子一枪先毙了你!”
“嘿,你今天要是敢交出江老板,张将军明天就砍了你的脑袋,信不信?”
“海潮山,你这人咋这么狗呢!”刘快腿不禁火大,仰头斥责道,“你还懂不懂规矩,有没有点江湖义气?借地留宿,那就算是半个自己人,江老板在你这做客,你说卖就卖,也不怕老天爷打雷劈死你!”山高皇帝远,匪帮只认眼前,不认其后,现在叫不来人,就算他说出儿来也没用。
那胡匪闻言,不由得会心笑了笑,忽地话锋一转,又冲海潮山等人问道:“奉天有个江连横,在不在你们这?”
当然,那只是某种出于自卫的本能。
“联庄会保的是沈家店,不是什么江老板。”海潮山问心无愧。
“那就是在这喽?”
“爹?”
于此同时,江连横等人也纷纷跑了过来。
沈少爷仓皇逃命,实在是人之常情,倒也无甚指责,可沈老爷却岿然不动,而是略显固执地同乡民站在一起。
“妈,别念了,快走!”
碉楼的瞭望台上,另有武装队成员举目远眺,实时观察墙外动向,并朝楼下高声汇报。
眼下步兵队骑兵,惨状如何,想都不敢想。
刘快腿嘿嘿笑道:“线上的。”
刘快腿没辙了。
这话显然加重了江连横等人的嫌疑。
二房老太太披头散发地来到走廊,手里捏着念珠,一见窗外夜景,吓得立马紧闭双眼,嘴里急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刘快腿一听这话,连忙凑上前,低声赔笑道:“兄弟,多大仇、多大怨呐!江老板可不简单,江家在奉天可是只手遮天的人物!”
刘快腿被唬得没脾气。
沈老爷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寂静之中,隐隐透着一丝敌意。
联庄会大门紧闭,海潮山带着武装队,亲立墙头督战,三个儿子左膀右臂,小青荷枪据守哨塔。
于此同时,墙头上“咔嚓咔嚓”的拉栓声,也随之响成了一片。
无奈两个女人都是小脚,一路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形状狼狈至极。
沈老爷站在窗边及时解围,冲江连横等人招了招手:“来来来,快这边请!”
村民不说话,眼里却暗暗藏了刀子,形容举止也变得愈发古怪。
“咱沈家店不掺和这些烂事儿,带人去把江老板押下来,交给他们!”
江连横很清楚:起初是求你离开,求不动,就要逼迫了;逼不动,恐怕就要杀了。
那胡匪策马来到近前,先是抬眼望了望墙内的碉楼,接着又看了看刘快腿等人,随后咧嘴一笑,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这么狂呢!”
匪帮静了一会儿,武装队屏气凝神,纷纷竖起耳朵,静待匪首回话。
如水泻地,似火燎原。
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不料,刚才还唠得好好的绿林并肩子,此刻竟突然翻脸,瞪眼就骂:“滚蛋,轮得着你问么!”
刘快腿大嘴一撇:“墙头上那是我孙子,不熟!”
关键在于,刘快腿等人的马,先前都被牵进了庄园里喂料。
话音刚落,身边就有兵痞低声提议道:“腿子,跟他废什么话,不让进就砸门!”
刘快腿心里“咯噔”一声,预感大事不妙,急忙嬉皮笑脸地凑上前,问:“兄弟,你找江老板干啥?”
话还没说完,墙头上突然乍起一声枪响——小青开的枪!
可他自己现在就被拒之门外,自然没有把握能说服沈家店的武装队。
江连横倒还算淡定,望着窗外,默然无语。
村民闻言,很不情愿地侧身让出一条路。
海潮山耳朵尖,听了这话,顿时横眉立目,眼冒凶光。
走廊里顿时更静了。
说罢,那胡匪又冲墙头上的海潮山喝道:“咱大当家的‘老莽’有话:叫江连横出来碰碰码、盘盘道,有点事儿要跟他当面掰扯掰扯!交出江连横,咱们两家相安无事,全当哥几个从你这路过,不砸你的窑,不毁你的田,单记你一份人情,日后好相见……不交江连横,咱两家今晚鱼死网破,哥几个血洗沈家店!”
“你敢!”
“江老板,你是自己走,还是咱们请你走?”
这些村民仿佛突然蜕下了人皮,不再老实,不再怯懦,转而集凶狠、诡诈、阴毒、算计于一身,以至于就连赵国砚见了,都不禁打了个冷颤,恨不能先下手为强,只有痛下杀手,清了这群人,才能重拾心安。
海潮山等人立刻将食指搭在扳机上,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松懈。
海家的老二、老三带人冲了过来,赵国砚等人立马严阵以待,可是没用,除了赵国砚以外,其他人的配枪早已上交给了联庄会。
“那是后话,我只管眼前!”
尽管佃户村民什么也没说,但那埋怨的意味,却早已在眼中毕露无疑。
刘快腿闻言,不禁暗自掂量了一番,发觉天时地利人和,自己样样不占,心里便打起了退堂鼓,既不敢火并,又不敢违抗军令,只好抻脖冲碉楼上大喊:“江老板呐,你可全看见了啊!不是哥几个不帮忙,是这大老赶他不开门,拿弟兄们当炮灰使,老弟先——”
刘快腿那二十几个兵痞听见动静,也纷纷从田野间的土房里冲出来,跑到联庄会大门前,仰着脑袋大喊:
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连旗联庄会,凭借地势,据守碉楼,或许能够抵挡。
果然,正要回头张望时,海潮山便已先下了命令。
“噔噔噔……”
紧接着,便又有几个村妇跟着跪了下来。
“喂——老哥,别闹了,快开门呐!”
“绥宁镇守使?”胡匪肆无忌惮地问,“他在哪呢,在这碉楼里么?”
“算了!”江连横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沈家店村民,“现在这碉楼里面,比外头还危险呢!”
沈老爷忽然抬起手,支支吾吾了半晌儿,却说:“江老板……你看这事儿闹的,确实不太好看……这样吧,如果涉及钱的事儿,老夫先帮你垫上,保命要紧呐!”
江连横笑了笑:“老爷子讲究,心意领了,我记你一份人情。”
说完,便在海家老二老三的严防死守下,大步朝楼梯走了下去……
(本章完)
第637章 月下故人来
第637章 月下故人来
江连横走出碉楼时,院子里的火把烧得正盛。
火光摇曳下,佃户村民侧身斜视,目光冷冰冰的,面色坦然,看起来问心无愧。
他们凭借江家众人的穿着打扮,似乎也能推断出,江连横是个人物,但江家的权势到底有多大,对他们而言,终究仍是未知。
短视,愚昧,拎不清,看不透……
低微的眼界,注定带来受限的臆想。
他们只知道,将近两百号胡匪马队,此刻正围困在山庄大门外,交人不杀,不交火并。
冤有头,债有主,莫怪乡亲们见死不救了。
“你们大当家的是谁?”江连横忽然问。
江连横等人各自牵了几匹马,穿过大门,山谷间的晚风似乎陡然变得阴冷许多。
武装队成员见了,略显迟疑,到底也没上前帮忙说话。
“这话什么意思?”赵国砚等人立时怔住,纷纷不解道,“你既然这么说,为啥还非得把咱们交出去?”
几十个壮丁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三步两回头,仿佛生怕江连横跑了似的,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江连横知道他要干什么——挟持海潮山,逼迫联庄会敞开大门,放刘快腿等人进来,据守碉楼,血战到底。
海潮山也随即跟了下去,在大门内站了一会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仰头问:“小青?”
反倒是小青这姑娘家的看得开,半蹲在哨塔里,端着土打五,准星儿瞄在江连横的后脑,高声提醒道:“姓江的,还有那个臭流氓,我看着你俩呢——”
话音刚落,刘快腿等人也从田间地头飞奔过来,一边抢马,一边大声疾呼:“江老板,快撤,哥几个掩护你——”
刘快腿迈步就走,心说:是你让咱们往前走的,这可不能怪我!
“那还不赶紧下来?”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了片刻。
远处的胡匪二百来号人,虽说不算多,但却是马队。如此兴师动众,必定已经叫准了江连横就在沈家店联庄会,至少也要有十之八九的把握,才会径直杀过来。
海潮山拿在手里掂量几下,犹豫片刻,到底没有递给江连横,转而却说:“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话音刚落,又有几个武装队成员从后院儿走过来,手里牵着江连横等人的马匹。
马队不紧不慢,如此又向前行进了半支烟的功夫,终于来到了匪帮近前。
江连横等人随即翻身上马,赵国砚立刻拔出配枪,侧身张望,等着东家发令。
那胡匪没来由地回道,赵国砚等人更是愈发不解。
那胡匪见状,不禁笑了笑说:“江老板,跟我走吧?”
江连横默然无话,心里却另有盘算。
众人神情严肃,自是如临大敌。
“行了,都别看了!”他冲佃户村民低声喝道,“拿着家伙,守住大门!”
小青不是寻常女流之辈,面对胡匪浑然无惧,嗓音依然清亮。
海潮山把枪托杵在地上,一边望向自家房门,一边喃喃自语道:“我是受人所托,没什么值不值的。”
海潮山不肯言语,只顾静静地望向江连横,等着对方表态。
墙头上突然多出几个人影,联庄会大门外立刻骚动起来。
鱼目混珠的打算行不通了。
海潮山点了点头,旋即仰面冲墙头上大喊:“小青,让他们滚远点儿!”
这时,海潮山忽地凑过来,低声说:“出了大门,往西南方向跑,那边有条小路,他们人多,只能一字长蛇追你们。”
江连横坚信自己的判断——赖在联庄会,或许并不是明智之举。
江连横等人登上墙头儿,眼见着不远处二百来号胡匪马队,个个举火烧天,若说心里不慌,那必定是假话,只不过经多见广,面对生死危机,尚能面沉似水,远不至于丧神失魄,丢了判断。
狮子的凶心,兔子的怯懦,狐狸的狡猾……
海潮山和小青见状,互相看了看,倒也没有拆穿。
来人对江家的底细了如指掌,当场戳破了赵国砚的幌子。
“没辙呀,我输了!”
便在此时,赵国砚突然应声问道:“你们大当家的找我,有什么事儿?”
此话一出,江家众人无不惊诧万分。
江连横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赵国砚略显尴尬地看向江连横,黔驴技穷,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正不解时,却见江连横又冲那胡匪笑道:“你胆子挺大。”
“不是说过了么!”那胡匪重申道,“老莽,这回听清楚了?”
海潮山听了,便冲武装队成员使了个眼色,联庄会大门随之被推开半扇,几个佃户村民立刻涌上前,用身体抵住另一扇门板。
听了这话,刘快腿眼珠一转,立马凑到赵国砚脚底下,顺水推舟,装模作样地提议道:“江老板,还是让哥几个先去帮你问问吧?”
“腿子——”
江连横当然记得这只布袋,里头装的东西,正是几人来时的配枪。
“江老板,外头胡匪点名要你,我不得不交人。假如你今晚大难不死,以后想来寻仇,麻烦你把这笔账记在我一个人头上,放过沈老爷一家,还有沈家店的村民,海某绝无怨言,他日九泉之下,必定保佑江家长盛不衰。”
众人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到底还是侧身让开了登墙的夯土台阶,只是神情十分戒备。
前头的胡匪应声微微侧过身,瞥了几人一眼,却道:“喂,你别他妈冲动啊,子弹可不长眼!”
那意思很明显——趁着开门一刹那,众兵痞横冲进去,里应外合,先杀武装队,再夺联庄会,据守碉楼,以求自保。
这时节,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那胡匪面前,而刘快腿等人在联庄会的胁迫和江连横的要求下,也都纷纷退到了田间地头。
江连横停下马,目光扫视众人,并未看到熟悉的面孔,于是便沉了一口气,忽然破口大骂:“孙向阳那瘪犊子呢,再不出来,别怪我以后记仇了!”
未曾想,那胡匪竟笑而不语,最后突然抬手一指,呵呵却道:“赵国砚,你啥时候改名儿叫江连横了,江家那位大嫂答应了吗?”
江连横见状,不由得戏谑地笑了笑,问:“值么?”
唯独江连横却皱起了眉头,似乎对那胡匪的言行举止极其困惑。
便在此时,海潮山突然趁机把装枪的布袋塞给江连横,低声疾道:“江老板,海涵!”
胡匪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旋即扯过缰绳,调转马头,背对着众人,先行朝匪帮走去。佃户村民连忙上前阻拦,“好”言劝阻道:“别去了,别去了,外头太危险,你爹不会有事儿的,刚才不都说好了么!”
“退不了!”刘快腿可不敢在这节骨眼儿上弃之不顾,“我得见着江老板出来才能退,有能耐你就开枪,大不了火并!”
“弟兄们,跟我……”刘快腿的话卡在了半截儿,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玩意儿,不、不用了?”
江连横抬眼望向那胡匪的背影,眉头更紧,目光更困惑,心里的猜测也随之愈发坚定。
江连横忽然冲门外喊道:“往前走几步,等我。”
说着,又望向海潮山,颇为不解地问:“你还跟着干啥?”
赵国砚本性并不惯于撂狠话吓唬人,可眼见着此情此景,也忍不住低声威胁道:“海潮山,你要是敢把我东家交出去,我保准你有后悔的那天。”
这时,海潮山走了过来,脸膛被熊熊火光烤得油亮。
赵国砚见他靠近,立马垂下右手,快步迎上前去,不料刚走几步,却被江连横暗中截停。
“好嘞——”
一边说着,一边冲墙头上使了个眼色。
“听清楚了。”
“关什么门,咱们还得跟出去呢!”海家儿女急道。
正说着,那扇房门便忽然开了。
海潮山提着步枪,从墙头上走下来。
“爹,他们走远了,冲不进来!”小青在哨塔上回话。
联庄会大门外,江连横转身冲姑娘挥了挥手。
前头那胡匪又侧身张望了一眼,忽地摇了摇头,仿佛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你现在后悔还不晚。”赵国砚再次争取道。
武装队成员应声回道:“饮过了,没敢多喂,怕跑不快。”
说完,他又仰面看了看墙头上的人影,呵呵又笑:“行了行了,江老板,别磨叽了,快点下来吧,我大当家的还着急见你呐!”
可问题是,成功的把握有多大?不是他怀疑赵国砚的身手,而是在亲眼目睹佃户村民那盲目且坚定的目光后,他早已确信,沈家店联庄会并非坚如磐石。
江连横什么都没承诺,目光越过海潮山的肩头,瞥了一眼联庄会的佃户村民和武装队成员,沉思片刻,忽然懂了。
海家老大拎着一只布袋,快步走到父亲跟前儿,抬手递了过去。
“再往前走走!”海潮山冷声道,“离联庄会远点儿!”
四下无声,匪帮只是静静看着几人,没有任何人开口。
不像,真有内鬼的话,就不至于在门外叫人了。
通常情况下,胡匪砸窑、劫道、绑秧子之前,必定要先派出线子踩点摸底,只有确定对方是个火点、火窑,才会下山行动。
“饮过水了么?”海潮山凑过去问。
双方碰面,赵国砚等人自是剑拔弩张,心里纷纷盘算着,到底是一起跑,还是寻机会靠近胡匪头子,拿作人质,让东家先跑。
“行了,再考虑就被绑下去了。”
小青立马冲门外大喊:“你们几个,赶紧往后退!”
刘快腿仰头叫屈道:“江老板,海潮山这瘪犊子不仗义啊,你快下来吧,有咱哥几个在,大不了待会儿跟他们拼了!”
想的挺美,就是低估了海家儿女的见识和胆略。
赵国砚等人忙劝:“东家,你这……再考虑考虑?”
江连横暗暗瞥了他一眼,没有阻拦,哥俩儿又是一次心照不宣的默契。
思来想去,横竖拿不定主意,便又将目光看向东家。
江连横点点头,接着又赶忙摆了摆手,示意赵国砚等人不要轻举妄动。
交谈的声音很小,旁人听不太清,村民的脸上便显出几分狐疑。
骂声刚过,门外那胡匪忽地咧嘴笑了笑,说:“大妹子,你放心,这小子要是敢偷奸耍滑,咱弟兄们帮你把他们撵走!”
原以为海潮山会出言反驳,不料他却只是点了点头。
江连横拍板钉钉,独自先行走下夯土台阶儿,余下几人只好快步跟上。
小青立马放了一枪,嗔声喝道:“在那挤眉弄眼干啥呢,当你姑奶奶我瞎了?往后退,滚远点儿!”
听那胡匪松松垮垮的语调,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不知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更不知江连横到底有什么打算,但东家毕竟是东家,他说不响,自然没人敢妄自挑起火并。
“不用了!”
那么,是谁透露的风声?沈家店有内鬼?
“唉,不好混呐!”
说完,便立马转过身去,坦然将后背朝向众人。
海潮山不予理会,转而看向江连横,神情似乎有点难堪,想了想,却说:
有点不太对劲,却又一时说不清其中的缘由。
正要喊话时,江连横却打了个岔:“等下,头走之前,能不能先让我到墙头上看看?”
联庄会背靠老爷岭,面前的道路,早已被胡匪马队雁阵合围,无论选哪条路,都免不了一番交火。
不想,江连横此刻却是一脸淡然。
江连横也随之眯眼笑了起来,扬着下巴问:“喂,兄弟,你大当家的最近怎么样儿?”
众胡匪面容狰狞,目光在火把的映衬下,更显得凶神恶煞。
海潮山想了想,终于答应下来,转头冲武装队喝令道:“让他们上去!”
海潮山独自跟在几人身后,三个儿子正想追出去尾随,佃户村民便立马迫不及待地关上了门板。
紧接着,马队忽然一阵松动,前排的胡匪纷纷向两侧靠去,让出一条路来。
蹄声响起,越来越近,就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从马队后头渐渐现出身来。
他的手中没有火把,因此直至走到众人面前时,大伙儿才看清了他的脸,以及他头上那顶破面儿、卷边儿的西洋帽子。
来人咧嘴一笑,匪气毕露无疑,竟冲江连横拱手抱了抱拳,呵呵笑道:“老江,别来无恙啊!”
(本章完)
第638章 缘由
第638章 缘由
篝火劈啪作响,散碎的火星飘忽而上。
弦月昏暗,渐已西沉,老爷岭正是最黑的时候。匪帮没再走动,而是抢占了田间地头的佃户土房,在联庄会不远处安营扎寨。
说是安营扎寨,实际不过是就地生了几团火,土房里挤不下的人,索性就趁着夏夜清亮,露宿山野。
匪帮头目和江家众人围坐在篝火旁,方才虚惊一场,眼下却在一起笑骂连连。
刘快腿久闻“阎王李”的匪号,见双方竟是线上的熟脉,便也腆着脸挤过来,笑呵呵地搭讪套近乎。
孙向阳应声现身,手里拿着一只牛皮酒袋,嬉皮笑脸地给江连横倒酒赔不是。
方才在联庄会门前叫阵那个胡匪,诨号“老哨子”,也跟着赔罪解释道:“江老板,您可别怪我,这都是咱们大当家出的主意!”
“真他妈虎啊!”江连横骂道,“你们就不怕擦枪走火,真干起来?”
孙向阳支支吾吾道:“呃……咱两家不是有交情么,过路是客,来都来了,碰个面、叙叙旧不也挺好么!”
刘快腿如梦初醒。
话音刚落,江连横立刻沉声反驳道:“这还不是死仇?”
众人愈发困惑,不因其他,只因大伙儿都知道这两位当家的是什么性格。
可言至于此,老莽却已成冢中枯骨,不得不死了。
两人岂会因为一场玩笑而撕破脸?
权柄不是头衔儿,事实上海潮山根本没的选,他给江连横等人饮了马、指了路、担了责,便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江连横指了指孙向阳,说:“最先跟我提‘老莽’的,就是你小子,除了你就是沈家的二少爷,就算是他把我给卖了,先不说他怎么卖的,我昨天才到沈家店,‘老莽’今天就杀过来了,那就说明他的马队就在这附近,关键是张巡阅使在宁安县城的时候,就派出去了好几支侦查连,没道理离得这么近,找了几天都找不到人影儿。”
倘若叫他们冒着被胡匪毁田砸窑的风险,去保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心态就另当别论了。
摆事实,讲道理,跟佃户村民陈明利害?说的轻巧,要是真那么容易,当年倒清革命恐怕就不至于那般艰难了。
老哨子呵呵一乐,也觉出这称呼在仇家的嘴里显得有点别扭。
打不过对家,就迁怒于对家的军火商头上?
“哎呀,可不是么!”刘快腿一听就来气了,“海潮山那个瘪犊子真不仗义啊!按理来说,武装队和保险队,也算是线上的合字,我不信他不懂规矩,今晚见死不救,纯粹就是自私自利!江老板放心,等咱回了宁安县城,立马带着弟兄们杀回来,把这碉楼都给他扬了!”
一旦火并陷入僵持,人心必乱,到时候别说是江连横,就是海潮山这个武装队长,恐怕都要遭人背刺。
可是,武装队骁勇善战,归根结底是为了保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按说他与江连横年岁相当,本不至于老成这样,可经年累月下来,一个在城里锦衣玉食,一个在山上风餐露宿,渐渐便有了分别。
“瞅见没有?”孙向阳见机奉承道,“这就是奉天城密探顾问的成色!”
老哨子一怔,咂了咂嘴:“怎么……江老板认识我?”
“老江——”
江连横和赵国砚相视一眼——看来,老莽和乌大个子应该是同一个人。
“放屁!说实话,那天是不是故意给咱报信儿去了?”
刘快腿一拍巴掌,忙说:“嗐,乌大个子啊,我知道他,他啥时候改叫‘老莽’了?”
这就跟佛爷荣了宝以后,总习惯在失主家门口晃悠是一个道理:既是为了打探官府风声,也是为了观察失主反应。
江连横也同意李正的判断。
不料,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劫货的事儿先撂在一边,这小子从我头上越过去,找毛子倒腾军火,算怎么回事儿?敢刨江家的生意,他要是做起来了,以后我手上的货卖给谁?”
“那看来问题不大!”赵国砚等人嘟囔道,“这人虽然有点愣,但起码不是死仇!”
“怪不得那天在宽城子留不住你,一溜烟儿就跑了!”赵国砚接茬儿道,“敢情是给你们大当家的报信儿去了!”
“那天着急回去,也是巧合?”赵国砚追问。
孙向阳挠了挠头,不敢反驳,只好笑着说:“江老板,抽烟?”
刘快腿也点了点头,随声附和道:“我在线上混的时候都知道,江老板是关外出货最多的军火商,他不想着搞好关系,还他妈过来犯贱,到底咋想的呢!”
兵、匪、民,那些耍笔杆子的,最爱自命不凡,自我感动,总觉得百姓无辜,于是奋笔疾呼。实际上三者同源,都是苍生,善恶各半。
他就算说破了嘴皮子,恐怕也不如沈老爷一句“乡亲们,谁能保住江老板,免租三年”来得奏效,但到底能有多大用,谁也不敢肯定。
“不不不,那可没有!”孙向阳连忙否认,“咱又不是大仙儿,我哪知道江老板那天会去宽城子,真是赶上了!巧合,纯属巧合!”
“那么,老莽这小子,他到底在哪儿呢?”刘快腿沉吟道,“衙署已经没少派人搜捕了,可长白山这么大,他要是铁了心‘猫冬’避风头,还真不太好找啊!”
众人不解,当即争相问道:“东家,海潮山是武装队长,这笔账不算在他头上,还能算在谁头上?”
当年弹弓岭挥手一别,距今已去六度春秋,没想到眼下竟以这种方式再会重逢。
江连横默然点头。
李正却道:“行了,不管怎么说,你既然来了吉省,在我的地面儿上,我不能不搭理,而且‘老莽’这件事,大概跟我有关。”
“关键是他能不能听到啊!”
“沈老爷?”哥几个自问自答,“拉倒吧,我看那老头儿根本就指挥不动海潮山,这事儿就得海潮山负责!”
赵国砚不禁皱了皱眉:“等下,你们两家响,关咱江家什么事儿?”
“先不说我不记得跟‘老莽’结过梁子,你见过哪个仇家管对方媳妇儿叫大嫂的,还‘江家那位大嫂’。”
谁都知道,江连横和李正是过命的交情:江家立柜,李正帮过忙;李正起局,江家出过力。说着,抬手一指孙向阳,又道:“早就应该猜出来是你,我早说过,浓眉大眼的没一个好东西!”
老哨子也跟着打趣道:“大当家的,江老板好不容易来趟吉省,碰见这伙下三滥,咱得仗义出手啊,免得江老板记仇可就坏了。”
众人一怔,随即连忙点头附和:“对对对,只要敢劫江家的货,而且是明知故犯,那就是死仇!”
孙向阳瞟了一眼李正,在得到默许后,方才回道:“老赵,江老板,您二位也不想想,咱这山头这些年来,包括起局那会儿的局底,都是受了谁的照应?”
没想到,江连横和李正竟同时哑然失笑,不愿多作解释。
他先前说起“乌大个子”的时候,就提到过“跑崴子”的事,只不过当时大家都没太在意。
至于李正等人,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的死对头掌握军火,否则便是钝刀子割肉,早晚一死。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这笔账算不到海潮山头上。”
“一股绺子。”李正反问道,“好像姓乌,你不认识么?”
孙向阳和老哨子听了直撇嘴:“好家伙,跟人精打交道是真操心呐!”
江连横见此情形,心里料想刘快腿先前所言,应该是真的——李正和老莽响过,而且互有胜负。
老哨子趁机奉承道:“不过,江老板身在虎穴,又闯龙潭,咱们这么大的阵仗,愣是没唬住他,江老板果然是个人物啊!”
李正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联庄会:“你在这地方待着,可不安全,我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我比谁都了解他们,看着老实,其实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那些人只认眼前,只要出价够高,扭头就敢把你卖了,甚至不用我来,你再多住几天,他们自己就敢打你的主意。”
“那就想招把他给引出来!”李正说,“我跟他有仇,可以试试当个诱饵,放风说我山头散了!”
李正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头也不抬地说:“我不这么干,你们能看清沈家店那帮人的嘴脸?这地方对你们来说,一点儿都不安全!”
他若是逃过这一劫,日后跑到海参崴去,继续走私军火,必将有损江家在绿林的威望。
李正抬起眼皮,笑着问:“老江,你说呢?”
明明都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之徒,怎么到了海潮山这里,就一笑而过了?正所谓:身在其位,才知其理。
“没印象!”江连横如实道,“但我知道‘老莽’投了叛军,而现在叛军大势已去,人手几乎都被收编了,就算剩下几股绺子,沈家店离宁安县城不到六十里,官兵就在那囤着,你得有多大的胆儿,敢跑来拉这么大的阵仗?”
众人立时哄笑起来。
“哎,哥几个说的‘老莽’是谁呀?”刘快腿插不上话,在旁边干着急。
相比之下,江连横虽然油头粉面,可言行举止间,却总伴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沉、压抑。
这时,李正终于开口道:“因为那小子手上的军火不靠老江,是在海参崴毛子手里淘弄来的,他以前是个‘跑崴子’,不知道么?”
李正闻言,立时拉下脸来,转头不再理会。
“你看你,说破不就没意思了么!”
“他不可能撅腚‘猫冬’,至少要在外头留几个眼线。”
更何况这“玩笑”不是为了逗乐,而是为了提醒。
李正明显见老,下颌胡子拉碴,眼角也多了几道皱纹。
原本,江家只是想杀鸡儆猴,把丢的面子给找回来。
不过,李正面相虽老,可浑身内外却透着一股说不尽的自在快活。
江连横继续说:“而且,就算我真跟‘老莽’有仇,现在叛军已经输了,他得有多大的面子,还能拉出来两百人陪他冒险来沈家店,尤其是你在门外头笑的那副德行,一点儿都不着急,真当是唠闲嗑了?”
这事听起来极其荒唐,却也符合沈少爷的说辞——沈家丢的货,根本不值多少钱,并且不是被人盯上的,而是被人赶上的,似乎更像是趁着叛军风头正盛,所以临时起意的结果。
江连横懒懒地瞥了他一眼,却说:“别在那吹了,我在墙头上一看见你,就已经感觉不对劲儿了。”
“李当家的,你们俩之前不是响过么?”刘快腿腿快嘴也快,“当初张将军带兵来平叛,那小子撩得老他妈快了,没逮着他!”
帮会也好,绺子也罢,只要是人聚在一起,总要有个初衷,有个奔头儿。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乜眼瞥向李正。
“腿子,别忘了你那身衣裳!”江连横低声提醒。
沈家店联庄会固若金汤不假,海潮山带领的武装队在线上也算有名有号,匪帮轻易不敢招惹,那也是几年前打出来的结果。
“还有你——”
赵国砚倒是没什么可唏嘘的,当面就说:“李正,你今晚这玩笑开的,多少有点过了吧?”
如今再见,彼此便都有些感慨。
刘快腿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松松垮垮的军装,猛地反应过来此举有些不妥,二张都不会答应,于是便凑到匪帮近前说:“嘿嘿,那就得有劳李大当家的主持公道了。”
赵国砚转怒为笑:“这小子脑袋有毛病吧?”
“那万一是仇家呢?”
江连横曾经觉得这种做法很蠢,钱财到手,逃之夭夭不就结了,何必再去犯险?可当他粗学了荣家门的手艺以后,才发现就算不考虑打探风声,也很难控制自己不去“返场”卖呆儿,因为看见失主心急火燎的模样,佛爷才算痛快,这单买卖也才算是有始有终。
“东家,有主意么?”众人纷纷望向江连横。
“让我再想想,明天吧——”
江连横对李正说:“我下午派了个弟兄去县城送信儿,等他回来的时候,咱们也许还能多几双耳目……”
(本章完)
第639章 提议
第639章 提议
几根老柴烧断,篝火猛然塌下去,明亮的熊焰渐渐转为暗红的余烬。
启明星当空,天就快亮了,大家都有些倦意。
江连横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冲李正一抬下颌,问:“走走?”
李正点点头,吩咐手下各自散去,又排了“水香”放哨,携了枪,这才跟江连横并肩朝山谷方向走去。
两人漫无目的,信步而行,不多时便远离了人群。
“最近在哪安根呢?”江连横边走边问。
“宽城子东南那片地界儿。”李正低声说,“本来挺好的,在一座小县城里安根,这不最近官府出兵剿匪,大伙儿没辙,就又躲山沟里去了。”
“你现在手底下有多少人,单搓和吃溜达的都算上?”
“两千多人,不到三千。”
“嗬,那可真不算少,你都够当团长了!”江连横又问,“今儿晚上带来的人,都是信得过的弟兄?”
李正没有明说,却笑着打趣道:“咋的,终于想明白了,打算跟我来山上混?”
江连横笑而不语。
无语也是回答。他没有任何理由抛家弃业,落草为寇,起码目前还没有。
如此又往前走了几步,江连横忽然感慨:“山上和山下可没法比,两三千人的绺子,立柜六年还没被官府清剿,这可不容易。”
“怕啥?”李正话里隐隐带着奚落,“不是有江老板帮衬着么!”
江连横虽然没有否认,但却无意贪天功为己有。
事实上这几年来,李正找他告帮的次数极其有限,几乎没有,有也只是枪火买卖,根本谈不上什么帮衬。
江连横没把李正当外人,想了想,忽然停下脚步,回望远处的胡匪,却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李正有些不解,“你是说,等抓到了老莽以后?”
“是也不是,我是想问,你真就打算一直在线上当个‘横把儿’?”
“这话说的,我十几岁就上山劫道了,不干这行,还能干啥?”
江连横摇了摇头:“前段时间,我跟人拜了个把子,我大哥叫张效坤,就是新上任的绥宁镇守使。”
李正一愕,继而省悟过来,把手中的金钩儿步枪杵在地上,嗤笑着问:“老江,听这意思,你是打算请我吃顿官粮啊!”
江连横也不讳言,直接了当地说:“张将军最近正在招兵买马,急用人手,刘快腿那些人你也看见了,都受了诏安,当上了官兵。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跟我说,我保举你,两三千人的山头,怎么说也能让你当个团长。”
“不!”
李正的回答异常干脆,哪怕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这可是个升官发财的绝佳契机,多少人求之不得,想都不想就当场回绝了,江连横难免有点闹不明白。
“李正,你不再好好想想了?当胡匪不是长久之计,结局无外乎三种情况——”
“降,死,隐!”李正打断道,“这不用你告诉我,我在山上混的年头比你多,也比你更了解。”
“知道你还不愿意受诏安?”江连横说,“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关外三省都姓张,你有了身份,才能站住脚。”
李正依然摇头,略显固执道:“心似平原跑马,易放难收!我野惯了,自在惯了,当不了兵,也受不了那份拘束。”
“张将军带兵没那么严,你有机会见到他本人,就全明白了。”
“再怎么不严,他也是将军呐,我在山上说一不二,何必非得去给别人当孙子?”
江连横了解李正的脾气,于是便换了个提议:“你要是想自己说了算的话,我也可以帮你运作运作,当个山林护卫队、地方治安队之类的差事,以后该干啥干啥,只要不过分,挂上了张家这面旗,每月还能得份粮饷。”
“老江,你别再劝了!”
李正终于有些不耐烦,忽然正色道:“我小时候发过毒誓,绝不给朝廷当牛做马,或死或隐,那都是我的命,就是没有投降这一条!”
小时候发过毒誓?
江连横不理解这份执念,他曾听过不少半大的孩子发愿,以后要当英雄、要当将军、要当状元,还真没听过有人从小发誓不给朝廷效力的,再说民国已经十年,哪里还有什么朝廷?
李正抬眼望了望远处的匪帮,似乎有点不放心,便说:“老江,你要是还拿我当个哥们儿,你刚才这几句话,就别跟我那帮弟兄说。”
挖墙脚是江湖大忌。
“阎王李”这匪号是李正的多年心血,来之不易,江连横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才把他带到背人的地方单聊。
“行吧,强扭的瓜不甜,反正我这话是给你带到了,愿不愿意在你,要是哪天变卦了,我刚才这番话也还算数,你随时来找我。”
言尽于此,江连横无甚可说,抹身就要往回走,不料刚走出几步,李正却又突然在身后把他叫住。
“老江,你也一样。”
“什么?”江连横没听懂。
李正笑着说:“我刚才的话,也始终都算数,你要是哪天变卦了,也可以随时上山来找我。”
江连横停下来,愣了一会儿,终于笑道:“我要是有变卦那天,恐怕关外的世道就要先变天了。”
“那谁知道呢?”李正拖着步枪走过去,“反正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力,你就不应该在城里混,屈才了,你瞅瞅你现在,把自己憋成什么样了,都快不像你了。”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儿?”
“当年在奉天北塔法轮寺,一刀砍了白国屏的脑袋,灭白家满门,眼皮都不眨一下的时候,那个才是你自己。”
“太粗鲁了,我现在讲究斯文,出门都不敢大声说话。”
“哈哈哈哈,你就装吧,别把自己魂儿都装丢了。”
两人一路笑着朝匪帮走去,走到暗红色的光影里,不觉间又走进了双筒望远镜的视界之中……
联庄会碉楼上,沈老爷立在走廊窗边,缓缓放下手中的双筒望远镜,满眼困惑,自顾自地嘟囔道:“这……这算怎么回事儿呀!”
“老爷——”
走廊里的老弱妇孺巴巴地望向这位老乡绅,疑虑中透着一丝不安:“人都已经交出去了,那帮胡子怎么还没撤呀,不是反悔了吧?”
胡匪就屯扎在联庄会不远处,几处篝火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虽说碉楼没有受到攻击,但只要胡匪还在,父老乡亲全都不敢阖眼。
“不要慌,不要怕,咱这碉楼不是还好好的么!”
沈老爷嘴上安慰着众人,实际心里却比谁都慌。
老爷子上了年岁以后,就不大管事了,很少再去县城,对时局的变化,也只能依赖幺儿的转述,见地自然不比当年。
他对江连横的了解,也始终滞固在几年前的耳闻,知道那是奉天的权贵财主,很有些人脉,但对江家如今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却是一知半解,全凭臆想。交出江连横是迫不得已,毕竟门外两百来号胡匪,万一冷不防拉出两门山炮,小县城都打得下来,何况是他这座碉楼?
退一步讲,就算他要作保,乡亲们也未必同意。
方才江连横一离开联庄会,老爷子就立马开始绞尽脑汁,预备借口,寻思着日后如果有人追问,该怎么搪塞过去,撇清关系。
为此,他甚至隐隐期望着江连横等人被胡匪杀死。
人没了,便死无对证。
除非那帮胡匪被捕,并认栽招供,否则江连横到底是怎么被掳走的,就全凭沈家店的一面之词,但证人太多,似乎又不太现实。
沈老爷一时也没了主意,从窗边向后退了两步,急问左右:“志晔呢,看没看见志晔在哪?”
大少奶奶从人群中挤出来,指了指走廊侧梯:“爹,志晔他们下楼去了。”
沈老爷知道这话的意思,不由得咒骂一声:“这混小子,我就说他没出息,有点风吹草动就想跑,赶不上他哥一根头发!”
“老爷,现在怎么办?”几个村妇忙问,“那些胡匪不走,外头的房子都被占了,不能把咱庄稼给毁了吧?”
“不会,不会,你们先在这待着,把孩子接下房里睡吧,我去找潮山问问情况!”
沈老爷将怀里的木匣托给儿媳看管,随后拄着拐棍儿,搭着扶手,慢吞吞地走下楼梯。
院子里的火把行将熄灭,夏日天长,老爷岭的山尖儿上已经微微泛白。
破晓时分,空气清冽,沈老爷不禁打了个冷颤。
“潮山,潮山呐!”老爷子走到院门近前,仰头问道,“外面什么情况,那帮胡子怎么没走呢?”
海潮山应声回头,面色有点难堪,一边走下墙头,一边嘟囔着说:“老爷,他们好像认识。”
“啊?”沈老爷一惊,“那……那怎么还说,要是不交人,就血洗沈家店?”
“我也不知道。”
海潮山不敢妄下定论,却拦不住佃户村民言之凿凿。
“要是认识,那就更说明外头那帮胡子是他们引来的了!”明明一知半解,佃户村民却十分笃定地说,“老爷,你上来看看他们,都开始在外头扎营了,估计等咱们一放松,就要立马打过来了!”
有人瞎掰,就有人跟着附和:“对!我看那个江老板就是个托儿,他跟胡匪是一伙儿的,跑咱们这来刺探情报,盘查地形和碉楼,憋着坏要抢咱的东西!”
“别瞎说,别瞎说!”沈老爷还没糊涂到那份儿上,“江老板是大财主,人家是来解决问题的,哪能看得上咱们这小小的沈家店?”
可是,阴谋论一经提起,似乎凡事就都有了破绽,稀松平常的事仿佛也突然有了可疑之处。
当下就有村民反驳:“老爷,不是我跟您抬杠,你怎么知道那是江老板?您见过江老板么?”
沈老爷一怔,喃喃道:“呃……这倒是不曾亲眼见过。”
“那什么……那个那个,相片见过么?”
“这也没见过……”
“懂了,我全都懂了!”村里总有个大明白觉得自己聪明,“老爷,海哥,这江老板其实是个冒牌货,他就是胡匪假扮的探子!”
此话一出,佃户村民都觉得言之有理。
没多久,大家便开始细数起江连横等人的“反常”之处。
这个说“假江连横”眉疏唇薄,面相无福,大老板怎么会长这副模样;那个说“假江连横”下午在院子里乱逛,像在踩点;就连小青都想起赵国砚的怪异行迹。
“原来是这样!”姑娘眉头紧锁,“怪不得他下午在貂笼附近鬼鬼祟祟的,果然不是好人!”
“小青——”
海潮山仰头训斥女儿:“别听风就是雨,自己长点脑子!”
沈老爷也不认可这种无端的揣测,便厚着老脸,凑上前说:“潮山呐,你是武装队长,现在这情况不明不白的,还得辛苦你去问问,如果是误会,咱也好及时化解。”
“不行!”小青丝毫没把老爷子放在眼里,从哨塔里探出头来,“要去大家一起去,凭什么光让我爹一个人去?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沈老爷有点畏缩,支支吾吾道:“可是……都出去的话,这碉楼谁守呀?咱们抵御胡匪,从来不在外头打,都是守着碉楼打的……”
海家儿女都不同意,纷纷说:“那也不能让咱爹一个人去,至少带上一半武装队!”
年轻人火气冲,有枪在手,更是无法无天。
沈老爷不敢得罪他们,却将脸上的苦相端在海潮山面前:“潮山呐,你看我儿子头走前,把武装队交给你了,他是信得过你,临走时特地嘱咐我,碰见棘手的事儿要听你的,那……你就给大伙儿拿个主意吧?”
海潮山闷不吭声,一想起大少爷临行前的嘱托,肩上便陡然一沉。
又见庄外二百来号胡匪,说进不进,说退不退,霸占着田间地头,只要多待一天,父老乡亲就一天不得安生。
那江连横似乎也是个不好惹的人物,思来想去,便把心一横,冲沈老爷说:
“不用提大少爷,我去就是了。”
“爹——”
海家儿女齐声劝阻,但毫无作用,海潮山只说:“老二老三,你俩跟我走。”
“我也去!”
海家老大和小青急忙走下墙头,连那十几岁的幺儿也提着朴刀,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你们仨就别给我添乱了!”海潮山走到门口,回身瞪了一眼,“站那,别逼我扇你们!”
小青停下脚步,知道老爹的脾气,打孩子不分男女,想了想,突然走到一个武装队成员身边,换了一把好枪,“噔噔噔”又爬上了哨塔;海家老大也紧随其后,幺儿也想拿枪,却被海潮山一脚踢开。
紧接着,联庄会大门推开半扇。
海潮山领着两个儿子骑马出来,临行之前,忽又转过头,冲身后的武装队成员嘱咐道:“我要是出事儿了,你们把我家老大和小青按住,别让他们开门,你们也别冲出去,守住碉楼。”
“放心吧,海哥。”
武装队成员立刻关上联庄会大门。
海潮山一马当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张望,却见小青正在哨塔上端枪戒备,粉嫩的面颊紧紧地抵在枪托上。
这时候,朝阳已经冒尖儿,老爷岭的山巅上晕开一抹红。
三人卸下肩上的步枪,荷在胸前,朝着匪帮下榻处缓缓靠近,不料行至半路,猛见东南方向,又有一支七八人组成的马队,正朝着联庄会疾驰而来……
(本章完)
第640章 谈判
第640章 谈判
马队的速度很快,可临近联庄会时,却又突然收紧缰绳,放眼环顾一周,似乎也觉察出了沈家店的异样,于是便稍稍有些迟疑,犹豫了片刻,这才奔海潮山等人缓速而来。
“海哥——”
马队首领肩上斜着一杆步枪,语调生涩有力:“这里怎么了,你们没事吧?”
海潮山见来人缓缓靠近,原本紧皱的眉头也随之渐渐舒展开来,想了想,却又摇摇头道:“没什么,出了点状况而已。”
“你们来的不是时候!”海家老三抢话说,“庄上今天有事儿,不收皮货了,改天再来吧!”
马队首领看了看远处的匪帮,却道:“不,我们是来找人的,奉天江连横是在你们这里吧?”
海家父子微微一怔:“你们也找他?”
“怎么,他不在么?”马队首领略显困惑,“不应该啊,昨天下午不是还在么?我们昨晚收到了消息,上面叫我们过来帮忙!”
“是要找胡匪么?”海潮山问。
“那就不知道了,消息说江老板可能需要帮忙,我们就来了。”
“你们跟他还有往来?”
海潮山眉头紧锁,似乎有点想不明白,远在奉天的江连横,到底是怎么跟长白山的邻邦游击队搭上了关系。
马队首领笑着卸下肩上的步枪,拿在手里,拍了拍枪身,说:“东洋造三零式步枪,江老板的货,黑市上质量最硬的家伙!”
海潮山点点头,懂了。
走私贩枪给高丽棒子的游击队,绝不仅仅是生意买卖,而是冒着相当大的风险。
眼前这支马队,大概是准备受江连横驱驰,意图报恩来了。
那首领似乎有些急躁,赶忙又问:“海哥,江老板到底在不在这里?”
海潮山扥了下缰绳,抬手指向远处的匪帮:“在,但不在庄上,在前面地里呢!”
大概是这话说的有点拧巴,马队首领一脸茫然,看样子没太听懂。
海家老三便接话道:“江老板就在前面,咱们正要去找他呢,一起吧!”
这次听懂了,两伙人便顺势聚合起来,面朝远处的匪帮缓缓行进。
海潮山一马当先,昨晚的闹剧令他多少有点心虚,不是畏惧,而是他心里很清楚,昨晚的做法太不仗义,脸色便阴沉着,毫无光彩。
果然,众人刚一靠近,匪帮里负责放哨的“水香”就立马转身通风报信。
不多时,就见田间地头的土房里,渐渐有胡匪提枪走了出来。
人数越聚越多,状如夹道欢迎,只是一个个目露凶光,到底却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
众胡匪站在土道两旁,或是叼着烟卷儿,或是啃嚼着馒头,既不说话,也不骂人,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看得人心发慌。
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没等见到江连横,就先被这匪窝里的气势吓颓了;可海家父子却淡定从容,一路走来,目不斜视。
反倒是害苦了那几个高丽棒子,兴致冲冲地赶过来,没想到却热脸贴上了冷屁股,两眼一抹黑,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海哥——”
马队首领凑上前,小声问道:“我接到的消息……江老板不是在你这做客么,他们这是……”
“一言难尽,我也说不明白。”海潮山无奈地摇了摇头。
正要靠近匪帮严防死守的土房时,五六个兵痞突然窜出来,将几人拦在了土房门口。
“海潮山,你他妈还有脸过来?”刘快腿张嘴就骂,“咋的,现在后悔知道怕了?晚了!赶紧滚蛋,回你那碉楼上等着收尸去吧!”
海潮山闷声挨骂,不还嘴,左右顾盼两眼,才说:“看这样……江老板和这股绺子是熟脉了?”
这时,老哨子也从匪帮里闪身出来,讪笑着说:“是啊,昨儿晚上,我不是跟你说了么,咱大当家的想找江老板叙叙旧,也没骗你们呐!”
“嗐,兄弟,你甭跟他废话!”刘快腿得理不饶人,接着冲海潮山骂道,“咱两家认不认识,跟你有关系么,别他妈不识好歹,还真把自己当根儿葱了!”
“我又没说跟我有关系。”
海潮山翻身下马,迈步走过去,两个儿子立马箭步跟上,荷枪傍立左右。
“那你小子跑这来干啥?”
刘快腿立马迎上前,恨不能跟海潮山鼻尖儿对鼻尖儿。
只可惜海家身量太高,刘快腿的鼻尖儿只能对上海潮山的锁骨,于是便又后退了两步,仰起脖子又骂了几句。
海潮山统统置若罔闻,只说:“没别的意思,我就想来见见江老板。”
“你说见就见,凭啥,你是皇上啊?”
刘快腿原本就是胡匪,受招安还不满一个月,当下更是本性毕露,全无半点官兵架势。
海潮山不理他,转头又向周围的匪帮抱了抱拳,却说:“各位好汉,杀人不过头点地,海某只想见见江老板,哪位能帮忙通报一声?”
“还通报个鸡毛!”刘快腿又骂,“别来这套,知道江老板是什么脾气么?告诉你,这梁子已经结下了,不见血没完!”
不是刘快腿小人得志,而是他真有些后怕。
倘若昨晚来的不是李正,他们这伙人恐怕真就凶多吉少了。
想到此处,刘快腿心中愈发气愤,伸手拍着海潮山的面颊,低声威胁道:“大老赶,你等着,改明儿就让李大当家的拉山炮过来,把你这碉楼给轰了。我还就摆明了告诉你,你现在就去告官,你看有没有人搭理你,到时候你们全都别想跑……对了,还有你那闺女,是叫小青吧,没大没小的,啧啧啧,等我帮你教训教训她——”
话音未落,就见海潮山怒目圆睁,摆臂抡拳,径直朝刘快腿的面门砸去。
刘快腿既是张效坤亲点过来保护江连横的人,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耳听得恶风不善,立马仰身要躲,动作也算迅捷。
未曾想,海潮山早有预料,右手挥拳的同时,左手探掌,直取刘快腿领口,猛一下,钳个正着,拳锋虽被勉强躲过,却也刮蹭到了刘快腿的鼻梁,十分力扑空了六七分,劲道仍然不小,一击见血,后脊猛地隆起,收拳就要再打。
便在此时,猛听得拉栓声犹如串儿鞭,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匪帮、兵痞的枪口立时对准海潮山。
海潮山的两个儿子也不遑多让,明知毫无胜算,依旧守在老爹身旁。
一时间,人马俱惊,几个高丽棒子平白遭受敌意,也赶忙端枪拉栓,同众人对峙起来。
三方火并,全在一念之间。
偏是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见土房里有人高声喝止:“行了——”
言毕,就见江连横背着两只手,同李正一起并肩而出,赵国砚和孙向阳也紧随其后。
“海潮山,撒手。”江连横语调平淡,接着又冲兵痞命令道,“行了,把枪放下。”旋即,李正也冲匪帮点了下头,几十条枪口便立刻抬高,指向高空。
见此情形,海潮山一把推开刘快腿,胡乱擦了擦右手上的血迹。
刘快腿捂着鼻子叫骂,正要往前冲时,却被江连横及时喝住:“腿子,差不多得了,你往后稍稍。”
“江老板,这山炮太他妈狂了!”刘快腿虽然不甘心,但想起在张将军面前立下的军令状,便也只好恨恨作罢。
江连横在李正等人的陪同下,慢悠悠地走过来,静了片刻,便冲海家抬了抬下巴:“找我?”
海潮山余怒未消,瞪了一眼刘快腿,随即闷闷地应了一声。
“什么事儿?”江连横明知故问。
“昨晚的事儿。”
“哦,你不提我都忘了。”江连横随口打趣,引来众人一阵哄笑,“你既然来找我了,那我就征求下你的意见,昨晚结下的梁子,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沉默了片刻,海潮山突然开口道:“老二老三,给江老板跪下。”
“好……”两个儿子刚应了一声,却又猛地怔住,“不是……爹,你说啥?”
“跪下!”
老二老三不理解,偷偷瞄了一眼老爹,心里就觉得有些发颤,随即膝下一软,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江连横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这就完了?”
话音刚落,就见海潮山也跟着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刘快腿便得意了,立马冷嘲热讽道:“咋的,这回知道怕了?你刚才那股劲头儿呢?别怂呀,接着动手呀!”
海家老二、老三的嘴角应声抽搐了两下,虽然不敢起身,却忍不住抬头狠狠瞪了一眼,只觉得这辈子从未如此屈辱不堪。
老话有讲:亲者痛,仇者快。
见海家父子屈膝认怂,匪帮和兵痞顿时哄笑起来,手里拄着步枪,乐得前仰后合。
江连横看了看海潮山,却突然抬手制止,示意众人收声。
李正见状,也冲手下使了个眼色。
很快,匪帮和兵痞的嘲弄声便渐渐平息了下来。
刘快腿却不依不饶,忽地指向海潮山身后那支马队,又道:“等下,你们几个在那杵着干啥呢,不服?”
高丽棒子正想答话,却被海潮山抢先道:“他们跟沈家店无关,用不着他们跪。”
江连横此刻的心思,也全都倾注在海家人身上,无暇他顾,缓步上前,心安理得地受了一拜,忽然问:“你这是……跟我道歉?”
海潮山的额头紧贴着地面,说起话来,难免瓮声瓮气:
“既是道歉,也是想让江老板答应我昨晚的请求。”
“什么请求?”江连横抬抬手道,“你把脑袋抬起来说话,我听不清。”
海潮山便直起身子,抱了抱拳:“江老板,昨晚我说过,把你交给胡匪,是我做的主,你要是大难不死,日后想来寻仇,请你把这笔账记在我海潮山一个人的头上,放过沈家店父老乡亲。”
江连横点了点头。
他当然记得海潮山说过这话,但答不答应,却到底要由他来做主。
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江连横才终于开腔,不料一张嘴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念没念过书?”
众人不解,这都哪跟哪,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海潮山同样一愣,寻思了半晌,终于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不认字。”
“我也没念过书。”江连横负手踱步,似是遥想当年,“但我没少听书,以前还经常给我爹念小人儿书,短打、公案,我爹不爱听艳情,不解风流呀……”
海潮山静静听着,眼里满是困惑。
其他人也没强到哪里去,甚至隐隐觉得江连横是在故弄玄虚。
“不过,听书也能听出门道……我打小儿就发现,这古往今来的英雄好汉,几乎都是同一个结局,你知道是什么吗?”
海潮山摇了摇头:“我不听书……”
“那我告诉你。”江连横接着踱步,接着说,“所有英雄好汉,都是短命鬼,但这不是最可气的,真正让我不爽的是,那些英雄好汉多半都不是死在仇人手上,反倒是被自己人坑死的比较多,被自己舍命要保护的人坑死,你说惨不惨,气不气?”
海潮山听懂了,但却默不作声。
“所以,我还是那句话——”江连横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你为他们这么干……值么?”
众人屏气凝神,似笑非笑地望着海家父子。
事实上,昨天夜里,江连横也曾这般问过海潮山,但当时的情况比较紧急,海潮山只说了一句“我是受人之托,没的选”,便草草搪塞了过去。
如今,他有时间可以仔细想想了。
两个儿子跪在地上,外头看了一眼老爹,似乎也在问他同样的问题——昨晚交出江连横,是联庄会上下的共识,并非海家独断,现在错判了当时的情况,凭什么全让海家负责?
然而,海潮山这次没有搪塞。
他的双膝仍旧跪在地上,腰杆儿却挺得笔直,一拱手,朗声回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值!”
“好!”
江连横立马伸手入怀,掏出盒子炮,直接抵在海潮山的天灵盖上,笑着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如你所愿了!”
“姓江的,你敢!”
海潮山的两个儿子见此情形,作势就要飞扑过去,怎奈双拳难敌四手,不等他俩起身,周围的匪帮、兵痞便立马将两人按住。
“想好了,不后悔?”江连横问。
海潮山紧闭着双眼,咬紧牙关,闷声道:“只要江老板说话算数,我海潮山就绝不后悔!”
“行,是个爷们儿!”
话音刚落,江连横立马扣动扳机,老二老三随即惨叫着紧闭双眼,却听“啪”的一声脆响——原来竟是一发空枪。
海潮山的冷汗顺着脑门儿下来,只觉得心里砰砰乱跳,猛然抬起头,却问:“江老板,你这……算什么意思?”
江连横笑着收起枪:“记住了,从现在开始,你欠我一条命。”
(本章完)
第641章 线索
第641章 线索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再顶天的好汉,直面生死关头,也难免心生畏惧。
怕归怕,但到底没有躲闪。
盒子炮的扳机一响,海潮山的冷汗立马浸透了衣裳,缓了缓,再抬头,听了江连横这番话,人便呆愣愣的,还没回过味来。
江连横抬抬手,不耐烦地说:“起来吧,还愣着干啥,等我过去扶你呐?”
“江老板,以后当真不会再找沈家店的麻烦了?”海潮山不敢轻信。
“别磨叽,你以为就你吐口唾沫是个钉儿?”江连横把盒子炮收好,“只要你这条命还欠着我,昨晚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多谢江老板,多谢江老板!”
海家的两个儿子见老爹幸免于难,当下也顾不得个人荣辱,立马忙着磕头道谢。
然而,海潮山的眼里却显出几分顾虑。
“江老板……能不能再说得明白点?”他说,“我这条命,倒是可以交给你,但我先前已经答应了别人,不会离开沈家店……”
江连横点了点头:“我不为难你,这话就那么一说,我可能这辈子都用不着你,也可能明天就要用你,总之等我用你的那天,你别给我掉链子就行,我又没说让你跟我回奉天。”
海潮山暗自松了口气,起身抱拳道:“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没啥说的就先回去吧!”江连横摆了摆手,“对了,地主家应该还有余粮吧?去叫老沈头准备点酒菜,我这帮兄弟赶了两天的路,来者是客,也顺便让老沈头表现表现。”
说着,忽然笑问:“我说,这不算是找沈家店的麻烦吧?”
“不算,不算。”
海潮山应了一声,叫上两个儿子,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他身后的那支马队,总算得空凑了过来。
“等等!”马队首领牵马上前,“江老板,我们的事还没说呢?”
江连横原以为他们是武装队成员,如今一听口音,不由得微微怔住,细看马队里有两人略感面熟,这才回想起那两人正是昨天来沈家店兜售皮货的猎户。
袁新法昨天下午才去宁安县城发电报,眼下他还没回来,不料这几个高丽棒子却先到了。
马队首领笑呵呵地解释道:“我们昨晚也派人去查证了,正好收到了消息,说江老板可能需要帮忙,所以就急着先赶过来了。”
“这么说的话,你们也是义烈团的人?”江连横问。
不料,那马队首领却摇了摇头,语调依然生涩有力:“我本人还没正式加入义烈团。不过,我跟义烈团的团长是朋友,我们之间虽然有点分歧,但毕竟都是为了半岛独立,江老板可以放心,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开口。”
说罢,他笑着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叫金佑玄,半岛独立军游击队队长,去年刚从白头山那边过来。”
听金佑玄的说法,他们近些年始终都隐匿在长白山一带,跟小东洋打游击战。
形势好时,就下山策动独立;形势坏时,就上山躲避风头。
前年秋天,独立军还在青山里拼下一场大捷,灭了千八百号鬼子,引来东洋围剿,现如今只好化整为零,各自隐遁,保存实力。
说起这件事,金佑玄的神情颇为得意,江连横等人却显得无动于衷。
毕竟,说到底也是邻邦国事,还轮不到他们来操心。
金佑玄见状,便不再多提,转而又说:“为了感谢江老板卖枪给我们,这次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说就好,不用客气!”
“那太好了,这事儿倒也不算麻烦,无非是想让你们帮我找个人。”
旋即,江连横就把有关搜捕“老莽”的缘由,跟几个高丽棒子简略说了一遍。
金佑玄等人听了,稍稍沉思片刻,这才喃喃回道:“我们虽然经常翻越白头山,但走的都是几条熟悉的路,也认识不少胡匪,只是没听过‘老莽’这个人,况且白头山这么大……江老板如果不着急的话,我们回头再去联系联系其他游击队……或者,他有什么特征吗?”
“特征?”
江连横想了想这次叛军造反的经过,却说:“我没见过这个人,不过叛军最早是从绥芬河打起来的,现在兵败,躲进山里头,估计也走不快,大概还是在长白山北边,不在南边。”
长白山北段,也就是老爷岭这片地界了。
金佑玄沉思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但还不敢叫准,倒是身旁的一个年轻人嘴快,抬手指向东北,叽里呱啦地说了半晌儿。
可惜这年轻人汉语太差,嘴上挺忙叨,众人却只听懂了“烟”、“火”之类的字词。
江连横只好无奈打断:“行行行,别给孩子累着了,翻译翻译,他说啥呢?”
金佑玄有点保守,谨慎道:“江老板,是这样的,我们前段时间在山上打皮货,下山晚了,就看见那座山后头有烟火生出来,好像是有人在那里,但距离太远,我们也只看到了烟,并不能确定是不是胡匪。”
“哪座山?”
“那座山!”
江连横一脸茫然,老爷岭层峦叠嶂,其后的山脉状如波涛,用嘴说,用手指,谁知到底是哪座山?
众人踮脚张望,看了半天也没闹明白。
这时,海潮山突然接话问:“是不是大架子旁边那座山?”
“我不知道那座山的名字,大概是你说的那座吧!”金佑玄不敢确定。
可江连横等人却立马来了精神,忙问海潮山:“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看见过。”
海潮山似乎急于还清江连横的人情,当下便不再隐瞒,直接了当地说:“那边离沈家店还很远,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家,要是走山路的话,至少要六七天才能到……但我也只见过一次有烟冒出来,看不太清,也不敢肯定是不是看错了。”
江连横眺望远处,冷哼道:“看没看错,只有亲自去了才知道。”
“不过,这么多人过去的话,如果那边真有胡匪,估计不到半路就被发现了。”金佑玄自告奋勇道,“如果江老板信得过,我们游击队可以先帮你过去看看。”江连横不愿放弃任何潜在的可能,也不怕麻烦,反正搜山探路的事儿,怎么也用不着他亲自上阵。
“你们对那边熟悉么?”他问。
金佑玄摇了摇头,老实道:“我们这支游击队,大部分时间都在白头山南端行动,但只要有枪就好办,大不了多走几天。”
江连横不放心全权委托高丽棒子,便转过身,看了一圈儿,低声道:“国砚,只能辛苦你一趟了。”
赵国砚虽然没有推辞,但却明显少了几分底气,叹了口气,却说:“东家,你让我去倒没什么,关键是人生地不熟,不怕走冤枉路,就怕半道明了,让绺子的‘水香’发现就不好办了。”
江连横只好又问:“李正,你的人去没去过那边?”
李正摇了摇头,反问道:“刚才他也说了,那地方周围几十里都没有人家,没生意可做,去那干啥?”
便在此时,人群之外的海潮山终于开了腔。
他一手牵着马,一手提着枪,似乎犹豫了很久才说:“算了,我带你们去吧!”
众人顿感意外,纷纷好奇地朝他看过来。
海潮山径自上马,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开口道:“我以前是猎户,老爷岭这片山林,我全都走遍了,江老板如果信得过我,我可以给你们带路,但是希望江老板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不用他说,江连横便已猜出了他的心思。
“放心,只要老沈头管饭,我就答应你:这帮兄弟不会趁你不在的时候,打联庄会的主意。”
海潮山点点头,又抬眼看了看天色,见日头已经完全升起来了,便说:“那等待会儿吃完了晌午饭,咱们就赶紧出发吧,要走好几天呢,多备点干粮和水。”
说完,向右一扯缰绳,调转了马头,也不管江连横等人的意见,便带着两个儿子抹身朝联庄会走去。
众人望向海家父子的背影,似笑非笑,总觉得这人有点轴,不懂得变通,否则若是能在线上混迹,想必也会是个人物。
江连横愣了片刻,忽地一笑:“嗤——这老小子!”
李正也迈步走过来,望了望海潮山,又瞥了瞥江连横,却说:“老江,这个海潮山有点老了吧?收了他,往后还能用几年?”
“嗐,他又不用我养,管他能用几年呢,能用就行!”
江连横抹身回屋,招呼众人道:“行了,都先进屋吧,商量商量待会儿派谁去探路。”
话音刚落,忽又听土道西边传来马蹄声。
赵国砚举目远眺,笑道:“东家,老袁也回来了。”
…………
“爹,你先前不是说,不让咱们掺和他们的事儿么,咋还突然变卦了?”
回去的路上,海家的两个儿子急忙询问老爹。
海潮山面色阴沉,重重地叹了口气,却说:“我也不想掺和,可你们看现在这情况,江老板他们要是不把那个‘老莽’抓住,估计就要一直在这住下去了……他们住下来倒没什么,关键是那两百来号胡子,你让大家怎么放心,反正大架子山离这也远,还是趁早了结吧!”
“爹,他们那帮人,全都是流氓胡匪,你自己一个人……能行么?”海家老三眉头紧锁,“万一在山上碰见啥危险,他们估计都顾着自己,你身边也没个照应呀!”
老二也不放心,立马提议道:“要不,咱俩也跟你一块儿去吧?”
“不行,我不在的时候,你俩得挑起武装队看住碉楼。”海潮山喃喃自语,“唉,但愿那个江老板能言而有信吧!”
说话间,父子三人便已来到联庄会门前。
小青在哨塔上吆喝了一声,武装队成员随即将大门推开半扇。
海潮山刚一进门,就见沈家店的佃户村民尽数聚在院子里,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全都眼巴巴地望向海家父子。
沈老爷快步上前,一把攥住海潮山的手,泪眼婆娑道:“哎呀,潮山呐,怎么才回来?咋样了,外头到底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算是一场误会。”海潮山立马把手抽出来,空甩了两下,“江老板说了,只要你出钱管饭,他就当昨晚的事没发生过,他们的人也不会进联庄会。”
闻听此言,全庄的佃户村民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唯独沈老爷嘴角一僵,支支吾吾道:“那、那外头有两百多号人呢……我管饭?”
“你可以不管,到时候他们没饭吃,肯定会打进来,武装队总有守不住的那天。”
海潮山懒得多费口舌,把肩上的枪卸下来交给长子,紧接着就奔自家屋里走去,看样子是要准备上山的行头。
沈老爷颤颤巍巍地跟过来,追问道:“那……那他们打算住多长时间呐?”
“不知道,估计要等他们抓到了那个胡匪才能走。”海潮山耐着性子说。
“哎呀呀,这两百多人的口粮,可不是个小数目……潮山,要不你再去跟他们谈谈?”
“还有什么可谈的!”海潮山的两个儿子有些火大,“我爹刚才差点儿让人一枪崩了,才谈成这么个结果,要谈你自己谈去!”
年轻人手里有枪,谁的面子也不给。
沈老爷不敢说话了,转而回身望向佃户村民,搓了搓手,故作镇定地呵呵笑道:“各位乡亲,老夫平常一直都说:这联庄会不光是我沈家的产业,而是全体沈家店村民的产业,如今庄上有难,还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外头那帮胡子的口粮,还得大家均摊才是……”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武装队成员不理会,径自提枪散去,佃户不敢反驳,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生怕今日拒绝了沈老爷,明天就没田可种了。
“呸,你沈家的地契咋不跟咱们均摊呢!”
小青暗暗啐了一口,旋即快步跑下哨塔,冲进自家屋里,却见海潮山正闷头忙着收拾行囊,系上绑腿,又走到外屋地,寻了一把柴刀,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磨起刀来……
(本章完)
今日休刊
今日休刊
今日休刊,明日正常。
(本章完)
第642章 搜山
第642章 搜山
吃过晌饭,搜山队的人选终于敲定下来。
海潮山不顾儿女劝阻,坚持独自带队,小青因此闹起了别扭,把自己关在屋里,直到临行前也没出来跟老爹告别。
江连横派了赵国砚进山,本打算让刘快腿也跟着,却又担心他和海潮山不对付,于是只好作罢,另叫来杨剌子上山同行。
李正不能走,他一走,匪帮必乱,闹不好要打联庄会的主意,进山搜捕的差事,便自然落在了孙向阳和老哨子两人身上。
为了节省时间,以免疏漏,金佑玄则带领高丽游击队,迂回到老爷岭东侧搜寻。
…………
天光正好,朗日高悬。
众人兵分两路,辞别沈家店,径自朝大架子山方向徐徐远去。
山高路远,大家都备足了干粮、弹药,以防不时之需。
海潮山毕竟有经验,包里多带了一双草鞋,绑腿系得扎实,明明是酷暑时节,竟还特地换了件双层夹衣。
众人起初不解,一进山就全懂了。
原来,但凡崇山峻岭,多半都有一个共性——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光照、海拔、植被、水源,样样都影响着气温浮动。
向阳处枝繁叶茂,仿佛一架蒸笼,闷得要死;背阴处千百年来不见光照,连石头都是冰的,风一吹就打激灵,夜里更难熬。
胡匪虽然也经常进山,但大多挨在有人烟的地方,用海潮山的话来说:你那是山么?那就是个土坡,大号坟包子罢了!
最开始,众人还能犟两句,走的越远,话就渐渐少了,都闷着头,只顾听劝。
…………
满清入关以后,长白山被视为大清龙脉,因此常年封禁,直到六十年前才逐步放开。
关外人又少,即便算上小东洋、老毛子、高丽棒子和外邦侨民,三省人口总和,也还不满两千万,到了长白山地界,更是人迹罕至。
真正的深山老林,到处都很原始。
环腰粗细的苍劲老松,硕冠擎天的森森巨木,就连山脚下的野草都漫过了膝盖,禽兽的踪迹更不鲜见。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枯枝败叶一层覆着一层,有的瓷实,有的松软,走过去深一脚、浅一脚的,稍不留神,人就陷进去了。
进山敲山震虎,蹚草打草惊蛇。
柴刀自然不离手,树枝灌木,全都纠缠在一起,如同山门挡路,抽刀去砍,没一会儿,人便焦躁起来。
倒不是阳光毒辣,而是每一刀劈下去,必定腾起无数蚊蝇小咬,黑压压一片,仿佛妖气熏天。
这些小虫都不怕人,直往脸上扑,谁要话多,一张嘴,保准吃进去几只。
蹚过了这段路,众人已是浑身红肿瘙痒,再看海潮山,仗着夹衣蔽体,跟个没事人一样,便都忍不住在心里骂娘。
骂归骂,却怨不得人。
海潮山早就提醒过了,大家不当回事,现在悔之不及。
“夏天上山,本来就是遭罪的事儿,秋冬才是打围的好时候呐!”
路还很远,海潮山一边走,一边讲起猎户行当的门道。
他平时话不多,唯独说起打猎这件事,才显出几分谈兴。
俗谚有云:惊蛰不动土,春分不上山。
冰消雪融,万物复苏,正是天地生灵繁衍交配的时候,一枪下去,杀的是后世子孙的福分,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进山打围。
夏季枝繁叶茂,视线受阻,蛇虫鼠蚁遍地走,山路崎岖难行,当然不是打猎的好时候,何况烈日炎炎,就算打到了猎物,也没法及时保存,用不上半天光景,肉便臭烂了。
入秋就不同了,禽兽都忙着贴秋膘,这时候进山打围,不光肉多,皮毛也渐渐到了御寒期,能出好料子。
冬季大雪封山,遍地都是脚印,而且食物匮乏,最容易追猎、诱捕;但有一点,要是碰见了饿醒的熊瞎子、下山的东北虎,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这山上的老虎多么?”赵国砚问。
“多,多去了。”海潮山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但夏天见的少,冬天最好别碰见,有枪也不一定好使,太快了。”
众人闻言,面色都有点担心,但个个都是要强的性子,嘴上不服软,都说碰见了更好,顺便整条虎鞭补补身子。
话虽如此,可武松打虎的故事,听听就行了,毕竟不能当真。
海潮山却摇了摇头,说:“放心吧,轻易碰不着,现在又不是发情的时候,山上吃的东西也够,除非碰见护犊子的母老虎,否则要找都不容易。而且,我带你们走的这条路,是以前老猎户蹚过的,保准没事,与其担心老虎,还不如担心别的。”
“别的?”众人忙问,“还有啥?白眼狼?熊瞎子?黑皮猪?”
“豹子。”
按海潮山的说法,金钱豹是最有可能主动攻击人的,不是因为凶残,而是因为它经常挨饿。
豹子这东西,虽说是猛兽,可在林子里见了,谁都能欺负两下。
豺狼成群,豹子斗不过;猛虎下山,一巴掌能拍死它;甭说碰见熊瞎子了,就算撞见一头野猪,豹子都得灰溜溜地绕道走;平时逮着一只小羊、小鹿,也得拖到树上偷摸吃,就这样,还时不时会被其他猛禽凶兽截胡叼走。
一旦饿急了,豹子就会打起人的主意。
众人听罢,纷纷紧抱着配枪,不肯撒手。
“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吧!”海潮山指着林间一处空地,“你们先在这生个火,我去周围转转。”
大伙儿抬头看了看天色,阳光明明还很足,怎么就时候不早了?
再看海潮山气喘吁吁的模样,觉得他大概是累了,毕竟已经到了奔五的年纪,人老腿先老,能怎么办,只能迁就着他。
不料,篝火刚生起来,就立马觉出天光骤暗。
再抬头,只见绵密的树冠四下合围,捂得严严实实,太阳虽然没落山,光线却已经透不进来了。
听人劝,吃饱饭——大家都老实了。
海潮山去了很久。约莫大半个钟头,山里突然传来两声枪响,间隔很长。等他再回来时,手里便多了两只长尾野鸡。
山珍野味,现杀现吃,没有比这更过瘾的了。
众人立马忙活起来。
抹脖放血,掏净下水,拔去尾羽,明火燎毛……
海潮山不知从哪劈了几根腕口粗细的苹果树枝,引着火,静静地烧着,直到明火烧成了炭火,才用树枝穿过鸡肉,架在余烬上炙烤。不多时,肉上便冒出一层细密的油泡,滴滴答答地落在炭火里,滋滋作响。
果木香甜,经油一激,立时烟熏火燎,果香味儿统统逼进了肉质的每一处纹理之中。
海潮山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小心展开,捻一撮盐撒在上头,又重新包好。
“行了,吃吧!”
大伙儿赶忙吹着热气,大口分食起来。
野山鸡油膘少,但肉是活的,嚼起来艮啾啾,倒也不柴,柴也无妨,吃的是闲情野趣。
不过,两只野鸡,肉毕竟太少,哪够五个男人的胃口,不得已,便又取出干粮就着吃。
海潮山却说:“干粮省点吃,路还远着呢,我可不敢保准顿顿有肉,万一中途耽搁了,干粮拿来应急,免得到时候抓瞎。”
众人不再犟嘴,只吃了半饱,便都和衣睡下了。
夜里很冷,篝火引来无数蚊虫,在耳边嗡嗡乱叫,浑身都痒得难受。
远山有狼嚎声,叫了整整一晚,身后的草窠里也窸窣作响,好像林中万物都在悄声密谋着什么,让人睡不踏实。
6=9+
第二天早上被露水冻醒,胡乱抹擦一把脸,人还浑浑噩噩的,就立马动身继续赶路。
如此走了三天两宿,大伙儿已是身心俱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一看那座山,还是远远的,始终不见靠近,心里便渐渐生出颓废,开始胡思乱想。
“不看就好了,越看,越觉得到不了。”
海潮山仍在前头带路,沿途观察着兽类的足迹和粪便,用以推断周围是否安全。
这几天来,他总共打了三只野鸡,两只野兔,的确称得上经验老到,只是岁数大了,脚下越来越沉。
进山打围,老猎户也有规矩,唤作:五打五不打。
打动不打静,打活不打死,打高不打低,打远不打近,打单不打群,打公不打母。
禽兽是活的,越是静止不动,警惕性就越高,反而不好打;打围时,只要一枪命中,统称“死了”,不许再补枪,一来为了节省弹药,二来担心破坏皮毛;高处视野开阔,比草丛里好打;猎物离得太近,受伤时容易冲过来,就算是吃草的,也不好对付;打单不打群同理;不打母的,一尸两命倒在其次,主要是护犊子期间的雌兽攻击性太强。
各行各业,总有些老令儿传下来。
大家虽然听在心里,但连续几天半饱,总想着打只大个的猎物解解馋。
毕竟人在山里,体能消耗太大,吃不饱,睡不香,忽冷忽热,得亏这五人都是好身板儿,换了别人,恐怕早就病了。
临近下晌,众人来到一处山坡。
这地方到处都是枯枝败叶,踩上去“噼啪”作响,惊起一群飞鸟,整座山都跟着叫唤。
虽然很吵,但把枯树叶收拢起来,倒是勉强可以当一床被褥。
如今,大伙儿都有了经验,知道天马上就要黑了,于是便商量着干脆就地生火,不再走了。
海潮山点头同意,众人立马躺进枯树叶里,问他还有多久才能到大架子山。
“最少还得再走三天。”海潮山喃喃回道。
“三天,还最少?”杨剌子猛拍了下脖颈,拍死一只臭虫,“哎我天呐,要不你整死我吧,我活不起了,这得啥时候是个头儿啊!”
“你们说,老莽能在那么,别到最后整岔了!”老哨子已经开始有点动摇了。
“你他妈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成天叫丧!”孙向阳脱下布鞋,轻磕了两下,不由得皱起眉头,“哎我操,我这脚丫子现在能抗日了,你们信不?哨子,给你两块大洋,过来闻一下!”
老哨子抽出柴刀,招招手道:“妈的,来来来,你伸过来呀!”
两人一边说,一边笑骂着比划起来。
赵国砚嗤笑一声,旋即翻了个身,紧接着又突然坐起来,目光定住,似乎不敢相信,直到看清楚了,才指着远处轻声唤道:
“别闹了,小点声,快看那边儿!”
“看什么呀?”
三人收声,顺势望过去,茫茫然看了半晌儿,却始终不得其意。
海潮山是猎人眼力,最先觉察出来:那是一只梅鹿,就在几十米外的山坡上,与树林融为一体,面朝众人,似乎有点好奇。
“搁哪呢,我咋没看着?”三人忙问。
“别说话!”海潮山转身轻喝,压了压手,示意大伙儿不要轻举妄动。
紧接着,他缓缓卸下肩上的步枪,蹑足前行,也不拿正眼去看梅鹿,只用斜眼去瞟,缓步迂回,兜着圈儿走。
无奈脚下枯枝太多,不小心踩出点声响,就见那梅鹿顿时屈下膝盖,耳朵一转,立马警惕四顾。
海潮山僵在原地,不敢动,大家的心也随之悬了起来。
屏气了好长一段时间,本以为事态总算稳住了,可梅鹿却突然转过身,“嗖”的一下,到底还是跑了。
临了,其他三人也终于看清了梅鹿的身影。
老哨子肩膀一颓,叹声怨道:“嘁,还老猎户呢,到嘴边的肉都没看住!”
“我过去看看!”孙向阳咽了口唾沫,提枪就要走。
海潮山却仍然僵在那里,急转过身,冲大伙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鹿都跑了,还不追——”
孙向阳的话没说完,海潮山就立刻抬手打断,旋即指了指右耳,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坡。
众人察觉出他的神情有些异样,于是便不再作声,悄悄拉上枪栓,从枯树叶里缓缓起身,神经兮兮地朝着海潮山的方向慢慢靠近。
林子里的阳光,忽然金灿灿的,这也意味着天就快黑了,也更危险了。
大伙儿面面相觑,不由得悄声问道:“什么情况,下山虎?”
海潮山摇了摇头,声音压得很低,指着山坡上的树林,说:“嘘——你们听,有人!”
众人忽然觉得后背发毛,侧耳倾听,果然有脚步声渐渐从远处传来……
(本章完)
第643章 交锋
第643章 交锋
脚步声越来越近,众人蹑足猫腰,紧忙拥向缓坡,伏在草地上仔细分辨。
山林寂静,蹚草的声音很响,来人似乎不少。
老哨子侧卧在缓坡上,抱着枪问:“喂,什么情况?你刚才不是说,还得再走三天才能到么?”
海潮山不言语,这里的确还不是大架子山,甚至就连余脉都算不上。
“会不会是其他猎户?”杨剌子悄声问道。
没有回应,海潮山仍然竖着耳朵听响。
他先前曾说过,夏天进山打围的猎户很少,少不代表没有,但就算是猎户,众人此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常言道:一人不进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
防人之心不可无,猎户未必就老实本分,真要较真,他们干的也是杀生的勾当。
过去,猎户组队进山打围,半道起了冲突,一怒之下,杀人越货也是有的,林间野兽众多,最后连个全尸都不剩。
这还是互相认识的情况,倘若不知底细,陌路相逢,谁敢轻易高估人性?
总归是一句话:荒山野岭,人就是潜在的兽。
这三天两宿以来,众人只顾闷头赶路,不曾好好休整,本打算临近大架子山的时候,再歇歇脚,养足了精神好上山打探,没想到眼下突遭变故,难免有些措手不及。
而今,哥几个浑身疲惫,意懒心慵,脑袋壳发胀,脚底下发软,如何能够应对?
想着想着,心就渐渐悬了起来。
赵国砚拔了几株野草,举过头顶,随后缓缓朝坡上爬去,一只手钳住地面,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
林子很深,有交谈声从斜前方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草木间人影浮动,时隐时现,若有若无,根本数不过来。
拿起望远镜窥探,视线又被参差错落的灌木遮挡,终于所获有限。
但那应该是一支小队,而且很有经验,彼此间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
好在,从其行进的路线来看,他们似乎并不打算朝这边走,看样子只是恰好经过罢了。
“怎么样,他们有多少人?”孙向阳小声呿呿。
赵国砚从坡上滑下来,摇了摇头说:“看不太清,反正肯定比咱们多。”说着又问,“你俩见没见过老莽的手下?”
孙向阳和老哨子齐声应道:“见过几个,但不全都认识。”
赵国砚听了,便抬手一指,说:“你们俩,绕道兜过去,看看有没有面熟的,咱仨在这等着,如果有危险,就开枪掩护你俩撤退。”
两人都是老资格的胡匪,深知在林子里转悠,不能太过集中,扎堆不仅跑不快,而且目标太大,更容易挨枪子儿,反倒是四散开来,互相点射配合,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地形优势,尤其是敌众我寡,手握主动的时候,更应该如此。
于是就没多想,应了一声,扭头便走,无奈脚下枯枝太多,转身就踩出了一个响儿。
众人心头一凛,哑然片刻,见远处的小队并未察觉,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轻点儿!”赵国砚紧着嗓子提醒。
孙向阳回过身,咧咧嘴,又向下压了压手,旋即抄起步枪,伙同老哨子弯下腰,顺着缓坡地势,朝斜前方慢慢摸过去。
天色已经有些灰了。
海潮山抬起头,往旁边挪了两步,也匍匐着爬上缓坡,把脸隐在一处树根后头,面朝前方不远处,无声地张望,几秒钟后,又悄悄退了下来。
赵国砚凑过来问:“咋样儿,是不是猎户?”
“不像。”海潮山闷声摇了摇头,“走道太响了,打围没有这么干的,又不是刚进山。”
说着,两人突然屏住呼吸,好似时间静止,头顶上的交谈声渐渐清晰起来……
“唉,这就叫一步错、步步错,我本来还指望趁机翻身呢,现在倒好,混的还他妈不如以前了。”
“别他妈抱怨了,成天跟个娘们儿似的,烦不烦呐?”
“你现在要能给我弄个娘们儿出来,我保准不再抱怨了。”
“嗯,那你就想吧,可劲儿想,反正想想又不要钱。”
“嗐,没有娘们儿,整根儿烟抽也行呀,你那还有没有?”
“废话,我要是有,还他妈能轮得着你?”
说话声由远及近,赵国砚单手入怀,背靠在草地上,紧紧贴着缓坡,才听了几句话,心里便已确定,来人就算不是老莽的手下,也必定是前不久溃散的叛军。
头顶上那几人,还只是小队的前排,其后又陆续有脚步声缓缓靠近,大概是蛇形队列。
到底是先放他们过去,等到夜里再循着火光搜寻,还是现在就冒险跟踪?
赵国砚有点犹豫。
大家都累了,倘若追踪,敌众我寡,就不能有半点差池,否则凭几人现在的状态,恐怕经不起突发激战。
不料,正犹豫着,孙向阳那边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啪嚓——”
枯枝折断的声音,比先前每一次都更加刺耳,甚至在山林里激起了回音。
“什么动静?”
头顶上的小队立刻停止行进,拉栓声响成一片,粗略听起来,至少有十几杆步枪。
赵国砚掏出马牌撸子,转头冲杨剌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待会儿见机行事。
不想,两人刚互换了眼色,小队尽头就有枪声响起。
“砰——”
枪声顿起,小队乍乱。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叫着循声望去,连带着手中黑漆漆的枪口。
赵国砚救人心切,当即霍然腾起,脚尖踩进缓坡,探出半截儿身子,冲不远处端起配枪。
杨剌子也不遑多让,可正要起身时,心里却突然“咯噔”一声,猛听见小队末端有人大喊:“我操,梅鹿!”
一听这话,赵国砚的面容顿时僵住,惊觉自己搞错了,万幸刚才没有开枪,于是就连忙俯身蹲下来,可惜为时已晚。
海潮山立马顺势躲在树根后头。
“谁在那?”
铅灰色的山林中,最近的两支枪口调转过来,看不清脸,只听他们疾声喝道:“别动,站起来别动!”
赵国砚半蹲着,稳住心神,悄悄抬手一指,示意杨剌子先行散开,随后缓缓直起腰,面不改色,仍旧只露出半截儿身子。
“枪放下,把手举起来!”赵国砚点点头,缓缓举起双手,却没放下配枪。
他太过镇定,以至于反倒令对方有些迟疑。
两人神情警惕,一边迈步逼近,一边厉声恫吓:“有人,肯定还有人,不可能就你一个,让你身边那人站起来,马上!”
杨剌子蹲身靠在缓坡上,正犹豫着要不要露面时,海潮山却先一步闪身出来,这倒给他争取到了腾挪的契机。
“别动!”两人立马紧张起来,“你们是什么人,说话!”
海潮山抬起枪口,淡淡地说:“打围的。”
小队的成员很分散,偏又恰逢天色晦暗朦胧,叛军溃兵心里发虚,竟不敢冒然开枪,唯恐中了官兵埋伏。
很快,这边的动静就传到了队伍末端。
众人如临大敌,再不去管什么梅鹿了,当即两两一组,背靠着背,警惕四顾,好像生怕林子里会突然窜出一支野战营。
双方都怕的有理。
队伍里有人大喊:“前面的,什么情况?”
6=9+
说着,就见一个短腿壮汉走过来,手拿一把二十响大镜面儿,举枪质问:“哪来的,干什么来了,说话!”
海潮山冲远处抬了抬下巴,再次重申道:“打围的,刚才追那头梅鹿来着,按山里的规矩,先看见的不作数,谁先开枪打中,就算谁的,现在那鹿归你们了。”
“猎户?”
原先那两人听了,立马就把腮帮子从枪托上抬起来,追着问:“那你们有没有——”
“等下——”短腿壮汉突然打断,目光在赵国砚和海潮山之间游移片刻,似笑非笑地问,“真是打猎的?”
海潮山指了指肩上的包裹,点点头说:“是,我包里还有两张兔皮,不信可以给你看看。”
“行啊,那你扔过来给我看看。”
短腿壮汉呵呵一笑,不想下一秒却突然翻脸,猛地抬起大镜面儿,甩手就打出了半梭子。
幸亏赵国砚和海潮山早有防备,一见势头有变,不等枪响,就立马蹲下身子,凭借缓坡地势躲避子弹,随即左右散开。
子弹钻进松软的土壤里,闷闷的不响。
短腿壮汉勃然大怒,脖子上绷起青筋,狂吼道:“他妈的,谁家猎户拿马牌撸子打围?弟兄们上,把那俩人给我插了!”
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响应号召,立马荷枪朝这边冲杀过来。
恰在此时,杨剌子突然从几步开外的缓坡下探出身子,只见他闷声不响,却凭借着天色昏暗,径直开了冷枪。
众人脖子一缩,急忙单膝跪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黑漆漆的灌木丛,噼里啪啦的,胡乱扣动扳机。
于此同时,队伍末端竟也传来一阵枪响。
昏暗中,猛然听见孙向阳放声叫喊:“弟兄们,跟我冲!”
这招虚张声势果然奏效,叛军小队顿时怔住,紧接着就有人慌乱惊叫:“完了,完了,有埋伏,官兵来啦!”
“砰——”
那短腿壮汉显然是久经战阵,不吃骗,冷不防回身开了一枪,厉声怒骂:“瞎叫什么,没听见那边的声音越来越远么!”
众人顿时静下来,仔细听听,的确是越来越远,枪声实际上也没那么密集。
再抬起头,却见深灰色的山谷中,赵国砚和海潮山早已跑了很远。
“还愣着干啥,等着他们通风报信呐?”短腿壮汉急忙催促道,“赶紧追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都他妈给我插了,一颗人头,赏两百块大洋!”
大伙儿一听,立马有了干劲儿,十几号人乌泱泱冲下缓坡,不顾别人,只顾着冲赵国砚和海潮山两人的方向追杀过去。
“砰——砰——砰!”
枪声此起彼伏,叛军小队的体能明显更充沛,跑起来如同群狼争食。
眼见着双方的距离越缩越短,赵国砚和海潮山也只好拼命加紧步伐。
夜色昏沉,杨剌子和孙向阳、老哨子三人各自奔走,早已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时时有枪声传来,似乎可以证明几人之间相隔不远。
三人频频开枪还击,用尽一切办法,试图将追兵分散,以便给赵国砚争取脱身的机会。
可叛军小队却不管不顾,眼前只能看见赵国砚和海潮山,便一门心思,只顾追杀他们两人。
枪声更紧促了。
两人顺着山坡一路向下,穿过一片高树林,前方突然袭来一阵阴风,跑上前一看,竟然到了两山之间的谷地,山风阵阵,眼前已经没有树林作掩体,非得横穿过去,钻进另一座山里才能脱身。
可是,一路疲于奔命,两人此刻都已濒临力竭。
赵国砚气喘吁吁,还能勉强支撑,海潮山毕竟老了,身体靠在树干上,双手拄着膝盖,只觉得每一次喘息,都像有刀片在刮肺叶子。
身后传来一阵骚乱,追兵越来越近了。
“你还行不行?”赵国砚扭头问道。
海潮山点点头,指着前方另一座山,艰难道:“冲过去就好了,那片林子密,容易藏起来,我也熟悉那片。”
“砰——”
有子弹打过来,海潮山背靠的树干应声溅起些许木屑。
赵国砚举起马牌撸子,回身还击两下,终究难以招架,只好大喊:“好,那快走吧!”
海潮山应了一声,旋即用手一推树干,凭借惯性,强逼着自己迈开脚步。
两人跌跌撞撞地冲出高树林,闯进山谷,闷头朝另一座山上快步赶去。
于此同时,身后的喊杀声、咆哮声也愈发真切。
这段路上没有掩体,除了快速横穿以外,别无其他办法,好在两山间隔不远,猛冲了不到半分钟,就已见到了山林边缘。
赵国砚心头一喜,急忙抢先钻进密林,偏偏就在此时,伴随着一声枪响,海潮山身形一晃,轰然扑倒在地。
“打中了,两百块大洋!”
追兵叫声嚣张,才从原来的山林里冲出来。
赵国砚侧身站在密林入口,回望着海潮山,稍稍迟疑片刻,暗自咒骂了一声,到底调头回去,蹲下身,近乎生拉硬拽地将海潮山拖进密林深处……
(本章完)
第644章 二麻
第644章 二麻
海潮山身板儿厚重,像一头牛,密林边缘本就有坡,草木盘根错节,坑坑洼洼,拖起来格外吃力。
好在他并非完全动不了,赵国砚拖着他走了几步,他便咬牙爬起来,一手按住赵国砚的肩膀,一手拄着猎枪,朝林子里艰难前行。
两人钻进密林,所过之处的草叶就“唰唰”响起来,身后追兵的叫嚷,有如点卯催命,逼得正紧。
远天虽然有月光,但树冠黑压压的,合围笼罩,林间就显得幽深晦暗。
赵国砚一边回头张望,一边搜寻适合藏身的地方,嘴上也不闲着,紧忙追问:“打哪了?”
“没事儿,没打着……”
海潮山喘得不行,他的状态已然说明了一切。
方才扑倒,不是因为中枪,而是因为力竭,或许也正是因为力竭扑倒,所以才侥幸躲过了那一枪,谁知道呢?
赵国砚没说什么,他自己也没强到哪去。
一路夺命狂奔,跑到这时候,竟连汗也流不出来了,只觉得浑身冰凉,嗓子紧成了一条缝,嘴里又黏又苦。
可惜时间不等人,追兵的叫嚣声紧随而至。
赵国砚低吼了一声“快走”,随后就架起海潮山,跌跌撞撞地奔向林间深处。
叛军小队也不鲁莽,杀到密林入口时,竟猛地停下来,见深林里乌漆麻黑的,冒然闯进去,只有睁眼瞎的份儿,心里便渐渐生疑,觉得己方虽然人数占优,可对方抢占先机,借用林间地形,未必不会来个回马枪,于是就原地磨蹭了一会儿。
短腿壮汉跑的慢,最后一个赶过来,照面就问:“进去搜,等什么呐?”
有人提议说:“队长,这林子太黑了,咱找个亮儿再进去吧?”
“你有手电筒吗?”
“没有。”
“带煤油了么?”
“没带。”
“酒呢?”
“昨儿晚上都喝了。”
“那你废什么话!”短腿壮汉骂道,“你横不能点个树杈儿当亮儿吧?有那功夫,人早就跑没影儿了,进去搜!”
众人提了提气,把步枪抵在肩上,端起枪口,站成一排,蹚着荒草灌木,朝密林里缓步逼近。
短腿壮汉跟在后头,时不时吆喝两句,命令道:“别他妈站成一条线,给人当靶子呐?三人一组,错开站,互相盯着点儿盲区,队形要有纵深,一个个傻了吧唧的,平时都白练啦?”
众人听了,就渐渐变换了队形。
若说他们有章法,看起来却零零散散,总归是不太靠谱;若说毫无章法,彼此却又能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叛军大概就是这般成色了,终究是半吊子的水平。
密林深处,赵国砚和海潮山却不敢耽搁。
两人猛走了一袋烟的功夫,累得腿软不说,肩颈还被横生的树杈划出一条条血道,行色早已狼狈不堪。
赵国砚停下脚步,仰头看天,却只看见一片斑驳的深蓝,树叶都是黑的,看了一会儿,就渐渐觉得天旋地转。
他停下来,还能勉强歇一歇,待会儿继续赶路;海潮山一停,却当即“扑通”走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
赵国砚环顾四周,实在没发现适合藏身的地方,便只好蹲下来,说:“再挺挺,换个地方再歇!”
海潮山摇了摇头,连手都抬不起来,喘了半晌儿,才说:“走不动了,真走不动了……”说着,又笑了笑自嘲,“人不服老不行啊,真不行……”
赵国砚压根儿没听,蹲下身子,两眼紧紧盯着来时的方向,追兵的喧嚣声正在渐渐逼近。
他推了推海潮山,忙说:“来不及了,快走。”
海潮山靠在树干上,静了片刻,突然强行振作精神,抄起步枪,却没有站起来,而是说:“算了,你先走吧,我留下来给你打个掩护,他们没准找不到我。”
赵国砚一怔,回身看了看幽深的树林,竟有些晕头转向,苦道:“我往哪走啊?”
海潮山喘得厉害,只用下巴指了个方向,说:“朝着那棵老松树,一直往前走,下了坡,就是我上次打着野兔的地方,咱在那边生过火,去了就能看见,只不过来的时候,是面朝北边儿,从这边下去,是面朝西南,别转向了……”
愣愣地听完,赵国砚二话不说,立马叨住海潮山的手腕,旋即肩膀一斜,把脖子伸到海潮山腋下,双腿一紧,脚下蹬地,竟硬生生地把这奔五的壮汉给架了起来:
“要走一起走,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不管。”
海潮山神情一呆,倒不是被这话所感动,而是惊叹于此时此刻,赵国砚竟然还有这般蛮力可用。
好小子,真就生猛顽勇。
老猎户眼里不禁多了几分赞许,同时也更加感慨,岁月凶猛,韶华不再。
海潮山也没再矫情,听了这话,便斜倚在赵国砚身上,勉力又往前挪蹭了几步。
可是,身后的追兵似乎也跟着紧上来了。
两人有点心慌,这样走下去,注定跑不远,如今还是要尽快找到合适的藏身之处。
正想着,抬头就见两棵极其粗壮的桦树。
这两棵桦树大概已经活了千年,树干至少要两人才能环抱。
而且,两棵树的底部紧紧挨着,像深埋在地下的弹弓,似是同根,又似同源,说不清到底是一棵,还是两棵,只知道越是临近根部,就越是粗得吓人,许多根茎都已裸露出来,彼此纠缠着,上头又长满了寄生草,极其茂盛,仿佛自成一方世界。
“人呢,刚才明明有动静,你们看没看见?”
“我这边没有,二麻那边怎么样了?”
追兵的声音近在咫尺……
赵国砚没的选了,当下也不敢说话,只匆匆跟海潮山互换了眼神,旋即挪动脚步,朝那两棵桦树走去。
桦木质地坚硬,子弹轻易无法洞穿,何况是千年树龄,自然是一处绝佳的掩体。
两人走近,本打算绕到桦树后方,凭借两棵交叉的树干,架枪警戒,见势还击,不料刚刚经过两棵老树,猛觉得脚下一空,还没来得及叫唤,两人就立马顺势跌了下去。
“唰啦——”
赵国砚猛失重心,身子向后一仰,就觉得仿佛天倾地陷一般,周围顿时发出一连串儿的脆响。
缓过神来,竟发现半截儿身子已经埋进土里,仔细一看,又不是土,而是久经风干腐化的落叶,不知积攒了多少年,一碰就掉渣儿,而且不止有桦树叶,用手往屁股底下一摸,尖尖的,竟还铺了一层松针叶。
这才猛然醒悟,自身所在之处,绝非老天爷的造就。
回身一看,原来那两棵桦树后头,有一处陡坡,不知被什么野兽挖空了,留着猫冬。两棵桦树仍在生长,但这巢穴大概已经荒废多年了,历经雨雪侵蚀,已经不太规整,谈不上是个洞,更像是个坑,人陷进去,半屈着腿,似卧非卧,落叶漫过胸口,脑袋正好藏在树根底下,要不是情况危急,现在就可以睡觉了。
“什么动静,都听见了吧?”
“有动静么,别咋咋呼呼的吓唬人啊!”
“放屁,我听得真真的,就在那边……也好像是那边。”
“行了行了,都别吵吵了,我过去看看,你俩搁后头掩护我,帮我盯着点两边的林子……”
黑暗中,有脚步声渐渐逼近,慢吞吞的,走得极为小心。
赵国砚和海潮山相视一眼,都不再动,只是默默地把枪抬到胸前,枪口朝天,向上翻着眼皮,紧紧盯着桦树周围的动静。
“二麻,你他妈快点行不行,咋的,怂了?”
“催鸡毛,好好帮你爹盯着两边儿,我要是出了岔子,你妈就成寡妇了。”
骂声就在头顶,赵国砚和海潮山静静躺着,屏住呼吸,如同两具尸体。
~~
渐渐地,隐约就见旁边摸过来一道人影儿。
那人走得很慢,因此经过两棵桦树时,只稍稍滑了一下,就立马稳住了身形。
落叶的“噼啪”声引来同伴的警觉,左右不远处,同时传来一声质询:“喂,咋了,什么情况?”
“没事儿,没事儿,就是刚才不小心滑了一下。”
那人一边回应,一边屈膝走下陡坡。
他所在的地方,也有不少落叶,但没有坑,因此只将将没过小腿,走起路时,仿佛是在涉水。
“二麻,咋样儿了,看没看见人?”同伴又问。
那人端着枪,不耐烦地说:“别他妈催了,烦不烦,我这不正在找么,着什么急!”
说着,又往前蹚了几步,极其小心。
二麻——赵国砚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林子里太黑,那人只感到眼睛酸涩肿胀,都快瞪出血了,四下里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这时,不远处的同伴又说:“好大儿,不是我催你,是这山上的草窠里有长虫,我劝你小心点,别挨咬了。”
“啊?”那人急忙爬上陡坡,拼命甩了甩脚,“你刚才看见蛇了?”
“没看见!”同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就是好心提醒你一声。”
话音刚落,就听更远处的短腿壮汉大喊:“他妈的,都把嘴给我闭上,我让你们搜人,不是让你们唠闲嗑来了,你们是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在哪,还是咋地?”
一听队长骂娘,三人就都不敢说话了,仍旧闷头搜寻,只是二麻却不敢再跳下陡坡,只敢倚在树边张望。
赵国砚一时丢了来人的方向,神经立马紧绷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脚步声就又渐渐响了起来,而且似乎是渐渐走远了。
两人却不敢放松,仍旧屏住呼吸,过了很久,见不再有其他动静,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因为闭气太久,眼下一松,胸膛就立马剧烈起伏,震动着枯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赵国砚听了一会儿,旋即轻轻转过头,跟海潮山对视一眼,正要开口时,头顶上却鬼似地传来一声轻唤。
那声音似笑非笑,不带喉音,只有气声,幽幽却道:“兄弟,原来你在这呐?”
动静不大,却如晴空炸雷。
赵国砚心里“咯噔”一声,吊眼一看,正要举起枪口时,却听那人又急切地说:
“别开枪,我后边全是人,你不要命啦?”
这话令人匪夷所思,有那么一瞬间,赵国砚和海潮山甚至误以为,来人是孙向阳和杨剌子三个,可听那声音,却又实在不像。
紧接着,就见头顶上两棵桦树的交叉处,忽然冒出一道圆圆的影子,竟是一颗光头。
赵国砚躺在树下的坑里,急忙举起马牌撸子,用一种奇怪的姿势瞄准来人的头颅。
沙沙的声响,立马引来叛军小队的询问,原来他们始终没有走远。
“二麻,怎么回事儿?”
那光头转了一下,急忙用步枪拨弄陡坡下的枯叶,激起唰啦唰啦的声响,又故作困惑地高声回道:“队长,没有啊,我都搁这蹲半天了,腿都快麻了。”
“闭嘴,在那老实蹲着,废什么话。”不远处传来短腿壮汉的轻声训斥,“他们有个人中枪了,不可能跑太远,肯定就在这附近,都别说话了,盯住自己的位置。”
没想到,叛军小队居然也相中了这两棵桦树,并以此作为伏击点。
更没想到的是,蹲守在这里的小队成员,竟然还是个叛徒。
二麻转过脑袋,用极小的声音问:“哎,兄弟,你们是不是官兵啊?”
赵国砚不敢说话,也不敢轻举妄动,更闹不明白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不这样,我问你答,是就敲一下树干,不是就敲两下,不用太大声,我能感觉到。”二麻接着追问,“你们……”他神经兮兮的回了下头,“你们是不是来追剿乌营长的?”
赵国砚用枪口轻轻敲了三下树干。
二麻糊涂了,不满道:“不是,你这人咋不按套路走呢,三下是啥意思?”
说完,他似乎觉察到赵国砚和海潮山有些困惑,于是便低声宽慰道:“放心,他们不会在这守到天亮的,待会儿就得走了,还有正事儿要干呢,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要不这样,你们在这等我,后半夜的时候,我再过来,咋样儿?”
赵国砚不确定该怎么回答。
二麻有些急了,忽然表态道:“兄弟,我这是上了贼船下不来,现在弃暗投明不算晚吧,能不能换一条命?”
赵国砚掂量了几下江连横和张效坤的关系,又掂量了几下自己在江连横面前说话的分量,终于暗暗敲了一下树干,给了肯定的答复。
二麻心中狂喜,连忙点头应承:“好好好,你放心,后半夜我有办法来找你们,在这等我,一定等我。”
说着又回了下身,接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别再说了,你们别动。”
(本章完)
第645章 管中窥豹
第645章 管中窥豹
密林重归寂静,除了虫鸣以外,不再有任何其他声响。
情况正如二麻所言,叛军似乎并不打算继续搜山,也没有意愿继续蹲守,乃至破晓天明。
其中的原因,赵国砚虽不清楚,但也并不意外。
他最初见到叛军小队时,就觉察出对方只是恰好经过,十几个人,荷枪实弹,列队有序,必定是有任务在身,想来也不会因为一场意外而轻易有所变动。
约莫大半个小时,远处果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议论。
未几,就听那短腿壮汉大喊一声“撤”,脚步声便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
二麻也是真实在,头走之前,竟还特地敲了两下树干,轻声提醒道:“兄弟,这回可真走了啊,晚上等我,务必等我……”
声音渐渐远去,赵国砚却不敢掉以轻心,同海潮山窝在树坑底下,又缓了几袋烟的功夫,才敢稍稍挪了下身子,从两棵桦树间小心探出头,望去两眼,叛军的确已经撤了。
“怎么样?”
赵国砚连忙蹲下身子,又去查看起海潮山的状况。
老猎户不是一般的累,方才悬心吊胆,不敢大喘气,如今喘起来,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发颤。
缓了片刻,海潮山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坑洞边缘,粗声粗气地说:“还行,就是太累了……刚才那人,算怎么回事儿?”
“我现在也不清楚。”赵国砚摇了摇头,忽然望向密林入口,“但咱们不能在这傻等,万一那小子耍诈,凭咱俩现在这状态,也不好对付,你感觉咋样儿,还能再走走不?”
“能,走吧!”
海潮山强行起身,但别说走了,人还没等站起来,便又一屁股栽倒下去。
老猎户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把气撒在满身的落叶上,突然一把推开,恨恨地说:“这些破玩意儿,真碍事儿,走吧!”
赵国砚看出海潮山要强,想了想,便说:“算了,我也有点儿累了,咱歇会儿再走也行。”
海潮山不再言语,闷闷地叹了口气,看样子有些不甘,又有些惭愧。
夜色越来越深,两人不敢再去生火,渐渐就觉出冷来。
老爷岭虽说不算多雨地带,但毕竟夹着牡丹江和绥芬河,水系庞杂,河谷纵横,白天不当回事儿,夜里方才感到湿冷难耐。
两人方才疲于奔命,攒了一身潮汗,如今缩在密林里,偏又没法烤火,只能硬挺,于是就时不时打两下寒颤。
赵国砚守在桦树后头,忽然发觉海潮山的喘息越来越沉,就不免有点担心,无奈在这荒山野岭的地界儿,凡事也只能悉听天命了。
好在叛军始终没再杀回来,两人便在原地多歇了一会儿。
大约三刻钟以后,就见对面那座山上,忽然亮起一抹橘光,微微茫茫,如同萤火,想必是叛军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生起了篝火。
赵国砚见状,总算是松了口气,当即便颓然坐了下去。
不想,屁股刚一着地,就听密林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怪声……
“咕咕咕……咕咕咕……”
那声音很奇怪,如同鸡叫,却又稍显低沉;似是蛙鸣,却又少了些清脆。
赵国砚竖起汗毛,按住手枪,回头望向身旁的密林,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渐渐觉出那是老哨子的绝活儿,于是紧忙抽出柴刀,用刀背在桦木树干上“邦邦”敲了两下,头顶却“刷啦啦”响起来,惊起一片黑色的群鸟。
敲击声在密林里传得很远,总觉得有野兽在缓缓移动。
不多时,隐约就见三个人影儿茑悄摸过来,中途忽又停住,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老赵——老赵?”
“在这呐——”
赵国砚轻声响应,不远处的三个人影儿立时高了半分,蹚着草地,紧忙赶过来。
凑近一看,果然是孙向阳他们三个。
老哨子蹲下来就问:“老赵,咋样儿了,我刚才还以为你土了点了呢!”
“放屁,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赵国砚骂了几句,旋即抬手指向对面那座山,“他们回去了,那边的亮儿,应该就是他们生的火。”
孙向阳瞥了一眼树坑里的海潮山,似笑非笑地问:“哎,你咋了?”
海潮山仍旧在喘,脑袋耷拉着,较劲似地说:“没事儿,没事儿……都回来了,那就走吧……”
老哨子笑起来,虽然不像是有什么恶意,但却忍不住调侃道:“老帮菜,你也不行啊!”
海潮山不言语,默默盯着手中的猎枪。
赵国砚按住他的胳膊,忽然发现他袖口很潮,旋即转头冲两个胡匪骂道:“差不多得了,谁都有这一天,早晚的事儿。”
这话倒也不假,其实五个人都已累得够呛。
海潮山要面子,仍旧坚称道:“能走,能走……别歇了,越歇越不想走……”
“还走什么呀,人都已经找着了。”孙向阳笑了笑说,“刚才我和哨子看过了,他们当中那个小短腿儿,就是老莽的人,肯定错不了。”
“那你看见老莽本人了么?”赵国砚忙问。
老哨子摇了摇头,说:“那倒没有,但也不奇怪,老莽应该还不至于就剩下十几个人了。”
“现在怎么办?”杨剌子提议道,“找机会抓个活口儿,把他们扎营的地方问出来?”
孙向阳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左右摆弄着步枪,撇撇嘴道:“你说的倒容易,这荒山野岭的,又不是在城里,就凭咱这五个人,哪有机会去抓活口儿,跟脚都难,别提抓人了,还得挑他们有人耍单儿的时候,我看够呛。”
“不行就回去搬人吧?”老哨子说。
赵国砚摇了摇头,却说:“机会么,倒也不是没有,就是有点儿奇怪……”
“怎么讲?”三人忙问。
于是,赵国砚就把刚才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提起二麻,他直到现在都觉得未免太过凑巧,孙向阳等人听了,也纷纷起了疑心。
“该不会是提前约好,等咱们三个都过来,他们再来个一锅端吧?”杨剌子小声嘟囔了几句。
孙向阳也说:“有可能,反正他们肯定知道,咱几个是分头跑的,保不齐是下了个套儿,咱现在人手不够,也都不在状态——”
“但这也是机会,不能让它白白溜走。”赵国砚到底是江家的梁柱,当即打断孙向阳的话,随后沉声说道:“哥几个要是信得过我,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安排。”
三人相视一眼。杨剌子当然不必说,他是江家的“响子”,东家不在,二柜的话就是天。
孙向阳和老哨子稍显迟疑,暗自想了想临行前大当家的交代,终于也跟着答应下来,说:“行,老赵,那就听你的,反正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去,估计也要挨大当家的一顿臭骂。你说吧,咱哥俩照办就是了。”
赵国砚点点头,旋即站起身子,绕着两棵桦树走了几圈儿,时而抬头望望天,时而左右看看树,不知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海潮山也不响,静静地看这年轻人的打算。
兜兜转转了片刻,赵国砚忽然停下来,说:“刚才林子里太黑,那个二麻虽然发现了我和海潮山,但我俩当时在树坑里,那小子未必看得清模样,现在海潮山累了,不适合出面碰码,孙大眼儿,你跟我在这等着二麻过来。”
孙向阳点点头,浑不在意地笑道:“没毛病,这事儿还就得我来,哨子不行,差点儿意思。”
“放屁,你爹我差哪了?”老哨子当即回骂,不是不满这番安排,而是出于老哥俩互损的习惯。
赵国砚接着说:“老哨子和海潮山,你们俩一左一右,十步开外,拿着步枪藏起来,掩护我和孙大眼儿。千万记住了,待会儿碰码的时候,我俩不会迈过这两棵树,如果发生意外,就以这两棵树为界开枪。”
海潮山虽说走不了路,但开枪的力气和准头,总归还是有的,于是就爽快答应了下来。
~~
“砚哥,那我呢?”杨剌子上前问道。
赵国砚抬起头,四下望了望,忽然指向一棵高耸的巨木,说:“你管直,上树上待着,挑最高的上,待会儿二麻来的时候,你抓紧盯着点儿,要是一个人来的,那就算了,但凡还有第二个人,也不用开枪,吱一声,大家赶紧撤了。”
如此一来,密林中高低左右,便都有了安排。
这安排未必有多巧妙,但在人手有限且精疲力竭的前提下,也勉强算是竭尽了地利。
除了具体的伏击位置还有待商讨以外,大家都没什么异议,海潮山听了,不觉高看了一眼,于是就紧锣密鼓地操办起来。
几人先把海潮山架起来,走到两棵桦木左侧不远处,寻了个合适的位置,让他斜倚着,又往他身上散了些枯枝败叶,用作遮掩,只留半截儿黑漆漆的枪口探出去。
随后,老哨子也在桦木右侧如此照做。
杨剌子也累得够呛,上树上了半天,最后靠踩着赵国砚和孙向阳的肩膀,才总算爬上去,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既能望见远处开阔的山谷,又能在必要时予以火力支援。
万事准备妥当,方觉月垂西天。
不想,老爷岭竟突然下起大雾,原本就很晦暗的视野,当即变得愈发模糊,终于就连对面那座山上的火光,也被渐渐吞没了。
杨剌子叫不准,那山上的火光,到底是熄了,还是看不见了。
“砚哥,现在咋办?”他在树上轻声急问。
“别说话,能看多远看多远。你那位置,说安全,最安全,说危险,最危险,老实待着,其他的先别管!”
天公不作美,赵国砚也没有办法。
事到关头,最忌临时变阵,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顶风上了。
好在,随着时间分秒流逝,这场突如其来的山雾忽然渐渐淡了下去,草窠里的蟋蟀叫了一整晚,终于累了,不再吭声。
林间一片死寂,赵国砚手提马牌撸子,跨步立在树旁,孙向阳把步枪端在胸前,紧盯着薄雾里的动静。
忽然,有树叶的“沙沙”声响起来,那是杨剌子在报信儿——来人已至,并无异样。
饶是如此,赵国砚和孙向阳仍旧暗暗拨开了枪上的保险。
紧接着,就见眼前的薄雾一阵涌动。
隐约间,有人影儿悄悄摸了过来。
那影子仿佛是被薄雾稀释了一般,变得很淡,淡得如同山魈鬼魅。
他平举着两只手,在薄雾中摸索着缓缓靠近,忽又停下来,似心虚一般后退了两步,旋即悄声喊话,轻得如同微风拂过。
“兄弟,你还在这么,是我,咱约好了——”
赵国砚和孙向阳互相看了看,也就轻声回应道:“在这等你呢,你怎么才来?”
那人怔了一下,身影稍稍弯了弯,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哥们儿,老弟我胆儿小,你别吓唬我啊!”
“你不过来,那我走了。”
赵国砚跟随江连横多年,早已熟悉各种谈判技巧,这本是欲拒还迎的老套路,可在夜深林下,竟又显得有些诡异。
“来来来,你别催呀!”那人壮了壮胆子,连忙往前快走了几步。
说着,两棵桦木之间,便渐渐显出一颗圆滚滚的脑袋。
凑近一看,就见这光头岁数不大,撑死三十冒尖儿,却蓄了一大把络腮胡子,脸上坑坑洼洼,估计蚊子跌进去都爬不出来。
双方照面,互相打量了几眼,都是将信将疑的模样。
碰码之前,赵国砚曾预想过无数开场白,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人上来第一句话竟是:
“兄弟,大哥,江湖救急呀,有没有烟?”
“你说啥?”
“有没有烟?”来人重复了一遍,看样子很急。
赵国砚惜身,向来没有抽烟的习惯,冷不防被问懵了,不由得转头去看孙向阳。
孙向阳也是一愣,接着连忙左右拍了拍兜儿,摸索了一圈儿,才从裤兜里摸出半盒皱皱巴巴的老刀,敲出来一根,还未等出手,就被那人一把夺了过去。
“火儿呢?”来人苦道,“我火柴用光了,你有没有?”
孙向阳看了一眼赵国砚,得到许可后,旋即掏出火柴,怎奈雾气太大,连划了三根儿,才总算起了火。
那人急得不行,赶忙歪着脑袋凑过去,结结实实地抽了一口,过足了肺,才又呼出去,露出醉生梦死般的损色。
赵国砚静静地看着他抽烟,忽然懂了,就问:“你们还能挺多长时间?”
(本章完)
第646章 内患【感谢娘扣三三的大力支持】
第646章 内患【感谢娘扣三三的大力支持】
二麻不说话,只顾抽烟,抽得很凶,一口接着一口,直抽到烫嘴时,才哆嗦着停下来,又连忙立起烟头儿,拿手拢住,仿佛生怕一阵山风把烟吹短了,旋即看了看孙向阳,似乎有点难为情,终于腆着脸笑道:“兄弟,好事成双,再来一根儿吧?”
孙向阳干脆把烟盒拍给他,他便很感激,立马揣进上衣兜里,点头哈腰,连说了几声谢谢。
见他抽烟抽得如此认真,甚至到了忘我的境界,赵国砚就渐渐放下了防备,问:“你是不是老莽的人?”
二麻在烟雾中皱起眉头,却问:“谁是老莽?”
“乌大个子!”孙向阳解释道,“他以前就叫老莽,你不知道?”
二麻摇了摇头,神情显得饶有兴致:“是么,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赵国砚有点意外,就问:“你没听过老莽,怎么跟他的人跑一起去了?”
“嗐,我是被混编进来的。”二麻说,“兄弟我以前是在线上吃‘横把儿’的,就是当胡子,后来投了‘讨奉军’,老哥几个就被拆伙重组了,我以前那大当家的,报号‘满天飞’,不知道两位听没听过?”
赵国砚愕然点头:“有印象,你那大当家的这回也算响蔓儿了。”
二麻一听,眼里放出光来,立马拱手抱拳道:“嗬,原来两位也是线上的朋友,辛苦辛苦,还未请教——”
“少问!”赵国砚抬手打断。
二麻正想套近乎,不料烟蒂突然烫了下嘴,于是赶忙吐出来,静了静,话锋一转,却问:“那你们两位……到底是不是官兵?”
孙向阳是老江湖,说了听赵国砚的安排,盘道时就绝不多嘴,当下只顾默默站在一旁,并不答话。
赵国砚反问:“是官兵,怎么讲;不是官兵,又怎么讲?”
二麻也不含糊,立马表态道:“你们要是官兵,我就来个大义灭亲,给你们指条路,把乌营长给剿了;你们要真是碰巧路过,那就行行好,帮老弟个忙,我在这片人生地不熟,你们把我带下山去,当然了,老弟也不能让你俩白忙活……”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裤腰,摸索了片刻,竟从里面掏出一根拇指长短的小金条。
“这个——”他呵呵一笑,“能换老弟这条命吧?”
说完,就把小金条硬往赵国砚的手里塞。
赵国砚后退一步,连忙背过两只手,说:“拿走拿走,这事儿跟钱无关。”
“别介,多少是老弟的一点心意,来来来,赶紧揣起来,趁着它还热乎呢!”
二麻真心想给,见赵国砚执意不收,就把小金条递到孙向阳面前,满脸堆笑:“兄弟,要不你拿着,就当我搁你这买盒烟抽。”
孙向阳倒是不嫌弃,在得到赵国砚的默许后,便乐呵呵地笑纳了,随口打趣道:“你还挺大方。”
“应该的,应该的。”二麻胡乱摆了摆手,“这金条在我手里攥着,跟石头没啥两样儿,山上又买不着东西,不如交个朋友了。”
赵国砚见状,心里顿时有了底气,顺势就问:“老莽的营地里,物资快不够用了吧?”
二麻沉吟片刻,却问:“我要是说了,应该能换一条命吧?”
“你咋这么絮叨,能换,赶紧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你先容我好好想想……”
二麻又点起一支烟,直到把瘾头儿过足了,方才介绍起营地里的情况:
“你要说粮食的话,目前还算够用,营里三百多人,不到四百,紧一紧,应该还能吃上大半个月,但也就只剩下粮食了,没有油水,山上虽然能打猎,也没见多少肥膘,根本熬不出油,你看我这肚子吃的,肠子都干巴了,光进不出,谁能受了?偶尔挖点野菜,吃得嘴里哇苦。烟酒也没了,煤油不够使。鞋穿破了,没处换;衣服脏了,没处洗,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呀!”
他说的话,乍听起来有点矫情,可自古以来,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粮台告急,军心必乱,这是正规军都不能免俗的窘境,何况是匪帮组成的杂牌军?
二麻频频叫苦,说:“老弟我上了这艘贼船,不说荣华富贵,好歹也得有酒有肉吧,现在倒好,还不如回去当胡子呢!”
赵国砚听了,心里却愈发感到困惑,就问:“你们营地都惨成这样了,怎么还没乱起来?”
“架不住翻垛儿的(军师)能忽悠呀!”二麻撇撇嘴说,“那个野老道,成天啥也不干,专门给咱们画大饼,隔三差五的,就在营地里卜一卦,老说吴秀才的援军马上就杀进山海关了,到现在也没见着影儿,再不就是给弟兄们封官儿。”
“封官儿?”
“对,今天封个县长,明天封个市长,赶着封呗,反正又不要钱,老弟我现在都已经是绥宁镇守使了。”
赵国砚和孙向阳相视一笑:“你们还真信?”
二麻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憨声道:“刚开始的时候,确实相信……现在,我去他妈的吧!”
赵国砚很欣慰,迈步上前,一把拍在二麻的肩膀上,扯过来问:“兄弟,老莽的营地里,像你这样的聪明人,还有多少?”
二麻嘿嘿笑了两声,却道:“大哥,瞅你说的,谁也不是傻子,都在那装傻罢了。多了不敢说,营里现在至少有一半的人想要跑路,只不过大家对这片不熟,翻垛儿的还成天吓唬咱们,说官兵一到,立马把咱大伙儿都给毙了,大家不敢冒险,就只能绑在一起了。”
“剩下那一半儿,真就那么死心塌地?”
“不敢说,但据我所知,剩下那些人,都是乌营长的老班底,起码现在还挺坚定。”
赵国砚点了点头,不再言语,默默把二麻刚才说过的话,在脑子里简单捋了一遍,混编之师,粮台告急,不谙地形……
欲擒老莽,攻心为上!
二麻见他不吭声,就渐渐有点心急,忙问:“大哥,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也该给我交个底了吧?你们到底是不是官兵的线子?”
赵国砚随便含糊了几句,紧着又问:“你还没全说呢,我问你,这深更半夜的,你来找我,怎么跟那个小短腿儿交代?”
“我刚才不是说了么,队上不光我一个人想走,其他人也一样,晚上大家轮流值夜,我跟人打了个招呼,就奔这来了,压根儿就没打算再回去。”
“不行,你得回去。”二麻皱起一脸褶子,苦瓜似地说:“大哥,你这不坑人么!”
赵国砚摇了摇头,坚持道:“你不仅要回去,还得带着任务回去。”
“什么任务?”
“你回去以后,挑那些对现状不满的人,给他们吹吹风,弃暗投明,保有一命。”
二麻听了,顿时畏缩起来,支支吾吾地说:“大哥,这事儿要是漏了,老弟可就当场挨枪子儿了。再者说,最近这两天,我也根本没机会回营地。”
赵国砚索性问道:“你们这支小队,今天到底干什么来了?”
“蹚路!”二麻悄声说,“咱们原本打算往北边儿走,乌营长在海参崴有熟人,后来派了线子过去探路,发现黑省的吴大帅派兵围堵,乌营长没招了,只好打算往南边儿迁,毕竟粮台告急,大伙儿实在是挺不住了。”
赵国砚听出了弦外之音,当即就问:“你们打算砸窑?”
想来也是,内部矛盾重重,无解,倘若还想继续维持下去,那就只能一致对外。
二麻叹了口气,说:“其实也挺冒险的,但没办法,弟兄们就快扛不住了。”
赵国砚隐隐有种预感,便问:“你们打算砸谁家的窑?”
“我对这地方不熟,听他们说,这老爷岭附近最大的‘火点’,就是……好像是叫沈家店吧?”
“沈家店有联庄会,线上的人可都说那是块难啃的骨头。”
“不怕,再难啃,那也是个私建的碉楼,咱营里……不不不,他们营里有野战炮,怎么说都能给他轰下来!”二麻一边说,一边从肩上取下步枪,拍了拍枪身,略显得意道,“两位上眼瞅瞅,这是啥?”
赵国砚在城里混,很少拿步枪,浑天黑夜之下,冷不防没太看清。
孙向阳不靠眼力,伸出手,从上到下摸了一把枪身,当即断言道:“水连珠?”
“新的,正儿八经的毛子货!”二麻舍得给金条,却对这把枪爱不释手,“这水连珠,咱们营里一人一把,再加上野炮和山炮,拉半个营砸窑,打不下来沈家店?”
“够用了!”孙向阳不得不说,“确实够用了!”
看来,这老莽的确有点门路,怪不得就连李正也在他面前吃过亏。
听闻沈家店是叛军砸窑的火点,赵国砚不动声色,只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开张’?”
“差不多就这几天!”二麻说,“咱营里之前有人踩过点,熟门熟路,我这趟过来,主要是给主力开路,再确认确认,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得赶紧回去报信儿!”
“你们这开路开得也太远了吧?”
“不远呀!”
“你们的营地,不是在大架子山?”
“嗐,那都是老黄历了,树挪死,人挪活,咱们现在搁‘牛心顶’那片扎营,就离这不远,从早走到晚,差不多也就到了。”
赵国砚当然不清楚“牛心顶”在哪,但想必海潮山肯定知道,就没再往下细问,可一听叛军最近准备砸窑,立马惊觉要尽快给江连横通风报信儿。
想了想,就问:“你们这趟砸窑,是打算全都下山?”
“不会!”二麻连连摇头道,“那野老道胆儿小,怕下山中了埋伏,被官兵给逮住毙了,要不咱们刚才能那么大的反应么?”
“那现在碰见咱们了,老莽的计划还照常么?”
“大哥,这不是计划,这是没辙了,沈家店肯定是要砸的,只不过时间可能有变动,估计明天一早,宋队长就会派俩人先回去报信!”
“那个小短腿儿?”
“是他,我说两位,咱能不能先别问了,你俩到底是不是官兵啊?”
二麻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无奈自己有求于人,只能说的多、问的少,可眼见着越说越多,肚子里那点消息都快掏干净了,内心就渐渐开始发虚,江湖险恶,生怕自己没了利用价值,说了半天,啥也没得着,最后挨了个枪子儿,就算过足了烟瘾,也实在是得不偿失。
赵国砚笑着含糊道:“不是官兵,但也可以算是……算半个官兵吧!”
“哎呀,既然不是官兵,咱就别在这扯毛蛋了,赶紧走吧!”
二麻不傻,方才谈了半晌儿,心里对眼前这两人,也有了个大致的估算,便说:“你们不是官兵,那就是跟乌营长有仇,可乌营长就算再不济,手底下也还有三百多人呐,粮食不够,枪可够用,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再说你们能有多少人呐?”
“不好说……”
“那就是没多少人,刚才听那枪声也能听出来,估计还不到十个人吧,老弟说的对不?”
说着,二麻又把手伸进后屁股,摸索了片刻,竟又掏出一根拇指长短的小金条,忙说:“大哥,咱别耽误时间了,这是老弟最后的盘缠了,拿着,咱们上路,你带我下山。”
这一次,就连孙向阳也不肯接那根金条了。
赵国砚摇了摇头,坚定地回绝道:“不行,我还是那句话,你回去,照我说的办,用不着搞多大动静,现在老莽那边的情况,只要稍微有点风,立马就能乱起来,你看着办,只要不被老莽抓个现行,以后不论是官兵追剿,还是对头寻仇,我都能保你一条命。”
二麻不相信,反倒笑了,撇撇嘴说:“大哥,不是老弟信不过你,问题是……你这话,说得有点太大了吧?官兵追剿,你能保我的命;江湖寻仇,你还能保我的命?咋的,你是奉天的江连横啊?”
他笑,赵国砚和孙向阳也跟着笑,笑而不语。
二麻甩了甩手,略有些不耐烦地说:“别闹了,要不你干脆亮个纲,好让老弟我心里有点儿底呀!”
赵国砚似无所闻,静静地看着二麻,直到二麻脸上的神情,渐渐僵硬起来……
(本章完)
第647章 援军【感谢无情豹子头的有情支持】
第647章 援军【感谢无情豹子头的有情支持】
晚风徐来,山雾渐开,林间的景致仿佛忽然有了轮廓。
二麻浑身一怔,渐渐醒悟过来,于是赶忙上前,左右看了看,神经兮兮地问:“真、真是啊?”
赵国砚耷了下眼皮,勉强算是回应。
“哎我天呐,敢情您是江老板啊,我跟你说,兄弟我老崇拜你了,真的真的,这回可算见着活人了……”
二麻立刻拱手抱拳,脸上乐开了,正打算顺势套套近乎,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以江连横的身价而言,怎么会孤身涉险,跑到这荒山野岭上来?
闷头瞎琢磨,人就难免有些狐疑。
孙向阳见了,立马挑起眉毛,瞪大了肿眼泡,略显不满道:“咋的,刚才让咱亮纲的是你,现在亮了纲,你又不相信,这算什么意思?你也不好好想想,那奉天江家的名号,是能随便冒名顶替的么?”
二麻慌忙摆了摆手,也不管是真是假,先行赔了不是,接着才自我辩解道:“不不不,老弟绝对没那意思,只不过您二位……应该都不是江老板吧?”
“我是来给东家办事儿的!”赵国砚一边说,一边又冲孙向阳比划了两下,“而且,老莽这件事,不仅关乎于江家,也关乎于线上的‘横把儿’,‘阎王李’的匪号,你应该听说过吧,这位就是李当家的弟兄!”
二麻闻言,当即一拍大腿,上赶着说:“哎我天呐,‘阎王李’?那我更听过了,兄弟,我跟你讲,我老崇拜你们大当家的了,真的真的,恕老弟眼拙,真没想到您二位的来头这么大,今儿也算该着老弟点兴,咱握个手吧!”
“拿走!”
赵国砚和孙向阳齐声回绝。
二麻也不尴尬,左手握右手,横在肚子前头,谄媚笑道:“看这事儿整的,两位大哥要是早点亮纲,老弟我就不磨叽了。”
“这么说的话,你现在愿意帮忙了?”赵国砚问。
“错!我这哪是帮了江家的忙,分明是江家帮我才对,有江老板和阎王李兜底,老弟再要推脱,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二麻有眼力,也很上道,一听江连横和李正的名声,当即就在心里给老莽判了死刑。
逃兵叛将,困顿荒山,前有官兵追剿,后有江湖仇杀,中间再横出个黑白通吃的江家,实在看不出有任何转败为胜的机会。
“只不过……”
二麻忧心忡忡地说:“毕竟子弹不长眼,等到火并那天,麻烦两位大哥留点神,别捎带手把老弟也给毙了……要不这样吧,那天我光膀子,算是咱们之间的暗号,咋样儿?”
“你想的太远了,谁说肯定得火并?”赵国砚摆了摆手,“你先照我说的办,该蹚路蹚路,该砸窑砸窑,你只管在营里吹风,没准老莽他们自己先乱了。趁着现在天还没亮,你赶紧回去吧,省得不好交代。”
“哎,好,那老弟就先告辞了。”
二麻转过身,往前走出几步,忽又调头回来,问:“不是,大哥,这荒山野岭的,以后我上哪找你们去啊?”
“不用你来找我。”赵国砚说,“你们的营地,不是在‘牛心顶’么?你们踩完了点,不就回营地叫人了?过两天,我们就往那边靠。”
二麻不太放心,却又别无他法,只好连说了几句“那天我光膀子,你们留点神”,这才抹身原路返回。
当他的身影同黑黢黢的山峦融为一体时,远天也随之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
孙向阳凑过来,用枪指了指二麻远去的方向,悄声问:“老赵,这小子信得过么?”
“无所谓,他愿意说什么,那就说什么。”赵国砚冷笑两声,“反正我只想让老莽的营地内乱,就算他说实话,也是同样的效果。”
“唰啦——”
草木声响,杨剌子从树上一跃而下,老哨子也紧忙赶了过来,纷纷询问方才碰码的结果。
赵国砚正要说明,忽然发现队上少了个人,忙转过身问:“海潮山呢?”
几人翘首张望,却见不远处有人影晃动,正是海潮山迟迟将近。
老哨子肩扛步枪,冲老猎户扬了扬头,满不耐烦地问:“喂,我说老帮菜,你还行不行了?”
海潮山的脸色不大对劲儿。
方才,他一路狂奔,本就累得极其狼狈,而且一夜未曾合眼,偏又逢了一场山林大雾,人伏在草地上,衣衫早已湿透了,如今走动起来,就显得愈发蹒跚踉跄。
饶是如此,海潮山仍旧强撑着摆了摆手,再次靠在树坑里,说:“没事,你们说你们的,我听着呢!”
赵国砚望去一眼,稍显迟疑,最后到底还是将碰码盘道的过程,如实说了一遍。
果然,一听叛军要打沈家店,海潮山顿时按捺不住,当场就要撂挑子不干了,起身便道:“不行,我得先回去一趟。”
老哨子见状,抬手就拦:“诶?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哪有你这么干的,半道放挺,像话么?”
海潮山斜了他一眼,鼻音忽然变得很重,却说:“我先是联庄会的武装队长,然后才是别的。”
“你拉倒吧!”孙向阳冷嘲道,“老赵刚才不是说了么,那帮叛军有山炮,你真以为沈家店那栋碉楼是铁打的啊?”
“我人在那,就比不在的强!”
“不是,你现在就走,谁带咱们去牛心顶?”
“我可以给你们指条路。”
“别闹了,这荒山野岭的,你就那么抬手一指,谁知道怎么走,半道再碰见个熊瞎子、东北虎,我倒是不怕,问题是耽误时间呐!”
海潮山不言语。
众人见状,便纷纷怂恿赵国砚,说:“老赵,你赶紧劝劝这老帮菜。”
赵国砚没有阻拦,只是在海潮山身后叫了一声:“二麻刚才说了,老莽马上就会派人去砸窑,咱们来的时候,了三天两宿,就算回去的路比来时好走,凭你现在的脚力,还来得及么?”
“我也说过了,我是受人之托,不能反悔。”
“但你别忘了,你还欠江家一条命呢!”海潮山蓦地停下来——人若信守承诺,迟早面临两难。
赵国砚原地不动,终于警告道:“海潮山,不是我威胁你,是你根本不了解我东家的脾气!那天晚上,匪帮叫阵,你把咱几个交出去了,这件事,我东家可以不记仇,因为你从来没跟江家承诺过什么。但这次不一样,你欠江家的,再想反悔,就别怪咱们不留情面了。”
孙向阳和老哨子跟着起哄道:“老帮菜,我劝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江老板的调性,你可能还不太了解。”
杨剌子更甚,干脆举起枪口,冷声说:“你现在要走也行,欠江家的命,先就地还了。”
赵国砚走上前,轻轻拨开枪口,接着说:“海潮山,我东家看得起你,所以咱们也都敬你三分,别逼到那份儿上,大家都不好看。现在的情况,挑明了跟你说,帮江家的忙,就等于保你的联庄会。”
“真能保住沈家店?”
“保不住的话,我这颗人头给你!”
赵国砚放了狠话。
海潮山回想起方才冲进密林时的情景,算来算去,其实已经欠江家两条命了,于是终于不再往前迈步。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他问。
赵国砚望了望业已破晓的天际,接着说:“赶在天亮之前,你把咱们带下山去,找一条近道,让老哨子和杨剌子先回去报信儿,叫人过来,然后你带我和孙向阳去‘牛心顶’。”
“等下!”杨剌子打断道,“砚哥,让咱俩回去倒没啥,关键我也不知道‘牛心顶’在哪呀!”
“让我家老二带你们过去!”海潮山终于想通了,“告诉他,抄小路走,就是他小时候我常带他走的那条路。另外,告诉我那几个兔崽子,就让老二一个人过来,其他人别瞎凑热闹,把碉楼看住了,不听话的,腿打折!”
“嗬,老帮菜,想明白了?”孙向阳随口打趣。
海潮山没的选,不只是因为亏欠着江家的人情,更是觉得自己现有的体力,恐怕来不及回沈家店报信儿了。
事已既定,众人当即顺坡下山。
但这一次,海潮山不再选猎户常走的老路,转而处处另辟蹊径,兜兜转转,直到天光大开,方才赶到了来时的山路。
无奈折腾了整整一夜,临到下山时,老猎户的身体终究还是热了起来,得亏赵国砚一路搀扶,才能勉强支撑。
杨剌子和老哨子两人,仗着年富力强,下山以后,也不叫歇,问明了沈家店的方向,便顺着老路,径直先行去了。
趁着天亮,剩余三人就寻了一处僻静所在,暂且歇了半晌儿。
赵国砚赶忙生起篝火,替海潮山烤干了衣裳,又让老猎户晒了晒太阳,拿山泉水顺下点干粮,肚子里有食儿,人就渐渐恢复了过来。
只可惜海潮山上了岁数,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摸去“牛心顶”的路途,就显得有些磕磕绊绊。
好在路途不算远,赶在隔日上午,总算及时到了。
“牛心顶”与其说是一座山,不如说是一条岭,远远就能看见,算得上是老爷岭数一数二的高峰,许多山间野路都能通行抵达。
不过,正因为山高便于俯察,所以多数野路并不安全。
海潮山经验丰富,自然选了一条草木最为茂盛的林间小道,安全归安全,走起来却毕竟不太轻松。
孙向阳一到此处,就立马拿起望远镜,朝“牛心顶”上张望,可望了半天,也没看到营地的踪影,直到日暮黄昏,山后头隐隐有烟火升腾,方才确信二麻没有撒谎。
“晚上别生火了!”赵国砚提醒道,“那山顶上,肯定有老莽的探子,最近先忍着吧!”
孙向阳放下望远镜,满不在乎道:“我肯定无所谓,就是他——”说着一指瘫坐在地上的海潮山,“不知道他能不能挺住。”
赵国砚摇了摇头,说:“挺不住也得挺,咱们现在就在人家眼皮根底下,稍微有点动作,估计就漏了。”
孙向阳回身看了两眼幽深的山林,咂了咂嘴,自顾自地嘟囔道:“我倒不是怕老莽,问题是天天晚上不生火,这林子里……”
两人的担忧不无道理,每至入夜时分,深林里总有各种莫名的响动,窸窸窣窣的,叫人不得安生。
深夜半梦半醒,常常感到有野兽在身边打转,时不时凑过来,闻一闻,拱一拱,猛然惊坐起来,挥刀一抡,却又总是扑了个空,以为是自己吓自己,可转天清早起来,身边又的确能看见清晰的兽类脚印,证明昨晚的梦魇真实不虚。
老人常说,在山上待久了,人就容易发疯。
赵国砚起初并不相信,如今身临其境,终于知道其中的缘由了。
整整四天四夜,三人就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常常觉得自己醒着,其实睡了;常常觉得睡了,其实醒着。
梦幻与现实的分界渐渐模糊,三人终于扛不住了,偏就在这天傍晚,山林里刚刚擦黑,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沙沙”声响。
孙向阳本就绷着神经,听见动静,两眼瞪得血红,立马从地上蹦起来,端起步枪,大骂一声“我操你妈,老子一枪崩了你”,接着就径直扣动扳机,不料枪身却发出“啪嗒”一声脆响,竟是忘了打开保险。
老胡匪犯下这种过错,整个人自然早已濒临极限。
好在赵国砚还勉强维持着一丝理智,急忙跑过去,按下枪口,说:“不对,‘牛心顶’在你后面,来的不是老莽的人!”
孙向阳不管不顾,挣了下胳膊,搡开赵国砚,竟信誓旦旦地说:“老赵,你别管了,他们刚才绕后,我都看见了,先下手为强,跟他们拼了!”
“别胡说八道,刚才你明明睡着了!”
“不可能,我始终盯着呢,刚才绝对有一伙儿人下山了,肯定是二麻那小子忽悠人,你闪开!”
两人争执不下,就连海潮山也端着猎枪,眼里显出茫然无措的神情,似乎随时就要扣动扳机。
只要枪声一响,“牛心顶”上老莽的营地,必定有所觉察!
便在此时,山林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急切的轻唤:“爹?”
海潮山松了一口气——是小青的声音,这丫头到底还是跟着来了……
(本章完)
第648章 计划
第648章 计划
深林轻轻抖了两下,陆续有人摸上来,先是小青,接着是海家老二和杨剌子,随后便是刘快腿等一众兵痞,队伍中唯独不见任何匪帮的踪影。
赵国砚见状,双肩一沉,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小青挂念着父亲,心急情切,紧忙从林子里窜出来,一眼撞见赵国砚,仍旧烦他,于是立刻别过脸,四下寻望,见老爹瘫坐在一棵老松树下,当即快步上前查看。
海潮山脸色蜡黄,原本已是恹恹无神,一见女儿过来,却又立马强行挺起腰杆儿,板着一张脸,硬硬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不来谁来?”小青急道。
“这荒山野岭的,是你一个小姑娘该来的地方么?”
“你还知道这是荒山野岭呐,也不看看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往山上跑,我早就劝你别来,非得跟我犟!我看看,伤哪儿了?”
海潮山拗不过闺女,只好听任摆布,却猛转过头,狠狠瞪了一眼自家老二。
“爹,你别看我呀!”老二远远地站在一旁,似乎有点儿胆怯,“小青非要跟过来,我哪能拦得住?你瞅这给我挠的!”
海家儿女武德充沛,唯有一点——怕爹!
其实,小青也不例外,小时候照样没少挨打,只是姑娘渐渐大了,当爹的不好再动手,胆子才渐渐放开了些。
即便如此,海潮山真动怒时,她也仍旧不敢吭声。
兄妹俩都有孝心,这趟进山,包裹里塞得满满登登,打开一看,药酒、绷带、吃食,甚至就连换洗的衣裳都给海潮山带来了。
见老爹腿上有淤青,额角一阵阵下虚汗,小青心里不痛快,立马冲到赵国砚面前,红着脸,大声理论起来。
“我爹好心带你们上山,你们就不能帮忙照顾一下么?”
赵国砚不理会,懒得跟姑娘一般见识。
孙向阳却忍不了,当即皱起眉头,说:“你这丫头,岁数不大,怎么跟个泼妇似的,说话得讲良心,要是没有老赵,你爹早就他妈的死在这山沟里了,什么人呐!”
“就他?”
小青讶异,忍不住斜了一眼赵国砚,脑海里恍然闪过几幅画面,脸上就渐渐显出嫌恶的神情。
赵国砚倒是无所谓,只在姑娘将信将疑的注视下,径自朝刘快腿等人走去。
“小青——”
海潮山忽然轻声唤了下女儿,点点头,随即吩咐道:“他刚才说的没错,快过去给人家赔个不是。”
话虽如此,想让姑娘当众道歉——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擎等着去吧!
小青闷不吭声,默默地转过身,继续埋头给父亲上药、喂水,仿佛刚才的质问从未发生过——她已经原谅他了,还想怎样?
海潮山拿闺女没辙,就只好使了个眼色,说:“老二,你去。”
老二从包里掏出干粮,回身望了望,却道:“爹,人家谈事儿呢,待会儿再说吧。明天一早,我和小青先带你回去。”
“联庄会咋样儿了?”
“挺好的,江老板说话算数,那帮胡子没咋骚扰咱们,前两天刚走。”
“走了?上哪去了?”
“这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说,让咱少跟胡子打交道么,反正那俩人回去报信儿以后,那帮胡子就先撤了,现在就只剩下江老板和他几个手下还在庄上。”
海潮山不明所以,一边任由儿女照料,一边默默听着赵国砚等人的谈话。
不远处,刘快腿带领一众兵痞聚拢上来。
一见赵国砚和孙向阳,众人冷不防呆愣了一下,纷纷惊问道:“老赵,几天不见,你俩这是咋的了?”
“什么咋的了?”两人没闹明白。
“这还用问我?”刘快腿瞪眼道,“瞅瞅你俩这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是刚从坟包里爬出来的呢!”
孙向阳杵着步枪,骂骂咧咧地说:“放屁,都他妈赖你们,不是叫你们跑快点儿么,咋这时候才来?”
刘快腿撇了撇嘴,说:“这还慢呐,够快的了!哥几个下午就到山底下了,怕白天上山,容易让乌大个子的‘水香’望见,特地等到天擦黑了,才摸上来。”
“行了行了,别扯这些废话了!”赵国砚抢进来问,“东家怎么说?”
“哦,江老板说了,叛军粮台告急,勾他们下山,攻心劝降。”
一听这话,赵国砚立时懂了。
怪不得李正手下的匪帮没来,说到底,还是怕诏安这件事,引来山头内人心浮动。
孙向阳不同,他是李正的左膀右臂,是老资格的胡匪,不仅深受信任,而且他当年本就是从行伍中退下来,自愿上山混饭吃。
杨剌子说:“我和老哨子回去报信儿以后,李正当晚就带人先走了。”
“走了?”孙向阳急道,“我还没回去呢,咋就走了?”
刘快腿笑了笑,说:“兄弟,我看你是最近缺觉,脑袋有点儿木了,你们二百多人的马队,屯在沈家店附近,乌大个子还怎么安心派人下山?再说也不是走了,是先找地方藏起来,等着乌大个子派人下山!”
孙向阳拍了拍脑门儿,这才稍稍安心下来。
赵国砚沉吟片刻,却说:“问题是……咱们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二十来人,老莽的营里有三百多人,就算分出去一半下山砸窑,咱们过去劝降,是不是险了点儿?”
“不怕!”刘快腿大手一挥,“你们不是说,二麻在那营地里么!”
“你俩关系不错?”
“杠杠的,铁哥们儿一样!”
刘快腿说得信誓旦旦:“我俩在‘满天飞’手底下,都认识十来年了,我还替他挡过刀呢!不过,投了‘讨奉军’以后,大伙儿就都拆开了,我一直以为,那小子早就嗝屁了,没想到还他妈活着!”
赵国砚却摇了摇头,说:“光你俩关系铁,还是不够保险,老莽的营里有一半是老班底,剩下的,哪来的都有,又不是铁板一块。”
“嗐,这你放心!二麻那小子,打架不靠谱,但特别会来事儿。他以前是唱蹦蹦的,人逗,脾气也好,搁哪都吃得开,你放他回去吹风就对了,这小子带点人缘儿,只要能说上话,剩下的就好办了。再者说,大家都是线上的合字,谁不认识谁呀!”
刘快腿刚说完,孙向阳也立马随声附和:“只要是有名有号的,咱多少都混了个脸熟。”赵国砚想了想,心说也对,眼下老莽营里人心躁动不安,的确是劝降的最好时机。
冒险固然冒险,可这线上的生意,哪样不是在刀尖儿上谈出来的,就看怎么谈了。
赵国砚是江家的头马,干的就是脑袋别裤腰上的活儿,如今听江连横传话,自然毫无推脱的意思,只问:“东家给我多少筹码?”
一旦划定了底线,其他琐碎,就全靠随机应变了。
闻听此言,杨剌子上前交了实底:“砚哥,东家说了,老莽可活。”
“你说什么?”
“东家说了,只要老莽愿意投降,就可以考虑放他一马,还能帮他搭线,安排诏安的事儿。”
赵国砚瞠目结舌,抬手掏了掏耳朵,又问:“你、你再说一遍?”
杨剌子同样感到不可思议,但这话的确是江连横说的,他哪敢扯谎,当即老老实实又复述了一遍,赵国砚这才怔怔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刘快腿又凑过来,说:“老赵,江老板让我告诉你,如果下山砸窑的队伍里有二麻,你就如此这般;如果下山砸窑的队伍里没有二麻,你就这般如此……”
赵国砚逐一听了,虽有些不解,但也并无二话,更从未怀疑过江连横所做出的判断。
说话间,山林的颜色越来越冷……
举目眺望,却见远处“牛心顶”后山,隐隐升起一道灰突突的烟尘。
刘快腿见了,转头就问:“你们去没去踩过盘子?”
孙向阳一屁股坐下来,有气无力地说:“你就看咱仨现在这状态,还怎么去踩盘子?再者说,你们人没到,咱们冒然过去踩点儿,万一半道明了,那不就全都白忙活了么!”
“也对。”刘快腿点点头说,“那这样吧,你们先歇着,我带人趁夜过去探探路。”
杨剌子见赵国砚疲累,当下便自告奋勇道:“我也跟你去吧!”
众兵痞都很积极,却不全是为了江家,而是若能劝降叛军,本就是大功一件,自然争相踊跃。
赵国砚不禁提醒道:“人别太多,免得漏了风声。”
“嗐,老赵,你就放心吧!”
刘快腿胡乱摆了摆手,转身叫来两个士兵,带上杨剌子,旋即就趁着天色晦暗,迈步朝“牛心顶”后山方向走去。
望着几人渐行渐远,赵国砚尽管不大放心,但也实在没有余力同行,想来想去,到底寻了个空地,俯身坐下来,喘了几口气。
不料,正昏昏沉沉的时候,突然有东西迎面飞过来。
赵国砚猝不及防,猛就被那东西砸了下头,软软的,掉在地上,低头一看,却是一方布包,里面装俩白面儿馒头,还有点儿小咸菜。
从来只听过天上掉馅儿饼,这馒头算怎么回事儿?
赵国砚茫然四顾,却见不远处的老松树下,海家三人正在闷头吃饭,小青背对着蹲在地上,离得最近,却没有回头,更不曾说话。
吃着吃着,她忽然抬起头,微微侧过脸,虚望着老爷岭的深林,眼里的余光一闪一闪,旋即忙又低下头,不声不响,仿佛置身事外。
“嗤——”
赵国砚愣了半晌儿,继而笑了笑,举起馒头,似是自言自语地说:“喂,谢了!”
小青无动于衷,仍旧背对着蹲在那里,只是不再抬头虚望远处的山林……
……
……
“唰啦——唰啦”
月出东山,一条银灰色的云浪漫过山巅,林间传来一阵细微的草叶声响,除了栖鸟以外,并无旁人觉察。
牛心顶东侧山麓,灌木丛中缓缓探出两张脸,是刘快腿和杨剌子。
两人手持望远镜,隐踪匿行,朝山脚下的一方小空地上张望。
毋庸置疑,远处即是老莽的山寨大营。
只不过,也许是最近刚刚迁来的缘故,整座营地看起来相当寒酸,且不说山门哨塔,就连拒马围栏都没有。
空地上除了三五个简易帐篷,便只剩下十几头骡马牲口,再就是一座露天“粮仓”,看规模,比茅房大点儿有限。
三百多号弟兄,此刻几乎全都聚在外面,身上的穿着各式各样,有军装,有短褂,甚至还有夹袄……
众人肩上斜着步枪,或坐或卧,不论什么姿势,总归都是衾天席地,围成了一个偌大的圆圈儿,只在角落里留有一处空余,停放着两门山炮、一门野炮。
不知是在过节,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人群围成的圆心处,竟然烧起了一团将近两米高的篝火。
火势很猛,热浪滚滚,仿佛整座山都在跟着轻轻摇晃。
坐在近处的几个人,脸被大火烤得发紧,两只眼就不自觉地瞪起来,看上去有些木讷,仿佛失了魂魄。
更显诡异的是,人群中间,竟还有个身披破烂法袍的野老道,左手三清铃,右手桃木剑,脚踏禹步,手掐仙诀,正在那神神鬼鬼地绕着篝火打转儿,那一身行头做派,跟周围的水连珠和野战炮混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说它是法事科仪,恐怕没人见过;说它是请神招仙,又没听见神调帮兵诀。
总归是稀里糊涂,说不清是什么,但所有人都很安静,只管默默地等着某种结果。
末了,那野老道突然浑身一怔,仿佛窥得天机似的,立马转头奔山坡上爬。
随着他的身影,直往上看,才发现高处竟还站着一位“军官”。
两人煞有其事地嘀咕了片刻,紧接着,就见那军官大步走下来,站在众人围成的圆心里,慷慨激昂地说了三五分钟,可惜距离太远,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只知他话讲完,众人稀稀拉拉地响起了一片掌声……
“神神叨叨的,咋还跑这练上功了?”杨剌子放下望远镜,喃喃嘀咕道。
刘快腿仍旧望向远方,言辞笃定地说:“看这样,他们明天铁定要去砸窑了……”
(本章完)
第649章 虎穴
第649章 虎穴
山头胡匪,四梁八柱,互有分工,各司其职。
翻垛儿的军师不仅要出谋划策,还得知天文、晓地理、明阴阳、察鬼神,触类旁通,感应万物。
绺子下山砸窑,军师需择定良辰吉日,以求趋吉避凶,所言不论真假,周易奇门也好,请仙扶鸾也罢,只要有个凭据,能收拢人心,让匪帮信服即可。
无奈,老莽的营地内忧外患,弟兄们早已貌合神离。
任凭那野老道装了半天神,军官扯了半天鬼,众人却并无多大反响,只草草拍两下巴掌,便各自携枪散去,权当是应付差事而已。
刘快腿见此情形,底气更足,暗暗记下营地的布局,随后便同杨剌子一起,隐在林间,原路折返。
……
翌日破晓,天刚蒙蒙亮,小青和二哥就要带着父亲先行返回沈家店。
赵国砚没有阻拦。
最近几天,他早已谙熟牛心顶附近的山路,不再需要海潮山带队,况且眼下官兵赶到,正是要碰码劝降的时候,就算海潮山留下来,也没有用武之地,小青姑娘家的,更不宜出面,索性与海家人行个方便,放他们走了。
昨晚有人守夜,赵国砚和孙向阳睡得安生,近乎昏死过去,今早醒来,就感觉仿佛重活了一遍,稍稍休息片刻,很快便找回了往日的精气神。
海家儿女走后,众人吃过饭,喝过水,随即便开始擦枪填弹,绑腿整装,终于藏身匿迹,不再作声。
待到诸事准备妥当,牛心顶后山果然显出异动。
众人紧忙分散开来,三三两两,藏在半山腰的灌木丛中,俯瞰山间野路。
上百号胡匪下山砸窑,就算再怎么低调,也难免暴露行踪。
不多时,就见牛心顶山脚下,隐约有人头攒动,浩浩荡荡,不紧不慢地面朝沈家店方向徐徐行进。
山间路窄,叛军只好排成一条线,首尾自难相顾,两门野炮由骡马牵引,走在队伍中间,本意当然是为了保护砸窑重器,却也因此而把队伍切成了前后两段。
若有伏击,必死无疑。
谁都知道这是兵家大忌,可现状就摆在眼前,要么原地饿死,要么冒险下山,穷途末路之际,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有趣的是,队里虽然没看到二麻的身影,但却有不少人光着膀子,一路东张西望,疑神疑鬼,看起来总是有点儿心不在焉。
……
半山腰上,灌木丛中。
赵国砚和孙向阳、刘快腿伏在一处,各自拿着望远镜,将山下的叛军情形尽收眼底。
“人来的不少呀,看这样……差不多快两百人了吧?”
孙向阳咂了咂嘴,自顾自地叹声念道:“可惜咱人手太少,要是再来二十人,凭这地形,铆铆劲儿,没准直接能把他们一锅端了。”
赵国砚摇头劝阻:“还是消停点儿吧,按计划来。”说着,又转头去问刘快腿,“咋样儿,看没看见二麻?”
刘快腿拿着望远镜四下寻摸,找了半晌儿,到底还是一无所获:
“没有,我估计那小子应该是被留在营里了,但那十几个光膀子的,差不多应该都跟他通过气儿。”
“那就按照江老板说的办吧?”孙向阳提议。
赵国砚点了点头,旋即回身冲大伙儿比了个手势,轻声吩咐道:“哥几个,枪上保险,放他们过去。”
众人听命照办,原本搭在扳机上的食指,便又静悄悄地抬了起来。
阳光毒辣,山林渐渐变回翠色,有猛禽正在高空盘旋。
叛军的队伍悄无声息,或者说垂头丧气,蛇似地沿着蜿蜒的谷底,终于渐行渐远。
不过,赵国砚等人却并未轻举妄动,仍旧藏在灌木丛里一动不动,仿佛泥胎雕塑一般,直到正晌午时分,树林里已经亮得近乎透明,众人才略略舒活下筋骨,重新响起了交谈声。
孙向阳站起身子,一边拿手捶着后腰杆儿,一边踮脚朝远处张望。
“这回应该走远了吧?”他说,“除非他们根本没下山,否则就算现在调头,天黑以前,估计也赶不回来了。”
刘快腿扭身掸两下屁股,也说:“那就别耽误功夫了,赶紧走吧?”
赵国砚望去沈家店的方向,心里默默估算时间,料想叛军人多,走不快,应该赶不上海潮山一家人,于是便点了点头,将众人唤至身前,低声叮嘱道:
“待会儿碰码,咱们是不请自来,没准会有争执,到时候大家都克制点儿,尽量别擦枪走火。”
话到此处,他又顿了顿,这才接着说:“当然了,他们要是不识抬举,咱也用不着跟他们客气,该响就响,不用怕,我东家已经委托了高丽棒子的游击队,让他们在山南那边随时接应,老莽是叛军,肯定不敢追出来。”
众人应声点头,脸上毫无惧色。
毕竟是张效坤亲点的警卫连,虽说匪气难改,但都不是孬种,何况眼下老莽的营地里人手不多,野炮也被拉走了,更是没有怕的道理。
“老赵,放心吧,打不起来!”
刘快腿摆了摆手,却说:“大家都是在线上混的,谁不认识谁呀,况且二麻以前跟咱都熟,把话说开就好了。”
赵国砚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就没再絮叨,转而面朝孙向阳,说:“李正和老莽有仇,待会儿你得回避一下。”
“懂!”孙向阳大大咧咧地笑道,“我跟你们过去,到时候你去劝降,我在树林里等你们,有啥事儿,你就喊一嗓子。”
“如果真把老莽劝降了,你就只能跟着回去,不能露面,干粮都备好了?”
“多的是,我都怕自己撑着,你就放心吧!”
众人计定,当即整编好队伍,顺势下山,随后绕着牛心顶东侧,兜了大半个圈儿,旋即埋头钻进树林,朝老莽的营地缓缓摸索过去……
……
叛军下山砸窑,老莽的人手走了不少,整座营地顿时显得空空荡荡。
余下百十来号弟兄,尽管身在营地,却又显得六神无主,不是在帐前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就是瘫坐在角落里,双目无神,心思早已不知飘去了什么地方。
别说是他们了,就算是那个野老道,此刻也照样不得安生,常常登高望远,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到底在念叨什么。
有胡匪凑过来问:“军师——”
“混账!”野老道立马瞪眼训斥,“什么军师,在部队里要称新式职务!”
“哦,对对对,那个……参谋长,你说,老宋他们这趟下山,不会不回来了吧?”“瞎说什么,你身为辽南镇守使,扰乱军心是什么罪过,还用我告诉你么,赶紧回去,别在我眼前晃悠!”
“可是……参谋长,万一他们真不回来了,或者回不来了……”
“闭嘴,没有这种可能!”
野老道急了,脖子一粗,当即争辩道:“卦象上说的明明白白,张雨亭已经蹦跶不了几年了,现在就是要坚定信念,困难只是暂时的,等着吧,只要直军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挺过这道难关,我帮你向总司令提名,让你当吉林巡阅使。”
胡匪的眼里不见喜色,最近“升官儿”太快,人都有些麻木了,简直堪称是宠辱不惊。
野老道见状,立马清了清嗓子,改换了一副口吻,煞有其事地恫吓道:“小兄弟,咱们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同船同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稍有不慎,那就是满门抄斩——慎之,慎之呀!”
胡匪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告辞离去,忍不住在嘴里小声嘀咕:“老子又没下山,跟我说‘慎之’有个屁用?”
野老道不是没听见,但却装作没听见,待那人走后,便又独自登高望远,喃喃自语道:
“唉,可得回来呀,千万得回来呀……”
另一边,那个年轻胡匪刚走出不远,迎面就见两个弟兄正冲他拼命招手,于是便急忙快步赶了过去。
“二麻,现在这山上都开始背阴了,你俩咋还光着膀子,有那么热么?”
“你别管我热不热,我问你,你刚才跟参谋长说啥了?”二麻蹲在地上问。
“没说啥,我就是问他,如果下山那帮人不回来了咋办,他说没有这种可能。”
“呵呵,这话你信么?”二麻左右看了看,似笑非笑地问,“不说别人,如果你有机会下山跑路,你跑不跑?”
“我呀,我肯定是——”
明明话到嘴边,那年轻的胡匪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眉宇间闪过一丝狐疑,接着便笑:“二麻,你俩欺负我岁数小,在这套我话呢,是不?当我傻呐,我不知道,你别问我!”
二麻瞪眼骂道:“嘿,你这小子,真他妈不开眼,本来还打算给你指条明路呢,拉倒拉倒,赶紧滚吧!”
年轻胡匪一怔,觉出话里有话,便又厚着脸皮央求道:“二麻,二哥,你到底啥意思呀,什么就给我指条明路?”
“滚滚滚,别叫我哥,跟你不熟!”
“别介,二哥,你前两天刚下山探过路,肯定知道点儿什么,给老弟讲讲,我那还有俩烟屁股,跟你换还不行么?”
求人不容易,软磨硬泡,三番五次,别提费尽了多少口舌。
二麻成心吊人胃口,也算是半个考验,藏着掖着,拖拖拉拉,直到过足了当爷的瘾,才将眉毛一挑,微微合上双眼,撇着嘴问:“真想知道啊?”
没人回应。
二麻略感不满,单睁开一只眼睛,满不耐烦问:“嘶,你他妈到底还听不听了?”
依然没有回应。
那年轻的胡匪只管蹲在对面,似无所闻,目光却越过二麻的肩颈,飘然望向山脚下的密林。
起初,他眉头紧锁,似乎是在自我怀疑。
紧接着,他的目光突然有了焦点,眉心渐渐舒展开来,却不是欣喜,而是惶恐。
终于,他确定了密林深处的人影,继而霍然起身,提着步枪,结结巴巴地大声呐喊:“官、官兵……总司令、参谋长,官兵来啦,官兵来啦!”
喊声在营地内迅速蔓延,相伴而生的,还有惶恐不安的氛围。
“在哪,在哪?”
“完了完了,官兵真追上来了,咋办呐?”
“你们都还愣着干啥,赶紧去拿枪啊!”
“不是……咱们、咱们还打么?”
众人的武器装备明明不差,可一听官兵杀到,却立马显出一脸的败相,大有不战而降的趋势。
野老道听见动静,急忙从高处跳下来,扯着嗓门儿大喊:“弟兄们,早在进山之前,我和总司令就已经听到了风声,官兵这次打算拿咱们当特例,杀鸡儆猴,千万别信他们的言巧语,信就是着了他们的道儿,回头保准吃枪子儿!”
他喊得声嘶力竭,并试图以此来重聚人心。
然而,近大半个月以来,众人东躲西藏,已经在山沟里憋得太久,且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如今听闻官兵杀到,不仅毫无斗志,恍惚间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更何况,营地里还有二麻等十几个赤膊壮汉,听说官兵来了,连忙起身,快步相迎。
野老道见状,立刻觉察出营里有内鬼通敌,正要下令枪毙二麻,不料二麻刚走出去不远,竟先转过身来,挥手大喊:
“弟兄们,别开枪,来的都是自己人!”
说话间,就见二麻搂着身穿军装的刘快腿,大步朝营地走来,边走边打哈哈:“来来来,给大伙儿介绍一下,这可是我铁哥们儿,以前都在‘满天飞’手底下混。”
“王二麻,你小子背叛‘革命’!”
野老道在帐前急得跳脚,连忙顾盼左右,厉声喝令道:“来人,开枪,把他给我毙了!”
几个胡匪犹犹豫豫地抬起枪口,正纠结着要不要开枪,忽地眼前一亮,急忙迎上前去,却说:“老康,你啥时候当兵了,谁给你诏安的,到底啥情况呀?”
原来,叛军这次下山砸窑,因为担心众将士有去无回,所以派出去的,多半都是老莽的心腹旧部,留守营地的,大多是其他山头混编进来的胡匪。
如今,刘快腿带领一众兵痞赶到,双方刚一碰面,就开始念起了往日的交情,根本打不起来。
余下二三十个老莽旧部,见势头不对,稍稍犹豫片刻,便也垂下了枪口。
刘快腿按照江连横的吩咐,更是把攻心之计,发挥到了极致,一进营地,就立马从怀里掏出两包香烟,也不管眼前是谁,到底认不认识,反正是见人就给,呵呵笑道:
“来来来,兄弟抽烟,都点上了没——宁落一轮,不落一人。”
众胡匪喜笑颜开,彼此称兄道弟,哪里还有半点火并的苗头?
野老道见势不好,反身就要往军帐里冲,不知又有什么打算。
恰在此时,赵国砚从官兵后头闪身出来,行至营地正中,左右扫视一周,朗声便问:“你们……谁是老莽?”
众人顿时静下来,纷纷侧过身子,朝那野老道面前的军帐看去……
(本章完)
第650章 根因
第650章 根因
少顷,一只手探出军帐,轻轻挑起门帘儿,随后就见一个中年“军官”缓步而出,立在帐前,四下寻望两眼。
众人都有点臊得慌,不再作声,营地里顿时沉寂下来。
赵国砚略感意外。
一见老莽,始方知江湖传言半真半假,终究只是道听途说,不可轻信。
此人面相四十多岁,个头儿的确不矮,但肩膀很低,身量全靠脖子才显得修长,军装虽然有点破旧,却拾掇得相当熨帖,武装带系得很扎实,头发也不乱,可以看出平日里的行事作风。
在孙向阳等人的口中,老莽活脱脱就是个棒槌,能耐不大,屁事不少,好像整天不干别的,净在线上闹笑话了。
可如今再看,那些评价实在是有点厚此薄彼的嫌疑。
老莽虽然匪气不足,骨子里却有几分精明干练,只是不适合绿林,反倒更像是个生意人。
他从军帐里走出来,环顾四周,见众弟兄臊眉耷眼地抽着烟,全无半点奋战的意味,便自知败局已定,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已经认命,不愿再做无谓的徒劳。
饶是如此,他也并未显出颓丧、惶恐的神色,转而目光一横,锁在赵国砚身上,单手按住配枪,便径自走了过去。
“你找我?”
“我找你!”
老莽驻足停步,上下打量几眼,忽然笑道:“兄弟,你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官兵啊?”
“怎么,不是官兵就不能找你了?”赵国砚耷拉着眼皮,死死盯住对方手中的配枪。
老莽笑着点点头,在赵国砚面前来回踱了几步,懒懒地说:“不是不能找,而是找人的时候,总得先亮个纲吧?”
赵国砚见他还算沉得住气,心里不免高看一眼,旋即朗声报号:“奉天,江家。”
话音刚落,除了二麻等人以外,余下皆是一片哗然。
关东三省,凡是在线上混的暗八门,多多少少都曾听过奉天“鬼拍门”的名号,而且也很清楚江家到底是谁的鹰犬。
营地里顿时骚动起来。
众人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尽管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最后总归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莽嘴角一抽,似乎也不淡定了,可紧接着却又强颜笑道:“原来是江家,听说过,听说过,东三省最大的保险公司——纵横保险,那就是江家的产业!”说着,忽然挑起大拇哥,“江老板年轻有为,了不起,佩服佩服!”
众人听得龇牙咧嘴。
话是好话,可老莽的语调中,却分明带着一丝讥讽。
赵国砚皱了下眉,不知对方从哪来的底气,只觉得心里不爽,于是冷笑着问:“恐怕你不止是听说过江家吧?老实说……咱们之间,是不是有点儿误会?”
“有么?”
“没有么?”
“我觉得没有。”
“你劫了江家担保的货!”
赵国砚没闲心继续打哑谜,索性把话挑明,开诚布公,劈头盖脸。
不料,老莽却嗤笑一声,仿佛有恃无恐地说:“兄弟,那不是误会,我就是要劫你江家的货!”
赵国砚立时怔住,似乎从没想过对方会如此坦率、直白,以至于冷不防竟有些迟疑,不知到底该作何应对。
自从江连横开山立柜以来,还是头一次有人胆敢当面跟江家叫嚣。
如此看来,线上关于老莽的种种传言,虽说荒唐可笑,却也并非毫无根据。
此时,营地众人早已无心开战,其中有几个胡匪,当日也曾参与过劫货案,于是连忙凑到赵国砚面前,劝解说和。
“兄弟,你先别动怒!那天的事儿呀,虽然不能说是误会,但咱们也有苦衷,粮食不够吃,咱也没辙,只能抢了,赶上哪个就抢哪个,绝对没有针对江家的意思,麻烦你代替咱们给江老板赔个不是,江老板大人有大量,肯定不会难为咱们!”
“对对对,江湖路上一枝,横葛蓝荣是一家!”
“没错,咱们线上的都是一家人,可千万别因为那帮空子坏了江湖和气呀!”
赵国砚的目光扫视众人,想了想,终究没有为难他们。
围师必阙,不能把人逼上死路,否则只会酿成火并。
可是,老莽的嚣张嘴脸却毫不退让,紧接着又说:
“事儿是我干的,如今‘讨奉军’失利,我老莽愿赌服输,可要让我昧着良心说这是一场误会——办不到!”他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说来说去,不还是枪打出头鸟么!哼,我认了!”
“枪打出头鸟?”赵国砚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字面儿意思,不是我在这怨天尤人,而是你们江家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吧?”
“怎么,碍着你的财路了?”
“碍的是大家的财路!”老莽突然激动起来,“江家已经够可以的了,你们还想咋样儿?”
赵国砚眯着眼睛,轻轻摇头,明知故问道:“我没太听明白。”
“辽南、奉天、哈埠、宽城子……关外只要是个水陆码头,哪哪都有你们江家的分号!江家的确不碰烟土,可东三省的土货,十之八九,都得买你江家的保险才能安全,每年光靠抽红,就够你们吃得满嘴油了!”
“所以呢?”
“江家占了货运保险,那是你们的能耐,我也不说什么,可你们也太贪了吧?”
赵国砚笑了笑,问:“我听说,你好像是倒腾军火的,是因为这事儿么?”
事已至此,老莽也不再藏着掖着,干脆承认道:“不错,我本来是想当个生意人,在海参崴也有门路,我手上的货,比江家的硬,但就是没人敢买,谁要敢买,江家就去跟官府吹风,撺掇官兵剿匪,大家都是在江湖上混的,有你们这么干的么?”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公平竞争!”
“有公平的竞争么?”
“没有,所以我投了‘讨奉军’,只不过我点子背,押宝押输了。不然的话,我也不比他江连横差什么!”
赵国砚故作认真地点了点头,沉吟道:“你是觉得,江家能有今天,全都是因为跟对了靠山?”
“不然呢?”老莽冷笑着反问,“要是没有张雨亭,江连横算什么?”
“好问题!”赵国砚也跟着反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张大帅为什么非得惯着江家?”
老莽应声愣住,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只管咬住死理儿不放。
“那我不管,反正你们江家的手,伸得太长了。货运保险的生意,你们占了不说;接‘洋观音’的买卖,你们也不撒手;走私军火、撂地行当、影戏片子……大家都在江湖上混,有钱一起赚,你们倒好,成天吃独食儿,再不就坐地抽红……”
话未说完,营里的其他弟兄就纷纷过来劝解。
“总司令,行了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少说两句吧!”
可老莽似乎积怨已久,自知无力回天,索性过过嘴瘾,仍旧叫嚷着说:“喂,那小子,我今儿的话就撂在这里,你们江家这么干,别以为大家不吭声,心里就没怨气了。风水轮流转,有你江家不行的时候,我是第一个,但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眼见他越说越过分,众人急忙又来说和赵国砚。
“这位兄弟,咱们总司令最近心情不好,说的都是气话,你可千万别当真,非要当真的话,跟咱们可没关系,我对江老板的为人,那就只有三个字——老崇拜了!”
赵国砚脸色铁青,不声不响。
关东十几年来,老莽还是线上第一个敢对江家大放厥词到这种地步的合字。
眼中钉,肉中刺,当然不除不快,可如今却不是枪杀火并的最好时机。
老莽营地里的胡匪,虽然多是混编来的,但也有二三十个老班底,这些人不愿开战的前提,是抱着受降诏安的憧憬。
倘若现在就枪毙老莽,其他人恐怕会心生顾虑。
一旦认定官兵杀降,他们必定奋起反击,仗着人数和武器的优势,真要杀红了眼,赵国砚等人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难不成……这老莽存心激我,以便借此凝聚众人?
赵国砚不禁暗自生疑。
恰在此时,杨剌子从身后走过来,轻轻扥两下他的衣角,悄声问道:“砚哥,杀不杀?”
赵国砚仔细回想江连横的吩咐——老莽可活——终于霍然开朗,连忙摆了摆手,竭力模仿着东家能屈能伸的作态,勉为其难地走上前,清了清嗓子,却说:
“老莽,我今天是跟着官兵来的,为的是说和,不是吵架。我东家先前也有过交代,公事公办,私仇先放在一边。”
“公事公办?”
老莽挣开众人,甩了甩手,说:“我这公事儿的起因,就是私仇,你说说,该怎么公事公办?”
赵国砚笑道:“其实大家争来争去,无外乎一个‘财’字,江家当然爱财,但现在更在乎的是面子。不如这样,你带着全营的弟兄,跟咱们下山,江家可以帮你们安排诏安的事儿。往后,你愿意当兵就当兵,愿意继续走私军火么——”
说到此处,他左右看了看众人手里的装备,继而点了点头:
“我现在也算看清你的实力了,的确有点门路,不如干脆跟江家合作,像你说的,有钱一起赚,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么,你看咋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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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要2025了,大家都立flag了吗?
(本章完)
第651章 下山
第651章 下山
此言既出,营内众人总算松了口气。
二麻满脸堆笑,忙凑上前说:“你们看看,我就说江老板不是小肚鸡肠的人,那么大的家业,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得理不饶人?总司令,各位弟兄,要我说的话,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干脆各退一步,和了吧?”
众人点头称是,都不愿再打,更不知到底为何而战。
老莽稍稍有些迟疑。
那野老道见状,眼珠一转,当下就问:“江老板发话,官府就能安排诏安?”
赵国砚乜了他一眼,懒得再去重复。
刘快腿却在一旁笑道:“那当然,官府这次派来平叛的,是张效坤将军,那是江老板的把兄弟。别人不知道,我可是亲眼见证,人俩是铁哥们儿,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江老板说话,绝对好使!”
那野老道听了,却不回应,反而凑到老莽身后,低声耳语了几句。
刘快腿眉头紧锁,立刻有些不满:“喂,过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还在那嘀咕什么呐?”
余下兵痞随即附和道:“别再犹豫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你看咱几个,现在不也吃上官粮了么!”
老莽也不糊涂,今早刚派人下山砸窑,不过几个钟头,官兵便已闻讯赶到,毋庸置疑,营里必定出了内鬼。
可是,就算明知二麻预先通敌,如今又能怎样?
下山砸窑的胡匪,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唏嘘片刻,老莽终于抹身走进军帐。
野老道心下会意,当即清了清嗓子,侧身让道:“那就请几位进屋里详谈吧!”
赵国砚和刘快腿相视一眼,心说这老莽还真是给两句奉承就飘飘然,明明没的选,却硬要摆出一副谈判的架势。
话虽如此,但为了照顾对方的面子,到底还是提枪跟了进去。
营内众人见状,也急忙凑到帐前,蹲身猫腰,侧耳细听。
军帐里的设施极其简陋,床桌而已,概无他物。
老莽招手让座,看了看赵国砚和刘快腿,沉吟半晌儿,终于开口问道:“江老板说话算话么?”
赵国砚冷着一张脸,随手掸了掸衣襟,却说:“你可以去扫听扫听,我东家的为人,向来是说一不二。”
“这我倒是有所耳闻,可问题是……”老莽懒懒地抬了下眼皮,“我对你不太了解,你能代表江家么?”
刘快腿呵呵笑道:“这话说的,老赵可是江家的二柜,既然都来找你谈了,你说能不能代表江家?”
老莽瞟了他一眼,不为所动,淡淡地说:“我需要江家给我个承诺。”
“什么承诺?”
“承诺江家不会卸磨杀驴,回头找机会报复我。”
赵国砚笑了笑,说:“老莽,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卸磨杀驴,磨呢?你营里这些家当的确不错,但还不至于让江家时刻惦记。退一步说,如果江家想要杀你,把你这营地的位置报给官府,你还跑得了么?”
“别在这打马虎眼!”老莽将目光锁在赵国砚脸上,冷哼一声,“我怎么想的,你别管,我就想问你一句话:江家能不能给我这份承诺?”
“好,我代表江家承诺:只要你下山受降,给我东家赔个不是,以后在线上把这场误会解释清楚,江家从此就绝不会伺机报复!等下山以后,不论你想当兵、想当胡匪、还是想重操旧业,继续走私军火——江家只求合作,不求为敌!”
说完,赵国砚轻轻抬了抬下巴,问:“怎么样,还有其他要求么?”
刘快腿连忙随声附和道:“老莽,江老板现在可是诚意满满,你也别太过分了,见好就收吧!”
老莽点点头说:“行,待会儿咱们出去,你当着大伙儿的面,把刚才这些话再说一遍,我就信江家不会翻脸报复了。”
“可以!”赵国砚回答得很干脆。
“好好好!”刘快腿立马笑着拍起巴掌,“那咱们这就算是谈成了,趁着大亮天儿,赶紧收拾收拾,准备下山吧!”
“且慢——”
野老道突然抬手阻拦:“受降的事儿,虽然已经定下来了,但其中还有点细则,咱们最好还是先掰扯明白。”
“降都降了,还谈什么细则?”刘快腿不解其意。
“要谈,要谈!”野老道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作态,呵呵笑道,“投降——那也是一桩生意!”
“咋的,你还想要钱呐?”
“啧,粗俗!”
野老道一边敲着磕膝盖,一边摇头晃脑地说:“这次‘讨奉军’失利,咱们总司令如果带兵受降,那当然算得上是大功一件;可如果是被迫下山,反而就变成罪人了!怎么投降,以什么身份投降,这里都是有讲究的!”
“等会儿!”刘快腿绷不住笑道,“我从刚才开始,就觉得离谱,你们手底下满打满算也就一个营的兵力,咋就好意思觍着脸说自己是总司令呢?”“不然呢,讨奉军现在还有别人么?”
“没有,谁像你们这么不开眼呐!”
“这就对了!”野老道笑着说,“讨奉军现在就剩咱们一支独苗,乌营长不是总司令,谁是总司令?”
刘快腿干瞪眼,愣了许久,才撇着嘴问:“不是,你有劲么?自己糊弄自己,干啥,玩儿呐?”
“这怎么能叫玩儿呢?”野老道连忙辩解,“这是生意,三分能耐七分卖,赚的就是吆喝!劝降营长和劝降司令能一样么?江老板劝降‘讨奉军’总司令,传出去好听,张将军也方便讨要军功,咱们也有面子,一举多得,有什么不好?”
“你可拉倒吧!”刘快腿骂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整天神叨叨的不干正事儿?我又不是没投过‘讨奉军’,谁不知道‘讨奉军’的总司令是高仕傧和卢永贵,轮得着你俩在这装大尾巴狼么!”
恰在此时,老莽坐在床头,冷不防嘟囔两声:
“我知道高仕傧和卢永贵在哪……”
“你看看,他都知道——”
话没说完,刘快腿脸色骤变,猛地从桌子上窜起来,瞪大了眼睛,问:“啥玩意儿,你知道高仕傧和卢永贵在哪?”
绥芬河山林游击队造反奉张,缘起就在高、卢二人,张效坤带兵平叛,虽然势同摧枯拉朽,收复北满九站,但却始终没能抓获这两个罪魁祸首。
高仕傧并非绿林出身,先前就曾任职军官,还跟前任吉林督军沾亲带故,因此颇有几分号召力。
此人不得不除,否则必有后患。
毋庸置疑,谁能抓到这两个人,就算是解开了老张的一块心结,记功授勋,自然水到渠成。
高卢一死,讨奉军总司令的称号,自然就只是个噱头,象征而已,换谁来当都差不多。
刘快腿顿时精神抖擞,忙着追问道:“老莽,咱别玩笑,这可是顶天儿的功劳,你要是现在供出来,别说保命了,升官发财也不成问题呀,你真知道他们在哪?”
老莽微闭双眼,轻轻摇了摇头,却道:“只有见到张将军的时候,我才会说。”
他给自己上了两道保险,说完,便又偷摸瞄了一眼赵国砚,暗自打量对方的神色变化,闷不吭声。
赵国砚沉沉地叹了口气,旋即强颜欢笑,拱手抱拳:“好好好,那我就先代替江家,提前祝贺乌大哥官运亨通了。”
老莽胡乱摆了摆手,却道:“这事儿不着急,我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投军呢,毕竟岁数大了,你还是先把你刚才承诺的事儿,给抓紧办了吧!”
“没问题!”赵国砚起身道,“咱们这就去找大伙儿,把话说明白了。”
言罢,几人相继走出军帐。
营内众人听见动静,立马蜂拥而来,把大帐门口儿堵了个水泄不通。
赵国砚按照约定,以奉天江家的名义,当众宣告了日后不会报复的承诺;紧接着,刘快腿又迈步上前,大肆鼓吹了一通受降以后的种种好处;最后,便由老莽和那野老道概括几句,把造反的黑锅撇干净,既是自我宽慰,也算稳定军心。
众弟兄如释重负,苦了一个多月,脸上终于重见喜色。
该下山了!
人人都显得迫不及待,多一秒钟也不愿耽搁,立刻火急火燎地收拾操办起来。
刘快腿见状,急忙从怀里掏出两张官签,大声嚷道:“哥几个,先别着急收拾东西,这次官府下令平叛,张将军顺便招兵买马,待会儿下了山,不管大家愿不愿意去吃官粮,按规矩来说,还得统计一下人数,大家都来按个手印吧,反正也方便。”
“说了半天,到底是哪个张将军呐?”
“张效坤,大长腿,以前在毛子手底下当工头儿,你们没听说过?”
未曾想,营地里还真有不少人听过张大诗人的名号,只是略显诧异,当即惊叹道:“啥玩意儿,他都当上将军了?”
另有几人唏嘘感慨:“嗐,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当年都是在一起修铁路的,人家咋就混上去了呢!”
“现在跟着混也不晚!”刘快腿拍着胸脯说,“张将军对咱老乡没的挑,绝对够意思,还想什么呐,赶紧过来按手印儿吧!”
受降诏安,统计人数自然合情合理。
众人闻言,就没再多想,当即乱糟糟排起长龙,争相去按手印。
盏茶的功夫,刘快腿轻轻扇两下官签,细数了一遍,喃喃笑道:“总共是……一百二十三人,有没有落下的?”
营地内,众人一边摩擦着指尖上鲜红的印泥,一边憨笑着摇了摇头。
浪荡江湖十几年,终于就要上岸吃官粮了,心里还挺兴奋。
刘快腿折好官签,揣进上衣口袋,轻轻拍了两下,说:“得,打今儿开始,大家就都是自己人了,收拾东西,下山!”
(本章完)
第652章 相逢【感谢青崖间的大力支持】
第652章 相逢【感谢青崖间的大力支持】
众人齐声应和,说是收拾东西,其实营地里除了枪支弹药,早已所剩无多,只三五顶漏风的军帐,十几床虫咬的铺盖卷儿,生锈的水壶,变形的饭盒,没油的煤油灯……看见就烦,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索性弃之不顾,换得一身轻松。
趁着大伙儿忙里忙外,赵国砚见机退出营地,抬手将杨剌子唤至身前,低声吩咐道:
“你去叫两个人,带上孙大眼儿,先回沈家店给东家报个信儿,不管有什么安排,总得让他们提前准备,越快越好!”
说罢,又把方才劝降过程的要点,简略复述了一遍。
杨剌子来回两趟,早已谙熟老爷岭的山路,当即点了点头,转身冲两个兵痞使了个眼色,先行遁入密林。
营内众人正在兴头儿上,自是无人在意,不过一支烟的功夫,便已收拾妥当,整装待发。
赵国砚和刘快腿虚让着老莽,让他发号下山的命令。
几番推脱下来,终于决定三人齐声喝令——下山!
众人欢呼雀跃,急忙钻进林子里,绕着“牛心顶”山脚下兜了半圈儿,这才面朝西方,奔沈家店的方向徐徐行进。
一路上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亲得不能再亲,好得不能再好。
兴之所至,竟齐声唱起了荤口儿蹦蹦,果真是:
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
途中自然少不了对江家的种种吹捧。
尤其是二麻,言谈话语间,且不说江连横已然成了英雄好汉,甚至早已堪称是东三省的黑帮皇帝了。
“我就这么说吧,出了山海关,白天张大帅说了算,晚上江老板说了算!”
众人纷纷点头奉承:“那是,那是。”
江湖传言,一说一乐,见好就收自然无伤大雅。
可二麻那张嘴,简直就像是没沿儿的缸,魔魔怔怔的,越说越离谱,紧接着又挑起大拇哥儿,煞有其事地说:
“别不信,张大帅不好办的事儿,江老板能办,不光能办,而且还办得漂亮,办得利索,你不服能行么,你敢不服么?”
“二麻——”
赵国砚听不下去了,当即出言制止道:“别他妈瞎白话,少给江家招黑惹灾!”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二麻慌忙赔笑,“老弟没别的意思,单纯就是崇拜江老板!”
赵国砚皱了皱眉,于是再三叮嘱,叫他别再乱说。
可刚一回过身,就又听见二麻轻声细语地对旁人道:“看见没,这就叫低调,要不人家咋能成事儿呢!”
举拳难打笑脸人,赵国砚又骂了他几句,终于不再理睬。
关于江家的风言风语,线上实在太多了,光堵住二麻一个人的嘴,根本无济于事。
身负盛名,必遭盛名所累!
多少江湖龙头,只因为仨瓜俩枣儿的蝇头微利,就跟人拼了个你死我活,从来都不是钱的事儿,原因无他——不得已!
赵国砚离开二麻,又奔队伍前头走去。
刘快腿正跟在老莽身边,嘴上片刻也不消停,不为别的,就为了能从对方口中套出高仕傧和卢永贵的下落。
可是,老莽却铁了心不愿透露,坚持要等到见了张效坤本人,才肯指明高卢二人的去向。
几个头目各怀鬼胎,偏偏老爷岭山林崎岖,一路走来,更是愈发单调沉闷……
…………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两天一宿,忽然而已,待到第二天日暮黄昏,众人已然出了山区,挺进河间谷地,又奔西走了半个时辰光景,远远就见沈家店碉楼正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火烧云下,似乎在向众人招手。
“到了,到了!”
“亲娘咧,老子可算又看见人家了!”
众人举目远眺,眼里的欣喜自不必多说,就连面颊也纷纷被火烧云映得猩红。
这晚霞红得瘆人,甚至略显诡异,使整个沈家店仿佛置身于一座滚烫的熔炉之中,未及靠近,便已热得人心发慌。
二麻等人喜形于色,急忙凑到赵国砚身边,眼含期待地问:“大哥,好不容易下趟山,有酒有肉没?”
话音刚落,旁人就喊:“他妈的,没酒没肉,那就去抢,咱手里的家伙,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粗俗!”刘快腿笑道,“哥几个现在是兵了,当兵打仗,为的是黎民苍生、天下百姓,吃点喝点,怎么能叫抢呢?”
众人哄笑:“对对对,都是应该的!”
赵国砚没有理会。
他也有好几天没回沈家店了,如今放眼望去,却见联庄会门前不远处,竟不知何时,搭了几个简易凉棚,仿佛乡村土财主家的流水大席,棚前似乎还临时垒起了一座戏台。
隐约有人影晃动,但却静得出奇。
四下里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只是天色尚早,还未点亮。什么情况?
海家的小青出嫁了?
赵国砚一愕,搞不清楚脑子里为什么会突然蹦出这样的念头。
这时,老莽忽然转头问道:“怎么回事儿?”
赵国砚回过神来,想了想,说:“大概是我东家安排的酒席,专门给各位弟兄接风洗尘!”
“哎呀,还得是江老板想的周到,不愧是干大生意的人!”二麻照旧溜须拍马,呵呵笑道,“诶,那咱就别在这干杵着了,赶紧过去吧!”
不消他说,众人早已急不可耐,要不是因为赶了两天山路,恐怕当场就要飞奔过去了。
“几位,请吧!”赵国砚侧身相让,“带你们见见我东家!”
老莽稍显迟疑,转头冲几位心腹使了个眼色,让大伙儿放机灵点,这才迈开脚步,朝沈家店联庄会的方向缓缓走去。
离得越近,越觉得有些蹊跷。
相比于以往,眼前这座碉楼似乎阴沉了许多,寂静了许多,仿佛大厦将倾,随便吼一嗓子,就能把碉楼震塌;而晚霞照映下来,却又使整座碉楼看上去像是一块红彤彤的烙铁,让人本能地想要远远躲开。
然而,饭菜的香气飘然而至,行进的脚步终于紧促起来,仿佛不可抗拒。
一晃儿,众人便已行至碉楼的阴影之中。
抬眼看去,围墙上正站着几个联庄会武装队员,荷枪警戒,神情多少有点紧绷,以至于让人担心他们的步枪会突然走火。
便在此时,却见两个人影从戏台方向快步走来。
刘快腿抻脖望了望,猛就眼前一亮,喜道:“是江老板来接咱们了!”
“哪呢,哪呢?”二麻硬挤过来,“我得赶紧过去拜拜码头啊!”
说着就要迈步相迎,赵国砚立马把他拽过来,厉声呵斥道:“站这,现在还轮不着你去拜码头呢!”
野老道瞪了一眼二麻,神情里满是鄙夷。
老莽立在队伍前头,不动声色,只管静静地打量渐渐迫近的江连横。
江连横从深红中走过来,其后紧跟着袁新法,以及一片殷红的云浪。
逆光看去,两人的神情都很模糊,但其身姿却是一清二楚。
江连横双手提着长衫大褂,小碎步迈得正紧,亦步亦趋,活像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役。
见此情形,老莽和那野老道不禁相视一眼,并下意识挺了挺腰杆儿。
很快,江连横便已走到众人近前,茫茫然一抬头,正要发问时,赵国砚就赶忙迎了过去。
“东家,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老莽!”
“哎哟,这位就是莽哥呀,久仰久仰!”江连横立马抱拳赔罪,“山高路长,有失远迎,还望莽哥见谅!老弟委托沈老爷准备了一桌酒席,还特意叫来了附近的戏班子,给大伙儿助助兴!”
众人支支吾吾地说:“江老板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江连横摆手笑道,“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本来不该将就,但条件有限,就请各位多多担待吧!”
你瞧,江老板还挺平易近人!
众人长舒了一口气,方才略显紧张的气氛,顿时和缓了下来。
唯独二麻有点失望,眼前的江连横,跟他脑海中预想的江湖龙头相比,不能说差别过大,只能说相隔万里。
可是,他终究只是混在人群之中,草草看了两眼,却没反应过来,站在队伍前头的老莽始终没有开口。
老莽眉头紧锁,看着眼前的江连横,总觉得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尤其是在不经意间的四目相对时,那种别扭的感觉就变得格外强烈,方才的燥热感也随之荡然无存。
江连横似乎有所察觉,愣了愣神,稍稍有些不解:“莽哥,你这是……”
老莽应声打了个激灵,摆了摆手,朝远处眺望一眼,强装镇定地问:“江老板,我之前派过来下山砸窑的弟兄呢?”
“在那!”
江连横指向联庄会门前不远处的凉棚,呵呵笑道:“弟兄们听说今天开席,从早到现在,一直空着肚子,都饿坏了,就等着大伙儿下山呢!”
老莽眯眼张望,见最末端的凉棚底下,的确坐着十几桌人,但距离太远,终归是有点模糊。
“我……能不能先派人过去看看?”他问。
江连横一把叨住老莽的手腕,凑上前来,笑着提议道:“莽哥,太麻烦了,不如老弟亲自带你去看吧?”
(本章完)
第653章 枭鸣【6K】
第653章 枭鸣【6k】
老莽突然有点心慌,忙挣了下手腕,退步拉开身距,目光仍旧望向远处的凉棚,尽管没说什么,可猜忌的神色却在眼中毕露无疑。
江连横怔在原地,似乎有些错愕,又有些玩味,茫茫然左顾右盼,像是要寻出其中的缘由。
赵国砚见状,忙凑过来低声耳语几句。
江连横仔细听罢,点点头,大概懂了,旋即俯身赔笑:
“莽哥,我知道你这趟下山,可能有点顾虑,不过你放心,国砚可是江某的左膀右臂,他的话就是我的话,既然有所承诺,自然绝不悔改。何况不打不相识,大家以后就是朋友了,还谈什么报复?酒席已经备好,还请莽哥给老弟个面子。”
话到此处,忽然顿了顿,继而疏眉一挑,接着问:“难不成……非要让我拿全家老小的性命起誓,莽哥才能信我?”
言毕,全场鸦雀无声,气氛顿时有点僵硬。
众人听得嘬牙咧嘴,江连横仅用三言两语,就把难题推给了老莽。
跑江湖的,就怕怯场。
江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磨蹭下去,未免显得太怂,畏首畏尾,最后到底是丢了大家的脸面。
可是,老莽依然犹疑不定。
见此情形,几个光膀子的壮汉不禁面面相觑,都觉得脸上无光,悔不该当初跟错了人。
何况,众人紧赶了两天山路,好不容易又见了人家,就盼着能赶紧吃顿饱饭,喝个痛快。烈酒穿肠,不求回味,只求劲儿大,末了倒头就睡,不这样,不足以慰劳身心。
如今说进不进,说退不退,是何道理?
渐渐地,难免有些耐不住性子。
很快,就连老莽那二三十个心腹,也都咽了咽口水,小声嘀咕道:“总司令,咱还这么多人呢!”
江连横一听,立马顺势提议:“对对对,要不大家一块儿去,这样的话,莽哥总该放心了吧?”
说着,忽然举起三根手指,紧着赌咒发愿,却道:“怎么,莽哥还不放心?那好,我江连横对天发誓——”
“不用了!”
话没说完,老莽终于开了腔,抬抬手道:“虚头巴脑的,整这些也没用,江老板前面带路吧!”
江连横应声一笑,当即侧身相让:“莽哥,请!”
众人喜形于色,当即迈开脚步,朝不远处的凉棚走去。
…………
日落西山,天色霎时黑了。
联庄会门前二十米开外,三顶凉棚早已搭好,脏兮兮的粗布棚下,各摆了十张圆桌。
北边单开一排土灶,专做流水大席的伙夫并肩而立,端盘子的小厮蓄势待发,只等一声“走菜”。
凉棚正前方,是刚搭好的临时戏台,乡下没有大蔓儿,只好就近找了个草台班子,唱的蹦蹦,上不了台面,贵在接地气。
四方各处,沈家的仆从正忙着点灯笼。
火烧云刚刚退去,点点红芒又重新照亮了沈家店。
老莽率众走进凉棚,却不落座,兀自站在场中,四下寻望几眼。
这时,前两排的凉棚都还空着,唯独末排凉棚下的圆桌坐满了人,走近一看,正是老莽先前派来砸窑的胡匪。
可仔细再看,又觉得不对。人数少了,就算一张圆桌十个人,眼下也才堪堪过百,当初下山的可不止这些。
平白少了大几十人,老莽心里便又犯起了嘀咕。
不过,讲老实话,这种情况倒也不算离奇。
众弟兄在山上苦了一个多月,早就想散了,当初派他们下山,本就没奢望他们能全都回去。
可即便如此,老莽仍旧执意上前,匆匆经过几张圆桌,脚下不停,似乎是在找人,却终于一无所获。
众弟兄端坐其中,自知有负重托,都挺臊得慌,于是眼神飘忽,目光闪躲,东瞅瞅,西看看,愣充局外人。
老莽也不管他们,毕竟降都降了,这时候再去问责,纯属自讨没趣。
晃悠两圈儿,终于停下来,只问了一句:“老宋也跑了?”
众人互相看了看,见没人答话,便都闷声点了点头。
江连横有点好奇,就凑过来问:“莽哥,谁是老宋?”
老莽不言语,军师野老道搭话说:“咱仨是把兄弟,打从开山立柜那天,就在一起混了。总司令是大柜,我是翻垛儿,老宋是炮头!桃园三结义,本来还想着能有一番作为呢!”
江连横点点头,忽然唏嘘感慨:“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老莽回过身,眯起两只眼睛,问:“江老板真没见过老宋?”
“莽哥,我连他长啥模样都不知道。”
“腿儿挺短,说话挺冲。”
江连横想了想,摇摇头说:“没印象,当时他们过来砸窑的时候,我正在碉楼里待着,两边一响,我才出来劝和,黑灯瞎火的,我哪能看得清楚,总之最后没打起来,我出门时看见的,就只有这些兄弟了。”
野老道撇撇嘴,突然怪声怪气地说:“江老板,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说话可得靠谱,大伙儿都看着呢!”
“军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江连横问,“难不成,你怀疑是我插了老宋?”
野老道冷哼一声:“那谁知道了?”
江连横追问:“国砚和腿子刚下山,我哪来的人手?”
野老道不说话,目光却又瞥向联庄会围墙上的武装队员。
江连横笑了笑,说:“怎么,你还指望沈家店的联庄会能给我卖命?好,就算是我插了老宋,你想咋办?为了给他报仇,你们打算继续跟官府作对,永远猫在那穷山沟里等死?”
话音刚落,二麻等人忙说:“诶,江老板,他是他,我是我,老宋死不死的,跟咱可没关系,我这人想得开,该翻篇儿翻篇儿,都过去了,大家还得往前看不是?”
众人纷纷点头,不愿再做徒劳。
野老道见状,心灰意冷,便又忙着把话往回收,磕磕巴巴地说:“那倒也不至于……凡事还得以大局为重。”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必要跟你扯谎?”江连横摊开双手,“再者说,这里大部分都是你们的人,你还怕什么?”
这倒是句实在话。
良禽择木而栖,跑江湖的,改换门庭,其实并不鲜见。
青红都成一家亲了,何况晚生后辈?
命好,碰见有担当的大哥,甚至在大厦将倾之际,就已提前为忠心的小弟铺好了退路,也不失为一段江湖佳话。
当然,投敌另当别论。
手刃旧主,实乃江湖大忌,任是人中吕布,也成过街老鼠,臭狗屎一坨,谁都不爱搭理,失了势,人人得而诛之。
二麻等人虽然诚心受降,但要让他们调转枪口,去杀老莽,心里总是有点顾虑,不愿动手,何况老莽也从没对不起他们。
野老道咂咂嘴,自我开解道:“这话说的,谁也不是怕了,只不过是想问个准话而已。”
“准话就是,我没杀老宋,你还想说什么?”江连横问。
“行了,行了!”老莽不耐烦地摆摆手,忽然抬头看向碉楼围墙,“江老板,那些人算怎么回事儿?”
江连横笑道:“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我跟他们说了,莽哥弃暗投明,不会再派人砸窑,他们不相信,非要在那盯着。”
刘快腿当即骂道:“他妈的,我早就说过,那个海潮山一点没有眼力见,成天扫兴,活该一辈子给人当看门狗!”
江连横不理会,忙着打了个圆场,说:“嗐,他就那样,甭搭理他,咱吃咱的,来来来,莽哥请上座!”
老莽左右看看,自然率众走去前排凉棚,挑了正对戏台的桌子,一落座,身影就被粗布棚顶遮住,任凭联庄会围墙上的是神枪手,此刻也只能两眼一抹黑。
即便如此,待到行将落座时,他还是冲心腹手下使了个眼色,叫他们时刻提防联庄会的武装队员。
江连横紧挨着老莽坐下,赵国砚、杨剌子、刘快腿、野老道等一众头目,也随即渐渐围拢过来,唯独袁新法不坐,负手立在江连横身后,宛如一尊门神,将东家牢牢护在身前。
余下的兵痞胡匪,也都各自找地方坐下,拿着碗筷敲敲打打,嘴里嚷嚷着赶紧开席。
江连横一声“走菜”,土灶旁的厨班就立刻忙活操办起来。
流水大席,顾不得精巧细致,只管份量和味道,过油重盐,少提鲜,吃得好不如吃得饱,总归是解了馋瘾,对得起腹中五脏庙就行。
紧接着,草台班子也开始敲锣打鼓吹唢呐,咿咿呀呀,登场亮相。
这戏班子很不专业,从乐师到艺人,全都是兼职,平日里闷头种地,赶上附近有红白喜事,就过去热闹热闹,赚点外快糊口,因此唱起来时,常常找不着板儿,全仗着嗓子亮、调门高,硬往上喊,卖的是力气,不是柳活儿。
蹦蹦,也就是二人转。
这种地方戏,多少沾点邪性,常带哭腔,念词不规整,如梦中呓语,夜里唱起来,总让人疑心会招来什么。
好在场下人多势众,两百多号壮汉,身扛三盏阳火,山间妖魔鬼怪来了,恐怕也得退避三舍。
京戏行当里,戏子不能骂鼓手,那是唐明皇的位置,在台下烘云托月、捧腔保调,需敬他三分,唱走板儿了,怪你自己。
蹦蹦就不同了,艺人专逮着乐班砸挂,打鼓的、拉弦儿的、吹唢呐的,一出戏下来,谁也别想跑,挨个儿损一遍。
唱完了才发现,乐师已然是爹死娘家人,媳妇儿跟人跑了,丢下一个儿子,还是隔壁老王的种。当然都是玩笑,搏一声笑,求两文钱,仅此而已。
胡匪多半是大老粗,再高雅的也没兴趣,就爱听这些诲淫诲盗的荤口儿,高兴了一扬手,叮叮铛铛,扔出去几个。
台上艺人连连道谢,俯身要去捡钱,低头一看,却是三五个枪子儿,脸上就有些僵了,不敢多嘴询问。
众胡匪酒酣耳热,高声喝道:“唱,接着唱,让你停了么?”
艺人不敢怠慢,连忙接着唱下去,唱的是《韩湘子讨封》,应景儿的大戏。
话说韩湘子隐居终南山上,潜心悟道,只待一场机缘,便可位列仙班,某日掐指一算,正当唐皇寿宴,于是腾云驾雾,直奔长安,施法术,显神通,博得唐皇龙颜大悦,终于受赏成仙。
戏,仍在唱着。
席,也仍在吃着。
江连横提起酒杯,左右招呼道:“来来来,预祝莽哥也能像这韩湘子一样,封功受赏,终成正果!”
酒菜已经吃了大半个时辰,众胡匪陆续停下筷子,改换抿酒压惊,一来二去,渐渐有些微醺。
二麻等人坐在邻桌,更是喝得满嘴冒胡话,枪在身上,不得动弹,戳在桌边,不得争食,索性撂进桌下,踩在脚底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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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莽绷了半晌儿,始终未见异样,几口酒下肚,终于渐渐松弛下来,将酒杯一顿,免不了要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江老板,你别以为我是成心跟你作对,真没那个意思,江家势大,可你也得给其他人留口饭不是?我这生意,不比其他,走私军火,买家总共就那些,你全都把在手里,也别怪弟兄们心里有怨气。”
“是是是,刚才国砚跟我说完,我也仔细琢磨了,莽哥其实也是给我提了个醒儿。老弟年轻,气盛,光顾着自己划拉,倒显得不仗义了,我改,要是莽哥不打算去当兵,那以后关外的军火市场,咱哥俩儿一人一半!”
野老道听了,连忙摆手:“江老板,咱没你那么大的靠山,占一半,就算你答应,官府也不答应啊!”
“哦?”江连横点了支烟,“军师,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江老板要是真有这份心意,咱们占两成就够。”
“你埋汰我!”
“不不不!”
“看不起我?”
“没有没有,真没那个意思!”野老道说,“别人不知道,我可是心里门清,张大帅的军营里,每年换下来的旧枪,那都是江老板帮着包销的,咱们占你的份额,那不是抢张大帅的生意么!”
老张有令,关外匪患,需三省父老齐心协力,凡是地主,不论大小,皆强令备枪,防范胡匪作乱。
地主家里备的枪,多半就是官府退下来的二手货。
江连横点点头,说:“可是……我手上的货,确实不如你们的货好,真要竞争起来,我恐怕不如你们呐!”
野老道顿时来了兴头,忙说:“这有什么难的,咱们把货交给你,你来包销抽成,挣来的钱,足够平了张大帅的帐,而且还有富余,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么!”
江连横听罢,身子往后一仰,环顾左右,忽然笑道:“你们瞅瞅,到底是军师,鬼主意就是多!”
说完,忽又探出身子,隔着老莽问那野老道:“那你们的货源在哪呢?”
野老道正要开口,眼珠一转,却又缩了回去,呵呵干笑两声,不再言语。
老莽接过话茬儿,却道:“货源的事儿,就不用江老板操心了,见货收钱,一笔是一笔,省心,省事!”
“也对,也对!”江连横笑了笑,不再追问,转而又说,“嗐,莽哥要是早有这份提议,何必还有这场误会,早点跟我谈不就完了么!”
“江家的门槛儿高啊!”老莽怪声怪气地说,“我又不是没尝试过,可江老板哪是想见就能见的?”
江连横不急不恼,忙赔笑道:“是么,那想必是怪我疏忽了,事多烦身,还请莽哥多多担待,别的不说,都在酒里了!”
说着又尽一杯酒,过去的,不再提了。
江连横拿起筷子,端出东道主的做派,热情招呼道:“来来来,大伙儿接着吃,待会儿还有硬菜没上呢!”
说着就冲北边大喊:“硬菜咋还没好呢?”
灶旁有人应声:“快了,马上!”
江连横咂咂嘴,叹口气道:“三十来桌,不好整,各位再等等吧?”
众人摆摆手,都说吃饱了。
“那就喝酒!”江连横一边嚷着上酒,一边挑肥拣瘦,“慢慢喝着,时辰还早,东西都做上了,不吃也是白瞎。”忽然撂下筷头,话锋一转,“莽哥,刚才我听国砚说,怎么你还知道高仕傧和卢永贵在哪?”
老莽点点头:“知道,但我得等着见到张将军以后,才能说。”
“怕老弟跟你抢功劳,是不是?”江连横笑着打趣道,“行,不说就不说,我跟张将军挺熟,过两天直接带你去见他!”
众人推杯换盏,上头灌酒,下头跑水,憋不住了,就起身奔附近的田间地头,哗哗响几声,接着又回来继续。
说话间,《韩湘子讨封》这出大戏就唱完了。
正戏不容易,台上的两个艺人顺脑门儿淌汗,淌进眼睛里,辣得睁不开,可台下的胡匪还没听够,肚里装点酒,人就犯起浑来,晃晃悠悠的,不知是谁朝天上开了一枪,把凉棚崩出个窟窿,嚷声就骂:
“他妈的,继续唱,敢停下,老子一枪崩了你!”
旁人虽劝,但要求是一样的,酒没喝完,戏不能停。
二人转是两人一副架,俩男的,一个本色出演,一个男扮女装,扮女装的实在喊不动了,另一个还算仗义,急忙在台上拱手抱拳,连连赔罪道歉,说:
“各位军爷,我这老弟身板儿不行,实在是累了,容他先下去缓缓。”
“你让他下来,我看他敢下来!”有酒蒙子端枪叫嚣,脚底下都快站不稳了。
那艺人也是老江湖了,虽然吓得胆颤,嘴上却一刻不停,忙说:“别别别,各位军爷,出来混口饭吃,都不容易,您多多担待,多多担待。他先歇会儿,还有我呢,我给大伙儿单出头,来段见能耐的大戏——阴魂阵!”
说完,忙冲乐班使了个眼色,当即就有三节板飞到台上,被他接了个正着。
艺人片刻不待,抄起三节板,噼里啪啦就报板儿唱了起来。
报板儿献唱,快了讲字儿,慢了讲味儿,快而不乱,慢而不断,没有其他乐器遮丑,果然是见真章、亮能耐的时候。
这边已经唱起来了,方才那酒蒙子还没回过味,正要冲上前去找茬儿,却被旁人拦了下来,急道:“行了行了,赶紧消停一会儿,都唱起来了,先听着再说。”
什么叫江湖经验?
这就叫江湖经验,光在台上赔不是,没用,得拿真功夫压场,一旦唱起来,糊里糊涂的,也就昏过去了。
江连横回身看了看,不禁小声提醒道:“莽哥,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你得拦着点,别闹出了人命,扫了大家的兴致。”
老莽点点头,冲野老道一撇嘴,叫他去安抚众人,别出幺蛾子。
江连横这下才算放心,停了酒杯,起身抱拳道:“莽哥,老弟先失陪一下,我去方便方便。”
老莽没说什么,继续坐在那里看戏。
江连横见状,便又嘱咐道:“国砚,腿子,帮我好好招待莽哥,别怠慢了。”
两人都说当然。
袁新法侧身给江连横挪了下椅子,正要随同而去,却被江连横劝下来,说:“撒尿你就别跟着了,我去给老沈家施点肥,马上回来。”
说完,起身探出凉棚,朝联庄会围墙上望去一眼,便哼哼着小调儿,奔田间走去。
老莽看他远去,突然给桌上的几名心腹提了个醒儿,用大拇哥指指身后的凉棚,几人便抬起脚,松开桌下的步枪,回头看了看沈家店的碉楼,大门依旧紧闭,没有任何异样。
…………
月黑风高,四周忽然静下来。
江连横晃晃悠悠,走到田间地头,挑了个顺眼的地垄沟,解开腰带,哗哗放水,末了抖两下,体格不输当年。
正方便着,忽听头顶后方传来一声尖啸:
“啾——”
江连横皱了下眉,回身张望,发现那声音竟源自土道旁的一棵老榆树上,是一只猫头鹰!
鸮,也即是枭。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就见那只猫头鹰踞在树枝上,单闭上一只眼,歪头看向江连横,似乎有点好奇,“啾啾”叫了两下,声音沙哑,仿佛鬼哭。
江连横望着它,忽然想起老爹,正要迈步上前,脚下却有脆响。
猫头鹰受了惊吓,啾啾又叫两声,到底“扑棱棱”扇动翅膀,飞走了。
这猛禽跟别的不同,飞行时,只在起降的一瞬间,才稍稍有些声响,一旦腾空,便悄无声息,仿佛不是飞,而是在飘。
猫头鹰掠过沈家店,掠过联庄会门前的三顶凉棚,掠过红灯笼映衬下的临时戏台,人太多,不敢停,便又继续往前飘。
山色晦暗,到处都是一片黑。
猫头鹰最终飘进了东南方向的林子里,寻一棵树停下,回过头,又“啾啾”叫了两声,一双金瞳猛睁,倒映出无数漆黑的人影,那是一支隐在密林中的马队。
孙向阳策马上前,听了听,才说:“大当家的,唱《阴魂阵》了。”
李正点点头,手至腰间,锵啷啷朴刀出鞘,脸上闪过一丝寒光。
旋即,刀声渐密,如同推波助澜,寒光阵阵,杀气熏天。
林间野鸟,霎时惊飞;荒山走兽,仓皇遁逃!
李正横刀立马,大步当头,吉时已到,阎王点卯!
(本章完)
第654章 阴魂阵
第654章 阴魂阵
话说北宋初年,御妹刘金定辞母下山,助宋太祖平定南唐,调用五雷阵,敕杀南唐妖道于道洪。
于道洪身死魂归,怨念极重,几番挑唆,拜请恩师陀头僧,布下阴魂阵,咒杀刘金定。
老陀头怒火中烧,架云下山,协助南唐豪王,自废五千年道行,吃狗肉,喝烧酒,大动五荤请天兵。
十道灵符腾空起,拘下高天之上众星宿,勾出酆都地狱鬼头兵。
东南西北中,天地日月共九宫,妖魔鬼怪,神圣仙佛,悉听法师调遣,无一例外,莫敢不从。
刘金定命中该应此劫归位,三块金砖砸下去,转世投胎穆桂英。
这故事,就是大戏《阴魂阵》。
看台上,正唱道:“我要你,四四方方平川地,高搭法台三丈三,四角都用彩绸蒙;又要你,预备七十二坛盛水瓮,三十六座陷人坑,盛水瓮里下怪蟒,陷人坑里下毒虫……”
戏唱得很快,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念,急得如同快板书。
江连横解手方便,才去不久,台上那艺人就已累得满嘴起沫,热汗直流,杀得两眼通红不说,唱腔又近似神调,念着念着,神思就渐渐有些恍惚,仿佛真有了通天感应,虽说只是表演,可一旦疯魔了,还是难免有点瘆人。
这时节,又唱道:“我要你,五万五千五百五十五匹双驹马,孕妇人要你五万五千五百五十单五名,人头割下安马上,马头割下藏人身,人要走道学马叫,马要走道学人声,为啥割头大换血,调转阴魂阵九宫……”
大段的唱词越来越快,捯气的间隙越来越短,当真是见能耐的时候。
众人听得入神,不禁呆住,仿佛也忘却了呼吸。
唯独老莽没闲心听戏,端坐着愁眉不展,总是忍不住朝江连横解手的方向望去。
便在这时,忽听灶台边上传来一声吆喝:“好嘞,硬菜来喽!”
人随声至,就见十几个厨子、伙计各自端着小铜锅,将手中的压轴硬菜逐次传到桌上。
“各位军爷,这可是咱几个的拿手好菜,您赏脸尝一口,给咱点评点评。”一个胖头厨子走到对面,满脸谄媚地笑了笑。
老莽看了看小铜锅,料想是一道炖菜,便摆摆手,很不耐烦地说:“放这吧,待会儿你再过来请赏。”
“好好好,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胖头厨子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儿,踮脚探手,连忙将小铜锅摆在圆桌正中,旋即掀开锅盖。
这一掀不要紧,猛然就见一双血红的大眼,先从锅里瞪了出来。
不消细看,锅内别无他物,唯有血淋淋人头一颗!
人头仰面,微微偏过脸,目光有方向而无焦点,依然保留着临死前的惶恐与不甘。
野老道顿时从座位上蹦起来,指着人头,失声惊叫:“老宋!”
事发突然,其余人等也纷纷慌了神,酩酊醉态立刻醒来大半,可惜为时已晚。
正当众人将要起身的一刹那,又见那胖头厨子反手一摸,牛耳尖刀立现手中,接着片刻不待,瞅准了座上一个胡匪,左手薅头,右手操刀,左右一并,径直将那牛耳刀尖灌入喉头。
这边刚杀一人,那边刘快腿就霍然起身,抄起手边酒坛,抡臂而下,立马给身旁那人开了脑瓢儿,旋即拔出匕首,先割喉头,再攮心窝。
鲜血迸溅,落得满桌滴滴点点。
只见那人用手捂住心头,未等惨叫,便已侧身跌倒,震得桌上杯盘叮铛作响。
老莽见状,顿时眉头一紧,连忙垂手去摸腰间配枪。
未曾想,手到腰间,心却一凉——枪呢?
来不及细想,转而又歪下身形,去够戳在椅子上的步枪,不料水连珠突然一斜,落在地上,如同扎根一般,硬生生竟拔不起来,低头一看,却是袁新法把枪身踩在了脚底下。
老莽浑身打了个寒颤,正要起身逃跑,却感觉后脖颈好像被铁钳捏了一下,整个人又立马被袁新法的大手生生按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
紧接着,就听身后那十几张圆桌噼啪作响,兵痞和匪帮早已斗成一团,方才那些所谓的厨子、伙计、沈家仆从也纷纷掺和进来。
惨叫声恰如死水微澜,层层涤荡,再不得片刻安宁。
不少胡匪还没等有所反应,便已命丧黄泉。
明明原本都是吃“横把儿”的绺子,差距何以如此悬殊?
酒醉微醺是一方面,唱戏勾神是一方面,人头乍惊也是一方面,可归根结底,还是那四字真言:
惊彩尖风,屡试不爽!
不过,“讨奉军”毕竟“兵多将广”。
众弟兄见人头,酒醒大半;逢杀心,又醒三分;待到双方缠斗之际,已然大梦初醒,分别互有盘算。
有人忙于逃命,有人奋起反抗,唯独末排凉棚里的胡匪整齐划一,纷纷站起身来,远远退到一旁,垂手而立,如同僵尸一般,目光直勾勾的,似有几分愧疚,但更像是兔死狐悲,疼的到底还是自己。
饶是如此,“讨奉军”凭借人数优势,还是渐渐稳住了阵脚,左拼右杀,也用刺刀攮死了不少厨子、兵痞。
慌乱中,二麻光着膀子,此刻恨不得把裤子也脱了,边脱边嚷:“别打别打,我是自己人,我有暗号!”
可惜仓皇之际,哪得兼顾之闲?
刀剑无情,频频从眼前掠过,吓得二麻手提裤腰左躲右闪。
正乱着,忽有山风袭来,吹得檐下红灯摇摇欲坠。
仔细辨了辨,又不是风,却是西南方向有铁马奔腾!
惊抬头,不等远望,“阎王李”的马队便已杀到近前!
马队冲阵,所向无敌,足有两百多号胡匪呈雁阵排开,冲进场中,杀了个天昏地暗;兜转出来,又布下了天罗地网!
李正等人大开杀戒,管他降与不降,有一个算一个,刀头飞血,全不留情!
“讨奉军”阵脚大乱,再也无心抵抗,只顾四散奔逃。可人腿终究跑不过马蹄,霎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
往前看,眼前无路急回转;方回转,人头却被仇家砍;奔左去,尸横遍地无处走;向右逃,又逢三途川上往生桥。
收住脚,垂下刀——细想想,也行,起码黄泉路上,老子酒足饭饱!
当然,放挺等死的,毕竟只是少数,另有十几个“讨奉军”慌不择路,竟跑到了联庄会大门口,砰砰砸门,大喊救命。
可是,海潮山是什么人?
为了保守沈家店联庄会,他把江连横都送出去了,这种时候,又怎么可能为“讨奉军”开门,让这股冲天杀气闯进碉楼?
于是立刻疾声喝令:“看住大门,不管是哪边的人,谁敢硬闯,直接开枪!”
武装队员齐声应和,围墙上顿时又多了几人,纷纷沿着墙垛探出枪口,警惕地打量着庄外双方的局势变化,作壁上观,同时也在目睹着庄外这场毫无仁义可言的匪帮火并,或者单方面的屠杀。
鸿门设宴,阵前杀降,“阎王李”这股绺子端的是百无禁忌。
吊诡的是,这边大开杀戒,那边台上的戏子,却仍旧唱个不停。
这大概是曲艺行当的通例——戏比天大!
戏,唱给天地人神鬼,一旦开腔,就绝不能停,非得唱完了不可。
“这个老陀头啊,哎嗨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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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的腔调依然有些魔怔。
老陀头十道火化灵符已升空,东南西北中,天地日月共九宫,阴魂阵霍然大开!
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悉尊法旨调遣,助老陀头坑杀刘金定!
如此妖邪阵法,莫说凡人进阵活不了,就算神仙进阵也难逃生。
再看那艺人的姿态,身上的小褂早已湿透,热汗把衣衫捉在了皮肉上,嘴里是唾沫横飞,牙齿正咯咯作响,因为太累,脚步就有些虚浮;因为缺氧,面色又微微泛白;嗓子哑了,两只眼也被汗水杀得睁不开,整个人恍恍惚惚,哆哆嗦嗦,竟有些不像自己了,手中的三节板也越来越乱,忽然咧起嘴角,嘻嘻一笑,续上精神头,便又咿咿呀呀地唱念起来:
“观正东,震为雷,老猿成精头顶着盔,身上带着一件小红袄啊,显尽神通你命西归,我说命西归呀……”
此时此刻,场下血肉横飞,“阎王李”正同“讨奉军”杀得正盛,谁也没有闲心去理会这般做戏的胡言乱语。
却见一个胡匪壮汉,扬鞭提枪,跑了许久,才追上一个老莽的手下,斜了身形,将枪尖的刺刀往前一送,立时穿了个透心凉,紧接着又顺势补了一枪。回过身,却发现自己方才追得太远,生怕捞不到功劳,于是又急忙往回奔去。
台上的艺人视若无睹,步态扭捏做作,旋即接着又哭又笑地唱下去:
“观正南,离为火,蝎子成精没人敢惹,毒钩一摆就要人的命啊,大罗金仙他也难躲,我说也难躲呀……”
忽又见,老哨子策马冲进凉棚,还没等砍人,就见那马高抬前蹄,叮叮咣咣,一连掀翻了五六张圆桌,捎带脚顺势把一名“讨奉军”踩了个半死,正想往外冲杀,却被桌椅板凳绊得迈不开马腿。
于此同时,台上那艺人竟又换了副悲腔悲调,语态也随之变得如怨如诉,如叹如恨,便唱道:
“观正西,兑为泽,虾米成精换了身白,眼前灰茫茫的一片雾啊,塌天暴雨就降下来,我说降下来呀……”
只见孙向阳暴喝一声,绕到联庄会门前,横刀立马,截杀“讨奉军”溃兵逃将,锵锵锵,几下刀砍,连杀了三五个人,却不知穷寇莫追,“讨奉军”被杀急了,翻过来同他厮杀,不打别的,专打马腿,那马受了惊,险些把孙向阳掀翻在地,急得他忙叫众弟兄过来搭救。
“观正北,坎为水,螃蟹成精是八条腿,蟹将领兵可有千千万,手中抡起了翻江锤,我说翻江锤呀……”
刘快腿平日里不着四六,总让人感觉不太靠谱,不料真到了见真章的时候,才觉出此人的身手也不一般。他和老莽坐在同一张桌子,乱势一起,就赶忙掏出配枪,将桌上除了老莽和野老道以外的叛军头目,尽数击杀。
他离戏台最近,一开枪,一动刀,几滴血便都迸在了戏台上,甚至有血星飞得更远,落在了人脸上。
可是,台上的艺人仍旧不为所动,其身姿作态竟也愈发妖娆、诡异起来:时而像个娘娘腔,扭腰晃胯,摇头摆尾;时而像个亡命徒,怒目相向,左抓右挠。
当然,那如同梦呓的搬兵念词,依然从他嘴里咕噜噜地往外冒:
“四道灵符安排妥,五道灵符升正中,观正中,戊己土,陷人坑里是一对公母,多少年的怪蟒炼成了仙呐,她盘进了深渊见不着天;多少年的孤狼悟出了道啊,妨尽了旁人他终归山,我说终归山呀……”
这时候,《阴魂阵》已经接近尾声,场中的“讨奉军”也差不多快要杀尽了,四下里便终于又渐渐重归平静。
尸横遍地,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儿。
孙向阳和老哨子竟已就近寻了个空桌,俯身坐下来,拿起不知是谁的筷子,往咯吱窝底下蹭蹭,看了看满桌沾血的残羹剩饭,倒也不嫌弃,拿筷头子胡乱扒拉两下,挑两块干净的搁嘴里,吧嗒吧嗒,又拿起破碎的酒坛残片,吸溜两口,舔两下,再去找其他存有残酒的酒坛残片。除此以外,眼里再无其他。
不远处,二麻茑悄地从桌底下钻出来,却见“讨奉军”横七竖八,躺得满地都是,有的已死,有的将死,有的求死……
再仔细看,尸山之中,竟有不少人跟他一样,也是光着膀子,但却没能逃过此劫。
眼见着此情此景,二麻心就慌了,腿肚子打转,大腿根发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趁现在,快跑!
然而,想要知行合一,那可不容易!
想跑,身体却不听使唤,一探头,整个人便抖如筛糠。
偏偏他点子背,心里刚有这份念头,余光就瞥见两道人影,左右夹击,直冲他飞扑而来。
李正手持卷了刃的朴刀,见还有活人,立马快步赶到,举刀就砍。
二麻眼见刀光袭来,顿时吓得丧魂失魄,浑身僵在原地,不说引颈待戮,那也算得上是束手就擒。
不料刀光急落,竟突然顿在半空,流下几道鲜红,滴滴点点,落在了二麻脸上。
惊魂初定,再抬头,却见一只手,空落落地握住刀身。
赵国砚面不改色,立在李正身旁,单手握刀,只淡淡地说:“李当家的,杀不得,这人的命,我保了。”
————
征子注:《阴魂阵》是二人转传统正戏,成戏于晚清民国年间,全篇可分为摆阵、十道灵符、观八方等几个小段,现存版本稍有区别,但大致相同。本书借来化用,并不生搬硬套,所以唱词有所改动,且打乱了顺序,望周知!
(本章完)
第655章 言行
第655章 言行
空手夺刀,不是常人所为。
好在,李正抡刀以前,余光就已瞥见赵国砚飞奔而来,正不解其意,刀下便缓了三分,只是万万没想到,对方是要拦刀救人,得亏这刀卷了刃,否则照势头劈下去,恐怕立时就要削掉几根手指。
不过,在赵国砚眼中,却似乎根本没有这般考量。
如今刀头停在半空,自然免不了引来众人侧目旁观,就连联庄会围墙上的人,此刻也都有些困惑。
当然,武装队员无非是看个热闹,并不了解其中的缘由,只当是恶霸和胡匪之间的分歧罢了。
联庄会内,唯独海潮山心里门儿清,知道赵国砚为什么要救二麻。
这一边,李正虽说贪杀成性,但也不是疯狗,同江家来往多年,跟赵国砚也算得上是旧相识,因此并未当场翻脸,反倒有些玩味,旋即咧咧嘴,似笑非笑,却不言语。
紧接着,就见他手腕一拧,悄悄使了个暗劲儿。
刀头应力,缓缓转动,发出划皮割肉的细微声响,指缝间便又流出几道鲜血。
赵国砚面不改色,一用力,小臂隆起,立时稳住刀头,却道:“怎么,李当家的不肯卖我个面子?”
“真要保他?”李正挑眉问道。
赵国砚点点头,抬手指道:“别人我不管——他,我亲口答应过他,会给他留条活路。”
这时,孙向阳听见动静,便急忙跑过来,如实说:“大当家的,这小子是给咱透风的,没他,今晚这局,恐怕成不了。”
李正若无所闻,仍旧似笑非笑,并不言语。
赵国砚也懒得再去废话,单手握刀,纹丝不动。
孙向阳夹在两人之间,左右看看,也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
低下头,只见那口朴刀微微震颤,银光晃动——两人正在那暗中较劲呢!
见此情形,气氛就渐渐有些冷硬,谁也不敢上前再劝了。
恰在此时,戏台上却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巨响!
赵国砚和李正顿时分了神,顾不得眼下,急忙侧过身子,循声张望,一探究竟——原来是《阴魂阵》已经唱完了。
三千多句大段唱词,从头到尾,愣喊了一遍,中间没有饮场休息,全靠一个人硬顶,哪怕是铁打的汉子,恐怕也遭受不住,再看那台上的艺人,早已累到虚脱,吼完了最后两句唱词,便紧忙捯气儿。
不料后脑一麻,脚下踉踉跄跄,整个人站立不稳,竟直接仰倒过去,顺势来了个“僵尸躺”,落地的声音沉得像麻袋,人也不再动弹,只有胸脯仍在剧烈起伏。
行走江湖,都不容易。
李正回过神来,忽然松了手劲儿,笑呵呵地打量赵国砚几眼,却道:“真他妈虎啊!”
赵国砚便也跟着松开朴刀,拱手抱拳,只说:“多谢李当家的高抬贵手!”
“不至于,试试你。”
“那试出什么了?”
“是个硬茬儿!”李正垂下朴刀,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又接着笑道,“沧州虎逼,果然名不虚传呐!”
赵国砚闷不答应,兀自摇了摇头,明显不愿认下“沧州虎逼”这个诨号,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这诨号早就在线上传开了。
从来只有起错的名,没有叫错的号,这事儿由不得他来做主。
没办法,就算想改,也不想想这诨号最先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
说话间,二麻也终于回过味来,知道自己这条命是赵国砚保下来的,于是连忙从桌底下钻出来,好心询问道:“哥,你手没事儿吧?”
本以为,这高天厚土的救命之恩,换做是谁都得摆摆谱才对,不料赵国砚只是甩两下手,看也不看二麻,却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说完,扭头就要往回走。
二麻心怀感念,情急起身,忙说:“诶,哥呀,恩公留步,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大哥,我知道个土方子,治刀伤,一治一个准,老好使了,我轻易不告诉别人。”
说着就要追上去,可刚要迈腿,却又突然打了个激灵,于是又连忙调转过来,先冲李正拜了三拜:
“多谢大当家的不杀之恩,多谢这位大哥帮忙说情,多谢多谢!”
李正垂下刀头,轻轻晃了两下,却说:“把裤子提上!”
“惭愧,惭愧!”二麻急忙拽起裤腰,一刻也不想多待,草草道了几声别,便又接着去追赵国砚。
孙向阳在后头打趣,高喊了一声:“哎,那小子,你金条掉了!”
二麻应声停下,双股一夹,转身摸了摸,又朝地上看了看,不见有东西掉出来,便知是孙向阳拿他寻开心,却不敢有任何不满,于是只顾挠头,嘿嘿赔笑两声,旋即连忙见逢溜走。
孙向阳大笑两声,自然也没再阻拦。
李正随手丢下朴刀,紧接着就奔戏台前方的正桌走去:“走了,去见见老莽!”
一声令下,两三百号胡匪立马起身相随,边走边喊:“台上唱戏那个,死没死呢?再给哥几个来两段儿!”
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有人击掌喝彩:“好,好,好!”
三声叫好,在尸横遍地的情境下,显得格外刺耳。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田间地头那方向,江连横一边含笑鼓掌,一边不紧不慢地朝老莽走了过来。
“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呐,真见能耐!”他看了看戏台上瘫倒的艺人,由衷赞叹道,“我光在旁边听着,都快要喘不上气儿了,何况是唱呢?”
众人一听,便都不吭声了。
江连横自顾自地回席落座,尸山血海,视若无睹,侧过脸,却问:“莽哥,你给我拿个主意:这出大戏,该不该赏?”
老莽面容铁青,一双三角眼,死死钉在江连横脸上,一句话也没说,更没必要去说。
紧接着,李正从斜后方不请自来,一屁股坐在旁边,若无其事地打量台上的戏子。
江李二人,恶霸胡匪,一左一右,便把眼前这位“讨奉军”总司令夹在了中间。
老莽自知在劫难逃,索性不再挣扎,像个受气的孩崽子一般,坐在那里等死。
“莽哥,给个话呀,到底该不该赏?”江连横继续追问,见对方不回应,便又笑道,“咋的,还跟我生气了?好好好,老弟把枪还你还不行么?”
说着,就抬手“啪”的一声,把老莽方才丢掉的配枪撂在了桌面上。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把枪“荣”走的,早已不得而知,眼下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敢把枪撂在桌面上,就不怕有人来抢。
老莽看了看自己的配枪,摇摇头,叹口气,却说:“大意失荆州,我早就应该想到的……算了,算了!”
“说的挺好,就是有点答非所问了!”江连横笑道,“既然莽哥不发话,那老弟就自作主张了,唱戏那个,死没死呢?”台上那艺人还在喘,除了喘气,便不再有任何动静。
见此情形,乐班的琴师连忙跑上去,轻轻推了两把,小声催道:“哎,赶紧起来请赏啊!”
接连摇晃几下,那艺人才坐起身子,整个人懵懵懂懂,如同大梦初醒,仿佛刚才唱戏的不是他,缓了足有半分钟,终于渐渐找回神识,忙在台上跪地磕头,由其搭档背了一套吉祥话,摊开双手,等着受赏。
这时候才发现,原来那艺人的搭档刚才不是累了,而是知道要发生什么,怕了,不敢再唱。
江连横也没难为他们,转头使了个眼色,示意老袁打赏。
袁新法从怀里掏出个钱袋子,一扬手,落到戏台上,腾起一层灰,证明赏钱不少。
草台班子连声道谢,随即退至后台,不再打搅。
江连横侧过身子,一手搭着桌面,一手搭着椅背,呵呵笑道:“行了,莽哥,这回可以谈谈正事儿了。”
老莽闭眼摇头,略带些自嘲地说:“还有什么可谈的,都已经这样了,要杀要剐,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这时,军师野老道也跟着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江老板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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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江连横挑眉问道,“军师,我有哪句话食言了么?”
野老道深知大局已定,干脆敞开了话匣子,说:“我们的人都被你杀光了,你还好意思问我?”
“人又不是我杀的,我哪知道你们跟‘阎王李’还有仇啊?”
“江老板,别装了,累不累呀?难不成,他们不是照你的安排,摆下的这桌鸿门宴?”
“军师,你太高看江某了,我哪有那么大的势力,让所有人都给我卖命啊?”说着,江连横忽然冲孙向阳招招手,“那个大眼珠子,说你呢,过来给我倒杯酒!”
孙向阳也是老油条,一听这话,立马呛声回怼道:“他妈的,你使唤谁呢,自己没长手啊?”
江连横便叹了口气,却问:“军师,你看看,这是我能使唤的人么?”
野老道愣了一下,眨眨眼,忽然觉得可笑:“江老板,你这样有意思么,整这出给谁看呢?”
话音刚落,却见孙向阳霍然起身,反手就是一嘴巴,抽得野老道口鼻窜血,连人带椅,直接翻倒在地。
紧接着,又俯身将那老道拿起来,问:“军师,你再说一遍,有意思么?”
“有意思,有意思!”
孙向阳“啪”的一声,又是一嘴巴扇下去。
野老道捂着半边脸,高声叫屈道:“有意思还打?”
“砰——”
野老道刚说完,就听呛声炸响,眉心多了一点黑,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已扑地而死,命丧黄泉。
眨眼间,老莽就成了光杆儿司令。
“真他妈的吵!”李正把老莽的配枪重新放回桌上,歪头点了支烟,沉声问道,“老莽,咱俩的帐,也该算算了吧?”
老莽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野老道,心里忽然有点羡慕,便故意想要激怒江、李二人,说:“现在这种情况,还有算账的必要么?鸿门设宴,临阵杀降,你们两位要是不嫌丢人,我就认了。还有这位军爷——”
他隔着桌子望向刘快腿,接着说:“我营里的弟兄,有不少都是‘满天飞’的人,你就这么坑他们?”
“去你妈的,少跟老子来这套!你爹我现在是官兵,官兵懂么?我心里装的只有老百姓,没有什么江湖规矩!”
刘快腿打着官腔骂人,旋即又编排出一套说辞:
“绥芬河山林游击队叛乱造反,其余党乌大个子率领残兵,困顿荒山,为祸一方,吉林边防军第一旅警卫连刘连长,偶然经过老爷岭,以多胜少,歼敌数百人,深得百姓爱戴,这故事……听起来多顺耳!”
招降是功,杀敌更是功!
江连横随声附和道:“老弱妇孺,喜闻乐见,预祝刘长官平步青云了!”
刘快腿立马弯下腰身,连连奉承道:“还得多亏江老板点拨,等到回宁安县城的时候,还得麻烦您在张将军跟前,帮老弟多多美言几句。”
江连横摆了摆手:“只要事儿办妥了,一切都好说!”
随后,便又转身面向老莽,伸出胳膊,一搭肩膀,却道:“行了,莽哥,时辰也不早了,赶紧说说你的事儿吧!”
“还有什么事儿?”老莽一时有些懵。
“‘讨奉军’的罪魁祸首,高仕傧和卢永贵在哪?”江连横提醒道,“莽哥,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痛快说出来,我可以考虑帮你跟李当家的求求情。”
老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一张算不上是底牌的底牌,想了想,便问:“江老板,大家都是在线上混的,我要是说了,能给我个痛快不?”
江连横撇撇嘴,却道:“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么,江家不会报复,说到做到,但我可以帮你求求情。”
老莽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于是便又转头看向阎王李。
李正冲他脸上吐了一口烟,神情隐在烟幕中,显得格外模糊,终究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老莽不再有任何底牌讨价还价,想要闭口不谈,也是痴心妄想,这世上没有酷刑翘不开的嘴。
冥思苦想,除了放手赌一把,实在没有其他选项,沉吟片刻,向江连横讨了一支烟,抽完,淡淡地说:“珲春,他们俩在珲春的一家茶馆二楼,撤退之前,咱们曾经约过要在那边碰头。”
话音刚落,桌上便“轰隆隆”响成一片。
江连横带头,所有人便都站了起来,倒唬得老莽有些不知所措,忙说:“江老板,你说过……”
“哦,放心,我没忘。”江连横看向李正,“李当家的,能不能给我个面子,放了莽哥?”
李正摇了摇头:“不能。”
江连横轻轻拍两下老莽的肩膀,叹息道:“莽哥,老弟帮你求过情了。”
真的已经求过情了。
他开悟得太早,太熟悉江湖规则,以至于油滑奸诈得令人生厌。
说完,江连横调头就走。
老莽下意识想要起身相随,结果一起身,却被“阎王李”的手下围了起来,整个人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孙向阳和老哨子架起胳膊,硬生生地拖去西南方向的小树林。
不多时,凄厉的惨叫声就在山谷间传开。
老莽大抵还不会死,惨叫声也将持续下去,直到验明其供词真伪以前,怕是还有万般折磨在等着他……
(本章完)
第656章 小青
第656章 小青
一夜洒扫,不在话下。
鬼拍门杀鸡儆猴,阎王李报仇雪恨,双方连旗对马,各取所需,得偿所愿。
鸿门设宴擒老莽,动静不小,求的就是场面,不杀不足以泄愤,不狠不足以立威,割下几颗仇人头,接下来就要筹备典鞭大会,昭告江湖了。
待到转日清晨,一片狼藉收拾殆尽,老爷岭的朝阳依然照常升起。
日光下彻,山风徐来,飞鸟绕林,碧空如洗,万事万物都明亮得刺眼,终于又是崭新的一天。
地面上除了点点斑驳的血迹,再无其他可以佐证昨晚的肮脏龌龊,但那血迹早已凝固,一晃儿,便也尘归尘,土归土了。
吃过早饭,刘快腿立马带人返回宁安县城,将“讨奉军”两个魁首的下落上报官府,通知珲春地方严令搜查。
江连横和李正外出散步,共同商议着典鞭大会的时间地点。
余下众弟兄,或是在树林里拷打老莽,或是在远山脚下埋尸灭迹,只剩几个头目无所事事,便都聚在沈家店的土房里,杀棋解闷,唠嗑消闲。
赵国砚平白多了个小弟,自打昨晚出手相救,二麻对他就像跟屁虫似的,走到哪跟到哪,简直形影不离。
这会儿,便又在屋子里絮叨起来了。
“哥,你那手让我看看!”二麻不厌其烦地说,“昨晚那口朴刀不干净,你光这么缠着可不行,老弟有偏方,你试试!”
赵国砚抬手就撵:“去去去,上一边儿待着去,别老在我面前晃悠,烦不烦呐?”
二麻赖着不走,说来说去,还是那番陈词滥调:“哥,实打实的救命之恩,你得让老弟好好报答报答呀,要不然的话,我晚上睡不着觉!”
“用不着,失眠你就挺着,别跟我絮叨!”
赵国砚一指房门,接着说:“不是都让你走了么,门在那,该干啥干啥去吧!”
不想,话音刚落,房门突然开了。
几个匪帮头目纷纷侧身张望,却见小青拎着一块蓝布包,只身站在门口。
“嗬,这不是咱沈家店的刀马旦么!”孙向阳立马来了精神,盘腿坐在炕上打趣道,“咋的,瞅咱老哥几个在这没意思,跑过来陪咱解闷儿啦?”
小青翻了个白眼,面无惧色,抬手一指赵国砚,却道:“我找他!”
众人一愣,似乎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老哨子接茬儿就笑:“你找他,那我咋办,谁来找我呀?”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忙说:“老妹儿,咱几个也是没着没落、光棍干靠,咱们咋办,你不可怜可怜?”
“呸,爱咋办咋办,关我屁事儿!”
小青泼辣,立马顶了几句,便不再理会众人的调戏,当下迈开脚步,径直闯进屋内。
倒把赵国砚唬得一怔,忙问:“不是……你要干什么?”
小青快步上前,将手中的蓝布包往桌上一顿,没好气地说:“给你,这有药!”
话还没说完,屋内就立时响起一片“啧啧啧”的咂嘴声,其间又夹杂着几句起哄调笑。
老哨子连忙撸起袖口,龇牙咧嘴道:“哎哟,昨儿晚上我这胳膊划出个口子,疼得我一宿没睡着,我不会是要死了吧?”
孙向阳也不遑多让,拿手捂着肋巴扇,仰头躺在炕上,便开始哀声呻吟:“哨子,你那不算事儿,我这才是要人命呐,心脏不好,打小就落下了病根。老疼,总也不见好。后来有个大夫跟我说,我这病没治,就得让那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拿手给我揉揉才行,这可咋整呀!”
老哨子撇撇嘴,说:“拉倒吧,谁家心长肋巴扇上?你那手再往下挪挪,都快进裤腰里去了!”
“啊?”孙向阳故作惊诧,“我心不在这?那我的心跑哪去了?”
说着,就像找零钱似的上下摸索,嘴里念叨着“我心哪去了”,最后忽然一指桌上的蓝布包,猛拍了下大腿,说:“嗐,敢情我的心在那儿呢!”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小青毕竟是个姑娘,听着听着,脸就红了,猛回过头,瞪眼嗔道:“哼唧什么,一群大老爷们儿,真不要脸!”
众人笑得更甚,忙又起哄道:“啧啧啧,这是气的,还是臊的,脸色咋就变了?”
大伙儿一逗,小青急了,连骂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可脸上的潮红却也在不知不觉间迅速蔓延。
赵国砚见状,连忙摆手道:“行行行,都别闹了!”
孙向阳等人可不管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紧接着就怪腔怪调地说:“哎哟哟,心疼了,可不敢说喽!”
这下,就连赵国砚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二麻是个会来事儿的人,心里正愁不知该怎么报恩,当下便连忙起身提议:“几位大哥,咱都搁屋里闷半天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透透气吧?”
“行啊!”
孙向阳立马翻身下炕,一边提鞋,一边笑道:“出去活动活动,顺便看看老莽那小子咋样儿了!”
众人一听这话,轰隆隆闹腾片刻,只眨眼间的功夫,便都推推搡搡地拥了出去。
赵国砚也想跟出去,可刚要站起身,就被大伙儿坏笑着按回了座位。
房门紧闭,砰的一声,四下里静得只有心事作祟。
孤男寡女,忽然哑巴了。
紧接着,就见雪白的窗纸上,缓缓浮现出几道人影。
赵国砚见状,立马抄起炕上的笤帚疙瘩,甩手砸向窗棂,“哐啷”一声,人影随即散去,窗外便又传来一阵坏笑。
“这帮瘪犊子,别搭理他们!”
赵国砚仿佛睡落枕了似的,目光望向窗棂,却在跟小青说话:“你个小姑娘家的,不该自己过来,太危险了。”
“不就胡子么,我不怕他们。”小青自顾自地解开蓝布包裹,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
赵国砚仍旧望向窗棂,一边听着身边的细响,一边说:“等你知道怕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小青迟疑了片刻,喃喃自语道:“我爹说……你在这,他比较放心。”
赵国砚摇了摇头:“你爹抬举我了,这帮畜生要是犯起浑来,光靠我一个人可拦不住。”
“药!”
“什么?”
“我说药在这呢!”小青敲两下桌面,想了想,便又补了一句,“我爹让我给你送来的!”
赵国砚如梦初醒,忙转过身来,落枕的毛病似乎还没好,脖子又僵又硬,并不去看姑娘,只是抱了抱拳,说:“知道了,替我谢谢你爹,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不送了。”
小青皱了下眉,却说:“这药是借给你用的,又没说全给你,你上完了药,我还得拿回去呢!”
赵国砚面露尴尬,急道:“嗐,这事儿闹的……那什么,你先放这,我用完了给你送回去。”
“你们不是不进联庄会么?”
“哦,对对对,那我先给你放大门口,然后你再出来拿!”
“你也不嫌费劲?”
“费劲么?那我现在上药也行,其实根本用不着上药,我都行,上不上药?”
“你问谁呢?”小青奇怪。
赵国砚摇摇头,说:“没问谁,其实上不上都行,我无所谓,那还是上吧,我自己上就行!”
“谁说要给你上药了?”
“那当然,我自己上,自己上就行……”
赵国砚侧过身子,伸手拨弄着蓝布包里的瓶瓶罐罐,都是没贴签的小瓷瓶,分不出什么功效,心里一急,脑门儿上就渐渐渗出汗来。小青直接从中拿出两个瓷瓶,一大一小,放在桌上,说:
“这是杀毒的药酒,这是药膏,你抹上,好得快,就是有点蜇得慌。”
“好好好,多谢多谢……”
赵国砚胡乱拆开右手上的绷带,拿起药酒,拔了瓶塞,便像倒水似的冲洗掌心的刀口,立时哗哗洒了一地。
小青见状,忙就叫起来,说:“诶,你别糟践东西啊,这药酒本来就没多少。”
赵国砚多耿直,立马竖起酒瓶,一边掏兜,一边说:“不好意思,这酒多少钱,我赔给你。”
“谁问你要钱了,有钱就能糟践东西啊?”
小青瞥了一眼赵国砚掌心上的伤口,迟疑片刻,却说:“算了,看你也不像是干活儿的人,净在那瞎整,我给你上吧!”
“倒也不用了吧?”赵国砚握起手掌,“本来也没多大事儿!”
“诶,我一个小姑娘都没说什么,你个大老爷们儿,害什么臊呀!”小青撇撇嘴,似乎有点不满,立马将满桌的瓶瓶罐罐卷起来,“爱用不用,好心当成驴肝肺!”
说完,抱起药囊就要离开。
可是,还不等走到门口,姑娘却又忽然停下来,想了想,转过身,又问:“嗳,你真不用我帮你上药?”
“不用了,不用了。”赵国砚低下头,尝试重新绑好绷带,只是没有旁人帮忙,单手缠起来,总归是有点别扭。
“嘁——”
小青依然没走,布鞋在地上轻轻划了两下,竟忽然扭捏起来,犹豫了半晌儿,才说:“嗳,我爹跟我说了,进山那天晚上,是你救了他……我错怪你了,嗯,我爹让我来跟你道个歉,就这么回事儿!”
“哦,没什么!”赵国砚相当坦率地说,“你爹是带路的,不得不救,否则咱们连‘牛心顶’在哪都不知道。”
小青愕然,方才脸上那些许歉疚,顿时一扫而空,忙说:“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
两人间的距离稍稍远了一些,赵国砚便也随之恢复常态:“我只是实话实说,所以你没必要道歉,也没必要感谢我,我还不至于拿这种事来摆谱端架子。”
一听这话,小青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道:“我爹说你是个念头通达的人。”
赵国砚摇摇头,说:“别捧我,天底下能有几个念头通达的人,不得已的事情多了去了,最后就是求个自我安慰而已。”
小青听不懂了,只觉得赵国砚是在故弄玄虚,当即“嘁”了一声,说:“我爹轻易不夸人,他说你是,应该就是了。反正我来就是给你道个歉,误会,错怪你了。”
赵国砚正埋头整理手上的绷带,听了这番话,猛然想起了什么,忙说:“对了,我也有点误会想跟你澄清一下。”
“什么误会?”
“呃……这个这个……”
赵国砚有点张不开嘴,手中的绷带也是越缠越乱,到底摇了摇头:“算了,当我没说。”
“有病,不说拉倒!”
小青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上凌乱的绷带,终于忍不住,立马快步上前,薅住他的手,说:“真费劲,看着都心烦,你别动弹了!”
赵国砚不免有些错愕,再低头时,却见姑娘已经在给他上药了。
这世上单有一种勤快人,最受不了别人干活儿婆婆妈妈,见着就烦,非得自己上手把活儿干利索了,心里才能痛快。
小青大抵就是这样的人。
果然,姑娘一上手,纵有万般纠缠,也都立时理顺了。
不过一支烟的功夫,杀毒,上药,包扎,全都安排妥当,熨熨帖帖,看上去丝毫不比专业的护士差劲。
阳光透过窗纸,并不耀眼,屋内浮尘游弋,明明无风,却搅起了一阵旋涡。
小青的面庞亮得透明,失了轮廓,仿佛与空气融为一体。
她很认真,在绷带上打了个结,忽然抬起头,说:“好了!”
“哦,多谢海小姐!”赵国砚总算松了口气。
小青看看他,一边收拾药囊,一边笑道:“你还不如我呢!”
“什么不如你?”
“我小时候上这药,也没疼成你这样呀,看你脑袋上,全是汗!”
赵国砚擦了擦额角,忙说:“惭愧,惭愧……”
“行,这就算是给你的赔礼,咱俩两清了!”小青拍拍手,如释重负道,“对了,我爹让我问你,你们什么时候走?”
“快了,应该就是这两三天吧!”赵国砚问,“怎么,咱们在这耽误你们干活儿?”
“废话,这么多胡子赖着不走,庄里的人都不敢下地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哪能耽误得起,赶紧走吧!”
小青说完,又笑了笑,旋即转身告别。
这次真要走了,不料刚到门口,却发现房门早已被孙向阳等人从外面锁死了。
小青急拍两下,大叫:“烦不烦,开门!”
门外那几个胡匪应声笑道:“事儿办完了么,咱可还没闹喜呐!”
小青又羞又恼,立马回敬道:“闹你娘去,开门!”
…………
房门外,孙向阳等人蹲在地头上,肆意说着荤口儿起哄。
这时,江连横和李正遛弯儿过后,也正从不远处朝这边走过来。
二麻眼尖,察觉两个当家的回来了,便连忙快步跑上前,边跑边喊:“江老板,江老板!”
江连横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他一眼,问:“你谁呀?”
“我二麻,给你们通风报信儿那个!”
“找我有事儿?”
“那个……想问一下,江老板打算什么时候走?”
“这跟你有关系么?”江连横皱着眉头,略带不满地说,“你还赖在这不走干啥,等着给老莽收尸呢?”
二麻连忙赔笑:“不不不,我是看赵大哥他……好像还有点事没办完,要不您在多待几天?”
说着,便凑到江连横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不料,话还没说完,就听远处的土房“咣当”一声响。
赵国砚一脚踹烂门板,冲孙向阳等人厉声喝道:“别他妈闹了,有劲没劲?”
旋即,小青从屋里走出来,桃红满面,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门外众人,骂两句“臭流氓”,接着赶忙朝联庄会走去。
胡匪可不管那些,见门开了,立马就嚷:“嗬,老赵,身板儿不错呀,这半天才出来,人小姑娘能受了么!”
老哨子说得更过分,追着姑娘大喊:“喂,女菩萨,你别走呀,是不是该我了?”
众人哄笑不断。
江连横看在眼里,也跟着乐呵两声,说:“有点儿意思,那就再多待几天吧!”
(本章完)
第657章 虐杀
第657章 虐杀
三天后,刘快腿带人返回沈家店,并捎来喜讯:
老莽所言不虚,“讨奉军”祸首已在珲春被捕,并上报给了奉天当局,张效坤不日回国,行将亲自督斩高、卢二人。
关东叛乱风波,终于尘埃落定。
老莽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似乎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这时节,他已经挨了三天“穿”,受尽百般折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别无所愿,但求一死。
所谓“穿”,即是夏秋之际,把人扒光了绑在荒郊野岭,任由蛇虫鼠蚁百般叮咬,算得上是关东绺子的常见酷刑。
听起来不过尔尔,可谁要觉得这不算什么,不妨自己先去找个草窠,光腚进去躺两天再说。
这可是能要人命的大刑!
谁若遭了“穿”,说他一夜之间就被蚊虫吸血而亡,大概有点夸张,但也并非绝无可能。
蚊蝇小咬,蚂蚁瞎牤,虽说个头不大,而且并不鲜见,但在山里成群扑过来,那就是毒虫,趴在身上,可不只是吸血那么简单,末了浑身红肿瘙痒,疼痛难耐,碰见身板儿弱的,隔天就要发烧,后天就要下世。
哪怕是铁打的壮汉,一宿折腾下来,先不管身体有无大碍,精气神就先垮了。
老莽的体格一般般,原本经不住这般蹂躏,可胡匪故意吊着他一口气,见他快不行了,就放他下来缓缓,缓好了,便又重新绑起来,继续“穿”。
不过三两天的光景,老莽浑身便已红肿溃烂,整个人“胖”了一圈儿,从头到脚,更是奇痒难耐。
每每此时,孙向阳就拎着马鞭凑过来,呵呵笑道:“老莽,刺挠不,兄弟帮你解解痒?”
说完,就听“啪”的一声惨绝人寰。
马鞭沾凉水,一鞭下去,皮开肉绽。
接连几鞭子抽下去,老莽身上的皮肉就像逆翻的鱼鳞似的,已能见到血肉的纹理。
血腥味儿又引来更多的蛇虫鼠蚁,死死地趴在身上,大快朵颐,挥之不去,尤其是那些细小的蚂蚁,成群结队,顺着脚指头往上爬,恨不能直接把人活啃了搬进洞里,更别提还有那些食腐的猛禽,盘踞在树上,目露凶光,静静地等着人死灯灭。
老莽在山林里嚎了三天三夜,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有凑到他嘴边才能听清楚,他嘴里反复念叨的是:
“给兄弟个痛快吧……给兄弟个痛快吧……”
然而,不论他怎样苦苦哀求、认错服软,却始终没再见到江连横和李正的身影。
两个大当家的不发话,其他弟兄自然不敢擅作主张,轻易放过老莽,于是仍旧按照吩咐,继续鞭打折磨,仿佛有始无终。
直到刘快腿返回沈家店,验明了老莽的供词确凿,“穿”大刑才终于暂且停了下来……
…………
时值正午,山林似乎要比以往安静了许多,有脚步声渐渐传过来……
老莽赤膊上身,被人反绑在一棵老松树下,脑袋无力地垂搭着,浑身上下,体无完肤,至今仍有几只瞎牤正趴在他的肩膀上,拼命吸血,吸得肚子鼓溜溜的圆。
听见声响,老莽缓缓地斜抬起头。
他的左眼皮不知被什么毒虫蜇了一下,如今肿得厉害,像个鸭蛋,把眼睛挤成了一条黑漆漆的缝儿。
“咋样儿,得劲儿了?”
李正带人走上前来,用手中的盒子炮挑起老莽的下巴,死死抵在其背后的树干上。
老莽一见来人是他,不等开口,胸腔就已剧烈起伏,吭哧吭哧地喘息起来,连带着嘴里不断呼出血沫。
李正见状,忽然笑了笑,冷冷地问:“怎么,你还有脾气,还不服?”
老莽斜着一只眼,仍旧大口喘息,心里似乎有话,却硬憋着不敢说出来。
孙向阳嘴角一抽,抡圆了胳膊,上前就是一嘴巴,指着老莽的鼻子骂道:“瞪眼!你他妈再给我瞪眼!”
老莽把头一歪,紧忙捯气儿,明明只挨了一耳光,却好像浑身上下都跟着疼,赤脚在地上摩挲几下,两条腿内扣着打颤,想要蜷缩起来,身体却被麻绳勒得黢紫,如此猛喘了许久,肩膀随即颤抖起来,竟忽然哭了。
没错,就是哭了。
顶大个老爷们儿,精气神全都垮了,哭得有气无力,时断时续,最后又猛把后脑往树干上撞。
可惜,麻绳绑得太紧,不留空余。
凭他那种撞法,就算撞到大年初一,也未必能把自己撞死。
老莽一哭,众胡匪哄然大笑。
哪怕有人笑不出来,也得跟着硬笑,想要在线上站稳脚跟,先把自己那点恻隐之心丢掉再说。
孙向阳用枪托杵了一下老莽的肋巴扇,骂骂咧咧地说:“憋回去,你爹我还没死呢,少他妈的在这哭丧!”
老莽抽抽搭搭,既像哭,又像笑,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整死我吧……整死我吧……”
“你说啥?”老哨子把耳朵贴上去,笑呵呵地说,“我耳朵背,听不清,你再大点声!”
“各位兄弟,行行好,给我个痛快,整死我吧……”
“谁他妈是你兄弟,叫声爹听听!”
老莽像只茧蛹似的,靠在树上来回蛄蛹,酝酿片刻,终于放声喊道:“爹,求求你们了……杀人不过头点地……给儿子个痛快吧!”
众胡匪又是一阵哄然大笑,占了便宜,却不办事儿。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何况只是区区一个投了“讨奉军”的胡匪?
老莽尊严丧尽,如今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李正眼里显出不屑,沉声追问:“老莽,说实话,服不服?”
“服了,服了!”老莽上气不接下气,魔怔似地再三强调,“我真没撒谎,高仕傧和卢永贵就在珲春,整死我吧……”
李正撇撇嘴,上下打量几眼,忽然凑得很近,在老莽的耳边冷冷笑道:“我知道你根本没服,你只是怕了,对不对?”
老莽浑身打了个寒颤,惊恐地看向李正,连连摇头:“不对不对,我服了,我真服了……李当家的,我真服了……”
因为太过恐惧,他的声音只停在喉咙里,如同一扇破旧的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李正不予理会,后退两步,最后上下打量几眼老莽。
孙向阳等人凑过来,问:“大当家的,怎么处置?”
“看天儿!”李正目不转睛,轻飘飘地说出这两个字,却把老莽听得万念俱灰,双肩一沉,也不哭了,也不嚷了,三魂七魄顿时丢了大半,两只眼空空茫茫,一片漆黑。
不等上刑,先死一半。
所谓“看天儿”,或者“望天儿”,就是要寻一棵腕口粗细的柳树,砍去旁枝末节,只留一根主干,将顶端削尖,再用麻绳像拉弓似的,将顶端的尖刺拽下来,送进人体之中,绑牢,随后一刀砍断麻绳,就见那受刑人由着柳树的韧性一挑,径直挑上半空。
这时,受刑者还未必气绝,整个人又被重力牵引,缓缓下坠,直至洞穿其身,过程可长可短,但总有一点相同,那就是临死之际,受刑者尽皆举头望天。
其惨状如何,自然无需赘述。
众胡匪听了号令,没有二话,当即蜂拥而上,解开麻绳,抽出刀斧,接着就在周围搜寻起合适的木料,以备用刑之需。
再看老莽,此刻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神志尽失,连反抗的意识都没有了,整个人软塌塌的,如同一滩烂泥。
孙向阳和老哨子刚要上前把他架起来,迎面就闻到一股恶心的骚臭味儿。
恶犬见了屠夫,嗅得到杀气,大约就是老莽这般模样了。
李正作为大当家的,自然要亲自督刑,而且还得眼睁睁地看着老莽气绝身亡才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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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为喜好,而是因为规矩——绺子行当,凡是杀人的大刑,必须有大当家的亲自在场,可以代劳,但不能回避。
江连横心善,看不得旁人受苦,因此并未到场看热闹。
事实上,自从八年前在旅大枪杀荣五爷以后,他就再也没杀过人,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像江家这样的体面人,向来是讲求以和为贵的,如果和不了,请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
不过,江连横虽然没到场,沈家店却有不少好事的村民,登高望远,卖呆儿猎奇。
这也算得上是“旧习”了。
没办法,莫说是乡村生活单调乏味,就算是城里的百姓,也都照样把杀头当热闹,各处刑场,从来不缺旁人围观。
忙活了大半个钟头,就听林子里传来一阵哀嚎,声音极其凄惨。
紧接着,似有弓弦声响起,整座山林的树冠“哗哗”晃了两下,那惨叫声很快便停歇了下来。
江连横负手而立,在沈家店庄外的土房门口,远远地望向山林,点点头,喃喃道:“结了。”
赵国砚站在身旁,低声问道:“东家,是不是该走了?”
“急什么?”
“这……该办的事儿都已经办完了,不走,还等什么?”
“谁说都办完了,最大的事儿还悬着呢,终身大事呀!”
“我没听明白。”
江连横回过身,故意打趣道:“国砚,你觉得小青这丫头怎么样?我要是把她给纳了……你嫂子不能跟我干仗吧?”
赵国砚一愕,突然有点磕巴,想了想,说:“呃……这个……怎么说呢,确实不太好说。”
江连横两眼一弯,当即笑道:“哈哈哈,国砚,你小子心里有鬼!”
“什么鬼?”赵国砚连忙清了清嗓子,“听不懂,这都扯哪儿去了!东家,他们闹两句就算了,你也拿这事儿开玩笑!”
“国砚,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
“东家,咱别这样,我有点瘆得慌。”
“男人么,有个三妻四妾很正常,你要是真相中她了,就直接跟她说呗,又不是娶不起,回头我送你个宅子,你抓紧给我整个大侄儿呀!不用担心,董二娘那人挺开明,她肯定能理解!”
“别别别,我不能辜负了她——嗯?”
赵国砚恍然回过味儿来,立马改口道:“不是,怎么还扯上董二娘了,这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哪知道你俩到底有没有关系?”江连横摆摆手道,“我只是告诉你,三妻四妾,没啥大不了的,真稀罕她,就直接去跟她说!不过,话说回来,你和董二娘到底有没有风流过?”
“没有!这件事我已经说过八百回了!”
“啧,你瞅你,激动什么呀!”
江连横把赵国砚拽到一旁,小声说:“国砚呐,咱都是男人,你这种事儿,我其实能理解,有时候憋急了,什么模样就不重要了,但董二娘她……唉,你也不是一般人呐!”
赵国砚忙侧过身子,急道:“不是,东家,咱们从头捋,我再给你澄清一下……”
话还没说出口,李正的马队就赶了过来,江连横便撇下赵国砚,迈步迎上前去。
“老江——”
李正带领一众弟兄翻身下马,呵呵笑道:“来跟你道别的,老莽死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那好,我也就不留你了!”江连横笑着说,“李大当家的这趟下山,虽然没砸窑,但平白多了一百多杆水连珠,外带一门山炮,也算得上是火穴大转,绺子局红了!”
“这话说的,还不是仗着江老板成全,硬分给了我一半儿?”
“帮我这么大的忙,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呀!”
李正咧嘴一笑:“嗬,行了,不跟你这矫情了,最近官府抓得严,这地方又离宁安县太近,我还得赶紧回去,这次不少山头跟着造反被诏安当了兵,吉省也该重新画地面儿了。”
说着翻身上马,又问:“你有什么打算,先回奉天?”
江连横摇了摇头:“不,我还打算多待几天,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李正似乎听懂了,忽然抬头冲赵国砚笑了笑,问:“兄弟,摆喜酒的时候知会一声,我也老长时间没去奉天了。”
赵国砚正要辩解,李正却已不再理他,转而又冲江连横说:“那就先这样了,这个月月末,典鞭大会,宽城子见!”
江连横拱手抱拳:“路上小心,保重!”
李正点了点头,侧过脸,冲弟兄们大声喝道:“叫人!”
“江老板留步,后会有期!”
众胡匪拱手抱拳,声音响彻山间谷地,而那马队也在一片细密的尘埃中渐行渐远……
(本章完)
第658章 起哄
第658章 起哄
缘分两个字,不简单,偶然之中见必然。
不是命中注定,难称是缘;若非机缘巧合,哪得有分?
所谓男女之事,大多始于误打误撞,又有好事者在其中穿针引线,百般撮合,方能终成眷属。
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了,便是好月圆;缺一样,难免命中过客。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人生海海,相遇相知已是不易,再求白头偕老,又谈何容易?
…………
李正的马队走后,江连横又支开了兵痞,只留自家响子和刘快腿几人作伴,暂且住在沈家店。
当然,还有那个撵不走的二麻,也腆着脸赖在赵国砚身边,忙前忙后,愣充跟班儿小弟。
兵匪既去,联庄会的村民也终于渐渐恢复了平常。
佃户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于照看地里的庄稼,周而复始,稍显单调乏味。
相处日久,武装队员便不再那么忌惮江连横等人了,有时在田间地头碰见,也会互相点点头,道一声“忙着呐”,虽不至于打成一片,却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生疏了。
只是村民心里还有点畏惧,迎面撞见了,就立马远远绕开,好奇张望,却始终不敢上前。
临近夏末,周围村庄之间的来往也愈发频繁,时常能看到别处的地主派人过来,找沈老爷谈生意、做买卖。
其间,沈老爷多次来见江连横,请大家重新搬进碉楼居住。
江连横心怀芥蒂,并不理会,仍旧强行霸占着庄外的两间土房。
沈老爷不敢怠慢,好酒好肉,定时定点,悉数安排招待,生怕不小心再惹得江家不痛快。
不过,老爷子心里也在纳闷:既然待得不痛快,劫货案又已经解决,江连横等人怎么还不走呢?
老爷子没闹明白,庄里的女人却已渐渐看出了端倪。
沈家店情报部门的杨寡妇、吕二嫂和黄三姑亲自出马,经过明察暗访,终于得出结论:
江家赖着不走,不为其他,纯粹就是为了海家的丫头小青!
此事不难觉察,只需稍加留意,便可真相大白。
众人为了给赵国砚创造契机,干脆无事瞎忙,今天上山掏鸟,明天下河摸鱼,走哪都不带着他,就是要让他孤身独处,免得姑娘难为情,不敢来找他。
大家毕竟都是老爷们儿,除此以外,便想不出其他办法帮忙撮合了。
比起牵线搭桥,江连横明显更擅长欺男霸女。
江家想要个女人还不容易么?
只要赵国砚点头,事情立刻就能办妥,但强扭的瓜不甜,总是少了些情情爱爱,因此并未动手。
除此以外,赵国砚暧昧不清的态度,也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众人当中,就数二麻张罗得最欢,堪称是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让赵国砚和小青独处。
看那架势,都快赶上“红爹”了。
他的办法倒也简单,说白了,就是两头骗。
这边说:“赵大哥,江老板让你去村东头找他!”
那边说:“海小姐,你爹叫你去庄外头帮帮忙!”
两人到地方一碰头,孤男寡女,哪有江连横和海潮山的影子?
三言两语,互相对照,便知是二麻从中作梗。
赵国砚低声咒骂了几句。小青也很难为情,埋头不语,等一等,见赵国砚别无他话,抹身也就走了。
饶是如此,三番两次过后,两人终归是渐渐熟络起来。
凭着每次见面时的只言片语,曾经的那些误会,便也逐一得到化解、澄清了。
可话又说回来,二麻的手段并不高明,赵国砚也不是那憨头憨脑的空子,同样的话术,被骗一次也就算了,又怎么会接二连三反复上当?
还有小青那姑娘,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思春忘我的傻丫头,何以二麻叫她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思来想去,恐怕两人未尝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情从何起,早已不得而知。
但小青毕竟是个乡下姑娘,见识短浅,总是惯于听信父辈的评价。
海潮山说赵国砚的为人可以深交,小青便天然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再看赵国砚,平心而论,也的确算得上是仪表堂堂。
江家太保,面白如玉。眼角上翘,略带酡红,状似小酌而恰好微醺;眉锋如刀,云浮青山,纵使怒目却不失倜傥。
单这般相貌,就引得沈家店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频频侧目,窃窃私语。
不抽烟,不酗酒,黄赌不沾,平生除了杀人放火,就不再有任何不良嗜好。
这样的爷们儿,提着灯笼满街转,万里挑一。
杀生,当然不光彩,但也分怎么看。
怒而杀之,匹夫而已;谋而杀之,当为豪杰。
何况世道如此,男杀女,妻杀妾,兵杀匪,匪杀民,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了你,没有雷霆手段,哪来菩萨心肠。
关东绺子,多如牛毛,百姓早就习以为常了。
一座村庄里,总有几个人跟胡匪打过交道,甚至本身就曾在山头上混过。
百姓看待胡匪,虽不至于心生向往,但也绝不认为落草为寇是一件可耻的事。
若有地方官为祸一方,百姓茶余饭后,免不了还要关窗闭门,替胡匪叫两声好。
没办法,空子不开眼,看什么都隔着一层纱,所见皆所想。
只有身在其中,方知江湖险恶。
时时自省,处处提防,风光背后,尽是提心吊胆。
…………
这天下晌,日暮黄昏,佃户村民陆续返回联庄会吃饭。
赵国砚在沈家店井边打水,刚垂下桶,直起腰,就听身后一阵蹑足细响。
乍惊,猛回过头,右手同时按在腰际,倒把小青吓了一跳。
“噢,是海小姐啊!”
赵国砚松了口气,却见小青的右手悬在半空,想来原本是要吓吓他,不料弄巧成拙,自己反被唬得一怔,继而有点懊恼。
“你这人咋回事儿?”小青问,“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
赵国砚支吾两声,却道:“没什么,习惯了。”
说着,便下意识绕井走了半圈儿,改换方向,跟小青面对着面。
可如此一来,打水的辘轳就反着转了,看上去总是有点儿别扭。
小青皱了下眉,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问:“你啥意思,我还能从后头把你推井里去,害你不成?”
赵国砚蓦地一愣。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举止,多年的江湖经验,早已令他形成一种本能——绝不背向他人,哪怕对方是个姑娘,也不能掉以轻心。
想了想,忽然摇摇头,略带自嘲地再次辩解:“没什么,习惯了。”
小青打趣道:“我看你准是亏心事儿干多了,总觉得别人要害你!”
赵国砚没有否认,一边打水,一边问道:“你知道我是干啥的么?”
“嘁,不就是恶霸土匪臭流氓么,整得好像谁没见过似的,咱们武装队里还有几个人以前在山上吃过溜达呢!”
“你还懂黑话?”
“我二哥告诉我的,咱也见过世面,别瞧不起人。”
“行行行,怪我狗眼看人低。”
赵国砚不跟她争,见姑娘手里拎着水桶,就问:“你来打水?”
小青翻了个白眼:“不的,我来投井。”
赵国砚咂了咂嘴:“你家人脾气都这么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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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那话问得有毛病!”小青呛声道,“这个时辰,我手里还拎着桶,不来打水,还能来干啥?来看你呀?”
说着,自己忽然一怔,像是不小心说漏了嘴,立时噎住了。
赵国砚没反应过来,只当小青是在调侃,就问她:“你哥呢?”
小青惊醒,忙说:“哦,他们跟我爹去巡逻了,得晚上才能回来。”
联庄会不止守卫沈家店这一座村庄,同时也兼顾着十里八乡,只不过沈老爷名望最大,出资最多,所以联庄会的总部才设在了沈家店,而非其他地方。
赵国砚点点头,提起一桶水,紧接着又垂下另一桶,忽然抬手说:“桶给我,我帮你打吧!”
“用不着!”小青立马将水桶拿到身后,“说多少遍了,我不是小姐,没那么矜贵,拎桶水还得靠男人帮忙!”
赵国砚有点尴尬,缩回手,无话可说。
旋即,静了一会儿。
联庄会远远地传来犬吠,近处只有井水声“哗哗”作响。
小青忽然问:“眼瞅着快一个月了,你们怎么还不走啊?”
“你问错人了。”赵国砚耸耸肩说,“我只是个听差的,这事儿轮不着我来做主。”
小青低头踢了下石子儿,嘟囔着问:“那你们为啥还待在这,总得有个原因吧?”
姑娘不傻,村里的风言风语早已渐渐传进了耳朵里。
她虽然恼火,却又同时感到好奇,想要求证,却又不肯直说。
明知故问,就已经自觉不太矜持,再要把话挑明,实在是难为姑娘了。
“不知道!”赵国砚的语气突然生硬,“干我这行的,有个规矩:听差办事,莫问缘由。东家不说,不能多问。”
“嘁,不说就不说,整得好像谁爱打听似的!”小青嘴上不饶人,想了想,又问,“你们要是走了,是回奉天么?”
“东家在奉天,我当然也得回奉天。”
“你能不能别老端着说话,也不嫌累得慌!”
“没有,我只是就事论事。”
“奉天好玩儿么?”
“嗯?”赵国砚没料到姑娘会问这个,沉吟片刻,却说:“那得分是什么人了。”
“好玩儿就是好玩儿,分人算什么意思?”小青没听明白。
赵国砚说:“你要是有钱有势,在哪都好玩儿;你要是没钱没势,其实去哪都一样,差不太多。”
小青愈发好奇:“听你这话,你好像还去过挺多地方?”
“营口、旅大、沧州、十里洋场……”赵国砚兀自数了数,“确实不少,但也不算太多。”
小青有点羡慕,嘟囔着说:“我只去过宁安县,而且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去一趟。”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赵国砚忽然感慨,“沈家店也挺好的,外头乱着呢,到处都是白眼。”
说着,抬起头又问一遍:“你真不用我帮忙?”
小青看着渐渐盛满的水桶,默默摇头。
“那我先走了。”赵国砚让开地方,双手各提一只水桶,板直了腰。
正要走时,小青却又突然叫住他,扭捏了片刻,竟然问道:“嗳——那个,董二娘是谁呀?”
“咣当!”
两桶水立时洒去一半,赵国砚差点儿没闪了腰,当即回身惊问:“你听谁说的?”
小青既得意又心忧,粲然一笑,目光却明而不亮,只问他:“别管谁说的,你就说她是谁吧,是不是你的老相好,让我猜着了吧?”
“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董二娘都够当我大姨了,什么老相好,都是谣言!”
小青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解:“你稀罕岁数大的?”
赵国砚突然严肃起来,放下两只水桶,不走了,抬手一指井口,说:“来,你坐这,我给你好好捋一遍,这事儿我必须得澄清……”
…………
庄外土房内,江连横等人围坐在炕桌周围,闲得屁股疼,只好在这杀棋解闷儿。
二麻端茶送水,里一趟外一趟,忙着伺候局。
刘快腿一边摆弄着象棋子儿,一边嘟囔道:“江老板,老赵那边啥情况了?他对那丫头到底有没有意思,有想法就赶紧说,说完就先带走呗,成天在这破地方待着,没劲呐!”
“谁说不是呢!”杨剌子也点点头,“砚哥到底咋想的?说他有想法,他又不承认;说他没想法,可咱一提海家那丫头,他看起来还挺在意,咋就还矫情上了呢!”
江连横看得通透,沉吟一声,却说:“我了解国砚,意思肯定有,但顾虑肯定也有,看他自己吧!”
这时,二麻凑过来说:“江老板,我算看出来了,赵大哥那人,典型的兄弟面前敢光腚,姑娘面前不抬头,要等他自己拿主意,我估计咱是走不了了。我看,您还得帮他做个主才行。”
江连横一斜眼:“人俩人的事儿,我做个屁的主呀!”
“您是东家呀!”二麻说,“东家给下边的人安排亲事,这有什么稀奇的?要我说,光靠他俩那么谈,没戏,还得是您出面去找海潮山,直接提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敢不从?等到生米煮成熟饭,我就不信赵大哥还能把那丫头扔下不管?”
话虽如此,要是胡小妍在,或许还能帮忙张罗张罗,但江连横向来不愿掺和这些破烂事。
儿女情长,不是大丈夫所为。
换成别人,江连横早就拍拍屁股走了,但赵国砚不同,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因此倒也可以破例一次。
恰好江连横也在沈家店待烦了,思来想去,便拍板钉钉道:
“那行,这两天找个机会,我去跟海潮山谈谈,不就是钱的事儿么,大不了我把他闺女买下来,送给国砚,咱也好早点儿回去!”
(本章完)
第659章 提亲
第659章 提亲
江连横虽然有意成人之美,但却没耐心穿针引线,更不愿逗留沈家店。
他以过来人自居,言称男女之间,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稀罕就说,说不得就骗,骗不得就买,买不得就抢,抢不得就……
总之,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一切就都索然无味了。
卿卿我我,纯属浪费时间,哪是人间颜色?
欢爱之后的柴米油盐,才见真章,才是考验,才知夫妻之间,“爱”字前头,何以多了一个“恩”字。
倘若眼瞎看错了人,休妻,再娶,养外宅就是了,都可以,没什么不可以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么?
别说,他这番言论,尽管稍显蛮横,却也并非毫无道理。
怎么讲也是有四房姨太太的人,风雪月他不懂,但何谓夫妻,总归是有点心得。
不过,按赵国砚那慢吞吞的进度,估计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把事儿办成。
江连横性急,等不起,上门提亲,说干就干。
转天下午,他就叫袁新法支开赵国砚,自己带人去见海潮山。
胡匪走后,联庄会大门不再紧闭。
江连横找到武装队,寻人就问:“海潮山呢?”
武装队员说:“队长还没回来,你们去场上看看吧!”
所谓“场上”,即是联庄会后头,靠近老爷岭的一片空地,那是沈家囤放、晾晒木料的地方。
眼下正当夏末,酷暑犹在,雨水却已渐渐少了,木帮的活计也随之陆续展开。
伐木不只是体力活儿,更是技术活儿,稍有不慎,或许就有丧命的风险。
百年老树,轰然倒塌的那一刻,堪称天塌地陷,震撼群山。
树倒以后,也不是想躲就能躲的,环腰粗细的巨木,连枝带叶倒下去,不知要牵连周围的多少草木,保不齐搭在哪根树杈上,凭借韧性一荡,树枝回弹,这就叫“回头棒子”。
猛一下抽在脸上,轻则口鼻窜血,重则当场毙命。
更何况,还有横踢、侧翻、滚落,倘若没有经验,必定避之不及。
木帮常说:老树成精,临死之前,总要带走几个人。
虽是姑妄之言,却也令人对这片深山老林多了几分敬畏。
秋收前后,正是沈家店木帮最忙的时候,不少武装队员也都参与其中。
江连横等人来到场上,却没找到海潮山的身影,只看见海家长子正跟几个武装队坐在木料上喝水歇息。
不同于海潮山的其他儿女,海家老大性情温和,还算懂些礼数,见有人来,便立马起身拍了拍屁股,迎上前问:“江老板,有事儿么?”
“你爹呢?”江连横问。
“上山砍树去了。”海家老大客气道,“你们要是不着急的话,就先进屋里等一会儿,不然我上山去找他也行。”
江连横寻思着,上门提亲这种事儿,也不好像个催命鬼似的,既然已经追到了场上,再催也不方便,于是便点了点头。
空地的角落里,有一间看场打更用的小木屋。
海家老大将几人领进屋内,倒了几碗大凉水,正要落座奉陪,忽听窗外远远地传来一声吆喝:
“顺山倒喽——”
江连横从没听过“喊山号子”,如今叫声入耳,难免有点好奇,便立马起身顺着窗口向外张望。
却见层峦叠嶂的老爷岭上空,突然惊起一群飞鸟。
呼吸片刻,群山仿佛咳嗽了一下,声音苍劲有力,即便是在场上,也能清晰地听见一阵“噼啪”爆响。
紧接着,就见冠如云烟的一片林海之中,突然陷下一处“深坑”,终于有了缺憾。
树倒,林间立时传来各种怪声,叽叽喳喳,四散而去。
随后,万物重归寂静。
仿佛老山神只是翻了身,便又继续沉沉地睡下了。
本以为“顺山倒”后,用不了多长时间,木帮就会运料下山。
未曾想,坐下一等,就从下午等到了黄昏。
直到不远处的联庄会已有炊烟袅袅,林子里才又重新响起一阵欢快的“喊山号子”。
木帮下山,也有乐子可看。
五六米长的巨型木料,不知是有人偷懒,还是受力不均的缘故,常常会碰到这种情况——同样一块木料,八个爷们儿抬不动,换成六个人就能运下山。
“喊山号子”听调不听词,为的是统一步伐,协调气息,所以领队的喊什么都行,喊什么都得答应。
倘若不答应,稍稍乱了步调,轻则闪腰拧肩,重则致使木料滚落,能活活把人压死。
这就有人故意使坏了。
此时此刻,正听那林子里半唱半念地吆喝道:
“直起腰来……哼嗨哟……”
“往前走啊……哼嗨哟……”
“儿子们呐……哼嗨哟……”
“叫声爹呀……哼嗨哟……”
“右边快走……哼嗨哟……”
“要拐弯喽……哼嗨哟……”
便宜不能白占,等到了场地,放下木料,领队喊号子的,免不了被人暴捶一通。
末了,众人哈哈一笑,也算得上是苦中作乐。
下山的木帮,总共二十几人,分成三队,各抬一根巨型木料,大约是同一棵老树被人锯成了三段。
令江连横有点诧异的是,顺着窗口向外张望,却见海潮山不同往日那般严肃,竟也眯着眼睛,跟众人打成一片,看起来平易近人,毫无架子。
直到海家老大走出房门,凑到父亲身边,低声耳语几句,海潮山的嘴角才略略一僵,终于不再玩笑,转而带着老二、老三朝木屋这边走来。
江连横带人迎出去,立在门口,拱手抱拳:“海队长,回来了?”
海潮山气喘如牛,尽管没有敌意,却也谈不上有多热情,只点点头问:“江老板有事儿找我?”
江连横笑道:“我是为了自家兄弟的事儿,特意过来找你谈谈。”
他本打算进屋以后,再细细道明来意,不料话音刚落,海家老二、老三的眼里却顿时放出光来。
“江老板,你们是不是为了那个赵国砚来的呀?”两人齐声坏笑。
看来,沈家店的风言风语,早已传进了海家父子的耳朵里。
江连横毫不避讳,点点头说:“没错,国砚太怂,我就是替他来找海队长提亲的。”
“呀嗬,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呀!”哥俩儿紧忙上前扶住门板,“那就进屋吧,这是咱两家的事,用不着别人旁听!”
老二、老三格外热情,江连横顿感胜券在握。
未曾想,正要转身进屋时,海潮山突然清了清嗓子,愣把哥俩儿活生生地吓了回来,小声嘀咕道:“爹,人家江老板来提亲,又没有恶意,进屋谈谈,管他成不成的,这也是起码的礼数呀!”
“对呀,再说小青也到岁数了,她是姑娘,跟咱们没法比,再拖下去,可就真嫁不出去了!”
“闭嘴!”
海潮山厉声打断,左右瞪了一眼老二老三,不怒自威。
江连横见状,皱了皱眉,问:“怎么,海队长,你闺女的婚事,谈谈都不行?”
海潮山沉吟片刻,忽然转头吩咐道:“老大,去给江老板他们倒碗水。”
“爹,水都倒好了。”海家老大看起来格外老实。
海潮山点点头,脸上的表情略显复杂,终于抬了抬手,说:“江老板,屋里请吧!”
江连横嘴角一翘,暗道有戏,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聘礼的事儿了。
几人相继走进小木屋,各自落座,喝过水、抽过烟,便立刻开始直奔主题。
江连横开口便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早晚都有这么一天。海队长的闺女正是好时候,国砚么……虽说照我比还差点,但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我看他俩挺合适,海队长不妨成全了他俩,往后咱们沾了亲戚,我保证沈家店永安无患。”
话音刚落,海家老二就凑过来,笑呵呵地说:
“江老板,沈家店的安全先放一边,咱们武装队也不是吃干饭的,但我妹子出嫁,这个这个……”
海家老三若无其事地补充道:“这年头,谁家养孩子都不容易!”
“哦,你们俩是想问,关于聘礼的事儿?”江连横朗声大笑,将大褂一抖,不禁翘起了二郎腿,“好说,好说,海家想要多少钱,你们开个价就完了!”
海潮山面色阴沉。
虽说上门提亲,免不了要谈聘礼的事儿,但不知为什么,这话从大财主的嘴里说出来,总是隐隐带有几分蔑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不管江连横到底有没有这意思,海潮山听了,心里总是难免有些疙疙瘩瘩。
老二、老三正在兴头上,没注意到老爹的脸色,只顾相视一眼,便都笑了,似乎终于盼到了希望,却又故作纠结道:
“哎呀,江老板,你这话说的,咱们咋开价,要多了,要少了,都不合适……”
江连横笑道:“放心,国砚是替我挡过刀的兄弟,他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们尽管往高了叫,只要开口,我江连横就绝不还价!”
“那,那咱哥俩儿可就冒昧了啊!”老二老三掂量着说,“要不,您给咱出……”
“啪——”
话音未落,海潮山抡起拳头,猛砸桌面儿,破口大骂道:“他妈了个巴子的,给我滚出去!”
老二老三浑身一颤,忙回过头赔笑:“爹,咱俩错了,还是您来出价吧,您来出价……”
“滚出去!”
海潮山又吼了一声,吓得老二老三再不敢言语,立马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跑出屋外。
江连横略有些不满,脸上的笑容一僵,问:“海队长,上门提亲,商订婚书聘礼,这也不犯什么说道,哪儿来的气呀?”
海潮山摆了摆手,稍稍稳住火气,却说:“江老板别多心,我不是冲你。”
“最好不是冲我。”
“真没那个意思!”海潮山说,“我知道,江老板是个大财主,赵国砚跟你这么多年,想必也不差钱,但咱家小青命贱,高攀不上,你出的起聘礼,我也凑不出像样的嫁妆,等到了婆家,也难免处处遭人冷眼,不如门当户对……”
江连横当即打断道:“国砚是从沧州来的,在奉天光杆儿一个,没有婆家,非要说有,我这个当兄弟的,就算是他婆家的亲戚,我来上门提亲,回到奉天,谁敢给你闺女白眼?”
海潮山摇了摇头,说:“江老板家大业大,到时候就顾不上了,何况奉天离宁安八竿子打不着,我姑娘这算远嫁……”
“怕身边没有娘家人,姑娘受气挨欺负?”江连横再次打断道,“简单呐,你们海家上上下下,总共多少人,全都跟咱走,等到了奉天,我给你们安排营生!”
“咱家人除了打围、砍树,就没有别的能耐了……”
“卖呆儿总会吧?只要会卖呆儿,我就能给你们安排,每人每月三十块大洋,你就说同不同意吧!”
“小青这孩子,脾气不好,没有姑娘家的样子……”
“架不住我兄弟就好这口儿,国砚喜欢,我就喜欢,当然不是那种喜欢,我就那意思,还有啥要求,你尽管提!”
该说不说,江连横为了赵国砚这门亲事,已经把姿态降到了最低,不管海潮山有什么顾虑,他都能立刻给出解决办法。
想来也是,一个出身偏远山区的姑娘,家里还能有什么要求,令江家无法解决?
话说到这份儿上,倘若再有顾虑,那就不是顾虑了,恐怕只是单纯没看上江家。
小青芳龄十六七,岁数不算大,但同样的年纪,沈家店不少姑娘都已经当妈了。
这年岁谈婚论嫁,不能说晚,但也绝不算早。
海潮山狠狠抓了两下头皮,沉吟半晌儿,才说:“这事儿……我还得问问我家姑娘的意思。”
“小姑娘家的,她懂什么?”江连横浑不在意地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敢不从?腿儿给她打折!”
海潮山面露难色。
恍惚间,仿佛一个牌桌上的赌棍,将全部家产都压在了一局之上,喃喃却道:“我就这一个姑娘,还是去问问她吧!”
江连横应声起身:“那还等啥,这就走吧?”
海潮山叹了口气,走出房间,冲场上的木帮吩咐了几句,旋即就领着众人朝联庄会走去。
一边走,一边听见身后有人高声打趣:
“海哥,姑爷上家吃饭呐,给人整点好东西,别老抠抠搜搜的!”
海潮山回头骂了两句,不多时,便带着众人返回了联庄会。
穿过庄园大门,还不等进屋,海家的土房里便飘来一阵阵饭菜的香气。
推门就是外屋地,小青正站在灶台边上,弯着腰,用炒勺扒拉铁锅里的热菜,不时尝尝咸淡,身影在锅气中若隐若现。
灶台旁,另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蹲坐在小板凳儿,扇风吹火。
赶上饭点儿来了,总得让让。
海潮山冲屋里嚷了一声:“小青,多整俩菜,家里来且了。”
“谁呀?”小青全神贯注,头也不抬一下。
海家老二说:“江老板来了!”
小青忽然一怔,接着撂下炒勺,连忙朝门口走来。
她穿过一片朦胧,来到门口,身上带着浓重的烟火气,双眸明亮,一边用围裙擦着双手,一边冲门外四下张望。
很快,她的目光又渐渐黯淡下来,笑了笑,说:“噢,是江老板来了,正做饭呢,你们坐,我先回去看下火。”
说完,立马转身,快步走回灶台。
姑娘的失落,只在不经意间,没有言语,当爹的看见了,便知她的心意……
(本章完)
第660章 义子
第660章 义子
海潮山领几人进屋,儿女在外忙于备饭。
菜色很简单,不过分量十足,土豆烩茄子,小葱拌豆腐,炒咸菜疙瘩,凉拌豆芽菜……
盏茶的功夫,炕桌上就已摆得满满登登,只是太素,看不见荤腥。
海家屋小,江连横等人来做客,其他儿女就只能在外头围着灶台吃了。
几人脱鞋上炕,趁着小青忙里忙外的间隙,便又闲聊了几句。
言谈话语间,江连横渐渐发现,海家人其实并不难以相处。
事实上,只要不涉及到沈家店的安危,海潮山就没那么倔,脾气也没那么又臭又硬。
他只是原则分明,眼里容不得沙子,而这样的人,平时往往显得有点隔路,甚至落得个“不通情理”的骂名。
但除此以外,海潮山并非不近人情。
江连横上门提亲,不管成与不成,起码面子上的礼节,海潮山也不曾怠慢。
姑娘大了,总留在身边也不像话。
况且,海家就这一间土房,全家老小都挤在一张炕上,小青年岁越大,生活就越不方便。
关于姑娘的婚事,海潮山并不反感,之所以面色阴沉,只因心里还有许多顾虑。
江连横可不管那些,刚上炕,就把俩腿一盘,催命鬼似的,恨不能今晚就把姑娘“掳”走,好让赵国砚乐呵乐呵。
正说着,就见小青端着一盆萝卜汤,小心翼翼地走进里屋。
众人连忙挪盘子、腾地方,让姑娘把汤放在炕桌正中。
江连横一边拿开碗筷,一边笑呵呵地问:“丫头,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小青站在炕沿儿边上,像丢了魂似的懵懵懂懂。
江连横一手支着膝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姑娘,说:“今天我来,也不跟你藏着掖着,就想当面问问你,你觉得我那兄弟,赵国砚咋样儿?”
小青一愕,抬头望向父亲,不等开口,脸就红了。
“看你爹干啥,我问你呢!”江连横颇不耐烦,语气甚至有点咄咄逼人,“实话告诉你,我今天就是来这上门提亲的,你中不中意,稀不稀罕,给个痛快话,咱也别磨叽,要是行的话,明天我就给你俩摆桌,后天你就跟咱回奉天,咋样儿?”
心意虽好,但这话说的,无论怎么听都不像是提亲,反倒像是劫亲。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让姑娘如何开得了口?
小青一时窘迫,只好转头向父亲求助。
可当爹的就是没有当妈的心细,海潮山也只是略略宽慰道:“小青,不用怕,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这是怕不怕的事儿么?
小青毕竟是个乡下姑娘,城里所谓的“自由恋爱”和“罗曼蒂克”,根本闻所未闻,仿佛另一个世界。
让她开口道明心意,莫不如干脆杀了她。
江连横皱了皱眉,却道:“啧,你这丫头,平时说话不是挺冲的么,这会儿咋还腼腆上了,有话就直说呗!”
“你别问我,我不知道!”
姑娘一闪身,落荒而逃。
紧接着,就听外屋地传来一阵“叮叮铛铛”,几个当兄长的,开始拿妹妹调侃起来。
众人愣了片刻,旋即哄堂大笑。
杨剌子等人忙说:“东家,小姑娘,脸皮儿薄,哪能这么逗呀!”
“我不逗她,她能承认么?”江连横也跟着笑了笑,随后看向海潮山,“老海,我看你姑娘的心,已经不在家里了。”
“江老板,先吃饭吧!”
海潮山低下头,顿了顿筷子,四下寻摸一圈儿,似乎恍然想起了什么,便说:“几位等等,我去拿两坛酒来。”
“费那功夫干啥?”江连横一抬手,“杨剌子,去叫老沈头送两瓶酒过来!”
海潮山连忙制止:“不用了,我不习惯欠别人东西。”
说着,便自顾自地翻身下炕,趿拉着板儿鞋朝门口走去。
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只好不再劝阻。
…………
海潮山带上房门,走到外屋地时,见几个儿女正在互相打闹,不由得冷下脸来,低喝一声:“闹什么呢!”
老二、老三连忙收手,面朝灶台,闷头吃饭。
小青似乎挨了欺负,气不过,红着脸,抡起拳头又猛锤了几下二哥、三哥。
海潮山见了,嗓音低沉地喝道:“小青——”
“爹,他俩欺负人!”
海潮山摆了摆手,背过身子,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头也不回的说:“你出来一下。”
小青心里忽然一阵悸动,将碗筷撂在灶台上,旋即快步跟了出去。
屋外有风,但却并不清凉,反倒像山火燃起的一阵阵热浪。
联庄会很安静,家家户户都在吃饭。
残阳晚照,田地里一片金光,又令人愈发觉得躁动不安。
“爹——”
小青走到父亲身后,不知为什么,竟忽然有些生疏了。
海潮山狠抓两下头皮,心里闹得慌,静了许久,才问:“姑娘,你咋想的?”
“什么咋想的?”小青明知故问。
海潮山转过身,拧起眉头,说:“现在就咱父女俩,没有外人,你还装什么傻?”
小青扭捏了片刻,似是答非所问道:“我……我总不能永远不出嫁吧?”
“谁说让你永远不出嫁了?”海潮山瞪眼道,“我是问你,非那个赵国砚不可么?”
“那……明明是你先说的赵国砚那人不错么,现在又怪我了……”小青的声音渐小。
“这时候知道听你爹的话了,我还说过老蔡家那小子人不错呢,你咋不同意?”
“他?嘁——我二哥瞪他一眼,他腿都软了,我才不稀罕那样的呢!”
“我还说高家的老三人不错呢,你咋也不同意?”
“他也就剩下胆儿大了,一天天彪呵呵的,看见就烦!”
“嘶——姑娘,你还真打算非姓赵那小子不嫁了?”
“我没说,你要不同意,那我就耽误着呗,反正我也不着急,丢人也不光丢我自己的……”
“什么话!”海潮山急得团团乱转,“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出来混的!”
小青别过脸去,自言自语道:“那怎么了,你以前不也混过么,敢情我妈嫁错人了?”
“混账!”海潮山扬起手,眼看着就要扇在小青的脸上,却到底还是停了下来。
姑娘大了,打不得。
海潮山终于垂下手,有气无力地说:“我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不能比,不能比……”
“你现在也不算退下来了呀,这还是你自己说的呢!”小青似乎早有准备,怼得老爹无言以对。
当然,这话也算是点破了海潮山的身份。
联庄会武装队的本质,其实就是线上的保险队——张大帅起家时所干的行当。
换言之,海潮山本身就是半个绿林中人。
联庄会也好,匪帮也罢,都是非官方的武装部队,骨子里也都跟官府不对付。
沈家店的武装队,只是势力不够大,真大到某种程度,官府也是要剿的,海家没资格挑江家不入流。
见老爹哑然无话,小青又说:“要是我妈还在,我也用不着拖到今天了。”
一听这话,海潮山顿时精神萎靡,似有些心虚地嘟囔道:“老提你妈干啥,我又没说不同意,我是想让你考虑清楚。”
“嗯,还有别的事儿么?”小青问,“没事儿我就回去了。”
海潮山皱了下眉:“什么态度,我是你爹!”
小青不理会,抹身就要走。
未曾想,父女俩刚转过身,就见海家的“老疙瘩”站在门口,气冲冲地瞪着老爹。
闺女顶嘴,可以手下留情;儿子瞪眼,抄起棍子就要打。
海潮山正憋着一肚子火,见幺儿犯浑,破口就骂:“小兔崽子,你他妈又哪根筋搭错了,欠打了是不?”
少年满脸不忿,立马将姐姐护在身后,高声质问道:“爹,你要把我姐给卖了?”
“滚犊子,搁哪听的下巴磕,谁说要把你姐给卖了?”
“我二哥、三哥都在那开始算账了,你还说没卖?”
“这俩王八羔子……”海潮山低声咒骂几句,懒得跟幺儿多费口舌,便说,“你问你姐去,别问我!”
话音刚落,小青就推着弟弟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新年,回屋吃饭去,没你的事儿!”
“等下!”
海潮山叫住姐弟俩,随即从怀里摸出几枚老钱儿,低声吩咐道:“去沈老爷家里,要两瓶酒来。”
“又喝!”
小青翻了个白眼,接过钱,便领着新年奔去碉楼。
不多时,把酒带回来交给父亲。
…………
海潮山拎着两瓶酒回到里屋,刚一上炕,众人便纷纷抱怨起来。
“咋去了这么长时间?”江连横满不耐烦地问,“老海,跟你姑娘商量好了没?”
海潮山给几人逐一倒酒,却不提杯,想了想,又问:“江老板,今天赵国砚没过来,有一句话,我这个当爹的得问清楚。小青要是跟你们去了奉天,进了赵家的门儿……是做大,还是做小?”
江连横拍了拍海潮山的肩膀,呵呵笑道:“老海,赵国砚光杆儿一个,你姑娘去了,当然是做大了!”
海潮山点了点头,不知再说什么。
江连横见状,又问:“还有啥不放心的,怕姑娘远嫁受委屈?我都说了,只要你愿意,你们海家的人,全都跟我走!”
“我肯定是不能走了。”海潮山说。
“那就让你儿子跟我走,有亲哥在身边,不能受委屈的,你就放心吧!”
“嗐,亲哥有什么用,我家那老二、老三不成器,瞅着挺猛,真碰见大事儿,不顶用。”
“哎我天呐!”江连横拍着大腿说,“老哥,咱这是成亲,不是上阵打仗,居家过日子,能有多大的事儿?”
海潮山沉吟不语,自有考量——江家不是一般人家,很多时候,不是你想居家过日子,就能如愿的。
江连横见状,立马再次提议:“那就让你家老大跟我走,谁都一样,只要你放心就行。”
海潮山依然摇头,略显执拗地说:“老大必须得留在我身边。”
众人一听这话,登时明白过来——海潮山是想让自家幺儿跟江连横走。
杨剌子当即笑道:“我说海队长,你有四个儿子,挑谁不好,挑个没长熟的半大小子跟咱走,真要像你说的,碰见啥事儿,你还指望他能替他姐扛着?”
海潮山却道:“我家老疙瘩跟他姐最亲,别人都不好使,而且——”
正说着,突然冲外屋地喊了一嗓子。
“新年,把你那本子拿过来,进屋里一趟……让你进来就进来,别他妈的废话!”
几声叫骂过后,却见刚才那个少年极不情愿地推门进屋,手里拿着个账本似的册子,“刷啦啦”地丢在炕上。
海潮山瞪了幺儿一眼,却又极小心地拿起册子,颤巍巍地翻开,当着江连横等人的面,脸上头一次显出笑意,或是得意的神色,喃喃道:“你们看看,我儿子,会写字儿!”
“你给我看没用,我不认字儿!”杨剌子不识趣地摆了摆手。
江连横低头见了,方方正正的,的确是字,却又有些不解:“所以呢?”
海潮山把小册子合上,放在桌边,想了想,又拿下来放在炕上,推远了一些。
“再往前捯,我也说不清了,但咱老海家祖孙四代,这小子是头一个认字儿的人!”他略显惭愧地说,“可惜我没啥能耐,让他跟着我留在沈家店,这字儿就算白念了,我寻思着让他出去闯闯!”
“哦——”江连横点点头,“那这小子的字儿,是跟谁学的呢?”
“大少爷!”
“谁?”
“沈家的大少爷!”海潮山眯着眼睛说,“大少爷不光教过我家老疙瘩,村里半大的孩子,他都教过,一起教的,也不要钱,说什么救亡图存啥的,咱也不知道这跟认字儿有啥关系,反正大少爷是个好人,好人呐!”
江连横忽然想起什么,就问:“莫非,老哥就是受了沈家大少爷的委托,带领联庄会?”
海潮山点点头:“想当初,就是大少爷让咱搬进庄里的,不然的话,过去闹灾的时候,沈家人最先防的不是胡匪,其实是庄上的那些佃户。”
“了然,了然!”江连横提了杯酒,急忙把话题往回收,“行,老海,你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不就是想让你家老疙瘩也去奉天闯闯么,你想让他上学也行,做工也行,跑江湖也行,只要你姑娘跟咱走,啥都好说!”
海潮山说:“我知道江老板能耐大,在奉天有势力,我这小地方的人,不敢想也不敢问,但眼下这世道就这样,不论你干什么,都得扎堆抱团儿。做生意的,得进商会;卖手艺的,得进行会;就算是在大街上拉洋车,也得有把头儿的许可,才能开张拉活儿,否则一切全都白瞎。江老板有这份能耐,我其实很佩服!”
这倒是实话。
如今的年月,不比以往,混帮派并不可耻,甚至有不少大人物自己就是帮会成员。
“高抬了,高抬了!”
江连横嘴上客气心里美,正打算客套两句,却不料海潮山竟指了指自家老疙瘩,语出惊人道:
“所以,江老板要是不嫌弃的话,就麻烦您受累拉这小子一把,认他当个干儿子!往后任打任骂,受你指使,打死了算我的,只求能跟着江老板混口饭吃!”
(本章完)
第661章 海潮山
第661章 海潮山
江家势大,最近几年,线上来拜码头、认干爹的合字常有,多是趋炎附势之徒,江连横并不理会。
而且,其中很多人的岁数都不小了,甚至本身就跟江连横仿上仿下,挺大个人不嫌害臊,腆着脸就要认爹,江连横没等答应,自己心里就先犯起了膈应。
但海潮山的幺儿不同,起码是个半大孩子,模样虎头虎脑,跟他爹一样,敦厚之中,略带三分执拗。
江连横冲少年上下打量几眼,心里不禁暗忖:这要是把海家的老疙瘩认作义子,按辈分来说,小青就算是干女儿了,那赵国砚就应该……
想着想着,嘴角便咧出一抹坏笑。
正要开口,却见海家幺儿迈步上前,指着坐在土炕上的父亲,大声质问:“咋的,这就不要我了呗!”
海潮山面色一沉,当即摔了下筷子,瞪眼骂道:“小瘪犊子,你又皮痒了是不?”
幺儿毫不退让,点了点头,自以为悟了,便说:“行,先手把我姐给卖了,现在又转手把我扔出去,你就光顾着我二哥和三哥吧!”
“他妈了个巴子的,家里来俩且,你个小兔崽子,还他妈跟我蹬鼻子上脸了!”
海潮山转身从窗台上抄起一根棍子,作势就要下炕,惊得众人连忙劝阻。
“别别别,海队长,大喜的日子,别给孩子整潮了,不好看。”
杨剌子等人一边劝解,一边笑着看向海家幺儿,说:“小伙儿,别不识好赖,你爹这是想让你成材料,你和你姐跟咱东家去奉天,享福去吧,多少人求之不得,你还不乐意了?”
听了这话,海家幺儿眼前一亮,忙问:“我姐也去?”
众人哄笑道:“这话说的,你小子就是个添头儿,没有你姐,谁带你走呀?”
“那我也去!”海家幺儿立马改换主意,接着一指江连横,“你让我姐过上好日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爹,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撒谎让雷劈死!”
“这不废话么!”众人又笑,“小伙儿,别磨蹭了,赶紧给你干爹磕头吧!”
“慢着!”
江连横突然打断,并抬手拦住行将下跪的海家幺儿,问:“小子,多大了?”
“十四!”海家幺儿朗声回道。
两人相差十九岁,的确够得上父子。
江连横点点头,说:“十四岁,那也不小了,算得上是个爷们儿,既然是爷们儿,有些事儿,咱可得拎得清才行。”
“什么事儿?”海家幺儿没听懂。
江连横呷了口酒,淡淡地说:“你要跟你姐去奉天,这事儿好办,我也不会难为你们姐弟俩;但你要是因为你姐,才打算认我当干爹,这我可就不能答应了。”
“可我本来就是为了我姐呀!”海家幺儿回答得理直气壮。
“嗬,还挺实诚!”江连横笑着转过头,“海队长,我可不是驳你的面子,这样的干儿子,我不能认。”
海潮山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当下便不由得心头一沉,只恨自家幺儿在这破山沟里待傻了,没个眼力见。
穷人家的孩子,莫说逆天改命,只要能捞到个翻身的机会,哪怕最后没成,都算是自家祖坟冒了青烟了,当爹的好不容易争取到了机会,眼看着就要似水流沙,心里怎能不着急?
“海新年!”
当爹的暴喝一声,气得浑身发颤,嘴里连珠炮似的狂骂道:“小瘪犊子,完蛋的货!挺大个小伙子,成天就知道围着你姐屁股后头转,你他妈还有没有出息了?你成天看着你姐,就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了?你……你他妈重新跟江老板说,重说!”
海新年蓦地愣住。
从小到大,他没少见父亲发火,暴跳如雷、抡东西就打也是常有的事儿。
但这次不同,老爹的怒火中,多了一丝无奈,多了一丝心焦。
见此情形,就算海新年再怎么少不更事,此刻也隐隐有种后知后觉——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
偏偏这小子天性就少了几分机敏,嘴不甜,更不会来事儿,一时间茫然无措,呆立在原地,傻了。
海潮山骨子里极其自尊,此刻竟也为了幺儿,难得向江连横赔上笑脸。
“江老板,小地方的孩子,没见过世面,你多担待担待。我这几个儿子,论脑子活泛,我不敢自吹,但一个个绝对不是孬种,你把他带在身边,受累调教调教,以后给江家出把力,也算报答江老板的不杀之恩,况且——”
“海队长,不用再说了。”
江连横笑呵呵地回绝道:“我懂你的意思,不就是想让你家老疙瘩出去闯闯么,这没问题,我可以带他去奉天,也可以找人夹磨夹磨他,但认作义子这件事……我看还是免了吧!”
话虽如此,但义子和弟马岂能等同而论?
海潮山的笑容立时凝住,目光仿佛失去了焦点,整个人恍惚了许久,方才双肩一沉,重重地叹了口气。
没办法,江连横不想认,总不能硬推给人家。
大概是命中无缘罢!
海潮山点点头,忽然没那么气了,只叹了叹,干笑两声说:“也行,也行,那就麻烦江老板了。”
新年依然愣在原地。
海潮山也不再苛责,摆了摆手,说:“没你的事儿了,回去吃饭吧!”
房门开阖,幺儿走了,气氛渐渐有些尴尬。
江连横笑了笑,低声宽慰道:“老海,你放心,只要这孩子是块材料,我照样会重用他。你家老疙瘩既然是国砚的小舅子,那就也算是我的亲戚,等到了奉天,绝不会让这小子受穷受苦,更不会受委屈就是了。”
海潮山无可奈何,只好提起酒杯,说:“来,江老板,几位弟兄,咱喝一口吧!”
“好好好!”
众人仰头酒尽,急匆匆再斟一杯。
“新年……”江连横念叨着说,“海队长,你家老疙瘩这名儿也挺有意思,应景儿起的吧?”
海潮山撅了一口豆芽菜,闷声回道:“我家这小子是大年初一那天生的,所以就叫了这么个名儿。”
大年初一?
闻听此言,众人立时有点忌讳。
老话讲:男怕初一,女怕十五。
按玄学的说法:大年初一,正月伊始,正是阳气最旺的时候,儿郎坠地,阳气更为刚猛霸道,甚至于刑克父母,祸及双亲的地步;正月十五,月盈中天,此乃阴气最盛之时,娇娥出世,易遭邪祟祸患,以至于终生不得好运。
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但怎么说也是老令儿,就算不信,心里也多少有点别扭。
江连横尽管不信鬼神,听了这话,却也难免咂了咂嘴,心说好险,幸亏没认下这个干儿子。
海潮山方才有点恍惚,此刻反应过来,便急忙解释道:“那些老令儿都是胡说八道,江老板别多心,我没那意思。”
“不会,不会。”江连横浑不在意道,“咱们在线上混的,要是信命,那就不用再干别的,净闷在家里念经了。”
“那就好,那就好。”海潮山再次举杯。
江连横陪饮过后,接着又说:“老海,比起你儿子,我倒觉得你才是个人物,老憋在这沈家店当个武装队长,屈才了,也不得施展,不如干脆都跟我走吧!”
“江老板,关于这件事,我不是已经表过态了么?”
“我知道,可问题是……”话到此处,江连横忽然压低了声音:“老海,我这人平常不爱管闲事,但你姑娘要是嫁给国砚,咱就算是自己人了,有句话,我得给你提个醒儿——你知不知道,沈家的二少爷想要杀你?”
闻听此言,众人纷纷停下筷子,顿时提起了兴趣。
海潮山倒是八风不动,冷哼一声,却问:“怎么,他找过你?”
“找过!”江连横并不否认,呵呵笑道,“他说只要能把你插了,价钱好商量。”
话音刚落,杨剌子先不乐意了,撂下筷子就骂:“东家,他这是瞧不起咱们呐!”
江连横抬手制止,转而看向海潮山,问:“这件事儿,大概以前也有过吧?”
海潮山点点头,顿了下酒杯,说:“不是头一回了,他想跟大少爷争家产,这我能答应么?”
“所以,沈家碉楼里的下人,现在都是你的眼线吧?”
“谈不上是我的眼线,大家也是为自己,如果二少爷得了家产,估计第一件要干的事儿,就是把庄上的佃户扫地出门!”
“你既然知道,还留他的活口?”
“嗐,大少爷临走前特地嘱咐过,凡事让着点二少爷。”
“蒙受重托,不太方便?”江连横问,“那不如……让老弟代劳,帮你了结这份后顾之忧,既全了道义,又得了痛快,怎么样?”
海潮山一怔,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摇了摇头:“算了,那不厚道,不厚道……”
“老海,这沈家店的武装队,全都在你手里攥着,凭啥让那帮沈家人当老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依我来看,彼可取而代之!”江连横咧嘴一笑,“你放心,我在官府有人脉,咱联手清了沈家老小,把这地方改成海家店,照样可以合情合法!”
虎狼之心,毕露无疑。
海潮山知道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也知道江家的确有这份能耐,却仍旧当场回绝道:“多谢好意,但不必了。”
江连横挪两下屁股,凑近了些,又把声音压得更低:“海队长,这愚忠……咱可要不得呀!”
海潮山反问道:“江老板,忠心不愚,还叫忠心么?”
众人不响。
如此静默片刻,江连横把身子往后一仰,重新打量几眼海潮山,点点头道:“说的好,相见恨晚!”
杨剌子等人听明白了,于是立马举起酒杯,高声喝道:“海哥仁义,当得起沈家店的武装队长,哥几个除了敬佩,还他娘的是敬佩,来来来,都敬海哥一杯,这是好样儿的,咱得学,得学呀!”
海潮山摆摆手,说:“大少爷对我有恩,这是应该的,对了,我这名儿还是他给我改的呢!”
“哦?”众人好奇,“那海哥以前叫什么?”
“嗐,以前那名字就俗了,叫海大山。”
“海大山?”江连横念叨几遍,忽然笑道,“我感觉咱俩还挺有缘。”
“怎么讲?”
江连横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海大山不错,海潮山听起来更有讲究。”
海潮山笑着说:“那是了,大少爷是个读书人,他说我这名还是从一首诗里改出来的,教了我好几遍,我才背下来。”
真说无所示,真听无所闻。
海潮山外过,妙想入深云。
磕磕绊绊地背出来,海潮山有点难为情,却问:“江老板,你也是个认字儿的人,肯定强过我这个大老粗,你说……这首诗到底啥意思?”
众所周知,江连横在品鉴诗文这件事上,打小就有天赋,就算是个顺口溜儿,他也能掰开了、揉碎了,好好说道说道。
可眼下听了这首诗,却也只说了四个字——似有禅机。
众人忙问,到底有什么禅机,他却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其实就是编不下去了,偷偷又念了两遍,只觉得渐渐有些孤独……
…………
这顿酒席,尽管没啥硬菜,几人却愣是从黄昏喝到了午夜,直到小青等人都准备要去邻家借宿时,方才将将作罢。
最终,江连横和海潮山商定:
后天一早,小青和新年跟随江连横先去宁安,再奔奉天。
姑娘远嫁,婚宴不在沈家店摆席,等到了奉天,安顿下来以后,再择定良辰吉日,大操大办,海潮山脾气倔,不肯走,只说到时候让仨儿子去奉天见见世面,其余一概从简。
江连横下了聘礼,自觉了却了赵国砚的一桩心愿,半斤烧酒下肚,更觉精神畅快,乐乐呵呵、晃晃悠悠地辞了海家,就奔庄外的土房去了。
小青听说老爹把她许给了赵国砚,心里自然窃喜,但又碍于面子,不敢表露出来,只顾着闷头抿嘴,待到收拾残局时,忽见老爹半醉着颓然坐在炕梢,便又有些不舍,目光频频闪躲,似有些亏心,又倍感浓情。
远嫁奉天,山高路远。
一时间悲欣交集,难以言尽。
海潮山别无他话,只说:“这两天别干活儿了,去给你妈上个坟。”
小青点点头,眼泪便噙不住了,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哭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海潮山把头转向后窗,自顾自地念叨着,“姑娘,江家干的不是一般营生,以后要是苦了,就回家来。去了奉天以后,别见什么要什么,省得让人看不起。”
小青不能言语,匆匆拾起碗筷,连忙转身逃走。
“爹——”
海新年紧接着走进屋内,提心吊胆地问:“我刚才是不是把什么事儿整砸了?”
“老疙瘩——”海潮山靠在大衣箱上,点起一袋旱烟,“机会这东西,错过就错过了,别老回头合计,没用,还是往前看吧!你爹我这辈子,最看重信义,所以才混成这副德性,但我心里踏实,你以后也得这样。”
“啥样儿?”
“榆木脑袋!要重信义,咱家虽然穷,别给你爹我心里添堵!等到了奉天,跟江老板好好干,爷们儿点,别斤斤计较,别有怨言,少说多做。别忘了,你爹我还欠他们江家一条命呢!”
海新年皱起眉头,问:“你不是说,他们走的是邪路么,为啥还让我认他当干爹?”
“废话,你要是个丫头,我能让你认么!”海潮山骂道,“可你是个小子,现在世道就这样,也怪你爹我没能耐,就凭你这出身,走正路,哪百辈子才能活得像个人呐?再者说,那些当官的、土财主,哪个是走正路爬上去的,不是靠钱,就是靠爹,我是没能耐,只能给你找个干爹了!”
“你就是不想养我了!”
海新年似乎格外笃定。
毕竟老话有讲: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海家不算贫寒,但也绝不富裕,家里四个儿子,光想想就觉得头疼。
听幺儿这么说,海潮山不禁咒骂两句,道:“你小子就他妈听不懂人话,我问你,你还想不想让你姐过上好日子?”
“想啊!”海新年这次的回答倒很干脆。
“那就去跟江老板好好干,给老子闯出点名堂,打铁还需自身硬。但有一点,你给我记住了,一个头磕地上,没有两个响儿的道理,拜了江家的码头,那就是江家的人,不能有二心,不能趋炎附势,更不能嫌贫爱富,否则让我知道了,不用江老板动手,我先把你小子剁了!”
(本章完)
第662章 有心无意
第662章 有心·无意
当天夜里,江连横等人酩酊醉态,晃晃悠悠地回到沈家店庄外土房。
屋内油灯未熄,灯油却已将近干涸,火苗上蹿下跳,更显躁动不安。
赵国砚绕着土炕来回踱步,见几人推门进屋,便急忙迎上前,问:“东家,怎么才回来?”
江连横两眼一眯,打了个酒嗝,拍两下赵国砚的肩膀,笑道:“国砚,我今天给你办了件大事,抽空好好谢谢我吧!”
油灯一闪,赵国砚忙问:“什么事儿?”
“这你先别管,反正到时候你就全明白了。”江连横故弄玄虚,跌跌撞撞地直奔炕头儿,“明天收拾东西,后天上路,就这样,时候也不早了,都赶紧睡吧。”
说完,径自和衣而卧,不再动弹。
眨眼间的功夫,鼾声便渐渐响了起来。
余下几人纷纷笑而不语,莫名道一声“恭喜砚哥”,随后便也各自睡下。
然而,卖关子没用,上门提亲这件事,早已昭然若揭。
赵国砚不傻,凭想也能猜出个大概,于是立马拽起二麻,硬生生将其拖到屋外,关上房门,沉声质问:
“你们是不是去海家提亲了?”
二麻还挺得意,嘿嘿笑道:“大哥,你看你,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大伙儿还想给你个惊喜呢!”
“放屁,谁他妈要惊喜了?”赵国砚突然翻脸,一把薅起二麻的领口,将其顶在门板上,“说话,是不是你撺掇的东家,让他去找海潮山提亲?”
二麻一呆,脸上的笑意顿时凝住,似乎有些不解:“哥,你这么激动干啥?郎有情,女有意,这是好事儿呀!你看江老板多够意思,亲自帮你上门提亲,海潮山要啥给啥,我要是有这样的东家,做梦都能笑醒,你……你咋还不乐意呢?”
“我就问你,是不是你撺掇的?”
“是,是啊……”
“你他妈的!”赵国砚虎口一紧,厉声恫吓道,“我警告你,再敢跟着瞎掺和,我他妈抽烂你的嘴!”
二麻有点惶惑,眨了眨眼,问:“哥,你不是稀罕海家那丫头么?”
“我说过么?”
“这还用说么,大、大家都看得出来呀!”
话音刚落,赵国砚猛地抽出一把匕首,将刀尖抵在二麻的眼袋上,问:“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嗯?”
“别别别,大哥,咱别动刀啊!”二麻踮起两只脚,慌忙躲避锋刃,“老弟也是一片好心,算我做错了还不行么,再怎么说,你也犯不着一刀攮死我吧?”
“滚蛋!”
赵国砚伸腿使绊,抡臂一甩,立刻将二麻掀翻在地,随后气冲冲地走进土房,“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反锁。
二麻余惊未定,呆愣愣地坐在地上,寻思了半晌儿,也没闹明白赵国砚的态度,眼瞅着天色已晚,便自顾自地理顺两下衣襟,找了个墙根儿蹲下去,不由得小声嘀咕起来。
“明明就稀罕人家丫头么,这又是唱得哪出呀……”
…………
一夜未眠,转天清晨。
赵国砚起了个大早,头没梳、脸没洗,便茑悄地推开房门,直奔田间地头去了。
乡下人昼长夜短,天刚蒙蒙亮,田地里便已能看见不少耕作的身影。
赵国砚快步迈过地垄沟,找来几个佃户,逢人就问:“乡亲,看没看见海家的小青?”
大家都说没看见,问的多了,村民的脸上就渐渐浮现出暧昧的笑容。
几个成家的村妇胆子大,远远地笑着调侃道:“别那么着急,是你的人,她就跑不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缘分呐!”
一听这话,赵国砚心里更急。
看来,沈家店终究太小,根本装不下任何秘密。
江连横上门提亲这件事,已在联庄会渐渐传开,如今人人都知道,海家的丫头就要出嫁了。
乡亲们艳羡之余,难免多了几分嫉妒,闹着闹着,就有眼红的人开始阴阳怪气,说长道短,嚼起了舌头根子。
听他们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想说:海家的小青,其实也就那样儿,某某方面,还不如咱家姑娘呢!
凡此种种,赵国砚自然懒得理会,更不愿争辩什么,索性辞了众人,独自去找小青。
未曾想,从清晨找到晌午,别说小青的人影了,就连海潮山父子几人的下落也没找到。
殊不知,海家人一早就出门上坟去了。
赵国砚本想托人打听,可往往没等开口,就迎来众人的一通调笑:“哎呀,那姑娘还能飞了不成,一天都等不了了?”
照这势头问下去,恐怕只会推波助澜,倒把沈家店的热闹氛围烘至顶点,欲静不止了。
赵国砚别无他法,只好叹了口气,悻悻地颓然作罢。
一天光景,倏然而逝。
待到入夜时分,众人忙着打点行李,联庄会大门紧闭,赵国砚更是难以抽身去找小青。
如此一来,整个人的脸色就愈发阴沉,话少,闷闷的像在纠结什么。
怎奈大伙儿一边忙叨,一边计划回到宁安县城以后要吃什么、玩什么,都在兴头上,自然无人留意赵国砚的异样。
…………
彻夜浑梦,仿佛刚刚入睡,窗外便已鸡鸣天亮。
众人紧忙打水洗漱,手提行李包裹站在赵国砚面前,笑呵呵地说:“老赵,走啊,接你媳妇儿和小舅子去!”
“行行行,别闹了,咱赶紧走吧!”赵国砚装傻充愣。
“啧,谁跟你闹了,东家早就帮你谈好了,小青那丫头跟咱走!”众人哄笑道,“不信,你问东家去!”
说话间,江连横恰好走过来,抬抬手道:“行了,国砚,你也别磨叽了,不就是个娘们儿么,你还打算在这待多长时间,赶紧领回去拉倒,省得你心里刺挠。”
众人的马匹尚在联庄会内寄养,横竖都得再回去一趟,可赵国砚却有点犹豫,人坐在炕上,吞吞吐吐,有口难言。
江连横不耐烦了,紧接着又催:“走啊,平常挺痛快个人,今天咋回事儿,比那黄大闺女还艮!”
“东家——”赵国砚酝酿片刻,终于开口道,“我有几句话想说,你的这份好意——”
“咯嗒咯嗒……”
话犹未已,窗外却先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紧接着,杨剌子推门进屋,四下看了看,说:“东家,高丽棒子来了。”
江连横点点头,随口丢下一句“有话路上说”,便起身朝房门口走去。屋外,金佑玄的游击队恰好赶到,见江连横出来,便纷纷翻身下马,走过来说:“江老板,昨天我们有人来沈家店卖皮货,听说你要走了,特地赶过来跟你道别。”
“多谢多谢,太客气了。”
“没有没有,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金佑玄等人略显惭愧道,“只不过,江老板这次难得找到我们,我们却没帮上什么忙,实在不好意思。”
江连横摆了摆手,说:“不至于,你们也帮忙提供了线索。江湖告帮,成与不成是一回事儿,混个脸熟,总没什么坏处。再者说,来日方长,以后还有机会。”
两人客套几句。
金佑玄问:“江老板现在就要走了?”
“是啊!”江连横指了指远处的沈家碉楼,笑着说,“先去联庄会牵马,顺道给我兄弟讨个媳妇儿!”
金佑玄把这话转译给身后的高丽同胞。
大家听了,纷纷笑起来,随即拱手抱拳,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想来大概是贺词。
笑过之后,金佑玄便提议:“那就一起去吧,也算是我们给江老板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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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连横没有推辞,抬手叫来杨剌子,让他进屋去催赵国砚快点动身,随后便同众人一起,朝着沈家店碉楼缓步而去。
行至半路,远远就见联庄会大门敞开,沈老爷领着一家老小,连带着庄上的佃户村民,群聚在碉楼外头,恭候众人。
海潮山父子手里牵着几匹军马,站在大门右侧,面容有点模糊。
小青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那衣裳不知洗过多少次,原本枣红色的面料都已经微微泛白;乌黑发亮的辫子直拖到后腰;浑身上下,大包小裹自不必多说,姑娘出嫁,肩上竟还扛着一杆猎枪。
海新年站在姐姐旁边,一身行头看起来更夸张,简直如同逃荒的难民,背上扛着铺盖卷儿,两条胳膊支棱着,各提一只大布包,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只觉得太大,仿佛把家里的东西都搬空了。
其他佃户村民也都闻讯赶来,聚在大门附近,探头探脑,争相卖呆儿。
众人刚一靠近,沈老爷就立马快步迎过来,一把攥住江连横的手,长吁短叹,假情假意。
“唉,江老板,你说你急什么呀,多住几天,多住几天再走!”
江连横随口应付两句,把手抽出来,却在沈少爷面前停下了脚步,忽然提醒道:“沈少爷,从今往后,海队长可就是我兄弟的老丈人了,有什么事儿,你可得多多担待呀!”
沈志晔面容僵硬,勉强挤出一丝干笑。
早在鸿门宴坑杀老莽那晚,他就已经见识到了江家的手段,此刻顾不得其他,连忙战战兢兢地应承道:“那是,那是!”
江连横不再理他,转而望向小青,笑了笑问:“姑娘,都要出嫁了,还拿着枪干啥?”
小青抱着猎枪不肯撒手,却道:“他要是敢欺负我,我就一枪崩了他。”
大家便都笑起来,江连横忙说:“好狠!”
刘快腿却说:“丫头,你这枪就算能带去宁安,那也带不去奉天,当心在火车上被小鬼子搜出来,再把你给抓了!”
小青从来没坐过火车,一听这话,便有点担心地问:“藏包里不行么?”
“姑娘,别听他瞎扯淡!”江连横上前宽慰道,“咱现在算是自家人,只要你想带着,我就有办法让你带上火车!”
小青闻言,便很开心,难得说了几声谢谢。
这时,海潮山也走过来,把手中的缰绳递给众人,顺便问道:“江老板,赵国砚怎么还没来?”
“完蛋的货,从早上起来就开始磨叽!”江连横一边说,一边转身张望,“不过,这会儿应该快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不久,就见田间地头方向,赵国砚和二麻、杨剌子三人正朝这边快步走来。
大伙儿立马跟着起哄:“哎哟哟,丫头,脸咋红了,刚才那股劲儿呢?”
小青只顾拽着猎枪的肩带,低下头,闷不吭声。
赵国砚离得越近,姑娘却越是频频望向父亲,心已远了,却又舍不得。
江连横一高兴,当即转头吩咐道:“老袁,给乡亲们赏俩钱儿,沾沾喜气。”
说着,便又拱手抱拳,冲沈家店的村民高声喝道:“各位乡亲,今天是我兄弟讨媳妇儿的日子,姑娘远嫁,就不在咱们这摆酒席了,给大家准备一份红包,算是我替国砚、替海队长给大家赔罪了,麻烦各位待会儿叫声好,咱也热闹热闹。”
平心而论,龙头大哥当到这份儿上,够格了,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这也就是赵国砚,再换第二个人,江连横都懒得帮忙张罗。
佃户村民得了红包,甭管多少,总归是白来的钱,当下自然连连道谢,几个长舌妇也不再说长论短,转而高声贺喜。
“多谢江老板,恭喜海队长!”
“小青,早生贵子呀,争取明年回娘家,就把孩子抱回来让咱看看吧!”
众人七嘴八舌,乱哄哄说尽了吉祥话,喜庆的氛围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推上了顶点,算是给足了海家的脸面。
终于,俏冤家狭路相逢,近在咫尺。
按说两人早已熟识,但此时此刻,却又莫名其妙地生疏了。
二麻从海家老大的手里接过缰绳,递给赵国砚。
小青低下头,刻意淡化着郑重的氛围,只顾在身后推了一把弟弟,轻声催促道:“新年,快走吧!”
杨剌子也是好心,立马满脸堆笑地凑过去,说:“嫂子,东西我帮你拎着吧,你直接上马。”
“用不着,我自己能拎动!”
小青依然是那副万事不求人的性子,正要迈开脚步,眼前却突然闪过来一道身影。
抬头望去,自然是赵国砚了。
小青迟疑片刻,忽然抬起手,将随身携带的包裹递过去,理直气壮地说:“给,你帮我拿着!”
见此情形,众人不由得“咿咿呀呀”,随即哄闹起来。
赵国砚心下一沉,眉头紧锁,却没有伸手去接小青递过来的包袱。
环顾四周,尽管于心不忍,却又如明镜一般清楚,知道有些话再不说,就当真来不及了。
他酝酿了片刻,终于摇摇头,声音冷得令人心寒。
“海小姐,我没说过要娶你。”
————
【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本章完)
第663章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第663章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赵国砚的声音不大,整座联庄会却立时静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恍惚,疑心自己听错了,更不知该说点什么来缓和眼前的尴尬。
渐渐地,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笑,声音很轻,却如银针那般刺破耳膜。
小青错愕,新年恼火,海潮山自然也是黑下一张脸。
不过,父亲的心思难免更为复杂,自家姑娘的脸面虽然丢了,却也未尝不是悬崖勒马,免于身陷尔虞我诈的江湖泥潭。
海家老二、老三的反应最激烈,别看平时成天催促小青出嫁,如今眼见着妹妹受了欺辱,立马迈步上前,破口就骂:
“喂,姓赵的,你他妈啥意思?不想娶,你在这勾搭什么,兜里有俩钱儿就了不起了?”
赵国砚哑然无话。
其实,从始至终,他只是跟小青多说了几句,既无非礼之言,也无轻佻承诺,更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这在民风渐开的城里,实在算不得什么,没有人会以此认作私定终身;但在这边陲僻壤的乡下,哪怕多看姑娘几眼,都要遭受诸多非议和揣测。
失控,也就成了必然。
海家哥俩儿仍旧骂骂咧咧地质问道:“喂,姓赵的,问你话呢!你他妈聋了,还是哑巴了?”
“老二老三!”海潮山突然叫住两个儿子,“行了,回来吧!”
“爹,这小子他妈的——”
“回来!”海潮山又喝一声。
不知怎么,当爹的心里忽然感到如释重负。
毕竟,他从最开始就不太赞同这桩婚事。
江家干的是什么营生,海潮山再清楚不过了,正因为清楚,又怎么会舍得把姑娘嫁给这样的人家,要不是小青一再坚持,甚至把死去的老娘搬出来,他这个当爹的原本就没打算同意这门亲事。
此时此刻,海潮山只想护着闺女,尽快脱离眼前这场闹剧,于是便转过身,冲围观的乡亲大喊:
“看什么看,我姑娘的事儿,用不着你们操心,散了散了!”
话虽如此,围观的看客却没人想走。
退婚可比成亲有意思多了,谁都舍不得这份热闹,海家父子嚷得越凶,大伙儿议论的氛围也就越发高涨。
见此情形,就连打手出身的杨剌子都看不下去了,立马凑过来,好言劝道:“砚哥,乡亲们都在这呢,你别让姑娘下不来台呀!再者说,就算你真不愿意,等咱走远点,再把姑娘送回来不就得了,何必整成这样儿?”
赵国砚摇了摇头,低声嘟囔着:“现在接走,就送不回来了。”
有道是:人言可畏!
只要今天他敢把小青接走,不用多远,哪怕只走出二里地,这在村民的眼中,海家的姑娘就已经嫁出去了。
半路再把人送回来,那就轻贱了,是二婚,是破鞋,说是完璧归赵,恐怕也没人会信。
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有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回绝了这桩婚事,姑娘在村民眼中才算得上是守身如玉。
杨剌子和二麻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小青依然怔在原地,大哥过来劝她回家,她挣脱着不肯走,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赵国砚,等一个说法。
双方僵持不下,江连横见状,终于走了过来。
“咋回事儿?”
江连横背对着联庄会大门,立在赵国砚身边,并不看他,只是不耐烦地问:“早干啥去了?”
赵国砚叹了口气,却说:“东家,我不是一直都在跟你们说别闹,别起哄么?”
是啊,从始至终,赵国砚都很反感弟兄们参与其中,撺掇撮合,但是没人在意,大伙儿只当他是光棍儿犯怵,不敢开口,这才在其身后推了他一把。
江连横等人上门提亲,他也被蒙在鼓里,直到当天深夜,他才从二麻口中得到了确切消息。
彼时彼刻,为时已晚,就算赵国砚跟弟兄们开诚布公,这桩婚事也没法悔改。
昨天上门提亲,今天上门退婚,无缘无故,朝令夕改,寻常百姓也没这么干的,何况是江家出头提起的婚事?
江连横不会同意。
赵国砚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亲自去找小青,说明缘由,让姑娘闹一闹,就说没看上他,宁死不嫁。
如此一来,他再提议作罢,江连横也算有个台阶儿,文过饰非,美化美化,还能博一个不仗势欺人的名声。
可偏偏小青去给亡母上坟,一整天不见人影儿,再到如今,眼看着就要启程上路,便只能硬着头皮回绝了。
江连横点点头,沉声道:“这么说的话,怪我多管闲事了?”
“不,我没那意思。”赵国砚叹声说,“不是时候,拉倒吧!”
“不是时候?”江连横斜眼看了看他,随即若有所思道,“随你,去给海潮山一个说法吧!”
赵国砚应下一声。
正要往前迈步,却被海潮山立刻抬手制止:“慢走,不送了。”
海潮山语气低沉,但却并未如预想那般暴跳如雷,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多谈。
恰在此时,小青突然冲赵国砚大喊一声:“滚吧!”
倒把众人吓了一跳,却见姑娘甩开两条胳膊,将一身包袱尽数丢在地上,唯独端起手中的猎枪,“咔嚓”一声,拉动枪栓,瞄着赵国砚又喊:“滚!”
围观看客又是一阵窃笑。
海家老大连忙走过来,拽着妹妹的胳膊,说:“小青,走,跟我回家去!”
小青一挣,立马扣动扳机。
“砰!”
子弹在赵国砚脚边溅起一片烟尘。
小青满面绯红,凤目圆睁,破口大骂:“我让你滚,你他妈聋啦?”
场面顿时骚乱起来,乡亲们连忙劝说人命关天,叫姑娘不要意气用事。
小青哪管这些,当即调转枪口,厉声恫吓道:“还有你们,都他妈给我滚,在这干什么,等着看笑话,还是等着收尸?”
大家慌了神,连忙惊叫着躲避枪口。
海潮山看不下去,立马叫来三个儿子,喝道:“赶紧把她拽回去!”
三人应了一声,急忙上下齐手,硬生生将小青拽进自家房门,叮叮咣咣,不知费了多少周折。
海潮山又冲乡亲们大喊:“行了,行了,都回去吧!”
众人恋恋的不愿离开,总觉得还有好戏。
江连横没法继续装聋作哑,只好走上前,拱手抱拳道:“嗐,海队长……你看这事儿闹的,怪我没考虑周全,害你家丢了脸面。”
海潮山摆了摆手,却说:“算了,这样也好,小青是个姑娘,真要跟你们走,我也不放心。一时丢了脸面,总比日后提心吊胆的好,就这样吧,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着,便抬手叫来自家幺儿,转身朝庄内走去。
婚事不成,新年自然也就没理由前往奉天了。
“等下!”
江连横突然叫住父子两人,走过去赔笑道:“海队长,小青的婚事虽然没成,但咱们两家也谈不上是仇人,你要是还想让这小子去奉天闯闯,我也可以把他带上。”
海潮山眼前一亮,忽又黯淡下去,说:“如果江老板只当是赔礼的话,那还是算了吧,新年就算去了,也是走马观。”
“信不过我?”江连横笑了笑,“我既然说了可以带他走,那就不会把这小子扔在奉天瞎混。”
海潮山有些愕然。
方才的婚约闹剧,令他心里难免不甚痛快,但毕竟事关幺儿的前程,新年还能不能翻身改命,便在父亲的一念之间。
天知道江连横到底是怎么想的,正在海家父子犹豫间,竟又提起了先前的旧事,指了指海新年,问:“小子,还打算认我当干爹么?”
话音刚落,就显出围观看客中,究竟谁才是老油条了。
却见沈老爷突然怪叫一声,双手交叠着凑上前来,呵呵笑道:“哎呀呀,江老板当世豪杰,海新年初出茅庐,今日拜作义父义子,简直如鱼得水,恰同君子豹变,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说完,便开始自顾自地带头击掌。
沈老爷是大地主,他一带头庆贺,佃户村民自然稀稀拉拉地跟着响应。
一时间,尴尬的气氛稍有缓和。海潮山当然明白沈老爷的用意,于是便朝他点了点头,算是道谢。
江连横仍旧看向海家的老疙瘩,问:“小子,强扭的瓜不甜,愿不愿意,你倒是说话呀!”
海新年前夜已经被老爹点拨了几句,如今环顾四周,便也若有所悟,于是当即跪倒在地,高声说:“愿意!”
“答应得倒是挺痛快,原因呢?”江连横问,“为啥要拜我当干爹?”
海新年说:“我爹欠你一条命,他在沈家店脱不开身,父债子偿,我给江老板卖命!”
“不错,中听,还有么?”
“呃……江老板有能耐,我想跟你去见见世面,顺便混口饭吃!”
“挺好,实在,没有了?”
“呃……我还是想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这不丢人!”江连横翻身上马,用鞭子指了指海新年,“头点地,就没有后悔这一说了,想好了再拜!”
海新年回身看了看自家房门,继而“咣咣咣”地猛磕了三个响头,倒是真实在,末了大喊一声:“爹!”
“好!好!好!”
其实没几个人叫好,只有沈老爷忙得欢,连声贺喜道:“这就叫有心栽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恭喜江老板!潮山,看你这儿子,大了,懂事儿了!”
别说,叫这老登从中一搅和,方才的婚约闹剧尽管不至于被立刻淡忘,此刻却也没人再去关注小青了。
“小子,会骑马不?”江连横问。
海新年点点头:“我从小就喂马,当然会了。”
“那好!”江连横又问,“不跟你爹道个别?”
海新年转头看了看老爹,海潮山冲幺儿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走就走吧,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
众人翻身上马,互相道别,不是因为着急赶路,而是想趁此契机,淡化婚约,赶紧走人。
赵国砚也不例外,却又没话可说,只是冲海潮山抱了抱拳,随即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朝着远处缓步而去。
临别之际,海潮山冲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却很难释怀。
江家的马队渐行渐远,围观的村民也已陆续离开。
便在此时,海家的房门突然“哐啷”一声巨响,却见小青手里提着一杆步枪,骂骂咧咧地冲了出来。
三个兄长紧随其后,正要去拦,却被海潮山厉声制止:“让她去,心里有气不能憋着。”
小青可不是那娇滴滴的小姐,只知道躲进闺阁之中怨天尤人。
她恼羞成怒,一路“噔噔噔”地跑上哨塔,跳脚大骂:“赵国砚,你就是个王八蛋,臭流氓,怂包,姑奶奶看不起你!”
“砰!”
枪声乍起,金灿灿的弹壳儿从姑娘眼前掠过,落在地上,发出“叮叮铛铛”的一阵脆响。
子弹窜出去,在江家的马队身后溅起一片尘埃。
众人连忙远远躲开,生怕误伤了自己,只留那个该死的走在土道上,充当小青的“活靶子”。
赵国砚骑在马背上,不紧不慢,听见身后传来的一阵阵枪响,还有那些难堪入耳的脏话,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砰!”
“赶紧滚远点儿,死去吧!”小青仍在高声咒骂,“赵国砚,狼心狗肺,别他妈在那装聋作哑,姑奶奶告诉你,以后再敢来沈家店一步,老娘第一个杀你!”
“砰——咔嚓——叮铛”
开枪,拉栓,弹壳落地,一次又一次,仿佛成了某种固定的节奏。
小青接连开了七枪,整整七枪,随后突然哑火——江家的马队已经在地平线上幻化成了一个圆点,模模糊糊,距离太远,终于连子弹也够不到了。
有村民的窃笑声传来。
小青立马举枪向下张望,泼辣得不成样子,也不管什么三姑六婆,照例全骂:“看看看,看什么看,没见过姑奶奶打狗?有能耐来我跟前笑话,少在那暗戳戳地嚼舌头!”
正骂着,一只大手忽然落在肩膀上。
“滚开,别来烦我!”
小青下意识抡开胳膊,转过身,哪知突见父亲,心潮一涌,眼里便显出泪光:“爹!”
姑娘立刻扑过去,正要哭时,海潮山却笑呵呵地说:“姑娘,你打得也不准呐!”
小青一怔,旋即止住哭腔,埋怨道:“爹,连你也笑话我?”
“我可没笑话你,我单说打枪。”
“你明知道我没想打他!”
“那谁知道了,光说可不顶用。”海潮山仍旧笑着,拍了拍姑娘的肩膀,“来吧,今儿破例,我陪你练练枪,就打那棵树,你要是赢了,这几天我做饭。”
小青望向远方,心里空落落的,摇摇头说:“算了,我没心情。”
“怕输?”
“嘁,真没意思,自己姑娘的脸都丢尽了,你还想着比枪。”
“那不然还能咋办?”海潮山问,“不过了?我估计,我姑娘应该没这么傻吧?”
小青把手搭在哨塔的围栏上,用指甲抠着朽木的残渣,低声嘟囔道:“爹,我难受。”
海潮山点点头,轻声问:“就这么稀罕那小子?”
“你说呢?”
“小青,凡事都得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有时候缺一样,不是成不了,而是结果不会好。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想瞎了心也没用,过什么河,走什么桥,不用太急,也不用太慢,该怎么过,往后还得怎么过。”
“真烦,又开始讲这些没用的大道理。”
“没用么?”
“人都走了,还有什么用?”
“新年也跟他们走了。”海潮山淡淡地说。
“啊?”小青始料未及,忙就有些担心,“他自己一个人去奉天,能行么?”
“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有啥不行的,早该让他出去闯闯了,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海潮山说:“你要是实在难受,那就可着今天难受吧,明天不行,快入秋了,砍木料,收庄稼,打秋围,洗衣,做饭,吃饭,刷碗,还有好多事儿要忙呢!我那双鞋,你得抽空给我补补,过两天上山要用!时候差不多了,也该准备晌午饭了吧?”
“你!”
小青突然端起枪口,瞄向庄外的那棵老榆树,气冲冲地说:“懒得做,比比!”
“行啊,比比就比比!”海潮山也卸下肩上的步枪,笑呵呵地说,“姑娘,要比可就是动真格的,别以为你掉俩眼泪儿,我这当爹的就会让着你!”
小青翻了个白眼:“用不着,我凭本事赢你!”
“砰!”
枪声响起,老榆树纹丝未动。
海潮山笑了笑,说:“姑娘,我以前咋教你的,开枪就得专心致志,老想着结果,惦记着输赢,子弹就跑偏了。”
“哎呀,行了行了,别搁那念经了!”小青不耐烦地催促道,“该你了,输了别耍赖!”
看来,姑娘是注定赢不了了,心思全不在这上,每次轮到老爹开枪,她便倚在哨塔的栏杆上,情不自禁地望向远方。
阳光澄澈得刺眼,河间谷地波光粼粼,老爷岭层峦叠嶂,一片翠色微微起伏。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本章完)
第664章 再回宁安
第664章 再回宁安
土道风尘,江家的马队徐徐行进。
海新年默默跟在众人身后,不时颠两下肩上的行李卷儿,间或回头张望,倒不是恋家,而是生怕不小心掉落了什么东西。
尽管都是些破烂玩意儿,却也是自己的全部家当,光是背在身上,心里就感觉踏实。
从离开沈家店以至现在,马队始终静悄悄的,只顾闷头赶路。
谁都能看出来,江连横有点不痛快,至于其中的原因,大家也是心照不宣。
东家不说话,其他人自然不敢开口玩笑,原本就很枯燥的行程因而显得愈发沉闷。
对于现状,海新年倒也看得明白,知道江连横认他当义子,更多是为了找补海家,而不是把他当成了什么材料。
每每想到此处,他便不由得乜了几眼赵国砚。
少小离家,举目无亲,海新年虽不至于提心吊胆,却也难免惶惑茫然,对于所谓的前程,更是两眼一抹黑。
他只知道,老爹说江老板是个能人,于是便决心追随,同时谨遵父训——少说多做。
除此以外,作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心里便再无其他臆想。
马队行至下晌,江连横突然抬起胳膊,转身吩咐道:“没多远了,都歇会儿吧!”
众人松了口气,翻身下马,来到路旁饮水歇脚,彼此闲话。
山间秋意来得早,树叶全都变成了深绿色,风一吹便“沙沙”作响。
海新年没人搭理,便自顾自地牵马走到路边,从行李卷儿里摸出水壶,正要喝时,却见杨剌子等人忙冲他挤眉弄眼。
“小伙儿没点眼力见,没看见你干爹还没喝水么?”
海新年愣了一下,紧忙凑到江连横身边,恭恭敬敬地递上水壶:“干爹,你喝水!”
江连横接过水壶,咕咚咚灌了两口,还回去,又点上一支烟,见这小子没走,就问:“还有别的事儿么?”
“没有,你还有别的事儿么?”海新年直愣愣地问。
一听这话,大家便立马笑了起来。
“笑什么?”海新年莫名其妙,转头说,“干爹,有事儿你叫我,没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这小子也是真不会来事儿,实诚人,说着起身就要往回走。
“等下!”江连横叫住他,指了指身旁道,“坐这!”
海新年应声坐下,真就只是坐着,木头桩子似的,半句废话都没有。
江连横绷不住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新年,不用这么紧张,以后就要跟我去奉天了,你没啥想问的么?”
本以为,海新年会问些关于衣食住行、生计着落之类的事,不料他想了半晌儿,却问:“干爹,我这趟跟你去奉天,以后还能回家么?”
“咋的,这才刚走,你就开始想家了?”
“那倒没有,要不是因为我姐,就那破家,我早就不想待了。”
“哦?这话怎么讲的?”江连横问。
海新年突然有点激动:“我爹不稀罕我,嫌我碍眼。我哥也是,嫌我吃的多、干的少。走了也挺好,省得听他们穷叨叨!”
众人接话说:“小子,你爹要是不稀罕你,就不会费劲巴拉地让你拜咱东家当干爹了!”
海新年撇撇嘴,小声嘟囔道:“那是你们没听过他以前说的话!”
众人好奇,纷纷问他,海潮山以前到底说过什么。
海新年却把头一低,恨恨的,不想解释。
江连横皱了皱眉,抬手弹飞烟蒂,低声催促道:“新年,有话就说,别老藏一半露一半,吊谁胃口呢?”
听干爹这么说,海新年只好如实招来,将其中的缘由简略概述了一遍。
原来,这小子本是自幼丧母。
大年初一风雪夜,海家媳妇儿客途产子,海新年在娘肚子里不老实,先出来一条胳膊,等到坠地啼哭时,妈就已经死了。
幸亏有随行的大哥四处奔走,求来邻里帮衬,否则就连海新年这条小命,恐怕都难以保全。
此番经历,海新年原本并不知情,怎奈村里人多嘴杂,又有“男怕初一”的老令儿,渐渐就起了风言风语,说这小子八字太硬,刚出生就克死了亲妈,往后不定还要妨害多少旁人,且得留神躲远点儿。
久而久之,这小子就成了村里的灾星,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海家没法再待下去,只好辞乡远走。
人走了,谣言却始终如影随形。
远近十里八乡,不论海家走到哪,都不受人待见,打算租地谋生,更是门儿也没有,想都别想,只能靠进山打围赚点嚼谷。
在此期间,海新年便由小青拉扯带大。
按说两人年岁相差无几,但穷人早当家,田间地头,若是偶然瞥见有小姑娘领着个小屁孩儿,不用猜,准是这姐弟俩没错。
后来到了沈家店,大少爷喝过洋墨水,说这是封建迷信,终于力排众议,留下海潮山,一家人这才算是有了容身之地。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怪不得你爹的脾气倔巴楞登,敢情是因为这事儿呀!”又说,“但这也不能说明他不稀罕你,别瞎想!”
“那是他现在上了岁数,喝不动了!”海新年气愤道,“他以前的脾气可暴了,喝点酒就骂我,说要不是因为我,我妈就不会死,非得我姐出来怼他两句,他才能消停!”
“气话,都是气话,你也说他喝酒了么!”
“酒后吐真言,我看那才是他的心里话,这回好了,他也不用再嫌我碍眼了。”
“拉倒吧,没看你爹拿你写的那些字儿,可金贵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传家宝呢!”
“他那是为了给自己显摆,我还不知道他?”
“得得得,小屁孩儿,啥也不懂,懒得跟你犟。”众人笑着摆了摆手,“不过,话说回来,大过年的深更半夜,老往外头瞎跑啥呀,老实搁家待着,可能就没这些破事儿了。”
海新年拿着水壶,往地上狠戳了两下,小声嘟囔道:“听我大哥说,我爹那天帮人平事儿去了,半夜没回来,我妈着急,带我大哥去找他,他也好意思赖我……”
“嘟囔啥呢?”大伙儿没听清。
“没什么!”海新年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问,“你们晚上在哪吃饭呐?”
江连横就坐在他身边,听清了,但却没有理会,转而按住小子的肩膀,起身吩咐道:“国砚,牵马,我干儿子饿了,早点回县城!”
众人应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掸下二两黑土,随即纷纷上马,便又继续朝着日落的方向徐徐行进………………
黄昏时分,众人如期抵达宁安县城。
乡下待久了,乍回城里,明明稍显冷清的街市,此刻也觉得格外热闹。
几人找了家旅店安放行李,随后又去附近的饭馆儿,实打实地狠搓了一顿。
别人先不说,海新年肯定是吃美了,就冲今晚这顿伙食,心里就没再对干爹的实力有所怀疑。
不知不觉间,窗外夜色渐浓。
众弟兄忙活了个把月,烟酒鱼肉,且得好好享受一阵子,江连横却没兴致继续奉陪,恰好刘快腿几人不能多待,还得尽快回将军署报到,同时把军马牵回大营,江连横索性就跟了几个兵痞,先行离席。
海新年贼紧张,好像生怕被人卖了似的,立马往嘴里猛塞了几口,站起身,口齿不清地说:“干爹,你上哪,我跟你去!”
“坐下,吃你的饭,我还能跑了咋的?”江连横摆摆手说,“国砚,你在这看着他;老袁,你跟我走!”
“干爹,你早点儿回来!”
海新年将信将疑地坐下去,倒不是怕被人扔在这不管,而是兜里没钱,担心待会儿掌柜的找他算账。
众人见状,便故意逗他,问:“小伙儿,平常腿脚快不快?”
“还行,咋了?”
“啧,想吃霸王餐,跑得不快能行么?”
海新年嘴上说着“不可能”,却又急忙把椅子往门口儿挪了两下。
大伙儿笑得更厉害了,有人撸胳膊、挽袖子,“啪”的一声,将随身配枪拍在桌面上,说:“还不相信,你瞅咱老哥几个,像是吃饭给钱的人么?给他枪子儿还差不多!”又问他,“来,小伙儿,会不会喝酒,陪咱整两口儿?”
“不会!”海新年连忙摇头。
众人哪肯放过他,立马起哄道:“那就学呀,不喝酒还能叫老爷们儿么,吐两回就会了,来来来,满上满上!”
海新年不经世事,难能推脱,几个“响子”磨来磨去,眼看着就要得逞时,赵国砚却在一旁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谁爱喝谁喝。”
大家一听,便都不再劝了。
…………
月出东山,宁安城西。
江连横和刘快腿几人先把军马送回大营,随后便一同前往城西将军署衙门。
分别将近一个月,也不知道张效坤回来没有,总之刚一靠近衙署大门,院子里就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吵闹声,有人唱歌,有人大笑,尽管隔着一堵墙,没法仔细分辨,但还是能听出来院子里人数不少,并且似乎已经闹了很长一段时间。
几人走上台阶儿,警卫员认得江连横,自然没有吆五喝六,反而笑呵呵地招呼道:“哟,江老板回来了?”
江连横点点头,递给他一支烟,笑着问:“张将军在不在?”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警卫员擦着火柴,点上香烟说,“张将军到珲春监刑枪决去了,过两天回来,头走之前,还特意吩咐咱们,说要是江老板回来了,就在这等一等,他回来有事儿想找你商量。诶,江老板,别在外头站着了,屋里坐会儿吧?”
正说着,院子里猛又传来一阵鬼哭狼嚎。
江连横皱了皱眉,不禁问道:“张将军不在,怎么还这么吵?”
“嗐,今天这算好的了,前两天吵得更邪乎,恨不能把这房盖儿都掀起来!”
“到底谁在里面儿?”
“没法说!”警卫员满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即推开大门说,“江老板,你呀,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吧!”
不消他说,朱漆斑驳的大门一开,江连横就立刻听见了一段既熟悉又陌生的旋律。
说它熟悉,是因为江连横曾经听过这段旋律,而且印象很深;说它陌生,是因为江连横已经很久没听过了,至少有二十年。
那是一段异国军歌,早在庚子年间,便曾在关东三省的每一座重要城市中响起,所过之处,耀武扬威。
江连横下意识驻足停留,转身惊问道:“有毛子在这?”
警卫员耸了耸肩,颇有些嫌弃地说:“张将军收编过来的,都快惯出包了。”又问,“江老板,你还进去不,不进去的话,我得把门关上了,要不然影响不好。”
江连横抵不住好奇,立马迈过门槛儿,走进宁安将军署大院儿。
刚抬起头,迎面就见十几个白俄军官放浪形骸地聚在院心,一手拿着腌火腿,一手拿着伏特加,勾肩搭背,又唱又跳,嘴里叽里呱啦的,也不知到底在说什么,浑是一副疯癫模样。
人常说: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们这些毛子可不一样,已经完全超脱了及时行乐的范畴,看起来更像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亦或末日前夜的狂欢,恨不能当场喝死。
眼见将军署大门敞开,有生人闯入,其中一个白俄军官立马拔出“配枪”,呜嗷乱叫起来,虽说听不懂,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警卫员急忙挡在江连横身前,手舞足蹈地说:“别别别,他,张将军,朋友!好朋友!”
白俄军官听懂了,猛一甩手,当即就把“配枪”扔到身后,仔细一看,哪里是枪,原来是他妈的一根火腿!
“啊,朋友!”
白俄军官换上一副大大的笑脸,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一把抱住,结结实实地来了个贴面礼。
刘快腿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擦了擦脸,骂道:“不是,你他妈亲我干啥?”
抱错人了,别介意。
白俄军官一手搂着江连横,一手搂着刘快腿,嘻嘻哈哈地朝院子里走去。
江连横很不自在地笑了笑,随口说两句“哈了少”——他也就会这个。
不想,那几个白俄毛子立马眼前一亮,纷纷将酒瓶递给他,说:“朋友,伏特加,朋友!”
江连横看了看亮晶晶的瓶口,终究没有下嘴,转而却问:“你们跟张将军很熟?”
白俄毛子没太听懂,江连横只好又问了一遍:“张将军,张效坤,长腿儿,大高个子!你们,朋友?”
“哦——”
几人拖了个很夸张的长音,一边打着酒嗝,一边齐声却道:“我爸爸是张效坤,我是张效坤的老毛子!”
(本章完)
第665章 羽翼丰满
第665章 羽翼丰满
“我爸爸是张效坤”——如此直白,如此干脆,完全不像是行伍之人的所作所为。
此情此景,甚至让江连横有点恍惚。
果然世事难料,就在二十年前,张效坤还只是个溜须拍马、奴颜婢膝、整天跟在毛子身后团团转的小工头,如今竟倒反天罡,成了眼前这些白俄军官的再生父母。
这是演义小说里才有的桥段,哪怕“床下罂”执笔,恐怕也得掂量掂量,如何才能承转完满。
而且,在此期间,张效坤甚至还曾离开关外长达十年之久。
眼下刚回东北,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有余,便已化龙成形,大手一挥,应者云集,就连破落的白俄士兵都被他招致麾下,能有这般号召力,足以见得,他当年在北满绝非瞎混,必定用心经营了不少人脉。
话虽如此,这一声“爸爸”还是难免有些夸张,倒把江连横听得一愣。
警卫员见状,连忙凑过来,低声解释道:“江老板,您别笑话,张将军待他们不薄,叫声‘爸爸’也不过分。”
“看得出来!”江连横点了点头。
刘快腿却很诧异。
他上次回宁安县城时,还没这些白俄军官,如今见了,就难免好奇地问:“他们什么待遇?”
“这不明摆着么!”警卫员努努嘴说,“咱们吃的都是粗粮,你再看看人家,面包、火腿、伏特加、牛肉罐头,随便吃,管够儿,隔三差五还带他们去找洋妞儿乐呵乐呵呢!”
“这也太偏心了吧?”
“偏心?”警卫员笑着摇了摇头,“腿子,你也不看看人家是谁?”
“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洋人么!”刘快腿忿忿不平。
警卫员却道:“嗐,我不是说这个!人家是当兵的,正儿八经跟北边的红毛打过仗,虽然没打赢,但那也是正规军呐!咱们来投奔张将军,手里拿的是啥?土打五!一枪打在狗身上,那狗都得喘半天气儿,寻思着咋还他妈不死,你再瞅人家!”
刘快腿一脸茫然。
“人家带的是‘水连珠’!”警卫员掰着手指头,接着说,“手榴弹、山炮、野战炮、迫击炮,好像还有什么装甲车呢!明白了吧,人家是成建制来的,你要是能给张将军搞来这些东西,保准你也天天吃牛肉罐头!”
刘快腿没脾气了,确实比不过。
警卫员转过身,笑着打了个招呼,说:“江老板,您屋里随便坐,我还得出去站岗呢,就先不奉陪了。”
“好好好,你先忙!”
江连横目送警卫员离开,又费了老半天的劲头,才从那群纵情狂欢的白毛酒蒙子手里脱身而出,朝将军署正堂款步而去。
推开房门,终于见到了几位华人军官,到处都是鲁省腔调。
大家正在屋内商讨“军务”——事关粮饷大计,办法倒也简单,那就是打牌!
两张桌子,一张打麻将,一张推牌九。
座中除了军官,还有县里的几个商绅富户,都是熟悉的面孔,老倒霉蛋了,来将军署做客的头等要务就是输钱。
输了多少,暂且不知,反正裴老板几人的脑门儿上已经下汗了。
张效坤在时,这些军官好歹有所收敛,起码看起来像个军职人员;张效坤不在,他们就立马原形毕露,一个个仿佛脱缰野马,不受任何约束。
牌局热火朝天,无人觉察房门开阖。
江连横蹑步绕行,来到裴老板身后,恰好见他抬手一摸,成了一副大牌,但却不敢叫胡,犹豫了半晌儿,到底拆章打了个二万,骨牌一落,点炮对家,当场又输了几百块现大洋。
“哎呀,裴老板真是活菩萨呀!”对家的军官笑开了眼,“瞅瞅,卡单章,就等你这章二万呐!给钱,给钱!”
正说着,猛一抬头,见是江连横,忙道:“亲娘咧,江老板,啥时候回来的?”
裴老板也跟着转过身,立马哀声乞怜道:“江老板,你来玩会儿,那个……我家里还有事儿呢!”
“不用了。”江连横笑着说,“我来这随便看看,坐会儿就走了。”
军官正忙着洗牌,随口应付道:“张将军估计后天回来,江老板你坐,那有茶水,咱就不跟你假客气了,自便就好!”忽然又看向裴老板,嘿嘿笑道,“老裴,别想跑啊,老实坐着,说好了玩到天亮,可不能反悔!”
裴老板无可奈何,只好认栽输钱。
江连横应邀坐了一会儿,终于感觉索然无味,不多时,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离开了宁安将军署。
虽然只是稍待片刻,但他还是在众人的言谈话语间,渐渐觉察出了一丝端倪:
整个宁安将军署,无论是白俄军官也好,亦或是华人幕僚也罢,这些人全都是奔着张效坤来的。
换言之,他们只认张效坤。
尽管名义上归属于奉系吉省边防军第一旅,其实却带有浓厚的私兵色彩;就像奉军之于北洋,只能算是旁系;张效坤的这支部队,大抵也是如此。
深夜,返回旅店的路上,江连横蓦地想起临行前,胡小妍对他所说的劝告:
君子朋而不党,切莫因为兄弟义气,进而泥足深陷,把自己搅进了奉系内部的朋党纷争之中。
江连横的所作所为,固然跟“君子”二字不搭边儿,但其中的道理却是贯通无异的……
…………
两天后,张效坤如期回到宁安县城。
县郊大营顿时人满为患,街市上随处可见扛枪的士兵来回巡逻。
听说江连横也已经返回宁安,张效坤立马下令封道,派车去接;就像他刚回奉天、穷途末路之际,江连横曾对他热情款待那般;如今他平步青云,不曾亏欠,喝令官兵开道,也算是对江连横给足了面子,搞得整个县城都很紧张。
汽车兜兜转转,终于来到城西将军署。
朱漆斑驳的大门一敞,恰如舞台上的幕布徐徐展开。
却见张效坤站在院心,嘴里叼着一根雪茄,双手叉腰,稍息站姿,脚上的军靴锃光瓦亮,整个人威风凛凛,志得意满,浑然是一副大帅做派。谁能想到,就在两个月以前,他还只是个宪兵营长,打着奉天第一师的旗号,实则无异于光杆儿司令?
如今他手下有多少人?
恐怕万八千人都不止!
“哎呀,兄弟,可把你给盼回来咧!”张效坤大步迎过来,一把搂住江连横,朗声笑道,“俺听腿子说了,原来查出‘讨奉军’祸首的下落,还有你一份功劳呐!”
江连横见周围都是张效坤的心腹,便叫了一声“大哥”,说:“我在其中只是帮了点小忙,主要还是靠刘连长通报及时,情报重要,传递情报更重要,要是不能及时送达,恐怕最后还是一场空白忙!”
邀功不贪功,照顾得周全。
刘快腿在旁边一听,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张效坤当场夸了他几句,暗示升官有望,随后便转过头,笑呵呵地说:“兄弟,你看看,俺早就说过,咱哥俩在一块儿,准能成大事儿!”
“可不敢当!”江连横忙说,“大哥,老弟撑死就是个锦上添的,现在有这么多人过来投奔,说到底还是你有能耐!”
说着,忽又压低了声音,问:“大哥,你手底下现在……怎么说也得有一个师了吧?”
“嗐,俺上哪知道去!”张效坤胡乱摆了摆手。
江连横一愕,稍稍有点尴尬,忙改口说:“对对对,事关军国大计,怪老弟多嘴了。”
张效坤眨了眨眼睛,恍然明白过来,旋即大声笑道:“兄弟,你多心了,俺还能有啥事儿故意瞒着你么?俺是真不知道俺现在手底下有多少人呐!”
“啊?不知道?”
“真不知道,没查过!”
“不是,你等会儿。”江连横忙把张效坤拽到一旁,低声问道,“大哥,你咋能不知道你手底下有多少人呢?不怕他们合伙儿蒙你吃空饷?”
“嗐,吃就吃吧!”张效坤浑不在意,“他们想贪,那就让他们贪点儿,只要对俺忠心就成!再者说,当官儿不就是为了发财么,不然跟着俺干啥,治国安邦?他们也得是那块材料呀!”
水至清则无鱼。
江连横也是当家做生意的,自然明白这份道理,但二者毕竟不能等同而论。
“大哥,你是将军,这种事儿要是查出来,先不说罪过多大,万一哪天张大帅叫你带兵去打仗,你拉不出那么多人……”
话还没说完,张效坤就笑着打断道:“兄弟,打仗的事儿,你不懂,吃空饷才是常态呐!只要能打下胜仗,没人来管这些小事儿!那些动不动就十万大军的,纯属扯淡,都是在那瞎起哄,真到了要劲儿的时候,往往也就那么万八千人,再多就是凑数了。俺现在手底下有毛子,只要把他们归置好,那就不成问题。再者说,老爷子现在疼我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罚我!”
他口中的“老爷子”,自然就是张大帅了。
张效坤忽然眯起眼睛,接着说:“而且,哥哥俺不是还有你么!”
“我?”
“是啊,你在奉天有那么多人脉,还能跟老爷子直接说上话,以后要是严查,你提前给俺通个信儿不就完了么!”
张效坤自顾自地笑了笑,江连横听了,却不由得心头一紧。
江家在奉天根深蒂固,广交军政两界,人脉通达,自然无需赘述,只要不涉及到总司令部的绝密文件,其他的诸如省府要闻、军界调动、坊间消息,只要想打听,多半都能先一步有所觉察。
但那只是为了自家生意能有官面儿上的照应,而不是为了站队政斗,如果非要说是站队,江家自然是站在张大帅这一边。
“兄弟,这点小事儿,你总不会不答应俺吧?”张效坤仍在自说自话。
江连横省过神来,忙点点头说:“大哥放心,老弟尽力而为。”
“瞅瞅,还得是咱这种混江湖的人讲义气,京城那帮王八羔子,鬼精鬼精的,不可交啊!”
张效坤高兴了,双手搭在江连横的肩膀上,左右看了看,笑着问:“兄弟,咋样儿,这趟去老爷岭,没受啥委屈吧?”
“没有没有,托大哥的惦记,诸事顺利。”
“有啥委屈就跟俺说,以后再有胡匪敢劫你的货,直接给俺拍电报,俺立马派人把他们灭了,他奶奶的,欺负到俺兄弟头上来了,不答应!”
江连横毫不怀疑大哥的这番慷慨陈词。
张效坤铁定不是什么好鸟,但他为人仗义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若不这样,他也不可能做到一呼百应。
“今儿晚上有个饭局,俺带你认识几个朋友。”他说,“顺便帮你——也是帮咱俩谈几笔生意,放心,稳赚不赔!”
“好好好,那就多谢大哥照顾了。”江连横随口应承,声音有些空洞,心思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飞到了别处。
“不过,在这之前,俺还有点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张效坤有点疑神疑鬼,左右看了看,突然一把扯住江连横的胳膊说,“这里不方便,咱哥俩进屋再聊!”
走进衙署,随便找了间空屋坐下。
江连横不禁问道:“大哥,啥事儿这么神秘?”
张效坤捏两下鼻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雪茄递给江连横,忽然叹了口气,却说:“兄弟,跟你说实话吧。招兵难办,养兵更难办。俺虽然不确定手底下到底有多少人,但有一点,俺是很清楚的,老爷子给了俺一个旅的番号,军饷自然也是俺满编旅发的,可是你也看到了,一个旅的军饷,哪能养得活俺这些兵啊?”
“大哥,依我看,你还是抽空好好核实一下吧?”江连横好心劝道。
张效坤却摇了摇头,当即反驳了一句大道理:“兄弟,节流不如开源!”
“光核实有什么用啊?”张效坤接着说,“俺要的就不只是一个旅的兵力,你要问俺到底想要多少,俺只能说: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江连横自己钱就很大手大脚,自然同意“节流不如开源”的说法,“可是绥宁一带位置太偏,说到底也是边疆地区,没什么大城市,东北铁路的几个重要枢纽也都不在这,想要开源,难了。”
张效坤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但没绷多久,便忍不住开诚布公道:
“兄弟,绥宁地处边疆,有好有坏,全看你怎么利用。俺也不跟你整那些虚的了,实话告诉你,俺准备在辖区找几块地,种上烟土,扩充军费,但这事儿俺不好直接出面,所以打算请你到时候帮忙包销一下,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本章完)
第666章 避祸
第666章 避祸
江连横哑然失语——张效坤的提议,正是胡小妍最担心的情况。
这年月,贩售烟土本不算什么。
关东三省虽然明令禁烟,实际不过是苛以重税,多几道盘剥烟农的条例罢了,想种还是可以种,偷种的也不是没有,乱世当头,都可以的,没有什么不可以,各省各地出烟最多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官府兴办的禁烟局。
只要能搞到“印”,那就是合法商品,不受任何官方约束。
凭江家的人脉势力,要想搞到“印”,实在是唾手可得,奉天甚至有不少大烟馆,就是靠着江家才拿到了特许经营权。
但是,江连横从来不碰烟土生意。
他怎么能碰烟土呢?
他是个体面人,是奉天闻名的慈善家、企业家,是主张实业救国、振兴民生的进步人士,面上不沾尘土,眼里不容沙子!
他曾无数次大声疾呼:烟土不禁,国不将国!
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又不缺钱,怎么会甘愿去沾惹那一身臊气?
他只是个卖保险的,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家大业大,顾不周全,也是在所难免,常有些宵小之辈钻江家的空子,假托运送药材,实则偷贩烟土,着实可恶!
诸如此类,江连横概不知情。
一经查出,立刻上报官府,严惩不贷!
另一方面,关东三省虽有烟农,但大体上还算克制,奉张集团不倚仗烟土来维持庞大的军费开销,倒也的确属实。
要说奉系大员之中,有没有在辖区开烟敛财的,那肯定也有,但却无伤大雅。
张大帅对待部下,向来有些娇惯,只要你忠心耿耿,不曾贻误军机大事,老张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倘若张效坤只是贪财,那倒也没什么。
江连横不是没办法帮他包销,就算有人检举揭发,大概也只是被张大帅叫过去臭骂一通,提醒他别败坏了张家的名声。
要说因为这事儿杀头,显然不是老张的作风。
关键在于,张效坤并非为了满足私欲,而是为了权力,为了招兵买马,扩充地盘,再加上他那令人忌惮的号召力,张大帅听闻以后,怎可能不起疑心?
江连横不禁有点犯难。
他虽然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但却往往有个前提,那就是对方曾经辜负过他。
千日交心千日好,一日恩消义成灰。
偏偏张效坤不仅没负过他,还曾对他有过大恩。
因此,回绝的辞令明明就在嗓子眼儿里打转,却愣是半天难以开口。
见此情形,张效坤不禁追问:“咋了,兄弟,哥就这点小事儿,你还为难了?放心,俺不能让你白忙活,到时候给你抽这个数当佣金,你看咋样儿?别不好意思,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跟他们不一样,俺得让你有个奔头儿!”
江连横苦笑一声,说:“大哥,你现在才刚上任,就要整出这么大的动静,当心有人眼红,暗地里给你使绊子呀!”
“嗯,这倒是个麻烦!”张效坤闷头抽两口雪茄,“俺毕竟是个外来户,在奉天不受待见,尤其是杨诸葛和郭鬼子,他奶奶的,总是看俺不顺眼!”
“对呀,这俩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江连横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大哥,你想想,一个是老帅心腹,一个是少帅恩师,他们俩要是看你不顺眼,你以后还怎么在咱关外混?依我看,你现在应该是韬光养晦,循序渐进,厚积薄发才对啊!”
“不对!”
“不对?”
张效坤点点头说:“兄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正因为他们看不上俺,俺才更得抓紧时间,一刻都不能耽误。不然的话,俺这镇守使的位置,可能还没等坐热乎呢,就被他们进谗言给调走了。俺必须得先发制人。”
江连横愕然无话。
这时候,张效坤的赌徒本性终于暴露出来。
“兄弟,俺手里有两百人的时候,他们拿俺当只苍蝇,抬手就轰;可是等到俺手里有两万人的时候,他们就得掂量掂量,把俺罢免会有什么后果;当俺手里有十万人的时候么……嘿嘿,那就是大而不破,就算老爷子再想找我,他也得客气客气!”
话到此处,他突然抬两下屁股,欠身朝窗外看了看,随后坐下来,又笑:“兄弟,咱哥俩儿颇有缘分,这事儿可别张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江连横却已惊出一身冷汗,忙问:“大哥,你该不会是想要……”
“不会,不会!”张效坤立马打断道,“老爷子是个能人,平心而论,俺可弄不过他,而且他也对俺不薄,前不久还派俺去海参崴找小鬼子买了一批军火,绝密,这算知遇之恩,俺得好好报答呀!再者说,俺现在年富力强,急什么呀!”
江连横越听越不对劲儿,索性装聋作哑,不再搭腔。
张效坤却急忙续上前言,接着说:“兄弟,别犹豫了,哥哥不会亏待你,你去扫听扫听俺的为人就知道了。”
朋党之争,向来是成王败寇,你死我活的较量。
这是容易掉脑袋的事儿,江连横不想掺和,更不敢掺和,但张效坤就坐在面前,回绝的辞令却始终未能开口。
道理很简单,义气暂且先搁一边,别看现在好说好商量,可一旦开口回绝,没准立刻就要酿成僵局,亲兄弟都会因为仨瓜俩枣而撕破脸皮,何况是把兄弟呢?
江连横只好先行拖延,想了想,说:“呃……呵呵,大哥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刚才那番见地,倒显得我眼界低了!”
“对嘛,爷们儿就该有点志气!”
“是是是,不过……你看现在眼瞅着就要入秋了,关外天冷,一年一茬,大哥想种烟土,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开春以后,才能改稻为烟,所以还得从长计议,不能操之过急,以免走漏风声,你等老弟回奉天的,好好琢磨琢磨,再给你个方案。”
张效坤一听,心说也是,就算他再怎么着急,今年也终究赶不上了,至少还得等上大半年,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那行!”他朗声笑道,“反正生意上的事儿,俺这脑袋肯定是不如你们这些线上混的,兄弟你慢慢安排,俺就在这等你的好消息了!”
江连横应付几句,心里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敲门声响起来,有副官进屋通禀道:“报告长官,今晚安排的饭局时间快到了,现在备车么?”
张效坤点了点头,旋即转头招呼说:“走吧,兄弟,给你介绍几个生意人。”
…………
离开将军署,汽车在县城里最红火的一家酒楼门前缓缓停住。
张效坤任由帮闲前簇后拥,朗声大笑着缓步走上楼梯。目之所及,尽是趋炎附势之徒,一口一个“效帅”地叫着,场面相当热闹,江连横却只默默跟在后头,有意拉开一段距离。
大厅里也是人满为患,逐一拜会过后,方才转进走廊,去了一间雅间。
推门一看,迎面就见偌大的圆桌前,分别坐着各色人等,有精通汉语的东洋商人,有精明干练的华人买办,有满嘴“毛子话”的跑崴子,也有稍显落魄的白俄军官,空余的主位,自然是静待张效坤前去落座。
几番介绍之下,江连横虽然听说过不少人,但大多都是头一次见面,就不免说了许多场面话,互相恭维起来。
待到张效坤落座,立刻满堂喝彩,人人都在恭维他平定“讨奉军”的丰功伟绩。
“张将军王师所向,义旗所指,不战而屈人之兵,恐怕只有兵仙再世,才能得此战果,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奉承的话,五八门,不带重样儿的,张效坤怎么听都不觉得厌烦,但今天到此,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庆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张效坤便开始把话题往“军费”上引导。
毋庸置疑,能进雅间落座的,自身都有点能耐,大家也都打算在他吃肉的时候,能跟着分口汤喝,毕竟官商勾结,才能火穴大转。
张效坤也的确够意思,没忘了老弟,时不时就冒出来一句:“这是俺兄弟,你们手里头要是有啥好货,记得照顾照顾!”
所谓的“好货”,无外乎就是人、枪、土,间或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来路不明,去迹可疑。
海参崴是远东大港,不少洋货都在这里装卸上岸,北方混乱,海关自然处处都有漏洞可钻;另有许多白俄贵族退到此处,都想着尽快逃亡,免不了途中被人勒索、敲诈一笔;还有不少“国际联军”遗留下来的军火库,因为无法遏制红毛,也只好悉数变卖。
江家在线上有名有号,张效坤再居其中引介,买卖生意自然是手到擒来,可江连横却只是随口应承,并没打算真谈下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宁安县已经不可久留。
再待下去,百口莫辩,那就真成张效坤手底下的“幕僚”了。
于是,当晚千杯不醉,脑袋里始终绷着一根弦,一桩生意也没谈,半句废话也没有。
席散以后,不再跟众人前往青楼消遣,而是立刻返回旅店,将自家弟兄笼络起来。
“收拾东西,准备回奉天吧!”江连横坐在椅子里吩咐道,“明天就走,最迟后天!”
事发突然,大家刚刚落脚,难免过于仓促,便忙凑过来问:“东家,现在还离月末早着呢,出啥事儿了么?”
“没法跟你们说!”江连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总之,赶紧走就对了!”
“那……李正要在宽城子‘典鞭’的事儿咋办,推了?”赵国砚问,“张将军招走了那么多胡匪,线上的‘横把儿’肯定要重新画地面儿,咱要是不去,以后可能会看不清局面。”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得回家一趟,你替我去吧!”江连横忽然想起什么,便又抬手一指,“对了,把这小子也带上,让他开开眼!”
话音刚落,海新年立马站了起来,斜眼看看赵国砚,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干爹,我能直接跟你走不?”
“不能。”江连横回绝道,“你当初磕头的时候咋说的,刚过两天就忘了?”
“没忘,我就是不想跟他混……”
“没忘就听着,让你干啥就干啥。”
海新年没脾气,拉下一张脸,眼里满是嫌弃。
赵国砚听了这番安排,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从命,唯一有些迟疑的,是不明白为什么如此仓促。
江连横没再过多解释,眼下最关键的,还是避祸要紧。
…………
转天清晨,江连横立刻带人去城西将军署辞行。
不出意外,张效坤根本没打算放他走,倒也并非出于恶意,只是觉得不尽兴,还想继续痛快痛快,况且大军司令部的驻地还没选好,总觉得走得太过匆忙,便又强行留下他一天。
盛情难却,江连横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于是便又多待了一夜。
直到他声称要尽早回去,以便张罗包销烟土的事儿,张效坤才终于答应放行,并叫来了军用汽车,将几人送到牡丹江火车站,虽然是一片好心,却也难免有些高调。
而这一切,又被不经世事的海新年看在眼里,尽管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对干爹多了几分敬佩,同时也对奉天愈发好奇。
众人原路返回,乘火车南下,途经宽城子时,赵国砚便带着海新年先行下车,准备去旁听吉省山头的典鞭大会。
临行前,江连横不忘特意嘱咐道:“小子,别给我惹事儿,多看,少说话!”
海新年扛着大包小裹,点了点头,挥手送别干爹,再回过身,立马拉下一张脸,绝不正眼去看赵国砚。
两人默默离开站台,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直至过了头道沟,眼看着就快走到“纵横保险公司”的分号时,赵国砚才忽然开口叫了海新年一声:“小子——”
海新年不肯言语,只顾闷声赶路,全当是为了完成干爹吩咐的差事。
本以为,赵国砚会就婚约的事儿解释两句,不料他开口说的却是:
“小子,再过几天就要去奉天了,我得提醒你一句,想在江家有一席之地,别以为只听你干爹的话就行了,你在家里还有个干妈呢,好好表现……”
(本章完)
第667章 新老更替
第667章 新老更替
“体育?什么体育?”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阳光照进餐厅里,胡小妍正陪着一双儿女吃早饭,许如清和姐也在身边。
从起床到现在,江雅的小嘴儿就没停过,絮絮叨叨,仿佛不知疲倦。
自打这孩子上学以后,嘴里就时不时蹦出几个“新词儿”,听得让人云里雾里,不知所谓,倒显得她好像见过世面了。
按理来说,“体育”本不算是什么新词儿,但报纸上的每日新闻多如牛毛,时局变动,商界风向,文化争论,舆论的焦点实在太多,谁会留心所谓的体育?
胡小妍自然也是一知半解。
“体育都不知道?”江雅来了能耐,立马从椅子上滑下去,一边蹦蹦跳跳地比划,一边解释道,“体育就是跑步、跳高、跳远,运动会你总知道吧?”
“坐下,好好吃饭。”
胡小妍指了指桌上的碗筷,江雅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到座位上。
一提运动会,胡小妍大概也就明白了,但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用心的事儿,只当是孩童间无谓的嬉闹,游戏罢了。
当然,她的看法并不稀奇,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事实上,“华北运动会”自民国二年开始举办,一连六届,关东三省均无代表参赛。
直到去年,奉天承办了第九届“华北运动会”,省府才渐渐重视起来,特批经费,在小河沿儿附近兴建了一座大型运动场,那是西风的地面儿,江家自然也是知道的,运动会虽然隆重,但观赛者寥寥无几,更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自娱自乐。
不过,教育界倒是对此颇为看重。
以此为开端,奉天各校纷纷效仿,相继举办小型运动会,省府甚至打算出资筹办一所体育专门学校。
简直荒唐!
很多人不理解,不就是一场运动会,何以时髦到这种程度?
没办法,少帅喜好体育,不仅喜好,而且还积极倡导,时常敦促奉天各校尽早开设体育课程,言称体育不应以一试为止,而当强国强种,早日涤除东亚病夫之骂名。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终于就连小学也开始响应号召,纷纷开设体育课程,举办校园运动会了。
“学校是念书的地方,别老想着贪玩儿。”胡小妍径自下了定论。
“这不是贪玩儿,要比赛的!”江雅争辩,忽然用手肘碰了碰承业,“小弟,你们学校有没有运动会?”
姐姐是在女子小学念书,并不了解弟弟的情况。
江承业点了点头,闷声说:“有!”
“你看!”江雅仿佛占了公理,连忙转头看向母亲,“我小弟他们学校也有!”
胡小妍被她吵得头疼,摆摆手说:“有就有吧,我是让你心别野了,好好念书,那东西没什么用。”
“怎么没用?我要参加比赛,拿第一呢!”
“拿了第一名,有什么好处?”
江雅一愕,的确没什么好处,“可是……可那是第一啊!”
“你先拿到第一再说吧!”胡小妍反应平平,只顾催促道,“快点吃饭,待会儿又要迟到了!”
“我不吃了!”江雅撂下碗筷,环抱双臂,嘟着嘴,像个小受气包。
这时,张正东从客厅里走过来,问:“要走了么?”
“再等一会儿吧,让她把饭吃完……”
胡小妍正说着,江雅却已经从椅子上滑下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东叔,咱们走,不跟他们玩儿了!”
“啊?”张正东一脸茫然。
胡小妍见状,只好叹声道:“算了,饿不着她,先把他俩送学校去吧!”
江承业还差一口没吃完,见姐姐走了,立马狼吞虎咽,鼓着腮帮子跟了过去,临到门口时,又想起什么,便转过身,把嘴里的饭食硬吞进去,恭恭敬敬地说:“妈,大姑奶,我上学去了。”
“去吧,去吧!”三人微笑着齐声回应。
唯独胡小妍莫名嘱咐了一句,“东风,今天顺便把事儿办了。”
张正东点了点头,转身告退。
到底是什么差事,两人心照不宣,没有明说,许如清和姐也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家里早已渐渐形成了共识:除胡小妍以外,其余女眷只管踏踏实实地过好日子,缺钱就要,有事就说,不必为任何琐事劳心伤神。
离席之前,许如清只是淡淡地笑道:“江雅这丫头,还是像小道多一些。”
大家都看得出来,便也跟着笑了笑。
宋妈和英子进屋收拾碗筷,许如清和姐默默上楼,胡小妍独自推着轮椅来到客厅窗前。
院子里阳光满地,张正东带着两个孩子钻进车厢,发动机响起一阵轰鸣,厚重的铁门随之缓缓拉开,汽车走远,拐了一道弯儿,大宅里顿时沉静下来,只有落地钟还在“嗒嗒”作响。
胡小妍轻柔两下额头,正要转身招呼宋妈带她上楼时,却见刚刚关上的院门竟又忽然敞开了。
她皱了皱眉,凝神望去,原来是南风。
王正南并非独自前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相有点生疏,眉宇间带着一股浓厚的书卷气。
按江家的规矩,就算来人是“响子”,只要未经允许,也不能随便进宅。
如今,南风既然胆敢堂而皇之地把人领进来,那就只能说明,大嫂曾经见过这个小书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胡小妍又轻轻揉了两下额头。
房门已开,玄关处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嫂子——”王正南笑呵呵地走进客厅,随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这是孟铎,还有印象没?”
一提名字,胡小妍当即回想起来。
十年前——不,准确地说是九年半——江家曾出钱资助过十二个小靠扇的入学念书,孟铎是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原本就认得几个字,可惜生逢战乱年月,未及成年,便失双亲,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靠着沿街乞讨为生,有幸被西风点名,方才得以拜入江家门下。
岁月凶猛,当年那批小靠扇的,也终于陆续长起来了。
其中有几个,因学业不济,勉强混完了小学,再到中学时,实在难以更进一步,虽然草草收场,但无论怎么说,终究也是念过书的,离开学校以后,也都陆续在南风的安排下,或是进了江家的场子,或是在衙署里混个小职,总归是不愁吃穿了。孟铎却是其中的佼佼者,十年以来,始终都在念书,而且在学业方面颇有些成就。
如今再看看,小伙子油头粉面,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身穿宝蓝色长衫,文质彬彬,儒雅随和,哪里还有半点小时候的穷困模样,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胡小妍眼前一亮,倍感欣慰地点了点头,忙说:“记得,记得!”
孟铎一点儿也不含糊,当即“咣当”一声,跪伏在地,颤声说道:“多谢大嫂这些年以来的栽培,再生之恩,身死以报!”
“快起来,快起来,又不是逢年过节的,用不着这样!”胡小妍格外欣喜,连忙冲下房高声招呼,“宋妈,沏壶茶来!”
孟铎磕头起身,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倒显得跟江家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了。
胡小妍上下打量几眼,不由得微微笑道:“还得是人家读书人,往这一坐,感觉都不一样。”又说,“南风,你少吃点吧!”
王正南看了看自己的大肚子,摆摆手,颤着俩腮帮子说:“嘿嘿,今儿不聊我,聊聊孟铎!”
这时,宋妈走过来上茶,孟铎连忙起身道谢。
王正南端起茶杯,接着说:“嫂子,当年那批小靠扇的,现在就数孟铎最有出息,真给咱长脸呐!”
“是么!”胡小妍故作惭愧地笑了笑,“孟铎,嫂子平时事儿太多,太忙,也没功夫多关心关心你们,你现在哪所学校念书呢?”
“嗐,他呀——”王正南忽然顿了顿,忙改口笑道,“算了,我不跟着瞎白话。孟铎,你自己跟大嫂说吧!”
孟铎点点头,恭恭敬敬地说:“回大嫂的话,我现在同文商业学校念书,就快毕业了。”
奉天同文商业学校,校名取自《中庸》:“普天之下,车同轨,书同文。”
听起来颇具本土色彩,其实却是一所东洋人创办的商科院校。
这也不奇怪,奉天的各级学校虽然不少,但真正能称得上是有水平的学校,多半还是由洋人创办,尤其是工科、理科、医科、商科,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这类学校多半也没那么容易进去,学生往往非富即贵,至少也得家境殷实,除非学业极其出众,否则概与寻常百姓无缘,而孟铎恰恰就是后者,甚至还拿到了学校发放的补贴。
“那你的洋文水平怎么样?”胡小妍问。
“呃……”孟铎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日文还好,英文的话……也就马马虎虎。”
“嫂子,他谦虚了。”王正南接话说,“这小子洋文说得贼地道,洋人听了都夸,比方言那两下子正宗多了。”
胡小妍斜了一眼,略显责备道:“方言可不只是会说洋文,各有优势,不要比来比去的,省得寒了人家的心。”
孟铎立马谦逊地应和起来,“对对对,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大家都是为了江家,没必要争个高下之分。听说方兄是在码头上学的洋文,那里的语言更鲜活,我这种课本上学来的,往往拘泥于形式和文法了。”
到底是个读书人,说话难免文绉绉的。
王正南也点了点头,忙赔笑道:“嫂子,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拿方言当个参照,好让你心里有个大概。”
胡小妍抿一口茶,又将目光望向孟铎,继而问了几句学校都教了什么,怎奈“新词儿”太多,终于听不大懂,只好干脆地问:“孟铎,你既然去念了同文商业学校,那以后是准备要做生意么?”
“其实,我做什么都可以。”孟铎说,“大嫂,当年要不是您出钱供我念书,我恐怕还在大街上要饭呢,最多也就是扛包当个苦力。我现在马上就要毕业了,今天刚二哥带我过来,就是想来问问大嫂,您希望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家里的生意要是忙不开,我就来帮家里;家里要是希望我进衙署当差,我就去衙署当差,一切全听大嫂的安排。”
胡小妍心里涌出一丝暖意,“哎呀,你现在是个文化人了,就算不用江家照应,凭你自己,肯定也能在奉天站稳脚跟。”
“大嫂,可我是江家的人呐!”
一句话,孟铎表明了自己的忠心,“以后我在哪里,江家的耳目就在哪里。”
言至于此,胡小妍也就没再客气,再客气,反倒显得假了。
“嗯……你要是想来家里帮忙,倒是少不了你的位置,但我总觉得有点大材小用了。”她说,“最近这阵子,省府人事调动频繁,家里有几个老交情都落马了,你学业这么好,家里帮你搭个关系,应该很顺利就能进去,我看你还是去当差吧?”
胡小妍能有这般考量,也与奉天的时势有关。
奉军战败以后,少帅突然被委以重任,担当陆军整理处参谋长。
当然,受“整军经武”影响的,不仅仅是军界,毕竟已经封关自治,三省联合,所以省府的各个衙署也多有变动,一番汰旧换新之后,许多仅凭资历辈分才当上省府大员的人,纷纷解甲归田,只落得个没实权的闲差,江家自然也跟着受到了影响。
现如今,老帅、少帅锐意革新,再要任免文武官员时,学历已经成了最基本的条件。
孟铎恰在此时学成归来,既符合奉张求贤若渴的形势,又能续上江家在省府里的人脉,实在是一举两得。
正如胡小妍当年许下的愿景那般,省府里要有江家的人,而不是只认江家钱财的人。
不过,具体要去哪个衙门口儿,还需仔细考量、从长计议。
孟铎倒是不在乎,只恭敬地点了点头:“一切全听大嫂的安排。”
这时,王正南却说:“行了,孟铎,这回你也知道大嫂的想法了,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去院儿里等我一下,我有几句话要跟大嫂说。”
孟铎应了一声,起身告退。
胡小妍的目光随他而去,点点头,自言自语地微笑道:“这年轻人不错,以后没准儿会有大用。”
“嫂子……”王正南忽然有点紧张,“我哥刚才拍了电报,说他明天晚上能到家。”
“噢,吉省那边的事儿结了,办得顺不顺,没折什么人吧?”
“没折……就是,这个这个……好像还多了一个。”
“多了一个?”胡小妍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王正南提心吊胆,不敢高声,只敢俯身贴耳,悄悄嘀咕了几句。
胡小妍听后,“啪”的一声,把茶杯撂在几案上,脸上残存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你哥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以前回来顶多带双破鞋,现在直接领回来个儿子,他是要气死我!”
“不不不,是干儿子,干儿子……”王正南连忙解释。
胡小妍稍稍平息下来,却又觉得不对劲,自顾自地念叨着,“好端端的,认什么干儿子,他又不是没有亲生的,是不是哪来的野种,打算找机会往家里领?”
王正南咂了咂嘴,“这个……应该不能吧?嫂子,你先消消气,现在还没看见人呢,你别急着下定论呀!”
胡小妍的反应有点过激,但这也不奇怪,倘若她也有一个儿子,想必对此就没那么在意了。
可话又说回来,每天看着江雅慢慢长大,她心里也不曾悔过,恼过,更不曾怨过。
也许是出于偏心,胡小妍已经渐渐从女儿身上,看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特质……
(本章完)
第668章 东风日常
第668章 东风日常
离开大宅,江家的汽车缓缓驶向东城地界。
先送承业,再送江雅,这是家里的惯例。
汽车停了又走,江雅没跟弟弟道别,闷坐在副驾驶上,环抱双臂,望向窗外,看样子还在生气呢!
姑娘难得沉默,倒显得今天的路程有点乏味了。
张正东不禁瞥了一眼江雅,没有说话,仍旧静静地开车。
不多时,周围渐渐有了孩童的嬉闹声,女子小学就快到了。
奉天的学校不少,但师生不多,设施都很简陋,许多学校不过是两趟平房而已,学制也不完善,学生的年龄参差不齐,时常能看到十几岁的少年跟八九岁的孩子同在一间课堂。
一所学校,常常不到百人,若是能有一栋两层砖房,外加一道围墙,再配上三五百个学生,就绝对称得上是名校了。
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校园运动会”,也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
但江雅的态度却格外认真,简直如临大敌,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汽车缓缓停下,江雅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声“拜拜”,接着打开车门,缓步朝学校门口走去。
“喂,大侄女!”张正东突然在车里叫住她。
江雅回过身,嘟着嘴问:“干嘛?”
“呃……你说的那个什么运动会,哪天开始?”
“老师说下周举办,怎么了?”
“下周……”张正东小声嘀咕,似乎是在盘算着什么,“外人可以进去看么?”
“你要来看我比赛?”江雅眼前一亮,立刻跑回车门,却又忽然有点失落,“好像不能,学校里不让外人进去。”
她念的女子小学,尽管谈不上贵族学校,但学生也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管理自然较为严格。
张正东挠了挠头,寻思片刻,忽然指向不远处的校园围墙,“那我就扒墙头看你比赛吧!”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过你么?”
江雅美了,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你可不能反悔!”
“放心,不反悔。”张正东抬手指向学校大门,“快走吧,别迟到了。”
江雅应了一声,立马转过身,屁颠屁颠地朝学校跑去,行至半路,忽又回身高举起胳膊,大声喊道:“东叔,拜拜!”
张正东坐在车厢内,冲她挥了挥手,目送侄女的身影安全抵达学校,脸上带着叔父辈宠溺的笑意。
这时,后视镜里突然窜出一道人影。
来人大概二十出头,身穿一件破旧短褂,嘴里叼着半截儿香烟,模样很不起眼,属于混在人堆里难以察觉的那一类。
他的步伐很快,匆匆绕过车身,来到副驾驶门前,轻轻敲两下玻璃窗,弯下腰,咧嘴问候道:“东哥!”
东风脸上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只冷冰冰地说:“把烟掐了,上车。”
那人点点头,立马弹飞烟蒂,拽开车门。
车身微微一沉,来人搓了搓手,略显拘谨地自我介绍道:“东哥,我是春成和秋林担保的,庆贺,你叫我老贺儿就行。”
春成和秋林都是江家的“响子”,老贺儿是来干什么的,自然不言而喻。
随着奉张集团的“移民”政令不断推行,闯关东逐渐迎来第二次浪潮,越来越多的直鲁豫冀百姓开始来奉天务工。
这也难怪,奉天铁西区的工业项目正在迅速崛起,对劳工的需求自然与日俱增。
“单枪匹马闯关东”已经渐渐成为过去,后来者多半成群结队,抱团而来,甚至本身就有同乡会的把头儿领队。
尽管大多数人都深知“猛虎难压地头蛇”的道理,但也总有些异类,自以为是个硬茬儿,不识抬举,非得叫嚣碰一下,才肯“靠帮”江家,不碰一下,总觉得有点窝囊。
而且,最近这段时间,这种趋势似乎越来越明显了。
那就碰一下吧!
江家有求必应!
张正东打量几眼老贺儿,沉声问道:“见过点子了么?”
“见过!”老贺儿立马回应,“春成都带我跟了好几天了,东哥,这是照片!”
说着,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相片递过去。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脏活儿了,但目前还只是个“在帮”,距离“响子”还差一个契机。
张正东接过相片看了看,随后收进怀里,点点头说:“是他。”
紧接着,他微微斜下身子,从车座底下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你习惯用撸子?”
“对!”老贺儿笑着说,“撸子方便,盒子劲大,但是不得揣,在城里动静太大了。”
张正东不予置评,默默掏出信封里的手枪,极其熟练地退下弹夹,用拇指一颗一颗地将子弹推进信封,末了“咔嚓”一声,拉动枪栓,膛内的子弹立时翻滚着跳出来,稳稳落入掌心。
“马牌撸子,拿好。”他把空枪递过去。
老贺儿把枪揣进怀里,不动,静静地听着接下来的吩咐。
“知道规矩吧?”张正东问。
老贺儿连忙应声:“知道,这事儿跟江家无关。”
张正东吸了口气,“不对,重说。”
“噢!”老贺儿反应过来,忙改口道,“我杀他,是因为他们同乡会抢了我的饭碗儿!”
“好,现在我说,你听着,如果有什么问题,等我说完了再问,明白了?”
“明白!”
张正东满意了,随即开始一长串儿的刺杀布置。
“待会儿,你先拿着枪回家,该忙啥忙啥,就当没这回事儿。
“中午十二点,准时到南城蔺子窑,门口斜对面,有个穿蓝布小褂的人,脸上长块胎记,不用怕找不着人,他认识你。只要你准时到场,他就会把子弹给你。记着上膛,别忘了把保险打开。
“然后,你进店上楼,不用着急,慢慢走。如果有伙计问你找谁,你就说,张老板约你来谈生意。
“点子在二楼左手边第一个雅间,他一定在那,如果他不在,给你子弹那个人会告诉你。当然,你也就不会拿到子弹了。
“雅间门口没有保镖,十二点十分之前没有。
“屋里有两个人,最多三个,你进去,找到点子,开枪,先打胸口,再打脑袋。其他人不用管,他们也威胁不到你。
“这时候,店里会马上乱起来。“最近的出张所派人过来,大概也要十分钟,所以你不用着急,正常下楼,不需要挡脸,绝大多数人没经过训练,根本记不住你长什么样。
“店里有个后门,你从后门出去,知道那条街吧?平时很冷清,出去以后,街对面有个挑担的货郎。你把枪给他,什么都不用说,直接走人。
“这时候,应该就能听见警哨声了。”
说到此处,张正东有意停下来,问:“目前为止,有啥问题么?”
“没有。”老贺儿摇了摇头。
其实,行动本身并不复杂,只是东风说得很细致,以至于让人有种很繁琐的错觉。
这是他的习惯,江家所有“响子”都已经见怪不怪了,老贺儿自然也早有耳闻。
不必多问雅间门口为什么没有保镖,这是显而易见的,无需赘述。
“东哥,然后呢?”老贺儿问。
张正东接着说:“然后,你就继续沿着那条后街走,往哪边走都可以,但我推荐你往北走。接下来,你大概会碰见两种情况:一种是没人管你,你直接回家,该干啥干啥,晚上七点,去小西关和胜坊领钱;一种是你被巡警叫住,带回局里盘查。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不要慌,不要乱,无论巡警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
“可能会挨两下,没问题吧?那就行!放心,没有一上来就动大刑的,家里打过招呼。
“进了审讯室,态度好点,正常配合,可以说软话,可以装无辜,就是不能提江家。五点给饭,不论狱卒给你什么,你都问他:苞米茬子为啥没茬子?”
“苞米茬子为啥没茬子?”老贺儿差点没绷住,“东哥,然后呢?”
“然后?”张正东耸耸肩说,“然后跟第一种情况一样,晚上七点,去小西关和胜坊领钱。还有问题么?”
“没有了。”
“重复一遍。”
老贺儿一怔,原原本本地将方才的安排复述了一遍。
“再重复一遍。”
老贺儿没办法,只好再次重复安排。
张正东听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下车吧!”
“放心,东哥,你等我的好消息!”老贺儿满怀信心。
张正东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我不等,我下午接孩子,你别回来找我。记住了,拿到钱以后,别去喝酒。”
老贺儿点头保证,转身推开车门,不多时,便已不知去向。
张正东默默待在座位上,没有要走的意思,忽然伸出手,用食指在身边的座位上轻轻一抹,擦去了一小块苍白的烟灰。
时间尚早,他把车停在女子小学不远处,又从车座底下掏出一本小人书,随便翻了翻,聊作消遣。
中午,他在学校对街上找了一家面馆,吃了一碗烂肉面。
馆子里很热闹,有人带来了一件大新闻——南城流茗茶馆里发生了一起枪击命案!
一时间众说纷纭,从情杀到仇杀,从追债到斗狠,说什么的都有,越传越邪乎,终于把最简单的事实改编得面目全非。
张正东只管静静地听着,不予置评,也不跟着掺和,吃完了面,就起身回到车子里继续看小人书。
临近下午,女子小学的校园内愈发吵闹,整栋教学楼仿佛摇摇欲坠,随时崩塌。
校门口也渐渐聚集了不少家长,或是保姆,谁知道呢?
便在此时,街头忽然走过来一个卖篦梳的货郎,身穿灰布短褂,肩上的挑担颤巍巍的,径自朝女子小学门口走来。
张正东摇下车窗,冲他招手,“卖货的,来一下!”
货郎应声来到车前,将担子放下,笑呵呵地问:“这位爷,看看?”
“拿几样我瞅瞅。”张正东坐在车里说。
货郎点点头,蹲下身子,掀开小货箱,从里面打开一个暗格,东西用白布包裹着,又拿了几把篦梳,顺着车窗递过去。
篦梳虽然不值钱,但样式还挺精美,梅兰荷菊,就是有点稍显老气。
张正东将白布包裹的东西塞进车座底下,又把篦梳还回去,摇摇头说:“太老了,给孩子用。”
货郎自然没说什么,也无需说什么,挑起担子就要走。
“等下!”张正东突然叫住他,接着伸手从小货箱里挑了一只红色的发卡,“这个多少钱?”
货郎震惊,左右看了看,忙低声说:“东哥,几分钱的玩意儿,别寒碜我了。”
张正东坚持给钱,摆摆手,轰对方离开。
货郎便只好莫名其妙地走到学校门口,撂地吆喝起来。
少顷,张正东也开门下车,缓步走到学校门口,学生很快就稀稀拉拉地冲出了校园。
“东叔!”江雅扯着大嗓门儿,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拿着。”张正东把新买的发卡递给她。
“送我的?”江雅眼前一亮,胡乱将其别在额角,“好看么?”
“还行。”张正东一边应付,一边拉着她走向汽车。
“好看就是好看,还行是什么意思?”姑娘对这种含糊其辞的表态很不满意。
张正东只好认输,“好看,好看。”
江雅得意了,清早的坏心情早已一扫而空。
叔侄俩上了汽车,又奔江承业的学校而去,承业自然也有江家的保镖接应,但是还需在门口多等一会儿。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没有怨言,依然很开心。
江承业跟东叔和姐姐问好,径自钻进后排车座,朝着城北家宅缓缓而去。
这是东风的日常,脏活儿办得很顺利,侄子侄女安全回家,诸事一如既往,今天这样过,明天也还是这样过,只是脏活儿未必天天有,其余皆是周而复始,平淡得甚至有些乏味。
当然,两个孩子并不了解东叔的阴狠和算计。
他们只把这个“大号男保姆”当成是个玩伴,尽管有点木讷,但还勉强合格。
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循环往复,波澜不惊。
他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直到永远,直到渐渐觉得腻烦。
他们当然不明白,能把现如今的日子过到腻烦,其实很不容易。
毫无疑问,直奉战争以后,奉天正在迅速崛起,而在这种突飞猛进的势头中,往往夹杂着一丝病态……
(本章完)
第669章 逐渐失控
第669章 逐渐失控
翌日下午,江连横返回奉天。
站前广场依然热闹,旅客行色匆匆,南北两侧各停了一溜洋车等活儿,远处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巨响。
李正西带着家里的司机,早早赶来接应,一见江连横出站,便赶忙迎上去问候:“哥,回来了?”
江连横见是西风,稍稍有点意外,便问:“你怎么来了,北风的伤好了么?”
“快了。”李正西解释道,“这都一个来月了,大夫说伤口愈合不错,再观察观察,过几天就能出院了,但是还得在家静养一段时间。”
江连横点点头,抬手把行李递给西风,又问:“家里最近怎么样,都挺好的吧?”
“还行。”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还行’是什么意思?”江连横稍显不满。
李正西不敢隐瞒,立马将家里最近办的两件脏活儿简略复述了一遍,“总之,就是有两个外地来的把头儿赛脸,没什么大不了的,东哥已经派人清了。”
闻听此言,江连横不禁停下脚步,印堂微微隆起。
倒不是苛责手下办事不力,而是心里忽然生出些许疑虑——先有老莽劫货,后有外帮叫板——真就只是巧合么?
江家开山立柜以来,远的不敢说,仅就奉天而言,已经很多年没人再敢挑衅了,何以渐渐有所动摇?
难不成,这几年光顾着洗白,忘了龇牙,以至于有些后来者误以为,江家今天的江湖地位,全是靠巴结官府换来的赏赐?
李正西放好行李,拽开车门,摆摆手道:“哥,这地方说话也不方便,先上车吧!”
江连横点点头,正要俯身钻进车厢时,远处却又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动静本身并不大,但在站前广场的扩音效果下,便显得格外刺耳,是金属管道彼此碰撞的声音。
江连横应声回头,却见车站后方烟尘朦胧,几座烟囱高高耸立,角落里似乎还有密匝匝的钢筋丛,以及堆积如山的砖石、沙土、水泥,再要细看时,南铁车站大楼却挡住了视线。
“铁西区的项目已经开工了?”江连横不禁惊叹,“小鬼子办事儿够快的啊!”
“能不快么!”李正西指向车站后方的角落,“哥,你看那边运物料的车,一趟接着一趟,从早到晚,一刻都不带停的,说是什么华洋合办,感觉大头还是在他们手里!我估计,等这些工厂全都盖起来以后,指不定还得招多少劳工呢!”
“人多不好管呐!”
“那没办法,省府发了公文,报纸上也天天登新闻,说什么要大办工厂,整军经武,保境安民,横竖就那几句话。”
“你还看报纸?”江连横难以置信。
李正西惭愧地笑了笑:“我听二哥说的,他好打听这些。”
“待会儿把你二哥叫家里来。”江连横埋头钻进车厢,“还有薛掌柜,都叫来,晚饭之前到位。”
李正西应了一声,坐在副驾驶上,冲司机说:“开车!”
话音刚落,发动机一阵轰鸣,汽车沿着浪速通缓缓行驶,横穿南铁附属地,朝着奉天城东徐徐前进。
浪速大街上,虽然也有不少华人开的商店,但大体而言,整条街仍旧是浓厚的东洋风情。
途中经过一处圆形转盘,转盘圆心矗立着“战胜”沙俄的封功纪念碑,西北方向则是华人止步的奉天神社。
道路两旁,随处可见身穿碎和服、手撑纸伞的东洋贵妇;神情古板、衣衫破旧的大陆浪人;以及一身黑色校服、个头矮小的东洋少年;店铺的门板上,也尽是平假名或和制汉字,多半写着自家姓氏,川口、水野、吉良……
“慢点开!”
窗外的街景一闪而过,江连横突然坐直了身子,皱着眉头指向街角的一家杂货店,“这家原先不是华人的铺面么?”
司机有些困惑,轻轻点了一脚刹车,将速度放缓下来。
江连横追问道:“西风,我以前常在这家买烟,收集烟盒里的画片儿,你还有没有印象?”
“有印象,但是……”李正西望向窗外,喃喃自语道,“应该早就被人盘下来了吧,我记得换成小鬼子已经有段时间了,也可能是最近才换的,嗐,谁知道呢?哥,你要买烟?”
“不买,就是刚才扫过去一眼,多少有点意外。”
“哥,你到前面再看,最近这片新开了不少东洋场子呢!”
果然,汽车继续行驶了一段距离后,大街两侧陆续出现了不少新开张的东洋店铺。
尽管都不是什么大生意,但整体上却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热闹气息。
见此情形,江连横的眉头越皱越深,“我才刚走一个来月,怎么整得好像我有大半年没回来了似的,不至于这么快吧?”
“我也不太清楚。”李正西摇了摇头,“哥,这地方也不归咱们管,不然待会儿我二哥回去以后,你问问他?”
正说着,道路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鼓乐声响,间或夹杂着人群吵闹。
司机只好又轻轻点了一脚刹车,缓下速度。
循声望去,却见街心上人满为患,男女老少群聚其中,自然多以东洋人为主,将整条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这又是整哪出啊!”司机不耐烦地按了两下喇叭。
不料,他的举动立刻引起了围观看客的不满,当即就有两个身穿武士直裰的东洋浪人走到车前,抬手指着挡风玻璃,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最后一挥手,不走了,直愣愣地堵在车身前头。
“怎么回事儿?”江连横挪到后座正中,顺着挡风玻璃向外张望。
司机半蒙半猜地说:“东家,前头好像有什么活动,过不去了,让咱换条路走。”
话犹未已,李正西便已推开车门,“哥,你坐着,我下去看看。”
“西风!”江连横叫住他,“如果确实封道了,不是针对咱们的话,别起冲突,犯不上!”
没办法,租界是“国中之国”,就连军阀混战的时候,炮弹的残片都不被允许落进附属地,光天化日之下,即便是江家,也只能避其锋芒。
无奈,国力凋敝,百姓受辱。
李正西刚一下车,两个东洋浪人便立马走过来,横起武士刀,冲着西风推推搡搡,嘴里自然不住地恫吓威胁。
江连横看在眼里,脸色愈发阴沉。
好在,李正西还算克制,只用胸脯顶着刀鞘,虽然没有动手还击,但也不曾后退半步。僵持片刻,两个东洋浪人火了,突然抽出半截刀身,大骂了几声“八嘎呀路”,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然而,爱叫唤的狗,往往不咬人。
这帮混迹街头的大陆浪人,在本国多半都是破落户,本就一文不名,才来满洲闯荡。
眼下,奉张集团和东洋高层互相利用,都不想再次激起民间的排日情绪,所以他们这帮浪人武士也惮于当街杀人,只是做做样子罢了,有些骨头软的不禁吓,一见洋人发火,自己就先怂了,渐渐便助长了这帮小东洋的嚣张气焰。
李正西不肯服软,两个东洋浪人就觉得面上无光,下不来台,正想着如何收场时,却见西风突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接着摸出两块银元,递到俩小鬼子面前。
朴实无华的小伎俩。
世上没人不爱钱,就算是鬼也不例外。
两个东洋浪人一阵错愕,终于收刀入鞘,美滋滋地收下银元,直冲西风挑大拇哥,想必大概是在说“哟西”之类的话。
李正西轻轻掸两下衣襟,随即抬手指向人群正中,像在询问什么。
这一次,两个小东洋没有阻拦,只挥了挥手,让西风自己去看。
不多时,李正西就从人群中折返回来,拽开车门,解释道:“哥,确实封道了,小鬼子正搁那跳大神呢!”
“跳大神?”
“呃……我也不知道他们跳的是啥,反正人不少,有男有女,戴个破草帽子,一个个的罗圈儿腿,瞅着挺瘆人,要不你下车过来看看?”
江连横急着召集众人议事,于是便摆了摆手,“没那闲工夫,换条路,赶紧回家。”
司机听命,李正西紧忙上车,可正当车子行将调头回转时,江连横余光一扫,竟忽然在路口街角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等下!”
江连横叫住司机,定睛观瞧,只见那人的确是照相馆的中村一郎。
好多年没有联系了,中村的变化很大,当然不是指他的形容相貌日见老成,而是他的精气神似乎发生了某种转变。
在江连横的印象里,中村是那种比较随性的人,或者说是有点邋遢,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看起来也很好相处,就算当面骂他是“小鬼子”,他也会笑呵呵地回敬一句“操你妈”。
今日南铁附属地有民间活动,要是换作以往,中村必定会从家里端来照相机,绕着人群拍来拍去,乐此不疲。
但这次没有,他负手而立,只呆在街角里冷眼旁观,甚至还有点高高在上的架势,而且油头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衣裳也极其熨帖,简直不像他了。
“在这等我一会儿。”
江连横一边说,一边推开车门。
李正西不敢怠慢,立马从车座底下掏出配枪,揣进怀里跟了过去。
江连横快步走到中村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骂道:“喂,小八嘎!”
中村看得入神,冷不防打了个激灵,回身认出江连横,方才松了一口气,“噢,江君,好久不见了。”
“呀嗬,今儿这是咋了,难得你没骂回来。”
“你想听么,想听的话,我也可以骂。”
中村在满洲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汉语已经相当流利,几乎听不出生硬的口音。
“免了,我还不至于那么贱!”
江连横摆了摆手,随即顺着众人的目光放眼望去,果然就见街心上站满了东洋侨民,男男女女,全都身穿传统服饰,或是在额前绑着方巾,或是在头上戴着编笠,有人手持灯笼,有人手持团扇,随着略显妖异的鼓点,时而前行,时而后退,引来围观看客喝彩鼓掌。
当然,喝彩的都是小东洋,华人看不懂,也欣赏不来,只当是个不要钱的热闹。
西风没有污蔑他们,那种舞姿的确就是罗圈儿腿,像在地里插秧。
“今天怎么没带照相机?”江连横问。
“照什么?”中村冷哼一声,转头朝舞动的人群撇撇嘴,“照他们?阿波舞?哼,傻瓜的舞蹈,伤风败俗,简直就是我们大和民族的耻辱,应该尽早封禁,即便是在满洲,尤其是在满洲!”
江连横略感讶异。
也许记忆有些模糊了,但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从中村嘴里听见“大和”二字。
过去,中村一郎向来惯以“满洲人”自居——当然,这跟清廷没什么关系,他只当自己是在满洲生活的东洋侨民,并且从没打算再回故土——平常口口声声说的,也尽是“我们黄种人”如何如何艰难,“他们白种人”如何如何狡诈。
有时候,江连横甚至感觉,中村比他还要痛恨白人。
但在今天,中村的口风有了细微的改变。
江连横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于是便随口应付道:“呃……我虽然也不爱看你们这些东西,但不就是跳个舞么,热闹热闹,不至于什么耻辱,说的过了。”
“怎么会过了呢?”中村转过身,郑重其事地说,“这种劣根性的文化,是必须要剔除的,就像是身上的腐肉,只有剔干净了,这个人才能健康生长,不然早晚要出问题。如果我是附属地的管理者,一定会禁止这种舞蹈,把他们全都关起来,让他们悔过自新,你觉得怎么样?”
“关呗!反正又不是关我的人,你把附属地的小鬼子都关起来才好呢!”
江连横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忽然注意到了什么,眉心之间,霎时一紧。
“怎么,你觉得太激进了?”中村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江君,你是个强者,所以你会理解的,有时候必须要用极端的手段,才能取得效果,长痛不如短痛。其实,你们也应该这样做,但远东太庞大了,你们也许需要一点外力,才能转变。”
“这是什么?”
江连横突然伸出手,指了指中村衣襟上的胸章。
胸章的样式很简单,白色打底,黑色三勾玉向心而转。
最重要的是,他见过这个标志,只是时间有些久远,猛然想不起来,但很熟悉,非常熟悉,关联到某一间屋子。
“噢!”中村下意识地用手指擦了擦胸章,“没什么,一个朋友送给我的小礼物。”
(本章完)
第670章 家门召集
第670章 家门召集
“朋友送的?”江连横展开眉头,刻意消解了严肃的口吻,“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中村连忙摆手,似乎有些不悦:“江君,别开这种玩笑,我很爱我的妻子。”
“那就是哥们儿送的呗!”
“谈不上兄弟,总之是个男性朋友。”中村耸了耸肩,“你问这些干什么,喜欢?”
江连横点点头,顺势奉承道:“东西挺别致,我打算也弄一个戴戴。”
“你买不到的,这种胸章市面上没有。”中村的神情颇为得意,同时又很谨慎,“而且,这胸章也不能随便佩戴,乱戴会出事的,就算是我也不能,要分场合,要分地点。”
“说了半天,这东西到底是谁送你的?”江连横问。
“一个东洋人,你不认识。”
“嗬,你怎么肯定我不认识?”江连横笑着说,“小瞧我了是不是?别的地方不敢说,但这奉天城里的小鬼子,我还真认识不少,说说,没准咱们都认识呢!”
中村忽然有点为难,迟疑了半晌儿,终于摇了摇头,却道:“江君,你还是不要问了,一个胸章而已,你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别再问了,我是为了你好,真的。”
江连横愣了一下。
言至于此,倘若再追问下去,就显得有些不合情理了。
刨根问底,恐怕只会适得其反,太过刻意,难免徒增对方的戒心。
江连横忽然朗声大笑,抬手拍了下中村的胳膊,满不在意地说:“你瞅你,我就随便问问,整的那么严肃,好家伙,给我吓一脑门子汗!”
说着说着,便故作擦汗状,在小东洋的衣服上抹了两下。
中村没有避闪,知道江连横是在开玩笑,可他自己却笑不出来,只淡淡地反问道:“江君,你是会怕的人么?”
“让你说的,我又不是神仙,还能天不怕地不怕么,我怕的事儿多着呢!”
中村笑了笑,说:“算了吧,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他的话似乎没说完,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也许,倘若江连横真知道害怕,他就没必要有所隐瞒了。
“不管怎么说,我是为了你好,真的。”中村再次重申,紧接着忽然岔开话题,“你的儿女怎么样,好像很多年没看见他们了,应该已经上学了吧?”
江连横点点头,就像老友重逢那般拉起了家常,“挺好的,都挺好,去年就上学了,成天叭叭个没完没了。”
“在哪里上学呢?”
“哈哈哈,在哪上学,在哪上学……”
江连横像丢了钱似的四下寻摸,最后转过身,问:“诶,西风,你猜我姑娘在哪上学呢?”
李正西愣了下神,摇摇头说:“不知道。”
江连横或许真不知道江雅在哪上学,就像天底下大多数当爹的一样,但西风是知道的,有几回东风临时有别的差事,西风曾经代为送过江雅和江承业,但他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中村没有多想,只是笑着责备道:“江君,你这个父亲当的,很不合格啊!教育可是头等大事,恕我直言,贵国的教育水平实在太低,很多只是都是从我国引介的,你有钱,应该想办法让他们来附属地念书,为了孩子的未来!”
“我可没闲工夫操心这些破事儿!”江连横随口搪塞了几句。
大街上的“阿波舞”逐渐狂躁,喝彩的人声也越来越吵。
两人在路边又闲聊了一会儿,多半不着边际,想到哪说到哪,但至少对眼前这场舞会的看法达成了一致——不好看。
江连横无意逗留,寻了个空当儿,终于转身告辞:“行了,你在这慢慢批判吧,我先回去了,有时间一块儿喝酒!”
中村也知道这是客套话,当即点头送别道:“慢走,路上小心。”
离开人群,汽车重新发动,调了个头,改换千代田通,朝着奉天城北缓缓驶去。
“西风——”江连横坐在后座上,扭头看向窗外的街景,方才欣喜的笑容早已不见,“改明儿安排几个脑袋机灵点的,没事儿的时候,常在中村照相馆附近晃晃。”
任务过于笼统。
中村一郎是开照相馆的,平日里迎来送往,本就实属常态,总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记下来,就算有三勾玉胸章做标记,这标记也太小了,比指甲盖大点有限,只有站到跟前儿才能辨认清楚。
李正西不禁回头询问:“具体指哪方面?”
“难说,多看看吧!”江连横沉吟道,“听他刚才那说法,给他胸章那人,想必也是非富即贵,多少应该有点扎眼。”
李正西应了一声:“知道了。”
汽车平稳离开南铁附属地,终于回到华界。
江连横忽然想起什么,又问:“西风,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沪上的时候,有个小东洋来找过我?”
“有印象,但是记不太清了。”李正西再次转头,“哥,是叫武田吧?”
“武田信,他现在也在奉天。”
“是么,你见着他了?”
“嗯。”江连横回忆道,“开春的时候,老张刚回奉天,我在大帅府里见过他。”
“这么巧?”李正西有点惊讶,“不过,那小鬼子好像对咱没多大敌意吧?哥,他跟你说啥了?又想搞宫田龙二那一套?”
“没有。”江连横摇了摇头,“暂时没有。”
…………
大约一刻钟的光景,汽车缓缓驶进江家宅院。
看门的保镖纷纷点头招呼道:“东家,回来了?”
江连横下车摆了摆手,旋即转身吩咐道:“西风,你就别进屋了,直接去找南风和薛掌柜,让他俩饭点之前过来,等人到齐了,再上楼叫我,我跟你嫂子说几句话。”
李正西点点头,招呼司机调头离开宅院。
江连横站在院子里,下意识抬头望向二楼书房,没看见胡小妍的脸,只看见窗帘轻轻晃荡,看样子刚拉上,还带着气呢!
推开房门,宋妈已经带领下人在玄关处候着了。
一见老爷进屋,众人连忙拥上前,掸尘、递水、换衣裳,又道了几声“辛苦”。
江连横整理两下衣袖,问:“俩孩子还没放学呢?”
宋妈看了看落地钟,应声回道:“快了,估计再有半个钟头就回来了。”又问,“老爷,现在备饭么?”
“今天晚点吃。”江连横迈步走上楼梯,“行了,都该忙啥忙啥去吧!”
众人躬身告退。
上了二楼,照例先去给大姑问安。
这次回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土产,姑侄俩简单聊了几句,江连横便起身奔书房去了。
站在门口,稍稍酝酿下情绪,推门就笑:“夫人,想我了吧?”
胡小妍没给好脸,冷冷地问:“怎么自己回来的,这儿女也不中用啊,不知道扶着点当爹的,万一上楼摔下去怎么办?”“一天天的,净跟我闹,我三十来岁的人,又不是七老八十,上个楼梯还至于摔下去啊?”
“怕你穿错了鞋,扭伤了脚。”
“哈哈哈,夫人疼我!”江连横腆着脸凑上前,“来,媳妇儿,趁姑娘还没放学,赶紧香一口。”
胡小妍抬手扒拉,不耐烦地说:“别来这套,离我远点儿!”
江连横嘿嘿笑道:“你瞅瞅你,一回来就跟我打情骂俏,老夫老妻多少年了,还整欲拒还迎那一出,多臊得慌啊!”
“少来,你那儿子呢?”胡小妍问,“送外宅躲着去了?”
“嗐,那就是个干儿子,不是我的种!不信你等国砚回来,你问他!”
“你别什么屎盆子、尿盆子都往国砚脑袋上扣。”
“我太冤了!”江连横无奈坐下来,“媳妇儿,你听我讲,它是这么回事儿!”
费尽周折,总算是把沈家店的来龙去脉好好梳理了一遍,谈及老莽,谈及李正,谈及海家儿女,最后说回到小青和新年身上,如何提亲,如何反悔,如何认下了这个干儿子。
因为本就是事实,所以说起来一气贯通,滴水不漏。
可胡小妍却总是将信将疑,脸色始终不大好看。
末了,江连横一拍手:“反正就是这么个情况,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爱信不信吧!”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给国砚提亲了?”胡小妍似乎有点不满。
“嗐,别提了,我就是想早点儿回来,二麻那小子再一撺掇,我也没多想,就去了,结果好心办坏事儿!”江连横掸了掸衣衫,“这回我算长记性了,以后再有这种事儿,谁爱管谁管!这也就是国砚,再换第二个人,我也懒得掺和!”
“你本来就不应该瞎掺和!”
“嗯,夫人说的对!”
江连横拿起胡小妍的杯子,饮了口茶:“不过,话又说回来,国砚是真挺稀罕那丫头的,大家都能看得出来。我就是没想到他那么拧巴。诶,要是你在的话,应该能考虑得周全点,这事儿就得娘们儿来干。”
“我?”胡小妍乜了他一眼,“我根本就没闲心张罗这种事儿,而且,我也不会同意让国砚成婚!”
“这话怎么说?”
“国砚先是‘江家太保’,然后才是其他,娶妻生子,有了软肋,还怎么当‘江家太保’?”
“那西风娶媳妇儿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拦着?”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江连横皱起眉头。
“西风是什么性子?”胡小妍反问,“西风把兄弟看得比什么都重,凡事以小见大,你知道谷雨和西风闹过多少别扭么?弟妹来找我,哭多少回了,我一次都没训过西风,你以为是为什么?”
她顿了顿,接着说:“而且,谷雨本来就是小靠扇的,她跟了西风,就算日子过得再糟,也好过她流落街头。她知道西风是干什么的,从嫁过门儿那天开始,就应该有心里准备。”
说话间,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轰鸣。
俯瞰下去,李正西已经乘车回来了,顺道捎了王正南一程。
“可南风也成亲了。”江连横念叨着说。
“南风?”胡小妍摇了摇头,“家里有什么脏活儿是交给南风办的?他本来就不是打打杀杀的那块料!”
江连横无言以对。
楼下渐渐开始有说话声,大概是南风和西风这对哥俩儿又在拌嘴了。
不多时,院子里又传来一阵引擎轰鸣。
江雅蹦蹦跶跶地跳下车子,率先跑进大宅,张正东领着江承业紧随其后,屋子里仿佛顿时沸腾起来。
江连横寻思片刻,忽然试探着问:“媳妇儿,你嫁给我的时候,也想了这么多?”
“那年我才多大?”胡小妍挑起眉毛,半气半笑地说,“而且,我那时候走投无路,让你给骗了,不对,应该说是抢!”
“嗬,敢情你还后悔了?”
“没有,从来没有。”胡小妍笑了笑,忽然又有些惆怅,“但我说的也是事实,我当时的确走投无路,我比谷雨还没的选,只有你能救我,其实……”
“其实什么?”
“没什么。”
胡小妍摇了摇头,渐渐深情:“我跟了你……就算千刀万剐,我也认;就算你一分钱没有,咱俩重新上街要饭,我也一样会跟你过下去;就算真活不下去,你把我卖了,我也不会恨你。当然……”她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裙摆,“我不值什么钱。”
“扯哪去了!”江连横摆摆手,赶忙别过脸,“我是那种卖媳妇儿的窝囊废么?”
“这就是区别。”胡小妍接着说,“我跟你,可以什么都不顾,因为就算我回头,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但你说的那个小青,她能么?你别看她现在舞刀弄枪的,像个假小子,但她其实有其他的活法,日子一旦过得不如意,她就会抱怨,就会后悔,就会不禁去想如果,我们这种人不会,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如果。”
“照这么说的话,那你还是我的软肋呢!”
“我算你的软肋吗?”
胡小妍眼前一亮,有些欣喜,有些期待。
江连横一时语塞,迟疑了半晌儿,到底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老扯这些没用的干啥,我还有正事儿要跟你说呢,那个张效坤,他现在……”
“爸——”
江雅突然冲进书房,一路疯跑着扑向江连横,撒了个娇,随后笑嘻嘻地伸出手,说:“别藏了,拿出来吧!”
江连横摊开双手,解释道:“这次回来得急,没给你带东西。”
“骗人!”江雅不相信,满屋子乱翻,最后干脆伸手去掏父亲的里怀,“爸,别闹了,快给我吧!”
“真没有,别乱翻,土匪啊你!”
“小抠!”
正闹腾着,院门突然再次敞开。
江雅循声望去,顿时眼前一亮,急忙拉开玻璃窗,趴在窗台上,朝外头大喊:“干妈!”
“你是我妈!”江连横拦腰将女儿抱下来,“消停点,你别再他妈掉下去!”
院子里,薛应清提着一盒糕点,抬头冲江雅招了招手,喊道:“闺女,下楼吃好吃的!”
江雅应了一声,立马转身朝楼下疯跑。
江连横见了,只能摇头兴叹:“咱俩这是生了个什么玩意儿?”
胡小妍没接茬儿,却问:“你刚才说,你那个张大哥怎么了?”
“算了。”江连横起身道,“正好薛掌柜来了,下楼再说,顺便趁着今天晚上商量商量。”
(本章完)
第671章 老派发言
第671章 老派发言
大宅客厅内,薛应清、王正南和李正西分别落座,张正东屁股搭在窗台上,手里拿着一只梨,梨子大概还没熟透,又酸又涩,吃起来难免龇牙咧嘴。
江连横坐在扶手沙发里,陷得很深,胡小妍静静地傍在身旁。
下人回避,两个孩子也被姐带上了楼。
除了赵国砚和温廷阁,该来的都来了,无需再等,开始议事。
江连横清了清嗓子,点上一支雪茄,旋即说起了在沈家店所经历的几番遭遇。
当然,沈家店的遭遇只是个引子,重要的是关于老莽,关于江家的近况,以及关于张效坤希望江家帮忙包销烟土的委托。
说清了来龙去脉,江连横重重地靠在沙发上,说:“今天叫你们过来,不为别的,就是想一起商量商量这几件事,大家畅所欲言,有什么就说什么,咱们也民主一把,就当是给官府打个样儿。”
大家纷纷笑起来,笑而不语。
“别光顾着笑,说话呀!”江连横没有打趣,很认真地强调道,“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的,身家性命也都绑在一起,现在碰见了岔道,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我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雪茄的轻烟袅袅上升,客厅里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最后,王正南欠身拿起烟灰缸,递过去,笑呵呵地说:“哥,咱也没啥想说的,家里碰见这种大事儿,还是得你来拿主意,你想要什么结果,想往哪走,咱全听你的,有了方向,大家再一块儿合计,想辙把事情办周全就行了。”
众人沉默,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表态。
“南风——”
江连横弹两下烟灰,却问:“你平时的主意可不少,今天怎么拿这种口水话来糊弄我了?咋的,怕说错了担责任?”
“没有,没有。”王正南慌忙否认。
“那就有啥说啥!”江连横再次重申,“今天都得表态,也不用管我是怎么想的,只说你们自己的看法。”
见大家茫然无措、畏首畏尾的样子,他又接着声明道:“放心,不论你们说什么,最后拍板的人还是我,往后就算走错了路,一头扎进沟里,那也是我的决定,横竖怪不到你们头上。别有什么顾虑,该说就说。”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欲言又止。
渐渐地,便纷纷将目光望向了薛应清。
薛掌柜的辈分最高,堂口的财力最雄厚,按理也的确应该由她最先发言。
“行了行了,都别在那装哑巴了,那就我先说!”她侧身望向江连横,“你要让我表态,我说话可就直了。”
“那样最好!”江连横点了点头,忙抬手示意道,“要说就直说,遮遮掩掩的话,那还不如不说了,听起来也不痛快!”
薛应清理顺旗袍,酝酿片刻,好像真有什么高论要说,而且似乎已经憋了很久,终于得到机会,方才不吐不快。
“要我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合字和空子;也只有两种去处:江湖和庙堂。”
这是典型的老派论调。
江连横并不意外,薛应清虽然只比他年长一两岁,但却是颇有些阅历的江湖前辈。
在老合眼中,江湖和庙堂本就不大对付,尽管谈不上势同水火,彼此间却也总是心怀芥蒂,互相看不上眼。
老柴能够例外,并被纳入江湖之中,那是因为老柴是吏,而不是官。
历朝历代,官府始终都在打压江湖。
眼下无非是恰逢乱世,清廷倒台,军阀混战,政令不通,租界泛滥,青红哥佬沾了倒清之功,关外胡匪摇身一变,当上了“东北王”,江湖势力才得以登堂入室,从地痞流氓变成了权贵名流。
这本就不是常态。
真实的情况是,老江湖对官府的敌意未消,官府对老江湖的嫌恶永存。
薛应清显然倾向于老派的看法,接着说:“当然,我也没那么死板,江家能有今天,少不了官府的默许,但凡事也得讲究个适可而止。官府默许江家势大,可江家也不是吃干饭的,这些年来,衙门的吩咐、号召,咱该办的都办了,该带头的都带头了,该配合的也都配合了,老张的命令,咱不得不听,可张效坤算什么,凭啥要替他担风险?”
“张大哥现在也算是地方大员了。”江连横说。
“那怎么了?”薛应清哼了一声,“江家是在奉天,又不是在绥宁,难道张效坤还能把张大帅搬倒?”
大家都摇了摇头,实在看不出这种可能,一点也没有。
江连横却伸出两根手指,说:“两个月,只用两个月的时间,他手底下的人马,就从两百变成了几千……我也没说他能搬倒老张,但他以后肯定不简单。”
“我懂你的意思,押宝嘛!”薛应清抱起双臂,看法依然不变,“但这不划算,风险太大,而且咱现在也没必要押宝!”
正说着,她忽然皱起眉头,显得有些困惑,便问:“喂,就这点道理,你不可能不明白,还在这问什么呢?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情况,我不知道?”
王正南接话道:“薛掌柜,这个张将军……他以前帮过咱们。”
“什么时候?”
“应该有十年了吧?”李正西朝楼上瞄了一眼,“差不多,反正就在辛亥那阵,他带来几个毛子帮咱打晃儿,杀了一个小东洋,叫三浦熊介。”
“不止那一次。”江连横叹声道,“二十年前,他还救过我一条命,虽然只是碰巧赶上了,但也的确救了我一回。”
“怪不得,原来欠着人情呐!”
薛应清靠在沙发上,从银盒里掏出一支烟,用细长的滤嘴吸了两口,淡淡地说:“我说你怎么总让他在家里的场子白吃白喝呢!”
江连横没说话。如此静了片刻,薛应清还是摇了摇头:“那也不该帮他,这事儿太大了,不是讲义气的时候,弄不好容易掉脑袋。你好心报恩,他可没想那么多,纯粹就是把你往火坑里推,这样的兄弟,不交也罢。”
胡小妍不动声色,默默地听着众人发言。
王正南想了想,却问:“哥,那个张将军的号召力,真有那么大?”
“大,很大!”江连横如实说道,“我在宁安亲眼所见!”
“那就难办了,弄不好恩变成仇,以后等他爬上高位,还不得反过来记恨咱们?”王正南频频摇头。
“简单呐,不让他爬上去不就完了?”薛应清透过烟幕,冷冷地说,“现在就去告发他,说他偷种烟土,私自募兵,江家本来就是给老张搞情报的,都是能进大帅府的人了,把这事儿直接告诉老张,我就不信他不猜忌。”
这话听起来夸张,但作为省府的密探头子,江连横的确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老张的判断,尤其是对张效坤这种旁系而言,几乎一告一个准。
更何况,奉系高层看不上张效坤的人,简直一抓一大把,想要煽风点火,并不困难。
江连横没有表态。
可是,李正西一听这话,却立刻反驳道:“那怎么能行?张将军好歹也对江家有恩,现在他来找咱帮忙,咱不帮也就算了,还要反过头去告密,那咱们都成什么人了?”
“一心不事二主!”薛应清不急不恼地说,“你哥本来就是老张的密探,现在知情不报,这就已经算是罪过了。”
李正西哑然无话,沉思半晌儿,仍旧找不到破局之法,只顾小声嘀咕道:“再想想,反正我是不赞同告密,再想想,总能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世上哪有什么两全其美,无非是有一方让步妥协罢了。”薛应清说,“江家既然蹚了这趟浑水,那就没有两全其美可言。知情不报,还能打打马虎眼,勉强糊弄过去。帮忙包销烟土,让张效坤私自募兵,那就是以身入局,择不出去了。”
王正南点了点头:“薛掌柜说的对,江家能做的,最多就是置身事外,其他任何选项,都是弊大于利。”
“东哥,你怎么看?”李正西望向客厅窗台。
张正东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我都可以。”
“什么叫你都可以,咱哥刚才说了,每个人都得表态。”
“嗯……那就置身事外吧。”
“如果只是置身事外的话,那我也能接受。”李正西稍有让步,但仍旧坚持底线,“告密不行,那样太下作了。”
王正南摇摇头说:“这倒是还在其次,关键是如果告密的话,那就算彻底结仇了,张将军是官儿,能不得罪,尽量还是别得罪的好。而且,要想置身事外,其实也不容易,咱不帮忙,张将军心里估计也是疙疙瘩瘩的,以后就没那么亲近了。”
“他爱亲近不亲近,怎么,还要硬把江家往他那条船上绑啊?”
薛应清突然有点火气,转头看向江连横,忿忿道:“连横,我还是那句话,张效坤想让你帮忙包销烟土,这话说出来,他就没把你当哥们儿处,这种人,你还搭理他干什么呀!”
江连横的反应很平静,点点头道:“继续说,我都听着呢!”
看样子,他今天的确打算认真考虑一下各堂口的意见。
“再往下说,我怕你不乐意。”薛应清并未冒进。
江连横只好再次重申:“放心,你们今天随便说,说什么都可以,我都会考虑。老莽的事儿,大概不是偶然。也许,家里的确应该调整调整,你们尽管说就行了。”
薛应清见状,仗着家里的辈分,以及先前刺杀荣五爷的功劳,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好,那我就直说了。”
她捋顺下思路,语重心长地说:“连横,你也别觉得我胳膊肘往外拐,但说实话,江家现在太贪了,手伸得太长,赌档、烟土、娼馆、码头、军火、保险、劳工,不是独揽,就是抽红,道上的人嘴上不说什么,不代表心里没有怨言,长此以往,肯定要出问题。横葛蓝荣是一家,这句老令儿可不是白说的,该让的时候,也得让一让。”
闻言,王正南不住地点头,但却并未出言打断。
薛应清接着说:“老张已经不年轻了,往后的事儿,谁能看得清楚?不说别的,就说民国成立以来,刚刚十年,这就已经换了多少总统了?你看老张那干巴巴的模样儿,还能有几年,就算少帅顺利接班,那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咱没念过书,还没听过书么?”
“等会儿!”李正西往前俯下身子,“薛掌柜,那要这么说的话,咱不是更应该提前押宝了么?”
“糊涂,还押什么?”薛应清说,“我那场子里,每天接待不少军官,平时那些风言风语,我也听过不少。你告诉我,现在东三省除了张大帅,还有谁能服众?那么多派系林立,有前清的遗老遗少,有留学东洋的士官派,有太子党,有元老派,你能看得清以后谁得势力?反正我是看不清!”
没人能看得清。
老帅在东三省的地位,无可取代,即便是少帅也不能。
“现在的情况,应该是尽快想办法抽身出来,而不是还在这里面搅混水。”薛应清毫不避讳自己对官府的排斥,“你们可以说我是老古董,无所谓,但我的经验是,合字就是合字,江湖才是归宿,天底下有几个张大帅,别痴心妄想了,更别觉得,咱们替官府办事,就成衙门里的人了。他们那些官老爷,打心眼儿里就看不上咱们,只是觉得有用,暂且利用罢了。”
江连横点点头:“接着说。”
“前车之鉴呐!”薛应清摆摆手道,“你们看,孙大炮用完了老洪门,还没等成功呢,就开始嫌弃那些混江湖的上不了台面。我敢说,如果老张有问鼎中原、统一四海的那天,也会嫌咱们脏了他的面子。”
“这我认同,不过老张这人……其实挺念旧情的,当初他二哥、四哥造反,他也没有追究。”
“好,就算老张念旧,那小张呢?”
薛应清问:“历朝历代,杀功臣的事儿还少么?当然,江家是在线上混的,根本就不值得杀!可问题是,如果咱们非得掺和那些党争,结果恐怕就另当别论了。再者说,就算小张心慈手软,但他还能像老张那样庇护江家么?他是公子哥,打心眼儿里是瞧不上咱们这种人的,到时候他只要撤下江家头顶上的这把伞……”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终于下定结论:
“凭江家这些年在线上的所作所为,平日里那些心怀不满的,自然而然地就全都找上来了,结果恐怕又是大乱一场!
“连横,我得提醒你一句——江湖债,就是儿女债!”
(本章完)
第672章 方向性争论
第672章 方向性争论
镀金打火机在指尖来回颠倒,越转越快,一刻不停。
江连横的神情并无变化,依然静静地听着,没有点头赞许,也没有摇头否决,仿佛事不关己,竟是一副看客模样。
不可否认,当他听到“儿女”二字时,他的心绪曾有波动,眼里也闪过一丝久违的凶狠,但其间的转变稍纵即逝,只在瞬息刹那,以至于众人毫无觉察。
他很克制,尽力不被儿女情长所左右,进而影响自己的判断。
可惜,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一场无谓的徒劳。
关心则乱。
薛应清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江家现在的定位有点模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说是线上的,却常常替官府办事;说是衙门的,却又没有官府的认可。
长此以往,必定两头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奉天省府密探顾问——这是江连横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官面身份,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甚至根本谈不上品级。
事实上,江家所有的权势,全都源于张大帅的口头承诺,仅此而已。
“我太了解那帮官老爷了!”薛应清冷冷地说,“用着你的时候,说你是英雄好汉,保你荣华富贵,一旦觉得你没用了,就算咱们上赶着去当哈巴狗,人家都嫌咱们有辱门楣,从来如此,没有例外!”
“这……只要做到够大,应该也会有例外吧?”李正西似乎抱有些许侥幸。
“别做梦了!”薛应清毫不留情,“除非你能当皇上,否则的话,就算你勉强挤进庙堂,用不了三两年的功夫,人家就能笑呵呵地把你排挤出去,最后还是文官当道,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别说咱们了,就是带兵的武将都得被他们活活玩儿死!”
众人无话可说。
薛应清也跟着摇了摇头:“我觉得,江家应该找准自己的位置,咱们是在线上跑的,什么能掺和,什么不能掺和,心里得有点数,别整天跟着官老爷混,就以为自己也是个官儿了,差的远呐!只要安心沉在江湖里,上头风再大,也吹不到咱们身上,等他们党同伐异,分出了高下,咱们该上贡上贡,该孝敬孝敬,就算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不得人待见,起码也不会搞得满盘皆输,可咱们要是以身入局,只要押错了宝,一切就全都完了。”
“所以,薛掌柜的意思是——”
江连横终于开口道:“我现在应该尽量远离党争,后退一步,回到江湖,跟线上的合字修好关系,免得以后奉天有变,江家没有回旋的余地?”
薛应清点点头,说:“身在江湖,无非势大势小;参与党争,只有是死是活。”
“东风?”江连横抬眼望向窗台,“你怎么看?”
张正东一愣,沉默许久,方才闷闷地说:“最近这段时间,线上的确有点怨言,不过还好,构不成什么威胁。”
“那是因为老张还在!”薛应清再三强调,“我们现在谈的是以后,是关于未来的规划,等到他们构成威胁的时候,那就表明江家已经人心尽失,再说什么都晚了,就算有老张在官面上的照应,你躲得过明枪,躲得过暗箭么?”
张正东有点无辜,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只能看清眼前的现状,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东风并未隐藏自己的真实看法,而是他好像真就没什么远见,也不愿在虚无缥缈的未来上耗费心力。
他的办事风格相当细致,而过分关注细节的人,往往容易忽略大局。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张正东始终是个执行者,而非决策者——讨论未来,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江连横没有为难他,转而看向另一边,问:“南风?”
王正南似乎早有预料,听见问话,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先给大哥大嫂倒了杯茶,随后又给薛应清倒了一杯,接着是东风西风,及至全都照应到了,方才重新坐下来,自顾自地笑了笑:
“呃……这个,我觉得刚才薛掌柜已经说的很好了……”
“别在那客套了,你就直接说‘但是’吧!”薛应清一语洞穿真相。
王正南挠了挠头,干笑两声,说:“倒也不是‘但是’,而是大家一块儿合计,好事多磨,就算有分歧,大家初心也都是好的,唠嗑么,好主意都是唠出来的。”
“行行行,你有话赶紧说。”江连横催促道,“这是在家里,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
王正南应了一声,这才接着表态:
“哥,说实话,薛掌柜的很多看法,其实跟我不谋而合。我也觉得,咱家这些年,没少捞了,有些小钱儿,该让的也应该让一让。当然,这得有个限度,不是什么生意都能让的,毕竟咱也不是做慈善的么。”
大家笑了笑,让他继续说下去。
“江家现在不比以往,家业做到这份儿上,有些生意真就是仨瓜俩枣、九牛一毛,实在不值得死死攥在手里,我也不是嫌钱多,而是有些生意实在上不了台面,说出来都有点给家里跌份儿,而且还惹得其他合字心怀不满,这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别的不说,就说那‘摆地’的生意,咱从那些卖把式的艺人手里,根本抠不出来几个钱儿,真没什么意思……”
南风的话还没说完,西风就先不乐意了。
“二哥,你这话啥意思啊?”李正西眉头紧锁,感觉自己受到了针对,“你明知道我手底下那帮弟兄就靠‘摆地’吃饭呢,你说我给家里跌份儿?”
“不不不,西风,我只是打个比方。”王正南意识到了问题,于是连忙改口道,“我没说你给家里跌份儿,而是说这个行当,以江家现在的地位,愣把着‘摆地’的生意,难免会让人觉得咱们要通吃奉天,显得小气了。”
“怎么就小气了?”李正西难以接受。
王正南摆摆手道:“西风,你等我把话说完行不行?”“你说!”
“我知道你惦记着你手下那帮弟兄,可我又没说要断了他们的活路,而是说你应该给他们换个行当,总在那‘摆地’,能有多大出路?”
“他们……”李正西咂了咂嘴,“他们连字儿都不认识,还能有什么出路?”
“进工厂啊!”王正南一拍大腿,忙说,“你看看铁西区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估计用不上两年时间,各大工厂纷纷都得招工,还有老张要办的奉天军械厂,当劳工也不少挣。而且,现在外地的把头儿越来越多,咱们得想办法维持家里总把头儿的地位,这是体面的差事,咱哥还是荣誉会长呢,你忘了?”
李正西不怒反笑,摇摇头说:“二哥,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咋的,好吃懒做,不爱干活儿,就爱仗着你的名头去找卖艺的要钱?”王正南撇了撇嘴,略显责备道,“西风,这你就得自己好好反思一下了,他们是你手底下的人,你怎么能让他们给拿住了?”
李正西摆摆手,说:“我堂口的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就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我的意思很明确: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王正南不再理会西风,转而看向大哥大嫂,接着说:“哥,嫂子,我认同薛掌柜刚才的看法,咱应该让利换交情,但我觉得薛掌柜的方向有待商榷,咱拼死拼活,开山立柜,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怎么能还想着回线上混呢?咱们应该趁着现有的优势,抓紧改头换面,跟以前干的那些脏事儿,尽快划清界限才对啊!”
“南风,我刚才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薛应清问,“江家不应该掺和官府里的党争!”
“我知道,可我又没说咱们要混官场,江家现在应该尽快洗白,把所有生意都变得合理合法,这才是长久之计,也只有这样,咱们这辈人拿血换回来的家产,才能传下去。”
“二哥,你想的太简单了。”李正西冷哼道,“现在这世道,你想要合理合法,那不就相当于是自废武功么,别说传下去了,你自己能不能守住都是个问题。”
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
没有拳头,没有靠山,再大的家产也只能任人宰割。
王正南当然想到了这一点,忙说:“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乱世当头么!可问题是,这世道不可能永远这么乱下去,总会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天,说书的都讲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咱们赶上了乱世,既是幸事,也是不幸,想要发家创业,手上难免沾点黑,可咱大侄女呢,你不替她想想?”
“想啊,所以就更不能自废武功了!”李正西争辩道。
正说着,忽然听到江雅,久未吭声的张正东忽然抢了一句:“孩子的手上可以不沾黑,他们上过学,比咱几个强。”
王正南一拍大腿,稍显激动道:“你听听,还是东哥看得明白,江雅和承业是念过书的,人家以后没必要混江湖,甚至他们可能才是制定规则的人,咱们要是不改头换面,反而可能误了他们的前程。”
李正西仍旧摇了摇头:“二哥,我不是针对你,你手上没沾过血,你当然可以轻飘飘地说一句‘改头换面’,我和东哥能么,老赵能么,恐怕还没等改头换面,家里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我承认,风险是有的,但我说的这个方向,绝对是正确的。世道不可能永远这么乱下去,总会有消停的那一天,到时候一切都会像以前那样,凡事都是生意,都要在规则之内进行,拼的是脑子,拼的是钱,是关系,不是拳头。”王正南坦诚道。
“可我跟你说的是现在!”李正西指着窗外说,“二哥,家里养这么多‘响子’,都是帮咱干过脏活儿,手上沾过血的,你以为他们没仇人?仇人不敢找他们麻烦,是因为江家在这镇着,咱们改头换面,你让他们怎么办?你信不信,他们第二天就会被仇家清算!卸磨杀驴,这种事儿我干不出来!”
“这……”王正南一时有些犯难,“实在不行,咱们可以发一笔安家费;或者,咱们可以用‘奉天商会保安队’的名号,帮他们拿到合法武装队的身份;要不然的话,也可以尝试……”
说着说着,就连他自己都没底气了。
“我觉得你太乐观了。”李正西坦白道。
“可能吧,但我还是认为我说的没错。”
王正南抬头望向大哥大嫂,接着说:“当然,我这个想法,可能要两三年,或者更长时间才能完成,甚至可能没法完成,但我觉得,江家还是应该朝这个方向努力,而不是像薛掌柜说的那样,重新回到江湖。”
说完,又转头看向薛应清,呵呵笑道:“薛掌柜,我没别的意思,我心里真就是这么想的。”
薛应清不急不恼,甚至还有些赞许地点点头,但却始终未曾改变自己的看法。
“南风——”她说,“你有这种想法,我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但我在线上混的时间比你们长,我说这话,可能有点倚老卖老,可实际情况是,我见过很多人都有你这种想法,结果呢?”
薛应清没有继续说下去。
当然,她也无需把话挑明,倘若她曾见过成功的案例,自然也就不会认为江家应该重归江湖了。
“这太难了,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缺。”薛应清叹声道,“事实上,最后能落得个善终结局的合字,就已经是万里挑一了。”
此话一出,大家便都沉默了。
客厅内,只有落地钟的钟摆仍在“嗒嗒”晃动,似乎是在嘲弄着众人的痴心妄想。
天板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江雅和承业正在楼上嬉闹追逐,明明很轻快,却又显得很沉重。
胡小妍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问:“西风,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么?”
“没有……”李正西无奈地搓了搓手,“嫂子,我想不出什么主意。说实话,我觉得眼下只能维持现状,除此以外的任何改变,都有可能出问题,至少我是不同意二哥的说法,那太冒险了。”
终于,大家还是将目光投向了江、胡二人。
江连横无动于衷,他是当家的,胡小妍自然率先开腔表态……
(本章完)
第673章 优先级问题
第673章 优先级问题
“刚才,大家说的都挺好,也都挺有道理,但不论是修缮线上的关系,还是改头换面,亦或是维持现状不动——归根结底,都只是咱们的一厢情愿。”
胡小妍字斟句酌,斯条慢理地表明看法:
“想要修缮关系,人家未必领情;想要改头换面,恐怕也难如愿;即使维持现状,最后还是得根据情况随机应变。”
闻听此言,众人不禁皱了皱眉,心说这不是片汤话么,说了等于没说,哪有什么实际意义?
胡小妍却道:“江湖凶险,适者生存。江家立柜十年,的确是时候调整调整了,大家当然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但不能为了改变而改变,应该根据现状,分出个轻重缓急,必须明确目的,不能自乱阵脚。”
薛应清和王正南互相看了看,都觉得自己的方向才是当务之急。
胡小妍接着说:“线上的合字对江家有怨言,这是事实,但我的话可能狂了点,江家十年积累,不是线上随便冒出个刺头就能挑翻的,就算没有官面上的照顾,硬碰硬,咱们也有足够的财力、物力和人手闪转腾挪,实在没必要怕他们。”
薛应清欠了下身子,没有表态,显然是在等胡小妍把话说完。
“其次,关于张将军的委托:偷种烟土,私自募兵。虽然事关重大,但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实际上只关于老张对他的信任。老张信任他,这件事就能大而化小,小而化了;老张不信任他,他就算安分守己,绥宁镇守使的位置一样朝不保夕。我虽然也不同意江家帮他包销烟土,但我认为,张将军现在的地位,起码一年之内不会有任何变动。”
“为什么?”众人不解。
胡小妍说:“官府的任命,不是儿戏,老张也是要面子的,不可能刚把人提上去,转头就把人撤下来,那相当于是打他自己的脸,除非张将军犯了不可饶恕的重罪,那就不是把人撤下来了,而是直接枪毙。”
“偷种烟土,私自募兵,这还不算重罪啊?”王正南惊叹道。
“算,但要分什么时候!”胡小妍解释道,“你别忘了,老张刚吃了败仗,正准备重整旗鼓、报仇雪恨呢!他现在急缺干将,咱先不论张将军会不会打仗,就说他能在军饷不够的情况下,用两个月的时间,拉出一支几千人的部队,你告诉我,奉天的高级军官当中,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份能耐?”
众人寻思半晌儿,也没找出其他人选。
毕竟,张将军不仅有号召力,同时还能跟毛子打交道,这在奉系内部,简直堪称独苗。
“当然,我跟大家的想法一样,江家不该参与党争。一步错,步步错,费力不讨好,而且还会动摇家里的根基。可话又说回来,江家配参与党争么?”
大家都不言语,忽然感觉有点荒唐。
的确,除了所谓的“风闻奏事”以外,江家没有任何实权,就算帮忙包销烟土,充其量也只是一副白手套而已。
这种货色,即便不小心卷入了党争之中,也属于可杀可不杀的范畴,并非毫无回旋、补救的余地。
死罪是最坏的预测。
尽管“整军经武”的动荡仍在持续,但凭借多年以来对官府的孝敬,江家大概率是破财免灾的结局。
当然,破财以后,注定失势,江家也许会遭受线上的反扑,但那是后话,江家仍然不至于没有保全自身的可能。
何况,江家还有北风,还有孟铎等人帮忙周旋。
话到此处,胡小妍忽然顿了顿,继而坚定不移地判断道:
“整个奉天,对江家威胁最大,能让江家所有应对手段全部失灵的势力,有且只有东洋人!
“江家要想有针对性的调整,按照轻重缓急,也应该是先提防东洋人和二鬼子,再避免陷入党争站队,最后才是调解跟线上合字的关系。”
这一次,大家都听明白了,并且不再有任何异议。
胡小妍说:“别忘了,家里以前曾经清过两个鬼子,宫田龙二和三浦熊介。”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而且始终没有追查到江家头上,但这并不意味着江家就能高枕无忧,任何潜在的马脚,都有可能招来秋后算账。
另一方面,近些年来,江家之所以能够化解大陆浪人的诸多叨扰,关键就在于江连横把持着工会,东洋财阀代表为了避免延误生产,通常情况下,会尽力掣肘东洋侨民团体,轻易不愿招惹江家。
毕竟资本逐利,没那么多仇恨,眼里只有金钱。
“所以,江家凡事都可以退一步,唯独在西家行的地位不能退,必须要当总把头儿,否则江家就没了跟东洋人周旋的余地。”胡小妍冷冷地说,“谁敢在这行里动心思,想撬江家的地位,就算多少钱、折多少人,江家都坚决不能让步。”
众人纷纷点头。
李正西当即附和道:“这话没错,不管是江湖还是官府,撑死了也是内斗,平日里人情往来,就算真撕破了脸,好歹也是知根知底,有脉络可寻,能拿住关键,洋人那就两说了,纯他妈的不讲理,一旦斗起来,准是你死我活。”
“不不不,你这话有失偏颇了。”王正南说,“洋人不是不讲理,而是不讲咱们的理,你只是没摸清他们的思路,要跟洋人打交道,那就得按照洋人的规矩来办,到时候你就会发现,他们不求你死我活,只想挣钱,骨子里都是生意人。”
“这是咱们的地盘儿,凭啥要听他们的规矩?”
“你这叫意气用事,不成熟,你要想放开眼界,广交人脉,那就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较真认死理没用,重要的是结果,方式可以灵活点,你看咱们现在不也改成握手了么?”
“那你的意思是,嫂子刚才说错了?”
“嘿,你还给我扣上帽子了!”王正南连忙解释道,“我是想说,洋人不能一概而论,仅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西洋那帮人,脑子里最重要的就是两件事:挣钱和传教!不过,毛子和鬼子例外,他们离咱太近了,脑子里的想法就多!”
“那不就结了,你跟我争什么呢?”李正西莫名其妙。
王正南说:“我是不同意你刚才的说法,你不能把所有洋人都当成敌人,而是应该利用他们之间的关系,保全自身。这么跟你说吧,小河沿儿的李三爷,鬼子要想杀你,连眼睛都不带眨的;可英国洋行的李经理,大买办,鬼子要想杀你,他不得掂量掂量?”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大嫂:“嫂子,我跟你想的一样,江家在工会的地位不容撼动,但与此同时,咱们也得把住其他洋人的关系,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反正就是各取所需,这种需求越紧密,咱们应对突发状况的余地也就越多。”
“有道理!”胡小妍点了点头,“而且,你刚才说的也没错,江家现在不比以往,有些生意,也的确应该让一让,倒不是嫌钱多心里慌,而是有些事儿,实在有损江家的脸面,蝇头微利,得不偿失。”
“嫂子——”李正西有点坐不住了,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就立刻被胡小妍抬手打断。
“比方说,奉天有几条小型商店街,店铺买不起咱家的水火险,咱就别再去收保护费了,总共没多少钱,反倒显得江家档次低了,这部分生意可以让,咱们不跟线上的合字争了。”
薛应清和王正南纷纷表示赞同。
“不过——”胡小妍接着说,“小河沿儿摆地的生意不能让。”
听了这话,李正西总算是松了口气。
王正南却有些不解,忙问:“嫂子,为啥呀?咱从那些撂地卖艺的人手里,真就抠不出来多少钱!”
“二哥,不管钱多钱少,这也是我手底下那帮弟兄的营生,你别总想着拿我这边开刀行不行啊?”李正西很是不满。
“我没说要拿你开刀,而是在为江家考虑,实在不行,我再帮你给他们想其他出路不就完了?”
胡小妍抬手打断哥俩的争吵,说:“我从来就没指望在这行当里挣钱,江家不差这笔钱,差的是那些平地抠饼的艺人。他们那些人,天南海北,从哪来的都有,一路上行走江湖,道听途说,见多识广,这是重要的情报来源,所以不能让给别人。不过,薛掌柜说的也没错,咱们应该尽量缓和一下线上的关系……”
她看向李正西,接着吩咐道:“西风,今后让你的人少抽两成,也别再去收保护费了。”
“嫂子……”
“同时,以后也不用再往家里交数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大嫂还是讲道理的,李正西自然无话可说。
况且,江家此番调整,也不只是针对他的堂口,而是叫停所有跌份儿的行当,保护费只是其中之一,还有诸如许多小行市的抽红,开张大吉的保安费等等。
叫停这些营收,对江家的影响几近于无,既能拔高江家的格调,同时又能缓和江家同线上的紧张关系。
换言之,这些行当本就有点累赘了。
如果江家愿意,当然可以让得更多,但显然没人想要充当活菩萨,所谓的退让,也就止步于此了。
“嫂子,那张将军的委托怎么办?”李正西问。
“不能帮!”胡小妍断然回绝,“无论说什么也不能帮,给张效坤包销烟土,这件事不仅可能陷入党争,还会给江家树敌招灾,破坏现有的局面。”
“陷入党争我明白,破坏现有的局面是指……”李正西一时没能想通。
“这不明摆着么!”
薛应清解释道:“江家立柜以来,保险业务始终都是重头,奉省各大土商想要平安送货,全都得买江家的运输险、水火险,这就已经是在抽红了。你不能既要坐地抽红,又要亲自下场,那别人还有活路么?”
“是啊!”王正南也说,“你要这么搞,相当于逼着各大土商联手对付咱们,本来好不容易形成的默契和平衡,这下子就全都毁了,别人不说,辽南的佟三爷就不会答应。你想想,佟三爷的土货,那是从海上运过来的,成本肯定高;张将军如果偷种烟土,货源就在绥宁,离咱们这才多远,成本这么低,咱在免了自家的运输险,佟三爷他们拿啥跟咱们竞争?”
“这么严重!”李正西反应过来,忙点了点头:“那还真不能帮忙包销了,百害而无一利啊!”
“有利,挣钱,能挣不少钱!”王正南说,“张将军种烟土是为了扩军,那种植的面积少说也得万八千亩,光抽佣就能赚翻,但你要这么干,就把所有土商都得罪了,以后出门加点小心比较好。”
“关键在于,江家还会因此而失言。”胡小妍正色道,“你们别忘了,‘不碰烟土行当,只收货运保险’,这是当初咱们自己定下的规矩,各大土商才愿意主动上交保险,咱们不能为了帮张效坤的忙,自己打自己的脸。”
此话一出,就连李正西也说:“哥,咱不告密就成,包销烟土的事儿,还是别管了吧?”
“对,烟土毕竟不光彩,就算有官府的印,也免不了遭人口诛笔伐,不利于长久发展呐!”王正南如此表态。
薛应清干脆提议道:“不行的话,干脆把这事儿推给其他土商得了,反正他们也没这么多顾虑,有钱赚就成,烟土又不愁销路,还能烂在手里不成?”
几番争论下来,众人也算达成了共识:蝇头微利,该让则让,缓和江湖关系;疏离官府,躲避党争,以免泥足深陷;死守工会,利用洋人,确保回旋余地。
大家都很认同,于是便纷纷转头看向江连横,该是他拍板决定的时候了。
胡小妍忧心忡忡,不由得伸手按住江连横的胳膊,小声提醒道:“连横,别逞仗义。”
楼上,江雅和承业的嬉闹声仍在继续。
江连横靠在椅背上,沉吟许久,终于点了点头:“那就照你们说的办吧,张大哥那边,我会想办法交代。”
不知为何,大家仿佛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
江连横把打火机揣进兜里,目光扫过众人,接着说:“关于线上的那些刺头,对我有不满的,有怨言的,我只退这一次,再有得寸进尺的,就别再跟我谈什么以和为贵之类的屁话了,我不想听,以后再有合字挑事儿,谁敢露头,就插了谁。”
众人纷纷点头。
“另外,你们仨记得帮我留意一下。”他指了指东南西三人,“我可以不帮张效坤包销烟土,但我必须要知道,是谁在接手这批货,万八千亩的烟土,值不少钱呢!这笔钱,不进我的口袋,就是进别人的口袋,但愿是朋友的口袋!”
(本章完)
第674章 不满
第674章 不满
“什么,不让收保护费了?”
奉天城北,西风宅院。
江家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各堂口分别传达了东家的最终决定。
李正西也不例外。这天中午,正赶上饭点的时候,他便将手下几个骨干叫到家里,吩咐日后的种种安排。
癞子、石头、老拐……当年的小靠扇,如今也已经二十郎当岁了,跟着西风,有了生计,终于渐渐活出了滋味。
谷雨仍在外屋地忙着备饭,大伙儿盘腿坐在炕上,静听西风讲话。
不出意料,决议一经传达,立刻招来众人不满。
“三哥,这不是刨咱的活路吗?”
大家连声叫屈,不明白江家为什么主动退让,也不想明白,只觉得所受不公,似乎遭到了某种针对。
李正西只好解释道:“这不是针对你们,而是所有堂口都要服从的调整。”
“话是这么说的,可是凭什么呀?”石头愁眉苦脸,“明明就是咱们堂口受到的影响最大。”
的确,即便是统一调整,也难免有人获利,有人吃亏。
王正南的手下,多半出任文职经理,本就挣着一份儿工钱,都是打算盘的人,从来不靠收保护费过活。
薛应清自带原班人马,“松风竹韵”的生意兴旺红火,让他们去收“地头税”,人家都觉得跌份儿掉价。
温廷阁虽然不在奉天,但他的人都是佛爷,本就有能耐傍身,何愁没有来钱的门道儿?
赵国砚和张正东的手下“响子”最多,常在各处看场子,平时就不少挣,要是赶上出活儿,干一票,能顶别人一年的进项,但挣得多,风险也大,常常有命挣没命,老牛就是如此。
唯独西风的堂口差点意思,几个骨干虽是乞讨出身,但却没有师承,算不上要门中人,也没什么过硬的能耐,平时全靠仗势欺人,才能勉强抠出点银两,聊以度日。
当然,这要分跟谁比了。
同寻常百姓相比,癞子等人活得可谓相当滋润,但却远不如其他堂口那般风光。
别说江家偏心,各堂口最初的起点都大差不离,所受的照应也都别无二致,如今渐渐分出差距,要怪,也只能怪堂口大哥经营不善,大嫂就算有心拉他一把,其他堂口听说了,又会作何感想?
然而,眼下的形势,真就只怪堂口大哥么?
李正西耐心说明情况:
“你们也别跟我这抱怨,我刚才已经说了,江家以后的重点在工会,你们要是愿意,就去工厂干活儿,我能找人给你们安排,活儿也不重,你们在里头好好混,争取当个班头,给东家充作眼线,要是能混成把头儿,以后在江家肯定能受重用。”
“那不成卖苦力的了?”众人一听,纷纷撇嘴,“整天起早贪黑,还得让人使唤,太没面子了,我可丢不起那人。进工厂没意思,真没啥意思。”
“啪!”
李正西一拍炕桌,厉声骂道:“操,刚吃上几天饱饭,你他妈还要上面子了!”
老拐——他小时候让人打断过腿,后来虽然接上了,但走道时右脚画圈儿,所以就落得这么个诨号——一见西风动怒,便立马软下来赔笑道:“三哥,我不是那意思,你看我这条件……我本来也进不去工厂,而且我是怕丢了你的脸面。”
“放屁!我说能让你进去,就能让你进去!”
“关键是……那玩意儿我也不会呀!”
“那就学,谁他妈生下来就会啊?”
“三哥,你看我都这岁数了……晚了,真晚了。”
其实,老拐也就二十出头,可说起话来,却好像时日无多一般。
归根结底,就是不想进工厂干活儿。
众人仗着西风的势力,平时在小河沿儿一带,甩开膀子横着走,当惯了爷,哪肯再吃半点苦头?
老拐打心眼儿里不想去,李正西也没法逼他去,否则勉强进了工厂,想必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倒赔了人情不说,没准还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你瞅瞅你们几个,还想让我怎么替你们张罗?”西风越想越气,忍不住骂道,“我倒是想把你们送去家里的场子帮忙,可你们够格么?一个个连字儿都不认识,还他妈总在那挑肥拣瘦!”
老拐自告奋勇,忙说:“三哥,我可以给江家当‘响子’啊!”
“他妈的,你这时候怎么不说你条件不行了?”李正西干脆气笑了。
“三哥,我这条腿真要跑起来,其实也挺快!”老拐盲目自信道,“而且,江家出活儿的时候,不是还给配枪么,枪法好就行呗,那人还能跑得过枪子儿不成?”
“滚犊子,你他妈开过枪么!”
“学呗,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啊!”
李正西无语,无语至极——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常常令人匪夷所思。
想来也是,胡小妍当年笼络了一帮小靠扇的,从中精挑细选,方才认定了四风口和小,因为她很清楚,不能指望所有小靠扇的日后都能成材。
西风不同,凡是来投奔他的,往往照单全收,从不加以甄别筛选。
原本可观的“摆地”进项,按人头分发下去,再多也显得少了。
知人善任——不过四个字而已,听起来简单,可“知人”和“善任”,能取一样,恐怕就已经是响当当的人物了,试问古往今来,能做到二者兼得之人,又有几何?
李正西只恨老拐愚钝,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
见他不说话,老拐又争辩道:“三哥,就算我条件不行,那石头总可以了吧?”
李正西摆了摆手,却问:“你们是不是以为,只要敢杀人,就能在江家当‘响子’了?”
“不然呢?”众人反问。
李正西懒得解释,只说:“这事儿你们就不用想了,我不是故意压着你们,不让你们出头,而是你们根本干不了脏活儿,正相反,你们只会把活儿越干越脏。”
江家对“响子”的态度,向来是宁缺毋滥,层层筛选,互为担保,满打满算也就五十人而已。
其实,身手往往不是最重要的考核标准。
大家一听,便都有些泄气。
饭菜陆续端上来,没有酒,谷雨的态度有点冷,淡淡地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并不入席,抹身回了外屋地去躲清闲。
“行了,都抓紧动筷子吧!”李正西忙说,“今儿不喝酒了,待会儿我还得去趟医院送饭呢!”
众人闷声吃了几口菜,总觉得有点憋得慌,许多埋怨,不吐不快。石头说:“三哥,真不是咱们不知足,而是不让收保护费,对咱们堂口的影响太大了,你不能再找东家商量商量么?”
“是啊!”有人随即附和道,“三哥,咱也不是逼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行就闹一闹,没准这事儿就拉倒了!”
“闹什么闹!”李正西呵斥道,“东家已经拍板了,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石头撂下碗筷,试图再次争取:“三哥,问题是保护费这种地头税,咱们不收,也会有别人去收,明明就是到手的钱,凭啥非得让咱吐出去,便宜了别人呐?”
“树大招风,懂不懂?”李正西耐着性子说,“这不叫便宜别人,这叫缓和关系,其他堂口也一样。吃饭。”
“哦,拿咱们的收成,缓和江家的关系?”有人小声嘀咕了几句。
一听这话,李正西顿时拉下脸来,摔着筷子骂道:“你他妈吃的是谁家的饭?”
众人哑然,不敢再吭声了。
“想继续收保护费,是不是?”李正西抬手指向窗外,“谁想继续收保护费,谁就自己去收,但是别他妈用我的名号,更别他妈的用江家的名号,以后让别人砍了,出事儿自己兜着,别他妈过来找我,去吧!谁想收,现在就给我立马滚蛋!”
霎时间,屋内鸦雀无声。
有两个胆小怕事的,甚至已经噤若寒蝉,就连抬头的勇气都已荡然无存。
一通呵斥下来,大家都怕了,自然也不再有任何异议。
静了许久,癞子终于开腔打破了沉默。
他年岁最长,算得上是西风的左膀右臂,当即陪笑着宽慰道:“三哥,吃饭吃饭,别动肝火,大家只是想问清楚而已。”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李正西反问,“这件事已经定了!同意的,留下来;不同意的,现在就滚!”
没人动弹,大家都是仗着西风的势力才有今天。
离开西风,就凭他们几个,别说保护费了,就连“摆地”的生意也守不住。
“清楚了,清楚了!”癞子算是个明白人,连忙转头劝道,“你们几个呀,还真是拎不清楚,东家对咱们够意思了,虽然不让收保护费了,但咱‘摆地’的进项,也不用交数了啊!”
无人应答。
虽说“摆地”的进项不用交数了,但抽红却要降下两成,再扣除保护费,里外里,进项还是要比先前少了一些。
见大伙儿不吱声,癞子笑了笑,却说:“三哥,这几个窝囊废胆儿小,但是你放心,咱们吃的是江家饭,江家有吩咐,当然必须照办,只不过他们见识短,还不理解这里头的利害关系,你得给他们点时间,让他们慢慢琢磨才能明白。”
李正西不说话,还在气头上,眼前这桌饭菜,自然也没法吃了。
癞子会说话,忙冲其他人使了个眼色,笑呵呵地催促道:“得,都吃饱了吧?”
众人默默点头。
“既然吃饱了,那就都别赖着不走了,省得讨三嫂心烦。”
“瞎说什么呢!”李正西乜了癞子一眼。
“对对对,我又说错话了。”癞子自己掌嘴,紧接着又说,“三哥,你待会儿不是还要去医院么,那咱几个就别在这给你添麻烦了,趁着时候不晚,还是抓紧撤了吧?”
说着,就立刻招呼众人赶紧离开,免得再惹西风动怒。
大家慌忙点头,极小心地翻身下炕,穿好了鞋,躬身告辞道:“三哥,先走了。”
“等下!”李正西突然叫住几人,再三叮嘱道,“往后‘摆地’的时候,记得少拿两成,别他妈想着糊弄我,到时候我去抽查,要是有合字抱怨,你们挨个受罚,打通条,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癞子当即保证道:“三哥,你放心,有我盯着他们,要是出了问题,你拿我第一个开刀!”
李正西有点不耐烦,摆摆手说:“走吧,走吧!”
众人陆续退出房门,又去外屋地跟谷雨辞别,最后默默地离开小院儿,走出大门。
李正西顺着窗棂,见几个弟兄的身影逐个消失,便独自点上一支烟,抻长了脖子朝屋外大喊:“媳妇儿,我要给小北带的饭,你装好了没有?”
很快,有脚步声渐渐传过来。
谷雨双手捧着一只小布包,走进屋内,递给西风,静静地搭着炕沿儿坐下,除此以外,别无他话。
李正西见状,不禁皱起眉头,问:“这是咋地了,癞子他们又没问我借钱,怎么还跟我整这出?”
“谁说钱了?”
“那你跟我耷拉着脸干啥?”
“没什么。”谷雨摇了摇头,转念一想,却又忍不住说,“算了,你就继续惯着他们吧。”
“谁?”李正西瞪大了眼睛,“你没听见我刚才骂他们么?”
谷雨轻轻哼了一声,却道:“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你永远都成不了大哥大嫂那样的人物!”
“莫名其妙!”
李正西心虚似地挪到炕沿儿,一边穿鞋,一边说道:“我去给小北送饭,昨天晚上问过大夫了,估摸明天就差不多能出院了。眼瞅着就快中秋了,小北出院,大哥又在吉林认了个干儿子,今年肯定得热闹热闹。你手里的钱够不够,别忘了给大哥大嫂带份儿礼。”
说完,便火急火燎地朝房门走去。
正要推门,忽听谷雨在身后幽幽问了一句:“‘拿咱们的收成,缓和江家的关系’,这话要是让家里知道了,大嫂会怎么处置?”
李正西蓦地怔在门口。
沉思片刻,缓缓转过头,却见谷雨正背对着他,默默地收拾炕桌上的碗筷。
看样子,她并不期待回答。
李正西紧了紧喉咙,干笑两声,说:“那小子嘴上就好啷当,有时候说吐露了,啥屁话都他妈往外说,就他那样的,两鞭子下去,八成就得咽气儿,估计现在已经知道后怕了。”
谷雨摞着碗筷,反应冷淡地说:“嗯,你说是就是吧!”
“那什么……那我走了,回来用我带点儿什么吗?”
“不用了,你早点回来就行了。”
(本章完)
第675章 藩篱
第675章 藩篱
住院大楼,李正西轻车熟路,提着饭食直奔北风所在的病房。
时过正午,今天来得有点晚了,走廊里一片沉寂,直走到房门口时,才听见屋内传来一阵细微的交谈声。
李正西有些意外,不知是谁来探望北风,只感觉人数不少,时时可闻欢声笑语,气氛似乎相当融洽。
稍显困惑地推开房门,迎面却见几个身穿军装的背影,正四散在病床周围,闲话叙旧。
听见推门声响,屋内霎时一静,众人纷纷转头看过来,一个个都是利落板正的青年才俊,文武军官。
李正西脚步一顿,正讶异着,忽见北风自人丛中探头张望,笑呵呵地问:“三哥,怎么才来?”
“噢,今儿家里吃得晚,耽误了一会儿,你饿了吧?”
李正西溜边儿走过去,将怀里尚且温热的饭食放在床头柜上,有些惶惑地左顾右盼。
赵正北靠着枕头,精神饱满,大大方方地介绍道:“这是我家三哥,一块儿长大的,小时候老替我出头打架。”
众人笑了笑,仿佛回想起少时童趣,也曾盼着能有个好哥哥替自己出头。
赵正北接着说:“三哥,他们几个是我以前在讲武堂的同学。这是林之栋,叫他小胖就行,这位是……”
几番介绍过后,大家笑着伸出手,从北风这边论道:“三哥,平时老听正北念叨你,今天总算认识了。”
“诶,你好你好!”李正西擦擦掌心,略显局促地同众人握手,“坐,快坐快坐,等我去给你们倒点水。
大家忙说不用麻烦。
西风哪里肯听,执意去倒水,随后回屋开了窗,给大伙儿派烟,又问他们吃了么,大家都说吃了,这才安稳下来。
瞥见床头柜上的饭食,忙又叮嘱道:“小北,趁着热乎,赶紧吃。”
赵正北却说:“留着晚上吃吧,他们刚才给我带了点零嘴儿,现在撑着呢!”
西风赶忙谢过众人,来就来了,何必破费?
大家都说,应该的。
李正西点点头,又问:“大夫今天怎么说?”
“没啥事儿了。”赵正北干脆坐起来,拍拍胸脯道,“再这么躺下去,人就废了,我跟大夫说了,明天出院。”
“别太着急,上头不是给你批假了么!”李正西环顾众人,好奇地问,“今儿人来得这么全,营里最近应该不忙吧?”
林之栋坐在床脚,接过话茬,叹声道:“说忙,也不算太忙,就是不得消停。你们估计也知道,最近这段时间,陆军整理处闹得动静挺大,不少军官都……”
话未说完,忽有旁人清了清嗓子,干咳两声,以示警醒。
林之栋省过神来,恍然发觉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内容难免就要涉及到军界机密。
虽然江家势大,倘若真想刨根问底,自有门路可寻,何况北风就在江家,小胖知道的事儿,北风大概也知道,可知道归知道,机密从谁嘴里说出来,谁就难免要担责任。
起初,很多人并不知道北风和江家的关系,但自从石门寨大战,江家动用人脉,试图把北风调回奉天以后,北风同江家的关系,便渐渐被熟人所知,幸亏北风坚守前线,才没招来种种非议。
李正西听出小胖的顾虑,忙摆摆手说:“你们军营里的事儿,我也听不懂,反正小北还不用着急回去吧?”
“那不着急,正北的伤还没养好呢。”林之栋笑道,“不过,现在既然能走动,那就最好先去陆军整理处报个到。”
“应该,应该!”李正西顺势提议道,“小北,那我明天让家里安排车,过来接你出院?”
赵正北却说:“别麻烦家里了,小胖帮我跟军需处申请借了台车,明天过来接我。”
“你都能借用军车了?”李正西不禁惊叹。
大家纷纷笑道:“这话说的,正北现在是什么身份,光荣负伤,候补团长,申请借台车出院还算事儿么?”
“不错,不错!”李正西莫名欣喜,“这事儿我得抽空跟嫂子唠唠!”
大家也都跟着吹捧一通,弄得北风挺不好意思,急忙制止道:“行了行了,都是职责所在,你们可别再寒碜我了。”
有人笑道:“正北,你别得意,等咱大帅再跟吴秀才打的时候,哥几个也捞份儿军功,跟你平起平坐!”
“那我可等不了你,估计到时候我就是师长了。”
“嗬,刚才还说寒碜,现在又顺杆儿爬上了,你就他妈吹吧!”
众人应声哄笑。
一时间,豪言壮语伴着嬉笑怒骂,当真是意气风发,男儿模样。
方才的些许尴尬,此刻也早已荡然无存。
虽说不能谈论机密,但毕竟还有许多广而告之的政令可聊,诸如“某部旅长因临战畏缩而遭枪决”,“某部兵员因年老力衰而遭裁汰”,“省府决定兴办某某军校”,这些新闻早已见诸报端,自然不必刻意隐瞒。
不过,大家谈论最多的,还是关于东三省航空筹备处。
其实,这部门前年就已成立,但始终拖拖拉拉的,没办多少实事儿。
直皖战争中,老张渔翁得利,趁机缴获了皖系十二架飞机,却因人才和基础建设不够,竟未能投入战场,使奉军将士在跟直军作战时,吃了头顶上的亏。
张大帅知耻后勇,吃一堑长一智,眼下立刻重视起来,筹建空军学校的相关事宜,早早就已提上了日程。
大家谈论空军,一方面是倍感振奋,但更重要的却是眼红空军的待遇。
且不说同等军衔儿的情况下,空军士官的饷银丰厚,就连学员也能享受额外津贴,更不用说那一身行头,皮夹克一穿,那真是相当带派,谁见了不羡慕?
“咱几个就不用想了,”有人感叹道,“平时要能多发两双皮鞋,我就谢天谢地了。”
众人哄笑。
言谈话语间,便可一窥奉军革新之迅猛,雷厉风行,变化远超预想。
张大帅封关自治,将“奉人治奉”的噱头发挥到了极致,截留三省关税,不再上交首府,资金充裕,整军经武,又倚仗小东洋扶持借款,凭着“唯武器论”的方针,疯一般大批采购先进军火,同时自办军械厂,如火如荼,片刻不怠。
不止空军,奉张同时还将原属京师调遣的吉黑江防舰队收入麾下,够船改装,东拼西凑出了一支海军舰队。
葫芦岛炮台山航警学校虽然尚未筹办,但却早已列入了“整军经武”的计划之中。
张大帅想要问鼎中原,光靠三省人才,显然远远不够,于是又派人前往各地军校,下重金挖墙脚、抢才俊,除了东洋士官学校的留学生以外,就数保定讲武堂的毕业生来的最多。
按说保定、洛阳两地,本该是直系的根基所在,可奉系竟能在曹吴二人的眼皮底下,愣把直系的青年才俊挖走,也当真是匪夷所思。
究其原因,实在是直系内部元老众多,凡事都讲论资排辈,年轻人想要出头,简直难如登天。吴秀才自视过高,打了胜仗,难免有些傲气,每到封赏晋升之时,往往一言独断,常常引人不满。
奉系元老也多,因为仗没打好,所以大多都被老张顺势撤了实权,由此多出了不少实缺。
老张恨不得亲自拟一道“求贤令”,只要是前来投奔的优秀毕业生,不画大饼,不设虚名,径直入伍担任军官。
鸟择良木而栖。
青年才俊蜂拥而至,直系再想阻拦,也只能望洋兴叹。
眼见众人聊得热火朝天,李正西却只能静静地听着,搭不上话,渐渐就退至一旁,倚着窗台望向北风,眼里倍感钦佩。
林之栋心思细腻,怕他觉得冷落,便凑过来打了声招呼,问:“三哥,这段时间都是你来照顾正北?”
“啊,我平时没啥事儿,就过来给他送个饭,照顾病号么,还是得自家人方便。”
“三哥也是在纵横保险公司上班?”林之栋知道哥俩儿都是江家的,但并不清楚其中的具体分工。
“这话怎么说呢?”李正西有点迟疑,笑了笑说,“我平常就忙自己的,要是那边临时有事儿,我就过去顶一顶。”
“噢,那三哥也是做生意的?”林之栋随口问道,“肯定也是大买卖吧?”
“没有没有,平时就在小河沿儿那边‘摆地’,小打小闹,凑合维持。”
“摆地?”林之栋不明白了,还以为是相当于摆摊儿,却又觉得说不通,“那……平时都卖什么货呀?”
李正西笑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便说:“不是卖货,就是……相当于别人卖货,我跟着抽一点。”
“收租?”
“诶,差不多就这意思。”
“那也是旱涝保收的生意啊!”林之栋笑着恭维。
“哪有,平时的破事儿也多着呢!”李正西客套反问,“林长官在部队里……嗐,我又忘了,不该多问。”
“噢,这事儿可以说,不犯什么忌讳。”林之栋解释道,“我以前是工兵连的,这不是在石门寨打了胜仗么,瞎猫碰见死耗子,走运也跟着往上爬了一级,以后要做什么,现在还不知道,估计还是跟工事方面有关。”
“那也正常!”李正西想当然地说,“投军了么,横竖都是给公家办事,由不得自己做主。”
林之栋一愣,知道西风会错其意,却也只是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
两人在窗边抽了支烟,静静的,终于形同陌路,无话可说。
气氛有点尴尬。
林之栋借口离开,说:“我去问问他们,准备啥时候走,这帮人只要聚在一起,没人提醒,估计得唠一宿。”
李正西忙说:“不用着急,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陪小北唠会儿嗑也挺好,不然他自己也闷得慌!”
林之栋笑着点点头,迈步回到病床附近,立刻就跟众人闹成一团。
李正西留在窗边,远远地看向小北,不由得畅想起明天一早,有军方汽车来接北风出院的场景,多风光,多气派。
想着,胸膛便不禁挺了起来。
尽管不能随军车同行,却也打算明早过来看看。
他真心替小北高兴,也真心因小北自豪,但不知怎的,同时又隐隐感到一丝落寞。
赵正北的身边围绕着军官、战友、同学,那些肩章和制服如同一道藩篱,横在西风面前,只在偶然间露出一道缝隙,才能看清他的身影。
来这之前,李正西本打算跟小北聊聊江家的会议,谈谈大哥大嫂的决定。
然而,此时此刻,他说不出口了。
大家都在聊“整军经武”,聊天下大事,聊数万人参与其中的攻防战;与之相比,江家目前的局面,竟那么微不足道。
兄弟终于渐行渐远,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回头细究,甚至想不起来那条关键的岔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但这不要紧,李正西依然为兄弟高兴,即便自己此刻已经显得有些多余了。
他静悄悄地绕过病房,顺着墙边来到门口,准备去走廊里等众人离开。
不想,刚推开房门,身后便传来一声:“三哥?”
赵正北坐在床上,伸着脖子问:“你干啥去?”
“哦,那什么……”李正西朝走廊里指了指,“我去撒泡尿,你们唠你们的,没啥事儿就多待一会儿,不行晚上的时候,我去馆子给你们要几个菜。”
“嗐,他们一会儿就走了。”赵正北趿拉着拖鞋,作势起身,“你等会儿我,我也去方便方便。”
北风的伤口虽已愈合,但冒然行动,仍有撕裂的风险。
众人一见,连忙上前搀扶。
“哎呀,这点小伤,用不着你们扶我!”赵正北摆了摆手,却迈步去够西风。
李正西见状,自然走过来搀扶,北风顺势张开胳膊,搭在三哥的肩膀上,挪蹭着脚步朝门外走去。
到了走廊,哥俩儿慢吞吞地去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李正西边走边说:“小北,大人物了。”
“狗屁大人物呀!”赵正北笑道,“就一个团长,还是候补的,得等到出缺了才能顶上!”
“着什么急,你年轻啊,熬也把那帮老登熬死了!”
“三哥,当兵可不是熬出来的。”
想起战场上的厮杀,赵正北不苟言笑,只觉得一笑,便轻薄了战死沙场的弟兄。
“那倒是,不过你肯定错不了,以后万一真当上了师长,手底下万八千人,那是什么气派啊?”李正西打趣道,“诶,到时候要是再想见你,估计得让警卫员传话了吧?”
赵正北摆了摆手,忽然正色道:“三哥,咱是家人,还说那些干什么?”
(本章完)
第676章 无处不在
第676章 无处不在
转天上午,林之栋来接北风出院,顺便带来一套崭新的军装。
虽说大伤初愈,但要去陆军整理处报到,基本理解还是不可避免,行伍之人的天职,便是服从纪律。
赵正北早早洗漱妥当,换上军装,收拾琐碎,待到办好出院手续,跟着林之栋走出医院大楼时,军用汽车早已停在门口。
这年头,会开车的都是香饽饽,别看品级不高,待遇却相当丰厚。
司机是个年轻人,话不多,只管奉命行事,见北风出来,便立刻下车开门,敬了个军礼,问:“长官,是先回家么?”
赵正北不愿来回折腾,便吩咐司机先去整理处,等办完了所有杂事,再一并回家。
说罢,三人逐次上车。
林之栋挺兴奋,坐在后排东张西望,嘴里念叨着说:“正北,我这是沾了你的光,才有机会坐军车溜达街呀!”
话说频了,就显得有点腻歪。
赵正北连忙推辞道:“别老拿我说事儿,石门寨这一仗,活下来的军官不是都晋升了么!”
“那倒是,少帅都说,咱们这支临时整编的旅团,给他长脸了。”
林之栋难掩窃喜,笑过之后,却又略显不安。
毕竟,战功之下,是所部将士的累累白骨,幸存者的晋升,总是难免歉疚与后怕。
赵正北忽然想起什么,便问:“对了,通信连的那个付成玉,你还有印象么,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应该退伍了吧?”
林之栋的目光黯淡下来,面窗沉吟片刻,才喃喃道:“唉,牺牲了。”
“牺牲了?”赵正北一惊,“他不是抢救过来了么?”
“那是最开始,后来伤口感染,始终都在发热,团部军医太少,药也不够,结果到底没挺过来,头走之前,净遭罪了。”
林之栋一边说,一边颔首叹息。
显然,下层士兵无法得到军官级别的医治,所谓抢救,其实也不过是点到为止。
战死的官兵实在太多了,付成玉只是其中之一,落在战报上,也只能同千万人一起,换算成几行数字而已。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
生死有命,倒也不必过分伤感。
虽说相识不久,满打满算也才半个来月,但毕竟曾是并肩而战的袍泽弟兄,如今闻其死讯,心里终究有些惋惜。
赵正北默然哀悼,缓了好长一会儿,才渐渐省过神来。
他试图回忆付成玉的音容笑貌,却错愕地发现,对方的印象竟已经有点模糊了。
唯独那句口头禅,倒是记得清清楚楚——职责所在!
…………
东三省陆军整理处,设在奉天东大门,因是最近刚成立的部门,所以场地格外简陋,远远看过去,无异于寻常的衙门大院儿,内里几趟平房,没有大楼,寒酸得不成样子。
左看右看,那房子好像也没比公厕强多少。
其实,院子里的权力大到没边儿。
车子刚停下来,就见院角的小门外,排起了一条长龙。
粗略看过去,尽是些三十多岁的中年,站没站相,里倒歪斜,愁眉苦脸地排队办事。
“咋这么多人?”赵正北有点困惑。
林之栋解释说:“那都是裁汰的老兵,等着领津贴退伍呢!”
“好歹也是东三省陆军整理处,这点小事儿,交给其他衙门去办不就完了么?”
“谁说没交,都交出去了,各营的文职都在办理,但这回裁汰的人数太多了,忙不过来,只能分散办理。”
“到底裁了多少人?”赵正北讶异道。
“我哪知道具体裁了多少人?”林之栋摇了摇头,“不过,听说现在已经裁掉将近一万人了,这还只是咱们奉省,没算上黑吉那边的情况呢!”
“那可不少了!”
“嗐,现在才刚开始,还得继续筛选呢。”
林之栋忽然压低了声音:“第二旅和第六旅都已经原地解散了,只挑那些年轻识字的留下来,混编到其他旅部,好几个团长都被枪毙了,旅长还好点,虽然也有枪决的,但大部分都是撤职。黑省最惨,几乎全体解散,非嫡系挨个儿清洗了一遍。”
种种迹象表明,“整军经武”绝非玩笑,奉系当真要下狠手治军了。
老弱病残,淘汰;目不识丁,淘汰;恶习难改,淘汰!
“可是……”赵正北迟疑道,“突然裁掉这么多人,真就不怕哗变么?”
林之栋撇撇嘴,却道:“那就得说大帅有能耐了,协调新旧两党,平衡士官陆大,就算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起码也能让大家都接受,难呐,光是想想都感觉脑袋疼!”
众口难调,人事即是难事——或许是天底下最难的事。
赵正北想了想,实在感到钦佩。
林之栋拍两下北风的肩膀,笑道:“下车吧,反正你又不用跟他们排队!”
赵正北点点头,推门下车,找警卫员说明来意,旋即穿过陆军整理处大院儿,走进衙署平房。
未曾想,刚进屋就似吃了苍蝇般的恶心。
倒不是走廊里有多肮脏,而是怎么也想不到,推开房门,迎面竟先撞见一个东洋大佐。
赵正北一阵恍惚,差点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直到看见那东洋大佐的身边,还站着另外两个华人将官,方才确信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屋内三人似乎正要出来,双方赶巧就撞了个脸对脸。
赵正北和林之栋始料未及,顿时愣在原地,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东洋大佐没说什么,反倒是那两个华人将官有些不满,当即正色呵斥道:“怎么不敬礼?”
赵正北和林之栋反应过来,连忙行军礼喝道:“长官!”
华人将官点点头,瞥了一眼北风的肩章,态度缓和不少,就问:“来干什么?”
赵正北道明缘由,说清来意,林之栋也在旁边跟着帮腔。
“噢,是石门寨的那位,伤好点了么?”华人将官似乎有所耳闻,随即朝走廊里指了指,“猛将难得,去整编室问问吧,看看有没有出缺,应该会尽早给你安排。”
言罢,又转身冲那东洋大佐说了几句。
旁边的将官大约是个士官派,东洋话说得很好,当即代为转述翻译。东洋大佐依然没说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北风,最后收紧下巴,似乎是在表达某种认可,但北风不需要,他只觉得自己的军功仿佛受到了某种玷污。
林之栋行注目礼,侧身目送三人远去,再回过头来,也感觉有些困惑。
“正北,咱们进去吧!”
“嗯!”
赵正北应声而动,越想越不对劲儿,忍不住边走边问:“小胖,这是什么情况?东三省陆军整理处,怎么还让小鬼子混进来了?”
林之栋连连摇头:“不知道,估计是请来的顾问吧,咱们以前训练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东洋教官。”
“那能一样么?”赵正北怪道,“这是陆军整理处,说白了,咱们各师旅团的人员配置、武器装备、兵源构成,在这里全都能查到,鬼子混进来,跟扒墙听窗有啥区别?”
“谁说不是呢,真是怪了!”
他们两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奉系高层怎么可能不明白?
明明深知其中利害,又何以做出如此安排?
林之栋叹声说:“正北,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东洋人练兵,就是比咱们更严格、更科学,战术也更先进。”
“我只知道: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赵正北满腹怀疑道,“师傅教徒弟,都知道留一手不传,你指望那帮鬼子教咱真东西?东洋人的飞机大炮,咋不教教咱们怎么造的呢?”
“唉,不论咋样儿,这事儿也轮不着咱们说三道四,当初要不是东洋舰队在渤海牵制,咱们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请神容易送神难,人家能白出兵么,背后有什么条件,咱上哪知道去?”
林之栋不愿再作评价。
正说着,便已来到整编室门口。
轻叩两下门板,听见屋里有人应声,方才推门去看。
屋内的装潢极其简陋,一方写字台,一名司书官,背后是两排铁皮柜,里面装满了奉系高层军官的人事档案。
司书官正在整理,听见动静,便立马锁上柜门,回身见到北风,笑着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问:“长官,是伤员归队么?”
“哦,我其实还有几个月假,但是上峰传话,让我先过来报备一下。”
赵正北说明自身情况,又把几张盖着红戳的信函递过去,坐下来听候发落。
司书官登记姓名、年龄、籍贯,留待后续核实,紧接着按例提了几个问题,让北风简略回忆西路军溃散的情形。
待到一切记录在案,他便同所有办事员一样,相当熟练地说:“行,回去等通知吧!”
北风正要起身,却被小胖按了下来。
林之栋原本有点书呆子气,但在军营里混得久了,难免日渐油滑,通了人情世故,便不再那么死板,当下就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放在桌面上,笑呵呵地问:“兄弟,这也没别人,你给咱透透风,现在还有实缺么?”
“实缺?”
司书官收下香烟,心说这也不算泄密,便道:“有!实缺多的是,我虽然做不了主,但像赵长官这样的,有战绩、有军功,岁数不大,还念过讲武堂,只要你能尽早归队,肯定会给你优先排上的,不用担心!”
赵正北没什么反应,林之栋却多想了一步,忙问:
“兄弟,他虽然念过讲武堂,但那期学员有点不同,怎么说呢,没等念完就出来了。”
“没毕业?”司书官忙问,“哪期学员呐?”
赵正北和林之栋报了入学年份。
司书官赶忙核对,临了一拍脑门儿,说:“想起来了,你们那批学员,严格来说都是肄业,那可不行,这种情况补不了实缺,你们得回讲武堂再念一期速成,现在政策改了,没学历的军官必须得回去重修。”
“现在卡得这么严?”林之栋问。
“可不,往后营长出缺,必须由军校毕业生出任,现在就算招新兵,都得要求念过小学。”司书官说,“不过,你俩情况不一样,好歹也是念过讲武堂的,估计就跟那些老派一样,每天去那边看看讲义就行了,用不了多长时间。”
“那咱俩还得赶紧去申请入学?”
“嗯,越快越好,保定那帮毕业生乌泱乌泱的,晚了可就没实缺了。”司书官郑重其事道,“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奉军十年,从来也没有过这么大的人事变动。赵长官,趁着你养伤期间,抓紧把你欠下的科目重修了吧。”
两人连连道谢。
离开整编室,匆忙走出大院儿,上了汽车,便又奔东三省讲武堂一路绝尘而去。
…………
几分钟车程,便已来到讲武堂大门。
门卫见是穿军装的,简单问了两句,便摆手放行。
重回校园,总是感触良多,只是眼下尚未开学,目之所及,难免有些冷冷清清。
赵正北和林之栋轻车熟路,穿过操场,就奔主管教务的科室走去。
想不到,今日运势不顺,怪事竟然接二连三。
刚近门前,就见操场角落里,斜刺过来几名讲武堂教官,共同簇拥着三个东洋中尉,一边在校园里指指点点,高谈阔论;一边朝校务平房这边缓步走来。
刚才在陆军整理处,见到一个东洋大佐,已叫人感到匪夷所思。
如今在陆军讲武堂校内,又见鬼子如影随形,还直接来了三个,简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什么情况,又是顾问?”赵正北皱起眉头,“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林之栋也跟着定睛张望,看了片刻,却说:“诶,那人我认识,看见那个大饼脸没,留着卫生胡那个东洋人。”
“怎么,你还有东洋朋友?”赵正北有些惊讶。
“不是朋友,我只是见过他!”林之栋解释道,“他以前指导训练过咱们工兵连,是东洋那边的工事专家,听说上头了大价钱,好像月薪三百五十块大洋,才把他请过来指导呢!”
“这么说的话,那他又是讲武堂钱请来的顾问了?”
“应该是了,总不能是钱请来个间谍吧?”
林之栋的语气明显带着一丝反讽,但他无能为力,毕竟这种事由不得他来做主,所能做的,也只是暗自妄想,两国之间不会刀兵相向。
“起码,只要大帅还在,应该就不会有那么一天吧?”林之栋笑了笑,显得苍白无力。
赵正北却笑不出来,见那几人越来越近,便领着小胖先行迈进校务平房,忍不住边走边感叹:
“我就想问一下,奉天的军署衙门,还有哪个部门里没有鬼子的顾问么?”
(本章完)
初一歇业
初一歇业
串门儿去了,禁令形同虚设,鞭炮没日没夜地放,日有世情,夜无安宁,不得已,只好歇业一天。
祝各位衣食父母新春快乐,泼天富贵,唾手可得!
(本章完)
第677章 东南西北各奔前程
第677章 东南西北·各奔前程
下晌光景,江宅门前缓缓驶来一辆军用汽车。
袁新法见状,知道是北风回来了,哪敢怠慢,当即敞开宅院大门,招呼弟兄回屋通报。
赵正北竟日往返于各个军署衙门,登记报备、领取津贴、申请入学,诸多琐碎缠身,白忙了半天,结果一事无成,最后只得了一句“回去等通知”作罢,心情难免有些烦闷,直到临近江宅,整个人才畅快了不少——毕竟是回家了。
司机开门,林之栋搀扶北风下车,稍停片刻,说笑话别。
这时候,南风和西风也从宅院里迎出来,连忙上前搭手帮忙。
一见还有其他军官在场,王正南便谢道:“林长官,辛苦了,进屋坐会儿再回去吧?”
说着,又敲了敲车窗,冲驾驶座上连声招呼:“这位军爷,家里备了酒菜,吃饱了再走,着什么急呀!”
司机摆了摆手,并未应邀下车。
“这位就是二哥吧?”林之栋解释道,“不用麻烦了,正北有假期,咱们可没有,还得抓紧回营里报到呢!”
“来得及,来得及。”
李正西也跟着挽留几句,无奈对方执意要走,便不好再劝。
反倒是南风心思活泛,见留不住对方,又紧忙上前去套近乎,问:“林长官这么忙,在大营里也是管事儿的吧?”
“他?”赵正北抢话打趣道,“他就是个扛沙袋的,能管什么事儿?”
林之栋笑骂两句,回身冲南风说:“不管什么,就是个工兵连的连长而已。”
“噢,那是搞工程的呀!”王正南忽然想起什么,急着又问,“对了,我听说东大营最近要翻修扩建,这种工程,肯定是由你们军方来办,就是不知道沙石物料这些东西,准备经谁的手采购啊?”
林之栋一愕,看了看北风,略显惭愧道:“二哥太高看我了,这种级别的工程,我一个工兵连长上哪知道去?”
“也是……”
王正南不死心,继续追问:“那像这种事儿,一般都得找谁打听?最近军界变动太大,都快把我给整懵了!”
李正西听得直皱眉,忙说:“二哥,你干啥呢?这不是让林长官为难么?”
“凡事就得勤打听,问问而已,这又不犯啥忌讳!”王正南只觉得西风不懂商机,转瞬即逝的东西,自然要争分夺秒。
林之栋顺势笑道:“对对对,没啥为难的,就是我级别太低,确实不知道这事儿谁来做主。”
说着,当即后退两步,朝三人摆了摆手,又笑:“两位别再送了,正北,我先回去了!”
王正南立马上前拽开车门,恭恭敬敬地把林之栋送上车,旋即伸手入怀,摸出一方名帖,笑呵呵地递过去,说:“林长官,朋友不嫌多,这名帖你收着,抽空帮忙打听打听这期工程,多的我也不说,肯定不能让你白忙活。”
紧接着,又摸出一方名帖递给司机,万千奉承,毫不吝惜。
林之栋不好推辞,终于收下名帖,冲北风尴尬地笑了笑,旋即挥手道别。
军车在巷口转了个弯儿,王正南才转身招呼西风回屋。
赵正北说:“二哥,这种级别的工程,你问小胖没用,他回营里也问不出来。”
王正南却道:“我本来也没指望他能问出来,这就是个由头,先搭线混个脸熟。今年栽树,明年乘凉。你不能等到用着人家的时候,现去攀交,那时候就晚了。”
“嗬——”
赵正北拍了拍西风,笑道:“你看咱二哥,现在说话一套一套的,不愧是个生意人呐!”
“你二哥已经掉钱眼儿里了,现在看啥都是生意。”李正西拽着北风打趣道,“赶紧离他远点儿,当心别让他给拐了。”
“谁掉钱眼儿里了?”王正南辩驳道,“那是抠门儿吝啬鬼,咱可不那样,守财奴没一个长久的,该就得,越才越有。出去的是人情世故,换回来的是真金白银。这年头,你不给人点实在好处,谁搭理你呀?你们两个愣货,啥也不懂!”
李正西无话可说。
事实就是,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
无论再怎么看不上,也不得不承认:人生在世,顶要紧的头等大事,就是挣钱。
只不过,有些人天生精通此道,有些人难为五斗米折腰。
见西风消停了,王正南转而又问:“小北,营里的事儿,处理得怎么样了?”
“嗐,别提了!”赵正北不耐烦道,“忙活了大半天,总共也没办成几件事儿!”
王正南似乎早有预料,便说:“你看,到了这种出实缺的啃节儿上,还是得靠钱来打点关系,回屋跟大哥大嫂商量吧!”
…………
三人走入大宅,刚进门,宋妈等人就立刻替四爷换上便装。
过了玄关,拐进客厅一看,大哥大嫂,江雅承业,东风姐,谷雨程芳,还有“家中宝”许如清,一大家子全都到齐了,擎等着北风回来。
赵正北逐次问安,落座以后,七嘴八舌,彼此嘘寒问暖,自是句句关心。
四风口和姐难得齐聚,当然少不了置办一桌酒席。
说是因为临近中秋,所以先备一顿便饭,待到佳节再开大宴,可上桌一看,鸡鸭鱼肉照例全有,也没看出有多简便。
赶上高兴,北风也顾不得大伤初愈,仗着身板儿年轻,愣就陪众兄长喝了一杯。
吃了几口菜,胡小妍便问:“小北,今天去衙署里办事儿,还顺利么?”
赵正北摇摇头说:“就登记了一下,顺便领了负伤的津贴,剩下的事儿全没办成,申请入学重修也没结果,说是让我回家等通知。”
“那要等多久?”
“没说,反正该是我的实缺,怎么也跑不了,再看情况吧!”
原来,赵正北要回讲武堂重修的申请被驳回了。
按“整军经武”的最新要求,各级军官需由所在师旅推举派送,才能去讲武堂入学进修;也即是说,赵正北需要先捞到实缺,才能入学,毕业以后,才能正式归队带兵,其间的步骤一环套一环,不得省免。
“实缺怎么能干等着呢?”胡小妍听了,立马急道,“你现在负伤休假,正应该去讲武堂重修,要是晚了,恐怕最后什么都捞不着!”
说着,就将目光转向江连横。
江连横当然明白小妍的意思,就问北风:“那也就是说,你其他条件全都满足?”
赵正北点了点头:“我现在也算老兵了,军功、级别、资历都够,但现在就让等通知,我也没别的办法。”
“那行,这事儿你就不用操心了!”江连横顿时有了底气,“眼瞅着就快中秋了,反正各衙门口儿都得送礼,到时候我去帮你问问,下期开学以前,肯定有你的名额就是了!”
王正南笑道:“小北,看见没有,这种时候就是得钱办事儿!”
赵正北倒是无所谓。
他比在座所有人都更清楚战争的真相,身经那番惨烈过后,他早已不在乎是否还有机会亲自领兵,只觉得能从沙场全身而退,已是莫大的幸运。但他听从大嫂的安排,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将负伤所领的津贴悉数交给大嫂,以报再生之恩。
如果掌握实权能给江家带来好处,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想当年,胡小妍曾说过,北风也是江家的靠山。
如今看来,她所设想的愿景,似乎也正渐渐清晰起来。
想着,胡小妍不禁叮嘱道:“小北,以后再有什么任务,可别再那么莽撞了。”
大家也都跟着劝说。
北风点头答应,说得好好的,可谁都知道,他骨子里带着血性,真到了那时节,恐怕还是宁折不弯的做派。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许如清岁数大了,坐不住,又见江雅不消停,便早早起身领着两个孩子上楼去玩儿,留几人继续吃酒。
不多时,王正南忽又提议道:“哥,中秋给衙门上贡的时候,想着打听打听东大营的工程吧?”
“怎么,有赚头儿?”江连横问。
“那肯定有啊!”王正南忙说,“军方的工程,油水最大,虽然咱没资格插手,但要是能想办法经手沙石物料,不用弄虚掺假,把价格报高点,跟管事儿的分了溢价,不仅有的赚,还能维系跟军爷的关系,一举两得。”
江连横有点心动。
胡小妍也跟着问:“南风,你有门路?”
“嫂子,我现在缺的就是门路,不知道该找谁问这事儿!”王正南说,“其他的事儿,像什么原料、场地、货运,这些全都已经有着落了,我前段时间认识个洋人,他说他能搞来西洋机器,咱们要是能抓住这次机会,办个砂石厂,稳赚不赔。”
“什么机会?”李正西皱了皱眉。
胡小妍立刻听懂了,便说:“最近城里兴办各式各样的工厂,洋人的,华人的,华洋合办的,都需要沙石物料。而且,工厂越多,来务工的就越多,来了就可能留下,留下就需要房子,再加上最近北市场批地开埠……奉天可能还要扩建。”
“全是商机,这时候不抢,以后就来不及了。”王正南心急火燎,“当然了,家里最好能直接包两座山,自产自销,这样利润更大,要是包不下来的话……那恐怕就得使点手段了……”
“这是个好机会,应该要把握住。”胡小妍频频点头,低声吩咐道,“南风,生意上的事儿,你先操办着,官面上有关节打不通的,来家里找我商量,线上有人不让路的,去公司跟你哥说,事情要是办妥了,到时候给你留个干股。”
不等王正南开口,媳妇儿程芳却先起身举杯,笑着说:“谢谢嫂子,南风一定把事儿办好!”
话音刚落,谷雨便坐不住了,忙冲西风使眼色,紧跟着说:“嫂子,你让二哥把西风带上吧,也让他忙点正事儿。”
“行啊!”王正南立马搭腔,“弟妹,西风要是没事儿,就跟我去走动走动,以前我就老劝他跟我去,让他学几句洋文,他还不听,这回你让他……”
还没说完,眉头突然皱了一下。
南风下意识瞥向自家媳妇儿,却见程芳笑呵呵地说:
“弟妹说的是,也应该让西风做点生意了,不过他这脾气得改改,生意场上讲究赔笑脸,我也早就有心让你二哥带带西风了,但做买卖还是得循序渐进,慢慢来,慢慢学,谁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你二哥也是磕磕绊绊,才勉强搭上了这些关系。
“要办砂石厂,牵扯的头绪太多,西风上来就经手这么大的差事,怕他办不周到,我家倒没什么,大不了重新再谈,可就怕延误了时机,耽误了大哥大嫂的生意。这样吧,不如先让你二哥带他从小买卖做起,毕竟都是自家兄弟,也该拉他一把。”
谷雨一愣,听出了二嫂的心思,到底是不想再拆一笔干股,只好闷闷的不再说话。
这也难怪,南风忙前忙后,已经张罗得差不多了,程芳岂容旁人进来横插一脚。
两位弟妹暗暗斗法,江连横虽然听得出来,但他这个当大哥的,还真不好说些什么。
便在此时,胡小妍的神情明显掠过一丝不快,原本举起的酒杯,竟又忽地落下,改换起当家主母的架势,却道:
“江家的生意,从来不是光靠嘴就能谈出来的,左手,右手刀,缺一不可。每次新开生意,谁出过多少力,我心里都有数,觉得我处事不公的,可以随时找我来谈,但是这生意还没落地,用的着谁,用不着谁,都还两说,谁也别太心急了。”
一听这话,两个弟妹便不再言语,怕了。
南风和西风互相交换眼神,同时摇了摇头,似乎都对自家媳妇儿有些不满,不是因为她们说了什么,而是说的不是时候。
谷雨和程芳也并不了解,四风口和江胡二人的情义有多深重。
东风和北风置身事外,一个安于现状,不争不抢;一个出离家事,别有前程;除了感觉有点尴尬,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吃饭,吃饭。”
江连横动了动筷子,气氛才算渐渐活络起来。
待到弦月初升,酒席将将结束,宋妈给大伙儿上茶净口,众人紧接着又去客厅歇了一会儿。
胡小妍忽然问:“西风,你手下的人有啥说法么?”
“嗯?”李正西一时愣住,“嫂子,什么说法?”
“家里最近调整了一下,你的堂口受了点影响,应该有不少怨言吧?”胡小妍静静地问。
李正西下意识去看谷雨,见谷雨满脸无辜,便支支吾吾地回道:“还行……我已经跟他们解释过了。”
没曾想,胡小妍却说:“毕竟是切肤之痛,心里有点怨言,我也是能理解的,但凡事都得讲究个度,过了,那就不是抱怨了,你得把持着点。”
“是,我知道了。”李正西诚惶诚恐,不知大嫂听说过什么,更不敢去妄加揣测。
胡小妍挪动着轮椅,说:“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有点累,都早点回去睡觉吧!”
南风和西风知道是自家媳妇儿惹出的缘故,不敢久留,连忙应下一声,起身离开大宅。
不料,正走到院门口时,张正东突然从院子里追出来,不叫西风,单叫南风留步。
王正南有点意外,停步转身,困惑地问:“东哥,有啥事儿么?”
张正东从怀里掏出几张奉票,递给南风,说:“那个……你认识的洋人多,能不能帮我买个东西?”
“嗐,你缺啥就直说呗,还给我钱干啥?”王正南连忙推脱。
张正东坚持给钱,并解释说:“我是要给俩孩子买东西,你不收钱,那不成你送的了么!”
“俩孩子?你到底要买啥呀?”
“呃……洋人他们,是不是有一种鞋,跑步穿的,什么底儿之类的,我不太明白。”
王正南皱眉寻思片刻,试探着问:“你说的是不是康沃斯(converse)呀?橡胶底儿的帆布鞋?”
“我又不懂洋文,听别人说的,什么洋人的运动员穿的球鞋?”张正东说,“江雅下周要参加运动会,你能不能抓紧帮我弄两双?”
“哎呀,还得是她东叔有心!”王正南眯眼笑道,“你还挺时髦,那可是紧俏货,你放心,包我身上了,不就是下周之前么,我保证让咱大侄女儿风风光光地去参加学校里的运动会!”
(本章完)
第678章 江雅
第678章 江雅
事实证明,江连横没说大话。
经他一番上下打点,疏通关系,北风几乎立刻就被整编到了奉天陆军第八旅,挂靠二团团部,列为首席候补团长,重点考核对象,先把坑位占了,再由旅部选派,趁着养伤假期,入学讲武堂进修,待到期满毕业,即可正式归队,出任第二团团长。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北风的军功够硬。
但军功只是前提,晋升容易,若想捞到实缺,则免不了些许腌臜龌龊。
毕竟,金刚佛祖,尚索三分人事;肉体凡胎,又岂能免于俗情?
原本至少要等个把月的通知,因为使了银子,其间不过三两天光景,诸事便已如期办妥。
自此以后,赵正北白天去讲武堂进修讲义,夜里回江宅静养,总算是过上了一段太平安生日子。
其间,江连横威逼利诱,动用各种手段,忙于开办砂石厂的种种琐碎,因大抵如愿以偿,免得繁絮,权且不在话下。
却说一件小事:江雅学校举办的运动会就要开幕了。
王正南也没妄下海口,那晚受了东风嘱托,离开江宅以后,没过几天功夫,还真就给俩侄儿淘来了两双康沃斯帆布鞋。
美国牌子,橡胶软底,款式相当时髦,好不好用另说,穿上就显得有排面儿。
江雅喜欢得不行,拿到了鞋子,立马上脚试穿,整天在院子里蹦蹦跶跶,就盼着运动会早点儿开幕。
相比之下,江承业倒是空欢喜了一场。
这美国鞋子太窄,挤脚,穿上它走道都嫌疼,更别提赛跑了。
可惜康沃斯是紧俏货,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合脚也没处调换鞋码。
好在江承业懂事,不哭不闹,也不撒娇,只是恭恭敬敬地谢过东叔,平时仍旧穿着布鞋行走。
几天光景,倏然而逝,转眼就到了运动会开幕的日子。
江雅起了个大早,紧扒两口饭,书包也不背了,转身就飞奔出去,钻进车厢里催着东风赶紧去学校。
这一出闹得全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胡小妍皱眉困惑道:“不就是个运动会么,至于把她兴奋成这样儿?”
谁知道呢?
江连横最近忙于兴办砂石厂,在外寻地包山,接连几天都不在家,仿佛江雅这场运动会,倒成了江家的头等大事。
许如清便笑道:“孩子现在还小,正是贪玩儿的时候,等再过两年,定了性,就有姑娘样子了。”
正说着,江雅就在外头叫嚷起来。
“东叔,你快点儿行不行啊?”
“来了,来了。”
张正东领着江承业走出大宅,嘴里的吃食还没等咽下去,就急忙发动了汽车。
江雅坐在副驾驶上,信誓旦旦地说:“东叔,比赛的时候,你好好看着,我肯定拿第一!”
张正东含混着点头答应,驱车前往奉天城东,照例先把承业送去学校,再去城东女子小学。
“你是在那看我比赛不?”江雅指着校园围墙,反复确认道,“在那!到我比赛的时候,我跟你招手,你别忘了!”
“放心吧,忘不了!”张正东笑着说,“等你拿了第一,我带你买零嘴儿去!”
江雅眼前一亮,忙说:“好,不许反悔,拉个勾!”
叔侄俩小指相叠,拇指相对,按下了手印,证明这份承诺不是假的,一百年也不容改变。
紧接着,江雅就立马跳下车,一路冲进女子校园。
运动会还没开始,直到九点多钟,操场上才传来一阵骚动。
张正东觉出时间差不多了,便推门下车,四处寻了两块踮脚的砖头,奔去校园西侧,扒着墙头,像个拐孩子的渣子行似地朝里面巴望。
校园内,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在搬运桌椅,十来个女教师跟在旁边指挥。
学生实在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二三百人。
空地用白石灰画出几条简易的跑道,都是笔直的,围不成圈儿;另有一处沙坑,大约是跳远用的;角落还有两张厚实的垫子,支起跳高的横杆儿;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摆设。
不成规模,不成系统,其实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
但是,教学楼前拉起了一道横幅,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健身强国,抵御外侵——这是少帅近期在省府提出的号召,学界纷纷响应,从无到有,总归是需要一点时间。
江雅抬着椅子走在操场上,不时踮脚朝西墙头望去,一见东叔,便立马放下椅子,冲他挥手。
张正东也在墙头上冲她挥手,但不知怎么,一晃神的功夫,竟又消失不见了。
江雅皱了下眉,急忙朝围墙跑去,行至半路,才见东叔又探出头来。
“东叔,你要走了?”姑娘悬着一颗心,有些不满地喊道。
“没有!”张正东笑着摆了摆手,“刚才门卫过来找我,他以为我是拍子的呢!”
江雅松了口气,又喊:“待会儿看我比赛!”
“知道了,快回去吧!”张正东无奈地摇了摇头,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要是中途走了,这丫头得气成什么样子。
江雅重新归队。
紧接着,就见女校长站在操场上讲了几句话,叮嘱大家注意安全。
旋即,城东女子小学运动会便已正式开幕。
学生们兴高采烈,只当是一场玩闹而已,女教师也领着大家唱歌儿加油,目之所及,一派童真趣味,倒是江雅显得过于郑重其事了。
明明还没轮到五十米短跑比赛,她就在椅子上坐得板板正正,也不再去看东叔了,两只手不停蹭着膝盖,好像还挺紧张。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女教师起身清空操场,叫了几个学生走向跑道一侧。
短跑比赛即将开始,江雅身在其中,转头去看院墙,东叔还在,正笑着冲她招手。
未曾想,这姑娘竟然不苟言笑,只是朝东风微微点头,旋即便提了一口气,跟其他同学并排来到起点,等候比赛开始。
张正东一看,心里就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原来,这比赛实在太过儿戏,因为学生少,学制教育又抓得不紧,从而导致入学年纪参差不齐,参赛学生彼此相差太多。
十来岁的年纪,相差一岁,那便是判若云泥。
放眼望去,就见江雅身边那两个学生,竟然比她高出了一大截儿,身板放在那里,不等比赛,胜负已分。
果然,随着女教师一声令下,江雅起初还能凭借身形灵巧、反应迅捷,抢占了起步优势,但这优势没能持续多久,不出三五步的距离,就被其他高个儿女生一举反超。
操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大家都在为各自的朋友呐喊助威。
体育到底还是有魅力的,虽说只是一帮小孩子,却也是拼尽全力、一较高低,竞争的氛围顿时爆发出来,就连张正东也不禁握紧了拳头,在心里替侄女儿叫好。
江雅的跑姿并不标准,仰着头,辫子在肩颈上来回拍打。
五十米很短,需要卯足了劲儿,不至终点,绝不罢休。
在这种短促暴烈的竞技中,即便是小姑娘家,也顾不上任何端庄娴静。
江雅的眼里竟然闪过一丝凶狠,甚至有些狰狞,无需近看,只需远观,便可轻易觉察出那是谁的神情举止。
生平第一次,姑娘显露出了体内流淌着的江家血脉。
然而,她毕竟只是个孩子,面对比自己大两岁的同学,纵使咬紧牙关,拼尽全力,也始终只能望其项背。转瞬之间,操场上的欢呼声便已达顶点。
“嘀——”
哨响,冲线,比赛结束了。
七人参赛,江雅得了第三,只输给那两个明显比她年长的女学生,从而无缘挺进决赛。
张正东扒在墙头上,紧冲侄女儿挥手,大拇哥高高举过头顶,示意她表现得已经很好了。
可是,江雅始终没再去看东叔。
因为剧烈运动,她的脸色微微泛白,独自站在终点线附近,双手叉腰,沉重地喘着粗气,耳边尽是同学们为冠军送去的欢呼呐喊,与她无关。
歇了一会儿,江雅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有女教师迎接她,为她鼓掌,大约是说了几句再接再厉之类的话,她也不答应,就那么呆呆地坐下来,闷不吭声。
张正东冲她接连招手,也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
临近中午,运动会宣告落幕,下午没课,学生直接放学回家。
张正东早就在门口等着了,一见江雅出来,便立刻迎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为她送上鼓励。
“大侄女,今天表现不错,已经很好了,那两个女生比你大太多,没跑过她们也情有可原。”
江雅不说话,径直走向汽车。
看得出来,她其实很在意。
张正东见状,连忙跟在后头笑着安慰道:“大侄女,别生气了,我刚才还看到有人抢跑呢,不是也没跑过你么?”
江雅依然不说话。
“诶,要不这样吧?”张正东接着又劝,“正好今天放学早,我带你和承业去买零嘴儿,你想吃什么都行,回去我帮你藏起来,别告诉你妈。”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然而,江雅却说:“我不要,我又没拿第一。”
“那不重要,反正前三名就算是赢了。”张正东搭着侄女的肩膀,微微笑道,“走,我带你去小西关杂货店。”
东风自然是一片好心,不料这话却触了江雅较真的性子。
姑娘当即挣了下肩膀,神情已有几分不快,说:“赢了就是赢了,什么叫算是赢了?什么她比我大,还是她抢跑了,反正我已经输了,不用你给我买零嘴儿!”
“没事儿,这次没赢,下次就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我提前给你买来当奖励。”张正东替她拽开车门,“好了好了,大侄女,一场比赛而已,也不赢天赢地的,别生气了,犯不上。”
万万没想到,这话仿佛触及了姑娘的逆鳞。
江雅顿时停下脚步,使起了大小姐的性子,猛一回身,竟然气哭了。
“你烦不烦人?”她嚷着说,“我就是想拿第一,为什么非得赢天赢地的,我什么也不想赢,我就是想争第一,第一第一第一,我就是想争第一,不行么!?”
张正东一时慌乱。
长这么大,江雅还是头一次对东叔大发脾气。
东风眼看着侄女长大,平日里自是百般宠溺,不然也不会托南风去买康沃斯帆布鞋,更不会特地赶来给侄女呐喊助威,但这一切都只是基于关心和疼爱。
如同所有长辈一样,他也犯了个常见的错误:
将孩童格外看重的事物,统统视为某种儿戏,莫不是天下长辈所共有的通病?
说到底,东风也没太看重这场游戏般的运动会。
张正东连忙赔罪道:“好好好,我不该说,别闹脾气了,上车吧?”
江雅正在气头上,哪肯轻饶了东叔,当即转过身,气冲冲地朝远走去,“我烦你,不用你送我了!”
“那你干啥去?”
“我回家!”
“大侄女,那个……家在这边……”
江雅一怔,扭过脸,愈发恼羞成怒,立马蹲下来捡起个石子儿,朝东叔扔过去,说:“我不用你管!”
张正东哪敢弃之不顾,转身锁上车门,一边快步跟上前,一边连声赔罪道:“大侄女,别闹了,快跟我回去,回家以后,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全听你的还不行?”
江雅嫌烦,干脆伸手捂住耳朵,只管闷头往前走。
众所周知,全天下的女人不论大小,上至六七十岁的老妪,下至七八岁的女娃,一旦生起气来,立刻健步如飞,速度赛得过马,耐力抵得过驴,夸父要有这份劲头儿,没准就追上日头了。
好在江雅年岁小,就算卯足了劲儿,也始终甩不开东风如影随形。
这丫头是真生气了,周遭浑然不顾,一门心思在城东地界儿到处乱窜。
说起来,似乎也有些悲哀,江雅生在奉天,长在奉天,但因为身份的缘故,出门向来车接车送,保镖随行看管,以至于直到如今,除了小西关大街和几处公园,她还从未好好逛过奉天城,就连城内的街区划分,也是懵懵懂懂。
走着走着,不觉间就混乱了方向,不知到底该往哪里走才能回家。
茫茫然环顾左右,却见周围尽是些低矮、破旧的老房子,有些胡同里传来一阵阵恶臭,有些暗巷中刮来一阵阵阴风。
江雅终究是个孩子,行至此时,心里难免渐渐发虚。
偶尔回过头,见东叔还跟在身后,想跟他回去,却又抹不开面子,便仍旧气冲冲地往前走。
城东地界儿,尽是些破败的老城区,少不了许多肮脏行当,张正东自然不敢放松警惕,始终紧紧地跟在江雅身后。
然而,在行至一处极其偏僻的老胡同时,他却忽然有些迟疑,竟下意识放缓了脚步。
“江雅,咱们走得太远了。”张正东轻声唤道,“听话,赶紧跟我回去吧。”
江雅应声转过头,见东叔停在原地,以为是在将她,仍旧逞强道:“不用你跟着,我自己能走回家!”
“你再往前走,就快出城了,还回什么家?”
“不用你管!”
江雅大声嚷了一句,随即赌气似地拐进了那条老胡同。
胡同里有几排老房子,看样子年久失修,住户也很少,大约都是些卖苦力的住处。
四下里静悄悄的,阳光倒是格外明媚。
江雅闷头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过于安静了,便停下脚步,回头一看,竟然不见东叔。
胡同深处,有几个老妇正在门前洗衣裳、倒脏水,货郎的摇铃声轻轻响起,到处都很陌生,姑娘终于渐渐害怕了。
她退了两步,再也顾不上什么脸面,只想尽快远路返回。
未曾想,刚一转身,也不知从哪幽幽地传来一声:
“小孩儿——”
江雅一怔,循声看过去,就见不远处一座小院儿门口,一个年岁奔五的老汉正坐在板凳上冲她招手:
“小孩儿,来来来,你过来一下,你是江家的孩子吧?”
(本章完)
第679章 终得见
第679章 终得见
这老汉着实有些古怪,别人出来晒太阳,都把凳子搬到门外,以便跟街坊四邻打招呼,他却独坐门内,只探头张望,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困囿于院落之中。
他的手很光滑,纤细且修长,没有老茧,像个读书人;眉宇间虽有些许皱纹,却也谈不上沟壑纵横。
这把年纪,能有这般相貌,足见此人并非庸庸劳碌之辈,实乃不劳而获之徒。
他的衰老不在脸上,全在眼里。
江雅回身看他时,他正往怀里揣着什么,样子很急,甚至有点哆嗦。
“小孩儿,问你话呢!”老汉轻轻招手,“你是江家的孩子不?”
江雅没有应声,定在原地,细细打量着他。
“你今年多大了?”老汉又问,“你怎么跑这来了,谁带的你,怎么落单了?”
江雅不说话,背过两只手,扭头朝胡同口望去,仍然不见东叔的身影,但她似乎没那么惶惑不安了,偶尔瞥两眼老汉,像在偷偷盘算着什么。
“来来来,姑娘,别害怕,过来让我看看你。”
老汉虽然心急,却仍旧坐在原地,只是竭力讨好,笑呵呵地冲江雅频频招手。
见姑娘有点怕生,他便忙从怀里摸出一枚龙洋,逗弄着说:“来,姑娘,给你点零钱,想吃什么就去买。”
江雅素来有股子机灵,家里“莫跟生人搭话”的训诫自然牢记于心,可今天却不知怎么,只因这几句哄人的话,竟就莫名迈开脚步,朝那老汉缓缓走了过去。
行至门前,却不伸手去接那块龙洋,只腆着肚子,又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前的老汉。
未几,江雅忽然笑起来,指了指老汉,却说:“我认识你!”
老汉一愣,摆摆手说:“我又不是林妹妹,你怎么可能认识我?”
“什么林妹妹?”江雅不解,仍旧坚持道,“我真认识你,你是不是叫关伟?”
原来叔侄恩义断,竟有爷孙续前缘!
关伟一时错愕,既欣喜又困惑,忙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叫啥?”
“我在大姑奶屋里的相片上见过你,她跟我说的,你叫关伟。”江雅很得意,怪不得起初就觉得有点面熟。
关伟很激动,忙把板凳儿往前蹭了蹭,问:“那、那你知道应该管我叫啥不?”
“知道呀!”江雅朗声便笑,“你是我六爷嘛!”
霎时间,金光遍地,秋风送爽,轻推开心门两扇,悄唤醒思绪万千。
“嚯,好大的风!”
关伟揉了揉眼睛,忙把江雅拽到近前,拉拉手,拍拍肩,摸摸头,掐掐脸,百般疼爱,全浓于一声感慨:“江雅,你都长这么大了?”
江雅瞪大了眼睛,忙问:“你怎么知道我叫啥?”
关伟故作神秘,抻了片刻,才从怀里摸出一张相片,笑呵呵地说:“我也见过你呀!”
江雅低头一看,发觉相片已经有些年头了,皱巴巴的,自己那时候大概只有六七岁上下,不像现在,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你长大了,变模样了。”关伟把照片揣进怀里,宝贝似的拍了拍,“我刚才看你半天,没敢认,看你要走,才赶着叫你,没想到还真是,你大姑奶怎么样了,还好么?”
“好啊!”江雅凑过去,双手括着嘴巴,贴在六爷的耳朵上,悄悄说,“我大姑奶她老闷在屋里看相片儿!”
关伟点头笑道:“我知道她看的是谁。”
江雅笑嘻嘻地说:“我也知道。”
随后,她直起身子,问:“六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关伟皱着眉头,似乎有点困惑。
江雅点点头,却道:“是啊,我大姑奶和我妈说你不在奉天,出去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去我家?”关伟醒悟过来,支支吾吾地说:“噢,那个……我最近刚回来,就不去你家了,不方便,我在这边住得挺好。”
“有啥不方便的,我家老多屋子都空着呢!”
“呃……还是别了,我走了,谁在这看院子啊?”
关伟不想让孙女夹在中间为难,忙岔开话题,将手中的龙洋塞给孙女,说:“你看看,咱爷俩儿头一次见面,来前也没打声招呼,六爷没啥准备,腿脚也不方便,你把这钱揣着,别告诉你爹你妈,想吃啥自己买去。”
江雅拿到手里一看,不由得眉头紧皱,却说:“你这是假钱吧?”
“瞎说!”关伟怪道,“这是正儿八经的光绪元宝,足斤足两的银子,怎么能是假钱?”
时过境迁,现如今市面上通行的银元,早已渐渐换成了总统铸像,龙洋不是没有,但较为少见,况且江雅根本没多少机会亲自钱,自然不曾见过。
她是民国生人,长在五色旗下,大清对她而言,仿佛是童话中才有的遥远国度,只在很久很久以前。
关伟催促道:“快揣起来,别弄丢了。”
江雅将信将疑地收下来,说了声“谢谢六爷”。
关伟笑道:“常来常有,你六爷我攥着钱也没处,都给你攒着呢!”
紧接着,又探头朝胡同里左右看了看,问:“孙女儿,你真就自己来的,没别人跟着你?”
“我不要我东叔了,烦他!”江雅翻了个白眼,初现大小姐的神情。
“啥,不要你东叔了?”关伟心头一惊,忙有些期待地问,“那是谁让你来的,你爹你妈?他俩怎么样了,都还好吧?”
江雅摇了摇头,说:“不好,我爸老气我妈,不是他俩让我来的,我自己过来的。”
关伟觉出不对劲儿,连忙细细追问。
江雅也不隐瞒,当即就把学校运动会和来此的缘由如实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那估计是东风把你给跟丢了……”
关伟喃喃念叨着,忽然就有些不满,立马出言责备道:“这小子,到底是怎么搞的,当家大小姐也能跟丢,这要万一出了点岔子,别说让拍子的给拐了,就是让车刮了碰了也不行啊,办事马马虎虎的,简直不像话!”
偏听一家之言,难免乱了判断。
关伟当然是为了孙女儿担惊受怕,因此责备两句,倒也不算过分。
没想到,江雅却不领情。
一听这话,姑娘立马正色道:“不许你说我东叔!”
关伟一怔,见孙女儿这副神情,不禁哑然失笑,却问:“诶,你怎么回事儿,刚才不是还说不要你东叔了,烦他么,怎么这会儿又替他说上话了?”
“我是我,别人是别人!”江雅气冲冲地说,“我可以说他不好,别人不行!”
到底是亲手带她长大的东叔,关系之亲昵,远非其他几个叔叔可比。
“好好好,那我就不多嘴了。”关伟笑了笑说,“要不你在我这等一会儿?估计他现在正到处找你呢!”
江雅点点头,一步迈入小院儿,环顾四周,感觉格外新鲜。
静了片刻,她问:“六爷,你这有啥好玩儿的么?”
“好玩儿的?”
关伟挠了挠头,院子里除了他,就只有一个贴身丫头和一个短工做饭的老妈子,横竖也找不出任何好玩儿的事物招待孙女儿,冥思苦想了一番,忽地一拍脑门,却说:“孙女儿,要不六爷给你变个戏法吧?”
“好啊!”江雅顿时来了兴致,“六爷,你会变什么?”
(本章完)
第680章 开眼
第680章 开眼
“孙女儿,不是我跟你吹,你六爷我会变的戏法可多了。”
关伟故弄玄虚的本事一点没落下,当即便掰着手指头,在江雅面前侃侃而谈道:“这要分你想看什么了,比方说隔空取物,移形换位,无中生有……”
话音未落,江雅就抢着说:“我都想看,你从头给我变,先看隔空取物。”
“嚯,小丫头,上来就给你六爷挑了个最难的,这是想看我出丑啊!”关伟佯装为难,沉吟半晌儿,才咬牙发狠道,“也罢,今儿高兴,就给你露两手瞧瞧,可有一点,要是没变好,你可不能笑话你六爷!”
江雅急不可耐,忙跳着说:“我保证不笑话你,快变快变!”
“好,待会儿,你可睁眼看清楚了,什么叫推云拿月!”
关伟将身子往后一仰,从墙角里摸出一根支门的小棍儿,递给江雅,神经兮兮地嘱咐道:“拿好,可别含糊了。”
江雅接过来,不明所以地问:“拿棍子干什么?”
“变戏法呀!”关伟煞有其事地朝胡同里左右望了望,而后回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孙女儿,咱俩是实在亲戚,六爷也不瞒你,就我这根小棍儿,你瞅着不起眼,去年有人出价一百块大洋,非要买我这根棍儿,你猜怎么着?”
江雅眨了眨眼睛,顺着问:“怎么了?”
“六爷我当场啐了他一脸,边儿待着去吧,一百块想买我这根棍儿,我要多瞅他一眼,那都是往他脸上贴金!”
“你骗人,这不就是一根木头棍子么?”
“呀嗬,小丫头不识货。你也不瞅瞅,这是普通的木头么,这是昆仑山上的神木,凤凰在树上打过盹儿,仙女在树下亲过嘴儿,三千年方成材料,一劈而下,只取其中腕口粗细,能毁两根儿神棍,一根儿在我这,一根儿给天兵天将做了旗杆子。”
“那你怎么用它支门了?”
“这就叫鱼目混珠,乱人眼力。再者说,我要是天天抱着它睡觉,那也硌得慌啊。”
江雅“咯咯”笑起来,忙催促道:“那你快变呀,让我拿这根棍子干什么?”
“别急呀!”关伟不慌不忙地说,“隔空取物这种事儿,搁我们行话来讲,叫‘玄天大搬运’,啧啧啧,得有大法力才行,你六爷我今儿没晌饭,功力大减,就寻思拿这根儿神棍来找补找补。”
“怎么找补?”
“这棍儿既是神木所造,当然就能引灵通神,往这一戳,上达九重天外天,取日月之精华;下抵九重泉中泉,采山川之根脉,六爷我这算是借了点外力,就为给你来一出隔空取物,不易呀!”
江雅琢磨了片刻,撇撇嘴说:“我才不信,你肯定是在骗我。”
“知道你不信,咱这就事儿上见,瞅好喽!”
关伟撸胳膊、挽袖子,口中念念有词,紧倒腾了一套莫名神功,旋即伸出左手,停在江雅的衣兜附近,虚空一捏,终于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江雅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六爷是在虚张声势。
“这就变完了?”她问。
关伟含笑点头:“已是掌中之物。”
“你把什么东西拿走了?”江雅一手支着木棍儿,一手翻看衣兜儿。
如此摸索片刻,猛就抬起头,惊叫着喊道:“六爷,你刚才给我的钱呢?”
关伟笑而不语。
江雅恍然大悟,急忙丢下木棍儿,飞奔过来,握住六爷的空拳,问:“在你手里?”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么!”关伟故作高深。
不消他说,江雅本来也没打算闲着,当即就将六爷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原以为,刚才那枚龙洋就在掌心之中,自然满怀期待,不料待到五根手指尽数舒展,掌心之上,竟然空空如也!
“你手里也没有啊!”
江雅急了,连忙扑过来,将六爷身上的衣兜全翻了一遍,可是除了几张奉票和几枚方孔老钱儿,始终没再看见刚才那枚龙洋银元。
随便翻,随便找,再能看见那枚龙洋就有鬼了!
老荣取财,除非有意为之,否则赃物绝不会带在身上。
人可被抓,物可被寻,这都不是大事儿,可要是人赃俱获,那就不仅仅是牢狱之灾,还会让合字笑掉大牙,以后也没法再搁线上混了。
“你肯定藏起来了!”江雅笃定地说,“你站起来,肯定在你屁股底下藏着呢!”
关伟站不起来,忙笑着说:“孙女儿,别着急,你那块龙洋真不在我身上。”
“你不是说‘隔空取物’么,不在你身上,还能在谁身上?”
“财神爷替我保管呐!”“骗人,你先站起来让我看看!”
江雅笑着用力推搡六爷,本意自然是爷孙之间的玩耍罢了,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卯足了劲儿往前一推,六爷竟然倒了!
关伟受力一仰,身形就有些晃荡,下意识抬手去扶门板,忽又发现江雅失了重心,也跟着扑倒过来,于是便立刻抽回右手,将孙女儿护在身前,仰面栽倒下去。
江雅分毫未损,顿时扑腾着站起来,看着躺在地上的关伟,嘴里“咯咯”直笑。
“六爷,你咋这么不禁推,这就倒下了呀?”
刚说完,笑声便戛然而止。
江雅定在原地,忽然慌了。
只见关伟侧身躺在地上,只用手肘支撑着身体,两条腿却似柳枝一般绵软无力,一时间竟站不起来了。
江雅有点害怕,不敢上前搀扶,忙蹲下来,关切地问:“六爷,你怎么了?”
“没事儿呀!”关伟双手撑地,强坐起来笑了笑,“说了还不相信,你看那凳子底下有钱么?”
江雅没有理会,仍旧追问道:“六爷,你……你的腿怎么了?你还能站起来么?用不用我帮你?”
关伟没有逞强,指了指歪倒的板凳儿,说:“孙女儿,你帮我把凳子扶起来。”
江雅照做,随后继续蹲在原地,不敢吭声,只默默地用手指抠着鞋带,误以为自己闯下了什么塌天大祸。
“六爷,你用不用去医院啊?”她问,“你……你能不能别告诉我爸和我妈?”
关伟一阵错愕,旋即失声笑道:“嗐,孙女儿,你想的太多了,像你六爷我这种习武之人,平常免不了磕磕碰碰,这算什么呀,别往心里去!”
这时候,屋里的贴身丫鬟翠儿,循声走出来,忙不迭地问:“六爷,你看你,都多长时间没摔过了,今儿这是咋了?”刚出房门,忽地愣住,“哟,这是谁家的小孩儿呀?”
“翠儿,你回去!”关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耽误我跟孙女儿沟通感情!”
丫鬟弯眉一挑,甚是惊讶道:“呀,这是东家的大小姐,都长这么高了?”
江雅显然是被六爷的状况吓到了,急慌慌地站起身,自我辩解道:“我、我刚才没使劲儿,这不能怪我!”
“嗐,大小姐,没人怪你!”小翠儿笑盈盈地走过来,好言宽慰道,“他以前总摔,我都习惯了。你怎么来这了,谁送你来的呀?”
关伟一斜眼,忙提醒道:“翠儿,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嘴上有点儿把门的!”
小翠儿既是贴身丫鬟,那就不是寻常答应,缓步上前,反乜了一眼关伟,却道:“这还用你说呀,我要是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大奶奶能让我来伺候你?”
关伟嘟囔了几句,用手撑着重新坐回板凳儿。
江雅抬头看向小翠儿,却见来人二十六七岁模样,相貌标致,不似寻常丫鬟,竟敢跟主子插科打诨,想了想,便直愣愣地问:“你……你是我六奶吗?”
小翠儿“噗嗤”一乐,忙说:“大小姐,你可别瞎叫,我哪能看得上他呀,都是迫不得已!”
“哎哎哎,当孩子的面儿,你瞎说什么呢?”
“哟哟哟,这会儿你倒是装上了,又不是平时喊我的时候了?”
“你……你老提那些干什么?”
“不是我爱提,而是你平时喊我也没别的事儿呀!”
关伟无语,多年的劣势从未改变——编瞎话没输过,吵架拌嘴没赢过。
江雅懵懵懂懂,自然听不明白,只觉得看俩人拌嘴挺有意思,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跟着嘻嘻笑了起来。
正说笑着,院门口却突然投下一道阴影。
小翠儿面容一僵,立刻绷紧了神情,赶忙垂下两只手,默然立在六爷身旁。
关伟扭头朝门外看过去,竟也突然肃静下来,眼巴巴地望向江雅,有些不舍地说:“孙女儿,你东叔来接你回家了。”
江雅转过身,果然看见东叔不苟言笑地站在院门外,接着猛一回头,竟装作视而不见。
张正东个头高大,面堂黝黑,光是站在那里,仿佛就将整条胡同的气氛都降至了冰点,但那其实不过是一种错觉。
事实上,东风始终没有跟丢江雅,他是看着侄女儿拐进这条胡同的,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阻拦。
他迈步进来,拍了拍江雅的肩膀,用一种江雅从未听过的冰冷语气,近乎命令地说:
“大侄女,该回家了。”
(本章完)
第681章 秘密
第681章 秘密
“我不回家!”
江雅仍在闹别扭,只匆匆瞥了一眼东叔,便立刻转过身去,弯腰拾起“昆仑神棍”,一边在地上来回划拉,一边小声嘟囔着说:“我要在这再玩一会儿。”
“已经过中午了,家里还等你回去吃饭呢!”张正东耐心劝道,“听话,跟我回去吧!”
“我在这吃!”江雅有了倚仗,心里便不再惶恐,忙扭头问道,“六爷,你请我吃饭呗?”
关伟当然巴不得孙女儿留下来吃饭,便笑着说:“东风,我这边正好也要开饭了,都已经上灶了,没啥事儿就吃完饭再走吧,等下让翠儿去给家里报个平安就……”
“不用了!”张正东断然拒绝,“我们现在就走!”
这也没办法,默许江雅进宅认了六爷,东风便已承担了莫大的风险,若是再留下吃饭,性质就全变了。
倘若事态一发不止,他也没法回去交差。
毕竟,不许儿女认亲,是江连横亲自拍板定下的规矩,万难更改。
关伟理解东风的苦衷,便悻悻地不再挽留,转而劝说道:“孙女儿,按说咱爷俩儿头一回见面,那必须得整两道硬菜,可你今天来得太突然,六爷也没准备呀。要不这样,这顿饭我先欠着你,赶明儿你再来,咱爷俩儿再好好搓一顿?”
“那我也不跟他走。”江雅怄气道,“让我三叔来接我。”
“你二叔、三叔陪你爸出去办事儿了,怎么来接你?”张正东颇为无奈。
“那让我四叔来!”
“你四叔最近天天去讲武堂学习,你又不是不知道。”
江雅猛一跺脚,回身指着东叔,气冲冲地说:“你!你就不会给我道个歉吗?”
姑娘动怒,原本严肃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众人差点儿没绷住,想笑却又不敢笑,只好硬生生地憋着,好言宽慰这小丫头片子。
她呀,到底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别看岁数小,却也懂得给自己寻个台阶儿,就坡下驴。
即便江家再怎么富贵,也无法改变最基本的事实——江家的骨子里就是暴发户,没有底蕴,更谈不上门风,儿女虽然蒙受福荫,家境殷实,生活优渥,但距离真正的上流、距离下棋的人,还很遥远,其间甚至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只要有一代孬了,便是功败垂成,万千心血化为梦幻泡影。
江雅固然有可爱的一面,但同样也有娇惯蛮横的一面。
除了父母以外,想让她低头服软,难了。
不过,她若真是个温柔娴静,只知对镜梳妆的姑娘,恐怕又显得有些孬了。
利弊参半,是好是坏,却也犹未可知。
如同她手上那根“神棍”,三千年方能成材取料,一劈而下,能用的不过腕口粗细,总免不了一番斧正削减。
张正东顺着江雅的脾气,当即赔罪道:“好好好,对不起,刚才是我说错话了,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咱们回家再说吧!”
见状,关伟和小翠也连忙柔声相劝。
一时间,三个大人说尽好话,磨破了嘴皮子,直哄了小半天儿,才令姑娘回心转意。
不过,江雅仍然不搭理东叔,只是默默走到关伟面前,将那根昆仑“神棍”还回去,说:“六爷,我要回家了,有空再来看你给我变戏法。”
“好!”关伟笑着说,“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你六爷我最拿手的本事,还没拿出来呢!”
“你真不去我家看看么?”江雅问,“我家老大了,你以后可以住在我家!”
“这……”
关伟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的确抱有一丝奢望。
然而,当他抬头看见东风坚定的眼神时,立刻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顿时畏缩下去,只轻轻摇了摇头。
“不了!”他说,“六爷择床,在这待得自在,反正我现在也回来了,咱离得又不远,你偶尔来看看我就行了。”
江雅没有多想,爽快地回道:“那好吧,下次你给我变别的戏法,千万别忘了啊!”
说着,便自顾自地跨过院门,回身冲六爷和小翠儿挥了挥手,“拜拜!”
“孙女儿——”关伟突然叫住她,“刚才给你的东西还没带走呢!”
江雅站定,晃两下小辫儿,不解地问:“什么东西?”
关伟讳莫如深,忽地伸出右手,在头顶上虚空一捏,再像模像样地朝孙女儿虚空一掷,呵呵笑道:“这回,你再看看你左边兜里有什么?”
江雅应声翻兜儿,指尖传来坚硬的质感,并伴有细密的纹路,摸出来一看,果然是那枚光绪年间的龙洋银元。
奇了,怪了!
刚才明明把周身上下翻了个遍,结果都没找着,怎么这会儿又突然回来了?
江雅怔在原地,双眸浓墨顿点,愣了好长一会儿,才惊叫着问:“你怎么变的,刚才明明没有啊!”
“孙女儿,想学么?”关伟忍不住藏了私心,“想学的话,等你下回再来的时候,六爷教你!”
“说话算数?”
“童叟无欺。”
“那我明天就来!”江雅迫不及待,当即许下承诺,“你在这等我,别再去别的地方了!”
“放心,我哪也不去,就在这等你。”关伟冲她摆了摆手。
张正东把手搭在江雅的肩膀上,一边推着她往前走,一边提醒道:“大侄女,别瞎承诺,明天再说明天的。”
江雅不理会,反正明天是周六,自己又无事可忙,怎么就不能来?
况且,现在只能算是和解,还没消气儿呢!
姑娘大声承诺,毫无顾忌,旋即迈步朝胡同口走去,三步两回头,渐渐辞别了六爷。
关伟终究有些不舍,斜着身子坐在板凳上,探头挥手,细细道别,直至江雅的身影消失在胡同拐角。
死水起微澜——六爷的日子,从此有了盼头儿。
…………
时间刚过正午,日光毒辣得狠。
秋老虎气焰嚣张,仿佛把街面儿上的人全“吃”光了,就连树杈上的家雀都热得蔫头耷脑。
叔侄俩沿原路返回,朝城东女子小学亦步亦趋。
方才辞别六爷,到现在已经走了六七分钟路程,江雅始终不肯言语,倒把东风搞得有点不自在了。“大侄女,还生气呢?”张正东问,“别再闹脾气了,你说,想让东叔干什么,你才肯消气儿?”
不料,江雅却说:“我没生气呀,刚才的事已经翻篇儿了,我不跟你计较。”
“那你怎么不说话?”
“哎呀,我在想事情,你别打扰我。”
张正东不禁错愕,坏了,姑娘长大了,竟然开始想心事了,或许刚才不该给她机会去认六叔。
思忖片刻,东风忍不住试探地问:“呃……大侄女,我不是要打扰你,能跟我说说你在想啥么,是不是关于六爷的事?”
江雅的神情有些茫然,左手伸进衣兜里,轻轻摩挲着那块龙洋银元。
许久,她才开口问道:“东叔,你说他刚才到底是怎么变的?”
“你是说,他怎么把龙洋放进你兜里的?”张正东暗自松了口气。
“不止,他刚才还把钱给变没了呢!”江雅细细回忆道,“明明就在我兜里,突然就没了,怎么翻都找不着,然后咱俩头走之前,这块钱就又突然回来了!”
张正东笑了笑,问:“你六爷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是‘隔空取物’,我才不信呢,肯定是在骗我玩儿,可是那钱就在我兜里呀……”
“也许这世上真有‘隔空取物’呢?”
“骗人,你当我是小孩儿啊?”
“难道你不是?”
“嘁,不跟你说了,别打扰我!”
江雅似乎并不打算从东叔口中得到答案,她只是暗暗地、细细地将刚才的所有情形,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破绽,但却始终不得要领。
会不会是那根“神棍”有什么机关?
她偷偷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好好检查那根棍子!
正想着,东叔却又不识趣地打断道:“大侄女,你今天见过六爷这件事,回家以后,不要乱说。”
“为什么?”江雅抬起头,“六爷回来了,家里不吃饭么?”
“不吃,就是不能说,你要是说了,我就得走了。”
“你上哪去?”
“别问,总之就是不能说。”张正东想了想,再次确定道,“你二叔、三叔、四叔、大姑奶、干妈……全都不能说,回家以后,你就当这件事没发生,咱俩先去找你妈,可以告诉她,但不能告诉别人。”
江雅不解,忙问:“可是……可是你总得说出个原因吧?”
“没有原因,”张正东说,“这是咱俩之间的秘密,你能保守么?”
“那我以后还能来么?”江雅更关心这件事。
张正东拍了拍她的肩膀,却道:“如果你能保守秘密,以后可能还有机会再来,不过……这得回家听你妈的安排。好了,别再说了。”他往前指了指,小声提醒道,“承业他们来了。”
说话间,两人便已回到城东女子小学附近。
远远望去,江承业正在一名保镖的护卫下,茫然无措地站在江家汽车旁边。
接送少爷小姐上放学是家里的重任,平日里若有逾时的情况,自然也早有提前安排。
东风吩咐过,如果未能及时去接江承业,保镖需要带大少爷往女子学校这边赶,若有突发状况,门口卖蓖梳的货郎会有交代,若没有交代,只需静候片刻,超过规定时间,便可先行回家。
叔侄俩踩点儿回来,保镖见状,立马拉着江承业迎过来,问:“东哥,没出啥事儿吧?”
“没有。”张正东指了指江雅,面不改色道,“今儿小姐心情不好,我陪她去那边逛逛。”
保镖将信将疑。
随便逛逛——这实在不是东哥的作风。
“行了!”张正东拽开车门,朝两个孩子催促道,“都赶紧上车吧!”
江雅和江承业钻进汽车,互相问了问彼此学校运动会的情况,听说承业只跑了第五名,江雅稍稍平复了一些。
保镖完成了任务,同三人挥手道别。
发动机响起一阵轰鸣,汽车终于朝着城北大宅徐徐远去。
一路上,张正东提心吊胆,不时从观后镜里去看江雅,生怕这丫头一不小心,就把今日的所见所闻说给了弟弟。
好在,江雅并没有把东叔的劝告当成耳旁风,小嘴儿挺严,始终没有提起六爷,只是一再追问弟弟,有没有看过“隔空取物”这样的戏法,并将其吹得神乎其神。
不多时,汽车便已驶进江家大宅。
虽然今天没有按时回来,但因为只上了半天学,且有运动会当幌子,宅院里尽管有些担忧的声音,倒也并未引起多大的慌乱,袁新法等人照例开门,无非多问了一嘴,“没出什么事儿吧?”
老话说:皇上不急太监急。
胡小妍出于对东风的信任,尚且能沉得住气,宋妈等人反倒坐立难安,争相表现,纷纷说要去学校看看,预备好的一桌饭菜,都已凉了,也没人敢说开饭,最后到底是胡小妍发话,让姐和许如清开了小灶,才算垫了几口吃食。
汽车停稳,两个孩子飞奔而下。
张正东紧随其后,一把拽住江雅,提醒道:“别忘了刚才跟你说的话,先跟我上楼去找你妈。”
“哎呀,我不说!”
江雅格外不耐烦,却还是被东叔强行带去了二楼。
推开书房大门,胡小妍正在案前翻看一封电文,看上去就像平常一样,并没有因为闺女晚回家两个小时,便像旁人那般急得到处抓瞎,胡思乱想。
不等叔侄两人开口,胡小妍便抬起头,先行说道:“东风,回来得正好,你哥把那台车开走了,今儿晚上国砚回来,四点半到站,你歇一会儿,准备去接一下他们俩。”
“他们俩?”江雅立刻听出端倪,“我爸他们也回来了?”
“小雅,待会儿再跟你说。”胡小妍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即又看向东风,“下楼吃个饭,快收拾收拾,早点儿过去吧,毕竟是你哥的干儿子,怠慢了人家,到时候挨笑话的还是咱们。”
江雅还挺兴奋,忙接话问:“谁的儿子,我又有小弟了?”
胡小妍一边皱眉,一边揉了揉额角,却说:“这傻孩子,说你什么是好?”
(本章完)
第682章 拜见主母
第682章 拜见主母
江雅仍在兴头上,未能体会到母亲的长远顾虑,便只撇了撇嘴,笑嘻嘻地凑过去,忙问:“妈,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
“谁呀?”胡小妍一时茫然。
江雅倒也听话,并未大喊大叫,悄声回话说:“六爷!六爷回来了,就住在我学校那边,我刚才还去他家玩儿了呢!”
姑娘哪知其中恩怨,说起来自是满心欢喜。
胡小妍却应声愣住,缓了好长一会儿,才下意识抬头去看东风,眼里没有责备,只是难掩诧异与错愕。
这等大事,张正东当然不敢擅自做主。
其实,他早就知道大嫂有心让爷孙相认,否则也不会在前几年派他去给六爷送相片。
但规矩就是规矩,凡在线上混的,大多默认一条准则——外敌可以饶恕,内鬼定斩不留!
六爷能活,那是当年胡小妍和宫保南相继求情,才能有的结果。
江连横不同意儿女认亲,此事也只好匆匆作罢。
见大嫂有些困惑,东风便将房门关上,细细澄清了方才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胡小妍听后,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心道:既是机缘巧合,虽有三分人为,却也未必不是命中注定。
想到此处,便点点头说:“认就认了吧,但这件事不许声张,跟谁都不能说,明白了么?”
东风说当然。
目前为止,这件事只限于他们三人而已。
胡小妍和张正东自不必说,关键在于江雅是否能管住嘴。
姑娘想不通,急求一个缘由,或是一句善意的谎言。
张正东深知这事儿轮不到自己多嘴,索性请退道:“嫂子,没其他吩咐的话,我就先去接老赵他们回来了。”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胡小妍应声说道。
桌案旁,江雅困惑地皱起眉头,心里已经觉出不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见东叔走了,便又忙着追问起来。
胡小妍并不急于应对,转而却问:“小雅,今天跟你六爷玩儿什么了?”
“他给我变了个戏法——隔空取物!”
江雅连忙把刚才的所见所闻说给母亲,简直将那戏法吹成了神迹。
她说得兴高采烈,但不知为什么,母亲听后却反应平平,看起来毫不惊讶。
理由很简单:相似的戏法,胡小妍少时也曾见她六叔变过。
只不过,六叔当年用的“幌子”并非“昆仑神木”,而是“如意琉璃盏”,将银子变进了灯盏里面。
“六爷说了,”江雅兴奋道,“我下次再去找他的时候,他教我怎么变,等我学会了,我再给你变。”
胡小妍笑了笑,问:“小雅,你以后还想去看你六爷么?”
“去啊,为啥不去?”江雅偷偷捏两下衣兜里的银元,露出狡黠的笑意。
“那你就必须保守秘密,不能跟任何人说你见过六爷。”
“我爸也不能说?”
“不能。”
“我大姑奶呢?”
“可是,为什么呀?”江雅闹不明白,“他不是走了好几年么,现在回来了,你们怎么谁都不去看他?”
“为什么?”胡小妍叹了口气,“唉,该怎么跟你说呢……”
目前看来,别无他法,只能随口编个故事,暂且搪塞过去,至于究竟能搪塞多久,还得看江雅到底何时长大成人了。
…………
奉天驿,站前广场。
骄阳西垂,气温清爽了不少,正赶上火车班次繁密的时候,行人旅客,来往匆匆。
赵国砚和海新年走下台阶儿,朝广场北侧眺望片刻,猛然发现东风站在车旁,正朝他们招手,便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海新年还是老样子,后背扛着铺盖卷儿,浑身上下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袱,走走停停,生怕不小心掉落了什么东西。
赵国砚手里也没闲着,各拎两样儿精品礼盒,引领海新年穿过站前广场。
看得出来,尽管两人相处了十来天,但彼此看对方时,还是有点不自在,一人心虚,一人别扭。
见两人走近,张正东拽开车门,招呼道:“老赵,辛苦!”
“辛苦,辛苦!”赵国砚将礼盒放进车里,旋即介绍道,“东风,这就是东家认下的干儿子,叫海新年;新年,论辈分,你得叫他东叔!”
“东叔!”海新年应了一声。
张正东点点头,不声不响,看起来有点冷淡。
海新年倒是不介意。此时此刻,他的目光早已被眼前这辆福特汽车所吸引,忍不住弯腰仔细端详,想鼓捣鼓捣,又怕捅出什么篓子,到时候自己赔不起,便起身问道:“东叔,这是你的车么?”
“江家的车。”
“我干爹的车?”
海新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愈发能够理解,父亲为什么要坚持让他拜江连横为义父,并叫他来奉天闯荡闯荡,哪怕是姐姐当众受辱,也不曾改变主意。
这几天来,赵国砚领他代表江家出席吉省匪帮的“典鞭大会”时,他就已经听说了不少关于义父的种种传闻。
毋庸置疑,出席“典鞭大会”的山头胡匪,就算不怕江家,也全都敬重江家。
有生以来,海新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名声原来真能当饭吃,不说别的,只说胡匪一听他是江连横的义子,便都好吃好喝的招待,从未受人轻慢。
江家的财势究竟有多大,海新年目前尚处在盲人摸象的阶段,不知具体,只有臆测。
“行了,赶紧上车吧!”赵国砚帮他拽开车门,再三叮嘱道,“待会儿见了你干娘,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
海新年极不情愿地点点头,死死抱住铺盖卷儿,磨磨蹭蹭,费了老半天劲儿,才终于钻进汽车后座。
未几,张正东便载着两人,火速朝城北江宅驶去。
一路上,难免过问几句关于“典鞭大会”的情形。
赵国砚坐在副驾驶上,摇头感慨道:“我看呐,李正现在算是支棱起来了,这次‘讨奉军’造反,官府顺便剿了几股绺子,张效坤上任绥宁镇守使,又把鲁省的匪帮全诏安了,剩下这帮人,就数李正的势力最大,要人有人,要枪有枪。”
“那他现在算是山头上的瓢把子了?”张正东淡淡地问,只是随便问问,看起来并不关心。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次‘典鞭’,就数他‘阎王李’划的地面儿最广,他不是瓢把子,那就没人是了。”
“树大招风啊!”
“是啊,所以他不想承认,‘典鞭’的时候,还非得要拜‘老鹞子’当大哥,不同意也得同意,给那小子吓坏了。”
“够奸!”“嗐,那是官府最近打得紧,不然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儿?”赵国砚盯着前方,喃喃说道,“李正这个人,你也知道,凡事都讲实际,无利不起早,现在谁敢叫嚣,官府就拿谁当典型,他才不会在这种时候当出头鸟呢!”
张正东点了点头,顺势岔开话题,说:“老赵,最近家里也有变动了。”
“生意的事儿,还是线上的事儿?”赵国砚不紧不慢地问。
“两边都有!”张正东解释道,“是整体方向有调整,最近要办砂石厂,以后也不再街市里收保护费了。”
赵国砚听了,立刻觉出这次调整并非小打小闹,忙就几处细节,继续追问下去。
两人兀自交谈,海新年则紧紧抱着铺盖卷儿,顺车窗向外张望奉天街景。
不愧是东三省最高军政首府,比宁安县大多了,无论是官署衙门,还是商店铺面,仿佛都比宁安县大了几倍,路面也很宽敞,人多且杂,这里不是毛子的势力范围,鬼子却多到随处可见。
不多时,汽车便已穿过附属地,沿小西关大街进城,新式大楼鳞次栉比,各国洋货满目琳琅,偶有江湖老合撂地卖艺,吆喝声更是此起彼伏。
海新年只觉得还没看够,汽车就向左一转,迅速拐去了城北方向。
没开多久,忽见一座奢华气派的二层洋宅,庭院深深,高墙重锁,内有绿树环阴鸟鸣不息,外有数名保镖来回巡视。
顺着墙头向内望去,尽管只能看到二层屋脊,却也能辨别出那座洋宅大得离谱,不像私宅,倒像是某处会馆。
“这是管什么的衙门大楼啊?”海新年不禁小声嘀咕。
未曾想,汽车忽然减速,宅院外的保镖立刻推开两扇厚重的铁门。
所有人齐声喝道:“砚哥,辛苦!”
赵国砚微微点头,在车上冲大伙儿抱了抱拳。
海新年立刻认出了袁新法,忙问:“东叔,这是我干爹家么?”
明明是跟赵国砚一起来的,开口却问旁人,倒把东风听得一愣。
张正东把车拐进宅院,应声说“是”,旋即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观后镜,暗暗打量海新年的神情变化。
海新年依然紧紧地抱住铺盖卷儿,今日所见所闻,皆令他感到瞠目结舌。
眼见着义父的豪宅香车,以及雄厚财力,这乡下小子忽然有点儿局促,乃至不安,甚至自卑。
羡慕是肯定的,人之常情,但他的目光中只有震惊与错愕,并未显出丝毫贪婪与妄想。
张正东垂下眼睛,不再看他,默默熄灭了引擎。
赵国砚见状,低声宽慰道:“放心,孩子不错,我看他十来天了。”
张正东点了点头,推开车门道:“待会儿,你给大嫂介绍吧。”下了车,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这小子知道大嫂的情况吧?”
“早就告诉他了,家里大致的规矩,也都跟他讲过。”赵国砚拎着礼盒下车,回头冲海新年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下车呀!”
海新年如梦初醒,急忙扛着铺盖卷儿,走下汽车,仰起脑袋,怔怔地打量江家大宅。
尽管大宅只有两层,但棚顶修得极高,粗略看看,也有将近七八米的样子。
东风不顾他俩,先行走进大宅。
赵国砚便催促道:“新年,快走两步,别老在那磨蹭!”
海新年点点头,慌忙跟在赵国砚身后,快步走向江家大宅。
刚进门,宋妈和英子便已候在玄关处,准备迎接招待,言语间自是格外恭敬。
赵国砚当然早已习惯,可海新年却是头一次当“少爷”,冷不防受人鞠躬请安,自己还挺别扭,不知该怎么答话。
见英子过来要接他的行李包袱,海新年忙推辞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拿着就行。”
“哎呀,你就放心吧,没人偷你这些破烂儿啊!”赵国砚皱眉劝道,“这都已经到家了,你还往身上挂这些大包小裹的干啥,东西放这,先去拜见你干娘!”
海新年犹豫片刻,总算放下了其他行李,却始终抱着那副铺盖卷儿不肯撒手,坚持道:“这个我得自己拿着!”
众人劝了几句,没用。
宋妈便说:“拿就拿着吧,孩子刚来,还不适应,待几天就好了。”
赵国砚知道这小子的脾气,于是便只好作罢,领他去二楼书房拜见大嫂。
眼见江宅的装潢陈设价值不菲,海新年不敢再扛着铺盖卷儿走路,索性竖起来抱在怀里。
临到书房门口,赵国砚突然扯住他,压低了声音问:“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哎呀,我知道,你都嘟囔八百遍了!”海新年实在有些不耐烦。
咚咚咚!
轻叩三下房门,屋内传来胡小妍的声音:“进!”
赵国砚缓缓推开房门,却见胡小妍正坐在轮椅上喝茶,江雅依偎在她怀里,东风负手立在其后。
“嫂子,我——”
赵国砚刚开口,话还没等说完,余光就见海新年闷头挤进书房,大步朝胡小妍冲了过去。
他走得实在太快,快到离谱,以至于赵国砚和张正东差点儿误以为这小子要对大嫂不利。
“哎,你要干什么?”
两人厉声喝道,几乎同时迈开脚步,一个从身后追上去,一个从身前堵过来。
胡小妍倒是毫不慌乱,手上的茶水稳得如同结了一层冰。
果然,海新年行至书房正中,猛地停下脚步,先将行李卷儿放在身边,而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中气十足地朗声便道:“干娘,新年给您行礼了!”
说罢,纳头便拜!
还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就听“咣当”一声巨响,如同一把大铁锤,硬生生砸在了地板上。
这头磕得有多响、有多沉?
不夸张地说,就连楼下的天板上都得掉下来二两灰。
宋妈等人还在纳闷儿,心说怎么刚见面就打起来了,哪知这小子是在磕头拜母。
方才,胡小妍见海新年横冲过来,尚且淡然自若,没想到这声响头倒把她吓得一颤,茶碗儿一晃,不小心洒在了衣襟上。
“这……这孩子也太愣了……”
胡小妍一边用手绢儿擦拭衣襟,一边好奇地望向海新年,关切地问:“孩子,你没事儿吧?”
海新年猛然抬头,因幅度太大,且毫无征兆,结果又把大伙儿唬了一下。
却见这小子的额头上,已经磕出了一抹红。
正要问他要不要紧,这海新年竟已侧过身,蹲在地上,专心去解随身带来的铺盖卷儿。
众人好奇张望,还没等看出个结果,海新年便又转过来,将铺盖卷儿一把推散,重新跪在胡小妍面前,说:
“干娘,新年家里穷,拿不出贵重的东西孝敬您,这几样山货,是家里让我带来的,还请干娘不要嫌弃,等新年以后有了出息,再好好孝敬您!”
说罢,又要磕头,唬得众人连忙上前劝阻。
(本章完)
第683章 江家义子
第683章 江家义子
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海新年,大家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小伙儿实在太愣,不劝不行,否则照他那般磕头的架势,恐怕还没来得及孝敬干娘,就先把脑袋磕傻了。
这时候,赵国砚也终于明白过来,怪不得海新年走哪都抱着铺盖卷儿,宝贝似的珍贵,敢情那被褥里头,裹的是送给干娘的见面礼。
几天相处过后,他也渐渐摸清了这小子的秉性。
海新年不仅嘴笨,而且不通世故,方才那几句话,绝不是他能说出来的,想必是离家远行时,海潮山曾经有所叮嘱,暗地里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才能说得格外顺畅,讨人欢喜。
不过,就他磕头时那股又愣又硬的气势,以及敢把自己豁出去的劲头儿,却也并非虚假,当真就是本性使然。
仔细想想,到底还是随根儿,骨子里因袭着海家模样。
正在众人惊叹的间隙,海新年便已将见面礼一样样挑拣出来,如数呈到胡小妍面前。
木耳、松仁、榛子、核桃等等,都是些常见的山货,每样一小包,说多不算多,说少不算少,总归是一片心意。
最后,又拿出一方红布包,动作极其小心,大概是其中的精品,细细拆开,里面分别三样儿。
海新年逐个递过去,说:“干娘,这是紫貂皮料子,家里精心挑的,送给您了。”
胡小妍怔怔地接过来,上手一摸,质地厚实柔软,色泽润且含光,的确是顶好的皮料,就是太少了,总共只有五张,给江雅做件坎肩儿都不够,最多只能做顶帽子或披肩。
礼轻,情意重。
胡小妍含笑点头,小心将貂皮放在桌案上。
正要客套寒暄时,抬眼一看,却只瞥见了海新年的后脑勺。
胡小妍不禁哑然失笑,不再多说什么,静静地看他在那瞎忙。
“干娘——”
海新年忽又转过身,手里拿着两只扁平的纸盒,逐个递过去,说:“这是我家以前打秋围的时候,碰巧挖到的野山参,他们说是‘灯台子’头等一苗,我不太懂,反正也是送您的见面礼。”
人参既是“百草之王”,自然也有品级划分:从低到高,六品叶封顶。
所谓千年人参,恐怕只在书上才有。
普通情况下,野山参能长二十年,便已算是极品,殷实人家才能买到;参龄超过一甲子,只有豪绅巨富才能够得;真有百年以上的老山参,则有价无市,便要论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非皇亲贵胄而不配享有。
“灯台子”即是三品叶,最多四五年,根须不过灯芯儿粗细,谈不上有多贵重。
胡小妍身板儿弱,家里常备山参药材。
如此一来,海新年送的这支野山参,实在有点不够看,就连江雅见了,都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也太小了。”
“江雅,没礼貌!”胡小妍轻声呵斥。
好在海新年压根儿没听见,紧接着,就把最后那只礼盒送到干娘面前,说:“这是家里做的护身符,祝干娘长命百岁!”
“护身符?”
众人一愣,忙低头去看,却见扁平的礼盒内,正躺着一颗乳白色的兽牙,状如尖刀,其根部包了一层银,指甲盖大小,上头压出几道细密的纹,又用黑绳穿引,点缀着几颗上了色的小珠子,虽然不名贵,看起来却格外精巧。
海新年解释道:“这是虎牙,能趋吉避凶,平时戴着它,保佑平安。”
“虎牙?”江雅立刻来了兴致,“老虎的牙?”
海新年愣了一下,扭脸去看赵国砚,得知这位就是江家的大小姐以后,便点点头说:“是,老虎的牙。”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江雅一把夺过去,拿在手里细细地摸,倍感惊讶道,“你还能打死老虎?”
“呃……不是我打死的,是我爹。”
“你爸这么厉害?”
“他也不是自己去的,带着武装队十几号人呢!”海新年低声解释道,“那时候我还小,听我大哥说,有一年冬天,虎下山,叼走了两个小孩儿,我爹就带人去搜山打围,虎皮卖了,虎牙拔了,虎鞭送给了沈老爷泡酒喝!”
“虎鞭是啥?”江雅天真地问。
“噢,虎鞭就是老虎的……”
“行了,行了!”赵国砚连忙打断道,“海新年,你说话有点儿分寸,人家是小姑娘,别老在那瞎白话!”
海新年不再言语,转身系上铺盖卷儿,忽然有些无所事事。
离家之前,父亲的叮嘱已经全部办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继续身体力行着父亲的训诫——少说多做。
胡小妍看他半天不响,便笑着问:“全都忙完了?”
“啊,都忙完了!”海新年愣愣地问,“干娘有什么吩咐?”
胡小妍摇摇头说:“没什么吩咐,你叫海新年?”
“是,我叫海新年。”
“多大了?”
“十四岁。”
“家里几口人?”
“我爹和我姐,另外还有三个哥,算上我,总共六口人。”海新年说,“我娘死得早,以前没见过,今天见着了。”
赵国砚听了直摇头,忍不住叹声道:“你这小子,说的什么话呀!”
海新年一愣,竟没觉出这话有什么不妥,连忙强调道:“我的意思是,干娘以后就是我亲娘,我以后就是干娘的亲儿子。我给干娘养老,听干娘使唤!”
闻听此言,赵国砚忙瞪了他一眼,示意这小子赶紧闭嘴。
有道是:未经世事磨砺,难平身上棱角。
明明是一番好意,大表忠心的话,可说起来却依然欠缺考量,不甚妥当。
前半句话,当然没处挑理,视干娘为生母,本就是义子应尽的责任。
但这后半句话,视义子为己出,却只能由胡小妍来说,轮不到海新年开口。
他说出来,就变成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甚至隐隐有赶鸭子上架,强逼江家抬他的意味。
倘若换作其他合字,盘道讲规矩,较真认死理,当即反呛一句,说他是“蹬鼻子上脸的兔崽子”,又该如何收场?
拜山攀亲的打算,恐怕当场就得黄了。
若是碰见难伺候的主,大概还要惩罚调教一番,才肯罢手。幸亏胡小妍不是周云甫,听了这话,只随意摆了摆手,说:“半大小子,没在街头上练过,不用大惊小怪,他这样的岁数,要是太油滑了,反倒不招人稀罕。”
赵国砚忙点头说:“还欠夹磨。”
胡小妍笑了笑,没太在意,转而仔细打量了几眼海新年。
小伙儿看起来挺瘦,但臂膊结实,个头已经不矮了,想必日后还会再长,虎头虎脑的模样不消说;印堂宽广,耳大口方,鼻梁正直,准头丰满;一双虎豹环眼,分明黑白,两头平川阔肩,担得日月;浑身上下,由内而外,透着一股阳刚硬朗。
自古男儿无丑相,全看骨子里的精气神。
模样再好,一旦举止阴柔,言行猥琐,那股子阳刚气就垮了,无论怎么看,也不过是枉生了一副好皮囊。
海新年虽愣且憨,远远谈不上英俊潇洒,但其言行举止间,却尽显男儿气度,爷们儿派头。
非要挑毛病的话,大概没什么城府,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
胡小妍第一次见这小子,尽管谈不上多喜欢,倒也的确带着三分眼缘。
起初,她还以为,海新年是江连横在外留下的野种,今日一见,发觉岁数对不上,于是便渐渐放宽了心,抬手招他过来。
两人离得近了,一个是命中无子,一个是打小没娘,就这般缘起而聚。
“挺好的,我也不跟你假客气,这些东西我都收了。”胡小妍一边说,一边拿起桌案上早已备好的红包,“今儿头一次来,我也不能让你白叫这声‘干娘’,拿着吧!”
“谢谢干娘!”
海新年也没扭捏,立马就把红包接过来,可拿在手里一掂量,忽又觉得有点心虚,竟当场打开,往里看了两眼,不仅要看,还站在那边看边数,也不知到底有什么盘算。
赵国砚清了清嗓子,低声提醒道:“回屋自己查去。”
不料查到一半,海新年突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说:“干娘,这也太多了,我不能要!”
胡小妍摆了摆手,笑道:“给你就拿着吧!”
“这哪行?”海新年连忙摇头说,“太多了,我还啥活儿都没干呢!”
“干什么活儿?”
“啥活儿都行,干娘只管吩咐,新年来江家不是白吃的,这事儿我爹要是知道了,估计得整死我。”
海新年坚持不肯收,还说:“干娘要是疼我,给个几毛钱就行了,给的太多,我心里不踏实。”
“那我替你收着吧!”江雅笑嘻嘻地走过去。
胡小妍忙把闺女扯回来,轻声呵斥道:“啧,哪都有你!”
没想到,海新年还真就作势要把红包递给江雅。
这下,就连张正东也劝他说:“给你就拿着,别撕巴了。”
海新年依然有些为难,拿着红包,犹豫不决,最后一指赵国砚,却说:“他告诉我江家不养闲人,这钱我怎么收?”
赵国砚无奈摇头,叹声道:“小子,这是两码事儿。”
胡小妍见状,不由得想起江连横口中的海潮山,似乎也是这般直愣愣的性子,不是不懂变通,而是不愿变通。
仔细想了想,便道:“新年,国砚说的对,江家的确不养闲人,过来给我倒杯茶吧!”
“那没问题!”海新年爽快答应,把红包放在桌案上,立刻给胡小妍添了一杯新茶,跪地敬献道,“干娘,喝茶!”
胡小妍接过茶碗儿,喝了一口,紧接着便又将红包塞进海新年手里。
“现在,活儿干完了,这钱你收着吧!”
海新年顿感愕然,惶惑道:“这……我就倒了杯茶,不算什么。”
胡小妍收起笑意,换了副不容拒绝的口吻,说:“新年,我听你干爹说过,你们海家是讲原则、敢担当的人。这很好,不然你干爹也不会认你,但凡事过犹不及,太死板,就不近人情了。你别忘了,我让你收下,同样是吩咐,也是不能回绝的。”
海新年似乎有所顿悟,想了想,终于点点头说:“干娘,我懂了,以后无论您说什么,新年全都照办,绝对没有二话!”
“那就好!”胡小妍的脸上重新显出笑意,转过头,又问赵国砚说,“家里的规矩都教给他了么?”
赵国砚说:“大概都教了,但有些规矩说起来印象不深,以后还得在事儿上练。”
胡小妍应声道:“你最近也辛苦了,这几天好好休息,如果办砂石厂中途出了什么岔子,你还得随时顶上。”
“当然。”
“今天先吃顿便饭,等中秋的时候,人都齐了,大伙儿再好好聚一下吧。”
说着,胡小妍继续吩咐道:“对了,明儿你带新年去趟‘冯记’,置办几套行头,一套长衫,一套短褂,再做一套西装,江家既然认了义子,出门在外,不能寒碜了,多带他在城里随便逛逛,先熟悉熟悉再说。”
赵国砚点点头,没有半分迟疑。
海新年有样学样,也不敢再有半句推脱。
“行了,我今天有点头疼,你们都先下去吧!”胡小妍懒懒地说,“东风,你带新年去认大姑和小,外宅那两个,等有机会再说吧,顺便让宋妈上来把东西收好。”
“嫂子,新年以后住哪个屋?”张正东问。
“先让他住西风那屋吧!”胡小妍摆了摆手,“另外,你也带他熟悉熟悉家里的规矩。”
赵国砚和张正东不敢怠慢,立刻领着海新年退出书房,带他去见大姑奶和姨娘。
海新年逐一见过江家老小,所到之处,叮咣作响,等到把人都认全了,东风才把他领到西风过去住的房间里,仔细跟他再强调了一遍江家的规矩。
说一千、道一万,别的规矩都可以慢慢学,唯有两条铁律必须遵守:
一是不能同外人谈起江家主母胡小妍;二是无论家里有什么麻烦,都要回避一老二小,报喜不报忧。
海新年将这两条铁律刻进骨头里,时时自省,不敢有丝毫闪失。
正说着,走廊里就渐渐传来饭菜的香气。
没过多久,客厅里便响起一阵爽朗的交谈声。
“是我干爹回来了么?”海新年下意识地问。
张正东摇了摇头,起身道:“应该是你四叔回来了,出去见个面儿吧!”
海新年不敢耽搁,急忙尾随东风走出房门,抬眼往玄关处一看,就见赵正北身穿笔挺的军装,大步往屋里走。
“嗬,东哥!”北风朗声笑道,“这小子就是咱哥认的干儿子吧?”
(本章完)
第684章 家业进展
第684章 家业进展
北风刚进玄关,宋妈便急忙迎过去,接了手提包,恭敬地问:“四爷回来了,是先坐下歇会儿,还是这就吃饭?”
“吃吧,这都几点了?”赵正北指了指腕表,“不是说过么,到点就吃饭,我要是回来晚了,随便热点剩菜就行!”
宋妈笑道:“那可不成,夫人特意吩咐了,四爷正是养身体的时候,凡事都得由着你来。”
“吃饭,吃饭!”赵正北忙催两句。
宋妈不敢怠慢,当即叫来英子上楼,去请胡小妍等人到餐厅用饭。
这话传进海新年的耳朵里,小子也不傻,立刻觉出四叔在江家的地位非同一般,又见对方身穿军装,更不禁肃穆三分,于是紧随东风身后,快步迎到玄关近前。
正要躬身行礼,却见赵正北摘下大盖帽,竟伸出手来,笑呵呵地问:“是叫海新年吧?”
握手?
海新年顿时愣住,缓了缓,才回过神来,忙点点头,中气十足地回道:“是!”
赵正北握住侄子的手,可劲儿晃了晃,同样中气十足地说:“你好!”
“呃……四叔好!”
海新年虽然及时应声,但看起来总是有点不大习惯。
他本能地感到,四叔跟这宅子里的其他人相比,到底有些不同。
赵正北看看新年,旋即抬起眼皮,冲东风笑道:“东哥,这小伙儿还挺精神。”
张正东点点头,对这小子的评价倒也简单:“实诚人。”
说话间,就见赵国砚也从客厅里迎出来,见了北风,点头招呼道:“伤怎么样了,好点了没?”
“嚯,老赵,咱俩可有老长时间没见了!”赵正北笑着问,“你俩啥时候来的?”
“刚到,我听东家说你负伤了,前几天我出差,去了趟宽城子,也没来得及去医院看看你,都挺好的吧?”
“早就没大碍了,你看我现在,除了怕抻着,再没别的毛病了。”
“还是仗着年轻,好得快!”赵国砚转头提醒道,“新年,这就是你四叔,管直得很,在营里当校官,数他最有出息!”
“拉倒拉倒,别老拿我开涮!”赵正北连忙推辞,紧接着说,“来来来,咱们先吃饭,上桌再唠!”
众人净了手,便说说笑笑地拥进餐厅,趁着保姆仆从上菜的功夫,坐下来彼此寒暄闲话。
等不多时,许如清、姐和江承业就已相继下楼。
大家都对北风在讲武堂的情况很感兴趣,于是便追着他多问了几句。
赵正北似乎有点抵触,摆了摆手,却说:“嗐,别提了,也不知道整理处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请了一帮鬼……”
话到此处,北风立时顿住,猛然想起许如清还在座上,当即慌忙改口,含糊了两句,随口胡诌道:“请了一帮没上过战场的书呆子,来教咱们打仗,这不是纸上谈兵么!”
众人不予置评,紧接着又问:“那你还得念多长时间?”
“快,就念一期,有三两个月就差不多了。”赵正北说,“我这种情况,比较特殊,属于被迫肄业,这次回去重修,也就是让多看看讲义,能把考试糊弄过去就行了,另外每天还有两小时的强制阅读,说是要提升单兵文化素质。”
“强制阅读?”大家笑了笑,“你都看什么呀?”
“只要是学校阅览室里有的,报纸杂志硬皮书,想看什么都行,省府公文、国际形势、战争案例,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画报,反正只要看了就行,没有太多要求。”
赵正北自我调侃几句,引得大家连连说笑。
不觉间,桌上的饭菜便已齐了。
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胡小妍下来,心里挂念,便又吩咐英子上楼去问问情况。
未几,英子回来说:“夫人今天头疼,说是不用等了,待会儿她和大小姐在屋里吃小灶。”
“怎么又头疼了?”赵正北立时起身,“我上楼去看看!”
英子连忙劝阻道:“夫人说了,不用多心,没什么大碍,刚才我上楼的时候,她还在书房跟大小姐说话呢!”
听了这话,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赵国砚喃喃说道:“最近换季,倒是容易风寒,可刚才还好好的,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哪天让贾大夫来看看吧?”
这时候,许如清忽然接过话头,轻轻叹了一声,却说:“请了也没用,小贾已经来多少回了,每次也看不出什么。小妍老害头疼,归根结底,其实就是累的。她小时候吃过苦、受过冻、遭过罪,毕竟是个女儿身,本来就有些病根儿,还不珍惜。”
众人默然。
事实也的确如此,胡小妍看起来整日轻松悠闲,无非是在书房里坐坐,翻翻账册,规划各房开销,统筹各处生意,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可那一笔一划,却也字字煎熬心血。
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
持家守业,绝非易事,江家能有今天这般殷实,胡小妍可谓功不可没。
话说到这里,姐也不禁感慨道:“现在生意这么多,早就应该请个管家分忧了。”
张正东摇了摇头,闷声说:“这话大哥也提过,但是嫂子不同意。”
“唉,嫂子心太细,总怕手底下有人蒙她。”赵正北叹声道,“其实要我来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谁家的账房不贪点儿,只要不过分就行了,何必非得把自己整得这么累呢?”
闻听此言,许如清不禁反问:“你们还真以为,小妍不雇管家,就是因为害怕被人贪了钱?”
“不然呢?”众人讶异。
“白养你们,一个都不懂她!”许如清轻声责备,旋即抬手招呼道,“行了,都赶紧吃饭吧,待会儿我上去看看她!”
众人诚惶诚恐,静了许久,这才战战兢兢地动起筷子。
许如清今晚精气神足,吃着吃着,就忍不住多问了几句,说:“最近这段时间,我看家里常来电报,是不是又在张罗什么生意了?前几天,我听见点耳音,是要办什么砂石厂吗?”
张正东在心里掂量片刻,终于点点头说:“是,打算要办个小厂子,加工骨料。”
“顺不顺?”
“顺,您放心,开采许可都已经办下来了,往后就是按部就班,出不了什么岔子。”
赵国砚想起刚才大嫂的话,便问:“要办砂石厂,那是准备包山么?”
“最开始是这么想的,但最近几天,南风去周边看了看,现在又改主意了。”张正东说,“奉天周边的矿山太少,就算有,也早就被鬼……早就被别人占了,包山的话,算上人工、物料、运输之类的,嫂子觉得成本太高,不划算。”
赵正北点点头说:“奉天周围就没几座像样的山,要想开采骨料,还是得奔海城、抚顺和本溪那边去。”
“那现在是怎么打算的?”许如清问。
张正东想了想,的确没遇到什么麻烦,便放心道:“上次南风派来电报,听说是从官府手里拿到了开采河砂的许可,一年期限,到时候视情况再续,就在城南沈水采砂,离得近,方便照应。”
河砂这东西,质量远超旱砂,是当今盖楼架桥不可或缺的物料,只要手里有货,就绝对不愁买家。
奉天日益扩建,南北市场日渐繁荣,各式工厂纷纷拔地而起,市面需求极大。因此,近些年来,始终都有宵小之辈,趁着浑天黑夜,私自行船去沈水盗采,不说大发横财,也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江家要办厂,仅靠盗采,自然不是长久之计,总得合乎省府规章。
诚然,盗取河砂,隐患极大,但地方要发展,就不可能不动用脚下的资源,权衡利弊之下,河砂还是要采。
这行当倒也简单,无非是从河床底下,挖些淤泥出来,经由冲洗、筛选、晾晒等步骤,分出细砂、粗砂,明码标价,运送至各处施工地段即可,不能说是无本万利,却也称得上是暴利行当。
王正南给江家寻了块空地,就在省城东南近郊,距离沈水不到五里地,预备砌墙建厂,兼顾加工与存放。
河砂有了,南风又接连拜访省城周边,代表江家同各地把头儿谈判,进购块石骨料,运回奉天,加工兜售。
按照南风最初的构想,江家应该斥资进口西洋设备,鄂式、回旋式、反击式之类的碎石机,用以提高效率,可一经打听才发现,那些设备贵得吓人,日常不仅需要保养,发动起来还得喝“洋油”,这要买回来,头一年就算白干,能回本就不错了。
这也难怪,就算是在欧洲,碎石机也远远没到普及的程度。
胡小妍不同意,既然可以人工,就不愿大价钱进购设备,只有砂石厂有了盈余,才肯视情况添机器、买设备。
于是便用古法,预备在砂石厂里垒起一座高炉,用来焚石,再用冷水一浇,采取人工碎石。
在此期间,李正西也代表江家在线上放话:在沈水盗采河砂的混子,日后有货,先问江家,江家不收,再问别处。
其余砂石厂主,若是官宦子弟,且先让你三分;若只是个白身,还想跟江家竞争,家里先备几口棺材再说。
西风本就是小河沿儿地界的头子,而小河沿儿那条小河,便是沈水支流,他说的话,自然有些分量。
如此一来,文武兼备,黑白通吃,这砂石厂的生意,便也随之水到渠成了。
其间没有厮杀,也没闹出多大动静,端的是闷声发大财。
张正东简略提了几句,便不再吭声,转而宽慰许如清道:“您放心,家里一切都好,我哥昨天刚发电报,就快回来了。”
许如清点了点头,却说:“好是好,不过家里已经这么宽裕了,何必还要操心弄这些呢?钱是挣不完的,知足常乐,身体累毁了,挣再多钱也不值当了。”
这话谁都会说,可问题是,江胡二人只有三十几岁,正当盛年,脑子里全无“知足”二字。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说起来容易,真做起来难。
难道“串儿红”年轻的时候不贪?
只是许如清不贪罢了。
她也知道,自己现在江家,是个享清福的长辈,侄子侄媳有什么打算,她也不便多劝,因此话到嘴边,终于点到为止,当即缓缓起身道:“老了,心力体力都不够用了,你们慢慢吃,我上楼去看看小妍。”
众人轰隆隆起身,垂手而立,恭敬送道:“您老慢走!”
许如清走后,大家又纷纷坐下来,用了茶水,闲话片刻,不知不觉间,窗外已然擦黑,于是便恋恋地散了。
宋妈等人过来收拾碗筷,赵国砚顺势起身,同众人告别。
临行前,又特意嘱咐道:“新年,明儿早点起来,我带你去做衣裳。”
海新年随口应了一声。
赵正北笑道:“你不送送你赵叔么?”
海新年犹豫片刻,尽管有点不情愿,可四叔既然提醒了,便也只好闷头跟出去,将赵国砚送到了宅院门外。
再回过身时,却见天色已然全黑,江家大宅亮起灯火,星星点点,如梦似幻,总觉得有些不切实际。
推开房门,穿过玄关,正要回屋休息,眼角余光一扫,发现四叔正坐在沙发上,借着落地灯的光亮,埋头翻看着什么。
赵正北有所觉察,便抬起头来,问:“嗯?咋的,找不着自己屋了?”
“能找着,能找着!”海新年憨笑两声,却不动动弹,似乎想问什么,又怕自己多嘴。
“有事儿么?”
海新年稍显迟疑,终究忍不住好奇心,却问:“四叔,你看什么呢?”
“这个?”赵正北举起手中的小册子,轻轻晃了两下,“这是讲武堂里发的讲义,你想看看?想看就过来!”
海新年挺高兴,匆匆走上前,接过北风递来的讲义,看看封皮,喃喃自语道:“……洲陆军经典战没……”
“欧洲陆军经典战役!”
“呵呵,四叔,我认字儿少。”
“没什么,八个字儿,你认识六个,挺不错了。”赵正北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共也就认识十几个字儿,那还是在街面儿上,看人家的招牌看多了,才知道的。”
海新年自顾自地翻开讲义,目光在作战指挥图上停留片刻,不禁好奇地问:“四叔,你打过仗么?”
“这话说的,敢情我这身衣裳是白穿的啊?”
“我不是那意思……四叔,你挺厉害!”
“咋的,你也想当兵啊?”
“那倒没有,就是感觉你这身衣裳挺帅,我在家里那边看见的官兵,都没你这一身立正。”
“要不给你穿上试试?”赵正北打趣道。
海新年哪敢提要求,连忙回绝道:“不不不,就是好奇,看看就行了,我爹以前参加过乡勇,按理来说也是兵吧?”
“只要能打仗,那就是兵。”
“他们那都是小打小闹,跟你比不了。”
“那你爹现在干什么?”赵正北问。
海新年说:“我爹现在带武装队,我哥他们也是,有时候人手不够,我还跟着凑过数呢!”
赵正北点点头,旋即靠在沙发上,说:“既参加过乡勇,还带过武装队,那你爹也挺了不起啊!”
“我爹干过的多了,乡勇、打猎、武装队,听我大哥说,他以前还跟胡子混过呢!”海新年掰着手指头数道。
“好家伙,你爹干的全是拿刀的行当呀!”赵正北呵呵笑道,“怪不得我听说,你们海家人全都武德充沛呢!”
“嗐,我家联庄会那边,武装队满打满算,把各村各庄的全都叫上,撑死也就两百多人,根本不算什么。”
“也不能这么说,不是人多了就能叫战争,三人成伍么,没有章法,人数再多,充其量就算是场械斗。”赵正北忽然转过身,看了看海新年,“你爹和你哥都是武装队的,你应该也不差吧?摸过枪么?”
“当然摸过,土枪!”海新年比划着说,“我以前跟我二哥上山打过围,打死过野鸡,他那好枪不借我用,要不然的话,我打得比他准!”
闻言,赵正北不禁笑道:“嗬,口气倒不小,要不等哪天有空,咱俩找地方练练?”
(本章完)
第685章 威逼利诱
第685章 威逼利诱
男孩儿都好舞枪弄棒,即便是文弱书生,也未必不曾幻想仗剑天涯。
海新年也不例外,听说有机会摸枪,当即欠起身子,正要开口,忽又有些担心,却问:“四叔,不麻烦吧?”
赵正北心里门清,江家认这小子当义子,绝不是要将其视作瓶般的摆设,日后必定要令其染指江胡。
于是,便很坦然地说:“这有啥麻烦的,打靶玩玩儿么,艺多不压身!”
海新年搓了搓手,喃喃道:“四叔,我可没有枪。”
“没事儿,枪还不好弄么,你也太小瞧你干爹了。”赵正北笑了笑,“对了,你以前都用过什么枪?”
“我家武装队有汉阳造,但我只开过土枪,破烂货,就是得往里填火药面子那种枪。”
“嚯,那可是个技术活儿,得有经验才行。”
“是啊,火药面子装少了,子弹打出去没劲儿,放多了还容易炸膛。”海新年忽然指了指右眼,“我老家有个人,以前打土枪就炸过膛,眼睛都崩瞎了,贼吓人。我二哥不让我自己装火药,都是他装好了,才给我开。”
“那种喷子不行,而且也不实用。”赵正北欠身上前,笑呵呵地逗他说,“赶明儿,让你试试带尖儿的家伙。”
“什么时候?”海新年早已迫不及待。
“最近这两天不行,我现在刚回讲武堂,怎么着也得装装样子,先老实几天再说,对吧?”
赵正北冲海新年挤眉弄眼,引得这小子连连点头说不着急。
毕竟,北风是江家最年轻的骨干。
叔侄之间,岁数相差越小,自然也就越容易亲近。
紧接着,两人又顺势闲聊了几句。
海新年对战争很好奇,忍不住追问四叔,关于战场上的种种情形。
然而,赵正北却似乎不愿多谈。
真正经历过战争洗礼的人,往往很难将其诗意化、戏剧化,每当回忆起来,未尝不是一种煎熬。
战壕里的腥臭味儿,无端飞来的残肢,肆意翻滚的烟尘……
那么多战友都已阵亡,幸存者却将其视作谈资,这在北风看来,无异于某种亵渎。
海新年见状,便不再打听,只问:“四叔,那你后悔当兵么?毕竟,我干爹都这么有钱了,你回来也不愁吃穿呐!”
“这不算是个问题,”赵正北说,“不论后不后悔,我都已经是兵了,职责所在,既然是个爷们儿,怎么能打退堂鼓?”
海新年点点头道:“我爹也总这么说。”
“行了!”赵正北靠在沙发上,扭头瞟了眼落地钟,“时候也不早了,你明天还得早起,睡觉去吧,我再复习复习。”
海新年识趣地站起身,别了四叔,便回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房间里还有西风生活过的痕迹,宋妈只是换了床单被褥,屋内的陈设也极其简单,但对海新年来说,却已经称得上是大开眼界了。
他走到桌前坐下来,掏出干娘给的红包,又细细点了一遍,旋即站起来四下寻摸,最后将其掖进随身带来的铺盖卷儿里,犹豫片刻,又抽出一张奉票,揣进里怀,轻轻拍了两下。
夜色渐深,无声无息。
不多时,就见门缝儿底下的一线光亮黑下来,隔壁传来关门声,想来四叔已经准备睡了。
约莫半个钟头以后,大宅里的灯影陆续熄灭。
四下里忽然静悄悄的,仿佛人去楼空,寂寥得如同一座坟墓。
方才那些欢声笑语,亦如梦醒时分的惊悸,空有画面,耳朵里听见的,却只有自己沉重的喘息。
海新年初来乍到,还在兴头上,自然轻易不得入睡,又是头一次躺在弹簧床垫上,更难安稳,总觉得这床好像随时要塌,整个人就在床上翻来覆去,状如烙饼,一直折腾到午夜时分,竟始终没能入睡。
思来想去,索性就把带来的铺盖卷儿一散,又从床上下来,打起了地铺,嘴里念叨着:
“这床还得是硬整点儿,睡起来才舒坦!”
事实也果真如此,小子刚躺下来,还没等数数儿,困意就忽地席卷而来。
海新年仰面而卧,抿了抿嘴,正要入睡时,却又不知怎么,突然猛睁起双眼,仿佛受到了某种惊吓。
屏气凝神,又细细听了一会儿,便蹭地坐起身子,刚才那点来之不易的困倦感,竟顿时一扫而空。
海新年眉头紧锁,困惑地站起身,分别走到南北两侧的墙壁前,俯耳听了听,但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响。
转悠了一圈儿,他终于将目光锁在床底,脑子里不禁胡思乱想,胳膊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狐疑片刻,海新年咽了咽唾沫,攥紧拳头,缓缓蹲下身子,突然掀起床单,歪头往里一看——床下自然是空空如也!
小子暗暗松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他又忽然想起另一种可能,于是便俯身趴下来,将耳朵紧紧地贴在地板上……
……
……
翌日清晨,沈水北岸。
朝阳的柔光明而不亮,像一层橘色的纱幔,轻轻笼罩在混浊的河面上。
天空没有水鸟盘旋,只有停泊在岸边的几条破旧木船,顺着河水的细浪,上下起伏,互相碰撞,发出“咯楞咯楞”的声响。
“哗啦——”
两条汗毛旺盛的小腿踏破河面,从岸边而来,试探着往前走,旋即俯下身子,徒手从河床里挖出一捧污泥。
入秋时节,河水已经很凉了。
那人捧了污泥,急忙转过身,“哗啦哗啦”地往岸上走。
沈水不算什么大江大河,平日里除了渔船下水捕捞,从无大型货船在此航行,因此两岸杂草丛生,看起来格外荒芜,即便踮脚往北眺望,也只能看见一排矮矮的土房。
此时,北岸上站着二十几人,分别两伙儿。
那人手捧污泥,赤着脚快步走过去,在一个身着富贵的老板面前停下来,讨好似地笑了笑。
“江老板,您上眼瞅瞅,这就是咱们平时挖的河砂,拿水冲洗以后,晾干了再筛,就能拿出去卖钱了。”江连横低头看了看那坨污泥,筋两下鼻子,摆摆手道:“行行行,扔了吧!”
那人不敢怠慢,连忙撇下河砂,灰溜溜地退到一旁。
岸边上的两伙儿人,一边是江连横、南风和西风,以及若干“响子”;另一边则是常在沈水盗采河砂的混子头头。
毋庸置疑,这次谈判,是李正西牵头做的安排。
江连横迈步上前,面朝河盗,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都是线上的,我也不为难你们,盗采河砂,虽然不是重罪,但抓起来也够判的了,你们这么干,以后也不长久,现在我手上有官府开的许可,你们是想合伙儿,还是怎么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尽管这些盗采河砂的混子,大多有点寒酸,但推举出来的话事人,穿着打扮倒是还算光鲜。
这话事人姓汪,四十多岁,身穿宝蓝色长衫,诨号“老船”,也是做砂石买卖的,但因为始终没有官府许可,所以只能盗采河砂,生意自然不成规模。
眼下闻听此言,连忙拱手抱拳,笑呵呵地说:“哎呀,江老板,看你这话说的,您要想干砂石买卖,只管说一声,我这边给您让道就是了,还谈什么合伙儿呀,最多也是您拉扯我一把,要说合伙儿,我可就够不上了。”
“诶,大家都是线上的,有钱一起赚么!”
“不敢当,不敢当!”
江连横摆摆手说:“行了,老船,你也别说你不敢当,我可早就听说了,你在沈水这一片,势力不小,连打鱼的船夫,逢年过节都得孝敬你,怎么到我这还谦虚上了?”
“那是江老板您容我在这片混口饭吃,不然的话,我哪敢造次?”老船摸不准江家的意图,自然不敢随意应承。
“行行行,别捧了。”江连横有些不耐烦,“我今天来这,就是跟你打个招呼,以后我的雇工来这采砂,还请船爷卖我个面子,高抬贵手,别为难他们。”
“嗐,闹了半天,就这点小事儿啊?”老船一拍大腿,“要是因为这个,您让三爷给我带个话不就得了,何必还亲自跑一趟呢?”
说着,忽又上前请道:“来来来,江老板,您容我蹬鼻子上脸一回,咱今天就划界,以后谁要敢为难您的雇工,您别受累,有事儿全包我身上了。”
话虽如此,但这事儿不能细想。
江家既然有官府的许可,采砂的时候,自然无所顾忌,产量也就更多。
久而久之,老船这帮人就只有两条出路:要么被江家兼并,要么被挤出砂石行当。
江家就是来抢食的,老船心知肚明,但却敢怒而不敢言。
老船怕得有理。
若是按照江家先前的行事作风,不出一个月,他本人就会“莫名”失踪,或是死于“意外”。
偏偏这种时候,江家还会派人前去吊唁、慰问,摆明了就是要让线上的合字人人自危。
没办法,江家的靠山太硬,与其虎口夺食,莫不如趁早来个全身而退。
毕竟,败给江家,不算丢人。
想到此处,老船不禁叹了口气,又连忙换上笑脸,却说:“江老板,不瞒您说,我这两年也没少划拉,挣多少算多呀,我又没有官府的许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最近正好想着改行换换营生呢!”
然而,他有所不知,江家已经决心调整,准备极力缓和线上的关系了。
江连横见他口是心非,干脆开诚布公道:“老船,我没跟你扯那些没用的幌子,否则我有必要亲自过来见你么?”
“嘶——”
老船眉头紧锁,仍旧不敢轻信,却说:“江老板,我这二十几年算白混了,您刚才……是什么意思,我咋没听明白呢?”
“有啥不明白的?”江连横反问道,“你采砂不就是为了挣钱么,以后,你带着你的人,换去上游采砂,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但是你采出来的河砂,今后只能卖给我,而且价格得减半。同时,我不想再看见沈水上有其他河盗采砂,懂么?”
老船听明白了,江家这是打算拿他当枪使。
可是,价格减半,无异于强买强卖,还有什么称这是合作呢?
“放心,我当然不会让你们既出力、又损钱,帮我办事,亏不着你们。”江连横笑了笑说,“老船,你别忘了,我手上可有官府的许可,你替我把沈水的河面儿清了,以后你就可以随便开采河砂,官府找你的麻烦,你就说是我的雇员。”
话到此处,王正南站出来劝道:“船爷,我东家可不是来分蛋糕的,而是在帮你们想办法,怎么才能把这块蛋糕做大,机会难得,你可得好好考虑考虑。当然了,你要真想退的话,咱们再去找别人谈谈。”
李正西也跟着帮腔:“老船,这事儿不着急,江家的厂子还没盖起来呢,你回去慢慢考虑。”说着,便转过身,引着江连横往北走,“东家,咱们先去看看场地吧?”
“嘿,三爷,别介呀!”
老船急了,知道这机会难能可贵,紧忙绕到江连横身前,呵呵笑道:“江老板,这事儿哪还用考虑呀,能有机会跟您合作,别说我要退了,我就是要死了,也得爬起来帮您把事儿办了!”
江连横不慌不忙道:“老船,不着急,你们回去再合计合计。”
“嗐,不用合计,半价就半价,只要能傍上官府的许可,产量上来了,半价我也有的赚呐!”老船当即表态,“您放心,给我点时间,沈水的河面儿上,我一准给您清了,用不用再帮您把南岸那两家厂子也顺手给办了?”
“老船,这是你的事儿,跟我无关。”江连横眺望沈水对岸,“不过,我感觉没这个必要,那两家砂石厂要是连河砂都进不到了,还怎么开下去,对吧?”
“也对,也对。”
“现在厂子还没建好,反正我也不着急,你看着办,生意么,慢慢来,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
“哈哈哈,江老板诙谐!”
“清河面儿的时候,要是有什么难处,你随时来找我,但这件事不好声张,最近省府调动太大,我还想消停消停呢!”
“明白,明白。”老船乐得合不拢嘴,“江老板是做大生意的,这种事儿,怎么能脏了您的手呢!”
江连横点点头,忙把老船拽到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老船呐,西风早就跟我说过了,沈水这片地界儿,还得是你有个当把头儿的样子,我觉得……咱俩以后可以长久合作,多的我也不说了,你好好干。”
“必须的,到时候还请江老板多多提携!”
“行,那就这样了,我还得去看看场地,不多说了。”
“江老板,那我送送你!”
老船手提宝蓝直裰,忙快步走到江连横身前,替他拽开车门。
江连横抱拳致谢,随即领着南风、西风一同钻进车厢。
发动机响起,汽车速度并不快,其余“响子”尽皆迈着小碎步,跟车慢跑。
老船站在河岸不远处的土道上,笑呵呵地目送江家远去,许久不曾转身离开。
汽车一路颠簸,李正西坐在后排,顺着后车窗朝河岸张望。
“西风——”江连横忽在身边提醒道,“盯着点老船,等他清了河面儿,就把他给插了。”
(本章完)
第686章 机关算尽
第686章 机关算尽
一听这话,不等西风表态,南风就先从副驾驶座位上转过头来,惊问道:“哥,咱不是要缓和线上的关系么?”
“是啊!”江连横神情坦然。
“那为啥还……还要插了老船?”
王正南和李正西互相看了看,眼里愈发感到困惑。
显然,两人刚才都不知道江连横的暗中盘算。
借老船之手,清扫沈水河面儿,的确是原定计划,但卸磨杀驴却有些出人意料。
毕竟,如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安排,倘若走漏风声,恐怕只会继续激化线上的不满。
江连横目不斜视,见两人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却问:“怎么,难道你们真以为,只要江家退让,就能缓和线上的关系么?”
“这……就算不能缓和,起码也不会激化矛盾吧?”王正南小声嘀咕。
李正西也说:“哥,既然老船同意合作,咱又何必非得下死手呢?”
“他不是同意合作,而是只能合作。”江连横纠正道,“你们俩给我记住,从江家决定创办砂石厂那天开始,咱们跟盗采河砂的混子,就已经有矛盾了,而且这种矛盾,根本没法调和。”
“为什么?”
“因为砂石行当是暴利!”江连横强调道,“这行不像饭庄、娼馆和绸缎铺子,需要经营;河砂就在水里,只要挖出来,冲一冲、筛一筛,转手就能卖钱。换句话说,砂石行当的本质,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根本没什么经营可言!”
断人财路,杀人父母!
砂石行当如此暴利,老船等人必然不会轻易放手。
王正南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却仍旧想不通,江家为什么非得插了老船。
“哥,咱们已经给他开过条件了。”他说,“老船跟咱们合作,虽然只能卖出半价,但只要傍着江家,就相当于有了官府许可,以后可以随便开采,就算薄利多销,也照样够他赚的了,他怎么可能反悔?”
“是啊,老船如果反悔,不就相当于没有开采许可了么?”李正西同样不解。
江连横摇摇头,说:“问题在于,就算没有官府许可,他们照样可以盗采河砂,无非就是产量少了点。实际上,只要江家进入砂石行当,不论我怎么退让,在他们眼里,都是来争地盘、抢财路的。”
闻言,王正南和李正西不禁愕然。
仔细想想,这倒也是事实。
尽管投靠江家可以提高产量,但同时也意味着,这帮河盗日后必须要按江家的规矩行事。
商业而言,这是合作;帮派而言,此乃吞并。
王正南眉头紧锁,却道:“哥,话是这么说的,可我觉得咱们退让得已经够多了……”
话没说完,江连横便抬手打断:“南风,你脑子虽然活泛,但想法太像商人,你不能指望线上的合字都像商人那样,凡事都讲利益为先,只要有的赚,别的就全不顾了。”
“哥,那你的意思是,老船可能跟咱们耍心眼儿?”李正西问。
“他有实力跟我耍心眼儿么?”
“那你……”
这下,王正南和李正西都不说话了。
江连横沉吟半晌儿,终于开口道:“你们俩始终没明白一件事——他们对我不满,有时候跟事实没关系。”
“什么意思?”两人齐声发问。
“江家现在线上关系紧张,不是我退让,他们就能领情的,就像那帮刁民总盼着老财主暴毙一样,你以为他们是大义凛然?其实,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只是不想看见有人过得比他们好。他们恨的不是老财主,恨的是自己为什么不是老财主。这种时候,你就算施粥舍米,他们也只会觉得,你家里还有更多的粮食,还没拿出来。”
“贪得无厌?”
“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也不是全部,而是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脑子里臆想出来的情形。”
“比如?”
“比方说,我现在创办砂石厂,去掉各种成本,头一年的净利润,只有一万块大洋,你觉得他们会信么?”江连横自问自答,“他们不会信,他们会觉得我其实赚了十万块,而那根本不存在的九万块大洋,原本应该均摊到他们手上。”
“这不纯粹是想当然了么?”李正西皱了皱眉。
“别不信,这就是人,都觉得自己吃亏了。”江连横幽幽叹道,“你别看老船现在挺乐呵,等到这沈水河面儿上只剩下我和他两家的时候,他就会开始胡思乱想了。”
王正南咂咂嘴,试探着问:“哥,这话是不是有点严重了?”
“不严重!”江连横笃定道,“江家现在就是线上的假想敌,什么脏水都能往我身上倒,尤其是砂石生意,这不是收保护费那种小打小闹,就算我真退让了,他们就真能相信么?”
“照这么说的话,这件事根本无解?”李正西问。
“有解!”江连横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们画个靶子就行了!”
“让那些河盗把矛头对准老船?”
“对,老船在沈水地界儿欺行霸市,我身为奉天总瓢把子,出来主持公道,总不过分吧?”
李正西仔细想了想,总觉得有点儿悬,便问:“可是,如果老船把合作的事儿抖落出来,别人知道他背后是江家,那不就全泡汤了?”
“放心,他不会抖落出来的。”
“哥,你是不是有点太相信老船了?”
“不是我相信他,而是把这件事抖落出来,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江连横解释道,“你想想,如果你是采河沙的,老船去找你的麻烦,而你恰好知道他背后是江家,你会怎么办?同时跟我和老船开战?”
“我……大概会托关系,找个机会跟江家谈谈。”
“找我谈什么?”
“谈、谈合作吧?”李正西思忖道,“我肯定会说,老船能答应的条件,我也可以接受!接受了好歹还能分一杯羹,不接受的话,这砂石行当以后哪还有我的位置啊?”
江连横忽然笑了笑:“从这时候开始,你心里那些不满,大部分就已经从我身上,转移到老船身上了。”
李正西不禁一愣——是啊,怎么说着说着,好像就突然变成是老船逼得我去找江家合作了?
明明知道是江家想要进军砂石行业,就因为中间多了个老船,心里的不满,竟立时减轻了不少。其间的转变相当细微,莫说是不明缘由的河盗,就连李正西都没觉察出转变的时机。
紧接着,江连横又说:“西风,你既然主动来找我谈合作,我就更没理由把你清了。”
“哥,你这是把老船当成了赶羊的鞭子啊!”李正西点了点头,怔怔地说,“老船如果把这事儿抖落出去,其他人就会主动找上江家,到时候合作的人越多,分到的钱也就越少,那他肯定不愿意。”
江连横并不讳言,坦率道:“这件事,必须要有一个中间人插手,如果我亲自出面去谈合作,他们只会当成是威胁。”
总而言之,无论老船是否大嘴巴,江家都有应对的办法。
他若是守口如瓶,江连横就出面“主持公道”;他若走漏风声,江连横就趁势收编所有河盗。
无论如何,只要他清扫了沈水河面儿,势力就不可小觑。
江家想要挖沙取财,又岂会甘愿与人平分秋色?
更何况,借刀杀人,能将真相澄清的,只有老船一人,最后自然要灭他的活口。
李正西不禁后脊发寒,喃喃自语道:“哥,如果老船刚才不同意合作的话,怎么办?也得把他给插了?”
“那就不用了!”江连横摇了摇头,“不过,我去找他合作,他肯定会同意!”
“还是怕咱们!”
“不光是怕我,他更害怕的,其实是我去找别人合作。”
“如果咱们去找别人合作,老船就只能退出了。”
“对,这就像是招供一样,如果他们真能一致对外,我短时间内也没法摆平,但是人心可没那么齐!”江连横淡淡地说,“他不跟我合作,自然会有别人跟我合作,总会有的,所以就算他明知道这件事有风险,但还是会愿意承担。”
“除非……他见好就收,自己主动退出。”李正西转身朝后车窗张望,老船早已不见踪影。
“那就不能怨我了!”江连横呵呵笑道,“我找他合作,他主动退出,怎么好意思说我逼他?但我想他不会退出,毕竟是这么暴利的行当,他舍不得!”
归根结底,还是贪念使然。
阳谋无解,从江连横出面谈判的那一刻起,老船就已经入局了。
他未必参不透江连横的意图,但谁敢说自己在面对金钱诱惑时,心里不曾抱有一丝侥幸?
所谓人情世故,其实无外乎就是玩弄人心。
想要依靠退步让利来缓和江家在线上的紧张关系,不仅收效甚微,而且近似于一厢情愿。
仇怨永远存在,岂能轻易消解?
若不能,便只好想办法转嫁旁人,转移矛盾。
李正西不得不承认,江连横的算计,已是他能想到的最优解,同时也最大限度地减轻了清扫沈水河面儿的脏活儿。
“但是——”
王正南许久没有说话,这时忽然转过头来,问:“哥,这样真是长久之计么?如果处理不当,也许还会适得其反呢!”
“不然呢?”江连横脸色骤冷,“你有其他好主意?”
“呃,这个么……”
王正南支支吾吾,磨蹭了半天,终于无言以对。
江连横心里有点窝火,当即没好气地警告道:“南风,你要是有其他主意,那就说出来;要是没有,就别在那接茬儿!”
王正南一时汗颜,连忙点头说:“没有没有,我就是……没什么,真没什么。”
江家的底色就不光彩,手中的金银铜钿无不浸着鲜血,想要缓和线上的关系,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横不能拿着现大洋,包好红包,挨家挨户地上门道歉,赔笑脸、买求和吧?
真混到那地步,江连横还有什么脸去当奉天瓢把子?
何况,官府给江家的开采许可,只有一年时间。
到期以后,能不能续上都还两说。
在这种情况下,江家绝不会轻易让利,只会尽可能地拼命捞钱。
王正南当然明白,但这并不影响他有所忧惧,见江连横没给好脸,便连忙岔开话题,指着挡风玻璃说:“哥,咱就快到了,前面就是我相中那片空地,价钱我都已经谈拢了。”
“二哥,是不是有点儿远呐?”李正西嘟囔道。
“不远!”王正南解释道,“河岸两边都是公家的地,只能租,不能买,咱们要办厂子,最好还是用自己的地皮,而且离河岸太近的话,万一发水就给淹了。”
李正西歪了下身子,顺着挡风玻璃朝前张望。
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三间破烂砖房,隐在一片荒草丛中,看上去相当寥落。
“这地方以前也有个小作坊,后来经营不善,就荒废了。”汽车停稳,王正南急忙推开车门跳下去,回身问道,“哥,你下来看看,这地方不错。”
“不就一块地皮么,有什么好看的?”江连横没有下车,“我知道地方在哪就行了,地契的事儿,你去办就行了,办好了告诉我,走吧!”
王正南面容一僵,知道是自己刚才说错了话,惹得江连横心里不痛快,哪敢再劝,于是就立马回到副驾驶座位上,连忙陪笑道:“也是,等厂子办好了,咱大伙儿再过来看看就成,那……那就走吧!”
“回去么?”李正西问,“最近这几天,老赵也应该从宽城子回来了吧?”
江连横想了想,自打从沈家店回到奉天以后,已经有十几天光景了。
在此期间,又是忙于开会,又是筹办砂石厂,却始终不得闲工夫去看望庄书宁和冬妮娅,倒不是说有多眷恋三房、四房,而是如今虽然平添了海新年当义子,但他毕竟还有个亲生骨血留在奉天城南。
按虚岁来算,江承志已经三岁了。
众弟兄人人都知道江家还有一位小少爷,但碍于胡小妍的喜好,平时几乎从来都是避而不谈,不关心,不过问。
这几年以来,江连横对这个小儿子的照应,总是少了些,难免心里略感歉疚。
想到此处,当即便冲司机吩咐道:“进城,去外宅待几天!”
(本章完)
第687章 三虎一豹
第687章 三虎一豹
奉天城南,江家外宅。
汽车停在四合院大门口,家丁仆从全都聚在影壁前,垂手而立,恭迎江连横回来。
刚推开车门,众人便躬身行礼,齐声问安。
“老爷——”
“散了,散了!”
江连横匆匆下车,摆了摆手,旋即大步迈上台阶儿,独自走进宅院。
这时,又有两个门房小厮迈着碎步凑到车旁,弯腰恭请道:“二爷,三爷,你们俩进屋坐会儿不?”
南风和西风相视一眼,想都没想,便齐声回道:“不用了,咱俩溜达回去!”
说罢,两人立即下车,有些避讳似地快步走去城北大宅。
外宅的仆从心里明镜似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便也没再多劝,道一声“慢走”,目送二人远去,随后关上朱漆大门。
深宅大院,难免凉飕飕的,时而吹来一阵阵阴风。
或许是房子梁木居多的缘故,宅院里总是隐隐有股腐朽的气味儿,阴天下雨时尤其明显。
江连横绕过影壁,推开垂门,这才得见一抹和煦的阳光。
庭院里明艳透亮,草木盛极,将败未败,却是一派金秋时节。
迎面就见两个人影,一大一小,正蹲在耳房角落的草窠里鬼鬼祟祟。
走近打量,原来是冬妮娅正带着江承志蹲在那里看蚂蚁。
四房的姨太太领着三房的小少爷,在院子里玩耍嬉闹——这种情形,在深宅大院里属实罕见,甚至匪夷所思。
原因无他,只因冬妮娅根本没把自己当成是江家的姨太太。
这位洋小姐完全没有争宠的心思。
或许,在她心里,始终都把自己当成是江家的家庭教师,只不过偶尔需要提供一些额外服务。
但此举无甚指责,作为一名没落的白俄贵族小姐,她只能逃亡东北,寄生江家虽是无奈,但也并无其他选择。
如果自称“家庭教师”能令她自我宽慰,那就由她去吧!
娶妻当娶贤,纳妾当纳色。
江连横又不图什么名分,只是图个新鲜感罢了。
不过,说冬妮娅是江家的家庭教师,倒也的确言而有据。
事实上,她始终都在扮演教师的角色,时常给江家儿女讲北方的童话故事,或者教他们音乐、绘画、俄语。
冬妮娅很喜欢小孩儿,每当学校放假的时候,江雅和江承业也爱过来找她玩儿,顺便看看乳臭未干的小弟江承志。
至于他们在一起时,到底学了什么,江连横并不在意,也不关心。
他只知道,城里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都在学西洋艺术,于是便也附庸风雅,催着儿女去学。
此刻,冬妮娅和江承志正蹲在草窠里,看得入迷,时不时嘻嘻窃笑。
江连横走到院心,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傻笑什么呢?”
冬妮娅回头张望,见江连横来了,便立刻起身退到一旁,低下头,竟也有模有样地应了一声:“老爷。”
她早已渐渐适应了远东的生活,不仅换了一身旗袍,而且还能简单说上几句汉语。
江连横冲她点点头,旋即看向幺儿,故意冷着脸,厉声恫吓道:“江承志,没看见我来了么?”
江承志虚度有三,刚开始冒话,冷不防说几句还行,说多了就变成“咿咿呀呀”,叫人听不明白,只有亲妈才能翻译。
小子身穿藏蓝色新式衣裳,手里拿着一支木雕玩具枪,听见有人喊他,便站起身来,有些茫然地向后张望。
他当然知道来人是他的父亲,但因为见面次数太少,以至于每次重逢的时候,都要认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
“咋的,这才几天没见,你小子就不认识我了?”江连横问,“忘了你手上的玩具枪是谁给你买的了?”
江承志看看父亲,又看看玩具枪,眼仁儿一乐,忙就大叫起来,喊道:“爸爸!”
“过来!”江连横蹲下身子,冲幺儿招手,“承志,过来让爹稀罕稀罕!”
江承志有些迟疑,用手指了指耳房窗下的坛,很认真地说:“有蚂蚁!”
“我知道有蚂蚁,你先过来再说!”
“跑了!”
“蚂蚁有什么好看的,它又跑不了。”江连横拍了拍手,又招呼道,“快过来呀,敢情你爹还没那蚂蚁好看呐?”
江承志犹豫片刻,终于撇下蚂蚁,手舞足蹈地朝父亲跑过来,可没跑几步,脚下就突然一绊,整个人顿时跪在了地上。
冬妮娅见状一惊,连忙跑过去搀扶。
江连横却像没事儿人似的,蹲在原地笑道:“儿子,这还没过年呢,见面儿就给爹磕头啊?”
江承志不哭不闹,被冬妮娅扶起来,竟也跟着父亲哈哈大笑起来。
紧接着,他又突然举起玩具枪,冲着父亲“哇里哇啦”地说些什么。
江连横虽然听不懂,但也能猜出幺儿的意思,便相当配合地高举双手,煞有其事地求饶道:“少侠,别开枪,有话好好说!”
江承志哪肯轻饶了他,当即笑呵呵地喊道:“哒!哒!哒!”
“啊——”
江连横应声捂住胸口,表情狰狞,摇晃着站起身,相当痛苦地说:“不行,我中枪了,以后没人给你买玩具了……”
一听这话,江承志慌了,急忙跑过去抱住父亲的裤腿,拼命叫嚷道:“不死,不死!”
江连横逮住机会,立马抱起幺儿,冲他肋巴扇戳了几下,逗得江承志笑声不断。
父子俩闹腾了一会儿,江承志又央求道:“爸,我要骑颈儿!”
江连横就把他悠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绕着庭院跑了几圈儿。
见此情形,就连冬妮娅的眼睛里,也随之流露出欣悦的笑意。
同哥哥相比,江承志骨子里有股闯荡劲儿,因为更像父亲,所以更得父亲宠爱。
尤其是江连横常常自觉对幺儿有所亏欠,进而愈发百依百顺,每次来外宅时,都会放下身段,陪幺儿耍一阵子。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玩过了,闹过了,江连横便把幺儿放了下来。
江承志还没玩儿够,但江连横却已经没了耐心。
众所周知,当爹的陪孩子玩儿,向来只有三分钟热血,多一秒钟,就开始烦了。
江连横也不例外,见幺儿嚷个没完没了,就指了指耳房窗下的坛,哄他说:“行了,看蚂蚁去吧,待会儿跑了!”
好说歹说,总算轰走了小子,紧接着便又将目光转向冬妮娅,问她缺不缺钱,又问她关于江雅和江承业的情况。
冬妮娅的评价一如既往,总是说:“承业是聪明的,学东西很快,非常快。”
“那丫头呢?”提起江雅,江连横就不禁皱眉。
冬妮娅照旧说道:“雅也很好,喜欢动,聪明,但喜欢玩。”
“那他呢?”江连横冲幺儿撇了撇嘴。冬妮娅笑着说:“他还太小了,没有教他什么。”
江连横点点头,不禁多看了几眼四房,总觉得她似乎比他这个当爹的还要了解三个孩子。
冬妮娅今年不过二十三岁上下,尽管已经没少被江连横糟蹋,但冷不防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心里还是不由得一阵阵发毛。
不过,时辰刚刚正午,江连横还没那份心思,摆摆手,说了句“你带他玩儿吧”,随后便大步走进正屋房门。
撩开门帘儿,里屋传来一阵低声细语。
江连横循声走进去,却见炕上摆着将近二十样大小礼盒,庄书宁靠在大衣箱上,手里拿着礼单,正在跟贴身丫头小惠儿对数。
主仆二人,看起来格外认真,竟都没能觉察出有人进屋。
“行啊,书宁,自打给我生了个儿子,你这腰杆儿是越来越硬了!”江连横缓步走到茶桌旁,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咋的,下人没跟你说我回来了?”
“你是从哪儿回来的呀?”庄书宁看着手中的礼单,头也不抬地问,“是刚从吉林那边回来的?”
“嗬,挑理?”江连横笑呵呵地说,“好好好,知道争风吃醋了,为夫甚是欣慰啊!”
庄书宁白了他一眼,小声嘟囔道:“没有,你不来我这也挺好。”
“口是心非?”
“招笑!”
“欲拒还迎?”
“有趣!”
“啧,别闹了,我这不是来了么,待会儿还有事要跟你商量呢!”江连横看了看炕上的礼盒,冲丫头问道,“惠儿,这些都是谁送来的礼呀?”
小惠儿解释说:“老爷,这些不是别人送来的,而是奶奶要送出去的。”
“准备送给谁呀?”江连横愣了一下。
“这还用问么?”庄书宁念叨着说,“眼瞅着还有不到半个月就是中秋了,你给官面儿上送礼,我能不给张大帅的那些姨太太表示表示?好歹平时也常在一起打麻将,总不能空俩手去吧?”
江连横欣慰道:“亏你还有这份心,我今天这趟过来,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呢!”
庄书宁没说话,气息却忽然变粗了些。
江连横当即改口,呵呵笑道:“当然了,送礼事小,见你事大。”
庄书宁冷哼道:“得了吧,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打从你一进门,我就猜到你是为什么来的了。”
看来,所谓母凭子贵,不是没有道理。
自从生下了江承志,庄书宁在江连横面前,言行举止,明显硬气了不少。
不过,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庄书宁虽然因子得宠,但在心底里,却从没动过要跟胡小妍一较高下的念头。
不是因为懦弱,恰恰是因为看得清。
她深知江家不是普通的富户,不能以常理推断,这扇家门里根本就不允许争风吃醋、勾心斗角。
那些老财主,或许会因为小妾产子,不顾结发之恩,喜新厌旧,休妻再娶,但江连横不会。
无论怎么说,两人也已经同床共寝小十年了,胡小妍在江连横心里是什么地位,庄书宁心知肚明,根本不敢妄想。
她清楚地记得,有一年风雪夜,两人正在热炕头上切磋交流,只因城北有人来信,说当家大嫂染了风寒,热得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江连横就立马跳下热炕,提着裤子,一溜烟儿就跑没影儿了,直到两个月后才回来。
庄书宁从没见过江连横那副模样,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自那一刻起,她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永远也争不过那位江家大嫂,即便两人从未谋面。
而且,江家是线上的,胡小妍在家中的地位,可不只是一纸婚书写出来的份量。
可以这么说,就算江连横真休了胡小妍,娶她为妻,她也只能是江家的摆设而已。
四风口、赵国砚、薛应清、温廷阁——这几位江家骨干,庄书宁一个也指挥不动,没有人会认她当大嫂。
既然如此,何必勾心斗角?
当年,庄书宁到底是怎么从乔家进了江家,别人不清楚,她自己还不清楚么?
因此,她安分守己,使性子归使性子,但却从来没有越界的言行。
不过,她也确信自己有安身立命的资格——江家上下,只有两人能自由出入大帅府:一个是江连横,一个是庄书宁。
听书宁这么说,江连横便嬉笑道:“安排送礼和过来见你,这两件事又不冲突,都是要紧事儿!”说着,连忙岔开话题,“对了,送给大帅那几房姨太太的礼,可不能寒酸了,你买这些东西,够档次么?”
“放心吧,大姐给我支钱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在前几天,让东风送过来的,拿了不少钱,说是让我按照老张家各房姨太太的喜好,去备中秋礼,临走的时候,还特意提醒我,别把少帅夫人那份礼给忘了。”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你给官面儿上的礼呢,都备好了么?”庄书宁问。
江连横摆摆手说:“这种事儿,我一般不操心,反正到时候家里有什么,我就出面送去就行了。”
“你就不怕把大姐累着?”
“别老叫她大姐,人家比你年轻。”
“我总不能叫她妹子吧?”庄书宁放下礼单,见数目都已对好了,便支使小惠儿出去备饭,紧接着又问,“你在吉林那边怎么样,去了多久,这都快一个多月了吧?”
“别提,因为点破事儿耽搁了。”
江连横脱鞋上炕,三言两语,就把沈家店的情况说了个大概,旋即又谈起筹办砂石厂的事儿。
别的事情,庄书宁倒不甚关心,唯独听见海新年这个义子时,才显出兴趣,问:“好端端的,怎么又认了个干儿子,嫌儿子少了?”
江连横笑了笑说:“跟那没关系,儿子再多,不顶用也是白给。”
“那可不见得!”庄书宁盯着窗外的庭院,“老话说:‘三虎出一豹,三斑出一鹞’,儿子多了,总会有个顶用的。”
冬妮娅和江承志的嬉闹声断断续续,庭院里不时袭来一阵清风,摇得石榴树沙沙作响。
“再怎么顶用,那也不是我亲生骨肉!”江连横冷哼道,“我又不是不能生养,老子刀头上舔血,舍命拼下的这份家业,我他妈宁肯毁了,也不可能传到外姓头上啊!”
“谁知道呢?”庄书宁说,“我只是想提醒你,别忘了我这边还有你一个儿子呢!”
“这话说的,我还能忘了不成?”
“怕你忘了。”
江连横摇了摇头,说:“你想太多了,而且我感觉承志不错,没准能堪大用!”
“安慰我?”庄书宁一挑眉毛。
“不是安慰你,承业那小子太蔫巴,跟个闷葫芦似的,哪像是能成大事的人呐!”
“人家那叫内秀,现在世道乱,又不代表会一直乱下去,以后早晚还是拿笔的人说了算。”
江连横默然,心里也在寻思,江承业和江承志,这两个儿子,日后到底谁能接下他这份家业?
可是,不知为什么,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时,他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念叨一句:
“唉,你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
(本章完)
第688章 猜灯谜【上】
第688章 猜灯谜【上】
余下几天,江连横始终都在外宅,逗逗幺儿,学学俄语,又从庄书宁口中打听了些许大帅府的情况,算是过上了一段清闲日子。
毕竟,筹办砂石厂的大方向已经确定,日后如何推进,便全交给南风和西风去办,他也懒得过问细枝末节。
在此期间,江连横曾经提议,让江承志去城北大宅过中秋,但却被庄书宁断然回绝。
“孩子抱走了,还能抱回来么?”庄书宁自有她的顾虑。
听她这么说了,江连横便也只好作罢,不再强求。
日子过得很快,没几天的功夫,天气就已转凉,夜空中的弦月也在渐渐圆满。
中秋前五天,江连横离开城南外宅,开始着手打点官面儿上的人情往来。
近期省府人事调动颇多,新官上任三把火,自然少不了上贡孝敬;而那些刚刚丢掉实权、转为闲差的老熟人,碍于多年以来的交情,也不好立马翻脸不认人,该表示的,还得表示,毕竟官场讲究资历,谁能说得准他们以后还会不会东山再起?
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江连横甘愿维系这份人情。
反正就是送个礼,又没多少钱,倘若押宝得中,日后的收益必定远超今日的孝敬。
于此同时,庄书宁也凭借“牌友”的身份,去了帅府老宅,同老张的各房妻妾搓了几天麻将,输点钱、送点礼,也算是代表江家混进了奉天高层的太太团。
礼尚往来,江家给白道上打点,同时也在接受黑道上的孝敬。
钱财如流水,但却逆流而上,受人鱼肉的到底还是市井百姓。
……
……
中秋佳节的气氛日渐浓郁,省城一天比一天热闹,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
游子还乡,阖家团圆,城内城外的灯密如繁星,到处充斥着一派欢欣盛景,直奉战争的阴云似乎已经散去,百姓的生活终于恢复了寻常。
小西关、小河沿、南北两市场,奉天的几处繁密街巷都已开了夜市,但其中最热闹的去处,到底还是皇寺广场。
皇寺广场上的寺庙,全称为“莲净土实胜寺”。
因是清太宗皇太极下令建造,历代清帝东巡盛京,必定到此参佛礼拜,所以便成了百姓口中名副其实的“皇寺”。
寺庙里供奉着一座纯金佛像,乃吐蕃佛教中战无不胜的至高护法神——玛哈噶喇。
据说很灵验,大概是纯金塑造的缘故罢!
不管怎么说,清廷已经倒台,“皇寺”也变成了“民寺”,忽然就充满了烟火气息。
中秋将近,皇寺广场也开起了夜市灯会。
这般热闹的场合,家家户户的孩童自然都嚷着要去,江雅也不例外。
早在灯会前几天,姑娘就开始在家心心念念了。
可是,胡小妍身有残疾,不便出行;江连横忙于打点官面儿,当然也少不了各式各样的饭局。
爹妈不能陪同,逛灯会的这件差事,自然就落在了东风身上。
于是,灯会开市第一天,张正东就叫来几个保镖,陪同江雅、江承业、姐和许如清,一起游玩皇寺广场。
当夜的盛景自不必说,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街面儿上挤得水泄不通,想要摔倒都难,稍不留神就被人踩掉了鞋,好不容易提起来,再一摸兜,钱没了。
这也难怪,每逢佳节闹市,必是江湖老合开张做买卖的时候。
金评彩挂,皮团调柳,蜂麻燕雀,横葛蓝荣,全都盯着这块肥肉,带孩子出来逛街,可得加点小心,一转眼的功夫,就可能乐极生悲。
不过,江家这一行人,却根本不用担心。
既有名声在外,又有保镖随行,只管游玩赏乐即可,倒是把东风和几个保镖紧张坏了,脑袋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儿,生怕不小心有所疏忽。
江雅头上扎着双髻,身穿红色衣裳,外套一件薄绣团小坎肩儿,领口、袖口蓄着白边兔绒,双眸澄澈透亮,眼底里满是灯锦簇,样子甭提多喜庆了。
姑娘好动,燕子似地在广场上来回穿梭,看见买卖摊儿就凑过去问东问西。
她倒是不怕生,见别人家的孩子手里提着小红灯笼,就立马跑上前,笑嘻嘻地问:“你这个是在哪买的?”
人家告诉她了,她就跑回来,央求东叔也给她买一个,同时不忘给弟弟带上一份儿。
放眼望去,总有各式小吃,小酥、萨其马、炸豆腐,一阵阵烟火气升腾起来,弥漫着灯影,叫人看了满心欢喜。
江雅虽然年幼,心里却顾得周全,看见卖画儿的,便连忙跑过去,扯着嗓门儿大喊:“给我来十人儿!”
东风忙劝说道:“大侄女,十个人儿,你吃得了么?买俩就行了,你和承业,一人一个。”
江雅一愕,茫茫然地指向身后几个保镖,却问:“这几个叔叔不吃么?”
“不吃,不吃。”众人连忙摆手。
“吃吧,吃吧!”江雅笑嘻嘻地说,“我请你们,东叔,快拿钱呐!”
张正东摇头苦笑:“你倒是会借献佛。”
正要跟摊主说只买两个,可在灯会上做买卖的小商贩,向来是听多不听少,也不知他那手咋就这么快,勾勾点点,就画好了三五个人儿,再算上提前做好的样式,整十个,忙就满面堆笑地递过去,不容推脱道:
“几位爷,多谢照顾,多谢照顾!”
东风正要发难,许如清却说:“大过节的,别因为这点小钱闹不愉快,买就买了吧!”
说着,便给摊主交了钱。
江雅兴致冲冲地接过人儿,立刻逐次发给众人。
保镖见是大小姐给的,不敢强行推辞,便只好谢了两句,硬着头皮接过来。
于是,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就这般每人手里拿个人儿,在游客讶异的目光中,紧随着江雅身后闷头快走。
看客不禁窃窃私语:“瞅这几位大哥,还挺有童趣!”
几个保镖觉得没面儿,连忙把人儿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那边有灯!”江雅转头冲大家招呼道,“小弟,咱俩去猜灯谜,快点快点!”
说罢,便走过来扯住江承业的手,蹦蹦跶跶奔前方跑过去,唬得众人连忙快步跟上。
不远处的摊位前,一个身穿长衫、头顶六合帽的摊主正在吆喝叫卖,其后的木架子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烛彩灯,周围站满了男女老少,有几个书生模样的看客,对着灯谜指指点点,欢笑声此起彼伏。
此情此景,正可谓:
一灯如豆挂门旁,野草能随意苑忙;欲问还疑终缱绻,有何名利费思量?
江雅领着弟弟硬挤过去,仰着脑袋,冲摊主问道:“多少钱猜一个?”“嗬,这位小姐模样可真够俊的!”摊主笑呵呵地比出两根手指,“两毛钱猜一个,猜中了有奖!”
“这可够贵的了。”姐等人也跟了过来。
摊主抬手指了指桌面儿,却说:“哎哟,我说这位夫人,您瞅瞅我这奖品也不是便宜货呀!”
众人低头一看,只见桌面儿上陈列的奖品,多半都是文房四宝,偶有几把扇子,尽管都是些便宜物件儿,但也的确不是几分钱的破烂货。
许如清笑了笑,说:“既然都来逛灯会了,高低也得猜个灯谜,又没多少钱,别扫了孩子的兴致。”
隔辈亲,亲在心。
大姑奶奶有多疼两个孙儿,自然无需赘述,当即便答应下来,低头冲江雅说:“小雅,去选一个吧!”
江雅笑着说:“大姑奶,你先选一个让我看看呗!”
许如清点点头,微笑道:“那行,我先选一个,你们俩接着再选。”
说罢,便有些茫然地望向眼前的灯。
仔细思忖片刻,终于点了一盏“白底寒山冬梅图”灯笼。
摊主毫不怠慢,立刻将灯笼取下,扯下底端的没面儿,一边朗声宣读,一边递给许如清。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打一物!”
颂毕,摊主不忘笑着冲围观看客拱手抱拳:“各位,小本儿买卖,咱可别刨我的活儿,容这位老夫人仔细想想。”
许如清好歹也曾风光过,既是“会芳里”当年的大掌柜,又岂能不通晓诗文?
当下沉思片刻,终于试探着开口问道:“风?”
“嚯——”摊主夸张地恭贺道,“老夫人,一看您当年就是大家闺秀,必定是饱读诗书的人呐!得嘞,老夫人破了谜面儿,我送您一把纨扇,嫦娥奔月图,祝您老松乔之寿,年年安康!”
大家都很惊喜。
江雅更是迫不及待,忙蹦跳着说:“该我了,该我了。”
“好好好,这位小姐,你也挑一个吧!”
“我也选那个!”
“你也选……”摊主面容一僵,忍不住尴尬地笑了笑,“这小姐,头脑灵得很呐,可你们是一块儿来的,不能选一样的,您再换一盏吧?”
江雅起初还有点不服气,直到大家跟她讲清了规矩,她才选了一盏“霁色风帆过江图”灯笼。
摊主照例摘下灯笼,取了谜面儿,一边递给江雅,一边朗声介绍道:
“嗬,这个谜面儿可是有出处的,您要见过,那算白给,您要没见过,那就可有的猜了。”
江雅接过来,低头一看,却见那谜面儿上写道: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打一物。”
“我这个咋这么难?”江雅挠了挠头,一时不得谜底。
江承业凑过来,只见那谜面儿上有“儿童仰面”、“清明”、“游丝”、“东风”等字样,想了想,便默不作声地还给了姐姐。
“小弟,你能猜出来么?”江雅问。
摊主忙说:“诶,小姐,要是别人猜出来了,这可不能算是……”
话还没说完,摊主忽然停了下来,只觉得有人在扯他的衣袖,低头一看,却见张正东偷摸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大钱儿,心下会意,便不再多说什么,只道:“反正你们是一起来的,谁猜中了都一样。”
可是,江雅仔细想了半晌儿,却仍旧不得其解。
江承业见状,便在姐姐的耳边小声提醒道:“姐,去年春天,咱们俩还一起玩儿过呢!”
一经提醒,江雅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忙叫嚷道:“我知道了,是风筝!”
“聪明,小姐果然聪明!”摊主故作哀叹道,“嗐,各位瞅瞅,这一大家子状元门第,跑我这小摊儿来砸场子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
大家都笑他嘴甜会说话,日后必定生意兴隆。
许如清一高兴,便又赏了摊主两块大洋。
摊主连忙躬身笑道:“哎呀,多谢多谢,老夫人金口一开,小人我财运就来,我真是磕头来不及,打滚儿一身泥,再祝老夫人笑口常开,家和万事兴了!”
“我的奖品呢?”江雅追问。
摊主喜不自胜,忙说:“您挑,您随便挑!”
江雅对文房四宝没什么兴趣,迟疑半晌儿,最终也挑了一把纨扇,黛玉葬图,说是要回去送给母亲。
摊主横竖已经赚了,这点小奖品,也不当回事儿,紧接着便问:“还有谁来猜?这位小少爷看着就稳当,您不来猜一个?”
话给到了江承业,他却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母亲。
“今天出来玩儿,你也挑一个吧!”姐柔声细语地宽慰道。
江承业这才笑起来,吮着下嘴唇,很腼腆地走过去,盯着架子上的灯,看了好长一会儿,才选了一盏“绯色登山采药图”灯笼。
然而,他却不直接跟摊主说,而是先小声告诉姐姐,再由姐姐替他去要。
“我小弟要那盏红色的灯笼!”江雅踮脚指道,“就那个,第二排第一个的灯笼!”
“噢,小少爷,是要这个么?”摊主笑呵呵地问。
江承业点点头,却不说话。
摊主也不见怪,心里只道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家里规矩多,性子便总是有些死气沉沉,于是仍旧照例摘下灯笼,取出谜面儿,一边递给江承业,一边朗声介绍道:
“嗬,这灯谜倒是应景儿: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物!”
说着,便笑呵呵地提醒道:“小少爷,您慢慢猜,猜中可就有奖品了!”
众人听了谜面儿,一时间纷纷暗自揣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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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章所涉灯谜,皆非原创。
(本章完)
第689章 猜灯谜【下】
第689章 猜灯谜【下】
这则灯谜一出,大家沉吟片刻,旋即渐渐交头接耳起来。
有猜石碑的,有猜雕版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那摊主得了赏钱,早已顾不上猜谜的规则,当下便只管逢迎讨好道:“怎么样,小少爷,猜出来了么?”
江承业尚在埋头思索,姐站在他身后,想了想,却试探性地问:“是不是佛像啊?”
“佛像?”摊主眉头一皱,忍不住笑着问,“这……怎么能猜出是佛像呢?”
姐虽然不确定,倒也自有一番说辞辩解。
佛坐莲台,显法相庄严,谁敢说这不是“身自端方”;开山凿石,塑丈六金身,谁敢说这不是“体自坚硬”?
石佛有口不能言,可善男信女烧香礼拜,虔心祈愿,若是精诚所至,如愿以偿,难道不可谓之应验?
众人如今就在皇寺广场,猜个佛像,也算是应景儿了。
况且,灯谜本就是文字游戏,又不是算数,没有标准答案,谜底也并不重要,全看怎么解,只要解得有道理,就算硬说谜底是佛像,还能掉二两肉不成?
摊主掂了掂腰包里的赏钱,正打算违心奉承,说几句俏皮话,把这谜底给圆过去,结果却听小少爷突然开了腔。
“不是佛像。”江承业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摊主一愣,忙又笑着问:“小少爷,那您说这谜底是什么?”
江承业起初并不确定,但刚才听了摊主的话——猜中可就有奖品了——脑海里便隐隐有了方向。
猜中灯谜,赢取奖品,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买卖,实在没必要再强调一遍。
想到此处,江承业不禁看了看桌面儿上的奖品,旋即目光一定,却道:“是砚台。”
“什么?”
摊主没听清,连忙弯下腰,把耳朵凑到江承业面前,请他再重复一遍。
江承业指着桌上的砚台,悄声说:“有言必应,有研笔应,谜底是砚台。”
“嚯——”摊主应声挑起大拇哥,紧接着直起身子,又冲姐奉承道,“这位夫人,您可别怪我较真,这谜面儿还是您家小少爷猜得对,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代强过一代,这小少爷日后必定是光耀门楣、守成创业的大人物啊!”
说着,便转身从桌上拿起一方孩童用的小砚台,一边递给江承业,一边好言夸奖了几句。
江承业接过砚台,捧在手里,目光却停在桌面儿上,闷闷的没动静。
江雅见状,立马凑到弟弟身边,却问:“小弟,你喜欢这个么?你要是不喜欢,我让他给你换一个。”
江承业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用了,就这个吧。”
“你真喜欢么?”江雅反复确认,直到亲耳听见弟弟说“喜欢”,才终于放下心来。
这时,摊主搓了搓手,又满脸堆笑地问:“怎么样,您几位还有谁要猜灯谜么?”
许如清微微侧过身,笑着说:“小,来都来了,你也猜一个吧?”
姐应了一声,的确也有些兴致,于是便抬头望向架子上的灯笼。
正在精挑细选之际,忽听江雅在身边大喊一声。
低头一看,却见这丫头好像在过往的人潮中发现了什么,连蹦带跳地朝不远处拼命招手,兴致冲冲地喊道:“三姨,四姨,这里这里,往这儿看,我在这呐!”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外宅的庄书宁和冬妮娅也在几个保镖的簇拥下,抱着江承志来逛灯会了。
这些年来,尽管胡小妍从不允许外宅的女眷进出家门,但庄书宁毕竟已经跟了江连横九年了,搬到奉天也已六年,好歹都是江家人,就算再没来往,也不可能是陌路人,有时也难免在街市上偶遇,终究认得彼此的模样相貌。
即便有所隔阂,面子上也都维系着一团和气。
听见动静,庄书宁顿时愣了下神,脚步虽有迟疑,到底还是佯装欢笑地走了过来。
“大姑,二姐。”她领着冬妮娅恭敬行礼,“真巧,你们也来了,幸亏江雅眼力好,我都没看见你们,差点儿走过去了。”
许如清尽管微笑点头,但在言行举止间,却远不如看待胡小妍时那般关切。
庄书宁轻轻抿嘴,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难免觉得奇怪,这般热闹的灯会,江雅都来了,怎么还不见江连横正妻的身影?
心里虽有疑惑,但却三缄其口,不敢多问。
冬妮娅更是浑不在意,一见两个孩子,心里就觉得高兴,当即便蹲下身子,说着洋文,跟江承业简单聊了几句。
江承志却一脸茫然,仰头看了看面前几个大人,叫不出名,道不出姓,仿佛自己在这群人中显得有点多余。
“三姨,咱们在这猜灯谜呢!”江雅拽着姨娘的手,兴致冲冲地邀请道,“咱们大家一起玩儿吧,等下就轮到你们了。”
既然已经见了面儿,又不好掉头就走,庄书宁想了想,便说:“也行,咱们本来这就要回去了,那就猜完了再走吧!”
江雅一听,忙就催促姨娘道:“该你了,快选快选!”
姐便也不再迟疑,当即选了一盏“鹅黄色童稚风筝图”灯笼。
摊主照例挑下灯,取了谜面儿,一边递给姐,一边朗声颂念道:
“倚阑干柬君去也,霎时间红日西沉;灯闪闪人儿不见,闷悠悠少个知心——打一字!”
不怪摊主颂念,姐虽然也曾试过学习读写,但因为早早有了孩子,万事分心,认字儿始终有限,平日里翻看画报,也多半是看图居多,当下看了这两行诗,原本很简单的谜面儿,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庄书宁早已猜到,但却闷着不说,生怕显出卖弄之嫌。
姐思忖了半晌儿,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向儿子问道:“承业,你猜得出来么?”
江承业点点头,小声地提醒道:“‘阑’字去掉‘柬’,‘间’字去掉‘日’,‘闪’字去掉‘人’,‘闷’字去掉‘心’,四句都是门,谜底就是门。”
“小少爷说得对,这就是个拆字的谜面儿,谜底就是门。”摊主连忙应声附和道,“这位夫人,您娘俩谁猜都一样,中了就成,您挑个奖品吧?”
姐对文房四宝毫无兴趣,仔细斟酌片刻,终于也选了一把纨扇。
细看那扇面儿上,画的却是一副“秋庭母子嬉戏图”。
庭院内,大门敞开,小顽童肆意奔跑,母亲在身后追逐看护,整幅画面活灵活现,一派天真烂漫。
摊主嘴上功夫不减,忙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旋即便问:“来来来,下一位该谁了?”
“大姑选过了么?”庄书宁问。
“选过了,你来吧!”
许如清对她不熟,语气难免有些寡淡,但却对小孙子江承志很感兴趣,想要弯腰去抱,孩子却连忙躲到了一旁。
庄书宁怕大姑突发奇想,准备带承志回家过节,于是便急忙应付着匆匆选了一盏“天青色渔火晚唱图”灯笼。
摊主还是老样子,挑下灯,取出灯谜,一边递过去,一边朗声颂念道:“嗬,这谜面儿可有点意思:一点分明值万金,开始惟怕冷风侵;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打一物!”
庄书宁与众人不同。
在江家的几个女眷中,唯独她是正儿八经的富贵出身,从小念书,既读过“三从四德”之类的旧学;也读过“物竞天择”之类的新学,虽然只是通晓大略、不求甚解,但学识底蕴却也远超众人,稍稍思索片刻,便给出了谜底:
“灯,谜底是灯。”
“不错,夫人好学识!”
摊主照例恭维几句,旋即侧身邀请庄书宁上前挑选奖品。
庄书宁低头一看,只见那满桌的便宜货,没一个瞧得上眼的,可许如清和姐都选了纨扇,她怕自己显得隔路,便也挑了一把扇子。
细看那扇面儿上,画的却是一副“月下仙子乘鸾图”。
是夜晴空,朗月高悬,仙子体态婀娜,身穿绫罗绸缎,架鸾鸟高飞远走,衣带飘飘,频频回顾,似有羽化登仙之欣喜,又有辞别凡尘之寂寞。
庄书宁无心赏玩,接过了纨扇,顺势就把儿子抱在怀里逗弄。
不想,江承志虽小,可见大家都有扇子,便也“咿咿呀呀”地叫道:“我也要,我也要!”
“三姨,让我小弟也选一个吧?”江雅生怕冷落了弟弟,忙说,“我和承业刚才都选了,让我小弟也猜一个!”
庄书宁怀抱儿子笑道:“他连字儿都不认识呢,怎么猜?”
“那你帮他猜呗!”江雅说,“咱们大家都有奖品,我小弟也得有!”
“对!”江承志真捧他姐,忙就张开两条胳膊,大声叫道,“我也要,我也要!”
也不知他是真懂还是假懂,只见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冲灯架子指指点点,引得众人哑然失笑。
庄书宁无可奈何,只好顺着江承志手指的方向,替他选了一盏“蔚蓝色大浪淘沙图”灯笼。
摊主应声取出谜面儿,一边递过去,一边朗声颂念道:
“好兆头,好兆头啊!小少爷您可听好了,这谜面儿是: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打一动物!”
话音未落,许如清和庄书宁便已猜了出来。
这谜面儿太过经典,以至于许如清早年在风月场中管事时,常能听见客人吟诵。
庄书宁更不必说,小时候就已背得滚瓜烂熟。
“螃蟹,谜底是螃蟹。”
摊主说得没错,这谜底的确是个好兆头。
螃蟹八只脚,古人称之为“横行介士”,意旨在名利场中横行无阻,四通八达;因其背上有甲,沾着“连登三甲”的好寓意,所以又将其称为“解元”,意旨刚强聪慧,才高八斗。
临近佳节,人人都爱听好话。
庄书宁一见儿子选的灯谜,谜底是螃蟹,眼里也终于露出笑意,便也给了摊主一块赏钱。
摊主见状,不由得笑道:“夫人,来替小公子挑个奖品吧?”
庄书宁本想选一支笔,可江承志见大家手里都拿着扇子,便吵吵嚷嚷地说:“我也要扇子,我也要扇子!”
江雅一听,连忙从桌面上拿起一把纨扇,笑呵呵地递过去,说:“小弟,拿着!”
江承志很开心,当即接过扇子把玩起来。
庄书宁却笑着说:“儿子,这是姑娘用的扇子。”
江承志应声皱紧了眉头,细细打量手中的纨扇,突然倍感嫌弃,甩手就把纨扇扔在了地上,紧接着又继续吵闹:“我要扇子,扇子!”
那摊主见状,连忙从桌面儿上拿起一把折扇,忙满脸堆笑道:“小少爷,你看这把怎么样,这才是公子哥拿的扇子呐!”
说着,就把折扇递了过去。
扇长九寸五分,共计十六扇骨,对江承志来说太大了。
他却不嫌弃,用两只手徐徐展开扇面儿,却是一副“青山远景飞白鹭”。
祥云漫天,苍翠高岭,一行鹭鸶翱翔天际,意境悠远。
江承志安心了,乐呵呵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但因为年纪太小,玩儿起来不像是摇扇,倒像是在舞枪弄棒。
如此一来,江家女眷孩童便都猜了灯谜,拿了奖品,唯独冬妮娅两手空空,大家便笑着让她也去挑一盏灯笼。
冬妮娅浑然不懂猜灯谜的乐趣,只茫茫然地问:“我……也可以吗?”
大家笑道:“没事,你只管选,灯谜让咱们来帮你猜。”
冬妮娅懵懵懂懂,在众人半哄半催的笑声中,终于默默选了一盏“桃红色杜鹃枝上杜鹃啼”灯笼。
摊主挑下灯,取出灯谜,一边递过去,竟还一边崩出了两句洋文:
“哦尅,古德!这谜面儿倒是简单了——点点萤火照江边——打一字!”
冬妮娅自然听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家商量了片刻,便替她答道:“淡,谜底是淡!”
摊主今晚生意大好,光是赏钱就得了双份儿,当下别无二话,立马就请这洋妞儿上前挑选奖品。
冬妮娅走上前,有些不确定地问:“我可以拿一个?”
“古德,古德!”摊主卖弄道,“您随便挑,喜欢哪个就拿!”
大家都以为冬妮娅也会选一把纨扇,可她在桌前徘徊了半天,或许是因为喜好艺术的缘故,最终却将注意力放在了桌旁的画轴上,“我想要这个。”
“画轴?”摊主一愣,忙提醒道,“几位,我这可是空画轴,上面没画。”
冬妮娅皱起眉头,似懂非懂。
江承业便临场简单翻译了一遍,他所学词汇有限,说来说去,也只能强调那不是画儿。
冬妮娅倒无所谓,只觉得远东的卷轴很有趣,不知能不能用在油画上,便坚持要了一卷空空荡荡的画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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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章所涉灯谜,亦非原创!
(本章完)
第690章 礼尚往来
第690章 礼尚往来
当晚,大家玩儿得尽兴,所有人都很开心。
猜完灯谜,江雅又嚷着去看杂耍。
庄书宁本不愿与众人同游,但碍于许如清在场,不好推辞,便到底还是勉强跟了过去。
好在,江雅生性活泼,伶牙俐齿,常常逗得大家前仰后合,欢笑多了,相处自然融洽。
庄书宁渐渐放松下来,心里的隔阂得以消解,彼此虽说不至于亲密无间,却也变得不再陌生。
夜市喧嚣,灯锦簇,众人流连忘返,走累了,就在小吃摊说说笑笑,闲话省城内外的奇闻轶事。
未几,奉天商会筹办的烟表演开始了。
人潮忽然涌动起来,无数笑脸同时仰望夜空,一颗颗礼弹冲天直上,绽出姹紫嫣红,引来一阵阵欢呼喝彩。
中秋佳节的热闹气氛,也随之逐步推向顶点。
烟燃放了几分钟。
当最后一株火寂灭以后,大家忽然静下来,渐渐如梦初醒,终于意识到烟已经燃尽,继而掀起最热烈的欢呼。
紧接着,硝烟粉尘簌簌坠落。
人潮退去,简直一哄而散。
灯一盏盏熄灭,一晃神的功夫,整条大街便已重归沉寂,徒留月照奉天。
许久过后,忽有阴风袭来,卷起遍地狼藉,似是证明方才的繁华盛景真实不虚,却又将场内的所有痕迹横扫殆尽……
……
……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
两个钟头以前,厚重的铁门徐徐敞开,伴随着一阵引擎轰鸣,黑色汽车缓缓驶入宅院。
江连横浑身酒气,状态微醺,慢悠悠地钻出车厢,刚抬头望了一眼大宅,眉心处便立时一紧。
整栋大宅黑黢黢的,唯独二楼书房的帷幔里透出一线灯影微茫。
院内静得出奇,除了门外保镖的低声交谈,周围便只有秋虫尚在聒噪。
江连横不禁嘟囔几句,旋即迈步走进大宅。
屋里的两个帮佣正在打盹儿,听见动静,猛然惊醒,连忙跑去玄关迎接。
“人都哪去了?”江连横脱下外套,递给帮佣。
“回老爷的话,宋妈和英姐去逛灯会了,其他人还没回来。”
“夫人呢?”
帮佣侧身指向楼梯,轻声细语道:“夫人正在书房歇着呢!”
江连横隐隐有些不快,当即冷哼一声,径直迈上楼梯,来到书房门口。
轻轻推开房门,却见胡小妍独自坐在窗边,不声不响,百无聊赖。
今晚,她倒是没在查账,可整栋大宅人去楼空,只留她一人独守,看起来总归是有点寂寞。
直到听见脚步声传来,她才稍稍一振,转头看向门口,浅笑着问:“回来了?”
“他们人呢?”江连横走到茶桌旁,坐下来问,“全都跑去逛灯会了?”
胡小妍点点头,说:“反正家里也没事儿,我就给宋妈和英子放了半天假,让她们也去热闹热闹。”
“北风也没回来?”
“他带新年出城了,说是要带那小子去城郊打靶。”
“国砚和小姑呢?”
“忙呗,今儿城里开夜市,正是忙生意的时候,小姑哪能脱得开身,国砚也得带人去看场子呀!”
“那南风和西风呢?”
“唉,你就别问了,都在各处场子里忙着呢!”胡小妍不禁好奇,“咋了,你找他们有事儿?”
江连横摇了摇头,眼里却已显出愠色,解开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沉声责备道:“怎么也没留下个人来陪你?”
胡小妍倒是不介意,只淡淡地说:“陪我干啥,就在这屋里干坐着?”
“这不是过节么!”
“还没到正日子呢,算了,别因为我扫了大家的兴致,而且这都多少年了,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江连横没说话,下巴一收,眼神直了片刻,突然打了个酒嗝儿。
胡小妍顿时皱起眉头,忙用手在面前扇了两下,问:“呛死人了,你今晚喝了多少?”
江连横把嘴一撇,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边说:“你管我喝了多少,你就瞅咱这状态,像喝多了么?”
这话倒不是逞能。
江连横的确很有些酒量,但更重要的是,常在刀头上混的人,又岂会轻易在外痛饮买醉?
人心险恶,赖酒虽然小气,但却是出入江湖的必修课。
江连横已经很多年不曾在外醉过了。
以前可以,那是因为就算天塌下来,自有叔父辈帮他扛着;现在不行,他早已是家里的顶天梁,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胡小妍劝道:“那也还是少喝点吧,毕竟伤身,你也不算年轻了。”
“怎么就不算年轻了?”江连横撇嘴道,“我今年才三十三,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还没到老登的时候呐!”
“你都已经三十三了!”
“废话,敢情你连我多大都不知道,你这媳妇儿咋当的?”
“当然知道,我就是有点感慨!”胡小妍虚望窗外的夜色,喃喃自语道,“多快呀,这一晃儿,都已经二十年了。”
江连横难得正经一回,沉吟片刻,点点头说:“是挺快的,二十年,不短了,人这辈子能有几个二十年?”
然而,正经不过三秒,紧接着又说:“不过,这不算啥,今儿晚上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硬邦邦的壮小伙儿!”
“少来!”胡小妍立刻捏住鼻子,“一身酒味儿,我搁这都闻着了,你赶紧祸害别人去吧!”
“嗬,当年你埋汰吧啦的,我都没嫌弃,你现在还嫌起我了?”
正说着,江连横就毛手毛脚地摸了过去,唬得胡小妍连忙推搡道:“起开,待会儿闺女他们就回来了!”“那就先垫巴垫巴!”江连横来了兴致,不依不饶,一把叨住胡小妍的双腕,俯身坏笑道,“啧,咱都老夫老妻了,你害什么臊呀,非得跟我俩整情调,别动,香一个,就香一个!”
胡小妍半笑半嗔,忽然身子一软,到底还是从了。
江连横终于得逞,又重新坐下来,笑呵呵地问:“咋样,也挺解渴吧?”
未曾想,只稍稍闹了两下,胡小妍的额角便已渗出虚汗,就连气息也变得愈发沉重。
江连横见状,忙就收起笑容,微微欠身道:“你咋这么虚了?”
胡小妍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摇了摇头,说:“没什么,这两天没睡好。”
“请大夫了么?”
“过完节再说吧,平时也没啥,就是有点头疼。”
“你别耽误了!”江连横点了支烟,转头的功夫,忽然瞥见书房角落里堆着不少礼盒,“这些是线上送来的孝敬?”
胡小妍点点头,应声说:“估计明后两天还有。”
“这都送的什么呀?”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江连横起身走过去,随手拿起两只沉甸甸的长条礼盒,拆开一看,里面却是两瓶洋酒。
酒瓶是墨绿色的,瓶口纤细,底部饱满,以流线型过度,形状近似水滴,用纸紧密包裹起来,盒子里还有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法兰西香片。
“那酒是辽南佟三儿托人送来的,听说洋人水手开船之前,总爱在码头上开这种酒庆祝。”胡小妍推着轮椅凑过来。
江连横眯眼笑道:“他就爱整这些洋玩意儿!”
放下两瓶香片酒,目光忽又落在一块脏兮兮的布包上。
“这是谁送的,咋这么寒碜?”江连横一边问,一边俯身拆开破布包。
没想到,外表看似寒酸,里面装的竟是整整四只鹿茸。
不是切成薄片的干鹿茸,而是刚刚锯下不久的鲜鹿茸,根部还带着血丝儿,摸上去毛茸茸的,似有脉搏仍在跳动。
江连横倍感意外,忙说:“这是大补的好东西啊,怎么就用块破布包着,也不怕发霉糟践了?”
鹿茸的确是大补的猛药,壮元阳,补气血,益精髓,强筋骨,如此珍贵的东西,竟像破烂似的随意包裹,左思右想,大概也只有李正才能干得出来。
胡小妍点点头说:“是他托人送来的。”
“正好给你补补!”江连横说,“这东西得赶紧切了风干,别再捂臭了,给我留一个泡酒喝!”
说着,又伸手去拿另一只礼盒。
这礼盒倒是格外精美,纸壳上还用金漆描着细密的祥云图案,可是中看不中用,里面装的不过是几块月饼。
江连横没太在意,随后丢到一旁。
胡小妍却说:“别扔呀,这是人家顾川好心送过来的呢!”
“谁?”江连横愣了一下,“顾川?”
这名字已经颇有些陌生了,以至于反复念叨几遍,脑海里仍旧一无所获。
胡小妍提醒道:“我也没见过这个人,但是听小姑说过,他以前在旅大帮你办过事儿,荣五爷的事儿,你忘了?”
江连横恍然大悟,忙说:“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那个小顾么!”
顾川原本是薛应清的手下。
当年,“雪里红”带领团伙在辽南做局行骗时,他就是其中一员。
后来,江连横只身前往旅大,误打误撞,连旗薛应清,刺杀荣五爷,顾川帮忙踩点,曾经出过大力。
可惜当时情况凶险,顾川身中三枪,两枪打在腿上,一枪贯穿腮帮子,侥幸苟活下来,原本挺帅个年轻人,心气儿因此颓了,虽说不算退隐江湖,但这些年来,也始终默默无闻,只管低调过活。
最后一次用他,还是强迫韩策去达里尼刺杀宫田龙二的时候,由他负责暗中监视。
从那以后,六七年了,江连横从未再想起过他。
不过,顾川既然替江家卖过命,自然不算白忙,每年的吃穿用度,不仅有江家包圆儿兜底,还有薛应清分红汇钱,总归是没拜错东家,日子过得倒也还算滋润。
“他怎么突然想起来送我礼了?”江连横问。
胡小妍却说:“人家每年都给你送月饼,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江连横回到茶桌旁坐下来,问心无愧道:“嗐,我手底下那么多人,他又不在奉天,我哪能顾得过来?他现在怎么样?”
“好像是在旅大那边做小买卖了,具体我也不知道。”胡小妍说,“这月饼是小姑送来的,她说顾川前两天来奉天了,但是怕你太忙,就没敢过来打扰,还让小姑帮忙带话,让你多担待呢。”
江连横自然没有挑理,就算顾川来找他,他也的确没时间奉陪。
“那兄弟人不错,可惜后来破相了。”
“这种弟兄可难得,你心里记着点,别哪天人家来看你,你都叫不出人家的名儿,传出去不好听。”
江连横沉吟道:“我记得他当年在旅大养伤,还说替我盯着宗社党的动向,这都已经六七年了,没啥事儿就回来吧,等到了奉天,我给他找个闲差不就完了?”
“那还用你找?”胡小妍说,“小姑大概早就有安排了,顾川没回来,估计是已经在那边成家了,反正他也没法效力了,以后想去哪就去哪吧!”
“要我说,他就是太敏感了!你看我二叔,半拉脸都让熊瞎子给舔没了,也不耽误他满大街乱晃悠啊!常在线上跑的,谁身上还没点儿伤啊?”
“对了——”
胡小妍忽然想起什么,忙推着轮椅回到桌案前,一边拉开抽屉,一边念叨着说:“你一提养伤,我才想起来,前几天你不在家,温廷阁往奉天发电报了。”
“是么,他的伤也快养好了吧?”江连横问,“这都已经快一年了,还能走道么?”
胡小妍翻出译好的电文,递过去说:“看他的说法,应该是能走了,说是准备这两天回来呢!”
江连横并无过多惊喜,温廷阁是个佛爷,腰杆儿上中了枪,日后就算能走,也已多半是个废人,手艺铁定是没了,但仗着江家的势力,回到奉天以后,倒是仍有资格继续做荣家门的瓢把子。
毕竟,要当贼头子,关键在于官面儿上的人脉,以及是否有门路安全销赃,至于手艺硬不硬,却只在其次。
接过译好的电文,展开一看,信件写得极其简单,都是白话:
「东家:我伤已愈,近日准备回奉交差,路途遥远,频繁倒车,归期未定,不必接站。
「近来中秋佳节,本不应扫兴,怎奈心中实有挂念:不知雁声坟茔如何,待我归奉之日,必定洒扫追悼。
「沪上诸事繁多,信中难以详尽,以期当面再谈。
「即颂秋安,温廷阁。」
(本章完)
第691章 秘而不宣【上】
第691章 秘而不宣【上】
读罢电文,江连横不禁长叹一声,虚望着窗外,沉吟问道:“雁声的坟,最近有人去洒扫么?”
胡小妍点头说:“上个月中元节,你不在家,西风带人刚去扫过。”
“爹和二叔他们呢?”
“让你说的,我还能忘了不成,早就派人上供祭拜过了。”
江连横一阵唏嘘,终于放下心来。
早在辛亥那年,江家刚刚开山立柜的时候,就在省城郊区东北角寻了个傍山处,买地安葬义父等人。
当时买地,还是刘雁声帮忙堪舆选定的阴宅宝穴。
可怜造化弄人,万没想到的是,十年以后,连他自己也葬在了那里。
坟地距离省城很远,来回一趟,就要耗费一天光景,自然没法常去祭拜。
况且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活人的事儿这般糟心,何必再去叨扰亡魂诉苦?
江连横摆摆手,说:“算了,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别提那些晦气事儿了。”
胡小妍应了一声,当然也有此意。
于是,夫妻俩便赶忙扯了几句闲话,将往日的伤心事草草遮掩过去。
窗外夜色渐深,隐隐有烟声响起,估计江雅等人也快回来了。
江连横从早到晚,忙了一整天的交际应酬,酒席宴上,往往只能混个水饱,在书房里稍作片刻,酒劲儿一过,肚子就开始咕噜噜乱叫,便起身吆喝帮佣下了一碗热汤面,自己下楼去吃。
山珍海味,不如汤面就蒜。
江连横啼哩吐噜,满吃了一大碗,浑身渐渐有些发汗,便又叫人打来一盆热水,独坐在客厅里,泡脚抽烟,解酒解乏。
两支烟的功夫,宅院里便传来一阵喧哗吵闹。
不用看,光听那透亮的嗓门儿,就知道是江雅等人回来了。
众人说说笑笑,直到走进客厅,仍在争相回忆着方才的烟盛况。
江雅手持纨扇,看见父亲,便忙凑过来,穷显摆道:“看,我猜灯谜赢的,不给你,你看看就行了,这是送给我妈的。”
“你还知道你有个妈呢?”江连横忍不住皱眉训斥,“他们全都去看灯会了,你怎么不留家里好好陪陪你妈?”
本想敲打闺女几句,但江雅可不是那好拿捏的软柿子。
一听这话,姑娘瞪大了眼睛,当即回敬道:“哎呀,你还好意思说我,你都几天没回家了,你怎么不好好陪陪我妈?”
“我……”江连横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道,“我最近有应酬,脱不开身,你个小孩崽子,能跟我比么?”
“骗人,你都半个多月没回家了!”
“我那是、我那是出去做生意,我不想着挣钱,你穿啥吃啥,吃穿都没了,你还猜个屁的灯谜?”
江雅夸张地应了一声,斜眼望向棚顶,阴阳怪气道:“噢,原来你去我三姨那边住,是为了做生意啊?”
别人家的情况不好说,单就江家而论,闺女呛爹,那真是一呛一个准。
孩子渐渐长大,终究不好骗了。
江连横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缓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端出父道尊严,猛拍了下茶几,厉声喝道:“混账东西,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江雅不甘示弱,抬手指道:“说不过就骂人!”
“骂你,我还抽你呢!”
“大姑奶——”
江雅调头就跑,忙躲在许如清身后,有恃无恐地筋鼻子做了个鬼脸儿。
许如清便有些责备道:“小道,你也是的,孩子就去看个灯会,挺高兴地回来,你凶她干什么?”
“没凶她,没凶她,我刚才逗她玩儿呢!”江连横忙陪笑脸,“大姑,我看这天儿也不早了,您可得早点休息!”
大家见状,便纷纷说:“对对对,这两天外头放炮仗,都抓紧时间早点回屋吧!”
江雅得意了,忙跟在许如清身后,笑嘻嘻地说:“大姑奶,我扶你上楼啊?”
许如清笑了笑,临走时,还不忘转头冲江连横夸赞道:“你看,这孩子多懂事儿!”
“是是是,她可太懂事儿了,一般人摆弄不了她。”江连横笑得脸僵,却也无可奈何。
众人走到楼梯口,姐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小声提醒道:“承业,去跟你爸说话呀!”
江承业抱着小砚台,闷头来到父亲面前,怯生生地说:“爸,我去睡了,您早点休息。”
“嗯,这是你赢的奖品?”江连横伸手道,“拿过来我看看!”
江承业应声点头,乖乖把小砚台递过去。
江连横把玩片刻,却问:“现在学校还教毛笔字儿么?”
“不教。”江承业摇了摇头。
“那你拿它干什么?”江连横皱眉问道,“你都不会写毛笔字儿,还拿了个砚台,这不纯粹是没用的东西么?”
江承业愣在原地,好像做错了什么,又好像自己就是父亲手中的那方砚台,一时间不知怎么回话,于是便偷偷瞄向母亲。
姐见状,忙凑过来解围道:“他喜欢,正好谜底也是砚台,所以就选了这个。”
“是么?”江连横把砚台还给长子,难得没有冷眼相看,却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喜欢就行,这也算是个好兆头。儿子,咱老江家可是出过秀才的,没准到你这就成状元了!”
江承业诚惶诚恐,忙接过来点头答应。
见长子别无他话,江连横也有点累了,便摆摆手说:“行了,你娘俩儿也回屋去吧,我再歇会儿。”
姐连忙应声,旋即领着儿子上楼去了。
江连横又点了支烟,静静泡脚,直到水温渐渐冷却,才准备吆喝下人过来擦脚。
未曾想,刚一抬头,就见墙拐角处露出半边发髻。
江连横知道是闺女躲在那边偷偷观察,却不知道这丫头到底在打什么算盘,索性不动声色,只管靠在沙发上假寐。
少顷,江雅果然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缓缓朝沙发靠近。
待她走到茶几附近,江连横便单睁开一只眼,幽幽问道:“不去睡觉,又跑我这来干啥?”
声音来得突然,倒把江雅吓了一跳。
好在姑娘立刻稳住心神,背过两只手,笑嘻嘻地问:“爸,你没睡呀?”
“没睡,正在这想事儿呢!”
“想什么呢?”
江连横冷哼一声,故意恫吓道:“正想着待会儿怎么打你呢,赶巧你就来了。”
“打我?”江雅有点迟疑,斜倚在连排沙发末端,眨着眼睛问,“你舍得么?打我,你不心疼啊?”
“他妈的,小兔崽子,你可会拿人了!”江连横绷不住,笑起来说,“找我到底有啥事儿,没事儿过来给我擦脚!”
江雅显然不大情愿,磨磨蹭蹭地凑过来,始终背着两只手,却说:“爸,你让别人给你擦吧,我想给你变个戏法。”
变戏法?
江连横不禁一怔:“这倒是新鲜了,你什么时候还学会变戏法了?”
“我最近刚学的,可神奇了,不骗你!”江雅兴致冲冲地说,“你要是想看,我可以给你变一下!”
“不,我不想看,上楼给你那傻妈变去吧!”
“哎呀,你说你想看!”“嘿,你这丫头咋回事儿?”江连横笑道,“咋的,你还要强买强卖不成?”
江雅像多数孩子一样,每当学到点新东西,便总是忍不住想在大人面前显摆,当即撒娇磨牙起来,直往父亲身上贴,央求着说:“哎呀,别人我都给变过了,就你没看过,你让我给你变一下吧!”
“行行行,别磨蹭了!”江连横推开闺女说,“要变你就变,但我得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没练好,中途失了手,可别怪我不捧你、笑话你!”
江雅很兴奋,忙把右手伸出来,摊开手掌道:“你看,这有一颗。”
“这是变出来的?”江连横故意逗她。
“我还没开始变呢,你看好了,这有一颗!”
“嗯,我看见了。”
“你把手伸出来!”江雅把果放在父亲的手掌上,“这个先给你,别吃别吃,你把它揣兜里,信不信我能把它变没?”
江连横按照要求,把果揣进口袋,强忍着笑意说:“行,我揣好了,你变吧!”
“揣好了?那你把手拿出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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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不拿出来么?”
“不可以,你这样我没法变。”江雅有点着急,又有点紧张,“这戏法叫‘隔空取物’,你把揣好了,手拿出来我才能变,但是我今天玩儿累了,所以我还得借助个道具,你看,这可不是铅笔,这是‘昆仑神木’……”
姑娘年岁太小,尚不懂得变通,只知一味生搬硬套,自顾自地照着词儿往下说,却浑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脸色正在渐渐变化,神情也从松弛渐渐转为严厉。
江连横凝视着江雅,静静听她把话讲完,最后突然打岔问道:“姑娘,你最近是不是见过什么人?”
江雅一愕,双颊泛起红晕,目光自是飘忽躲闪,佯装没听见,只把铅笔递给父亲,凑上前,颇为亲昵地说:“来,你拿着这个,俩手拿着,有没有什么感觉?你举高点,再举高点……”
“现在呢,翻着没有?”
江连横目不斜视,冷不防一问,唬得江雅连忙把手从父亲的衣兜里抽出来。
“什么翻着没有?”姑娘立时有些慌乱,“我、我还没开始变呢!”
“那就是没翻着了?”江连横松开铅笔,竖着冲闺女探出手掌,却见方才那块果仿佛沾了胶似的,牢牢固在掌心之中。
姑娘这点手法,在当爹的看来,别说入门,就算离门口还有八丈远呢!
江雅瞪大了眼睛,恍然意识到父亲诓她,脸上挂不住,当即便有些气急败坏。
“你怎么回事儿,我不是让你把放在兜里么,你怎么又拿出来了?”
说着,伸手就去抢。
江连横立马把果攥在掌心里,不给她,却问:“江雅,我刚才问你话呢,你最近是不是见过什么人?”
“你还我!”江雅抢不过,气得直跺脚,“你把还我,我不给你变了!”
“想要也容易,你告诉我,这戏法是谁教你变的?”
“我……我同学教我变的,咋了?”
“嘴还挺严。”江连横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但却仍旧威逼利诱道,“你告诉我,这戏法到底是谁教你的。说出来,你想要什么,爹都给你买;不说的话,我就告诉你妈,半夜偷摸藏吃,找打了是不是?”
江雅始料未及,原地愣了好长一会儿,依然不肯松口,只咬死了说:“我同学教的,你还我,我不给你变了!”
“你同学叫什么名儿?”
“说了你也不认识,还我,还我!”
江雅急了,甚至有点恼羞成怒,见抢不过来,竟立马猛扑到父亲身上,连抓带挠,气性发作起来,甚至龇牙去咬。
见状,江连横不慌不忙,只管去挠闺女的肋骨。
江雅挨不住,恼得又气又笑,直闹到肚子都疼了,却依然死不松口,不肯透露半点消息。
如此挣撕了片刻,江连横突然抬手作罢,把果塞进闺女的衣兜里,竟颇为欣慰地笑了笑,说:“小兔崽子,嘴够硬的,行了行了,还你了,赶紧回去吧!”
江雅气喘吁吁,头上的发髻都弄乱了,眼里尽是不甘与恼火。
江连横忍不住讪笑两声,却问:“你瞪我干啥?咋的,不服啊?”
“不服!”江雅涨红了脸,气冲冲地说,“你等我……你等我长大的!”
说罢,转身就走,临到楼梯拐角处,还不忘回头补了一句:“我再也不跟你玩儿了!”
江连横笑而不语,仍旧坐在沙发上,毫无表示。
江雅气不过,抹身就奔楼梯走去,结果刚迈开几步,忽然隐隐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忙就把手伸进兜里摸索。
不摸倒好,这一伸手,猛然发现兜里哪是什么果,竟是她爹刚脱下来的一团臭袜子。
“大骗子,气死我了!”
江雅连忙转过身,噔噔噔地跑回客厅,将袜子丢在沙发上,嗔声质问:“我呢?”
“什么?”江连横口齿含混地说,“刚才不是还你了么?”
江雅立刻凑过来,却见父亲身前的茶几上,正团着一张亮晶晶的衣,当下就火了,连说话都带着哭腔,倒不是因为一颗,而是受不了自己接连遭人戏耍。
“你偷吃我!”
“我没有。”
江连横两腮一紧,只听“咕咚”一声,像是咽了什么东西,又冲姑娘张开大嘴,说:“啊——你看,我嘴里没有!”
“你怎么这样儿?”江雅这下真要哭了,“你一个大人,怎么还跟小孩儿抢吃的?”
江连横见状,也不敢再逗了,于是忙把闺女搂过来,赔笑着说:“好了好了,不就吃你一块么,赶明儿我赔你一整袋,这总行了吧?”
“我不要,我就要刚才那块!”
“诶,别这样,好歹我也是你爹,给我点面子行不行啊?”
“不给,你就是个大骗子,把还我!”
“非得要刚才那块?”江连横沉吟道,“那行吧,你看看你兜里有没有?”
江雅冷哼道:“还翻什么兜,我兜里就你的臭袜子!”
“那个兜你翻了么?”
“早翻过了,没有就是没有,你别想再骗……”
正说着,江雅突然愣住,忙去摸索左边的衣兜,没想到兜里果然还有一颗,只是没有衣,衣正放在茶几上呢!
“你……你没吃啊?”姑娘这才如梦初醒,紧接着就问,“你什么时候拆开的,还有……你什么时候放我兜里的?”
“法不可轻传,那能随便告诉你么?”江连横故作高深,淡淡地说,“姑娘,下回练好了再拿出来现,省得丢人。”
“谁说我没练好,那是你不配合我,我妈她们都没看出来。”
“那是她们捧你,你爹我可没那么好糊弄。”
说着,江连横把身子往前一倾,似有些突发奇想,忽然提议道:“姑娘,你那个同学……他那套都是老把戏了,爹教你个新的,你回头好好练,练熟了,再去给你那同学变,吓他一跳,怎么样?”
孩子到底是孩子,刚才还说“再也不跟你玩儿了”,这会儿就全忘了。
“行倒是行,但是……”
江雅有点迟疑,吞吞吐吐,纠结了老半天,却说:“爸,其实……刚才我给你变的戏法,不是我同学……”
话没说完,却被江连横抬手打断道:
“你不用告诉我是谁教给你的,说了我也不认识,我就问你,你想不想学吧!”
(本章完)
第692章 秘而不宣【下】
第692章 秘而不宣【下】
江雅本就有点犹豫,不知到底该不该吐露实情,一见父亲不再追究,自然乐得含混过关,便点了点头,清亮应道:
“想学,你都会变什么?”
“你先别问我会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江连横忽然端起架子,似笑非笑地说:“这可是门苦功夫,非得勤练才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学不成材料,我也不怪你,但你要是出去丢人现眼,变砸了,可别说是我教你的,我丢不起那人。”
“哎呀,这回我保证,肯定练好了再给别人变。”江雅连忙保证。
江连横故意卖弄,假模假样地抻了一会儿,才说:“行吧,那我这个当爹的就给你露一手,让你开开眼。”
说着,先理顺两下衣襟,旋即探出手,就在闺女面前,将二指一捻,似凭空揪出一根寸许长的铁丝儿。
刚一出手,还不等变化,就把江雅唬得愣在原地。
姑娘见状,一把夺过去,仔细看了看,便惊问道:“你哪来的铁丝儿?”
“嗐,这不重要,我要教你的不是这个。”
“重要!”
江雅不肯放过任何细节,只想刨根问底,忙就绕着江连横转了一圈儿,一会儿看看父亲的手掌,一会儿拨拨父亲的头发,结果始终没看出破绽,便眨眨眼问:“爸,你到底是从哪变出来的?”
“这就奇了?”
“这还不神奇?”
“呵呵,瞅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儿!”
江连横笑了笑,旋即调整坐姿,又将两只手摆在闺女面前,明明空空如也,突然一合,再一开,却见掌心之中,竟又凭空多出一根铁丝儿,可把姑娘惊喜坏了。
江雅捧场叫好,忙拍手说:“太厉害了,再变一个,再变一个!”
“还没看够呐?”江连横也算来了兴致,“好,那就再来一回,看好了啊!”
说着,就见他撸胳膊、挽袖子,却将一只空手举在耳边,略施小计,竟仿佛从耳朵里拔出了一根铁丝儿。
江雅心服口服,自是笑弯了眼。
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时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的父亲,不显山,不露水,背地里竟然还有这两下子。
忍不住想拍拍马屁,便笑着说:“爸,你真厉害,你比那些在灯会里卖艺的人强多了。”
小孩子不懂事,岂料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
江连横当即板起一张脸,厉声呵斥道:“什么话,你咋把你爹跟那些卖艺的比起来了?”
“那怎么了,我夸你还不行?”江雅不明所以,只觉得父亲无端发火。
“有你这么夸人的么?”江连横正色道,“他们那是下九流,下三滥,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就拿我跟他们比?”
江雅撇撇嘴,似乎有点不耐烦。
她倒是也听过“下九流”,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词儿,是骂人的脏话,但到底什么是“下九流”,心里却懵懵懂懂,始终没个清晰的概念。
毕竟,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整天琢磨“三教九流”、“五八门”、“金评彩挂”这类江湖切口的?
江雅不懂,眼下也不想细打听,心里念的全是刚才的戏法,便难得赔罪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到底是怎么变的,快点教我!”
江连横仍不放心,便将闺女唤到近前,再三叮嘱道:“姑娘,这些小把戏,平时在家里乐呵乐呵就得了,别一门心思往里钻,你是个小姐,小姐就该有个小姐的样子。”
“哎呀,我知道了!”江雅很不耐烦,“刚才说要教我,现在又吊人胃口,烦不烦呐?”
江连横拿她没辙,话已经说出去了,当下只好悉心指点起来。
本打算把铁丝撅成个环儿,充当戒指,给姑娘使一出“移形换位”的小把戏,怎奈江雅追根溯源,非要从头开始,先学变铁丝儿,再学其他。
江连横哪会什么戏法,手上的活儿,分明就是“荣家门”的手艺。
江雅也不懂得分辨,糊里糊涂的,只当是戏法来学。
毕竟年纪轻,容易被外相蒙了眼,忘却根本,一味好奇铁丝儿是怎么变出来的,却顾不得仔细想想,父亲身上何以平白带着三根铁丝儿。
不过,铁丝儿太危险,江连横不肯教,就把茶几上的纸捻成“针”,递给闺女拿去练手。
江雅听得认真,尽管反复试练,但距离成手终究还很遥远。
江连横原本也没打算把手艺传给闺女,只当是哄她开心,便摆摆手说:“行了行了,就这么点事儿,自己回屋玩儿去吧!记住,练好了再去跟你那同学显摆,省得丢人现眼!”
“嘁,我马上就能学会!”
江雅迫不及待,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在六爷面前大展身手的场景,神情也随之窃喜起来。
江连横早已洞悉一切,但却不知什么缘故,竟始终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姑娘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六爷相认的,怎么相认的,其间又有哪些来龙去脉,江连横一概不曾过问,不仅没问江雅,甚至也没打算去问胡小妍。
他只当这件事从未发生,并心甘情愿地被女儿那拙劣的谎言蒙蔽双眼。
同时,江雅也有所不知,父亲传给她的,根本不是什么手艺,而是一封信——
一封没有字迹的信。
当她兴致勃勃地站在六爷面前,笨拙且认真地表演“戏法”时,六爷自会读懂她父亲的意思,尽管她毫不知情。
窗外夜深人寂。
父女俩又在客厅里手把手练了一会儿,难得说笑,不禁忘却时间流逝。
忽然,大门外传来一阵交谈,有脚步声匆匆穿过宅院。
江雅抻着脖子,朝黑漆漆的窗外眺望:“爸,我四叔回来了!”
“嗯,行了行了,你也赶紧回屋睡吧,别在这烦我了。”江连横自顾自地擦脚催促。
话音未落,就见玄关处闪过来两个人影,恰是赵正北和海新年赶了回来。
见客厅里有人,海新年忙凑过来,叫了一声“干爹”。
“哥,你回来了?”赵正北也有点意外,“都这么晚了,咋还没睡,家里有啥事儿么?”
江连横指着闺女笑道:“没啥事儿,陪这丫头耍了一会儿。”
江雅立刻来了精神,忙说:“四叔,我给你变个戏法呀?”
“不是,你这丫头怎么又开始显摆上了?”江连横皱眉道,“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屁大的功夫,就全都忘了?”
江雅另有安排,却说:“我给我四叔变那个,隔空取物!”
赵正北也是真捧,当即笑道:“行啊,但是你得等一会儿,我先去方便方便。”
说罢,先冲江连横打了声招呼,紧接着便迈步去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那你快点儿!”江雅连忙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叔侄俩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客厅里就只剩下了江连横和海新年这对父子。
海新年仍然有点拘谨,不知该说什么,只见沙发旁边摆着一盆洗脚水,便凑上前问:“干爹,我去倒水。”
“不用,不用。”江连横摆了摆手,不禁笑道,“小子,孝心用错了地方,你是我的干儿子,不是佣人,坐这。”
海新年别无二话,立马坐在干爹斜对面的沙发上。
江连横掏出烟盒,问他:“抽烟?”
海新年忙摆手说,不会。
江连横便自己点上一支,问:“听说,你跟你四叔出城打靶子去了?”
海新年应声说:“是,在东郊那边,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反正四叔说,离东大营不远。”
“你打的什么枪?”
“好像叫勃……哦,是勃朗宁,东叔帮我弄来的,现在还给四叔了。”
江连横笑着吐出一口烟,说:“你四叔可是出了名的管直,神枪手,你赢了么?”
海新年挠了挠头,惭愧道:“没有,确实比不过四叔,他太准了。”
这结果实在是不出所料,世上所有行当,甭管是干什么的,总离不开“天赋”二字。
想当年,关东大鼠疫那时节,趁着封城戒严的机会,宫保南调教四风口,简单提点了他们几句,其间不曾偏心,该怎么教就怎么教,方式方法都一样,唯独北风用枪如神,想必也是出于天生的准头儿。
毕竟,枪械这东西,就算说破了天,也没那么玄妙高深。
但北风用枪,就是无端高出旁人一大截,不服不行。
海新年初来乍到,当然远不是他四叔的对手。
不过,在赵正北的点拨指导下,这小子倒是很快便规范了射击姿势,并且渐渐了解了不同枪械的优劣长短。
江连横听了,顿时颇感欣慰,忍不住安抚道:“输就输了,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你四叔不是一般人,他那枪法,恐怕只有我年轻那会儿,能跟他摆摆手腕儿。”
海新年连忙表态道:“干爹,我努力。”
“嗯,知道努力就好,你四叔是当兵的,专业,趁着他在家这段时间,好好跟他学。”
海新年重重地点头,除此以外,便不再作声。
江连横又问:“家里那几个叔父辈的,你都见过了?”
“还有二叔、三叔和小姑奶奶没见过,另外……”海新年犹豫片刻,才说,“听说还有个三姨娘和四姨娘,最近还没来得及去见。”
“噢,娘们儿家的,不用着急,哪天赶上哪天算。”江连横说,“后天过节,你二叔三叔他们就来了,到时候再见。”
“好,听干爹的安排。”
“家里的几处场子在哪,你都见过了么?”
海新年掰着手指头,数道:“小西关的纵横保险公司、会芳里、和胜坊,八卦街的松风竹韵,雪街的春秋大戏楼、会友俱乐部……这几个大场子,姓赵的已经带我去见过了,但我自己还没走过,奉天太大,冷不防有点转向。”
“这样可不行。”江连横说,“咱们跑江湖的,一靠头脑手段,二靠嘴子腿子,你这小子嘴笨,我也看出来了,天生的性子,轻易改不了,但你得勤走,没事儿出去溜达溜达,转向了就找家店铺进去问问江家在哪,他们都知道。”
海新年应了一声,正要答话,却又被干爹抬手打断:
“另外——”
江连横忽然正色道:“国砚是我兄弟,咱俩有过命的交情,论辈分,你也应该叫他一声叔。我知道,因为你姐的事儿,你可能对他有点不满,但我还是得提醒你,‘沧州虎逼’只是玩笑话,‘江家太保’才是他在这家里的地位。”
海新年面容一怔,尽管心有不甘,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认了错。
赵国砚当众让小青难堪,此事在海新年眼里,虽然总有些疙疙瘩瘩,但也的确谈不上血海深仇。
否则,海潮山也就不会让幺儿来奉天了。
“多的我也不说,就这么点事儿,过几年你就看开了。”江连横掐灭了香烟,“而且,你赵叔也不是一般人,河北沧州,不能小看,他练过武,能耐够硬,虽然照我还差点意思,但在奉天也算有名有号的人物了,你跟着他,好好学。”
海新年有点心虚,却说:“就怕我愿意学,他也不愿意教……”
“诶,别人我不敢说,你要想跟他学,我保准他会教你!”
“是么,那……我听干爹的安排。”
江连横见状,摆摆手说:“行了,我看你小子就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明白,没事儿就赶紧回去睡吧!”
“好,干爹早休息!”海新年应声起身。
“对了,”江连横忽然问,“这几天住得还习惯吧?”
这本是一句无关痛痒的客套话,说者多半不走心,听者多半不当真,可海新年却忽然莫名呆了一下。
江连横不禁皱起眉头,问:“咋的,你还挑上了?”
“不是不是,”海新年连忙辩解道,“就是屋里床太软了,我最近都是打地铺睡的。”
“噢,那也没办法,尽快适应吧,这洋宅里头有暖气,我总不能特意给你搭个土炕出来。”江连横满不在乎地回了一句。
归根结底,海新年只是江家的义子,他没资格提任何要求。
当然,他的本意也并非是在提要求。
海新年已经在江家住了十来天。
最近,他愈发可以肯定,这座光鲜气派的大宅底下,似乎困锁着什么人……
那声音很微弱,只在夜深人静时,把耳朵紧紧贴在地板上,才能勉强听见些许动静,似啜泣,似欢笑,亦或是二者兼有。
这似乎是某种古老的传承,海新年经常听老人说起过——
每一座深宅大院里,都有一个近乎疯癫的女人;就像每一座村庄里,都有一个近乎痴傻的残废。
至于他们到底缘何疯癫痴傻,恐怕没人说得清楚,但仅以经验而论,这简直如同标配,就像一栋房子,总会有一面墙。
海新年当然好奇,但他时刻谨记着老爹临行时的忠告——到了江家,少说多做。
或许,海潮山早有预见,也默认了荣华背后必有肮脏的常态。
但他还是把幺儿送到了奉天,世道如此,所有人都得学会习惯。
江连横见他不走,便问:“愣着干啥,还有事儿么?”
“没有……”
海新年摇了摇头,看着木桶里的洗脚水,寻思片刻,却说:“干爹,这桶脏水,儿子还是帮你倒了吧!”
(本章完)
第693章 插曲
第693章 插曲
日月更替,转眼便是中秋。
江家大宅筹备晚宴,特意请来一支厨班,并七八个短工帮佣,在院子里搭棚开灶。
从清早开始,宋妈和英子就带领宅内仆从操持忙碌起来。
牛羊河鲜,都是现杀;时令蔬菜,俱是新采。
光是准备食材,就耗费了半日光景,忙得自然不可开交,片刻也不得闲。
江连横晌午只吃了顿便饭,小睡片刻,醒后便携一众家眷聚在客厅里,就着瓜果茶点打牙闲话,等待欢聚团圆。
薛应清来得最早,其后还跟着康徵和老刀留在院子里同爷们儿扯淡。
见她进屋,江连横便叫海新年起身,互相引介几句,旋即吩咐道:“新年,别看这位岁数不大,但论辈分,你还得叫她一声小姑奶奶呐!”
话说完了,海新年却没动静。
众人不解,侧目望去,却见这小子竟然涨红了脸,直愣愣地看着薛应清,浑然有些发呆。
不怪海新年突然失神,要怪就只能怪薛应清不似凡人。
这事儿简直毫无道理可言。
按说薛应清今年也有三十五了,人却始终不见老,反倒平添了风情韵味。
似这般容貌,文词雅句实在难尽其妍。
海新年是个俗人,见了薛应清,也不知该怎么形容,只觉得好像被人狠抽了一记大耳刮子,连后脑勺都跟着发懵。
呆愣片刻,直到大伙儿又提醒了一句,他才恍然省过神来,纳头拜道:“姑奶奶好,新年给您磕头了!”
大家急忙拦住,旋即哄笑起来。
薛应清打量海新年一眼,给了红包,又笑着夸奖几句,却都是外热内冷的场面话,一坐下来,便仍旧独宠江雅,把姑娘搂在怀里,又亲又抱,心头肉似地疼爱。
众人看了看她,不禁啧啧称奇。
这么多年了,人人都有变化,怎么就唯独她不见老,想来必定是驻颜有术。
许如清笑盈盈地看着师妹,也忍不住感慨道:“小薛的模样还是这么俊,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别捧我,都快老成什么样了,今儿早上起来,我还对着镜子哭呢!”薛应清瞟了师姐一眼,怪声怪气地笑道,“后来我一想,家里不是还有你这个嘴角起沫的老太太么,我老什么呀?串儿红,我一看见你,心里就敞亮多了!”
许如清不急不恼,陪笑着说:“我都是快奔六的人了,你跟我比什么呀?”
“这话说的,让你年轻三十岁,你就能比过我了?”
“比不过,比不过。”
见师姐承认了,薛应清颇为得意,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饰,冷嘲热讽道:“还行,算你没白活这么多年,心里终于有点数了,知道不如我,那就说明有长进,脑袋还不算糊涂。”
江家上下,也就只有她才敢这么跟许如清说话。
偏偏许如清还由着师妹的性子,不仅不恼,反而还殷勤招待,忙赔笑着说:“好好好,不如你,快别摆弄你那头发了,新买的首饰不错,我都看见了。”
“喜欢么?”薛应清立即摘下发饰,递到师姐面前,“喜欢就送你了,我那多得都戴不过来,瞅你那寒酸样儿,给你?”
许如清忙摆手说:“你留着,我都这岁数了,还戴什么首饰呀?”
“哟,你还知道害臊呐?”薛应清冷哼道,“我看你也配不上!”
同门师姐妹,见面就戗戗。
多少年来都是如此,大家早就已经习惯了。
江连横虽然不闻不问,心里却也好奇,大姑当年到底对小姑做了什么,以至于到现在都还亏心内疚,百般忍让讨好。
这时候,江雅忽又来了兴致,拽住薛应清的胳膊嚷道:“我现在也有首饰了!”
说着,便从领口里掏出一条项坠儿,笑嘻嘻地显摆起来。
薛应清捧在手里看了,摸摸质地,问:“哟,这应该是牙雕吧?”
“这是虎牙,护身符!”江雅指了指海新年,“他送给我妈的,让我要来了!”
胡小妍怕小子多心,便说:“你妹妹稀罕,让她戴两天玩玩儿。”
海新年当然没什么可说的,他也知道,江雅是干娘唯一的孩子,转送给她,不算轻慢。
江雅笑着说:“哎,你再讲一遍打老虎的事儿呗?”
“不是已经讲过了么?”海新年挠了挠头。
江雅不答应,却说:“可我干娘还没听过呢,你再讲一遍吧!”
“干娘?”
海新年顿时皱眉,暗地里又把江家的辈分捋了一遍,心说这不乱套了么?
再仔细想想,估算着许如清和薛应清的年龄差距,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江湖儿女,萍水相逢,若按师承排辈儿,次序固然分明,可关系好的,年岁差距不大,背地里论哥们儿的也大有人在。
薛应清虽是叔父辈的,但在外人面前,对江连横向来毕恭毕敬,只在平日说笑时,才把辈分搬出来压人。
大家看海新年有点拘谨,怕他太过疏离,于是便纷纷捧场,让他说些山林里的奇闻诡事。
海新年见状,便也只好应承下来。
深山老林总是不乏秘闻传说,黑妈妈、胡三太爷、黄皮子讨封,老仙家下山捉弟马……
随便挑几个小故事,就算海新年嘴笨,只管平铺直叙下去,便已足够引人入胜,尤其是江雅和江承业,因在城里长大,从来不知道这些稀奇古怪,听得更是如痴如醉,简直呆了。
两盏热茶的功夫,刚讲完“灰仙报恩”的故事,宅院里突然传来一阵说笑声。
众人循窗望去,却见西风带着谷雨,正在院门口跟袁新法等人闲话。
李正西双手拎着两只大网兜,湿漉漉的,还在滴水,里面装的尽是新鲜的河蟹。
八月中秋,河蟹都已长成,个头很大,此刻却全都困在罗网里,暗青色的甲壳互相交叠,彼此践踏,鳌足张牙舞爪,嘴里向外吐着白沫,看样子仍在挣扎,鲜活得狠。
李正西把网兜递给厨班,叫他们先放水缸里养着,晚上再蒸了吃,随后便迈步朝大宅走来。
“先别讲了!”江连横冲海新年招呼道,“起来见你三叔!”
海新年不敢怠慢,立马起身让座,见过了三叔三婶儿。
李正西忘了准备红包,连忙转头去问谷雨。
不料,谷雨却也面露尴尬,踟蹰了片刻,才说:“新年,等下次见面再给你吧!”海新年忙说:“三婶儿不用麻烦了,我不知道家里这么多亲戚,也忘给你和三叔带见面礼了。”
大家说说笑笑,谁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胡小妍问:“西风,你和南风住那么近,怎么没一起过来?”
“哦,我刚才去找他了。”李正西应声回道,“二哥说让我先过来,他派人去雇洋车了,也不知道要往这拉什么东西。”
江连横笑道:“估计是又淘到什么洋玩意儿了。”
大家点点头,都说应该是了,毕竟南风跟洋人走得近,也喜好那些奇淫技巧的洋货。
果然,李正西刚坐下抽了支烟,院门外就传来了一阵声响。
众人好奇张望,却见袁新法怀里抱着一只大箱子,王正南领着程芳跟在身后,一口一个小心,千叮咛、万嘱咐地说:“老袁,慢点慢点,别磕了碰了,这玩意儿可老贵了!”
说话间,袁新法便已皱着眉头走了进来,将那箱子稳稳地放在茶几上。
众人围起来细看,却见那东西的样式倒像是一口风箱,只是没有出风的口儿,也没有推拉的把儿,迎面却有一片细密的小窟窿眼儿,旁边点缀两个可旋转的金属按钮。
“二哥,这啥呀?”李正西问。
话音未落,就听赵正北接茬儿道:“这是……这是收音机吧?”
“你们看看,还得是咱赵团长有眼界呀!”王正南坐下来,拍拍收音机,笑着打趣道,“不错,这就是收音机,不用放唱片,通电就有声,现在洋人那边都快普及了,但在咱们这还算得上是新鲜玩意儿!”
南风说的没错,这种级别的洋货,在整个奉天都算罕见,华人更是知之甚少。
北风认识,那是因为他在军营里。
虽然无线广播不算什么新技术,但在远东而言,依然处于军用阶段,尚未惠及到民间使用。
听南风介绍,这东西一通电就能放出声音,大家纷纷来了兴致,连忙让他当场演示一遍。
王正南也不卖关子,立刻就给收音机通了电,紧接着便俯下身子,一边旋转按钮,一边寻找波段信号。
众人屏气凝神,生怕错过了“神迹”时刻。
然而,忙活了小半天,收音机里除了“滋啦滋啦”的电流声,根本没有任何说话的动静。
“是不是坏了?”李正西问。
“不能呀!”王正南拍了拍收音机,“我刚才在家试的时候,还有声音呢!”
“那也得是有广播才能听见呐!”赵正北笑道,“现在东三省连民用的广播电台都没有,哪能听见动静?”
话犹未已,收音机里突然闪过一道微弱的人声。
“听见了,听见了!”江雅大叫起来,“有声音,我刚才听见了!”
王正南忙说:“别动别动,瞅把我大侄女兴奋的,待会儿再给整没了。”
说着,又小心翼翼地调试按钮。
可惜,无论南风怎么尝试,收音机里的话语始终都藏在电流之中,叫人难以分辨。
“说的什么,这也听不清啊?”姐不禁皱眉。
江雅和承业却异口同声道:“这是俄语!”
“俄语?”赵正北小声嘀咕道,“那应该是毛子在哈埠那边设立的广播电台吧?”
胡小妍正好想考考两个孩子,便问:“你俩能听懂这里面说的是啥么?”
“听不清,太吵了。”江雅无奈地摇了摇头。
江承业凑在收音机旁,默默听了一会儿,却说:“我就听见个‘工人’,其他的我也不太懂了。”
“拿走,拿走!”江连横忽然有点不耐烦,摆摆手说,“大过节的,在家里放什么毛子话,真他妈晦气!”
“别呀!”王正南解释道,“哥,这里不光有毛子,还有其他国家呢!”
说着,便又埋头调试了片刻。
这一次,收音机里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不少,但江连横等人的脸色却骤然一黑。
扩音器传出来的仍旧不是汉语,而是东洋话,大家生在奉天,对此格外熟悉,估计是关东州那边架设的广播电台,里面多次出现了“达里尼”之类的字样。
“关了!”江连横突然吼了一声。
王正南也立时反应过来,急忙旋了一下按钮,提心吊胆地回头去看许如清的反应。
客厅内顿时一片死寂。
许如清尽管没有过激的反应,可眼里的神情总归是有点不自在,又怕扫了大家的兴致,忙笑了笑说:“没事,没事,孩子们爱听,听就听会儿吧!”
“不听了!”江连横瞪了南风一眼,“把这东西拿走,现在就拿走!”
王正南有点尴尬,磕磕巴巴地解释道:“哥,这……这真是好东西,以后无论是做生意,还是打听消息,都离不开这收音机,虽然现在没有咱们的广播电台,但不代表以后没有啊,官府都已经准备接管毛子的电台了,还有奉天早晚也会有……”
江连横仍旧黑着脸。
道理他都懂,但大姑这两年情况刚刚好转,家里都尽量避免提鬼子的事儿,现在倒好,直接把东洋话放出来了。
胡小妍见状,便帮忙解围道:“拿回去干啥,怎么说也是南风的一片心意,大不了平时不放它,当个摆设也行啊!”
许如清也劝说:“对对对,别这样,大过节的,怎么说急就急了,我没那么矜贵,咱不还可以听别的么!”又说,“南风,快别拿走了,放这吧,我挺喜欢的。”
王正南拿不定主意,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偷摸瞄了一眼江连横。
江连横从不忤逆大姑,当即点点头,闷声抽了一支烟。
一时间,大家都没话了。
原本喜气洋洋的氛围,似乎很难再次复归原状。
可就在这时,宅院里突然穿过一道人影儿,耗子似的矮小迅捷。
紧接着,就见玄关处有人探头出来,咯吱窝底下夹着一卷帆布,右手拿着一盘电影胶片,兴致冲冲地走进客厅,咧嘴笑道:“东家,大嫂,小姐,少爷,姑太太,各位大哥,中秋吉祥啊!”
众人鸦雀无声,神情都有些尴尬。
江连横更是沉着脸朝这边看过来。
闯虎的笑容僵在脸上,顿时发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眼珠一转,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迷路似的原地转了一圈儿,抽两下鼻子,冲着门口自言自语道:“诶,外头大鹅好像叫我,我出去看看!”
(本章完)
第694章 欢聚一场
第694章 欢聚一场
“站住!”
江连横恫吓一声,慌得闯虎忙把迈出去的小短腿儿又收了回来,转过头,嬉皮赖脸地笑了笑。
“东家,你们是不是开会呢?”他仍旧站在玄关附近,“要不,我待会儿再过来?”
江连横摇了摇头,冲他一扬下巴,问:“不用了,手里拿的什么?”
“电影啊,外头还有呐!”闯虎把咯吱窝底下那卷帆布往上提了提,“这是投影用的幕布……”
“进来说话!”
“噢,来了来了。”
闯虎将帆布卷儿戳在门口,随后满脸陪笑地走进客厅。
“东家,你上个月不是说,让我抽空把打电影的机器带过来,好给大嫂解解闷儿么?我寻思今天中秋,咱们晚上吃完饭,正好在院子里放几场影戏,那多热闹啊!所以……我就擅自做主,把东西全都带过来了。”
江连横一听,当即点头笑道:“虎啊,还得是你会找乐,安排得挺好!”
胡小妍却说:“拿家来干什么,这不是耽误生意么?”
“耽误什么,咱那影戏院里,又不是只有一台机器!”江连横帮腔作势道,“你呀,操心的命,有时候也得学会享受享受!”
说着,又把海新年介绍给了闯虎。
没想到,闯虎先前已经见过了,忙笑着说:“赵大哥前两天带他在城里溜达,我赶巧碰见过,还特意送了一本书呢!”旋即看向海新年,“怎么样,少爷,我那本小说写的不错吧?”
海新年摇了摇头,说:“没看。”
“咋没看呢?”
“赵叔拿走了,说让我少看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闯虎很伤心,身板儿一颓,跌坐在沙发上,缓了好长一会儿,才幽幽叹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拉倒吧!”江连横撇了撇嘴,“就你写那几本书,光是书名就透着一股骚气,还他妈谁解其中味呢!”
大家也说:“虎啊,官府没把你抓起来,判个有伤风化的罪名,那就已经算是善政了,别不知足!”
闯虎不敢顶嘴,心里却不痛快,闷坐在沙发上,受气包似地喃喃自语道:“他们懂什么呀?老百姓要是一肚子坏水儿,那也是跟他们学的,跟我有什么关系?算了,算了!善恶在我,毁誉由人,我……我不跟你们争!”
众人轮流调侃他几句,客厅里便又渐渐欢快起来。
薛应清爱好影戏,就问他都带了哪些电影。
闯虎忙说:“有的是,我把影戏院里的片子,全都拿过来了。国产的有《闫瑞生》,西洋的有《罗宾汉》。待会儿你们想看什么,就点什么,我给你们当讲解员。”
“最近西洋的片源多么?”胡小妍问。
“多啊,都是从哈埠那边倒腾过来的,但有些影戏不能公映,官府下了批文,说是诲淫诲盗,没办法,咱就只能偷摸开个午夜场了。”闯虎欠身问道,“咋了,大嫂爱看洋人的影戏?”
胡小妍摇了摇头,却说:“我看什么都无所谓,就是问问你生意怎么样。”
闯虎很自信,拍着胸脯保证道:“大嫂放心,我那兄弟林七,他在哈埠就是干这个的,不管什么好片子,都能弄到手!”
听他在那吹着唠!
江家之所以能弄到最新的西洋影戏,甚至禁片,主要还是归功于范斯白的门路。
但这桩生意对江家而言,目前只能算是个添头,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便全都交给喜好文艺的闯虎打点了。
大伙儿聊得兴起,忽听宅院里又传来一阵声响。
“哟,国砚来了!”江连横瞥了一眼窗外,旋即匆匆站起身,“你们唠你们的,我出去迎迎他!”
众人目送他离开客厅,纷纷皱起眉头,似乎相当困惑——赵国砚哪来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能让东家起身相迎了?
唯独胡小妍板着一张脸,目光冷冰冰的,看破却不说破。
宅院内,江连横快步迎上前,朗声笑道:“国砚,来了?”
赵国砚点点头,故意大声说:“啊,刚从小西关那边过来,顺道看看家里的场子!”
两人在院心打了个照面儿,互相使了个眼色,旋即转身绕过厨班,在院子里寻了个僻静角落。
“外宅那边都安排好了?”江连横问。
“早安排了。”赵国砚低声说,“我刚从那边过来,她们人少,估计这会儿都已经吃上了,就是……”
“咋了?”
“东家,下回再有这种事儿,你能不能换个人?明年让南风他们去办吧?”
“糊涂!”江连横压着声音呵斥道,“他们四个心里向着谁,你还不知道么?”
“知道知道,但也不能总是我去吧?”赵国砚有点为难,“偶尔也得换个人呐,我怕嫂子对我有意见!”
“你就不怕我对你有意见?”
“不是,我没那意思……”
“别废话,以后这事儿就得你办,没别人。”江连横强调道,“要不是因为书宁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也就不用你逢年过节的时候去照应了,看在你侄儿的面子上,你也得尽心尽力呀,穷对付什么?”
“爸——”
话音刚落,就见江雅从客厅窗户里探出头来,朝这边吆喝道:“你俩咋还不进屋啊?”
“催什么催,这就进屋了!”江连横皱着眉头,边走边说。
“大家都饿了!”江雅嚷道,“我妈让我问你,什么时候开饭?”
江连横抬头看看天色。
这时节,残阳尚未西沉,远天横着一片狭长的火烧云,左右看不到尽头,仿佛一条分界线,分别了明与暗、昼与夜。
凛冬将至,一行秋雁列阵南飞。
江连横垂下目光,正准备吩咐厨班开火备饭,忽听得院门外一阵喧嚣吵闹。
紧接着,就见袁新法等人快步走过来,疾声通禀道:“东家,温廷阁回来了!”
江连横一怔,前两天刚收到温廷阁的电报,本以为路途遥远,赶不回来了,没想到却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消息传到屋内,李正西便也紧忙拥了出来。
迎头望去,却见大门口慢吞吞地走来一道人影,其后跟着三个弟兄,也都是相熟的面孔。
温廷阁改头换面,没穿长衫大褂,却是一套深色西装,右手拄着一根拐杖,走起路来,虽说没有跛脚的步态,但也总是有点小心翼翼,腰杆儿自然没有原来那般直溜儿。
老解等人跟在身后,分别拜见了东家。
众弟兄久别重逢,似有说不完的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便纷纷哄笑起来。
李正西看了看温廷阁,笑着搭话道:“怎么换行头了?”
温廷阁有点尴尬,忙解释说:“迫不得已啊,租界商多,都这么穿,不然连生意都谈不成。”
“还以为你赶不过来了呢!”
“差点儿没赶上,在直隶倒车的时候,跟一个老乡换了票,搭了点钱,这才赶回来。”
大家纷纷点头——赶上了就好,江家今晚也算是团圆了。
江连横当即转过身,吆喝厨班开火备饭,接着又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行!”温廷阁说,“沪上那边的医院好,洋大夫也多,后腰眼儿上挨了一枪,现在还能走道,我就挺知足了!”
李正西顿感唏嘘,忙说:“那就别在外头站着了,屋里坐吧!”
温廷阁等人点了点头,陆续走进客厅,拜了大嫂,见了新年,互相说了许多奇闻轶事,间或夹杂着几句关切问候。
盏茶的功夫,宅院里就渐渐飘来饭菜的香气。
江连横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道:“温廷阁,你跟我来一趟。”
温廷阁应声跟着东家,来到走廊拐角的小茶室内。
“坐!”江连横冲他招了招手。
“东家,我还是站一会儿吧!”温廷阁苦笑道,“我这腰杆儿累得慌,坐久了,还不如站着舒服呢!”
江连横听了,自然没有再让,叫他关上了房门,才说:“沪上这一趟,辛苦你了。”
“东家言重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是在线上跑的,温某肯定早有准备,没什么辛不辛苦的,更何况……”温廷阁忽然顿了顿,“我好歹还捡回了一条命,跟刘兄相比,已经足够幸运了。”
江连横沉吟许久,想着今天过节,便不愿再提雁声的事儿,转而岔开话题,问:“沪上的生意,都还好?”
温廷阁点点头说:“上次讲茶谈的明白,咱奉天的商船货物,只要买了江家的保险,在十六铺都有照应,无论是卸货装货,还是寄存转运,全都没再出过问题。”
“有啥情报么?”
“倒也不算什么情报,只是现在沪上的形势很紧张。”
江连横毫不意外,沪上的形势不紧张就怪了。
直奉战争中,按照张大帅的最初构想,本应是奉皖粤三家联合,共同出兵抗击直军。
如今奉军惨败遁逃,退守关外,唇亡齿寒,皖粤两家必定人人自危,尤其是盘踞浙沪的卢皖军阀,早已呈现出被直军合围的架势,苏省齐督军觊觎沪上日久,更兼吴秀才主张“武力统一”,双方开战,只是早晚的问题。
按温廷阁的说法,沪上早有坊间消息,声称卢督军正在筹措军饷,大举募兵,随时准备应对直军的南北夹击。
这不能说是情报,而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
江连横听了,也有点兴味索然,接着又问:“九哥还好么?”
“不知道,”温廷阁摇了摇头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听说好像是帮卢督军在太湖练兵呢。”
“那斧头帮不是群龙无首了么?”
“是啊,现在十六铺的皖帮,跟九爷在的时候相比,早就已经变味儿了,陈立宪当了话事人。”
“这么说的话,最后是那小子得了便宜啊!”
“嗯,咱们折了不少弟兄,皖帮和粤帮也没好到哪去,青帮同样丢了面子,当初死了那么多人,最后倒把他给成全了。”
话到此处,温廷阁的神情忽然凝重起来,若有所思道:“东家,我总觉得,当初闸北刺杀案的情况,咱们没有彻底查清楚,撤得太草率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很多地方都有疑点。”
江连横并不否认,却也并未显出刨根问底的架势。
他无法说服自己抛家弃业,再次潜回沪上,费尽周折,只为寻得所谓的真相。
毕竟,无论真相如何,闸北刺杀案的操手横竖都是青帮。
如今,只有一个理由能让他回心转意,并再次启程前往沪上,那便是有关于七叔的消息。
离开沪上之前,尽管没抱太大希望,江连横还是嘱咐了温廷阁,让他留意姓宫的北方人,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江连横并不执着于见面。
他只是有点好奇,七叔这些年来到底过得怎么样,需不需要用钱,有没有打算回来。
但这些话,也都埋在心里了。
窗外的宅院内,人声渐渐喧嚣起来,家丁仆从开始忙着支桌子、摆椅子、端盘上菜,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晚宴即将开始,江连横也无心多谈了,便说:“沪上的生意对家里来说,不是必要的,你现在行动不方便,这次回来,如果不想再走的话,往后就留在奉天吧!放心,该分的红,一样不会少你!”
没想到,温廷阁却说:“东家,要是你同意的话,我还是想去沪上,毕竟刘兄的血仇,还没机会报呢!”
江连横从他眼里看出执念,想了想,沉吟道:“我知道你和雁声情义深,但是奉天离沪上实在太远,不是我不支持你,而是家里没办法把人全都派到沪上去。”
“我理解,只要东家不反对就行了。”
“我不反对,但家里用得着你的时候——”
“我肯定回来!”温廷阁立刻应道,“东家,事分轻重缓急,我能拎得清!”
江连横沉声道:“你在沪上没有根基,要想报仇,就只能出奇制胜,这可不容易,需要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点,还有合适的人选。”
温廷阁不为所动,只淡淡地说:“没关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也不急于一时。”
见他如此表态,江连横也不好再说什么。
正迟疑着,茶室的房门突然“咚咚”作响,震得窗框微微发颤。
江连横拽开房门,迎面就见江雅嬉笑着朗声催促道:“爸,你俩说完没有,外头天都黑了,还不开饭呐?”
“这就来了!”江连横笑道,“去告诉他们,都抓紧上桌吧!”
江雅应声飞奔去了客厅,紧接着就听见众人说说笑笑地相继起身。
江连横转身招呼道:“行了,大过节的,不提那些,好不容易人都齐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好好喝一顿吧!”
(本章完)
第695章 月照奉天(终章)
第695章 月照奉天(·终章)
月出东山,晕着毛茸茸的微光,照得人间清清白白。
宅院内摆开三张偌大的圆桌,席位餐具都已备好,美馔佳肴陈列妥当,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只等着大开宴席。
按说聘请厨班备席,理应是要管饭的,但江家有江家的规矩,晚宴备好,宋妈便照例给了额外的赏钱,待到短工帮佣全都散了,胡小妍和许如清才陆续出席,傍着主位缓坐下来。
其余众人依次站在院子里,纷纷将目光汇聚到大宅门口,垂手而立,静静等候。
直到江连横缓步出来,众弟兄才拱手抱拳,齐喝一声:“东家!”
江连横笑了笑,走到胡小妍身边坐下来,摆摆手道:“各位弟兄都坐,今儿休假,大家都敞开了喝!”
众人面露欣喜,连忙哄笑着拥至桌前,逐次落座,开怀畅饮。
江连横坐在主位上,左手边是许如清,右手边是胡小妍,绕着圈儿看,自然都是江家的门内至亲。
江雅和江承业姐弟两个不消说,另有薛应清、赵国砚、温廷阁、张正东、王正南、李正西、赵正北、海新年、姐,以及程芳和谷雨这对妯娌姐俩儿。
全家人和和满满,嬉笑打闹,都是乐趣。
混迹江湖二十年,遥想初心,图的也不过就是眼前这番其乐融融。
右边圆桌的席位上,当以宋妈和英子为首,都是江家多年以来的长工仆从,心明眼亮,手脚勤快,想来也在江家待了快十年了,主仆之间,互相照应,从没红过眼——不是家人,胜似家人。
宋妈和英子不算年轻了,今夜兴起,多贪了两杯酒,脸上涨得通红,引得其他佣人纷纷调侃嬉笑。
袁家的儿子也在其中,不是佣人,而是被英子带来解馋的,毕竟袁氏夫妻都在江家做事,便也得到了胡小妍的允许。
左边的圆桌更热闹,开席不过半小时,便已有三两个人渐渐显出醉态。
抬眼望过去,座位上也都是熟悉的面孔。
袁新法、闯虎、康徵、老刀、老解、杨剌子、老贺儿、哩哏楞、楞哏哩、常老财、万德威……
仔细数下来,这些人要么是给江家立过大功,要么是给江家办过脏事儿、手上沾过血,算得上江家的心腹干将,虽然在这宅院里并不显眼,可单个拎出去,却也都是省城内外有名有号的人物。
但究竟是因为傍着江家,他们才成了人物;还是因为有了他们,才成就了江家——这似乎已经很难说清楚了。
万丈高楼平地起,一砖一瓦皆根基。
江家门徒何止于此,但能在今晚跟东家共度中秋、把盏衔杯的,无一例外,都是实打实靠自己搏出来的地位。
众弟兄拼酒拼得厉害,吵吵嚷嚷地划拳打圈儿,唯独袁新法几人不肯贪杯。
不是不爱喝,而是这偌大的宅院里,总得有人时刻保持清醒。
袁新法身为“江家门神”,自从拜了江连横,便早已戒了酒,平日里滴酒不沾,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抿上一盅,总共不到半两,还没品出酒香,便早早停杯了。
众弟兄知道他肩扛重任,自然无人敢劝。
杨剌子和老解久别重逢,似有说不完的话,便全都倒在酒里,一杯接着一杯,一口接着一口,推杯换盏,片刻不停。
忽然念及老牛,两人放声大笑,痛饮三杯烈酒,俯仰之间,灌满愁肠,从喉头到肺腑,当真是火辣辣烧杀我心。
闯虎坐在一众壮汉之间,憋憋屈屈,不得伸展,人便缩成了一团,好不容易相中一块鸡腿儿,结果还没等够着,筷子刚到半空,盘子里的鸡都没了,还上哪找腿儿去呢?
旁人“照顾”他,笑着调侃道:“虎哥,想吃哪个够不着,说出来我帮你夹!”
“用不着,嫌你埋汰!”
闯虎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几句,怎奈力有不逮,便只好就近吃几样面前的酒菜。
这场晚宴格外热闹。
大家好酒好肉吃了片刻,胃里垫了半饱,话就渐渐繁密起来。
这个说你喝多了,那个说你扯毛淡,谁也不服谁,便抬手擦去额角上的热汗,从头再饮一番。
人醉不知星斗转,渐渐地,圆月已经升至半空。
众人的话也渐渐少了,闷头吃着肥美的河蟹,剥开蟹壳,嗦食蟹肉,慢慢品味,细细咂摸,间或喝两口烧刀子,互相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胡话,便又莫名哄笑起来。
晚风虽然有点冷,但腹中有烈酒,身边有家人,心里便也觉得热乎。
其实,大家都挺感慨。
江家开山立柜,已经十年了,虽然大体上一路坦途、顺风顺水,但倘若仔细深究起来,却也并未无波无澜、未犯凶险。
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
江家能走到今时今日,不只是江、胡二人努力经营的结果,家中各堂口也都是人尽其能、物尽其用。
十年家业,每个人都担得起一声:不易!
而今扬名立万,衣食无忧,纵横黑白,权势熏天,遥想公瑾当年,尽管不能相提并论,但个中滋味、以及意气风发的畅快心情,却大抵能够相通。
夜色渐深,秋意正浓。
闯虎吃好了一抹嘴,凑过来问:“东家,我看时候差不多了,咱开始放电影么?”
江连横看大家都已酒足饭饱,兴致正高,便点点头说:“放吧!叫几个人进屋,去把灯关了!”
众人立刻忙活起来,将三张圆桌挪得近些。
闯虎带人支开幕布,摆好打电影的机器;宋妈和英子则起身回屋,关了电灯,便于影戏放映时,能看得更加真切。
不一刻,宅院空地上的一方方灯影,便已逐次熄灭。
然而,四周却并未暗下许多。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满月竟已升至中天。
月光清亮,圆圆的一轮,悬在江家宅院上空,距离很近,大得出奇,以至于就连月影上的点点斑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江连横指向圆月,笑着打趣道:“江雅,你抬头看看,那月亮上面有只蛤蟆!”
“蛤蟆?”江雅看着圆月上的阴影,颇为不满地皱起眉头,“什么蛤蟆,那不是兔子么?”
许如清和闯虎几个肚里有墨水的人便笑起来,说:“玉蟾、玉兔都对,你看它像什么,它就是什么。”
蛤蟆也好,兔子也罢,横竖都是几抹阴影,叫什么都可以的,没有什么不可以。
归根结底,那不过是同一件事物在不同眼中的倒影罢了。
江雅仍在仰望夜空,不禁喃喃自语道:“不是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么,我看现在就挺圆了啊?”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可到底哪天的月亮更圆,想必也没人测量过,无非就是句吉祥话而已。
强要较真的话,或许可以称之为“圆而未满”,但所谓“大盈若冲”,却也未尝不是一种贪念。
不多时,投影的幕布便已挂好,打电影的机器也已经准备妥当。
闯虎亲自充当讲解员,也即所谓的“电影辩士”。
这倒是个新鲜行当,专门负责介绍默片的故事背景、剧情走向,甚至偶尔还要一人分饰两角儿,将影戏中的对白,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就像疃柴的说书先生一样,优秀的默片讲解员,经过添油加醋,常常能为影戏增色不少。
闯虎格外认真,先挑了一部短片找找感觉。
叨叨了十几分钟,就把大伙儿逗得前仰后合,纷纷夸他适合干这行。
闯虎却摇了摇头,说:“我这只能算是副业,而且功夫还不到家,照我那兄弟林七比起来,还差得远呐!”
胡小妍听他说过两遍林七的名字,便有些好奇,忍不住问:“他在这行里挺有名气?”
“在哈埠那边,算是有名气的。”闯虎点点头说,“我那兄弟,诨号‘无鸣鹃’,天生的绝活儿就是学人说话,无论男女老少……呃,女人可能差点,但学男人说话,简直易如反掌,语态声调,足够以假乱真,人人听了都叫好。”
胡小妍笑着说:“那他的确是天生干这行的料。”
“不不不!”闯虎忙说,“大嫂,你没看过他的皮影戏,那才叫一绝呢,他手上的皮影会……”
“行了,行了!”见他说个没完,众人便连忙催促道,“现在没有皮影戏,只有电影戏,你还放不放了?”
闯虎省过神来,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旋即将影戏单子递给大嫂。
胡小妍等人商量了一会儿,便点了一部时下最流行的影戏。
闯虎不敢怠慢,急忙找出电影胶片,安置在机器上,轻轻转动起来。
影戏尚未开场,幕布仍是一片惨白,刚刚跳出影戏的名字,他的讲解便跟着开始了。
“这故事发生在二十几年前,那时节,正是深冬岁末,天气冷得风刀霜剑,土炕上的孤儿翻来覆去,夜不能寐……”
随着闯虎的叙述,幕布上缓缓浮现出主角的身影——是个少年郎呢!
幕布粗粝粝的,人物在其中不能言语,于是便呈现出默片所独有的夸张动作,仿佛整个人都被困在里面,任凭他们声嘶力竭,却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每一帧画面都不稳定,不是在跳动,就是在错位,需要隔远一些,把眼睛眯起来看,情节方才流畅自如。
故事一经展开,宅院里顿时沉寂下来。
周围除了放映机的“咔咔”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江连横等人紧紧地聚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影戏,面庞忽明忽暗,时而饱含期待,时而提心吊胆。
这是胡小妍第一次观看影戏,眼里带着欣喜,看到精彩处,不觉与江连横相视一眼,又转头看看江雅,笑了笑,便觉得心满意足,再无其他奢望。
余下众人尽管神情各异,却也到底都是欢喜模样。
所谓电影,不过是一场光影交错,投在苍白如雪的幕布上,演绎着一桩桩恩怨情仇,一幕幕生离死别,明知是梦幻泡影,却仍旧做不到如是以观,继而悲欣交集,唏嘘叹惋。
影戏虽短,但却掐头去尾,只把最精彩的篇章演绎出来。
唯有全神贯注,才能避免疏漏。
否则镜头一转,紧接着的下一幕,或许只是须臾之间,或许已是多年以后……
——第四卷·完——
(本章完)
第四卷结语:写尽伏笔,开始收线
第四卷结语:写尽伏笔,开始收线
第四卷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最终篇章。
最终篇章会分为两卷,但主要内容只有一卷,余下内容算是尾声,篇幅很短,也即是说,本书即将迎来完结。
当然,各位看官应该早已发现,本卷后半部分,基本就是在给每个人物的结局埋下伏笔,所以终篇来得倒也不算突兀。
这一卷写得磕磕绊绊,尤其是在“沪上篇”以后,连载经常断断续续,骨折伤情只是客观原因,真正的主因在于,我需要重新梳理一遍现有的人物和线索,查缺补漏,同时便于读者加深印象。
比方说,江连横前往沈家店时,特地点了袁新法随行。
有读者以为,老袁恐怕要遭遇不测,但实际上却并没有什么戏份,提他的原因很简单:我怕读者把他忘了。
同理,顾川送的月饼,也是出于这种考量,而非毫无意义的随性而为。
毕竟,读者不只是看我这一本书,而且我更新速度也不快,有所淡忘,实属人之常情。
无论读者是否相信,我写的每个桥段,大多都是意有所指,只不过书还没写完,有些彩蛋不方便现在揭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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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篇章是我心里的郁结,本不应再提,却又不得不提。
总体而言,那是个相当失败的篇幅,但最重要的原因并非我对沪上缺乏了解,而是主要人物都是真实的,严重妨碍了我的发挥,同时破坏了本书的整体基调。
这本书的整体基调在于:主要人物全是虚构,同时又与真实人物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若即若离,似真似幻。
但在沪上篇章中,主角团和真实人物离得太近,那种如纱影事的氛围被破坏了,从而引发严重的出离感、怪异感。
这才是症结所在,其他的都不算是很严重的问题。
同为沪上,北洋时期与国府时期的差别很大。
比方说,舞女这个职业最早也要在二十年代末才出现,三四十年代才兴起,所以崔映贞的角色严格意义上并不成立。
假如让我现在重写,我会将反派完全虚构,并将李五爷的戏份让渡给三大亨,这样才能维持整体基调,而且也便于发挥。
但在连载过程中,往往容易出现头脑发热的情况。
我虽然有大纲,但大纲不等于剧情,真写起来,一步错,步步错,意识到出现问题时,也已经来不及推翻改写了。
正因为有了“沪上篇”的教训,所以本卷后半段写得格外谨慎,既让角色融入历史,又尽力避免产生太多瓜葛。
赵正北在战场上的表现如此,江连横拿到叛军情报的过程也是如此。
张大诗人到底是怎么擒获高、卢二人的,真相已不可考,但的确有零星的史料声称,是一个姓乌的营长供出的情报。
本卷末段,所有主要人物的结局都已铺垫完成,以后不会再有伏笔了。
我可以保证,所有结局都能在前文找到对应。
如果没找到,那就再找找。
尤其是核心主角团的结局,都已在“阴魂阵”和“猜灯谜”中有所交代,大家都看得出来。
阴魂阵的戏词改写过,网上有原版,个人推荐关明月唱的那版,语速较慢,侧重韵味。
猜灯谜的桥段中,灯谜不是最重要的,或者说灯笼、灯谜、谜底、奖品同等重要,如果只是为了突出灯谜,那我就自己原创了,虽然写得肯定不够好,但肯定更贴近隐喻。
为什么非得隐喻?
不是我故意端着,而是都说网文强调互动。
在我看来,这些小彩蛋就是跟读者的互动,都是古人玩儿过的招数,一点也不新奇,更不是所谓的网文独有的特征。
关于结局,我也看过读者在书友群里的讨论,有人猜对了,有人想岔了,倘若综合起来,便已大差不离。
这足以见得,我并非可恶的谜语人。
往后的剧情,大概会比较好写,也不至于过分拖沓。
可能有人会说:快看,这老小子又在吹了。
好,我更新少,我立正挨骂,但我的确也有一番理由,而且也能说得通。
本书目前250万字,共分四卷,但从结构上来说,这本书理应分为上下两部:
上部写清末,风格近似传奇,可以算作前传;下部写民国,风格偏于写实,可以算作本传——横跨三代人,共计三十年。
前传两卷,第二卷是重头,跟我自己比起来,写得很快,原因就是始终都在做减法,加法也有,但不是主要内容。
本传到目前为止,似乎每一卷都没写完,实际从结构上来说,也的确都没写完,接下来才要真正开始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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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在最近这两卷的内容中,我始终都在抑制强烈的剧情冲突,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当老张如日中天的时候,江连横会在江湖上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甚至于必须亲自动手。他更没有必要扮猪吃虎,那样太烂俗,而且也说不通。
所以很多时候,我只是交代了他的想法和意愿,并不去详细描写其中的过程和进展。
有读者说,我费劲笔墨去描写海家儿女,却将叛军老莽草草带过,是在大剧情中抠着小剧情不放。
其实,从整本书而言,海家才是大剧情,而老莽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这是醋与饺子的关系。
当然,我有处理不当的地方,但那并不是舍本逐末。
前文有太多线索需要回收,下一卷的内容自然不会轻巧。
作者与读者的视角略有不同,在我看来,越暴烈的冲突越好写,反而是那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往往需要绞尽脑汁。
你需要构建一幕合情合理的生活场景,将人物安置其中,通过最朴素、最日常的对白,来表现人物的性格、决断、关系。
例如,“阴魂阵”那章看似爽快,但其耗费的精力,却远不如海新年给江连横倒洗脚水时说的那句话。
除了前传以外,目前戏份较重的主要角色就有十几个,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想法、喜好也都形形色色,不是脸谱化的呆子,光是简单梳理一遍,就已累得够呛。
但是现在,我可以确信,所有人物都已按部就班,所有线索都已提前交代。
恩怨情仇,星罗棋布,只等一招妙手将其盘活——当然,受限于能力,或许也可以通过举手获胜。
常有读者说我写的很现实,我不这么看,正相反,我觉得这本书写得还他妈颇具浪漫主义色彩(站长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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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书还是挺累的,真的,不骗你们。
当然,我在网上看到有人直播,三个小时写一万字,惊得我目瞪口呆。
我实在没有那种本事,就算写得最顺手的时候,也要四个多小时一章,平时六七个小时一章是常态,不是手速问题,是脑速问题。
决定写网文的时候,我已经预料到了连载过程中所能遇到的压力、挫折、困难,所以我给自己起的笔名叫“征子有利”。
征子有利,是一种围棋棋形。
棋手需要不断杀气叫吃、拼命围追堵截,步步紧逼,绝不松口,最终才能屠龙收官——当然,现实中的棋局不会遇到这种情况。
我把连载的过程看作“征子”,希望最终的结果能够“有利”。
因此,每当有读者带节奏,说我要太监,我心里就有点疙疙瘩瘩。
尽管我更新不力,而且因伤常常断更,甚至连全勤都丢了,但是天地良心,就算是连载到最困难的时候,我脑海里也从未闪过“切书”的念头,一次也没有。
如果真没人看,切了也就切了,但既然还有读者捧我,我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毕竟,这本书虽然销量不佳,却也是我的诚意之作,心血搁在里面,都写出感情了,早已不全是谋生的工具。
更何况,我对这本书的成绩还算满意。
新人新作,第一本书,就能有十位盟主大佬捧场,我还要啥自行车?
眼高手低可不成,还是踏踏实实的,一步一个脚印吧!
我自信本书的结局是可以回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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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卷,题为:改天换日。
世上钱财傥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
正所谓:损人益己,终非悠远之图;害众成家,岂是长久之计?
——
最后回到正题:请假休息几天,好好考虑终篇的切入点,以及起承转合,再调整调整叙述风格,书归原貌。
妄想着存点稿子。
如果下一卷还是没能还更,那就给各位盟主多写番外吧!
征子*
(本章完)
第696章 烈火烹油
第696章 烈火烹油
“嗡——”
青天白日,料峭春寒。
奉天省城上空,五架飞机正绕着大帅府低空盘旋。
伴随一阵阵高声欢呼,飞机陡转直上,尾翼拖出五道彩烟,并不时降下各色彩带。
大帅府门庭若市,接送贵宾的汽车排成长龙,车头顶着车尾,半天挪不动道,竟把整条大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华洋记者蜂拥而至,都备足了胶卷儿,冲着帅府宾客狂按快门,噼里啪啦,镁光灯片刻不停,恨不能闪瞎人眼。
这是民国十三年,新历三月中旬,东北王张大帅五十寿宴庆典现场。
一时间,全国各省实权大员,皆派代表齐聚奉天。
来的人可真不少。
北洋京师,南国广府,皖系军阀,蒙古王公,甚至就连紫禁城里的逊帝都派了代表,前来奉天祝寿。
封疆大吏,一举一动都是政治事件,自然少不了洋人出席观摩。
美国白宫,英吉利、法兰西、小东洋等国领事馆,也都派来使者捧场庆贺。
名流云集,群英荟萃。
单说这场面,就算跟当年清帝东巡相比,恐怕也不遑多让。
张大帅特批省城放假三天,与民同乐。
东北航空处的飞行表演只是预热,办寿要唱堂会,这才是勾人腮帮子的重头戏。
张大帅敞亮,命令省城内外,凡是有头有脸的商绅富户,皆可入园旁观。
老百姓也有热闹看。
虽说进不了大帅府,但城内的无线电塔早已经过改装,只要家里有电匣子,都能实况收听帅府堂会。
没有电匣子也不要紧,四平大街特别架设了有线扩音器,同样实时转播庆典盛况。
省城内早已万人空巷,热闹非凡。
老百姓自发聚在帅府周边路口,等着盼着,就为了能一睹名士风采。
说话间,迎头就见一辆汽车缓缓驶来。
车门打开,走下一人,看年纪四十冒尖儿,身穿笔挺西装,梳着大背头,龙章凤姿,仪表堂堂。
单这般模样派头,就把围观众人唬得一怔。
青年学子顿时振奋起来,女学生一见此人,更是目不转睛,眼里满是仰慕之情。
呆愣了半晌儿,也没敢认,倒是在场的华洋记者立刻蜂拥上前,纷纷惊呼道:
“嗬,那不是汪兆铭嘛!”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当年刺杀摄政王的救国英雄,说的便是他了。
话音刚落,众记者已然将其团团围住。
有人拿着记事本大喊:“汪先生,汪先生,《盛京时报》记者,请您发表一下关于‘总统贿选案’的看法好么?”
汪先生站定身姿,慷慨陈词道:“直系军阀把持首府,曹吴二人操纵民意,此等行径,人尽可诛!”
瞧瞧,这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当世豪侠!
青年学子听了,顿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喝彩。
另有记者紧着追问道:“汪先生,近来社会普遍关注南国广府的方针路线问题,请问你们是否准备效法北方?”
汪先生眨了眨眼睛,忽然笑道:“我这次来奉天,是作为孙先生的特使,来给张大帅祝寿的,其他国事,无可奉告。”
“除了祝寿,您是否还肩负其他任务?”
“请问南国广府是否准备联合奉皖,共同应对直系军阀?”
“孙先生已经多次主张北伐,但迟迟没有行动,您能解释一下广府现在面临的困难么?”
记者的提问如同机枪扫射,可汪先生却始终避而不答,只连说了几句“无可奉告”,便在保镖的护送下,进了大帅府。
没人感到灰心丧气,因为帅府门前的各界名流实在太多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汪先生刚走,那边竟又突然惊呼起来:“梅老板来啦!梅老板来啦!”
张大帅办寿,既然要唱堂会,又岂能少得了京津地区的名伶戏子?
梅老板还用说么?
那可是时下最红、最火的梨园大蔓儿。
霎时间,大姑娘小媳妇全都疯了,一个个活不起了似的,呜嗷乱叫,又哭又笑,当街就开始丢彩叫好。
老少爷们儿也没强哪去,扯开一道横幅,上书八个大字——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梅郎来奉,其所造成的轰动,竟然远超各地军政要员。
众人乌泱泱全跑过来,惊得保镖连忙列阵喝止,疾声驱赶道:“闪开,都他妈闪开,站远点儿!”
梅老板倒还谦逊,连忙拱手抱拳,冲票友陪笑道:“各位抬爱,惭愧惭愧。”
一边说,一边朝大帅府快步而去,竟带走了半条街的围观看客。
便在此时,江家的汽车缓缓开了过来。
江连横身穿长衫马褂,头顶西洋礼帽,钻出车厢,在几个保镖的护送下,相当低调地贴着墙边儿朝帅府走去。
整条大街顿时安静不少。
百姓隐隐有些怯意,既不敢喝彩,更不敢唾骂,于是便只好东张西望,佯装没看见。
零星几个记者,也都不照相了,唯独一个愣头青,偷摸举起相机,结果还没等按下快门,就被江家的保镖指着鼻子痛骂:
“他妈了个巴子的,让你照了么,你他妈哪家报社的?”
年轻记者浑身一哆嗦,急忙垂下相机,吓得脸都白了。
好在江连横不愿生事,只匆匆摆了摆手,说一声“算了”,紧接着便迈步走进大帅府。
门口警卫员认得他,忙满脸堆笑,低声招呼道:“哟,江老板来了?”
“兄弟,今天你可有够忙的了。”江连横笑着问候。
“嗐,咱都一样!”警卫员叹声道,“老帅办寿,这么大的排场,这么多的名流,要想让这奉天城安安稳稳的,不出岔子,军警跟着忙活,您也不得清闲呐!”
这话绝不夸张。
奉天突然来了这么多大人物,名义上是给老张祝寿,背地里却是各怀鬼胎,省城的安保工作自然是重中之重。
军警责无旁贷,理应尽心竭力,但毕竟民多官少,难免有照看不周的地方。
前来祝寿的宾客非富即贵,线上的横把儿怎能不眼馋,稍有差池,明日便是头版头条。
绿林胡匪可不管你是谁,就算天王老子来了,只要有利可图,也敢照绑不误。
去年轰动全国的“临城劫车案”就是现成的例子,截停整列火车,连洋人都被绑成了肉票,何况是几个社会名流?
奉天这场盛会,要想有始有终,不出差错,不让外人看笑话,还真就少不了江家在线上的威望。
龙头瓢把子不是白给的,江湖号令,往往比官差说话还管用。
江连横倒是挺客气,不敢居功自傲,忙陪笑着说:“别别别,咱们这是互惠互利,各尽其职,都是给老帅办事的,我还得仰仗着你们呐!”
说话间,帅府门前常有宾客出来进去。
警卫员不得闲,便说:“行了,江老板甭客气了,我这头太忙,就不跟你多唠了,你抓紧进去看堂会吧!”
“好好好,兄弟辛苦。”江连横迈步就要往里走。
“诶,对了!”警卫员突然叫住他,“江老板,今儿府上贵客太多,大青楼里的宴会厅不够用,待会儿唱完了堂会,还得麻烦你们几位士绅大户,改去督军署赴宴。”
江连横点点头,自然没处挑理。
能在大帅府用餐的,最低也是督军级别的大员,或是皇族贵胄的代表,他这样的身份,能去督军署赴宴,已是老张高抬,不说光耀门楣,也是脸上增光的幸事,哪还有什么不满可言?
走进宅院,庭中草木刚发嫩芽儿,远看春意渐浓,近看凛冬未去,正是万物萌生的时节。
大帅府热闹非凡,俨然变成了“集市”。
院墙东侧,唱堂会的戏台早已搭好,各行各业的江湖艺人都在后台备场,唱戏的,变戏法的,各路名角儿齐聚一堂。
放眼望去,哪哪都是人,有穿军装的代表,有穿西装的政客,有穿长衫的士绅,有老张的洋顾问,也有奉系新旧元老。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进门没多久,大伙儿就陆续找到了各自的圈子,三五成群,天南海北,聊得不亦乐乎。
穿军装的凑在一起,聊的自然都军事相关。
“喂,几位参观东三省兵工厂了没?”
“昨天就参观了,兵工厂、航空处、讲武堂,都已经看过了。”
“怎么样?”
“嗯,奉军武备名不虚传,单论规模和产量而言,堪称天下第一。”
“整军经武,不过两年时间,要是继续放任不管,日后必成隐患呐!”
“是啊,奉张这回倒是能跟直吴掰掰手腕了。”
做生意的凑在一起,聊的自然都是商业相关。
“关外二十年没有大战,政局稳固,铁路发达,旅大又是良港,倒是个投资做生意的好地方。”
“可不,奉天无线电行业办得可够快的,以后不用靠洋人中转,直接就能往国外发电报,这可方便多了。”
“去看东北大学了没,去年刚建的,好家伙,那校园也忒大了。”
“不光校园大,听说每年批下的经费,比京师大学堂还多,也不知道张家那爷俩儿从哪搞来这么多钱!”
“嗐,跟鬼子贷款呗!”
“可能吧,我对奉票没啥信心,还是哈大洋票保值,再观察观察吧!”
众宾客或坐或站,或在假山附近踱步徘徊,总之聊得热火朝天,都在各行各业刺探着关于奉天的种种情报。
没过多久,忽见一个洋人,抬着摄像机走到大青楼门口。
周围立时安静下来,知道是张大帅要出席致意了。
果然,随着司仪的几声招呼,张大帅身穿戎装,腰配利剑,在一众心腹干将和东洋政客的陪同下,从大宅里缓步而出,站在石阶上,冲场内来宾挥手致意。
他的身材极其瘦小,眉目间甚至有点像个老太太。
北人有他这般相貌的,实在不多见。
众人急忙拥上前去,冲寿星老拱手贺喜。
江连横站在“天理人心”的假山门洞里,也跟着大伙儿翘首遥望。
张大帅原本预备了一番致辞,可说着说着,就把词儿给忘了,人站在那里,连说了几遍“大家吃好喝好,喝好吃好”,然后才说:“那个,还有啊……”
还有什么,往下却想不起来了。
静了片刻,只听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妈了个巴子的”,旋即大手一挥,却道:“拉倒吧,没有了,大家看节目!”
众人朗声大笑,都捧着吹嘘,说老帅率真豁达,不拘一格,终是英雄本色。
张大帅浑不在意,迈步走下台阶儿,直奔戏台前的主位上坐下来。
见状,其余人等便也逐次落座。
堂会随即开场,有唱大鼓的上台预热,梅老板是大蔓儿,自然还得等等,满座高官无人催促,都愿意卖梅老板一个面子。
江连横作为奉天豪绅,又是省城密探顾问,因此在最末一排,混了个席位。
在他身后,不知还有多少商绅富户,只能站着卖呆儿。
正听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忽然感到有人来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连横猛一转身,却见一个身穿黑色警服,头顶大盖帽的老柴正冲他弯腰赔笑。
“江老板,听着呐?”
“哟,蒋二爷?”
江连横认得此人,当年王铁龛整顿警界,就是这位蒋二爷帮忙通气儿,顶替了“神探”赵队长的位置。
近些年来,江家屡次帮他“破获奇案”,蒋二爷也如愿当上了分区总长。
见是熟人,江连横有点诧异,便起身道:“刚才没注意你来,快坐快坐!”
蒋二爷连忙摆手,说:“江老板拿我逗闷子,我这芝麻大小的官儿,哪有座儿呀,还得带队在城里巡逻呢!”
“巡逻?那你怎么有空跑这来了?”
“嗐,这个么……要不,咱俩借一步说话?”
江连横皱了皱眉,当即站起身,跟着蒋二爷绕过假山,在宅院里寻了处僻静角落。
尽管不明缘由,心里却已渐渐有了预料。
果然,等到了地方,蒋二爷东张西望,见四下无人,才苦笑着问:“江老板,这三天老帅办寿,全城治安收紧,您……都跟线上的合字交代清楚了?”
“这是巡警署头年就吩咐的差事,我哪敢怠慢?”
江连横反问了一句,当下便已猜中缘由,忙问:“怎么,城里出事儿了?”
蒋二爷愁眉苦脸,闹心得直嘬牙子,想了想,还是吐露实情道:“刚接到案子,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二爷,你就别跟我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儿,你直说,有外地来的宾客被绑票了?”
“倒也没那么严重,不是绑架案,而是失盗案,有外地来的宾客丢了东西,要说丢钱,我也就不麻烦您了,可他丢的……嗐,这老小子,他给老帅准备的寿礼,让人给偷了!”
(本章完)
第697章 顶风作案
第697章 顶风作案
一听这话,江连横当即掉下脸子。
早在月初头几天,他便已经在线上有所交代,要求也不高——大帅寿宴三天,省城太平无事。
甭管是真是假,要的就是在华洋记者和祝寿来宾面前,营造出奉天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政通人和的盛世面貌。
毕竟事关老张的脸面,更关乎江家在官署衙门眼里的价值,黑白两道自然极力配合,倒也没什么怨言。
如今顶风作案,不管是谁,无异于把江家说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是可忍,孰不可忍?
江连横面色难看,回头扫了一眼堂会宾客,低声问:“二爷,您刚才说的这人,到底是谁呀?”
“这人姓陈,叫陈国进。”蒋二爷摆摆手说,“江老板,您甭看了,他没过来。能在帅府上座儿的,那都是各省派来的代表,有警卫团负责安保工作,他们还能出错了不成?”
“哦?这么说的话,他不在宴会名单上?”
“不在。”
江连横闹不明白,便问:“既然不在宴会名单上,他给大帅备礼干什么?”
蒋二爷叹声道:“唉,这个陈国进呐,他是韩总办的亲信。”
“兵工厂那位韩总办?”
“可不就是他么!”
蒋二爷解释道:“最近这两年,陈国进始终都在津门一带,帮省城的兵工厂招工。按理来说,他那级别,根本够不上来给大帅祝寿,这趟来奉天,本意是要去督军署述职,但知道大帅办寿,谁也不能空俩手去呀,所以才暗自准备了寿礼。”
江连横点了点头。
奉天历经两年整军经武,老张的胳膊腿儿日渐粗壮,便又开始摩拳擦掌,伺机入关争雄,誓要一雪前耻。
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眼下正是积极备战的时候,老张过问兵工厂的招工情况,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韩总办是奉系大员,正儿八经的实权派,省城不知有多少人排着队想要巴结他呢!
江连横听了,哪敢怠慢,紧忙追问道:“那陈国进丢了什么东西?”
“听说是个玉雕,能有这么大。”蒋二爷双手比出一尺长短,“老猿献桃,图个彩头,紫檀木的底座儿,镶金的,好像是从京城淘来的,价钱可不便宜。”
“这么大的物件儿,到底咋丢的?”
“唉,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蒋二爷愁眉苦脸,只挑要紧的事项,终于将这场失盗案简略说了一遍。
原来,打从三天前的晌午,这位陈国进便已抵达奉天,并在大西关“朋来旅馆”下榻安顿。
歇了半日,便叫来几个老友,大家聚在一起,喝点酒、叙叙旧,没别的事可干,只等着帅府寿宴结束以后,亲自前往督军署找张大帅述职汇报。
三天以来,倒也没什么稀奇古怪的异样。
今早起床的时候,预备的寿礼还在,哪知下楼吃个饭的功夫,再回客房一看,忽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
其实,他也说不上来,只是隐隐有种感觉——这房间有人来过。
这不奇怪,毕竟是旅馆,没准是伙计进来打扫客房呢!
陈国进草草检查一遍,没发现丢东西,便坐下来抽了支烟,烟抽完了,心里仍然感觉别扭,于是就去翻看给大帅准备的寿礼,沉甸甸的,也没发现什么不妥,便又打开来看。
幸亏他打开看了。
否则,等到后天,他去督军署述职汇报的时候,送给张大帅的可就不是“老猿献桃”了,而是硬邦邦的两块板儿砖!
话到此处,蒋二爷叹了口气,咂咂嘴说:“这件案子,难就难在他压根不知道寿礼是什么时候丢的,听他说是今天上午,可谁知道呢,没准昨天晚上就丢了。”
“偷梁换柱,这是‘高买’的手法呀!”
江连横小声嘀咕,听起来他倒更像是一名经验老到的捕快了。
蒋二爷说:“江老板,甭管是佛爷还是高买,现在东西丢了,还是在我管辖的片区,您可得受累帮我一把!”
江连横客气两句,忙说:“二爷,帮你是应该的,但这件案子么,咱俩还得重头再捋一捋。”
“好好好,我刚才哪里没说明白,您尽管问。”
“陈国进来到奉天以后,到底还有没有开盒见过寿礼,别是在火车上让人调了包,最后让咱俩在这瞎忙活。”
“见过!刚来奉天那晚,他收拾行李的时候,还打开见过呢!”
“就他自己见过,还是有旁人在场?”
蒋二爷想了想,说:“这事儿我也问过他,他说那件玉雕从来没外露过。”
江连横沉吟片刻,又问:“他这人的调性怎么样?”
蒋二爷撇了下嘴,眼里顿时露出不屑:“能吹!好家伙,刚才找我报案,上来二话不说,先给我来一句‘韩总办听说过吧,那是我老哥哥’,问他案情经过,半天说不到点上,一个劲儿跟我强调,他那东西值多少钱,要不是看在——”
他突然顿住,左右看了看,这才压低了声音,接着说:“要不是看在他是韩总办亲信的份儿上,我早就给他一脚,让他滚边儿待着去了。”
“这样的话,我估计他应该是跟朋友聚会的时候,不小心把预备的寿礼说秃噜了。”江连横问,“他是在哪约的朋友,就在‘朋来旅馆’,还是其他酒楼?”
“哟,当时太匆忙了,我还真没细问。”蒋二爷皱眉道,“但他说过,聚会的地方就在旅馆附近,横竖就在大西关那条街。”
“那应该就是德义楼了。”
“怎么,江老板怀疑……是他身边的熟人下的手?”
江连横摇了摇头,忙说:“这我可不敢确定,反正隔墙有耳,他如果在外头胡咧咧,没准就让路过的高买给盯上了。”
蒋二爷长吁短叹道:“嗐,不管怎么说,这案子还得尽快破了才行,不然影响兄弟我的仕途呀!”
大帅办寿,早已三令五申强调过,让省城各片区警备加紧巡逻,如今他的辖区出了岔子,心里自然焦躁不安。
江连横思忖片刻,忽然笑着问:“二爷,你是想立功,还是想追赃?”
蒋二爷摆手道:“哎呀,江老板,都这时候了,我还哪有心思立功啊,我连立案都不想立呢!你要让我说,这件案子最好的处理方式,那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全当没这回事儿才好呢!陈国进也说了,只要能找到玉雕,他也就不再追究了!”
“他打算哪天去找大帅述职?”
“帅府寿宴要办三天,明天是正日子,后天还要接着热闹,那就是大后天去督军署……”
蒋二爷掐算道:“江老板,怎么着后天晚上之前,咱也得把玉雕找回来,毕竟是给大帅的寿礼,总不能随便糊弄过去。”
江连横点点头,说:“那行,我现在就去帮你安排一下。”
“好好好,那就多谢江老板了。”
“别客气!出了这档子事儿,弄不好,你要受处分,我脸上也不光彩,咱俩可都在一条船上呢!”
说罢,江连横便领着蒋二爷绕过假山,去往帅府门房接待室。
到了地方,寻警卫员借来电话,立刻打给城北江宅。
蒋二爷位卑言轻,见了警卫员,只管点头哈腰,逢迎讨好。
江连横倒是轻车熟路,并不太当回事儿。
这些年来,大帅府的警卫连换了一批又一批,所有人都跟他混了个脸熟,因此概行方便,从不刁难。
听筒里的盲音响了两次,旋即“咔嗒”一声——接电话的是张正东。
“喂,是我!”
江连横把蒋二爷叫到身边,将大西关失盗案的经过简略复述一遍,让蒋二爷随时更正有无疏漏。
电话那头,张正东一如既往,仿佛是在唠家常似的,语调十分平淡,但却听得格外认真,而且极其严谨,时不时就要追问两处细节。
某些细节,别说是蒋二爷答不出来,就算是失主陈国进在场,恐怕也是稀里糊涂。
张正东没有抱怨,认真听罢,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哥,人要是抓到了,打算怎么处置?”
“好好板正板正,给他长点记性。”
“懂了。”
“嗯,其他人那边,你替我通知一声。今天晚上,我要结果。”
江连横的说法有点模棱两可,意思传达到了,蒋二爷却听不太懂,也不敢多问,只管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候着。
别看他是警务署的分区总长,但在江家面前,却跟一块土坷垃没啥两样。
江连横叫他一声“二爷”,那是礼贤下士,他自己可不敢摆出当爷的派头。
话虽如此,他心里也有一番顾虑需要声明。
直到挂断电话,蒋二爷才缓缓坐下来,搓着两只手,呵呵笑道:“江老板,您容我多嘴问一句,要是把那蟊贼抓住了,您打算怎么处置他?”
江连横也不端着,坦率地问:“二爷有何高见?”
“不敢,不敢!”蒋二爷慌忙摆手,“我既然求到您了,那就理应听您的安排!”
江连横理顺衣襟,却道:“诶,二爷见外了,这是咱俩的事儿,您要是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江某照办就是了。”
蒋二爷稍稍有点为难,辞让了几句,才肯开腔道:“按理来说,线上有线上的规矩,线上的规矩,就是江家的规矩,我本来不该过问,但是这件案子……江老板,您看我刚才也说了,咱们警方这边,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您可别……”
话未说完,便只剩下了装傻充愣的憨笑。
言外之意也很明显。
大帅寿宴期间,省城出现巨额失盗案,境界的面子已然无光,倘若再因此而出现人命大案,那便成了事与愿违,反倒愈发远离初衷了。
江连横听了,笑着宽慰道:“二爷放心,现在是非常时期,江某自有分寸。那件玉雕,如果能追回来,会有一种处置;如果追不回来,另有其他处置。总之,江家肯定不会给你们添堵就是了,毕竟这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好处。”
“那就好,那就好。”
蒋二爷总算松了口气,旋即站起身,说:“追赃期间,江老板要是有什么需要通融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那我就先谢过二爷了。”江连横也跟着站起身来。
恰在此时,帅府宅院里突然爆出一阵欢呼喝彩,动静极大,简直如同钱塘江大潮,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梅老板登台献艺了。
蒋二爷不敢继续叨扰,忙说:“江老板,您快去看堂会吧!我分局那边还有事儿,得抓紧回去归置归置呢!”
江连横点点头说:“也行,那我送送你吧?”
“别别别,江老板留步!”蒋二爷连忙制止,“后天晚上,我等您的好消息!”
江连横仍然坚持把他送到帅府大门。
两人站在台阶儿上,互相拜别,这才终于散了。
目送蒋二爷渐渐远去,江连横的脸色也愈发阴沉,想起最近江湖上人心浮动,便忍不住想要杀鸡儆猴。
他也不想小题大做,但却不得不这样,否则等“小题”变成“大题”,再想解决时,恐怕就不是杀鸡儆猴这么简单了。
最近两年,江家砂石厂的生意越做越大,老船等人早已清了,又成功从官府手里续了三年开采权。
正因如此,江家也愈发遭人眼红,时不时就有几个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妄图取而代之。
这次大西关失盗案,情节可重可轻,难保不是有人在暗地里故意恶心江家。
癞蛤蟆蹦脚面子上,虽然不咬人,但却膈应人。
每每想到此处,江连横心里便隐隐有了杀心。
慢悠悠地回到帅府宅院,方才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早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锣鼓胡琴,唱念做打。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的翩翩倩影,男扮女装,竟然比天生的女人还要妩媚妖娆,仔细想想,也挺有趣。
大家都在装腔作势,无非是有人疯魔了,有人还没入戏罢了。
江连横不太懂京戏,平日嘴里哼的,多半都是风月窑调,重新落座以后,听得没头没尾,便向左右问道:“几位,现在唱的是哪出啊?”
同桌的有资深票友,当即应声笑道:“江老板不咋听戏吧?这是梅老板创作的大戏《天女散》呀!”
(本章完)
第698章 令行禁止
第698章 令行禁止
“祥云冉冉婆罗天,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一霎时来到了毕钵岩前,云外的须弥山色空四现,毕钵岩下觉岸无边……”
伴随着“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响,收音机里缓缓传来《天女散》的经典唱词。
江家雇佣一边干活儿,一边听得如痴如醉。
张正东正在客厅里讲电话,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得满屋暖和透亮。
寻至二楼,戏曲的声音渐渐微弱。
江雅坐在梳妆台前,任由英子帮她梳头打扮。
姑娘已经十二岁了,自从去年换了最后一颗乳牙,鹅蛋脸型便确定下来,脸上的稚气渐渐褪去,模样出落得愈发标志。
镜子里,江雅的面容并不妩媚,眉宇间反倒有些英气。
相比于其他大家闺秀,她的性子格外爽利,言谈举止颇为痛快,甚至有些泼辣。
用关外的俗语来形容,这姑娘说话办事,总是透着一股子“脆整”劲儿。
如今,眼瞅着要上中学,竟也知道臭美了。
平日里,隔三差五就偷摸翻看母亲的首饰盒,对着镜子往头上戴,孤芳自赏,自娱自乐。
英子一边给她梳头,一边笑着问:“小姐,今天大帅府办寿宴,听说梅老板都来了,你不去看看热闹?”
“我不爱看!”江雅撇撇嘴说,“乱哄哄的,全都是人,有什么可看的,不就是个二椅子么!”
“人家那叫艺术,你现在不懂,没准以后就爱看了。”
“以后我也不爱看,大男人夹着嗓子说话,还翘着兰指……咦,我才不稀罕呢!”
英子笑了笑,又有点好奇,便打趣道:“小姐,那你稀罕什么样的男生?”
江雅眼珠一转,却说:“我谁也不稀罕,让他们稀罕我吧!”
姑娘的回答总是出人意料,逗得英子前仰后合,连忙附和道:“对对对,咱家小姐这条件,以后可得好好挑挑。”
“哎呀,行了行了,弄完没有?”江雅有点不耐烦。
“好了!”英子给她扎上小辫儿,箍筋头绳儿,别好发卡,“你不去看热闹,这是要跟你东叔去哪儿呀?”
“随便逛逛呗!”
江雅从凳子上跳下来,快步走出房门。
因为张大帅办寿,省城学校放假三天,她早就跟母亲商量好了,要去城东看望六爷。
不得不说,六爷除了“荣家门”的手艺精湛,还有一样天生的能耐,就是会讨小孩儿欢心。
当年,江连横和胡小妍就跟他亲近,如今江、胡二人的闺女,竟也同样亲近六爷。
这事儿说来也怪,不就是个糟老头子么,腿儿还瘸了,怎么就能引得江雅时刻惦念呢?
光靠“变戏法”显然说不通,最关键的,还是在于六爷没有架子,说得损点儿,就是没正形,舍得下老脸陪孩子玩笑逗乐。
江雅快步穿过走廊,来到书房门口,探头笑道:“妈,我走了啊!”
胡小妍正在屋里看账,今天似乎特别忙,算盘声片刻不停。
听见姑娘喊她,竟然头也不抬,只淡淡地应了一句,“早点儿回来。”
江雅正要走时,胡小妍却又突然叫住她,说:“跟你东叔说,让他顺道把你二叔叫过来见我。”
“知道啦!”
门口人影一闪,江雅飞奔下楼,却见东叔正坐在沙发上讲电话,便不禁催促道:“我都准备好了,赶紧走呀!”
张正东连忙捂住话筒,冲侄女摆了摆手,说:“你先上车等我,我打几个电话,马上就过来。”
江雅嘟着嘴,明显不大乐意,却也只好听话照做。
张正东见她走远,才缓缓松开话筒,接着说:“对,是一件玉雕,紫檀木的底座儿,老猿献桃,大概有一尺左右,失主叫陈国进,是兵工厂韩总办的亲信,你多留意留意……大哥说好好板正板正,给他长点记性……嫂子那边我会说,就这样了。”
…………
李正西挂断电话,当即翻身下炕,换了件干净衣裳,站在镜子前,一边系上纽扣,一边低声吩咐道:
“我出去一趟,晌午不用等我回来吃饭了。”
谷雨用手托着鼓胀的肚子,顿时紧张起来,忙问:“家里出事儿了?”
“家里能出什么事儿!”李正西哼笑两声,眼里略显不屑,“有个空子丢了东西,是韩总办的人,东哥让我去小河沿儿找那几个摆摊儿的问问,看看到底是谁欠收拾!”
谷雨松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你少干点脏活儿,我这还怀着孩子呢,就当是积点德还不行么?”
“你拉倒吧!我这要算缺德,那帮狗官的儿子,早就没屁眼儿了!”李正西浑不在意,“再者说,规矩就是规矩,先前三令五申,早就强调了好几遍,他们也都应下了,现在还敢顶风作案,那就是叫板,活该挨收拾!”
说罢,一挑门帘儿,自顾自地走出房门,来到屋前小院儿。
每逢入冬,西风必定接收小靠扇的来家借住。
眼下新历三月,天气还很冷,仍有不少小靠扇的在院子里帮忙劈柴干活儿。
李正西叫住他们,随即朗声吩咐道:“你们几个去趟小河沿儿,叫癞子和石头把那些收黑货的合字点了,让他们在‘淬香茶社’二楼雅间里等我,我马上就过去,谁要是不来,以后就别想在奉天做生意了。”
小靠扇的一听这话,立马丢下手头上的活计,脚后跟踢着屁股蛋子,冲出院门,一溜烟儿就跑得无影无踪。
李正西倒是不慌不忙,背过两只手,慢悠悠地朝小河沿儿赶路。
毕竟,要把那些专门销赃的合字聚在一起,总得点时间,干着急也没什么用。
等到了小河沿儿“淬香茶社”,进了二楼雅间,被点名的合字早已悉数到场,面前摆一碗茶,在那恭恭敬敬地候着了。
屋内七八个人,坐得很挤,都是线上有名有号的人物。
瞧着几人,年纪四十多岁,身穿破面烂袄,个顶个的寒酸拮据,其实都在装穷藏富,只因他们平日里摆摊儿卖货,手上的东西大多来路不正,或是从土里掏出来的,或是佛爷荣过来的,当然也有打家劫舍的强盗来找他们销赃。
他们平时摆摊儿,卖的都是鞋垫、脸盆、擀面杖之类的东西,明面儿上看不出来异样。
有客人走过来问价,他们也是爱答不理,牛哄哄的样子,不拿正眼瞧人,更不指望挣这些小钱儿。
只有线上的过来,亮了纲、报了号、对上了春点,他们才肯收摊儿,领着主顾挪窝看货。
城里的老柴认得他们,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并不为难,但却是看在江连横的面子,才没动他们。
如今,江家的李三爷叫他们过来,老哥几个不明缘由,心里便有些忐忑,脸上的神情就跟上坟似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儿,便都纷纷起身相迎。
“三爷,您来了?”众人连忙陪笑道,“咱还以为您去看热闹了呢,快坐快坐!”
李正西也不客气,拿眼一扫,却问:“老哥几位,最近生意都挺好的?”
“生意?”
众人面面相觑,缓缓坐下来,似乎有些惶恐。
很快便推举一位眼角长痣的合字应声回话:“三爷,咱最近……他也没生意啊!”
“没有?”
“那是有……还是没有啊?”
“放屁,你他妈问我呐?”李正西拍桌瞪眼,“最近做没做生意,你们自己心里没数么?”
那人立时慌了,急忙左右顾盼,见大家都在茫然摇头,才敢回话道:“三爷,最近真没生意呀!这个月月初,您不是刚通知么,帅府寿宴期间,谁都不许收货,咱几个从那时候开始,就把生意都给停了。”
“再好好想想!”
李正西点了支烟,摆出一副十拿九稳的架势,故意诈他们,说:“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天谁要是跟我撒谎撂屁儿,以后就别在奉天干了,我亲自送他回家。”
此话一出,那人便不敢再应声了。
他能确保自己的清白,却摸不准旁人在背地里有什么勾当。
然而,大家都跟他一样,明知自己清清白白,就把疑心都用在了别人身上。
静了片刻,几个老合便纷纷举手,连忙赌咒发誓,争着抢着说:
“三爷,别人我不敢肯定,但我这边您尽管放心,最近几天,绝对没有开张做生意。”
“大帅办寿,黑白两道都下了通知,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您添堵呀!”
“是是是,谁敢呐,我这两天压根就没出摊儿。”
眼见众人争相表态,脸上带着茫然,不像是在撒谎,李正西的态度便渐渐和缓下来。
“在座的都是老江湖,也都懂得规矩,我倒是相信你们能管住自己,可你们能不能管住手底下的人呢?”
“那肯定……”
话到嘴边,大家却又突然咽了回去。
仔细想想,毕竟事关身家性命,话不好说得太满,于是连忙开口,却问:“三爷,有话您就直说吧!谁丢了东西,丢了什么,几时丢的,咱老哥几个让门里的朋友帮您查查!”
“丢东西的人,名叫陈国进,是兵工厂韩总办的亲信,时间也不长,应该是今儿早上丢的,也有可能是昨天夜里。”
李正西刚说完,众人便立刻皱起眉头。
“三爷,这不对呀!”
“怎么不对?”
“按道上的规矩,他们佛爷荣了东西,都得先在手里捂几天,等风声过了,没什么麻烦,他们才肯出货……您这,时间也太短了,按理来说,这货还转不到咱们手上呐!”
“按道上的规矩?他要是懂规矩,就不该在这时候下手!按理来说?他要是明事理,就更不该得罪江家!”
李正西当场声明:这件案子,要特事特办,不能以常理推断。
大家仔细一琢磨,倒也认可了他的想法,紧接着便问:“三爷,那他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
“老猿献桃?”
观古堂的于掌柜一见“江家太保”,小腿肚子都跟着转筋,听了问话,更是满脸茫然无措。
赵国砚端坐在茶桌旁,理了理宝蓝直裰,抿一口茶,点头解释道:“是一件玉雕,能有这么大,紫檀木的底座儿,你最近这两天,有没有见过?”
观古堂是家文玩店,总号设在小西关,另有一处分号设在南城地界儿。
平日里收售古董手串儿,也兼带着金银玉器、古籍善本、老旧铜钱……
总而言之,凡是好看没用的东西,于掌柜全都照收不误。
但这些都不是他的老本行,于掌柜最顶尖儿的能耐,其实是做旧仿古,尤以书画见长,年轻的时候,凭手艺挣了不少钱,现在岁数大了,几乎退隐江湖,不再做旧蒙骗,转而开起了文玩商店。
怎么叫“几乎”退隐江湖呢?
嗐,狗改不了吃屎呗!
虽说不再干老本行了,但或许是干一行、爱一行的缘故,于掌柜是真心喜欢文玩,一旦碰见了好东西,甭管来路正不正,他都愿意出钱收购。
既然如此,观古堂在老荣眼里,就渐渐成了一处销赃窝点,能转到他手里的货,都是值钱的玩意儿。
赵国砚对此心知肚明,挂断东风的电话,便立马来到这里询问情况。
于掌柜也是亏心事干多了,一碰见硬茬儿,心里就先怂了三分,连忙吩咐伙计端茶倒水,旋即坐下来陪笑。
“赵大爷,我最近的确收了件玉器,但那是月初的事儿了,而且也不是什么‘老猿献桃’,而是一座玉面金佛,现在就搁后堂供着呢,您要想看,我这就带您过去,反正肯定不是您说的‘老猿献桃’,您可得明鉴呐!”
赵国砚点了点头,语调相当客气。
“于掌柜,您是老前辈,懂规矩、明事理。咱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要说您敢顶风作案,我其实也不大相信。”
“承让,承让。我这人平时就好琢磨,别的不敢说,最起码的眼力见还是有的。”
“嗯,这我也能看得出来,不过……”赵国砚忽然低声沉吟,“您毕竟是收‘尖货’的行家,能来观古堂出货的佛爷,也绝不是那些小蟊贼,您跟他们混得熟,那玉雕是个大物件儿,能偷的人不多,敢偷的人也不多,所以我想来您这打听打听,您觉得这事儿会是谁干的呢?”
“哎呀,要说以前,能荣这么大个物件儿的人,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那就是关六爷,可是现在就有点难说了,毕竟省城里的人越来越多,我现在做生意,只看老主顾,至少也得有熟人介绍才行。”
赵国砚略感意外,紧接着又有些唏嘘感慨。
六爷退隐江湖十几年,眼下也就只有这些同辈中人,还能记着他的名号了。
“退出去的就算了,”赵国砚摆了摆手,“您再帮我好好想想,最近这段时间,哪个大贼手头吃紧,着急开张做生意?”
“嘶,这个么……”
于掌柜寻思半晌儿,到底不愿得罪江家,于是便支支吾吾地开口道:“我听说,只是听说啊,城西的‘大旗杆子’最近好像过得挺紧巴!”
(本章完)
第699章 大旗杆子
第699章 大旗杆子
荣家门里人多且杂,手段不同,就能分出个高矮胖瘦。
在电车上掏皮夹的蟊贼最多,都是宵小之辈,根本不足挂齿;但翻高头、开天窗,有能耐入室盗窃的大贼却不多见,因为风险太大,敢干的人不多,能干的人不多,省城里有这本事的合字,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这位“大旗杆子”就是城西地界儿有名的老荣。
他本姓齐,因为生得又高又瘦,所以自称“一杆大旗”。
这名号太过响亮,有犯冲之嫌,奉天城有江家开山立柜,平白多出来的“一杆大旗”算怎么回事儿?
好在他也是个知进退的,眼瞅着江家如日中天,自是百般退让,不敢得罪。
于是,“一杆大旗”就变成了“大旗杆子”。
一字之差,身份地位便也随之降了下来。
大旗杆子早在前清那会儿,就是溜门撬锁的行家,算得上是“荣家门”的老前辈,后来岁数大了,腿脚也不利索,便开始传道受业,带几个徒弟,凭借早年闯出的名堂,渐渐当起了贼头子。
人在奉天,自然也是江家的“靠帮”。
赵国砚得了消息,却不着急盘查,转而又问:“这大旗杆子入行这么多年,总该有点家底,他怎么会过得紧巴?”
于掌柜叹声道:“嗐,他那人就爱讲究排场,心气儿比天还高,老想当大老板,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块材料,听说他去年买了股票,结果赔了个底儿朝天,所以就突然穷下来了。”
“哦,原来如此。”
“当然,我也只是听说,听说而已。”
于掌柜急忙往回找补几句。
赵国砚笑了笑,低声宽慰说:“于掌柜,咱就是闲唠嗑,您别太拘谨。”
于掌柜忙说:“没有没有,我不是拘谨,而是怕误了东家的大事,别再因为我这几句闲话闹出了误会,那就太罪过了。”
“那您有没有听说过,他到底是买了什么股票赔的钱呢?”
“哎哟,这我可就不敢说了,毕竟赔了钱,大旗杆子又是好面儿的人,他横不能满大街张扬呀,您说是吧?”
赵国砚仔细想了想,倒也合情合理,于是便撂下茶碗儿,起身道:“那行,于掌柜您先忙,我再去别处扫听扫听。”
“好好好,您是给东家办事的,我就不虚留您了。”于掌柜连忙起身相送,“改天,改天有空的时候,您再来我这坐会儿。”
赵国砚走到店门口,却又突然停下来,笑着提醒道:“对了,于掌柜,我刚才说的那几句……”
话音未落,于掌柜何等精明,立马瞪大了眼睛,故作茫然地反问:“说什么了?您今天到我这来,不是为了看我后堂那座玉面金佛么?”
赵国砚会心一笑,旋即拱手抱拳:“好,于掌柜留步,我先走了。”
“慢走慢走,您有空常来,回头帮我给东家带声好!”
于掌柜站在店门口,目送赵国砚离开,直至对方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抹身往屋里走。
街面上突然有人叫他:“掌柜的,乾隆年制的瓷瓶收不收,我家里传下来的好东西!”
于掌柜很不耐烦,摆摆手说:“去去去,我这个月不做生意了,有好东西等下个月再来吧!”
“诶,老于,你今儿早上吃枪药啦?”那人狠狠翻了个白眼,“爱收不收,好东西还愁买主么,我找别人去!”
于掌柜冷笑一声,却道:“小子,我懒得跟你磨牙,你现在就满大街去问,多了不敢说,三天以内,要是有哪家古董行敢开张收货,我跟你一个姓。”
他的底气源自江家。
江家决心追赃,收货的同行无论是黑是白,肯定会尽力避嫌,东西越好,反而越不敢收。
毕竟,那贼既然能偷一件玉器,没准就敢再偷一件瓷器。
谁敢轻易冒险?
更何况,文玩古董行当,本来就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有好生意,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何必非得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顶风作案?
不值当呀!
…………
另一边,赵国砚离开观古堂后,并未直接去找“大旗杆子”问话,而是跟西风碰了个头,先把城里收黑货的老合挨个盘查一遍,确定那件“老猿献桃”的玉雕还没出货,又打听了不少街头巷闻,最后才开始着手调查“大旗杆子”。
这步骤不能颠倒过来。
常言道:捉奸要捉双,捉贼要捉赃。
人家既然敢偷,必定留有后手,那就不怕来人盘查。
大家都是在线上混的,红口白牙,手里没有确凿的证据,总得互相留有三分薄面。
倘若上来就要舞刀弄枪,甚至屈打成招,那也实在不合情理。
于此同时,衙门口的蒋二爷也把失主陈国进这几天的行踪轨迹问出来了。
几番打探下来,天色已然擦黑。
双方的消息互相对照,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大旗杆子的嫌疑也陡然加重。
坊间传闻,大旗杆子去年买了钱庄票号的股份,结果赔得血本无归;也有人说他是在倒腾哈大洋时,因错判了行情,进而导致财产缩水。
总而言之,不论哪种说法属实,他都是在生意场上栽了跟头、吃了大亏。
最近过得稍显拮据,也得到了许多人的证实。
更重要的是,陈国进刚到奉天时,曾经约了朋友在德义楼聚饮,而且那天晚上,大旗杆子恰好也在!
如此一来,江家就不得不派人登门拜访了。
该派谁去?
想也知道,肯定是奉天荣行的瓢把子“灯下黑”了。
最近这两年,温廷阁虽然多在沪上经营,但也经常赶回奉天汇报,眼下刚出正月不久,他还没来得及回去,城里“荣家门”出了岔子,自然理应由他出面过问。
于是就请大嫂点了几个“响子”,趁着夜色未浓,直奔大旗杆子的老巢而去。
…………
正值晚饭光景,窗外的天色早已全黑下来。
内城方向,隐隐有礼炮声响,那是大帅府为了祝寿而筹办的烟表演。
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有人兴高采烈,就有人愁眉苦脸。
大旗杆子端坐在炕桌旁,虽说面前有酒有肉,却还是忍不住长吁短叹,一副活不起的样子。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尽管做生意赔了本钱,可当师父的仍旧该吃吃、该喝喝,苦的却是他手底下那五六个年轻徒弟。
大旗杆子这几个徒弟,除了大师兄以外,其余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小年轻,模样也漂亮,言谈举止就像公子哥似的,全是特意调教出来的结果,为的就是当贼不挂相。
想要当大贼,首先得识货。
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翡翠玉雕、西洋钟表,总得先吃过见过,混得进富人圈子,辨得出货物真假,拎得清其中价值,再谈偷财窃宝的事儿。
否则忙活了半天,就荣出来两件“腥货”,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偷到假货还不是最坏的情况,怕就怕有人故意设局,以假求真,换谁谁不蒙圈?
江湖凶险,黑吃黑的大有人在,不褪一层皮,哪得真教训?
大旗杆子阔绰的时候,没少带这帮徒弟出去见世面。
久而久之,就把这帮小崽子的口味养刁了。
如今,眼瞅着师父喝酒吃肉,自己却只有吃糠咽菜的份儿,几个徒弟心里怎能不着急?
大师兄嘴甜会说话,见师父愁眉不展,便起身凑过来,笑着宽慰道:“师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谁都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您就别上火了!要不这样,我陪您整两口儿,就当是给您解闷儿了!”
“滚犊子!”
大旗杆子立马护住酒杯,瞪眼骂道:“总共就他妈半斤酒,我自己还不够喝呢,用得着你陪我喝?”
“师父,那外屋地不是还有么!”大师兄嬉皮笑脸地央求道,“咱是做生意赔了本钱,但也没穷到这地步呀,大家都连续吃两个月的馒头就粥了,肚里没有荤腥,实在难受啊!”
话音刚落,另有三个徒弟随声附和道:“是啊,这馒头吃得我都烧心了,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一到夜里就反酸水儿,要不您再带咱们出去搓一顿吧!”
“他妈了个巴子,那是老子的钱!带你们出去改善一顿就不错了,还他妈蹬鼻子上脸,我养你们是为了给我挣钱的,你们倒好,不想着怎么孝敬师父,还他妈成天算计我,想从我嘴里抢食,一群白眼狼!”
大旗杆子摔摔打打,把带头起哄的徒弟挨个数落了一通,唯独两个不吭声的徒弟得到了表扬。
“你们几个,好歹也学学小五和老疙瘩,不指望你们替为师排忧解难,平时少抱怨两句,能他妈憋死你们啊?”
大师兄沉着一张脸,回到桌前坐下来,闷声静了片刻,忍不住小声嘟囔道:“这能怪咱们么,咱也想开张做生意,可是江家不让,那有什么办法?”
“不让你做生意,你还不知道提前踩点儿啊?”大旗杆子责备道,“外头风紧,那也只是暂时的,等这个月过去以后,凡事照旧,你们几个都他妈给我勤快点,功夫多练,别总想着偷懒——天道酬勤,懂不懂啊?”
“我都当贼了,还天道酬勤,那我直接去扛大包不就得了么!”
“你放什么屁呢?”
“没有没有,外头风大,刮的。”
大师兄慌忙解释,未曾想言出法随,院子里竟立时传来“哐啷哐啷”的声响。
众人眉头一皱,抻长了脖子朝窗外张望,却见浑天黑夜,不晓得到底是什么动静,便喃喃自语地嘀咕道:“今天这风是够大的,要开春了,倒春寒呐!”
“哐啷,哐啷!”
大旗杆子挺直了腰杆儿,竖起耳朵,仔细再听,不由得破口大骂:“他妈的,耳朵里都塞鸡毛了,那是风刮的么,明明是有人敲门,这点警觉都没有,以后能成事儿么?”
说罢,便抬手一指,当即吩咐道:“老疙瘩,你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小徒弟十六七岁,应声起身,一边抹擦着嘴角,一边迈步走出房门。
院子里尚有并未消融的积雪。
屋外风寒,呜呜作响,叫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哐——哐——哐!”
敲门声依然在响,催命鬼似的,仿佛再晚点应声,就要把那两扇门板拆了。
“来了,来了!”小徒弟快步穿过宅院,语气显得有些不满,“别再敲了,咱家这门还要呐!”
紧赶慢赶,总算来到了院门近前,伸手拨掉门栓,刚开了一条缝儿,两扇门板就像被什么东西猛然撞开似的,只听“哐啷”一声巨响,幸好小徒弟身手敏捷,及时向后退了一步,方才侥幸没被撞倒。
抬头望去,却见如烟似纱的月光下,赫然伫立着七八个虎狼壮汉。
众人尽皆黑衣黑裤,如同僵尸一般,全都硬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不怒自威。
来者不善,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杀气。
小徒弟立时就被镇住了,不禁露出胆怯,刚要开口说话,不料喉头一紧,应激似地咽了口唾沫,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老疙瘩,谁来了?”大旗杆子在屋里吆喝道。
小徒弟回头望了一眼明晃晃的窗子,似乎找回了一些底气,终于战战兢兢地问:“你、你们是……”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眼前的壮汉硬生生地退到一边。
紧接着,门外的壮汉忽然分成两列,又有人影从中走了出来。
温廷阁拄着拐棍儿,迈过门槛儿,将众弟兄领进院子里,乜了一眼前来应门的小年轻,冷冷地问:
“你是大旗杆子的徒弟?”
“是。”
“看着面生啊!”温廷阁别过脸去,直勾勾地望向正屋的明窗,“你是新来的吧?”
小徒弟僵硬地点点头,紧接着问:“你们……找我师父有事儿?”
“吃饭了么?”
“啊?”
温廷阁转过脸来,淡淡地重复道:“我问你,吃没吃饭?”
“正、正搁屋里吃着呢!”小徒弟闹不明白,也不敢多问,还以为是自己说话声音太小,惹得对方不高兴呢!
不料话音刚落,一只大手便按在了脖颈上,好像生怕他会逃跑似的,便如铁钳一般,将其牢牢锁死。
“走吧!”温廷阁拄着拐棍儿,慢吞吞地穿过院子,“带我去见你师父!”
(本章完)
第700章 家法门规
第700章 家法门规
大旗杆子察觉窗外有些异样,于是连忙撂下碗筷,挪到炕沿儿,提上大鞋,准备出去看看情况。
未曾想,刚站起身,温廷阁便已带人“轰隆隆”来到门口。
大旗杆子一时错愕,几个徒弟也神情惶恐,急忙起身退至角落。
还没来得及问清缘由,江家众弟兄便已踏步闯进屋内。
杨剌子最后进来,抬起一脚,把大旗杆子的小徒弟踹进屋里,随后“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兀自倚在门框上,点了支烟。
突然多出七八个壮汉,屋内顿时有些拥挤,原本轻松的气氛也随之变得紧张、压抑起来。
“老齐,吃着呢?”
温廷阁唠家常似地打了个招呼。
大旗杆子心头一悬,忙凑过来,陪上笑脸,说:“啊,刚吃上,温大爷您这是……”
“那就先吃。”温廷阁抬手打断道,“我等你一会儿也行。”
大旗杆子一看这架势,哪还有心吃饭,连忙战战兢兢地问:“不用不用,您找我有事儿?”
“坐下唠吧!”
温廷阁指了指面前的小方桌,旋即冲手下使了个眼色,说:“把桌子收拾了。”
那壮汉应声上前,用手托住桌角,往起一掀,满桌的杯盘碗筷立时倾泻下去,噼里啪啦,摔了个遍地狼藉。
大旗杆子见状,立时慌了,忙问:“诶,温大爷,您……您这是唱的哪出啊?”
温廷阁冷着一张脸,缓缓坐下来,冲他扬了扬下巴:“老齐,坐!”
“我、我还是站着吧!”
“那也行,我今天晚上过来,也没别的事儿,就是想问你找个东西。”
“找东西?”
大旗杆子一愣,心说最近也没开张呀,上个月该交的数也都交了,便有些茫然地问:“温大爷,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温廷阁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就把陈国进丢失玉雕的案情简略交代了一遍。
果然,大旗杆子一听这话,立马矢口否认起来。
“哎哟,温大爷,我可真是太冤枉了!我承认,前两天晚上,我的确去了趟德义楼,带这几个不成器的废物搓了一顿,但我压根就不知道有什么‘老猿献桃’的玉雕,就算知道,我也没胆量在这时候开张做生意啊!”
他说得情真意切,因为有了底气,所以便坦然坐下来。
“您想想,张大帅办寿,省城治安收紧,我又不是头一天出来混,哪敢在这事儿上犯糊涂呀?”
大旗杆子接着说:“更何况,这个月月初,东家还特地派人来打过招呼,我也是江家的‘靠帮’,又怎么可能明知故犯呢?”
废话太多,温廷阁没耐性听下去,摆了摆手,便说:“老齐,不用解释了,我知道这事儿不是你干的。”
“啊?那您这是……”
话没说完,大旗杆子自己就先反应过来,只见他脸色一沉,气得浑身发颤,立马转过身,冲着几个徒弟就是一顿臭骂。
“看什么看,都他妈给我站好了!”
一声令下,众弟子立马挺直了身板儿,贴着炕沿儿站成一排。
大旗杆子是个老江湖,深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
有些江湖规矩,看似蛮横无理,其实却都是约定俗成的事儿,本质上对大家都好。
虽说江家惯于欺行霸市,但在帅府寿宴期间、严谨暗八门开张做生意这件事上,实在是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
线上的老哥自然严格遵守,但那些未经世事的青瓜蛋子,却难保不会抱有一丝侥幸心理。
对此,温廷阁打从走进宅院那一刻起,便已了然于胸。
大旗杆子必定清白无疑。
倘若真是他亲自动手,那他得蠢成什么样儿,才会明知得罪了黑白两道,却还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窝在家里喝酒吃肉?
“谁干的?”
大旗杆子站起身来,拿眼一扫,冷声质问。
众人互相看了看,纷纷摇头不语。
“现在站出来,还能争取个从轻发落,别逼我亲自把你们揪出来,到那时候,就说什么都晚了!”
几个徒弟仍旧无动于衷。
温廷阁见状,便隐隐有些不满。
他太了解“荣家门”了,以至于仅凭作案手法,就能猜出个大概。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老荣行窃,分门别类,叫法称呼各不相同。
夜里行窃的,称为“黑潜”;白天行窃的,需要胆量,故而称为“闯堂”;清晨行窃的,称作“吃露水钱”;黄昏行窃的,称作“跑灯”;城外行窃的,称为“草窃”;城里行窃的,称为“小绺儿”。
世道艰难,老荣也懂得规避竞争,于是就按时间、地点,互相划出地盘儿,井水不犯河水。
大西关一带,原本就是大旗杆子的地面儿。
他年轻的时候,又是以“闯堂”和“吃露水钱”而扬名立万。
再加上先前的明察暗访,玉雕失盗案要是跟他无关,那就是活见鬼了。
温廷阁不禁提醒道:“老齐,你要是问不出来,那就把人交给咱们吧。不过,按照规矩,如果是江家问出来的,那就罪加一等,连坐受罚,给你三分钟时间。”
大旗杆子心里着急,忙冲徒弟厉声喝道:“他妈的,敢做不敢当?要是裤裆里带把儿,就痛快站出来,少他妈连累大家!”
说罢,便迈步上前,把几个徒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大徒弟说:“师父,您别看我呀!这事儿要是我干的,那就不可能只丢一件玉器!”
二徒弟说:“师父,您是了解我的,我平时做活儿,向来都是只挑轻巧的拿,金银首饰才是我的挚爱呀!”
三徒弟说:“师父,我这小胆儿,您还不知道么,打从入行以来,我就只敢掏老太太的窑口,哪敢去摸旅馆呐!”
众弟子接连表态,甭管是否靠谱,全都忙着自证清白。
唯独走到小徒弟面前时,给出的回答最为精炼。
“师父,不是我干的。”
大旗杆子立时皱起眉头,停下来,不走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徒弟的脸。
师父带徒弟,从小看到大,有没有撒谎扯淡,往往拿眼一看,就能猜得出来。
大旗杆子面露狐疑,脑海里突然回想起来,最近几天,因为吃穿拮据,几个徒弟都没少抱怨,唯独老疙瘩和小五毫无怨言,莫不是俩人偷摸得了外快?
再想想近来众弟子的行踪举动,心就猛然一沉,神情顿时变得冷硬。
小徒弟终究是年岁轻浅,有做贼的本事,却无做贼的素质,被师父这么一盯,浑身不自在,声音立刻就有点发颤。
“师父,真……真不是我。”
众师兄也有所察觉,互相看了看,脸色渐渐青灰下来,没想到还真是自己这边出了岔子。
大旗杆子不声不响,左瞅瞅,右看看,目光霎时一定,抡圆了胳膊,照着小徒弟的脸上就是一嘴巴!
“啪!”
一声脆响,案子已经结了。
大旗杆子厉声痛骂:“妈了个巴子,你小子一撅腚,我都知道你要放什么屁,还他妈跟我装大尾巴狼!”
小徒弟捂着半边脸,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师父——”
“别他妈叫我师父,你哪是我徒弟呀,你他妈的是我活爹!”
大旗杆子一张手,冲大徒弟喝道:“拿刀来!”
“师父!”
众师哥齐声求情。
“拿刀来!”大旗杆子不依不饶,甩手又扇了小五一嘴巴,“是不是还有你的份儿?拿刀来!”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哐啷”一声巨响。
回头看去,却见杨剌子抬手往桌面上甩去一把柴刀,朝他努了努嘴:“老齐,早就帮你准备好了,动手吧!”
大旗杆子老脸一红,提了柴刀,转头就冲大徒弟骂道:“把这俩瘪犊子按住了,谁他妈敢求情,就跟他俩一起受罚!”
众人深知其中利害,今日若是不罚小师弟,所有人都得连坐挨鞭,于是就立马上下齐手,将那两人擒住了,并将其右手死死地按在桌板上。
小徒弟浑身一冷,整个人便瘫软下来,哭天抹泪地哀求道:“师父,我错了,你饶我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
然而,大旗杆子却连看都不看,只是提着柴刀,冲江家众人拱手抱拳。
“温大爷,麻烦您替我给东家带个话,就说我老齐管教不周,明儿早上,我一定亲自登门请罪,认打认罚!”
说罢,手起刀落!
只听“铛铛”两声,就把两个徒弟右手的食指、中指狠狠地剁了下来。
小徒弟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大旗杆子置若罔闻,却把桌面上的四根手指捡起来,拿白布包好,恭恭敬敬地递给温廷阁,说:“温大爷海涵,海涵呐!”
温廷阁瞟了一眼,却不肯接,冷冷地质问道:“老齐,你跟我装什么糊涂呢?那几根手指头,就想在江家面前糊弄过去?”
大旗杆子面容一僵,想了想,连忙赔笑道:“温大爷,这俩小子刚入行没多久,不懂规矩,您多担待担待吧!”
温廷阁把脸别过去,闷不吭声。
大旗杆子见状,又冲小徒弟骂道:“别他妈嚎了,还不快给你温大爷磕头认错儿!”
两个徒弟心慌意乱,纳头便拜,哭喊着说:“温大爷,我知道错了,您就饶了我吧!”
大旗杆子也跟着帮腔,苦笑着说:“温大爷,您看……这俩小子平常不错,他们也是一时糊涂,让猪油蒙了心,要不您帮我跟东家求求情,看在他俩还年轻的份儿上,给个机会吧?”
温廷阁仍旧不予理睬。
杨剌子等人也是皮笑肉不笑,眼里不耐烦,似乎随时就要动手。
大旗杆子心头一沉,不敢再有废话,便又立马喝令道:“把这俩混账拽起来,手痒是吧,我他妈让你手痒!”
众弟子听命照办。
这一刀下去,剁的就是整只手了。
两个徒弟疾声哀嚎,就在刀头行将落下那一刻,温廷阁却突然叫住了大旗杆子。
“慢!”
温廷阁看了看这两个小年轻,沉声却问:“想不想把手保住?”
两人冷不防没反应过来。
大旗杆子心里着急,立刻瞪眼骂道:“温大爷问你俩话呢,还他妈愣着干啥?”
“想!”小徒弟哆嗦着乞求道,“温大爷,您饶了我吧!”
温廷阁眼里没有怜悯,只是问:“东西在哪儿,交出来,我可以替你俩求个情。”
小徒弟咽了口唾沫,捂着血淋淋的手,说:“卖了。”
“嗯?”
“我没撒谎,东西真不在我手上,今天一早得手,上午就卖出去了!”
温廷阁等人脸色骤变——这下,问题就更严重了。
省城里收黑货的老合,赵国砚和李正西早已问过,人人都说最近没开张,更没见过什么“老猿献桃”的玉雕。
如今,这小徒弟声称,东西已经出货,那岂不是说明有人故意蒙骗江家?
甚至可能是先有了“买主”,而后才有了“窃贼”,相当于钱雇凶。
毕竟,这种事儿在线上也不少见。
无论怎么说,这小徒弟都已经坏了“荣家门”的规矩:一则违抗江家;二则欺师灭祖;三则盗财窃宝以后,并未存手三天,静观风声变化,而是现偷现卖,一举颠覆了荣家行规。
这种行径,简直是寿星老吃砒霜——活腻歪了!
温廷阁瞪了一眼大旗杆子,冷哼道:“老齐,好好瞅瞅,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宝贝徒弟,能耐太大了!”
此话一出,就连大旗杆子也没脸袒护小徒弟了,于是便又抄起柴刀,骂道:
“小瘪犊子,把手拿出来,今儿要是不把你剁了,我都对不起祖师爷!”
小徒弟还想再嚷,却发现众师哥也不再帮他求情了,这时才知如梦初醒,追悔莫及。
剁手不是儿戏,闹不好要大出血。
温廷阁担心这小子待会儿晕厥,于是连忙抬手拦住,却问:“小子,你先告诉我,你把那件玉雕卖给谁了?是有人钱雇你去偷的,还是你自己现找的买家?”
小徒弟不敢隐瞒,立马吐露实情道:“我把东西卖给南铁附属地了。”
“哪儿?”
“南铁附属地,那边的东洋鬼子和高丽棒子,只要货好,他们什么东西都敢收!”
众人心头一凛——这倒是江家鞭长莫及的去处了。
(本章完)
第701章 法外风闻
第701章 法外风闻
闻听此言,大旗杆子顿时火冒三丈,脸色由红转紫,后槽牙咬得嘎嘎作响。
他心里也是打鼓。
帅府寿宴期间,门下弟子顶风作案,已是在给江家找不痛快,如今竟又牵扯到南铁附属地,麻烦自然更大。
可以预见,江家越是难办,这笔账就越是要算在他的头上。
大旗杆子怎能不急?
想到此处,更是气血倒灌,当即提膝抬腿,照着小徒弟的肋巴扇就狠踹了一脚。
“混账东西,你可真给我长脸呐!欺师灭祖不说,你他妈还当上汉奸了!”
“汉奸?”
这骂名太重,要扛一辈子。
小徒弟不认,用手捂着肋下,龇牙咧嘴地叫屈道:“师父,我只是把东西卖给他们了,这怎么能算是汉奸呢?”
“放屁,还敢狡辩!”大旗杆子厉声斥责道,“你跟东洋鬼子勾肩搭背,坏了江湖规矩,不是汉奸是什么?”
“师父,我没有啊……”
小徒弟见师父动了真怒,再无旁人能够倚仗,立时吓得骨软筋麻,再也站不起来了。
大旗杆子仍不解恨,猛就举起柴刀,指着桌面儿,又喝道:“少他妈废话,把手拿出来,今天我就要清理门户!”
“行了,行了!”
温廷阁忽然打断,冷哼着说:“老齐,现在才想起来夹磨徒弟,早干什么去了?”
大旗杆子面露惭愧,吞吞吐吐,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温廷阁接着说:“我今天代表东家过来,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这看你教训徒弟的,抓紧时间办正事儿吧!”
“好好好!”大旗杆子慌忙赔笑,旋即又冲小徒弟瞪了一眼,“听见没有,温大爷问你话呢!你把那件玉雕卖给谁了,快说!”
小徒弟不敢隐瞒,立刻招认道:“我把东西卖给青丘社了。”
“青丘社?”
这名字耳生,大家听了,竟都有些茫然。
温廷阁在奉天的时间越来越少,更是一头雾水,当下便皱起眉头,问:“青丘社在哪儿?”
小徒弟战战兢兢地说:“在西塔那边,是高丽街的一家大烟馆。”
“那也就是说,你把东西卖给高丽棒子了?”大旗杆子总算松了口气。
在他看来,只要买主不是小东洋,这件事就还有缓。
虽说高丽棒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但起码还能有所周旋,倘若是东洋鬼子收的货,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可话又说回来,“青丘社”这家大烟馆到底是什么来路,众人却一时摸不着头脑。
此事倒也情有可原。
毕竟,南铁附属地对江家而言,始终都是块难啃的骨头。
江连横稳坐奉天龙头,尽管其手眼早已渗入东洋租界,但影响力终究有限,无法跟老城区相提并论。
南铁附属地已然大有“独立王国”的架势,而西塔地界儿,则更是堪称“国中之国”。
自从半岛沦陷以来,关外就涌入了不少高丽难民、劳工和复国义士。
这些人来到奉天以后,大多聚居在西塔附近,经年累月,阡陌纵横,渐渐形成了一条高丽大街,颇具异国风情。
起初,移民关外的高丽棒子还挺可怜,平时也都安分守己。
大家都是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只因迫不得已,方才远走他乡,能混口饭吃,就已经挺知足了,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最近两年,这些高丽棒子却愈发蛮横起来。
究其原因,问题仍旧出在小东洋身上。
原来,前年那会儿,小东洋在南铁附属地浪速广场东侧,兴建了一座大楼,名为:东洋拓殖株式会社。
正是这家公司,从半岛迁来了不少高丽棒子。
这些高丽棒子,不同于“义烈团”成员,他们没有复国意向,来到奉天以后,也不干别的,只为小东洋力行鹰犬之事。
如同英租界的“红头阿三”,高丽棒子移居关外,竟也有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他们自认是“二等国民”,地位仅次于小东洋,却远高于本土华人,算得上是狗仗人势的绝佳代表。
小东洋也的确处处偏袒他们,每当他们跟华人起了冲突,华人必定遭受严惩,而他们却可以若无其事。
久而久之,高丽街也就日渐排外,俨然自成一方世界。
温廷阁听见“西塔”二字,眉头便已皱得极深,当下又连忙追问道:“那青丘社的老板是谁?”
小徒弟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只知道他姓宋,四十多岁,长得挺膀。”
“混账东西!”大旗杆子应声咒骂,“我平时怎么教你的,手里出了货,连买主叫什么都不知道,你他妈想钱想疯啦?”
所以说,收徒是件大事!
传道受业,可得擦亮眼睛,光有能耐,不长脑子,不仅不会成材,反而还会连累师门。
温廷阁懒得理会,紧接着追问道:“那老板除了姓宋,你还知道什么?”
小徒弟闷头想了想,说:“还有……他虽然是个开烟馆的,但是平常也给人放贷,只要有好东西抵押,不管有没有保人,都可以去找他借钱,方便,痛快,也没那么多规矩。”
“抵押?”大旗杆子眼前一亮,总算盼来了好消息,“既然是抵押,那就说明还有机会赎回来呀!”
“可我是卖给他的……”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大旗杆子又骂了几句,当真是恨铁不成钢。
温廷阁摇了摇头,却说:“我不是问他干的什么生意,而是问你知不知道,那个高丽棒子有什么背景?”
“这……这我就更不知道了。”
小徒弟颓然垂下脑袋,把大旗杆子气得直翻白眼。
温廷阁没有办法,只好转身去问左右:“你们有谁知道,青丘社老板的底细吗?”
众人茫然摇头,唯独杨剌子应声回了一句,说:“我之前去那边逛窑子,倒是见过一次,门脸儿不算大,看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儿,好像是去年入冬才开张,要说那老板的底细么……我估计,二爷应该知道。”
说着,他三两步凑过来,俯首帖耳,悄声解释道:
“二爷以前曾经去那边安顿过‘义烈团’成员。”
温廷阁恍然大悟,忙说:“既然这样,那就赶紧把二爷请过来吧!知根知底,也方便商量,省得待会儿白跑一趟!”
杨剌子不敢耽搁,即刻应下差事,转身冲出房门,急忙去找王正南前来救场。
这边厢,温廷阁也没闲着,敲了敲拐棍儿,又冲那小徒弟问道:“那件玉雕,你卖了多少钱?”
“两千块……”
“钱呢?”
小徒弟瘫坐在地上,指了指脚踝,说:“在我袜子里掖着呢,我这边有一千块,五哥那边还有一千块。”
大旗杆子闻言,立刻叫人把赃款搜了出来。
拿在手里一看,竟然还是高丽银行发行的“金票”。
当然,说是“金票”,其实却是小东洋的货币在暗中操控。
大旗杆子将赃款码好,放在桌面上,随即表态道:“温大爷,今天这件事,问题出在我身上,待会儿我亲自陪你们去赎东西,差了多少钱,全由我来补贴,只是拿到东西以后,求您帮帮忙,千万让我去见东家一面。”
温廷阁点了点头,举起拐棍儿,指了指大旗杆子师徒两个,随后又端平了一扫。
“等二爷过来以后,你们两个跟着去赎东西,其他人留下来,陪我在这等消息。按照家法门规,东西赎回来了,只办元凶祸首,东西没赎回来,那就连坐受罚。”
众人哑然无话。
沉默片刻,便不禁狠狠瞪了一眼小师弟,而那怨恨的神情,也早已毕露无疑。
这正是江家想要的结果——无论那件玉雕是否能被追回来,师兄弟之间都已经有了隔阂,并且难再和好如初。
时间分秒流逝,大旗杆子等人难免心浮气躁。
等了两盏热茶的功夫,王正南终于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不只是他自己,西风因为住得近,便也带人跟了过来,询问情况。
两人一进房门,见桌面上血迹斑驳,知道元凶祸首已经确定,又在来时的路上,听杨剌子讲了个大概,因此并未多问。
提起青丘社,南风果然有所了解,但从他的脸色来看,这件事似乎有点棘手。
“青丘社?”王正南摇头叹道,“唉,这可就不太好办了!”
大旗杆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忙问:“二爷,您听说过这个人?”
王正南应声道:“听说过,但是没打过交道,这人名叫宋律成,好像去年才来奉天。”
“刚来一年,就能开办大烟馆,不是光有钱那么简单呐!”李正西随声附和了一句。
“那当然了!”
王正南点点头,念叨着说:“这个宋律成是有背景的,我听说,他好像有两个兄弟,一个是在东洋警务署供职当翻译,另一个是在高丽银行当大班,他自己也在军警两界吃得开,绝对有钱有势,虽然来得晚,但在西塔地界儿,也算是个人物了。”
“那他到底是个生意人,还是江湖人呢?”温廷阁问。
“不好说,我没有熟人能搭上他这条线,但他这人的口碑倒是不错。”
“怎么讲?”
“我听过的一些传闻,都说他重义轻财、乐善好施,为人也挺大方,凡是求到他的,嘴里也绝少有个‘不’字儿。”
“这么说的话,那宋律成应该不难打交道呀!”大旗杆子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不料,王正南却给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难!宋律成这个人,平时极难打交道,至少我听说的是这样!”
大家都有些困惑,不禁小声嘀咕道:“那你刚才说的那些……”
“嗐,他那人虽然仗义,但却只给高丽同胞好脸色,华人要想跟他打交道,他向来都是爱答不理!”王正南苦笑道,“你们也知道,高丽棒子那帮人,脾气又臭又硬,仗着有鬼子撑腰,平常更是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了!”
李正西想了想,问:“二哥,你之前安顿的那几个高丽棒子,能不能借上力?”
“嘶——”
王正南沉吟片刻,终于摆了摆手,说:“我不敢找呀,这个宋律成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他是给鬼子帮差的,你懂吧?”
李正西顿时了然。
“义烈团”成员潜伏奉天,是要隐藏身份的,倘若不小心暴露,不仅是他们自身难保,甚至还有可能牵连江家。
温廷阁又问:“他既然是开烟馆的,那他手上的土货,就不过咱们的手?”
王正南连连摇头,却说:“宋律成是给鬼子包销的,他手上的货,走的都是军用路线,根本用不着买江家的保险。”
众人闻言,脸色就渐渐阴沉下来。
既无熟人说情,又无利益牵制,偏偏这位宋律成还跟华人不对付,背后又有小东洋偏袒照顾,这要前去赎回玉雕,就只能纯看人家的心情、脸色行事了。
要知道,那件玉雕上午才卖出去,人家在手里还没捂热乎呢,现在就要赎回来,换作是谁,心里也不大痛快。
话虽如此,江连横交代的差事,又不得不办。
王正南思虑再三,也只好拍案而起,说:“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我跟你去!”李正西起身道。
王正南想了想,倒也没有回绝,便说:“那行,大旗杆子和他徒弟,再加上杨剌子和老解,咱们几个过去,人也别太多,省得适得其反,等到了地方,你们尽量别说话,让我去跟他谈。”
众人没有异议。
毕竟,每当江家要谈生意的时候,都是南风出面,他为人和气,也懂得谈判之道。
温廷阁自然要留在这里,看守大旗杆子剩下几个徒弟,以免他们趁机跑路。
“那现在就走吧!”李正西不无担心地说,“万一那个高丽棒子再转手把东西卖给小东洋,事情就更难办了!”
大旗杆子连连点头,忙说:“几位稍等我一会儿,等我备好了钱,咱们再出发不迟。”
说罢,转身跳上土炕,打开大衣箱,在里头鼓捣了片刻,方才换了一身大袄,跟着王正南和李正西,披星戴月,朝着南铁附属地疾行而去……
(本章完)
第702章 西塔高丽
第702章 西塔高丽
夜凉如水,不过戌时光景,西塔地界儿便已静谧下来。
高丽街临近电车线路,又离南铁车站不远,本应极具商业潜力,可现实的情况却是,高丽聚居区并未显出繁华模样。
此地基础太差。
西塔本是护国延寿寺的佛塔,地处城郊,二十年前,这里几乎无人居住,只在民国成立前后,才渐渐有了些烟火气息。
若非如此,西塔周围也轮不到他们这帮异乡人鸠占鹊巢了。
而且,西塔本就位于南铁附属地边缘,属于争议地带,名义上归属奉天当局管辖,但小东洋借口“日朝合并”,声称高丽棒子是其“二等国民”,因此经常插手地方治安,步步蚕食,渐渐变成了实际意义上的管理者。
正因为双方争执不下,西塔地区的发展,便也由此耽搁了。
高丽聚居区的城建相当落后,整条街都没有下水道,甚至有不少地方还未通电,一到入夜时分,就显得黑灯瞎火。
沿街两侧,也尽是低矮的土房,间或临时搭建的棚屋。
人在其中,总能闻到一股淡淡腌菜味儿。
路面也是砂石垫道,坑坑洼洼,未经休整,堪称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可即便如此,仍有几处商家店铺在此落地生根,当然都是高丽棒子的生意。
沿街入巷,行至中段,便寻到了一座规模较大的旧式建筑,外观看起来像个茶馆儿,但却只有平地一层。
走到近前,仰头看向门楣,却见黑底绿字的招牌上,正写着三个斗大的汉字——青丘社。
门前还有一副楹联:
世事如烟亦如梦,尘心无我自无妨。
尽管对仗不甚工整,却很符合大烟馆的调性。
店家还没上板儿,有昏黄色的灯影从门窗里渗出来,显得格外安宁。
柜上的伙计刚吃完便饭,正在那一边剔牙,一边发刊报纸副刊的连载小说。
屋子里烟熏雾绕,满是烟土的独特臭味儿。
翻阅报纸的沙沙声,茶碗儿间的碰撞声,还有咳痰、擤鼻涕、细密的交谈声,所有声音都很轻,直叫人昏昏欲睡。
一盏烟霞袅娜,只为好梦一场,谁能忍心高声打扰?
然而,房门还是开了,伴着一阵寒风。
柜上的伙计应声抬头,目光虽有困惑,却仍旧笑脸相迎:“几位客官,抽烟还是打针?”
他的汉语很流利,但绝不是华人腔调。
王正南笑呵呵地走到柜台前,拱手抱拳道:“这位兄弟,请问宋老板在不在?”
伙计皱了皱眉,上下打量南风一眼,疑神疑鬼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今儿上午,你们宋老板是不是收了一件玉雕啊?”
王正南一边说,一边侧过身,朝大旗杆子的小徒弟招了招手,将其唤至近前,又冲那伙计笑道:“您看看,就是这位小哥出的货,您还有没有印象?”
伙计不吭声,却见那小徒弟用块白布裹着右手,断指处明显渗出血迹,心里便立刻猜出了大概。
“没印象!”
他重新坐下来,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神情,说:“你们找错人了吧?”
“诶,你怎么能说没印象呢?”小徒弟急道,“我今天上午来的时候,你就在这,还是你带我去见的宋老板呢!”
那伙计不搭话,拿起报纸,自顾自地翻看小说。
王正南见状,连忙陪笑着解释道:“兄弟,我看你是误会了,咱们不是便衣的巡警,只是想把东西赎回来,麻烦您通融一下,让咱们见了宋老板再说。”
说着,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大洋,轻轻放在柜面儿上,请其笑纳。
没想到,那伙计目不斜视,仍旧盯着报纸,忽然冷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报上的小说,还是在笑南风的请求。
总而言之,这高丽棒子没有任何回应。
见他这副目中无人的姿态,众人不禁相视一眼,就连大旗杆子的脸上,也都隐隐有些不满了。
王正南还在极力争取,勉强陪上笑脸,问:“兄弟,咱们无非就是想见见宋老板,他在就在,不在就不在,您这不声不响的,算什么意思呀?”
那伙计翻了下报纸,冲店门外努努嘴,却说:“你们要么进屋抽烟,要么马上离开,别在这里耽误我们做生意。”
话音刚落,李正西便已箭步抢上前来,狠拍了一下柜面儿,厉声质问道:“你在这装什么呢?咱们要找你老板说话,轮得着你在这横七竖八地拦着么?”
听见争吵,矮床上的烟客纷纷坐起身来,呆愣愣地朝这边张望。
王正南见状,急忙拦住西风,干脆开诚布公道:“兄弟,咱们是城内江家的人,麻烦您帮忙引荐一下宋老板,大家就当交个朋友,日后绝对亏不了你,这还不行么?”
未曾想,那伙计不仅无动于衷,反倒嗤笑两声,竟在嘴里嘟囔了一句:“西八!”
这下,就连南风也忍不住掉下脸子了。
尽管众人不通外语,但毕竟混在奉天,对于“八嘎”、“西八”这类国骂,总不至于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李正西一把抢过报纸,当面撕碎,气冲冲地问:“去你妈的,你骂谁呢?”
那伙计也立马站起来,不甘示弱地问:“你们是来找麻烦的吗?”
“谁找谁麻烦?”李正西把碎纸甩在那伙计的脸上,“咱们跟你好说好商量,你他妈听不懂是不是?”
那伙计看向暴怒的西风,忽然冷笑一声,指了指柜台上的电话,却问:“需要我给东洋警务署报警吗?”
“操!”
李正西是什么脾气——性烈如火!
闻听此言,当即抡开臂膀,朝那高丽棒子的脸上狠抽了一嘴巴,“报!狗仗人势的东西,老子今天就他妈抽你了!”
那伙计也是头一次碰见硬茬儿,过去没吃过亏,如今被人当面扇了一耳光,用手捂着半边脸,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以往,每当他搬出“东洋警务署”的时候,不管来人是谁,全都立时哑火。
没想到,今天竟然不灵验了。
于此同时,李正西虽说出了一口恶气,整个人却也被大伙儿急忙拦住。
“西风,别冲动!”王正南低声宽慰道,“你别忘了,大哥特地吩咐过,要按蒋二爷的意思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二哥,我也没想冲动,可你看他那副德性,不跟他来硬的,他能带咱们去见宋老板?”
“我知道,我知道,狗要咬人,你还能咬狗么?”
其实,南风心里也早有不满,因此并未责备西风,只是简单安抚了几句。
说话间,青丘社几个跑堂的伙计,便已循声赶了过来。
他们不通汉语,气焰格外嚣张,一个个拎着水壶、提着棍棒,叽里呱啦地横冲过来,只眨眼间,便聚集了七八号人。
这还不算完,后堂又有呵斥声快速逼近。
伴随着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响动,却见三个虎狼壮汉飞奔而来。
看得出,他们才是真正负责看场子的打手。
大旗杆子和小徒弟立时有点畏缩,虽说不敢掉头就跑,但也远远地退至角落,挨着大门,静观其变。
好在,杨剌子和老解是见过风浪的,当下面无惧色,立马站在西风身后,左右顾盼,神情戒备。
双方语言不通,为了能让对方听懂各自的意思,照面就是一通“国骂”,但却迟迟没有动手。
李正西这边,固然不想将事态扩大。
高丽棒子那边,也有些一头雾水,于是便将那柜上的伙计叫过来,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起初,那几个高丽棒子还挺不忿,听了一会儿,方才渐渐冷静下来。
双方交涉片刻,青丘社为首那人走过来,语调生硬地问:“江家?”
“不错!”李正西应声点头。
高丽棒子打量西风一眼,随后便冲柜上的伙计说了几句。
那伙计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如实翻译道:“你们在这等着,他们要进去问问。”
“你早这样不就好了?”李正西冷哼道。
那伙计受了“委屈”,自然有些忿恨,但又无可奈何,只好忍气吞声。
不过,青丘社的打手在经过他身边时,却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抬手指向西风,用高丽话问了几句。
李正西等人听不懂,只见那伙计点了点头,青丘社的打手便转过身,缓步朝后堂走去。
杨剌子见状,忙凑过来,在西风耳边悄声提醒道:“三爷,小心有诈!”
李正西面不改色,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放心!”
西风虽然无所畏惧,可大旗杆子站在门旁,却早已吓破了胆,忍不住颤声嘀咕道:
“完了完了,这回全完了!这事儿越闹越大,要是三爷再出了岔子,我有八个脑袋也不够赔的呀!”
他越想越怕,当即揪起小徒弟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骂道:“小瘪犊子,就他妈赖你!”
小徒弟也傻了,不敢再去争辩,殊不知: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一声师父,也不是白叫的。
如今闯下大祸,小徒弟固然顽愚不化,可大旗杆子却也同样难辞其咎。
等不多时,方才那位看场子的打手,便从后堂里走出来,冲西风等人招了招手,语气冷硬得近乎于命令:“你们,进来!”
李正西应声迈步,却被王正南抢在了前面。
“西风,我走前头吧!”
李正西还想争论两句,王正南却道:“我走前头,对咱俩都稳妥点。”
说罢,就跟着高丽棒子的脚步,朝青丘社后堂走去。
众人别无二话,自然紧随其后。
柜上的伙计需要负责翻译,便也连忙跟了过来。
穿过幽暗的走廊,行至末端,由后门走进小院儿,却见院子东侧有一间相当宽敞的屋子,高丽风格的建筑,形制跟东洋相近,底部悬空,有个三五级的木质台阶儿,外头装着一扇推拉门。
青丘社的打手拽开房门,冲里面歪了歪脑袋,说:“进吧!”
王正南依然客气,点头赔笑道:“多谢,多谢!”
走进屋内,却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客厅,地上铺着榻榻米,足有二十几人盘腿坐在里面,三五成群,围着矮桌,有人在玩儿骰子,有人在下高丽象棋。
房门一开,众人立刻乜眼斜视,排开阵仗,颇有些下马威的意味。
南风望穿屋子尽头,只见一个三四十岁的高丽棒子端坐主位。
宋律成肤色黝黑,眉骨挺高,双目深邃,枣核脸,单眼皮,四肢粗壮,脖子极短,身穿一件雪白色赤古里,手里拿着一杆细长的烟袋锅子,身后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文玩古董,看样子大概是别人用来贷款的抵押物。
窗边的小桌案上,还放着一部电话机。
大旗杆子不愧是“荣家门”出身,眼睛贼,刚一进屋,就立刻相中了一件白玉雕,雕刻的正是“老猿献桃”,于是便忙冲小徒弟问道:“是不是那件玉雕?”
小徒弟点了点头。
大家便都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起码玉雕还在。
王正南连忙拱手笑道:“宋老板,幸会幸会!”
宋律成不动声色,直到柜上的伙计跑过去翻译,他才哼唧了一声,问:“江家?”
“对对对,就是江家,您听说过咱们就好办了!”
王正南笑着走过去,本打算上前套套近乎,不料刚走两步,便迎来了众人的厉声喝止。
“阿依西,哇里哇啦西八哟!”
高丽棒子说话,总有些叽叽歪歪的,听起来很不耐烦。
王正南蓦地一愣,尽管不解其意,却也能感觉到对方出言不逊。
果然,那伙计见有人给自己撑腰,便又立刻神气起来,冷哼道:“宋老板说,你们几个在门口坐着就行了!”
南风等人脖子一粗,想到江连横的吩咐,便咬紧了后槽牙,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倘若在此发生械斗,明日一早,必定见诸报端,那就是在给张大帅心里添堵,江家承受不起。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尽快赎回玉雕,若有不满,等到秋后算账也不算迟。
“宋老板问你们,不在老城区待着,跑西塔来干什么?”青丘社的伙计又问。
王正南已经是有名的好脾气了,如今却也收了笑脸,直接了当地说明来意:“没想干什么,不过就是来跟宋老板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让咱们把那件玉雕赎回来。”
青丘社的伙计如实翻译。
不想,宋律成听了,竟勃然大怒,一口气说了无数“西八”,最后才由伙计转述道:“混账!那件玉雕,你们今天上午才卖给我,现在就要反悔,你们是存心戏弄我们高丽人吗?”
“没有。”
王正南沉声道:“今天这件事,问题的确出在我们这边,所以才来找宋老板商量,如有冒犯,我这里先行赔个不是。”
众人又嚷,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无非就是在问:“那江连横怎么不亲自过来?”
这下,李正西不能忍了,立刻回敬道:“宋老板,得饶人处且饶人,就这么点事儿,你还想让咱东家亲自跑一趟?”
“别别别,哥几位,听我说一句吧!”大旗杆子知道,该是自己发言的时候了,“宋老板,这件事儿归根结底,全都怪我管教不周,根本怨不到江老板身上,您要心里不痛快,那就全冲我来吧!”
宋律成没吭声。
大旗杆子又说:“宋老板,我给您赔礼道歉,求您通融通融,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当然,我也不能让您空欢喜一场,要不这么着,我给您再加……再加五百块!您看怎么样?”
不想,宋律成却冷笑一声,连带着其他高丽棒子也都哄笑起来。
“咋的,少了?”大旗杆子咬咬牙,“那我给您加一千块,您两千块买的玉雕,我三千块赎回来,还不成吗?”
宋律成摇了摇头,缓缓伸出四根手指,生硬道:“四千块!”
好家伙,狮子大开口!
大旗杆子心尖儿一颤,正犹豫着要不要答应,却被南风和西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嘴。
杨剌子便在身后小声提醒道:“老齐,这已经不只是你自己的事儿了,别多嘴!”
大旗杆子反应过来,连忙收声,看向南风西风,不知这两人要如何应对。
王正南叹了口气,好言相劝道:“宋老板,您既然听说过江家,咱们之间又没有过节,何必非得这样呢?”
青丘社的伙计牛哄哄地说:“我们不是已经说了么,四千块,有钱你就赎回去,没钱你就赶紧走人!”
王正南再劝:“宋老板,我建议您先去奉天城里扫听扫听,我东家是什么样的人。您今天卖江家一份人情,江家会记得你的,大家交个朋友,以后有什么麻烦,您尽可以随便开口。”
青丘社的伙计翻译过后,众高丽棒子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宋律成听罢,沉吟片刻,不再用伙计帮忙转述,而是操着满嘴极其生硬的口音,说:
“好,我可以卖给江先生一个面子——五千块!”
(本章完)
第703章 两个条件
第703章 两个条件
五千块,变本加厉!
不提江家还则罢了,提起江家,反倒还得追加一千块——敢情江家的面子,居然是个负数?
王正南坐不住了,沉下脸说:“宋老板,咱们两家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不过是想来你这赎个东西,你至于这样吗?”
没想到,青丘社的伙计翻译过后,高丽棒子竟又叫嚣咒骂起来。
“少他妈废话,想要赎回东西,就拿五千元出来!”
“没钱就赶快滚出去,别在这里磨蹭!”
“不过,五千块是今天的价钱,明天再来,那就未必还是五千块了,就算价钱不变,我们也不能保证东西还在。”
众人气焰嚣张,简直就是故意找茬儿。
宋律成作为当家掌柜,不但没有制止,反而摆出一副作壁上观的架势。
直到手下泄过了愤,他才慢悠悠地说:“记住了,现在是你们来求我,错也出在你们身上,是你们突然反悔的,想要把东西赎回去,那就必须按照我的规矩来办。”
此情此景,若说无冤无仇,恐怕谁都不信。
王正南也不禁冷静下来,暗自回想:难不成,江家真在不经意间得罪过这群高丽棒子?
然而,左思右想,仍旧不得其解——这宋律成才来奉天不久,双方还没打过交道,能结多大仇怨?
高丽棒子最没耐性,见他久不应声,立刻高声催促道:“喂,你们想好了没有,快点说话,你是在耍我们吗?”
“有理不在声高,叫唤什么?”
李正西突然暴怒,起身呵斥道:“让你们三分,你们还真狂得没边儿了!”
高丽棒子不甘示弱,也站起来几个,大喊大叫地质问道:“小子,想死吗?你们难道看不起我们高丽人?”
“说什么呢?”李正西皱起眉头,神情略感困惑,“咱们在这就事论事,谁说看不起你们高丽人了?”
西风只觉得莫名其妙,殊不知,高丽棒子是出了名的神经敏感。
半岛虽然不乏刚猛义士,可小人之辈却也不在少数。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说的就是他们这类人。
千百年来,半岛始终都是中原附庸,国格低贱,极度自卑必定带来极度自尊,既瞧不起别人,又时刻担心被人瞧不起。
因此,高丽棒子往往暴躁易怒,只要能挽回三分薄面,向来不择手段,堪称是无所不用其极。
眼下就有几人站出来,说:“阿依西,我劝你先搞清楚状况,这里是西塔,是南铁附属地,不是你们江家的地盘!”
李正西不怂,当即回敬道:“去你妈的,少拿小东洋吓唬老子,你们也别忘了,出了这条街就是华界!”
“小子,你先试试,能不能离开这条街再说吧!”
“操,老子在这条街上混的时候,你们几个还在娘胎里吃屎呢!”
双方互不相让,杨剌子和老解也跟着站起来,似乎随时就要破盘开响。
大旗杆子见状,心里越想越慌,连忙在西风身后小声提议道:“三爷,不行的话,这钱我出了吧,咱别把事情闹大。”
李正西不予理睬,领着两个响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高丽棒子也不遑多让,仗着人多势众,更是步步紧逼而来。
然而,正在剑拔弩张之际,宋律成却突然抬起手,叫停了双方的冲突。
“或者——”
他吊着眼梢,直直地望向西风,目光有些阴冷,旋即话锋一转,却道:“我也可以按照原价,把这件玉雕还给你们。”
众人微微一怔,脸上却未显出欣喜。
王正南想了想,问:“但是呢,什么条件?”
宋律成缓缓伸出两根手指,哇里哇啦地用高丽话说了小半天儿,要求似乎不少。
待他说完以后,柜上的伙计才清了清嗓子,朗声宣示道:“我们有两个条件,你们如果答应的话,东西就还给你们;如果不答应的话,宋老板就算把那件玉雕砸了,也绝不会让你们拿回去!”
李正西面带不屑,冷哼一声,没有回话。
王正南仍然想要解决问题,于是便问:“什么条件,你们先说出来听听。”
“首先,西塔是高丽人的西塔,这里不欢迎你们!江家必须承诺,以后不会派人来骚扰我们,更别想对我们指手画脚!”
王正南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也没资格回应。
江连横不在,南风没法做出任何承诺。
更何况,阳奉阴违也得有个限度,不是随便什么要求都能应承的,否则只会作茧自缚。
“还有呢?”王正南问。
青丘社的伙计狗仗人势,眼见着有大哥撑腰,便又立时抖擞起来,把头一仰,净拿鼻孔看人。
“你们先说答不答应,要是答应的话,咱们再往下说;要是不答应的话,那就免谈了,大家都别白费口舌。”
王正南摇了摇头,说:“你总得先把所有要求都列出来,我才好回去跟东家商量吧?”
那伙计回头请示几句,见宋律成耷了下眼皮,才肯继续说道:“其次——”
他突然抬手指向西风,冷笑两声,却道:“你们得把这小子留下来!”
话音刚落,众人俱是一愣。
李正西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谈判的筹码。
虽是如此,心下却不慌乱,反倒冷冷地嗤笑一声。
青丘社的打手见状,不由得厉声恫吓道:“笑吧,等下有你哭的时候!”
这倒是给众人提了个醒儿——难不成,就因为西风扇了那伙计一嘴巴,高丽棒子才如此百般刁难?
可转念细想,又觉得不对。
事实上,早在西风动手之前,青丘社便已显出对江家的敌意了。
虽说李正西性情暴烈,却也不是疯狗,还远不到见谁咬谁的地步。
换句话说,但凡那伙计是个正常人,哪怕数落西风几句,他也不会动手打人,毕竟是江家理亏在先,自然要放低姿态。
问题在于,高丽棒子得寸进尺、目中无人,这才逼得西风出手,给他长了个教训。
要是不动手,恐怕到现在都没机会见到青丘社的话事人。
两个条件,都已清楚明白了。
宋律成便抬起头,冲南风扬了扬下巴,说:“我的要求就这些,去找你的东家商量吧!”
王正南摇了摇头,起身却道:“不用商量了,没的谈!”
高丽棒子面露不快,仿佛受到了某种莫大的挑衅,一时间乱哄哄地叫嚷起来。
青丘社的伙计略感意外,不由得再次重申道:“喂,你们可想清楚了,明天再来,这件玉雕没准就不在我们这了!”
“随便,”王正南淡淡地说,“有能耐你就把它砸了,现在就砸。”
南风一改往日和善的面容,内心早已全无继续谈判的兴致。
如果说,青丘社提出的第一个条件,他还有所迟疑,不敢代替江家擅自决定;但青丘社提出的第二个条件,他却可以当场给出答复——不可能,想都别想。
别说西风只是扇了那伙计一嘴巴,就算是一枪崩了那伙计,江连横和胡小妍也绝不会把西风交给高丽棒子处置。
甚至别说西风了,就连大旗杆子和他的小徒弟,江家也不可能交给青丘社。
大旗杆子就算犯下了天大的过错,那也是江家的“靠帮”,理应由江家处置。
衙门口要抓江家的人,都得先跟江连横打声招呼,眼下又怎么可能把人交给这群高丽棒子?
宋律成也没料到南风的态度说变就变,一时间有些错愕,继而恼羞成怒,拍案瞪眼道:“你把我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宋老板,你什么意思?”王正南眉头紧锁,“东西我都不要了,还不能走?”
青丘社的打手立时喝道:“啪啵呀,打了我们高丽人,什么表示都没有,现在就想走了吗?”
话犹未已,李正西忽然开口道:“二哥,别介呀!那件玉雕就在他们手里,来都来了,怎么能不要呢?”
王正南凑过来,小声嘀咕道:“西风,大帅寿宴期间,尽量别动手,事情闹大了,对咱们没有好处。”
“放心!”
李正西跨步绕过南风,立在厅室正中,目光看向宋律成,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就是因为我刚才抽了他一嘴巴么,你现在让他过来,我还给他。”
说罢,当即伸手入怀,掏出一把漆黑如炭的勃朗宁,“咔嚓”一声,拉动枪栓。
高丽棒子应声一惊,纷纷站起身来,连忙将宋律成护在身后,另有几人则是快步抢到房间门口。
杨剌子和老解不敢怠慢,立马垂下右手,按在腰际。
大旗杆子和小徒弟吓得瘫坐在地上,别说出言劝和了,就算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高丽棒子当中,也有几人配了手枪,因此倒也没有退却,而是厉声咆哮道:“阿西巴!小子,你想死吗?”
李正西撇撇嘴,并未应声,只是冲那伙计抬了抬下巴,说:“喂,你们人多,就算待会儿真拼起来,也是你们占优,你不就是想找回面子么,我给你这个机会,过来打我吧!”
那伙计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西风会这么说,因而显得有点犹豫。
青丘社的打手见状,便都纷纷看向他,说了许多高丽话,大概是在劝他不要担心,又或者是在给他打气。
宋律成也在身后推了他一把,高声喝道:“他刚才怎么打你的,你就怎么打回来,让他看看,我们高丽人不是好惹的,有我在这里,你不用害怕!”
其他高丽棒子也随即怂恿了几句。
最后,那伙计咽了口唾沫,终于从人群中迈步出来,相当谨慎地走到西风面前。
李正西侧过脸,淡淡地说:“打吧!你最好照死里打!”
那伙计直挺挺地僵在原地,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瞥向西风手中的勃朗宁,随后回头看了一眼宋律成。
“打呀!”
李正西暴喝一声,吓得那伙计浑身一颤,竟突然怯懦下来。
毕竟,他只是青丘社柜上的伙计,并非职业打手,平日里捏捏软柿子也就罢了,真碰见硬茬儿,他哪敢随便挑衅?
尽管青丘社人数占优,但这一枪下去,铁定是自己先死。
想到此处,那伙计虽然抬起胳膊,却又只是悬在半空,颤颤巍巍,竟始终没敢动手。
宋律成恨铁不成钢,疾声喝令道:“阿依西,打他呀,你西八怕什么呢?”
那伙计闻言,稳住心神,咬紧牙关,终于抡开臂膊,照着西风的脸狠——摸了一把。
“啪!”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清脆的声响!
只见那伙计把头一甩,“噔噔噔”踉跄几步,应声摔倒在地,竟又平白挨了西风一记耳光。
“扇嘴巴子都不会?”李正西骂道,“像我这么打,重来!”
这一巴掌,打的就是宋律成的脸了。
高丽棒子哪肯答应,顿时叫骂着朝这边横冲过来。
杨剌子和老解傍立西风左右,都是眼疾手快的练家子,立马提膝抬腿,先把门旁冲过来的高丽棒子一脚蹬飞,旋即一手拔枪威慑,一手把住门框占据地势,以防被人断了后路。
王正南终究不是打手那块料,见形势有变,连忙拽起大旗杆子和小徒弟二人,先行退到西风身后,不求能帮什么忙,只求别添什么乱。
高丽棒子那边也算训练有素,当即拉开阵仗,分出五六个枪手横在前面,其余人等,尽皆围在宋律成身旁。
“阿依西,哇里哇啦西八哟!”
“去你妈的,给脸不要脸是吧?”
双方心里都憋着恶气,火并自是一触即发。
李正西等人尽管不想把事情闹大,可眼见着高丽棒子蹬鼻子上脸,非要把西风扣留下来,又不得不强硬反击。
青丘社的打手倒是有恃无恐,只等着宋律成一声令下,便要开火交战。
然而,谁也没想到,恰在此时,窗台桌案上的电话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突如其来的小插曲,令在场众人蓦地一怔——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难道会是巧合?
总不至于是打错了吧?
“叮铃铃——叮铃铃!”
电话铃声依然在响,宋律成的脸上显出犹疑,似乎有所猜测,于是便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又在冲突中占据主导地位,终于提起了电话机。
没想到,当电话机的听筒刚一靠近耳朵,宋律成就立马换了一副嘴脸,甚至换了一副腔调。
“莫西莫西,诶,嗨嗨,瓦塔西哇宋桑得斯!”
(本章完)
第704章 一通电话
第704章 一通电话
“诶,纳尼?”
宋律成一边讲着电话,一边示意手下按兵不动。
当他说起东洋话时,语气立刻变得谦卑谨慎,仿佛莲台顿悟,霎时间便懂得了世事人情。
青丘社的打手面带惶惑,虽说不敢轻举妄动,但也没打算就此放过南风等人。
事发突然,众人不禁眉头紧锁,盯着高丽棒子看了半晌儿,愣是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
“诶,南得斯嘎……”
宋律成仍在急切地交谈着,忽然斜眼瞥向西风,目光中略带三分不甘。
李正西见状,心里更是不解。
从对方的神态来看,这通电话显然与江家有关,但到底是谁打来的,却又不得而知。
只见宋律成面色阴沉,拿着听筒,交涉片刻后,忽地双肩一沉,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整个人顿时没了神采。
“嗨,哇嘎里麻西大,嗨!”
“咔嗒——”
伴随着一声叹息,电话挂断,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汇聚在宋律成身上。
这位青丘社的当家掌柜,立时有些局促,沉吟许久,终于摆了摆手,吩咐众弟兄放下武器。
高丽棒子极不情愿,连忙追问缘由,结果不仅没问出个究竟,反倒惹恼了宋律成。
当家的厉声呵斥几句,厅室里方才消停下来。
王正南和李正西相视一眼,渐渐觉出事情有了转机。
果然,紧接着,就见宋律成大手一挥,叫人去把架子上的玉雕拿下来,放在面前的矮桌上,闷闷地说:
“东西拿走吧!”
此话一出,众人倍感诧异。
当真是意料之外,峰回路转!
毋庸置疑,宋律成态度的突然转变,必定与方才那通电话有关,但那到底是谁的指示,南风等人却无从揣测。
王正南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问:“那条件呢?”
“啪啵呀(笨蛋)!你在耍我吗?”
宋律成突然暴怒,急赤白脸地吼道:“钱!钱呢?我的钱在哪?把钱还回来,你们难道还想把钱和东西都拿走吗?”
别说,有那么一瞬间,李正西还真打算空手套白狼了。
可转念一想,终究还是甩手作罢。
毕竟,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赎回寿礼才是重中之重。
见好就收,免得节外生枝,也明显更符合江连横的要求。
至于其他不满,总不至于非得逞一时之快。
于是,众人便纷纷转头看向大旗杆子和他的小徒弟。
大旗杆子还在发愣,尚未回过神来,心说这宋老板刚才还吆五喝六的,怎么突然就怂了呢?
明明是合理诉求,却愣是让高丽棒子喊出了胜利者的气势。
看来,这宋老板也不是一般人物。
正寻思着,宋律成便又在远端喝道:“喂,你们还要不要这件玉雕了?不要的话,就马上滚出去!”
大旗杆子这才猛然惊醒,连忙从怀里掏出那两千元“金票”,颤巍巍地左顾右盼,问:“这钱……给谁呀?”
“你自己过来拿,难道还要让我们给你送过去吗?”
“这……也不是不行。”
“什么?”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旗杆子转头看向西风,明显是在征求江家的意见。
李正西和王正南商量几句,便点点头说:“去把东西拿回来吧!别给江家跌份儿!”
大旗杆子沉了口气,腰杆儿一挺,尽管有点莫名其妙,但却仍旧战战兢兢地朝宋律成面前走去。
青丘社的打手丢了脸面,目光忿忿的,只顾死死地盯着他看,可惜眼神终究杀不死人。
走了几步道,大旗杆子便已来到宋律成面前,缓缓蹲下来,将那两千元“金票”放在桌案上,想要伸手去捧那件玉雕,却又难免有点畏惧,便满脸堆笑地客气道:“宋老板,那我就……承让了啊!”
“磨蹭什么,还不快滚!”
“好好好,我这就走,这就走!”
大旗杆子小心翼翼地抱起玉雕,刚往回迈了两步,便又臊眉耷眼地转过身来,不知是何缘故。
宋律成面色铁青,厉声质问道:“你还想怎么样?”
大旗杆子看了看李正西,又看了看宋律成,咽下一口唾沫,勉强笑道:“没什么,我就是想问一下宋老板,那个……您有盒子吗?”
宋律成恨得牙根儿痒痒,猛地轮拳砸了下桌面,“砰”的一声过后,渐渐冷静下来,咬着字眼儿,用高丽话吩咐道:“给他找个盒子过来!”
…………
奉天督军署,张大帅寿宴分场。
因为前来祝寿的人实在太多,老张不得不把宾客分成三六九等,凡各省代表及督军以上大员,皆在帅府招待;各界名流及商绅巨富,烦请移步督军署赴宴;其余人等,则只在省城酒楼开席用饭。
夜色茫茫,时间已近八点。
督军署的宴会厅内,仍旧宾客如云,场面热闹非凡。
饭菜早已吃得差不多了,众宾客便拿着酒杯,三五成群地来来往往,趁此契机,忙于交际。
场内众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里事多繁杂,哪怕是在宴会厅内,竟也不得清闲,时不时就有人去招待室借用电话。
这边厢,武田信身穿燕尾礼服,刚刚挂断电话,正冲接待室的警卫员点头致意。
“多谢!”
武田信笑了笑,并把电话机还给警卫员,随后转过身,理理衬衫,迈开脚步,重新回到宴会厅内。
他端着酒杯,在人群中穿梭自如,时不时就跟经过的宾客打声招呼,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方向明确。
终于,他来到江连横身后,并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江先生,我已经帮你跟东洋警务署打过招呼了,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哦?这么快?”江连横应声转过身来。
武田信微微笑道:“不过是一通电话而已,用不了多长时间。”
“好好好,武先生果然是快人快事,改天的,改天我一定好好谢谢你。”
“呃……敝姓武田,江先生不必客气。”
原来,早在南风等人去往西塔之前,江连横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前来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温廷阁派来的弟兄。
温廷阁知道西风性烈,好冲动,而西塔地界儿又常有东洋巡警出没,因此便有点担心,怕谈判不成,西风把事情闹大。
于是,南风等人走后,他就立刻写了张便条,并派了个“响子”过来,托警卫员将便条递进场内。
江连横得到消息时,恰好碰见武田信来找他攀谈。
双方简单聊了几句,话题便自然引到了西塔地界儿。
若是放在平常,江连横也懒得托鬼子办事,可眼下是特殊时期,他也不想节外生枝,于是便佯装随意地问武田信,知不知道有关于西塔青丘社的消息。
没想到,武田信也是一脸茫然,反问他是否需要帮忙。
江连横没那么执拗,见小东洋诚心想要帮忙,索性便跟他说:“我有个朋友,卖给那家老板一件玉雕,现在临时反悔,求到我这来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赎回来。”
武田信听了,当即爽快地应承道:“原来如此,小事小事,我去帮你打个电话就行了。”
“你真有这么好心?”江连横挑着眉毛问,“别不是憋着坏坑我呢吧?”
武田信笑道:“江老板诙谐!你我同在奉天,这点小忙,又不涉及国家利益,无非是举手之劳,帮你个忙,有何不可?”
说罢,又道一声“稍等”,旋即就奔接待室借电话去了。
小东洋办事的确痛快,去了不过一支烟的功夫,便已折返回来,并且相当诚恳地说:“如果事情没有解决,你再来随时找我,到时候,我亲自陪你去把东西赎回来,怎么样?”
江连横也不知道西塔那边到底是什么状况,可眼见着对方如此表态,也不好视而不见,于是便又连声道谢了几句,说:“哎呀,都说滴水之恩,理当涌泉相报!武先生这么够意思,江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呀!”
“江先生不用客气,能帮上你的忙,对我而言,也算是一种荣幸了。”
“诶,咱别这么唠嗑呀,你要是这样,我都没法接话了。”
武田信深知江连横油滑狡诈,看似满嘴跑火车,其实半句真话没有,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时不时给点小恩小惠,曲意逢迎,极力拉拢。
“江先生如果真想表示感谢的话,那就答应我的邀请吧?”
“什么邀请?”
“江先生何必装糊涂呢?”武田信款步走到窗边,“前不久,我不是刚跟你提议过么?”
“前不久?”江连横装傻充愣,煞有其事地念叨着,“哎呀,我这脑袋现在是不中用了,整天犯糊涂!”
武田信没有当面拆穿。
但他知道,江连横肯定记得,因为那份邀请事关重大,任谁都不可能轻易忘却。
于是,他索性不再重申,转而陈明利害道:“江先生,我觉得目前为止,你的发展已经遭遇了瓶颈。”
“是么?”江连横明知故问,“这话怎么讲?”
“你心里很清楚,张大帅碍于风评,始终不肯给你加官进爵,而你的这份家业,既不承蒙祖上福荫,又没经过商海浮沉,凭空得来这份家产,手上没有实权,如何能够传给后代子孙?”
“嗐,大清国都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点家业,能传多少算多少吧!”
“你不能这么看。”
“那我应该怎么看?”
“贵国有句古话:君子谋时而动,顺势而为!”武田信好言劝说道,“穷则思变,江先生是个聪明人,理当顺应潮流,只要你愿意为我国效力,你的身家性命就能有所保障!”
江连横摆摆手,说:“武先生,你能帮我这个忙,我很感谢,但关于合作的事儿,还是免了吧!”
武田信仍不死心,接着说:“江先生,何必这么固执呢?你我合作,不仅是双赢,而且还能造福于奉天百姓,又不是让你卖国,不过是想让你出任东洋警务署的顾问而已,维护租界治安,难道不是好事么?”
“怎么能是好事儿呢?”江连横反问道,“你不知道我是干啥的么,这社会治安好了,我上哪挣钱去?”
“我们从来不会亏待朋友,你如果出任东洋警务署顾问,难道还愁没有金票吗?”
“不成,不成!”
“江先生,我没有非要你现在就给我答复,你可以慢慢考虑,总有那么一天,你会看清眼前的局势的。”
武田信说得言之凿凿,并且又给出了一番歪理邪说。
“江先生,你实在没有必要感觉内疚。你应该很清楚,什么叫成王败寇。当年,满清入关,问鼎中原,如今所有华人,他们的祖辈,哪个不曾剃发易服,最后不也是在清廷治下生活了两百多年?现在,清廷虽然倒了,可那些贵族,不是照样还活得好好的么?这就叫做‘从龙之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
这已经不是武田信第一次发出邀请了。
他向来很有耐心。
相比于宫田龙二,武田信显得谦逊和善,说话总是轻声细语,没有威逼,只有利诱。
他很清楚江家的势力,也很清楚江连横的能力。
不过,他最清楚的,其实是满蒙地区的形势。
他知道,帝国若想侵吞满蒙,光靠东洋人还远远不够,“开拓团”已经酝酿很多年了,但时至今日,关外的东洋侨民还是“太少”,根本不足以改变此地的人口结构。
起码就目前来看,要想形成有效管理,只有“以华制华”才是最现实的办法。
因此,自从定居奉天以后,武田信始终都在培养鹰犬,极力拉拢当地豪绅权贵,为东洋帝国帮差做事。
本以为,江连横之所以迟迟不肯答应,只是因为碍于名声上的种种顾虑。
没想到,这边刚一劝完,江连横就急忙摇头撇嘴,偷摸冲武田信比划了一个数钱的手势。
“武先生,你跟我扯那么多干啥呀,能不能整点实在的,这事儿还得我点你么?”
“呃……你是想,要钱?”
“这话说的,没钱谁卖国呀!”江连横饮尽杯中酒,随后又将武田信拽到一旁,“另外,你刚才说了半天,结果就许给我一个顾问的头衔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武田信皱起眉头,问:“那……江老板想当什么职务?”
“最次也得是警务署的署长吧?”
武田信闻言,立时沉下脸来,拍了拍江连横的胳膊,说:“江先生,别玩笑了!你要是还没想好,那就再回去考虑考虑,总而言之,等你回心转意的时候,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微微点头,旋即转身离开。
没等走出几步,忽又转过来,呵呵笑道:“江先生,其实……警务署署长的位置,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现在不行,还不到时候。”
江连横没说话,暗自庆幸着,总算将武田信支开了。
毕竟人在奉天,他并不想跟小东洋闹得太僵,但也不希望任由小东洋操纵摆弄。
张大帅所面临的局面,其实就是每个奉天人所面临的局面,只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
宴会还未结束,人群随聚随散。
武田信刚走不久,便又有其他华洋商绅笑呵呵地凑了过来。
江连横照例举杯欢庆,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心里并未挂念西塔青丘社那边的情况。
翌日清晨,陈国进丢失的玉雕,便已安然呈在江家大宅的客厅之中了……
(本章完)
第705章 装模作样
第705章 装模作样
江家大宅,玉雕摆在茶几上。
晨光从窗外斜照进来,“老猿献桃”的塑型显得愈发活灵活现。
江连横轻轻转动底座儿,一边打量玉雕的成色,一边听李正西讲述青丘社的经历见闻。
“他还打算把你扣下来?”
“是!”
“够横的呀!”江连横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不满,甚至没有任何情绪,“他叫什么来着?”
“宋律成!”李正西回道,“他还说,西塔是高丽人的西塔,以后不允许咱们的人随便过去!”
江连横点了支烟,叹声笑道:“唉,那个破地方,本来没打算去,他这么一说,整得我还不得不去了。”
李正西深表认同,紧接着就问:“哥,咱什么时候开始准备?”
“不着急,现在各省的代表还没走呢!帅府寿宴结束以后,估计至少还得再等十天半个月,那些代表才能离开奉天!”
“那……用不用我先派几个人过去盯着,趁这段时间,去摸摸那群高丽棒子的底细?”
“免了吧!”江连横摆摆手道,“那帮二鬼子,才刚来奉天不久,瞅他们嚣张的那副德行也知道,肯定是仗着小东洋给他们撑腰,而且,要说去摸他们的底细,我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更合适的人选?”李正西略感困惑。
江连横却已起身道:“行了,其他的事儿,等帅府办完大寿再说吧!你先叫人备车,我得去趟大西关分局,把这件玉雕给蒋二爷送过去!”
“哥,还有一件事。”
“又怎么了?”
“大旗杆子还在门外头等着呢!”李正西苦笑道,“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一直求我,说想要见你一面,我不答应,他就在那哭天抹泪,非说临死之前,一定要把这件事跟你当面解释清楚!”
“谁说让他死了?”
江连横只觉得莫名其妙。
大旗杆子虽说犯了过错,但还远不至于杀头抵罪。
况且,玉雕现在已经追回来了,犯事的小徒弟也已断指谢罪,该罚则罚,该恕则恕,只要不是故意跟江家作对,那就没必要痛下杀手,江连横从最开始就没打算杀大旗杆子,也没有这个必要。
李正西无奈道:“我也跟他说过了,该罚的躲不掉,不该罚的没必要,可他还是非得过来跟你当面解释。”
江连横咂了咂嘴,看样子不太想见。
李正西便说:“哥,那我叫老袁把他撵回去吧?”
“算了,人家都到家门口了,这要是不见,反倒显得好像我没气量似的,见就见吧!”
江连横抬手指向窗外,接着说:“去叫老袁放他进来,我在院子里见他。”
西风应声离去。
江连横回屋换了身衣裳,这才款步来到自家宅院。
大旗杆子领着小徒弟前来请罪,进了院门,自是担惊受怕,只敢贴着墙根儿,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一见江连横从屋里出来,师徒俩就慌忙迎到近前,双膝一软,跪伏在地,三呼东家,痛心疾首,连声嚎啕认错儿,半句争辩也不敢有,形状凄凄惨惨,我见犹怜。
“东家,老齐罪该万死,给您添麻烦了!”
江连横多能装呀,忙不迭迎上前,俯身搀起道:“齐叔,千万别这样,快快请起!”
大旗杆子死活不答应,仍旧跪在原地,惊慌失措道:“东家,咱别玩笑了,您怎么能叫我齐叔呢?”
“您也是有头有脸的老前辈了,以后还得在线上混呢,快起来吧,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东家,我哪还有脸呐?我这张老脸,早就让那几个孽徒给丢尽了!”
江连横宽慰道:“齐叔,事情都过去了,您起来说话。”
“我不起来!”大旗杆子还挺犟,“东家,我都这把岁数了,犯了江湖规矩,我这心里……不好受呀!”
“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江连横摆摆手说,“齐叔,拉倒吧!”
“不行不行,您今天高低得抽我俩嘴巴,这事儿才算过去。”
“别别别,我下不去手。”
“那您骂我两句!”
“我张不开嘴。”
“东家仁义,仁义啊!”大旗杆子叹声道,“这样吧,反正您原谅我也来了,不原谅我也来了,不管您原不原谅,我都带着诚意扑面而来了!”
江连横急忙打断道:“别介,齐叔,咱有话好好说行么?”
“东家,我说的都是真的,有我徒弟作证!”
正说着,大旗杆子突然转过身,一把薅住小徒弟的衣领,将其拽到江连横面前,厉声训斥道:“小瘪犊子,你他妈在这装什么哑巴,还不赶紧给东家磕头!”
“东家,我知道错了!”小徒弟应声嚎道,“求您看在我年轻不懂事的份儿上,饶了我这条小命吧!”
江连横看了看他的断指,忽地眯眼一笑,却说:“年轻人刚上道,犯点小错也不奇怪,往后的路还很长,知道悔改就行了。”
“那可不成!”大旗杆子忙说,“东家,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艮啾啾!这小瘪犊子胆儿太肥了,必须得给他长点教训,这要是不把他的手给剁了,以后不知道还要捅多大篓子呢!”
当师父的看似胳膊肘往外拐,其实处处都在帮小徒弟说情。
毕竟是从小拉扯大的,师徒多年,情同父子,倘若眼睁睁地看着徒弟去送死,心里难免有些不忍。
江连横看得出来,却故意顺势而为,点点头道:“那也行,既然齐叔已经这么说了,那这小子就先留下来吧!”
“啊?”
此话一出,师徒俩顿时目瞪口呆,瘪茄子了。
小徒弟心说:师父,你来前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呀!
大旗杆子也没料到这种情况。
常理来说,在没触及江家利益的前提下,江湖老合坏了线上的规矩,只要不跑,老老实实地过来认错儿,跟东家好说好商量,就算不能免去惩罚,至少也能保住一条小命,何况只是初犯,并非屡教不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说到底,玉雕已经追回来了,实在犯不上大开杀戒。
只是万万没想到,江连横今天就这么应下来了。
大旗杆子一时错愕,支支吾吾地说:“不是……东家,你看这省城大喜的日子,这个这个……”
“行了,齐叔,你先回去吧!”江连横打断道,“我叫人帮你把这小子好好板正板正,你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就不奉陪了,我待会儿还得去找蒋二爷呢!”
“不是,其实我觉得吧……”
“老袁,送客了!”
江连横吆喝一声,师徒俩的心立时凉了半截儿。
大旗杆子还想再央求几句,却被李正西抬手轰赶道:“自作聪明,赶紧走吧!”
事到临头,悔之晚矣。
大旗杆子瞥了一眼小徒弟,又叹又怨道:“这回知道怕了,还不都是你自己作的,留在这好好反省,多说软话吧!”
小徒弟心里一急,连忙埋怨道:“师父,你也太坑人了吧?”
话音未落,就有几个江家保镖,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将其牢牢擒住,随即问道:“东家,怎么处置?”
江连横说:“先把他带去下门房,好好招待着,等我回来的时候再说。”
小徒弟胆战心惊,不明白东家所谓的“招待”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管拼命哀求道:“东家,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
然而,不管他如何哀声乞怜,众保镖还是将其拖进了宅院西侧的下门房里。
房门一关,没过多久,屋子里便已没了动静,也不知那小徒弟是死是活。
江连横没有理会,抬手叫来司机,将屋里的玉雕搬上车,紧接着就要动身前往大西关分局。
恰在此时,袁新法却从院门外急匆匆走了过来。
“东家,蒋二爷来了。”
江连横一愣,站在车旁抬头看向院门,正巧撞见蒋二爷探头张望。
两人碰头,江连横急忙迎过去,笑着问道:“二爷,这么早就过来了?”
蒋二爷有点不好意思,忙解释说:“江老板,我可不是来催你的,就是过来问问情况。毕竟,今天晚上,那件玉雕要是再追不回来,陈国进那小子可就难办了。”
“哦,二爷放心,东西已经找到了,我正打算给你送过去呢!”
“哟,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东西就在车上,要不你来亲自看看?”
“不用不用,我这不是质疑,而是在惊叹!”
蒋二爷喜笑颜开,挑起大拇哥,连声吹捧道:“江老板果然神通广大,这奉天城要是没了你,指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呐!”
“拉倒拉倒,别搁这捧我了!”江连横笑了笑说,“正好你来了,我把东西给你,咱俩一起去趟分局交差?”
“嗐,去分局干什么,要去也是去饭局呀!”
“什么饭局?”
“啧,江老板跟我装糊涂!”蒋二爷忙说,“陈国进是韩总办的亲信,他丢了寿礼,虽然求的是我,但这件玉雕却是你帮忙找回来的,我哪好意思贪天功为己有呀,这么大的人情,我要是不把江老板带上,那我蒋二还算是个人么?”
别说,这位蒋二爷还挺讲究。
他知道江家不缺钱财,之所以帮他的忙,为的就是多交几个朋友。
如今寿礼追回,他也不好意思把江家一脚踹开,独自去赚人情,何况江家在奉天,本来就是江湖会党的魁首。
江连横听了,明明得偿所愿,却还是假意推脱了几句。
蒋二爷哪肯罢休,好说歹说,最后到底还是拽着江连横前去赴约了。
…………
大西关,德义楼。
正是晌午光景,最近奉天来宾颇多,连带着省城各家酒馆生意兴旺,德义楼更是格外红火。
店内到处都是纷繁嘈杂的吆喝声,堂倌忙得不可开交,但却仍然免不了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这时候就开始看碟下菜了。
“红烧鱼来喽!”
堂倌推开房门,走进雅间儿,将各式菜色码好,擦了擦手,旋即笑道:“陈先生,江老板,蒋二爷,叶先生,您四位的菜齐了,慢慢喝,慢慢聊,有啥事儿,您随时喊我一声。”
说罢,便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蹑足退了出去。
雅间内顿时复归平静。
陈国进四十多岁,一张水滴型的大圆脸,脑袋尖尖的,虽然穿着西装,但却依然盖不住那一身流里流气的派头。
此人好说大话,爱听奉承,凡事在他嘴里,都能吹着唠出来。
不过,他为人倒是相当豪爽,有江湖气。
听说江连横帮忙找回了寿礼,老小子为了表示感谢,当场就给江家保了一单生意,说是这个季度,兵工厂有一大批钢渣废料,他能动用关系,从中倒腾出十几大车,全都按照市场最低价格让给江家。
兵工厂的废料都是好东西,不愁买家,转手就能卖出个好价钱。
江连横听了,立马眉开眼笑,并当即表态称:和气生财,见者有份!
陈国进那份儿自不必说;蒋二爷穿针引线,当然也少不了孝敬;问题在于,座上还有另一位客人。
此人名叫叶景添,年岁三十往上,宽方脸,高鼻梁,天庭饱满,准头丰润,说起话来南腔北调,听不出究竟是何方人士。
这位是陈国进在津门结交的朋友,赶上张大帅办寿,所以才跟了过来,打算在奉天好好玩些日子。
他自称是闽省人,但却毫无南国腔调。
问他原因,他只说是半生飘零,走南闯北惯了,早已忘却乡音,令人难免心生怀疑。
不过,陈国进却对他格外信任,说他曾在闽省出过海、沪上包过船、去过东洋、下过南洋,现在是津门洋行的大买办。
好家伙,不够他忙的了!
江连横将信将疑,倒也并未追问,只是话赶话说到这了,便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叶景添连忙摆手,呵呵笑道:“江老板,你不用顾及我,我只是来奉天随便玩玩,大家交个朋友就行了。”
“别这么说呀,宁落一轮,不落一人!”江连横说,“你看看,这座上就咱们四个人,总不能让你干看着吧?”
叶景添知道这是场面话,便摇摇头说:“江老板,无功不受禄!今天大家就算认识了,要想一起发财,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非得急于一时呢?”
“哦?”
江连横挑着眉毛问:“这么说的话,叶先生还有来奉天发展的想法?”
“不不不,发展可谈不上,只不过关内连年征战,各省各地,朝秦暮楚,想做点买卖也不容易,反倒是关外这十几年来,政局稳定,他日战火再起,没准还是个避乱的好去处呢!”
“难不成,叶先生手里有什么幕后消息?”
“哪里还用幕后呀!总统贿选案早已闹得沸反盈天,听说闽省最近又要改换督军,日后江左地区,免不了又是一场大战,到时候,张大帅势必入关争雄,京津地区恐怕也不得太平,奉皖粤三家联盟,我看那曹吴两人,估计是顶不住了。”
“叶先生对时局还挺有了解。”
“生意人嘛,总得学会未雨绸缪!”叶景添笑了笑,紧接着说,“其实,我倒是想问问,江老板对奉皖粤联盟怎么看?”
“我一般都在报纸上看。”
“哈哈哈,江老板果然风趣!”叶景添连忙岔开话题,“来来来,大家喝酒!”
江连横陪饮一杯,旋即追问道:“江某学识有限,既然都已经聊到这了,那叶先生是怎么看的,不妨指点指点?”
叶景添沉吟道:“奉皖两家,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主要是南国那位孙大炮,他手底下那支军队,可不好等同而论,奉皖联合孙粤,当心养虎为患呐!”
话音刚落,众人忽然大笑起来。
“叶先生言重了吧?”江连横说,“我看报纸上的新闻,孙大炮天天嚷着北伐,这都好几年了,也没掀起什么风浪呀!”
叶景添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却说:“那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我想……在座的各位,应该都没去过广府吧?”
众人纷纷摇头。
“那就不奇怪了!”叶景添突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江老板,这北伐的本质,其实是南征啊!”
(本章完)
第706章 南征北战
第706章 南征北战
北伐即是南征?
叶景添的话没头没尾,只有论断,却无论据,直教人摸不着头脑。
大家听了,呆愣愣思忖片刻,仍旧不得其解,于是纷纷笑道:“叶先生这话说得深了,还挺有玄机。”
“玄么?”叶景添摇了摇头,“不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江连横也没反应过来,便问:“可是,南征北伐,完全是两个方向,怎么能是一回事儿呢?”
叶景添叹了口气,却说:“现如今,皖系大势已去,全国能有一番作为的军阀,不过直奉粤三家而已——”
“等等!”
话没说完,蒋二爷便接茬儿道:“不对吧?我平常也看报纸,不是说那边刚刚稳定下来么,这些年来,南国都快乱成一锅粥了,他们能成什么气候?”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叶景添转着酒杯说,“粤军最近又有新动作,恐怕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陈国进朗声大笑,拍了拍叶景添的肩膀,却说:“我说叶老弟,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呀,你就是把他们看得太高了!粤军连年嚷嚷着北伐,这都几年了,也没个动静。我看呐,他们那套东西,现在已经没人相信了!”
言毕,江连横和蒋二爷也都笑而不语。
陈国进所言不虚。
近些年来,粤军的确谈不上羽翼丰满。
老百姓只认实权,洪宪闹剧以后,各地军阀群雄逐鹿,直奉皖三家轮流坐庄,粤军实力有限,还没资格入场争雄。
久而久之,民间难免多有轻视。
毕竟,纵有豪情壮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口号喊得太过频繁,人都有些麻木了。
且不说誓师北伐,就连粤军内部都是派系林立、明争暗斗——这样的现状与实力,又怎么能让天下人信服?
不过,叶景添却说:“其实,这些都不要紧,粤军先前之所以不成气候,最关键的还是在于缺少资金。”
“他们自己斗来斗去,那能怪得了谁?”陈国进依然面露不屑。
“诶,话不能这么说!”叶景添反驳道,“打仗就是烧钱,当今天下,哪家军阀背后没有列强扶持?没有列强贷款援助,谁又能站得起来?”
这倒是不容辩驳的事实了。
奉张背后有东洋,直吴背后有英美,虽说不至于任由列强摆布,却也总是免不了受制于人。
“问题就出在这里,直奉都有列强扶持,可南国那边还没有!”
叶景添接着说:“现如今,东洋扶持张大帅,英美帮衬吴秀才,唯独粤军孤立无援,自然不可等同而论。”
众人闻言,默然点头,倒也的确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是——”
叶景添笑道:“现在的情况可就不一样了,英美和东洋坐视不管,自然会有别人来插手扶持。”
“毛子?”江连横下意识问道。
“江老板通透!”叶景添挑起大拇哥,“不错,正是毛子,而且他们的扶持……算了,还是叫援助吧!总而言之,北方对南国的援助力度很大,最近更是动作频发,听说好像还要帮忙建立军校呢!”
蒋二爷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可是,报纸上不是说赤……”
“二爷,您糊涂呀!”叶景添打断道,“那报纸上的新闻,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他调整一下坐姿,紧接着又将话题硬生生拽了回来。
“各位,你们都是关外人,庚子国难,毛子在东三省的所作所为,你们应该比我清楚。反正我只坚信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毛子会有那么好心,不计得失地帮我们富国强民?”
众人拼命摇头,没有半点犹豫。
“这不就结了?”叶景添摊开双手,“毛子援助南国,倘若北伐成功,势必倒向北方,看似由南向北,实则由北向南,宏观来说,不是南征是什么?”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这么看的。
叶景添接着又说:“他日北伐军剑指关外,兵临奉天城下,再跟北方遥相呼应,张大帅的位置还坐得稳吗?如今奉粤联盟,不是养虎为患,还能是什么?”
江连横暗自沉思,半晌儿没有说话。
陈国进却显得毫不在乎,当即撇了撇嘴,说:“叶老弟,你这个人呐,就是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让你吹的,还北伐军,什么臭鱼烂虾,都不够咱奉军塞牙缝儿的,你当奉军还是两年前的奉军呐?”
叶景添没有争论,似乎也无甚争论。
不错,仅就目前来看,奉军的实力或许更胜一筹,可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奉天整军经武,只用两年时间,便已实力暴涨。
天知道两年以后的广府粤军,能有多大改观?
蒋二爷咂了咂嘴,小声嘀咕道:“不过,如果真像叶先生说的那样,东洋人也不会坐视不管吧?”
“那是当然!”叶景添笑着说,“或许,日俄战争还会再打一次呢!”
蒋二爷瞪眼道:“可别!好家伙,他们俩还打上瘾了,就不能换个地方糟践么!”
“放心吧,打不起来!”陈国进说得言之凿凿,“北方那边乱着呢!毛子也不是当年的毛子了,现在动起手来,咱也不忿他们,何况还有东洋人在呢!”
叶景添依然没有争论,转而看向江连横,笑呵呵地说:“我倒是想问问江老板的看法。”
“我?”
言至于此,江连横其实也看出来了,眼前这位叶景添,仅凭他刚才那番高论,就绝不是商人那么简单。
张大帅办寿,赶来奉天庆贺的宾客之中,不只有各省代表,同时还有各省密探。
其中,有些密探暗中潜伏,有些密探明目张胆。
抵达奉天以后,或是考察民生商业,或是参观东三省兵工厂,横竖都是为了刺探情报。
这不是秘密。
张大帅原本就有借机亮剑的心思,因此并未对前来祝寿的宾客严加盘查。
不过,叶景添没有官方身份,江连横便有点摸不准对方的真实意图。
犹疑片刻,方才朗声笑道:“叶先生果然是见多识广,这番高论,还真把我给镇住了,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实在太过笼统,北方援助南国,报上早有传闻,但到底是怎么援助的,给了多少钱、多少枪、有什么计划,这些细节一概不知,我能有什么看法,我的看法也不重要,倒是今天借着这个契机,还请叶先生多多指教!”
叶景添摆了摆手,说:“江老板,我是个生意人,都是道听途说的消息,哪敢误人子弟啊!”
江连横眼珠一转,听出了弦外之音,于是便不再追问,转而提起酒杯,岔开话题,邀众人共饮。
仰头酒尽,大伙儿“嘶嘶哈哈”又瞎聊了几句。
江连横顺势问道:“叶先生这趟来奉天,都去哪玩儿过了?”
叶景添回道:“不瞒江老板说,这趟来得匆忙,昨天又赶上陈大哥丢了东西,还没来得及在省城里好好逛逛呢!”
“哎哟,那你可找对人了!”蒋二爷接过话头,笑着说,“咱们这位江老板,那可是奉天商界的头面人物,就这省城里头,你遥街逛吧,凡是上档次的娱乐场,那都是江老板的产业!”
“哦?那我可得求江老板给我打个折扣了!”
“好说,好说!”江连横立刻应承下来,“两位这几天在省城的吃喝挑费,我包圆儿了!”
“不不不,那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咱就当交个朋友呗!”
话音刚落,陈国进便接茬儿笑道:“叶老弟,你不用跟他客气,江老板有的是钱!”
蒋二爷也想跟着沾光,于是便又大肆吹捧了江连横几句。
众人开怀畅饮,直至日暮黄昏,方才散场作罢。
江连横状态微醺,一路晚风拂面,坐车返回城北大宅时,天色已然擦黑。
袁新法等人敞开大门,随后凑到车旁,俯下身子,低声提醒道:“东家,大旗杆子的小徒弟还在下门房呢!”
江连横点点头,下车问道:“好好招待过了?”
“吃饱喝足,下午还睡了一觉呢!”
“嗯,带我过去见他。”
江连横一边说,一边迈步朝宅院西侧那排门房走去。
门房共有三间,虽说面积不大,里面却各有一张大通铺,平日里都是看宅护院的保镖轮值守夜时的住处。
屋内的装潢虽然简陋,但该有的设施却也一应俱全。
行至房门口,江连横突然转过身,冲袁新法等人吩咐道:“你们在外头等我就行了!”
旋即推开房门,拿眼往屋里一扫,却见四下里昏暗无光,大旗杆子的小徒弟正端坐在炕沿儿上,无所事事,提心吊胆。
“怎么没开灯?”江连横问。
袁新法解释道:“估计是接触不严,已经叫人去找电工了,今晚就能修上。”
听见门口有动静,那小徒弟立刻跳起来,往后退了半步,战战兢兢地冲门口应了一声:
“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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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708章 尔虞我诈
第708章 尔虞我诈
奉天西塔,青丘社。
店门缓缓推开,柜上的伙计应声抬了下眼皮,却见门外站着两道人影。
两人迈步走进屋内,昏黄色的灯影下,映出二者的行头装扮。
黑色立领制服,大盖帽,单排铜扣,腰佩短刀,樱叶日章的警徽闪过一抹明晃晃的光亮。
那伙计见状,仿佛通了电门似的,立刻从凳子上跳下来,双手紧贴裤缝儿,腰杆儿挺得笔直,用东洋话相当精神地应喝道:
“嗨!斋藤先生!”
斋藤六郎不动声色,领着后辈山崎裕太来到柜台近前。
这位南铁警务署的侦缉队长三十奔四,面如刀削,神情硬朗,帽檐儿压得很低,一双三白眼隐匿在阴影之中。
“你们老板呢?”他以命令的口吻问道。
“正在后堂等着您呐!”那伙计从柜台里绕出来,极尽谄媚地笑着说,“斋藤先生,请!我这就带您去见他!”
斋藤六郎点了点头,随即转过身,冲随行而来的同伴吩咐道:“你在这里等我。”
“嗨!”
山崎裕太就像所有东洋人一样,对待前辈毕恭毕敬,挺立在柜台旁,目送着长官朝青丘社后堂走去。
紧接着,他又斜了一眼店内的华人烟客,神情颇为不屑。
…………
天色将晚,月明星稀。
斋藤六郎穿过青丘社后院儿,刚到厅室门口,就见宋律成早已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在那里了。
“哗啦——”
宋律成一边拽开推拉门,一边点头哈腰地恭迎道:“斋藤先生,请进!”
青丘社的伙计左右交代两句,随后便识趣地快步离开,留下两人在此密谈。
厅室内,青丘社的打手早已先行散去。
宋律成引着斋藤六郎来到主位,双方隔着一张小矮桌,在榻榻米上相继落座,用东洋话低声交谈起来。
“玉雕还给江家了吗?”
“嗯,昨晚您打来电话,我当场就还给他们了。”
“那就好,没发生什么争执吧?”斋藤六郎淡淡地问。
“呃……”宋律成还未开口,眉头便已紧促起来,“当时的确闹了几句争执,不过还好,并没有发生肢体冲突。”
斋藤六郎没说话,目光仍旧藏在帽檐儿的阴影里,只是呼吸略微有点沉重。
宋律成不禁惶惑起来,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斋藤先生,奉天的这位江老板……不能招惹吗?”
斋藤六郎顿时冷哼一声,却道:“哼,有什么不能招惹的,我早就想给他点颜色看看了,只不过是武田君总想保着他罢了!”
“武田君?”宋律成有点茫然,“他也是在警务署供职的吗?”
斋藤六郎摇了摇头:“不,他是南铁株式会社调查部的理事。”
宋律成应声呆了一下,似乎愈发感到不可思议了。
他本是个高丽棒子,刚来奉天不久,对这里的行政格局还不太了解。
虽说半岛早已沦陷,但小东洋对半岛的统治堪称简单粗暴,远不如对待满洲这般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难不成,在满洲这片土地上,南铁株式会社的权势高于东洋警务署?
斋藤六郎叹了口气,随即解释道:“也不能这样说,如果换作是别人的话,我才不会受他们的摆布,但是武田君不同,他不仅是调查部的理事,同时还是黑龙会的成员,他的人脉和影响力,远高于先前那几位调查部理事。”
“可是……武田君为什么非得拉拢江连横呢?”宋律成问。
“鬼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斋藤六郎突然有点气愤,“那个家伙,对待华人的行事风格总是偏于软弱无能!”
宋律成哪敢接话,只管缩成一团,静静地听着。
斋藤六郎接着说:“我也知道,江连横在奉天很有威望,可武田君对他实在是太过迁就了,简直就是在给帝国蒙羞!”
这位侦缉队长的怨气并非毫无缘由。
前些年,南铁附属地有几件大案,至今没能彻底侦破,其中甚至牵扯到了东洋侨民,警务署上下全都合理怀疑,江家就是这几件大案的幕后主使,只不过碍于缺少证据,又担心舆论影响,继而引起更暴烈的排日情绪,所以才选择隐忍作罢。
事到如今,武田信竟然还想极力拉拢江连横。
此举自然引来警界的诸多不满。
斋藤六郎气得够呛。
宋律成却更关心自己的利益得失,于是忙问:“那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斋藤六郎皱起眉头,却说:“你仍然按照计划行事,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尽量不要招惹江连横,但对待其他华人还是照旧,态度必须强硬!”
“可是……昨晚因为那件玉雕,我们跟江家闹得不欢而散,他们不会找机会报复我吧?”
“八嘎,你难道害怕了吗?”
“没有没有,只不过他们毕竟人多势众,这里又是奉天,我担心如果处理不当,反倒会给您添麻烦呐!”
“混账!你没听清楚我刚才在说什么吗?”
斋藤六郎厉声喝道:“我只是让你尽量不要招惹江连横,如果他来西塔找你的麻烦,自然会有我们来替你出头!”
宋律成一听,心里顿时稳妥下来,忙改换笑脸道:“那就多谢斋藤先生了!”
见状,斋藤六郎不禁再次提醒道:“记住了,只要你肯效忠帝国,帝国就绝不会亏待你。如果江连横敢派人过来挑衅,你们只管打回去,不要怕事情闹大,就算你们当街开枪,我也会在警务署那边帮你们脱罪的,奉张警界也不敢轻易扣押你们。”
正说着,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又道:“警务署最近收缴了几把黑枪,今晚十点以后,你派人去拿,留给你们用了。”
宋律成顿时眉开眼笑,连忙跪伏拜道:“嗨!多谢您的关照!”
斋藤六郎嘴角一咧,目光依然藏在帽檐儿下的阴影里。
“好了,我就说这些,你以后要继续努力,别辜负了我们对你的信任。”
“嗨!”
“你要争取尽快站稳脚跟,帮我们盘查隐藏在西塔附近的乱党,不能让那些疯子破坏我们来之不易的‘日朝团结’。”
“嗨嗨!”
“另外,我还是那句话,对待华人的态度必须强硬,收买华人土地,兼并华界商铺,如果有任何麻烦,你随时来找我。”
“嗨嗨嗨!”
斋藤六郎提出的所有要求,宋律成全都答应下来,没有丝毫犹豫。
两人各取所需,似乎堪称天作之合。
但这其实是东洋拓殖株式会社的策略,借用高丽棒子实行蚕食计划,缓而有序,按部就班,最终在经济上完全吞并关东三省。
东洋鬼子吃肉,高丽棒子喝汤。
鹰犬远比主人更加积极,也更加贪婪,甚至更加猖獗蛮横。
宋律成相当振奋,见斋藤六郎起身要走,便急忙陪笑着跟在后头,直走到门口时,才超过去拽开推拉门。
“斋藤先生慢走,小心台阶,小心台阶!”
正在卖力讨好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抬头望去,却见柜上的伙计正朝这边快步赶来。
“老板,老板——”
“混账东西!斋藤先生还在这里呢,怎么能讲高丽话,你有没有教养了?”
那伙计一怔,连忙改口用东洋话说:“老板,江家来人了。”
“什么?”宋律成立刻瞪大了眼睛问,“他们来了多少人?”
“一个!”
“几个?”
柜上的伙计竖起一根手指,再次重申道:“只来了一个人,就是昨天卖玉雕那小子。”
“他妈的,那小子昨天耍我,今天还敢过来?”宋律成破口大骂,尽管恨得咬牙切齿,却仍然不忘转身问小东洋请示道,“斋藤先生,像这种情况,是不是打死了也无所谓?”
斋藤六郎显得很冷静,只是淡淡地问:“他来干什么?”
“呃……他说,他想来投奔我们青丘社。”
“什么?”宋律成掏了掏耳朵,“他想来干什么?”
柜上的伙计知道多说无益,便侧身指了指前厅店铺,却道:“老板,你过去看看就全都知道了。”
…………
青丘社店内,盛满仓瘫坐在柜台和墙壁的夹角里,衣衫褴褛,形容狼狈,整个人似乎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看样子,这小年轻刚才被收拾得很惨,脸上带着淤青,后颈露出鞭痕,四肢沉重,奄奄一息,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更不用说他那只右手上,还有两根触目惊心的断指呢!
围在他身边站着的,是东洋巡警山崎裕太,以及青丘社的一众打手。
“让开,让开!”
宋律成喝退众人,走到近前一看,不由得皱起眉头,问:“喂,小子,死没死呢?”
盛满仓缓缓睁开一只眼,见是宋律成来了,立马坐直了身子,放声大喊:“宋老板!宋老板你得救我呀!”
宋律成破口大骂,随后由柜上的伙计翻译道:“放屁!昨天就是你小子耍的咱们,现在还跑咱们这来叫委屈,你是来这找死的吧!”
“宋老板,我冤枉啊!”盛满仓哀嚎道,“不是我想耍你,是江连横他妈的不当人呐!”
“你以为,把这件事全都推在江连横身上就算完了?”
“我不是往他身上推,而是这件事本来就怪他,是他非得把东西要回去的,你看我这手,你看我这脸,你看我这屁股……”
“去你妈的,把裤子提上!”
“你看一眼!”
“我不看!”宋律成骂骂咧咧地喝道,“你有话就说,别他妈在我这大喊大叫!”
盛满仓只好作罢,旋即抽抽搭搭地说:“宋老板,你是不知道江连横有多欺负人,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江连横只要还活一天,咱们大家就都没有好日子过,您丢了脸面,我也跟着遭罪,还不是因为他在中间装大尾巴狼!”
这话倒是不假。
宋律成和盛满仓都是受害者,整个事件当中,只有江连横占尽了便宜。
想起昨晚的种种经历,以及李正西那副不屑的神情,在场的高丽棒子也是心不服、气不忿,心里顿时窜起火来。
盛满仓接着又说:“宋老板,我知道青丘社是高丽人的场子,容不下我这个华人,我今天过来,只是想给您提个醒儿,你们来奉天的时间不长,不知道江连横到底是什么操行,他那个瘪犊子,心窄得厉害,你们昨天骂了他的人,他肯定要找机会报复你们!宋老板务必小心,我先走了!”
说罢,调头就往门口蛄蛹。
“等等!”宋律成连忙叫住他,“你是不是听见什么消息了?”
“我只能说……唉,算了,您还是自求多福吧!”盛满仓一边说,一边朝店门外挪蹭。
青丘社的打手见状,立刻跨步站成一排,将其堵在原地。
“诶,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盛满仓委屈道,“我好心过来提醒你们,你们怎么还不让我走啊?”
众人厉声呵斥道:“说话说一半,把你杀了都不冤!”
“宋老板,我不是不说,我是不敢说呀!”盛满仓连忙解释道,“我要是说出来,万一走漏了风声,让江连横知道了,您再不收留我,我这条小命哪还保得住呀!”
“你如果说出来,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真的?”
盛满仓仿佛看到了希望,眼里顿时放出光来。
然而,宋律成却还得跟主子请示一下。
“斋藤先生,如果江连横报复我的话,我们是可以还击的,对吧?”
斋藤六郎不言不语,忽地整理一下帽檐,用那双三白眼在盛满仓身上盯了一会儿,随即笑了笑,却朝宋律成问道:“华人有一部古书,名叫《三国演义》,你看过没有?”
宋律成没怎么读过书,本身又是个高丽棒子,自然一脸困惑,摇了摇头说:“没看过。”
“你呢?”斋藤六郎又转头看向同伴。
山崎裕太立刻点了点头。
三国时期的历史,在东洋流传最广,虽然在流传的过程中常有偏差、甚至误读,但是仍然有许多小东洋能够精准无误地说出其中的英雄人物、著名战役,以及传说典故。
“你最喜欢谁?”斋藤六郎问。
“关羽——过五关、斩六将!”山崎裕太近乎脱口而出,紧接着便问,“前辈,你呢?”
“啊,很难选啊,每个人物都很精彩!不过,我觉得曹操最可惜,他原本有机会一统天下的,对吧?可是他后来有些自大了,以为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赤壁之战,最精彩的战役,也是最精彩的情报战,反间计,离间计,苦肉计……”
提起三国,斋藤六郎简直如数家珍。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盛满仓面前,缓缓蹲下来,用极其生硬的汉语问道:“喂,你是黄盖吗?”
(本章完)
第709章 棋逢对手
第709章 棋逢对手
“黄盖?”盛满仓心头一紧,明知故问道,“什么黄盖,你说啥呢?”
斋藤六郎冷笑两声,仍旧死死盯着他,却道:“苦肉计——你是江连横派来的人,对吧?”
盛满仓傻了。
他实在没想到,鬼子嘴里竟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殊不知,关于三国的各种话本、绘本、浮世绘,早已在东洋流传多年,影响甚广,说是老少皆知都不过分。
小东洋对中原的了解之深,用心之切,运谋之远,时常令人感到如芒在背。
然而,在场的高丽棒子却是懵懵懂懂。
直到柜上的伙计把这话翻译过后,宋律成等人才警惕起来,一个个横眉立目,却又不敢出言打断斋藤六郎的审问。
盛满仓心里发虚,声音立时有些变调,连忙辩解着说:“不是不是,我现在对江连横恨得要死,我怎么可能还听他的话呢?”
“别跟老子开玩笑了!”斋藤六郎操着满口关西腔,用东洋话厉声骂道,“混蛋,你以为我是第一次跟你们这种人打交道吗?”
青丘社的伙计代为转译成汉语。
盛满仓一听,浑身打了个冷颤,慌忙举起缠着绷带的右手,再次辩解道:“真的真的,你看我这手,他剁了我两根手指头,我怎么可能——”
话没说完,就见斋藤六郎一把叨住盛满仓的手腕,将其绷带扯下,朝那两根断指的切口处,狠狠地按了下去。
盛满仓的两根手指,昨晚刚被剁掉,伤口将将愈合,血痂只有薄薄的一层,哪里禁得住这般蹂躏。
斋藤六郎一使劲儿,血痂破裂,两根断指立刻涌出鲜血。
不过眨眼之间,盛满仓的右手便已被鲜血浸透!
“啊——”
十指连心,不疼就怪了。
盛满仓放声惨叫,整个人顿时抽成一团,急忙用左手板住斋藤六郎的胳膊,拼命乞求道:“太君,别捏了,别捏了!”
哀嚎声引来店内一阵骚动。
众烟客纷纷从矮床上坐起来,惶惑不安地朝这边张望,不少人慌忙趿拉着鞋,急欲逃离这片是非之地。
见状,山崎裕太立马抄起警棍,冲店内一横,骂骂咧咧地呵斥了几句。
青丘社的伙计也凑过来,浑然不像生意人的做派,竟也跟着训斥道:“看什么看,跟你们没关系,都给我坐那!”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烟土行当的店家,才敢这般辱骂客人。
众烟客早已被福寿膏夺了精气神,意志颓靡,哪里还有半点骨气,见东洋巡警吹胡子瞪眼,立马就像鸡崽儿似的,畏缩起来,闭着眼睛,捂着耳朵,端的是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山崎裕太稳住了店内的骚动,这才转过身来,继续旁听前辈的审问。
这边厢,盛满仓早已疼得不行,眼角带泪不说,就连额头上也渗出一层层冷汗。
“太君,疼疼疼……行行好吧,快别捏了,再捏就要出人命啦!”
“那你说实话。”
“我……我说的就是实话呀!”
“嗯?”
斋藤六郎的小臂高高隆起,盛满仓的惨叫声便随之愈发凄厉。
小东洋似乎还不过瘾,随后便又转头看向同伴,低声说:“给我一支烟。”
盛满仓听不懂,直到看见山崎裕太点起香烟,方才猛然惊醒,于是一把握住斋藤六郎的手,眼神极其诚恳道:
“我说!我说!”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太君,你放我一马,我什么都说!”
斋藤六郎颇为得意,但却并不急于审问,而是转头看向同伴,微微笑道:“山崎君,看见了吧,这就是华人。别以为他们都很温顺,其实他们也很狡猾,绝对不能轻易相信他们。”
“嗨!我知道了!”
山崎裕太像个学生似的,立刻就将前辈的经验牢记于心。
他刚来满洲不久,关于此地的风土人情,尚且处在学习阶段。
近些年来,东洋帝国为了鼓吹大和民族高人一等,常常在报纸上贬低华人,将其形容为愚昧、软弱、无能的下等民族,仿佛只要东洋人愿意的话,可以随时征服整个远东。
但是,当他亲自来到满洲以后,却发现所有有经验的前辈全都告诫他,不要轻敌,华人同样狡猾、蛮横、甚至危险。
一个是书本上得来的偏见,一个是亲历者总结的教训。
山崎裕太更相信后者。
斋藤六郎办案经验丰富,早年曾在旅大当差,后来才调到奉天任职,但他并不出身于警校,而是出身于街头。
这种现象并不鲜见,最早那批移民满洲的东洋人,除了兵丁以外,大多都是在本国的失意者,甚至是地痞无赖。
斋藤六郎有他自己的一套办案风格,未必合规,但很有效。
“江连横到底想要干什么?”小东洋冷冷地问。
盛满仓还是有点害怕,哆哆嗦嗦地问:“太君,我要是说了,你们能保证我的安全吗?”
斋藤六郎点点头,没有言语。
盛满仓也没资格再讲什么条件,于是捂着右手,双肩一颓,就把江连横交代的差事,全都说了一遍。
“太君,我刚才说的,也不全是假话,江连横的确要来报复宋老板,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不信你们可以等着看。”
“这我知道,但他到底打算怎么报复?”
“他让我来青丘社,先取得宋老板的信任,然后再假意帮宋老板打探消息,误导你们,调虎离山,最后他再派人声东击西!”
“他准备放出什么假消息?”
“这个么……他还没跟我说,真没说,真没说!”盛满仓连忙赌咒发愿,“太君,我哪敢骗你呀!关键他江连横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一口气把所有计划都告诉我?我得先拿到宋老板的信任,他才能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呀!”
这话说的有道理。
斋藤六郎信了,紧接着又问:“那他打算闹出多大动静,是要砸了青丘社,还是要杀几个人立威?”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按照线上对江家的了解……”
话到此处,盛满仓忽然抬头扫了一眼在场的高丽棒子,似乎在找什么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那个自视甚高的伙计身上。
“他!”盛满仓极其笃定地说,“别人我不知道,但是他肯定得吃点苦头,甚至有可能把他杀了泄愤!”
柜上的伙计立时慌了,左右看了看,好像还挺无辜:“诶?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众人眉头紧锁,似乎对他的这番言论颇为不满。
那伙计见状,慌忙改口道:“不,我的意思是,他凭什么只找我一个人的麻烦,他以为我们青丘社会放任不管么!”
盛满仓解释道:“李三爷是出了名的暴脾气,而且他还是江家的梁柱,你昨晚那么跟他说话,还要把他扣下来,这在线上合字的眼里,那就是在跟江家叫板,要是不把你办了,以后谁还会怕江家?”
一听这话,那伙计立马瞪大了眼睛,心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他妈就是个翻译呀!
“反正你以后小心点,我说的都是真话。”盛满仓对此毫不怀疑。
斋藤六郎嘴角一抽,自顾自地嘟囔道:“江连横也别太得寸进尺了,再不知收敛,有他后悔的那天!”
宋律成也觉得好奇,便问:“斋藤先生,那个江连横凭什么嚣张成这样,难道就因为武田先生想要保他?”
斋藤六郎站起身,摇了摇头,却说:“不只是武田君,还有那些财阀代表和工厂主。”
“什么,就连财阀也都站在他那边吗?”
“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最近几年,每当有劳工闹事的时候,江连横都能及时出面解决,因为这件事,就连英美烟草公司都不愿轻易得罪他们,我们这边也一样。”
“斋藤先生,那我……”宋律成忽然踟蹰起来。
看样子,江家的势力远远不是西塔高丽帮能够抗衡的,即便有东洋警务署撑腰,却也未必稳操胜券。
斋藤六郎没有理会,紧接着又问盛满仓:“江连横答应给你什么好处?”
“他说……如果这件事办成了,他可以帮我另立山头,单独开个堂口儿……就是划给我一块地盘儿,让我自己做生意。”
“我在南铁附属地,也可以给你开出相同的条件,愿意帮我做事吗?”
“不用不用,太君能保证我的安全就行了!”盛满仓急道,“你就算给我一块地盘儿,没有江家的允许,我也守不住,道上的人都知道,奉天城白天张大帅说了算,晚上江连横说了算,你给我划地盘儿,那是害我呀!”
“八嘎丫路!”斋藤六郎骂道,“小子,你给我搞清楚,奉天城只有我们东洋人说了算!”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这不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
“太君,你们是不知道江家到底有多横!这十几年来,凡是敢跟他们叫板讲条件的,哪有一个好下场?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他们家前年开办砂石厂,那些竞争对手,不是莫名失踪,就是失足落水,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不都是让他们给做掉了么!”
“难道你们就心甘情愿受他摆布?”
盛满仓连忙摇头道:“不情愿也没办法!江家势力太大,人家能攀上张大帅,咱们怎么比?只能忍着,敢怒不敢言!”
闻听此言,斋藤六郎顿时来了兴致。
“哦?那你跟我说说,奉天城到底有哪些人对江家不满?”
“这……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没关系,你慢慢说,我有的是时间!”斋藤六郎转过头问,“宋律成,可以借你的房间用用吗?”
“当然可以,不过……”宋律成压低了声音问,“斋藤先生,你刚才不是说,江连横还有财阀罩着么,我们要是对他不敬……”
“你不用担心,江连横虽然有点能力,但也并非不可取代,这只是时间问题。”
说着,斋藤六郎又招了招手,“山崎,你把他带上,跟我来。”
“嗨!”
山崎裕太应了一声,随即便将盛满仓押送着去往青丘社后堂。
宋律成带着几个核心骨干,自然也跟着紧随其后。
不多时,店内大堂便又复归平静,四下里只有一众烟鬼的喘息声、哈欠声、以及若有若无的酣睡声。
盛满仓跟随小东洋去了很久,直到店内的烟幕渐渐散去,不少客人已经离开,就连柜上的伙计也不住地点头犯瞌睡时,他才跟几个高丽棒子从后院儿回到前厅,一路说笑着行至店门口。
斋藤六郎和山崎裕太并未现身,宋律成也没再回来。
盛满仓冲几个高丽棒子点头哈腰,嘴里念叨着说:“那就多谢各位了,多谢多谢!”
“阿依西,快滚吧!”
众人极不耐烦地将其轰了出去。
门外夜色已深,看了看钟表,也该是上板儿打烊的时候了。
柜上的伙计走到大堂正中,冲着一众昏昏沉沉的烟鬼大喊:“喂,醒醒,都别睡了!我们马上就打烊了,想要在这过夜的话,先把钱交了,听见没有?喂——我说,都赶紧醒醒呀!”
他绕着矮床,挨个推醒每一位客人,问他们是去是留。
有人交了钱,继续沉沦忘我;有人交不起,便只好起身离去。
大堂远端的角落里,有位客人撂下烟枪,慢吞吞地穿上外套,坐在那里缓了片刻,似乎有点恋恋不舍。
“喂,说你呢!”店里的伙计上前推搡道,“没钱就赶紧走,别在这磨磨蹭蹭的,你把这里当成是自己家了吗?快走,快走!”
那烟鬼神情木讷,任打任骂,晃晃悠悠地起身朝门外走去。
“啧!你快点行不行,我还等着关门呐!”
店里的伙计拼命催促,一路推着客人往外走,刚到大门口,便立刻关上房门,紧接着又打开,丢出一只鞋,再气冲冲地关上。
“砰!”
关门声引来远处的犬吠……
这时才恍然发现,整条高丽街早已夜深人静,连照明的路灯都没有,只有清冷的月光洒在地面上。
那客人身形踉跄,摇摇晃晃地奔着小西关而去,刚走出西塔地界儿,脚步便立时轻快起来,几乎是在一路小跑。
大约三五分钟后,忽然行至一处隐秘的街巷,却见一辆黑色汽车静静地停在角落里。
他快步走过去,来到驾驶位的车窗旁,俯下身子,轻轻唤了一声:“东哥……”
“讲!”
张正东靠在驾驶座上,语气十分平淡。
那人伏在车窗附近,低声说了几句。
如此又过了三五分钟,汽车突然发动,暖黄色的车灯光柱在街面上一扫,旋即调头朝奉天城北方向徐徐远去……
(本章完)
第710章 情报贩子
第710章 情报贩子
转日上午,八卦街,松风竹韵。
大帅府三天寿宴已经落幕,除了几位亲近的盟友,各地代表也已陆续动身离开关外,奉天城立时冷清不少。
陈国进按照计划安排,一早便去了省城督军署述职汇报。
蒋二爷忙于公务,也是脱不开身。
如此一来,江连横便腾出半日空闲,单独约了叶景添在此碰面。
两人开了雅间儿,没有酒肉饭菜,没有姑娘作陪,殷红色的窗帘紧闭,屋内静得令人发昏。
叶景添慢悠悠地呷着茶水,转头打量着雅间里的装潢陈设,不时啧啧称奇,说两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江连横却是充耳不闻,端坐在一旁,手里拿着几张米黄色条纹纸,眉头紧蹙,认真翻阅。
这是一份情报密文。
按照叶景添的说法,情报是从广府海关泄露出来的,上面誊写着红毛对粤军的援助清单。
枪支、弹药、山炮、装备,其中甚至还有不少毛子的人名,以及几十万卢布的援助款项。
因为太过详尽,所以令人生疑。
叶景添仍在一旁言之凿凿地解释道:“这还只是第一批援助物资,像这种程度的援助,今年至少还有两批,只多不少!”
江连横点了点头,小声嘟囔道:“看来,红毛这次是准备动真格的呀!”
“那当然!去年年初,孙粤退居沪上,在跟红毛代表会面的时候,就已经确定援助计划了,江老板不知道吗?”
“我只知道有一份联合声明,但还真没想到毛子会这么大方。”
前年粤军内乱,孙博士逃离广府以后,简直堪称是穷途末路。
当时,张大帅为了巩固“反直三角同盟”,特地筹措资金,危难之际,施以援手,帮扶了孙氏一把。
这些情况,江连横当然知道,有关联合声明的消息,温廷阁也曾在沪上及时回传。
然而,红毛援助粤军的具体计划,却始终都很隐秘,直到物资运抵广府,相关情报才逐渐泄露出来。
叶景添却相当肯定地说:“去年制定的援助计划,将在今年全部落实,先看粤军东征的进展如何,假使东征圆满,估计红毛还会继续加大援助力度。”
江连横单独抽出一张纸,问:“这份名单算怎么回事儿?”
“准备去广府援建军校的毛子,等到军校成立以后,估计就用他们来当教官。”
“这份名单也会有后续吗?”
“应该会有,不过我得提前说明,这上面的信息,应该都是化名,不是他们的真实身份。”
“这么隐蔽?”
“能不隐蔽么?”叶景添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现在有可靠消息,红毛那边准备要派一位元帅去广府担任军事顾问,但是具体时间和身份伪装,目前还不确定。”
“元帅都干来了?”江连横有点怀疑。
“要不我怎么说,粤军日后不可小觑呢!”叶景添说得信誓旦旦,紧接着又颇为得意地问:“江老板,怎么样?我手里这份情报,值这个数吧?”
“哗啦——”
江连横把文件折好,重新放在桌面上,点点头说:“值!不过……你这份情报,保准吗?”
“准与不准,三个月以后就见分晓!”叶景添笑着说,“江老板要是不放心,可以等粤军的军校建成以后,你托人去验验真伪,然后再给我结账!”
“哦?这么信得过我,就不怕我翻脸不认账?”
“江老板玩笑了,您在奉天这么大的家业,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哈哈哈,叶先生快人快事,反倒显得江某小家子气了。”
“哪里哪里,咱们这个行当,凡事就讲‘小心’二字,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尤其是跟生人做买卖,当然得谨慎为先。”
江连横笑了笑,随即从怀里摸出两根金条,放在茶桌上,缓缓推到叶景添面前,说:
“放心,我还没那么畏首畏尾,那就多谢叶先生照应了!”
没想到,叶景添却显得无动于衷,微笑着静默片刻,忽然伸出两根手指,按在金条上,竟又将其推了回来。
“嗯?”江连横淡眉一挑,“叶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啊?”
叶景添笑着摇了摇头,却说:“江老板,我不是那种爱做一锤子买卖的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把这消息卖给陈国进了。”
“哦,那你还有别的情报?”江连横故意装傻充愣。
叶景添苦笑道:“江老板,你这样可就没诚意了。”
“那你想怎么办?”
“我听陈国进说,江老板可不是普通的生意人,您不仅可以自由出入帅府,甚至还能直接面见张大帅,这是多大的特权呐!”
江连横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只是相当平静地反问道:“嗯,所以呢?”
“所以……我今天不打算跟江老板谈钱,这份情报,就当我是白送给你的,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嗬,免费的东西可不好拿,叶先生是不是有点高抬我了?”江连横问。
叶景添连忙摆了摆手,却说:“诶,生意嘛,你有所需,我有所求,大家互相交换,谋个长期合作,不是很好吗?”
“你是想跟我交换情报?”
“不错,江老板意下如何?”
“好!”江连横答应得挺痛快,紧接着却说,“好是好,可问题是,我手上也没什么值钱的消息呀!”
“那不着急,您马上就会有了。”叶景添低声道,“红毛想要支援粤军,无外乎两条线路,一是从海参崴走海路,二是从北满线走陆路,我听到消息说,今年下半年,红毛会派代表来奉天,先跟张大帅会晤,然后再南下支援粤军。”
江连横虽然身在奉天,但却是头一次听说这则消息。
想必,这还只是红毛单方面的计划,尚未告知奉天当局。
江连横不禁有点惭愧,便说:“叶先生,你看看,这事儿我都不知道,你就已经知道了,那你还问我干什么呢?”
“我只听说红毛有这样的安排,但是不知道张大帅会是什么态度呀!”叶景添说,“去年年初,红毛代表在跟孙粤方面谈判的时候,曾经讨论过北满铁路的问题,孙粤认为这件事要看张大帅的意思,红毛也曾找过吴秀才,也被吴秀才拒绝了,现在各地都等着看张大帅的态度,尤其是直系,江老板如果能第一时间把消息给我,我再倒给你这个数,怎么样?”
说罢,叶景添满怀期待地望向江连横。
然而,许久没有回应。
叶景添皱了皱眉,试探地问:“江老板,如果是价钱上的问题,我可以随时做出让步。”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问:“这么说的话,叶先生是给直军做事的喽?”
叶景添一愣,随即摇头笑道:“我是个生意人,在这行里混的,怎么能让自己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哦,那也就是说,叶先生只认钱!”
“嘿嘿,江老板,话别说的这么难听呀!现在这世道,我不认钱认什么,认主义?”
“只认钱也是一种主义。”
“那我就是金钱至上主义!”
叶景添说得理直气壮,没有任何愧疚的意味,反而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架势,说:“没办法,谁让咱们投胎来了这么个世道呢?乱世看什么呀,就看真金白银,别的都是假的!民国这些年来,光是总统就换了多少,谁能说得清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儿?”
“你就说你到底是不是给直军办事的人吧!”江连横继续追问。
“我承认,我的确跟直系王师长的副官合作过,可我合作的人太多了,我不是专门给他们卖命的,谁也别想让我给他卖命!”
“你就不怕走夜路的时候碰见什么意外?”
“怕,但是那也没办法!”叶景添说,“我得趁着现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抓紧捞钱,等我攒够了数,我就在津门或者沪上,找个洋人的租界,置办几处房产,把门一关,当我的包租公去了,外面洪水滔天,统统跟我无关,等这世道太平了,估计我也差不多到岁数了。”
江连横笑道:“你还挺有规划。”
“是啊,总不能走一步、看一步吧?”叶景添忙又扯回话题,“最近这两年,张大帅封关自治,躲在关外休养生息,关于奉军的情报,也就没那么值钱了,但是张大帅不可能偏居一隅,他日入关争雄,奉军的情报必定最抢手,如果江老板能跟我合作的话……”
话没说完,江连横便立刻打断道:“不能!”
叶景添不死心,急忙争取道:“江老板,您再考虑考虑,凡事看开点,这奉军的情报,就算你不出卖,也有别人出卖……”
“我知道,陈国进就没少给你透露东三省兵工厂的情况吧?”
叶景添一愕:“您……看出来了?”
“我要是再看不出来,那就成傻狍子了。”江连横摆了摆手,“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搅和你俩的生意,别人爱怎么出卖,就怎么出卖,但我有我的苦衷,所以——”
他一边说,一边又将两根金条推给叶景添。
“叶先生,这钱你还是拿着吧!如果你有要紧的情报,我可以出高价买,合作交换就算了,我没你那么自在!”
“江老板,要不这样……”
叶景添还想改换提议,但江连横早已下定决心,收了情报,给了金条,言至于此,无需再谈。
转眼间,便到了晌饭光景。
松风竹韵的场子里,也随之渐渐热闹起来。
等不多时,陈国进和蒋二爷忙完了各自公差,便也陆续赶来赴约。
江连横吩咐店里的伙计,备办了一桌上等酒席,又叫康徵精挑细选了几个华洋姑娘,陪着陈国进等人饮酒取乐,待到酒酣耳热之时,便又给三人分了筹码,陪他们去赌档里耍了几局。
几度欢声笑语,不觉日落西沉。
眼见着窗外已然擦黑,时间也差不多了,江连横便借口有事,不再奉陪。
陈国进等人急忙挽留几句,终于无果,便也只好由他去了。
…………
离开松风竹韵,江连横立即乘车返回城北大宅。
一路无话,等到汽车驶进江家宅院时,却见东风正拿着油桶,在给另一辆汽车加油。
庭院里车灯一闪,见江连横回来了,张正东便立马放下油桶,快步迎过去,拽开车门说:“哥,新年回来了。”
海新年拜入江家门下,倏然已有两年光景。
这是江连横第一次给他放假,早在年关之前,便已让他坐火车回沈家店探亲去了。
眼下三月中旬,海新年回来得不早不晚,恰到时机。
“是么?”江连横随口问道,“下午回来的?”
“晚上,这会儿才刚回来不久,正在二楼跟大嫂说话呢!”
“你去接的他?”江连横又问,“中途没去别的地方吧?”
张正东皱了下眉,应声回道:“没有,我刚从车站把他接回来,现在还没吃饭呢!”
江连横点了点头,正要迈步走进大宅,东风却连忙凑过来拦了一下,紧接着又冲下门房的方向歪了歪脑袋。
“哥,大旗杆子的小徒弟也来了,正在那屋里等你呢!”
“他什么时候来的?”
“也是刚到,我回来没一会儿,老袁就说他过来了。”
江连横很满意,随即便从怀里掏出几张折好的米黄色条纹纸,递给东风说:“我去找那小子唠唠,你把这个拿上楼去给你嫂子!”
“哥,这是……”
“赎罪券儿!”
“什么?”张正东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江连横也懒得解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别问那么多,上楼给你嫂子就完了!”
说罢,便急忙转过身,径自朝宅院西侧的下门房走去。
袁新法仍旧站在房门口,见江连横走过来,便侧身推开房门,在东家耳边轻声道:“已经搜过身了,没带家伙。”
江连横点了点头,旋即迈步走进屋内。
盛满仓像昨晚见面时一样,依然坐在炕沿儿上,神情有些紧张,举止略显怯懦。
唯一不同的是,上次坏掉的电灯,如今已经修好,屋子里亮堂堂的,将所有事物都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东家……”
“哎呀,小盛啊,可把你给盼回来了!”
江连横快步走到盛满仓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是在迎接最器重的弟兄似的,忙问:“怎么样,事情办得顺不顺?”
(本章完)
第711章 真真假假
第711章 真真假假
盛满仓身陷死局,却浑然不知,竟笑着说:“东家放心,都按您说的办了。”
“效果怎么样?”
“当然没问题,那群高丽棒子都让我忽悠懵了,说啥信啥。”
“好样的!”江连横颇感欣慰地说,“我就知道,你小子是块材料!”
听见表扬,盛满仓把头一低,还挺不好意思。
不过,现在还不是领功受禄的时候,江连横更关心的,是青丘社接下来的打算。
高丽棒子究竟是准备就坡下驴,收回狠话;还是非要跟江家叫板,死磕到底——江家应对的手段,取决于青丘社的态度。
倘若青丘社见好就收,江连横也未必就要如何如何。
毕竟,事情的起因,只是为了赎回一件玉雕,实在犯不上痛下杀手。
但是,倘若青丘社摆明了要跟江家作对,甚至要在奉天另立山头——那么,所有忍让都将被视作软弱无能。
今日退一步,明日退两步,绥靖而为,岂能相安无事?
以地事秦,犹如抱薪救火,终究不是办法。
倘若冲突迟早都会爆发,那么自然要在青丘社起势之前,趁早将其扼杀,才最符合江家的利益。
盛满仓说:“东家,宋律成太狂了!他说那晚把玉雕还给咱们,那是为了顾及小东洋的面子,跟江家无关,还说……”
“他说什么了?”江连横追问。
“他们还说,西塔就是高丽帮的地盘儿,谁也别想过来掺和,江家要是敢踏足西塔半步,来一个,杀一个,有能耐就正面碰一下,不过……不过,料他江连横也没这个胆子!”
说完,盛满仓垂下脑袋,偷摸瞟了一眼江连横的脸色。
没想到,江连横仿佛充耳不闻,竟默默地掏出烟盒,问他:“抽烟么?”
盛满仓摇了摇头,反问道:“东家,您……您听见我刚才说啥了吗?”
江连横叼着烟卷儿,摸出火柴,点点头说:“听见了,真乃岂有此理,简直气煞老夫!”
说着,就听“滋啦”一声,却见他划着洋火儿,稳稳地点燃香烟。
盛满仓皱了皱眉,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又道:“东家,宋律成还说,江连横算个屁,等他在附属地站稳了脚跟,立马就带人去把江家平了,让江连横那几房姨太太,轮着班地伺候他!”
“砰!”
话音刚落,就见江连横拍案而起,厉声怒骂道:“他敢!妈了个巴子的,蹬鼻子上脸,真以为有小东洋给他撑腰,老子就不敢动他了?”
“可不是么,要不怎么说他狂呢!”盛满仓接着拱火道,“那个宋律成还说,以后要把江家的大小姐绑了,送到西塔去当窑姐儿呐!”
江连横怒火中烧,一把薅住盛满仓的衣领,瞪眼骂道:“你他妈再说一遍!”
盛满仓连忙求饶:“诶诶诶!东家,这话是他们说的,不是我说的呀!”
“谁说的也不行!”江连横抡臂将其推开,随后又冲门外喝道,“袁新法,叫人过来,今天晚上就平了青丘社!”
房门应声推开,袁新法满头雾水地愣在门外。
盛满仓急忙凑过来,说:“东家息怒,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冲动呀!”
“滚犊子!”江连横立时挣开,气冲冲地骂道,“他敢这么跟我叫板,我要是连个屁都不放,还算是个爷们儿吗?”
“可那毕竟是南铁附属地,是小东洋的地盘儿呀!”盛满仓再三规劝道,“东家,依我来看,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呀!”
江连横眼珠一转,猛喘了几口恶气,终于冷静下来,朝门外摆摆手道:“算了,你先出去吧!”
袁新法挠了挠头,便又莫名其妙地关上了房门。
江连横重新坐在炕沿儿上,沉默片刻,方才冲盛满仓招了招手,问:“小盛,这种时候,你可得帮我出个主意呀!”
盛满仓松了口气,低声道:“东家,你不是说要声东击西么?”
“我是有这种打算,但那需要有人配合,得装得像,不然的话,反倒容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是,那是!”
“我听说,那个宋律成有小东洋罩着,但他背后的势力到底有多大,我现在还不清楚,你有消息吗?”
“哎哟,东家,这话说出来都没人信!昨晚我去青丘社的时候,赶巧碰见了两个小东洋,我还以为是多大的官儿呢,敢情就是俩小坷垃米,就这样,那宋律成还得好烟好酒地孝敬呐!”
“这么说,青丘社背后的势力,全是瞎吹出来的了?”
“我只能说,水分很大,靠山肯定有,但绝对不至于像他说的那么神!”
江连横点了点头,冷笑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好办了。”
盛满仓急忙凑过来,问:“东家,你有什么计划了吗?”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打算三天以后,先派几个人去浪速广场喊口号,那地方四通八达,既能招来小东洋,又方便弟兄们跑路。”
“喊什么口号?”
“啧,喊‘打倒东洋帝国主义,还我河山’呐!”
江连横压低了声音,说:“小东洋最见不得这些,白天一闹,他们必定要加强巡逻,到时候警力就分散了,等到了晚上,再闹出点动静,他们必定穷追猛打,支开了巡警,青丘社那点打手,还算个事儿么?”
盛满仓恍然大悟,连忙奉承道:“东家,高了!”
“诶,这还只是个幌子!”江连横摆摆手说,“最关键的,是青丘社那边的情况,他们什么时候能放松戒备?”
盛满仓想了想,说:“青丘社九点上板儿,我估摸着……晚上十点,他们咋说都该休息了。”
“好!你到时候机灵点,要是能找个机会,给他们下点药,那就更好办了!”
“东家放心,咱是‘荣家门’的,能拿就能放!”
“啧啧啧,这年轻人,了不得呀!”江连横笑着打趣道,“你小子以后立了堂口儿,我可得小心点了!”
“东家,您可别开这种玩笑,我对您的忠心,那可是山川为证,日月为鉴,有如……”
“行了,别有如了,咱们还是在事儿上见吧!”
“好好好,那……东家,我先走了?”盛满仓指了指房门,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
江连横提议道:“急啥呀,吃完饭再走呗!”
盛满仓连忙推辞道:“不了不了,我现在这身份……万一让别人看见就不好了。”
“也是,那我送送你。”
说罢,起身相随,再推开房门时,宅院里已经全黑下来。
江连横把盛满仓送到房门口,目送着对方遁入茫茫夜色,随后撂下脸色,转身朝大宅走去。
…………
二楼书房,角落里堆着满满两袋山货。
海新年正在陪干娘唠嗑儿,聊得无非是老家的亲戚是否过得安好,有没有什么难处。
这小子已经拜入江家两年,虽说不再那么拘谨了,可言谈举止间,总还是有股呆头呆脑的愣劲儿。
说话间,房门开阖,江连横便应声走了进来。
“干爹!”海新年立马起身让座儿。
江连横摆了摆手,在胡小妍身边坐下,紧接着就问:“新年,咋回来这么早,我不是跟你说过,可以在家多呆几天么?”
“让我爹给撵回来了,”海新年垂手而立,对待义父向来毕恭毕敬,“我爹说,既然决定出来混,那就别没事儿就往家里跑,省得干爹这边缺人手。”
这倒的确是海潮山的处事风格。
江连横笑了笑,旋即又问:“你爹怎么样?”
海新年点点头说:“挺好,他还让我给你带好呢!”
“你那几个兄弟呢?”
“我大哥娶媳妇儿了,家里又多盖了一间瓦房,收拾得挺好,就是没我住的地方。”
江连横和胡小妍哑然失笑。
海新年倒也满不在乎,他大哥能有钱娶媳妇儿,说到底还是沾了他的光儿。
“这趟回去,你二哥三哥不敢再熊你了吧?”江连横问。
海新年笑道:“那必须的,现在他俩都巴结我,就想从我兜里寻摸点钱,好抓紧娶媳妇儿。”
这话说起来,难免有点悲哀,即便是亲生兄弟,也逃不出“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铁律。
现如今,海家的主心骨,虽然仍是海潮山,但要说能为全家遮风挡雨的顶梁柱,却早已落在了海新年的头上。
他自己一个人挣的钱,便足以抵得上全家一年的进项。
上桌吃饭,他不动筷,就连海潮山都得掂量掂量。
其实,海新年的工钱也没那么夸张,但这小子是真省,自己节衣缩食,把攒下的钱,全都寄回家里去了。
年前头走的时候,还特地托南风带他去洋行逛逛,给小青置办了几件新式衣裳。
富贵还乡,那还了得?
海新年背着大包小裹,一回沈家店——好家伙,三姑六婶、七大姨、八舅母,风风火火,全都来了。
来干什么?
无外乎两件事——一是借钱,二是说媒!
谁家要盖房,谁家要置地,管他有枣没枣,总之先打一杆子再说。
海新年明明才十六岁,可在那帮村妇嘴里,都快赶上老光棍子了,不仅要娶,而且还要立刻、马上、现在就娶!
一时间,十里八乡的大姑娘、小寡妇,甭管长得好看赖看,全都有人介绍。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可把海家老二、老三给眼馋坏了。
可是人家姑娘看不上,就要嫁给海新年,最离谱的是几个三十多岁的寡妇,竟也觍着脸过来凑热闹,还说当不成媳妇儿就当后妈,气得海潮山干脆闭门谢客。
如此一来,沈家店立刻掀起流言蜚语。
田间地头上,时常能听见有人阴阳怪气,说什么“海家老疙瘩出息啦,咱们这些人高攀不起喽”,或者“不就是去奉天挣俩臭钱么,他们家某年某年,还是靠咱家帮衬着呢”,总之横竖都是这几句话,海潮山也懒得理会。
不过,到这时候,可就再也没人笑话海家的小青了。
江连横想起这茬儿,就问:“你姐怎么样?”
海新年点点头道:“也挺好啊!”
“我让你带的话,你带过去了吗?”
“带了。”
“那你姐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就问我在奉天过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
江连横沉吟片刻,旋即岔开话题,问:“新年,你回来的时候,都见过什么人?”
海新年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老实回答说:“东叔接的我,除了这宅子里的人,谁也没见呢!”
“那好,你这几天就在家里待着,哪也别去,谁也别见,等过段时间,我要给你安排个差事。”
“什么差事?”
“现在别多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江连横没有过多解释,紧接着就冲海新年摆了摆手,“行了,没什么事儿,你就先回屋歇着去吧,我跟你干娘有几句话要说。”
海新年不再追问,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转身退出书房。
屋内很快安静下来,终于又只剩下了江、胡二人,相对而坐。
“我让东风送进来的东西,你看了没有?”江连横问。
胡小妍点了点头,一边拉开抽屉,取出那几张米黄色条纹纸,一边低声问道:“哪儿来的?”
“钱买来的,两根金条呐!”
“怎么没直接送到大帅府?”
江连横嘬了口茶,喃喃却道:“我想再等两天。”
这话若是换了别人来听,恐怕还会以为,江连横是要核验一下真伪,再酌情考虑是否递交大帅府。
但是,胡小妍不一样,结发夫妻,十几年同床共枕,一听,便猜出了江连横的心思。
“是为了西塔那档子事儿么?”她问。
江连横点了点头,随即就把盛满仓方才说过的话,简略复述了一遍。
胡小妍听后,面色无波无澜,盯着房门看了一会儿,便淡淡地说:“这事儿没什么可犹豫的,必须给他们点厉害。”
“嗬,你这脾气还挺暴!”江连横笑道,“不过,盛满仓那小子反水了,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无非就是激将法,未必就是宋律成的意思。当然,不管那高丽棒子说没说过这些话,就凭他跟我叫板,不让我去西塔,我还就非去不可了!”
“咽不下这口气?”
“废话,这话我还能忍?”
胡小妍摇了摇头,却说:“我也同意你下重手,但这不是为了争一口气,而是咱们不得不这么干。”
(本章完)
第712章 深谋远虑
第712章 深谋远虑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胡小妍的话,正对了江连横的心缝儿。
夫妻俩虽然平日分歧不断,但临到啃节儿上时,却又总能达成一致。
只不过,彼此间所思所想,难免略有些差异。
报复青丘社,江连横挣的是面子,胡小妍挣的是里子。
在她看来,这件事归根结底,甚至与青丘社并无关系。
毕竟,江家现在如日中天,几十个高丽棒子,占了一条街,就算背后有小东洋照应,也根本谈不上是多大的威胁。
但这是一种信号——
胡小妍说:“我怕的不是青丘社,而是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影响。”
“你怕其他人也跟着活心?”江连横问。
胡小妍点了点头:“要是因为青丘社背后有小东洋撑腰,江家就忍气吞声的话,以后线上再有合字对咱们不满,就会有样学样,最后都跑到小东洋那边,到时候各家连旗,咱们就不好对付了。”
江连横应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咱们也不是跟小东洋搭不上话,不管怎么说,工会还在咱们手里攥着呢!”
一招鲜,吃遍天。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尝试通过投靠洋鬼子,来跟江家叫板,但却全都被江家逐一化解,靠的就是江连横坐稳了奉天“总把头儿”的位置。
东洋财阀需要江家出面帮忙,解决劳工纠纷,因此对待江家的所作所为,向来是百般照应,甚或大开方便之门。
或许,也正因如此,武田信才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江连横是可以拉拢的潜在目标。
如今的情况,无非是把过去的汉奸,换成了眼下的高丽棒子。
江连横有恃无恐,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
然而,胡小妍却忧心忡忡地说:“你不能只靠这一张牌,就想应对所有情况。这世上的事儿,一时一变,不是你攥住了工会,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最近几年,江连横的心性有所变化,听胡小妍这么说,竟没有立刻驳斥,反倒是点了点头,兀自沉吟起来。
“是啊,这我也知道,但关键是就数这招最灵,我不用这张牌,还能用什么牌?”
胡小妍没吭声,并非她答不出来,而是余下的选择,连她自己都无法认同。
当年,许如清被小东洋折磨成那副惨状,至今回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
江家是不可能效忠鬼子的,因为国仇以外,还有家恨。
但小东洋就在奉天,无论是谁,只要家业做到一定程度,就不可避免地要跟鬼子打交道,江家也不例外,因此只能尽力周旋,阳奉阴违,虚与委蛇,其间的尺度,犹如行走钢索,步步惊心。
沉默半晌儿,胡小妍才说:“我只是不确定,这张牌到底还能用多长时间。”
“怎么?”江连横立刻警觉起来,“难不成,工会那边也有人要跟我叫板?”
“那倒没有……唉,怎么跟你说呢?”
胡小妍拉开抽屉,刚从里面掏出账本,江连横就嫌烦了。
他不爱查账,也的确不擅长这种细致活儿,于是便连忙摆手道:“你有话就讲,别老拿账本给我看,我也看不明白。”
胡小妍却说:“这不是柜上的公账,是咱家里的私账,你看看,最近省城里的物价,全都在涨。”
江连横打趣道:“那你得去问宋妈呀,家里的柴米油盐,不都是她去买的么,老太太估计是缺钱了吧?”
“我知道宋妈贪过,但我从来没追究过她,毕竟她买的是咱家要吃进肚子里的粮食,但省城物价上涨是事实,我问过南风,刚才也问了新年,他们都是这么说的,总不至于因为这点小钱,合起伙来骗我吧?”
“你也说是小钱了,这跟工会有什么关系?”
胡小妍收起账本,叹声回道:“这对咱们来说是小钱,但对那些劳工来说,就是能不能吃饱饭的大钱了。”
江连横若有所悟,但却并未吭声。
胡小妍接着说:“最近这几年,咱们之所以能出面调停劳工纠纷,一方面是那些厂主信得过咱们,一方面是那些劳工怕得罪咱们,但归根结底,其实是那些劳工的日子还能凑合维持下去,可等到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他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闻听此言,江连横胃里一抽,几乎立刻就回想起了挨饿的经历。
肚里没食,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人要饿疯了,当然也就不是人了。
想当年,他自己就是因为饿到没辙,才起了盗心,入了江湖,如今回想起来,恐怕也是偶然中的必然。
不过,转念细想,却又感觉胡小妍的话有点危言耸听。
“这物价有涨有落,本来就是常态,你是不是有点太敏感了?”
“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咱家就彻底没有跟小东洋讲条件的余地了。”
“不会不会!”江连横摆了摆手,“现在省城都好好的,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动不动就杞人忧天,你也不嫌累得慌!”
胡小妍点点头说:“但愿吧,我也不想看到咱家的资产缩水。”
“还是先说正事儿吧!”江连横扯回话题,“现在,青丘社公然叫板,我总不能装聋作哑,那个宋律成,我肯定要碰一下,西塔地面儿,我也肯定要去掺和一脚,你没意见吧?”
“没有,但这件事跟以前的情况不一样。那些高丽人,严格上来说,都是外国侨民,现在省城一片太平,真要对他们动手,这中间的分寸,还是挺难拿捏的。你想想,要是出手太重,那动静就肯定不会小;可你要是高举轻放……”
“我就没打算高举轻放!”
江连横冷哼道:“宋律成那小子,要是不赔我几条人命,这事儿别想拉倒!”
话虽如此,但草菅人命对江家而言,从来不是难事。
真正要动脑子的地方在于,如何消除负面影响,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将天大的命案,伪装成悲剧般的巧合,使得华洋两界的官面儿上,都能有所交代,都能停止追究,同时还能达成最初的目的——难了。
胡小妍听后,没有反驳,静静地思忖片刻,方才开口应道:
“那就按照你的想法办吧,至于事后的影响,我来想办法解决。”
“就等你这句话呢!”江连横拍案笑道,“怎么样,媳妇儿,有啥好主意了?”
“有,但是可能会冒点风险。”
“值不值呢?”
“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胡小妍淡淡地说,“既然青丘社不得不平,那这点风险就是值得的,而且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
小西关,聚香楼。
窗外暖阳高升,正是晌午光景,雅间里坐着十来个人,大多数都戴着眼镜儿,说话文绉绉的,总是拿腔拿调。
这些人都是奉天文坛有名的笔杆子,旧文化运动的主将,封建糟粕的旗手,无耻文人的代表,人肉喇叭的典范。
只有一人身在其中,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闯虎正拿着名帖,发传单似地挨个递出去,口中念念有词地笑道:“晚辈闯虎,幸会幸会!”
众人接过名帖,低头一看,不由得一阵惊呼:“哟,敢情您就是‘床下罂’啊?”
闯虎面露喜色,忙说:“嗬,真没想到,您几位还听说过我呐?”
“岂止是听过,简直是如雷贯耳,您那几部大作,咱们也曾有幸读过呐!”
“惭愧惭愧,几部拙作而已,还请各位前辈多多批评,多多斧正!”
“批评不敢说,就是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您打算什么时候封笔呀?”
“呵呵呵,我打算……不是,我为啥要封笔啊?”
闯虎由喜转悲,当即撇了撇嘴,心说文人相轻,果然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众人却连忙叫苦道:“闯爷,您行行好,给条活路吧!这几年来,您在哪家报纸上开连载,哪家报纸就被官府查禁,您要是再不封笔,咱可就没地方投稿了!”
“怎么没地方投稿啊?”闯虎急忙反驳,“别胡说八道,那几家大的报馆,不是还没倒嘛!”
“那不是因为人家没登你的文章么?”
“行了行了,别在这怨天尤人,我今天请各位过来,就是为了找你们约稿的。”
“你请咱们过来?”众人互相看了看,“不是王先生叫咱们来的么?”
雅间里的这些笔杆子,都是经常在报纸上给江家唱赞歌的人,因为唱得足够好、足够肉麻,所以润笔费格外丰厚,大家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彼此合作多年,早已心照不宣。
闯虎清了清嗓子,却说:“呃……王先生有事儿,暂时脱不开身,待会儿才能过来,所以就先委托我给各位出个题目。”
众人听了,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您出那种题目,咱们可写不出来。”
“嘿,我还没说呢!”闯虎连忙争辩起来,“都听好了啊,这次的题目,叫‘高丽风情’!”
“写窑姐儿呀?”
“什么窑姐儿,要写的是西塔高丽街的风俗人情!你们几个,主要写正面方向,要写出对流亡者的悲悯和同情;你们几个,主要写负面方向,要写出对二鬼子的忿恨和厌恶!另外,还得分批次发表,别都赶一块儿去了!”
座上的无耻文人一听,觉得闯虎不像是在玩笑,便都纷纷靠在椅背上,环抱双臂,一边抽着烟卷儿,一边掂量着该从哪方面入手,以便大做文章,混淆黑白,搬弄是非……
…………
于此同时,就在走廊尽头的另一间包房里,王正南轻轻地关上了门板。
这间包房不大,只有一张小圆桌,靠近窗边的位置上,坐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个头挺高,眉目狭长。
此人名叫朴泰勋,是“义烈团”成员,曾经跟江连横见过一面,受过江家的资助,方才逃离半岛,并在奉天定居下来。
王正南缓缓坐下,头一句便问:“来的时候,没人跟着你吧?”
朴泰勋很笃定地说:“王先生放心,我都已经习惯了,出门在外,恨不能就像做贼一样,小心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王正南点了点头,紧接着又问,“最近生活上没什么问题吧?”
朴泰勋忽然笑起来,却说:“王先生,我来奉天都快三年了,在此期间,我们总共就见过两次面,您是不会无缘无故要见我的,说吧,是不是江先生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想……应该是跟青丘社有关吧?”
“你都已经知道了?”
“当然,我就住在西塔,很多高丽人都听说过这件事。”
既然如此,王正南索性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
“朴先生,我想你应该知道,当初江家帮你们在奉天落脚,是担着风险的,而且这风险可不算小——”
话没说完,朴泰勋便抬手打断道:“我曾经跟江先生说过,义烈团成员是知恩图报的,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江先生有所需要,我们都会尽力而为。”
“好,很好,我代表江家向你表示感谢,不过……青丘社的宋律成,毕竟是你们的同胞,如果你们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我们其实也能理解。”
王正南佯装有点为难,并趁机打量着对方的反应。
“他?”
朴泰勋冷哼一声,却道:“他可不能算是我的同胞,无非就是个给东洋人效力的卖国贼罢了!而且,他来奉天的任务之一,就是为了盘查潜伏在奉天的‘义烈团’成员,如果江先生需要的话,我们很愿意帮忙除掉他,只要给我们提供武器!”
义烈团的宗旨,便在于“义烈”二字。
朴泰勋说得出,自然也就办得到。
事实上,自打“义烈团”成立以来,便始终都在策划各种刺杀行动,从未间断,从未放弃。
给他们一颗手榴弹,他们就敢当街引爆——王正南对此毫不怀疑。
朴泰勋跃跃欲试,当即保证道:“只要江先生能给我们提供足够的手枪和炸药,别说是青丘社了,就算是东洋警务署大楼,我们也敢去炸。”
“别别别……”王正南吓得连忙摆手,“好家伙,你可真敢想,那动静太大,万一事情败露,你们再把江家供出来,那就得不偿失了,而且也实在没这个必要。”
“您放心,我们绝不会出卖江家!”朴泰勋立马赌咒发愿。
这话说的倒是毫不含糊。
然而,酷刑之下,又有几张铁嘴?
王正南显然不肯相信,急忙再次重申道:“江家不想把事态扩大,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青丘社的宋律成,你们如果真心想要帮忙,那就按照我说的去做,不要擅自行动,ok?”
朴泰勋似乎有点失落,但还是立刻应承道:“那好,江先生到底需要我们做什么?”
(本章完)
第713章 阳谋无解
第713章 阳谋无解
三天后,浪速广场。
日光渐暖,风轻云淡,广场正中的汉白玉石碑投下一道狭长的阴影——明治三十七年日露战役纪念碑——小东洋跻身列强的标志,关东父老脸上的一块伤疤。
时间已过午后,斋藤六郎和山崎裕太正在广场附近巡逻。
除他们两人以外,四下里还埋伏着十几个东洋便衣。
行至一处空地,斋藤六郎抬手一横,颇感自豪地说:“山崎,我们东洋警务署的新大楼,以后应该就要建在这里了。”
山崎裕太望着眼前的空地,满怀期待地点了点头:“那肯定是个大工程啊!”
“当然!”
斋藤六郎笑道:“不只是我们警务署大楼,还有各家财团和银行,也会在这里建立分号。我听说,南铁株式会社的最终目标,是要把这里打造成奉天的‘外滩’,看着吧,五年之内,必见成效!”
山崎裕太应声附和了几句,随即低头看了看时间,神情略显焦虑。
“前辈,已经快两点钟了,江家的人怎么还没来?”
根据盛满仓的情报,江家今日将会派人来浪速广场举行集会,分散警界注意,扰乱警力部署。
斋藤六郎本打算将计就计,趁机扣押几人,顺便给江连横来个下马威。
未曾想,直到现在,浪速广场却依然静如止水。
远处的空地上,除了十几只麻雀蹦蹦跳跳,时而腾起,时而落下,便已再无任何风吹草动。
斋藤六郎眉头紧锁,阴沉着脸,低声嘟囔道:“再等等吧!反正这里离西塔不远,万一出了事,我们也能方便支援!”
前辈发话,山崎裕太不敢反对,只好老老实实地耐心巡逻。
然而,这一等,就从午后等到了擦黑。
黑下来的,不只是天色,还有斋藤六郎的脸色。
临近掌灯时分,这位东洋警长终于下令收队,紧接着便带领手下,气势汹汹地赶去了西塔高丽街。
一进青丘社后院儿,斋藤六郎立马喝道:“那头支那猪跑哪去了?”
盛满仓被众人押出来,连滚带爬地伏在小东洋面前,仰起头,惶恐不安地问:“太君,怎……怎么了?”
“我问你,江连横的人呢?”
“他们……他们没去吗?”
斋藤六郎抬起一脚,正踹在盛满仓的面门上,随即操着一口关西腔,骂骂咧咧地质问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他妈的敢耍老子?你不是说,江连横今天会派人去浪速广场吗?”
盛满仓擦了一把鼻血,听人翻译过后,方才惊声叫道:“太君,我没骗你!江连横他……他真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呀!”
“八嘎呀路!”
“诶,别打别打,我真没骗你啊!”
斋藤六郎情绪激动,又骂了几句东洋话,随后抄起警棍,直奔盛满仓走过来。
盛满仓见状,心里叫得比窦娥还冤,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起来。
“太君!太君,您可得明鉴呐!今天和胜坊关门歇业,江家把打手都调去了,您要是不信,派人去城里打听打听就全知道了,我怎么敢骗您呢?退一步讲,就算我真骗了您,我不抓紧跑路,我还回来干什么,难不成是为了找死呀?”
此话一出,斋藤六郎才渐渐冷静下来。
山崎裕太也低声提醒道:“前辈,我感觉他说的有道理啊!”
斋藤六郎冷哼一声,缓了片刻,才又质问道:“你真看见江家调集打手了?”
“千真万确!太君,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有半句假话,我盛满仓下辈子投胎就当东洋人!”
“嗯?你什么意思?”
“不是不是!”盛满仓吓得舌头打结,慌忙改口说,“我的意思是,我要是敢跟您撒谎,就让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斋藤六郎迈步上前,低声恫吓道:“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别对我说谎。”
“我真没撒谎,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再者说,我人都在这呢,我还能跑了不成?”
盛满仓一边说,一边惶恐不安地顾盼左右。
鬼子和棒子互相看了看,也都有些困惑。
沉默,许久。
斋藤六郎缓缓直起身子,盯着盛满仓看了一会儿,随后冲宋律成吩咐道:“你们晚上小心点,把这小子看住了,我要回去核查一下他说的情况,等我电话。”旋即侧过身,“山崎,你们跟我走。”
一声令下,众人纷纷点头,陆续离开后院儿。
盛满仓浑身软塌塌的,有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目送着东洋巡警遁入夜色,心里不禁开始动摇——自己到底应该站在哪一边?
九点钟,青丘社上板儿打烊。
店内的打手毫无睡意,关了门,熄了灯,一个个倚着朴刀哨棒,配枪装弹上膛,全都窝在大堂里枕戈待旦。
…………
另一边,斋藤六郎和山崎裕太趁夜回到东洋警务署。
值班室里亮着灯,有个年轻的警员,正坐在桌前点头打瞌睡。
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警员立刻惊醒,急忙起身敬了个礼。
“斋藤长官,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执勤巡逻。”
“纳尼?”年轻警员有点茫然,“今天有额外的执勤任务吗?”
“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情报线索。”
斋藤六郎并未过多解释,急匆匆来到桌前,一边按住电话机,一边冲年轻警员问道:“今天界内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警员的回答相当笃定,“不过,下午的时候,华界小西关那边,好像出了点情况。”
“嗯?什么情况?”
“听说两三点钟的时候,那边突然聚集了不少支那人,好像是准备要来我们这边游行抗议。”
“那他们怎么没过来?”
“诶,难道斋藤长官希望他们过来闹事?”
“废什么话?”斋藤六郎喝道,“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年轻警员神情一凛,连忙答道:“唔,他们还没等过来,就被支那巡警拦住了,大概是因为奉天城里还有其他代表没走,担心影响不太好吧,总之,他们最后都被遣散了。”
斋藤六郎皱起眉头,凝神想了想,似乎仍旧不太放心,于是便拿起电话,打进了华界地段。
少顷,电话接通。
听筒里传来一阵标准的东洋话。
奉天的外国领事馆,几乎全都聚集在小西关大街的街口南侧,那里也是东洋特务最繁密的地区,到处都是小东洋的眼线,其中有不少人,平日里都伪装成华人模样。
斋藤六郎打通了另一个线人的电话,向其询问城内小西关大街的情况。
“嗨,和胜坊今天的确没有营业!”
“嗨,今天下午,城内的确有小规模集会,但人数不多,而且已经被制止了!”
“嗨,帅府寿宴虽然结束了,但是省城的治安工作,暂时还没有放宽,我看见了几个可疑人物,都被支那巡警拦下了!”
线人提供的消息接二连三,每一条都能跟盛满仓的说法对得上。
如此说来,难道那小子真没撒谎?
斋藤六郎缓缓坐下来,沉思片刻,又给青丘社打去了电话。
听筒里,宋律成的声音稍显疲倦,似乎强打起精神:“莫西莫西?哦,斋藤先生,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面对询问,斋藤六郎难免有些迟疑:“嗯……老实说,我现在也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
“是啊,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一点。”
“那、那我这边……”
“今天晚上,江连横大概不会派人去你那里了……但他也可能再晚一些,才会派人去你那里……总之,你自己小心。”
忙活了一整天,结果总结出了一句废话!
宋律成顿时无语,沉默半晌儿,才说:“斋藤先生,那……那小子到底有没有说谎啊?”
斋藤六郎恼羞成怒,厉声喝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现在还不能确定!”
“那我应该怎么处置他啊?”
“先留他一条命,明天让他再去打探消息,但要在暗中派人盯着他,如果他有逃跑的苗头,那就立刻解决掉他!”
“好吧,我听斋藤先生的吩咐。”
听得出来,宋律成如今大失所望,说话的语调也略显低沉。
不料,正要挂断电话的时候,他却又突然惊叫起来:“等等!斋藤先生,我们这边好像有动静!”
斋藤六郎立刻起身,忙问:“什么情况?”
“喂,你们几个,带上家伙出去看看!”
正说着,听筒里传来高丽棒子的吆喝,以及叮叮咣咣的桌椅声响。
“喂?江家的人已经来了吗?”斋藤六郎冲着话筒疾声追问,身旁的山崎裕太也已准备好随时动身。
过了十几秒钟,宋律成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莫西莫西,斋藤先生,您还在吗?”
“到底什么情况?”
“呃,没什么,刚才门外好像有动静,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混蛋,你们认真检查过了吗?”
“放心放心,我已经派人去周围放哨了,没发现什么人影。”宋律成有点尴尬,“或许,是因为外面的风声太大了吧!”
斋藤六郎骂了几句,叫青丘社不要自乱阵脚,随后吩咐道:“明天就按照我说的做,再给那小子最后一次机会……”
…………
彻夜无眠,转日清晨。
盛满仓脚步虚浮,眼珠混浊,一路上跌跌撞撞,终于及时赶到了江家大宅。
长时间的精神紧绷,令他的神思有些涣散,双目视而不见,两耳听而不闻,就这样茫茫然地走过来,心里却愈发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跑是跑不掉了。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相当确信,青丘社不会随便把他放出来,身后一定有人跟踪。
只有逃到江宅,他才能确保自身的安全,但那也就意味着,他必须要向江连横坦白罪行——显然,他没这个胆量。
江连横“好意”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他却反水当了叛徒,不管他有什么苦衷,结果都是必死无疑。
反水没有回头路,盛满仓只能继续为小东洋效力。
可即便如此,当他靠近江家大门时,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打起鼓来。
袁新法立在门外,皱着眉问他:“来找东家?”
盛满仓急忙点了点头,说:“对对对,东家醒了没有?袁大哥,我想问你点事儿,你们昨天为啥——”
话没说完,袁新法便已不耐烦地转过身去,顺势推开半扇铁门。
盛满仓没敢进去,侧身往里一看,心就立马悬了起来。
却见院子里人多势众,至少三十几条壮汉汇聚于此,正全神贯注地听着东家训话。
袁新法快步走过去,在江连横身边小声嘟囔几句,随后抬手指向门外。
江连横听罢,抻着脖子朝门口张望,一见盛满仓,立刻忙不迭地迎了出来。
“小盛,这大白天的,你怎么来了?”
“东家,他们这是……”
“先别说话!”江连横左右看了看,急忙把盛满仓拽进院内,“光天化日的,要是让别人看见,走漏了风声怎么办?”
盛满仓呆愣愣的,小声问道:“东家,你昨天怎么没来呀?我……我都在青丘社替你准备好了!”
“嗐,你不知道,昨天有外省的财主,想要考察奉天的商业状况,衙门的老柴特地来跟我打招呼,最后就只能耽搁了!”
“那……那咱还报复青丘社吗?”
“当然要报复,你没看我把人手都叫来了么?”
“那……今晚动手?”
盛满仓看了看宅院里的“响子”,觉得这次应该是要动真格的了。
江连横也点了点头:“嗯,就在今晚,或者明晚,最迟后天晚上,总之青丘社别想就这么算了!”
“等下,等下……”盛满仓听得头大,连忙追问道,“东家,你能不能给我个准信儿,你到底准备哪天动手啊?”
江连横皱眉叹道:“小盛啊,不是我不给你准信儿,而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人总不能太死板,你说对不对?”
盛满仓满脸苦相,却也只好随声附和。
“不过,话说回来——”江连横接着说,“你最近都在青丘社,对那边也比较了解,要不,你帮我出个主意,看看哪天动手比较合适?”
“东家,我感觉今天晚上就挺合适!”
“好,那就今天晚上!”
“定了?”
“应该就在今晚,或者明晚,最迟后天晚上——总而言之,就在最近这三天!”
盛满仓无语,但不管怎么说,好歹算是有了个大概的时间段,总不至于一无所获。
江连横拍了拍这小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行了,大白天的,你也别在我这多待了,快回去吧!千万别忘了,晚上十点以后,帮弟兄们拨了门栓,等着接应咱们,具体时间到时候再看!我信的人不多,你小子算一个,可别让我失望啊!”
“我知道了……”
盛满仓叹息一声,见江连横没有要扣留他的意思,便只好灰头土脸地转身离开。
…………
于此同时,大宅客厅内,江雅正站在窗台旁边,好奇地打量着院子里的情形。
“东叔,今天来的这些人,都是咱家砂石厂的工人吗?”
“是啊!”
张正东坐在不远处,将一张“升官图”平铺在茶几上,冲江雅招手道:“别瞎操心,他们待会儿就走了,你还玩不玩?”
“可是,我怎么感觉,那几个人好像有点眼熟呢?”江雅转过头,指着窗外说,“他们以前不是总跟着赵叔么?”
“你要是不玩儿,我可就收了啊!”
“玩玩玩!”江雅连忙凑过来坐下,“你看你,老急什么呀!”
张正东没说话,不是他突然变得性急,而是孩子们越来越大,有些事已经渐渐瞒不住了。
江雅看着茶几上的桌游,正要拿起骰子,却又连忙把手缩了回去,笑着问:“谁先来?”
“你先来吧!”
“还是猜丁壳吧,公平!”
张正东嗤笑一声,点点头说:“随你的便,那就来吧!石头、剪刀——”
“等下!”江雅忽然凑过来,眼里带着一丝狡黠,似笑非笑地问,“东叔,我还是提前告诉你吧,我待会儿要出石头!”
张正东一愣,缓了片刻,才笑着说:“行啊,学坏了,跟我来这套?”
“这怎么就学坏了?”江雅一副无辜的模样,“东叔,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我待会儿真出石头,你可得想好了啊!”
张正东摇头苦笑。
无论想与不想,此时此刻,他都已经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被动的境地了……
(本章完)
第714章 第一滴血
第714章 第一滴血
“喂喂喂,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这要打烊了啊!”
夜里八点半,青丘社店内。
柜上的伙计睡眼惺忪,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进大堂,照例高声催促着客人离开。
“醒醒,都醒醒,别他妈睡了!”伙计满脸疲倦地呵斥道,“再不起来,我可就叫人把你们轰出去了啊!”
烟鬼躺在矮床上,慢吞吞地摸出奉票,递给伙计,央求着说:“别吵,别吵,我在这过夜。”
“今天不能过夜,赶紧走吧!”
“我钱了,为啥不能过夜?”
“别废话,谁收你钱了,最近都不能过夜,赶紧滚蛋,别逼我说第二遍!”
烟鬼皱起眉头,搂着烟枪说:“我烟还没抽完呢,再等一会儿,不是还没到九点么?”
“他妈的,你还没完没了了,是吧?”伙计瞪眼骂道,“行,你等着,有能耐你就继续在这睡!”
说罢,扭头嚷了几句高丽话。
紧接着,就见后院儿涌出来三五个高丽棒子,气势汹汹地走进大堂,围着矮床站成一溜儿,没等说话,先打了几个哈欠。
那烟鬼见店家人多势众,立时怂了,忙坐起来,提上鞋,拱手赔罪道:“别别别,我这就走,马上就走!”
柜上的伙计仍旧催促道:“那就痛快点,别再磨蹭了!”
如此嚷了半个钟头,店内的烟鬼终于陆续散场,青丘社也随即上板儿打烊。
刚关上房门,几个高丽棒子便顺势躺下来,互相嘟囔着说:“我先睡几分钟,有事你们叫我……”
大堂内昏昏沉沉,一派慵懒气息。
这也没办法。
昨天晚上,众人彻夜未眠;今日早起,又要忙于照看生意;身体难免有些疲倦。
而且,根据盛满仓的情报,江家今晚还准备趁夜偷袭。
倘若现在不抓紧时间小睡片刻,待会儿哪还有精神头随时应敌?
话虽如此,众人却睡不安稳,迷迷糊糊,半梦半醒,总觉得有点恍惚,门外稍有些风吹草动,便立刻惊坐起来,屏气凝神,静静听了半晌儿,却仍然分不清是真是幻。
更要命的是,像这样的日子,或许还要持续三天……
……
青丘社后堂,宋律成撂下电话,猛灌了几口凉茶,盯着盛满仓问:“你真的看见江连横召集打手了?”
“真的真的!”盛满仓应声回道,“今天早上,江家满院子都是人,我亲眼所见,至少有三十多号呐!”
他说的头头是道,有鼻子有眼,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假话。
而且,就像他先前所说的那样,倘若真是故意撒谎,他又怎么敢三番两次地只身回来?
宋律成叹了口气,沉吟半晌儿,忽地抬头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二点了,江家仍然没有动静。
他看得出来,盛满仓这小子有点问题,甚至很可能是江家故意放出来的烟雾弹。
然而,奉天城里的种种风闻,却又处处印证了盛满仓所汇报的情况。
真真假假,如何分辨?
现在,江家摆明了告诉你,今晚要来砸你的场子、杀你的人——你信,还是不信?
如果信了,青丘社今晚都别想睡觉,鞋不脱、衣不换,摩拳擦掌,枕戈待旦,漫漫长夜,熬着去吧!
如果不信,那就该吃吃、该喝喝,日常安排,悉数照旧,全当没这回事儿。
但是——万一呢?
万一盛满仓没说谎,江家今晚真就来了,而青丘社毫无准备,又该如何招架?
无论信与不信,青丘社都已陷入了完全被动的境地,就像一头壮实的老牛,被江家穿了鼻环儿,只好让人牵着鼻子走。
最重要的是,宋律成虽然有斋藤六郎暗中照应,但东洋警务署毕竟不是他的私人保镖,总不可能时时刻刻围着他转,更不可能随叫随到,替他执勤守夜。
他很清楚,一旦没了东洋人的偏袒,仅凭青丘社自身的实力,根本不足以挑衅江家。
当然,他原本也没打算挑衅江家,但这是主人的任务,只能应承,不能推卸。
想到此处,宋律成不禁愁眉苦脸。
“走吧!”他站起身,低声招呼道,“跟我去大堂那边看看!”
众人点点头,随即押着盛满仓跟在宋律成身后,快步朝大堂走去。
店内,十几个弟兄正摸黑靠在矮床上,听见动静,便立刻抄起朴刀,横在身前,下意识地问:“谁?”
“是我!”宋律成走进来问,“外头没什么动静吧?”
众人松了口气,紧接着就有哈欠声响起来,说:“没有,已经派人去街口放哨了,什么异样都没有。”
“大哥,江家应该不会来了吧?”柜上的伙计问。
“鬼知道他们会不会来!”宋律成训斥道,“都给我精神点,你们最困的时候,很可能就是他们要来的时候了!”
“可是,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众人连忙叫苦道,“这都已经两个晚上了,我们总不能以后每天都这样吧?”
柜上的伙计也说:“大哥,他们华人常说:只有千日当贼,没有千日防贼!我们总这样被动,那得熬到什么时候?我觉得,我们还不如主动出击呢!”
“阿依西,你是白痴吗?”
宋律成破口大骂,紧接着又说:“我们待在西塔,还能有斋藤先生的照顾,要是进了奉天城,那里的黑白两道,都是江家的人,你还想主动出击,我看你是想主动送死西八哟!”
众人听了,无从反驳,便问:“那斋藤先生怎么说?”
“我们是给他办事的,他总得负责到底吧?”柜上的伙计紧跟了一句。
宋律成低声回道:“刚才,斋藤先生来过电话,他说警务署今晚加派了十几个便衣巡逻,如果我们这边有情况,就及时汇报给他,起码最近三天不会有问题。”
“那三天以后呢?”
“我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整个大堂突然安静下来。
众人鸦雀无声,腰板坐得笔直,手里拿着家伙,在黑暗中互相寻望两眼,纷纷竖起耳朵,静听门外的异响。
“唰啦——唰啦——”
好似晚风轻扫砂石,又似有人蹑足徘徊。
难不成,是江家派人来踩点了?
众人相视一眼,宋律成拔出手枪,悄声吩咐道:“来两个人,上门口去看看情况!你们几个,去后院儿把守;你们俩,去后堂待着,只要听见枪声,就马上给斋藤先生打电话;剩下的人,都跟我留在大堂!”
一声令下,大堂内应声腾起几道人影。
两个高丽棒子猫腰前行,缓缓凑到店门口,半蹲下来,侧耳细听门外的动静。
其余人等,也都各自散开。
“吧嗒”——有石子落下的声音,就在店门外的台阶上!
“开门,跟他们拼了!”
宋律成暴喝一声,两个高丽棒子立时踹开店门,持枪冲了出去!
众人紧随其后,纷纷拥向门口,却见那两个弟兄站在台阶上,一左一右,背靠着背,迅速在街面儿上扫视几眼,但却迟迟没有开枪——无的放矢,整条街上,竟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大哥,没……没人呐!”
“看仔细了!”
“真没人,房顶上我都看了,就这么一条街,三十几号人,还能凭空飞了不成?”
“有可能只是过来打探情况的,去街口找放哨的弟兄,问问他们那边有什么情况!”
宋律成不敢放松警惕,连忙叫人在街巷里四处搜查。
然而,搜了半天,却仍旧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不多时,潜伏在两侧街口放哨的弟兄也闻讯赶了回来。
宋律成问他们,刚才是否发现了什么异样,大家纷纷摇头,都说西塔附近风平浪静,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人物。
在街口放哨了几个钟头,别说三十人了,就连一条狗也没看见。
当然,在西塔地界,没有任何一条流浪狗能活着走出高丽街。
这怎么可能?
青丘社的反应已经够快了,这么短的时间内,总不至于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吧?
宋律成面色铁青,一时间毫无头绪。
盛满仓的心里反倒踏实了,忙凑过来,说:“宋老板,你看看,我都说了,江连横今天调集了人手,我没骗你吧?”
“啪——”
宋律成甩手抽了盛满仓一嘴巴,瞪眼质问道:“江家的人呢?”
“这,这我怎么知道?”盛满仓捂着左脸,委屈巴巴地说,“他说的是三天之内动手,也没说肯定是今天呐……”
宋律成哑口无言,只好又蹬了盛满仓一脚,随即冲手下吩咐道:“你们几个,继续去街口放哨,别大意了!”
“大哥,那我们呢?”
“回屋!”
“那……还用守夜吗?”
“现在几点了?”
众人互相对了对时间,齐声回道:“大哥,都快两点钟了,江家应该不会来了吧?”
凌晨两点到四点,浑天黑夜,本该是睡得最沉、最死的时候,但也同样是最危险的时候,不能不有所防范。
“再忍一忍吧!”宋律成快步回到店内,“你们轮流值夜,都精神点,我去给斋藤先生打个电话!”
“大哥,那这小子怎么办?”众人押着盛满仓凑过来。
宋律成满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先把他给绑了,等我回来再说!”
盛满仓一听,急忙争辩道:“诶,宋老板,我说的明明是真话,为啥还要绑我呀?”
这小子道行太浅,直到现在还看不清状况。
事实上,他说的是真是假,早已不再重要,当他把江连横的话传递给青丘社时,江连横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力分者弱,心疑者背!
青丘社的混乱,不是人心不齐,而是茫然失焦,不知道该把精力用在何时何地,于是便只好时刻准备,脑袋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儿,不敢有丝毫松懈。
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时刻准备,即是时刻松懈。
睡不安稳,人就变得萎靡不振、疑神疑鬼;越是萎靡不振、疑神疑鬼,就越是睡不安稳。
阳谋无解,只能应变。
无论宋律成信或不信,他的安排部署,都已经被江连横影响了,而且无法摆脱。
他回到房间里,给斋藤六郎拨去了电话,说明情况,询问对策。
斋藤六郎给他提了几条建议。
于是,第二天一早,宋律成就派出十几个手下,将青丘社附近的街坊邻里,全都挨个搜查了一遍。
强闯民宅,威逼利诱,下三滥的招数都使尽了,结果仍然没找到任何可疑人物,反倒是没少得罪平常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邻里。
一天光景,倏然而逝。
转眼又是黑夜,青丘社仍旧人心浮动。
众弟兄摸黑聚在大堂里,两眼发昏,哈欠连天,手上虽有刀枪棍棒,神情却显得疲倦木讷,毫无光彩。
有时候,人坐在那里,就算没睡着,反应也总是慢了半拍。
更可恨的是,门外动不动就会传来异响,推门查看,却又无迹可寻。
于是,宋律成便增派了人手,去门口站岗。
前门消停了,后院儿却又不得安生,只好再派手下过去望风。
青丘社的人手原本就不多,如此一来,弟兄们连排班守夜都变得格外困难。
夜里两点钟,街上甚至传来一声枪响!
宋律成惊坐而起,慌乱许久,才在店内的纸窗上找到了一处弹孔。
可是,当众人冲出房门,准备火并的时候,大街上却依然找不到江家的踪影。
或许,江家并不打算把事情闹大,而是想用暗杀的方式解决问题,可惜刚才那名刺客失败了——谁知道呢?
总而言之,宋律成是不敢再睡了。
一夜过后,又是一夜。
高丽棒子连续熬了四天,尽管互相轮替守夜,但仍旧睡眠不足,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早已不能用困倦来形容了。
众人头昏脑涨,胸闷气短,因为神经衰弱,进而变得暴躁易怒。
“这是最后一天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严格来说,这最后一天,指的其实是昨天。
宋律成带着弟兄聚在大堂里,排成一道人墙,站在盛满仓面前,把他逼进墙角里,将这三天的怨气,统统发泄出来。
一阵拳打脚踢过后,盛满仓鼻青脸肿,抱头痛哭道:“宋老板,我说的都是真话,要怪……那也只能怪江连横啊,我跟你们一样,也是被他耍了,你们打我干啥呀?”
“阿依西,哇里哇啦西八哟!”
众人破口大骂,打从最开始那天,就根本没把盛满仓当成自己人,如今惨遭江家戏耍,自然要拿他来出气泄愤。
一时间,不论棍棒桌椅,还是瓶烟枪,全都照死了往这小子的身上招呼。
盛满仓闷哼两声,霎时间,整张脸便已被鲜血覆盖,左眼似乎被什么东西捅瞎了,黑漆漆的,像个窟窿,两只手在面前胡乱格挡,喉咙里发出沙沙的声响,竟鬼使神差地央求道:
“我要见……我要见斋藤先生……”
“什么?”
“我要见斋藤先生……我可以跟他解释,让我跟他解释……”
“不用了,斋藤先生有话托我转告给你!”
盛满仓听不太清,也听不太懂,单睁开右眼,还在人群中试图寻找柜上的伙计。
然而,不需要翻译了。
宋律成从弟兄手里接过朴刀,大步走到近前。
“啊?”
盛满仓似懂非懂,正要惊叫时,就见宋律成抡起胳膊,斜劈而下,在墙壁上溅出一道粘稠的血迹……
(本章完)
第715章 惊弓之鸟
第715章 惊弓之鸟
天色蒙蒙微亮,江家宅院门前,几个保镖正在低声闲话。
少顷,大门缓缓敞开,袁新法带人出来交接轮岗,冲门外的弟兄问道:“没什么情况吧?”
几人摇了摇头,各自点上一支香烟,都说并无异样。
“那就吃饭去吧!”袁新法指了指身后的门房,“回屋睡一觉,中午再来接班!”
大伙儿应了一声,正要各自散去时,袁新法突然侧身一愣,朝远处的巷口眯起眼睛,问:“那是谁呀?”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巷子尽头,百十来米开外的地方,有个矮小且陌生的身影,形迹可疑地站在远处,要走不走,要来不来,正朝着门口这边踮脚张望。
“好像不是咱们的人。”
几个保镖嘀咕一声,随即将手按在腰间。
袁新法犹疑片刻,随后掏出配枪,低声吩咐道:“你们几个,原地待命,其他人跟我来。”
说罢,众人各自行动。
袁新法带着几个弟兄,面朝巷口缓缓走去,行至过半,未到近前,便开始高声质问:“你谁呀,没事别在这瞎转悠!”
“我、我是来送东西的!”
来人的声音相当稚嫩,走近一看,贝雷帽、斜挎包,原来是个沿街叫卖的小报童。
小报童怀里捧着一只青布包裹,神情略显不安,似乎随时准备逃跑,却又像是受了某种蛊惑,定在原地不动,等着袁新法带人缓缓靠近。
“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江老板。”
他一边说,一边将怀里的青布包递过来。
袁新法没有接,径直走到巷口,左右看了看,方才冷冷地问:“谁让你送过来的?”
“是那两个人——”
小报童转身指向街角,却又突然愣住,有些惶惑地挠了挠头,喃喃自语道:“诶,刚才还在那边……这会儿怎么跑了?”
袁新法指着青布包,又问:“这里装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只管送东西——”
“打开看看。”
“我、我打开么?”
“对,就是你打开。”
小报童本想拒绝,可眼见着袁新法不容反驳的神态,终究没敢开口,便只好把青布包放在地上,蹲下来小心翻看。
没想到,拆开青布包,刚刚露出一角,还不等看清里面是什么东西,袁新法便立刻伸手夺了过去。
小报童一怔,抬起头问:“不用我打开了吗?”
袁新法将青布包递给身边的弟兄,摇摇头说:“不用了。”
“那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
袁新法断然回绝,随即冲身边的弟兄悄声吩咐道:“回去告诉东家,盛满仓死了,顺便检查一下包裹,看看里面有没有书信……另外,再去请示一下,用不用把这小孩儿扣下来问问。”
那人点点头,转身正要走时,又听老袁在身后提醒道:
“脏东西别往院子里带,放门外头,叫人看着!”
“知道了!”
那人一边说,一边快步返回江家大宅。
小报童虽然没听清两人的交谈,心里却难免忐忑起来,怯懦着说:“我、我就是来送东西的……我还得去买报纸呢!”
袁新法没有吹胡子瞪眼,拍拍小孩儿的肩膀,尽力安抚道:“不着急,再等一会儿,早上吃饭了吗?”
“吃、吃了。”
“吃的什么?”
“苞米糊糊……”
“整天走街串巷的,那么点东西,能吃饱么?”
“还、还行吧,我今天的报纸还没卖呢,卖完了,就能吃饱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没等多久,就见刚才报信的那个弟兄,从宅院里快步走了回来。
他凑到袁新法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随即递过来一枚银元。
袁新法点点头,接过银元,转交给小报童,问:“你都卖哪家的报纸?”
“《盛京时报》和《奉天公报》,还有……”
“行了,每样都来一份。”
小报童盯着亮闪闪的银元,不禁有些烦恼:“先生,我破不开呀!”
袁新法硬把银元塞给那孩子,摆摆手说:“不用找了,剩下的钱是江老板赏你的,走吧!”
小报童眼前一亮,连忙鞠躬行礼,喜道:“多谢江老板,多谢江老板!”
说罢,便将报纸递过去,紧接着一转身,斜挎包拍打着屁股,乐呵呵地跑远了。
袁新法直起腰板儿,目送报童离开,旋即抹身朝江家大宅走去。
庭院内,张正东在给江家的两辆汽车加油。
车价贵,油价更贵。
一小桶“洋油”,就要三五块银元,而且只有洋行售卖,每当油价回落时,张正东便总是习惯性地多囤几桶。
两人在庭院里打了声招呼,随后各自繁忙。
……
大宅客厅内,江连横正跟海新年闲话。
两人面前的茶几上,分别铺陈着几份报纸,以及一张省城西北方向的街市地图。
报纸上的副刊专栏,有几篇豆腐块文章,其标题显得颇有几分玩味:
《闲谈远东半岛唇齿相依之关系》、《奉天西塔之风情见闻》、《管窥半岛侨民在奉之生活现状》、《友邦沦丧,其民哀苦,当以为鉴》、《半岛侨民为虎作伥,竟以烟土荼毒关东父老》、《揭露半岛奸商勾结宏济善堂之罪证》……
一看作者:床下罂、风鸣岐山、笑看风尘、醉色人间、小裴多菲、客墨游文、明子……
都是江家的惯用喉舌,老面孔了。
关于西塔的种种评价,无论是好是坏,同情还是憎恶,全都正中江家下怀。
这些舆情到底有什么作用,海新年现在还看不出来,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干爹,你怎么知道那个盛满仓肯定会反水?”
“我不知道,但我给他派去的差事,不论他反不反水,都不会影响咱们的计划。”
“不过,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相信他,对吧?”
“当然,我不会相信一个坏过规矩的人,更不会相信一个欺师灭祖,为了另立堂口而不择手段的人。”
江连横靠在沙发上,几乎是在手把手地带着海新年,教他如何思考、如何安排,如何活用线上的四字要诀——惊彩尖风!
回想起初次见到盛满仓的情形,他说:“那小子太软了,不够硬气,对待他这种人,不是不能派活儿,而是你要确保,派给他的活儿,就算出了问题,也不会影响大局,甚至就是因为准知道他会出问题,有些差事,才要派给他去干。”
“可是,对待这种人,干脆不用不是更好么?”海新年不解。
江连横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拍了拍义子的肩膀,问:“新年,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铁哥们儿呀?”
“呃……应该,不会有很多吧?”
“那不就得了?”
江连横叹道:“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你要想闯出点名堂,光靠自己哪够啊?这个人不用,那个人不用,最后你就没人可用了。最重要的是,要把对的人,放在对的位置上。有时候,叛徒也有叛徒的用处,关键看你怎么用。”
“那……干爹,除了这种情况,叛徒还能怎么用?”
不得不说,在同等年纪下,海新年的悟性比江连横差了太多。
江连横少时虽然穷横,但头脑颇为灵光,善于随机应变,也能抽丝剥茧,很机敏,能琢磨,吃一堑,长一智,又有要门托底,弯得下腰,赔得起笑,阳奉阴违,两面三刀,早在十六岁那年,心智就已经相当成熟了。
反观海新年,因为从小有父兄姐姐照顾,少了街头经历,人就有点死板。
倒不是说他痴傻呆笨,而是这小子过于端正,行事直来直去,少了点弯弯绕,不太懂得算计别人。
他这一句话,反倒把江连横问得一愣,心说世事万变,我总不能穷尽了所有情况,都摆明了给你讲一遍吧?
一想,脸上就不禁显出失望的神情。
海新年有点愧疚,嘟囔着问:“干爹,我是不是太笨了?”
“没有,别瞎想,你只是不太聪明。”
江连横低声宽慰了几句。
话音刚落,就见袁新法从玄关处走了过来:“东家,报纸。”
江连横接到手里,展开一看,报纸上关于西塔高丽街的文章,仍旧是毁誉参半,既有同情,也有指责。
袁新法接着又问:“东家,盛满仓那瓢儿……怎么处置?”
“先给大旗杆子送过去,让他看看,他教出来的都是什么徒弟。”江连横合上报纸,又说,“文章不能断啊,继续写西塔,好坏各半,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另外……盛满仓的案子,跟蒋二爷知会一声就好,事情没闹大之前,别着急查案。”
“知道了,这就去办。”
“等下,顺便派人去把西风叫过来。”
袁新法应了一声,旋即躬身告退。
晌午时分,李正西回到江家大宅,一进客厅,不等江连横开口问话,便立马主动汇报了这几天的风闻动向。
“哥,青丘社已经扛不住了。”
“怎么讲?”
“我最近派了线人去他们店里抽烟,回来都说,他们的伙计一个个无精打采,戴着黑眼圈儿上工,白天直犯瞌睡,连熬了四天,神仙也顶不住啊。”
“东洋巡警呢?”
“我派去的小靠扇说,从昨天开始,小东洋的巡逻也松了……不能说是松了,但肯定不像之前那样照顾西塔地界儿了。”
这种情况可以预见。
毕竟,归根结底,斋藤六郎也只是个侦缉队长。
他没资格长期调用警力,只在西塔地界执勤巡逻,南铁附属地那么大,总要兼顾其他地方,只要时间充沛,江家响子动手以后,能及时逃回华界,便可以高枕无忧。
话到此处,李正西不禁提议道:“哥,我感觉时候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该动手了?”
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这原本就是江家的盘算。
然而,江连横却摇了摇头,说:“盛满仓被人摘瓢了。”
李正西一愣:“土了点了?”
江连横冷哼一声,却道:“大清早的,把瓢给我送来,不就是想要激我动手么?嘿,你猜怎么着,我就不!”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告诉南风,继续惊他们,我非得把那群高丽棒子的锐气磨干净了不可!”
“还吓他们呐?”
“吓!为什么不吓?他妈的,在奉天这块地面儿上,我还整不了他们?”
江连横点了支烟,不紧不慢地说:“另外,你去找国砚,今天晚上,你们俩继续带人在小西关‘逛街’!”
“是,我知道了。”李正西领了吩咐,随后转身离开大宅。
盏茶的功夫,张正东又从院子里走进来,问:“新年,东西收拾好了吗?”
海新年拍了拍脚边的包袱,起身应道:“早就收拾好了,现在就走?”
张正东点了点头。
海新年随即转过身,恭恭敬敬地说:“干爹,那我先走了。”
“嗯,有事听你东叔的安排,别乱套。”
江连横沉声嘱咐了几句,随后摆了摆手,送别了张正东和海新年。
黑色汽车缓缓驶出宅院,轮胎扁扁的,碾过路面上的碎石,发出一阵阵细密的声响……
……
当天晚上,几个江家“响子”叩开了大旗杆子的房门,拎着盛满仓的人头,走进里屋,说明情况。
“老齐,好好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宝贝徒弟!”
大旗杆子等人心头一惊,脚下一软,当即瘫坐在地上,磕磕巴巴地说:“不是……这、这……几位兄弟,这是什么情况啊?这小子虽然坏了规矩,但玉雕已经追回来了,犯、犯不上杀了他吧?”
“别他妈瞎说!”
众人喝道:“这不是东家的意思,东家给过他机会,结果这小子不识抬举,也不知道小东洋给了他什么好处,他竟然还敢反水江家,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倒被青丘社的人给插了。”
大旗杆子一听,当即慌忙争辩道:“几位兄弟……盛满仓已经不是我徒弟了,他反水……这跟我没关系吧?”
“谁说跟你有关系了?”
“那你们这是……”
“东家只是让咱们告诉你,以后传道受业,先把眼睛擦亮了再收徒弟,免得祸及江家,懂了么?”
“懂了懂了,我以后不收徒弟了……那个谁,快去把瓢接一下呀!”
“诶!”几个响子立马将人拦下,“这瓢只是让你们看看,可没说要给你们,为的是让你们知道知道,这就是叛徒的下场——两边不讨好,最后只会被人活活玩死,听见没有?”
大旗杆子浑身一颤,急忙小鸡啄米似地疯狂点头。
几个“响子”见他噤若寒蝉的模样,也不再多说什么,忽转过身,便“轰隆隆”地走了。
“砰!”
房门一关,师徒几人立时打了个激灵。
缓了很长时间,大师兄才战战兢兢地问:“师、师父……这回,应该不会再有咱们的事儿了吧?”
“师父,你说话呀!”其他徒弟也纷纷追问道,“师父,你是老江湖,按照规矩来说,咱还会不会有事儿啊?”
众人七嘴八舌,一句接着一句,越问越是心慌。
然而,大旗杆子却仿佛入了禅定,任凭弟子如何询问、如何摇晃,愣是半天没有动静。
时间分秒流逝,就这样定定地沉思片刻,大旗杆子突然瞪起眼睛,惊叫一声:“不好,快跑!”
“跑?”众弟子懵懵懂懂,“天都这么晚了,咱上哪儿去啊?”
“去哪都行,总之赶快离开奉天!”
“啥?离开奉天?”
大徒弟见师父惊慌失措的模样,于是连忙起身道:“那……那我去收拾行李!”
“还收拾个屁的行李,赶紧穿两件厚实衣裳,带上银子,现在就走!”
“那咱这房子怎么办?”
“蠢货!”大旗杆子一边勒紧裤带,一边破口大骂道,“你他妈是想要房子,还是想要脑袋,快走啊!”
惊恐的气氛迅速蔓延。
众人闻听此言,尽管不解其意,却也不再多问,立马慌慌张张地提起裤、披上袍,紧跟着师父朝房门走去。
“吱呀——”
推开门板,大旗杆子探出脑袋,疑神疑鬼地左右看了看,随后转过身,冲几个徒弟轻声招呼道:“快走,快走!”
众弟子面色一白,脚下仿佛立地生根,呆愣愣的,竟没有动弹。
“傻玩意儿,还他妈愣着干啥,快走呀!”
大旗杆子又轻声喝了几句,见弟子没有反应,渐渐觉出不对,猛然间感到后颈发毛,便触电似的转过头去,却见老解等人正靠着门板,环抱双臂,语气和善地冲他笑了笑:
“老齐,这么晚了,上哪溜达去啊?”
(本章完)
第716章 攻心怒火
第716章 攻心怒火
临近月末,竟日大风。
过了春分时节,东南风刮得邪乎,势要改换人间颜色,就连整座奉天城都显得颤颤巍巍。
白天飞沙走石,街上的人都歪斜着身子,如同老牛锄地;夜里更不得安宁,各家门窗劈啪作响,店铺的招牌也是“哐啷啷”的摇摇欲坠。
弦月已经有了西沉的迹象,四下里正是最黑的时候。
西塔街口,两个负责放哨的高丽棒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喂,几点了?”
“快到两点钟了,估计今晚还是没有动静。”
“阿依西,都已经这么多天了,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那帮华人鬼鬼祟祟的,谁知道他们要搞什么东西?要我说,干脆痛快打一场不就好了!”
“我看他们就是虚张声势,根本不敢得罪东洋警务署。”其中一人冷哼两声,紧接着侧身问道,“诶,你还有烟吗?”
同伴点了点头,随即掏出烟盒,各自叼了一支,这才摸出火柴,歪头,笼手,点火。
可是风太大,一连划了好几根洋火,竟始终点不起来。
“西八!”
两人咒骂一句,旋即顺着街口,左右望了望,见街上没有异样,便连忙转过身,拐进了旁边胡同的角落里,互相凑得很近,几乎头顶着头,便又开始划火点烟,浑然不知身后竟有两道人影,正朝着他们缓缓靠近。
来人的脚步并不轻盈,但在漫天大风之中,却显得几不可闻。
而且,他们并不来自于西塔以外,而是来自于高丽街区以内,因此更加令人难以防范。
不多时,烟草的气味忽然飘出来。
青丘社的打手心满意足,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下一秒,两人似乎有所察觉,浑身霎时一震,猛转过头来,就见瞳仁里寒光一闪,还没来得及叫嚷,喉头便已被两道利刃同时贯穿!
两人始料未及,连忙叉开五指,推挤着刺客的脸颊,试图呐喊求救,可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
“嘶……有人,咳咳咳……有人!”
“嘘——”
狂风肆虐,很快便吞没了最后一声呼喊。
两个刺客缓缓放倒青丘社的打手,任由他们躺在血泊里,本能地抽搐、挣扎、放弃……
紧接着,其中一名刺客连忙跑到西塔街口,火速脱掉上衣,冲着远处拼命挥动了几下。
没过多久,便有江家的“响子”闻讯赶来,歪头瞄了一眼黑漆漆的胡同,低声问道:“都解决了?”
刺客点点头说:“那两个放哨的解决了,青丘社门口还有两个,但是问题不大,你们可以准备过来了。”
来人应声道:“好,你们万事小心!”
刺客回道:“你们也一样!”
说罢,两人立时各自散开。
那刺客回到胡同口,叫上了同伴,确认青丘社的打手已经死透了,这才赶忙蹲下身子,扒了对方的外套,急匆匆地套在自己身上,又将两具尸体拖进胡同深处……
……
青丘社门外,又是一阵慵懒的哈欠声。
两个守夜的弟兄背靠门柱,正坐在匾额下的台阶上点头打瞌睡。
街巷里仍旧狂风肆虐,不知撞翻了什么东西,又从远处传来一声声嚎啕呜咽。
其中年轻那人突然惊醒,抻长了脖子,沿着街面左右扫视两眼,随后推了推身边的同伴,悄声问道:“喂,你听见没有?”
“嗯?”同伴勉强抬了下眼皮,咂咂嘴问,“听见什么呀?”
“好像有动静!”
“阿依西,估计是谁家的棚子被风刮倒了吧!”
“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唉,看什么呀!”
“我刚才真听见动静了!”年轻人起身走下台阶,站在街心,前后左右看了几眼,“真的,好像有人来了!”
“西八,哪里有人?”同伴骂骂咧咧地跟过来,极不耐烦地质问道,“人呢,人在哪里?”
街面上空空荡荡,连说话都带着回音,更别提有什么人影儿了。
倒是大风依然吹个不停,偶尔传来“哐啷啷”的声响。
循声望去,那不过是几家店铺的招牌,正在风中摇晃罢了。
同伴略微有些不满,当即埋怨道:“搞什么鬼,整天自己吓自己,再这样下去,江家还没等过来,我们自己就先疯了!”
年轻人有点尴尬。
实话实说,他刚才也是迷迷糊糊,并不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那似乎只是某种动物性的感觉而已。
可是,正在迟疑间,年轻人却又突然皱起眉头,指了指同伴身后,战战兢兢地问:“那……那是咱们的人吗?”
同伴应声转头,却见不远处,的确有两个模糊的人影,正在朝这边缓步走来。
高丽街设施落后,没有路灯,一到入夜时分,整条街都显得黑咕隆咚、昏暗颓败。
但凭借着朦胧的月光,倒也勉强能看出对方的穿着打扮——很像是青丘社的自家弟兄。
两人稍稍有点困惑。
正要开口询问,却被对方抢先了一步。
“喂,你们听见什么动静了吗?”
对方迎风问了一句,随后很自然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冲两人招了招手。
他们说的是高丽话,口音纯正,流利自如,这几乎立刻打消了两人的疑虑。
年轻人顿时来了精神头,侧身对同伴说:“你看吧,我就说刚才好像有动静,你还不相信!”
说着,便快步朝前方迎了过去。
同伴耷拉着脸,埋头跟过去,嘴里却仍旧固执地强辩道:“西八,每天晚上都有动静,就是没看见人在哪!”
行至半路,却见对面那两人忽地转过身子,一边朝向临近的胡同走去,一边骂骂咧咧地嘟囔道:“阿依西,还是老样子,街口那边我们已经搜过了,没有人,他们就是在故意耍我们,你们这边怎么样?”
风很大,以至于说话的声音有些失真。
年轻人紧赶着问:“喂,我们用不用回去告诉大哥一声啊?”
同伴抓住机会,立马训斥道:“笨蛋,情况都还没查清楚,你想回去挨骂么?”
不能说他们两人毫无警惕,只能说最近这些天以来,青丘社的高丽棒子早已被“折磨”得疲惫不堪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没有人能永远绷着一根弦儿,整日全神贯注也不现实,接二连三的佯攻试探,已经让青丘社有点麻木了,分不清哪一次是真,哪一次是假,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刻全员戒备,别说是地痞流氓,就算是正规军恐怕也难以招架。
一次误判,宋律成忍了。
两次误判,宋律成还是忍了。
三番五次的误判,没完没了,一惊一乍,就连宋律成也不得不下了命令:往后若有风吹草动,先查清楚了,再回来汇报!
更何况,如今街面上并无异样,就算回去汇报,又能报什么呢?
江家要想砸青丘社的场子,总不可能就派几个人过来,没个三五十人,江家拿什么踏平高丽街?
可若是真来了三五十人,动静必定不会小,青丘社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想到此处,两人也就没再纠结,连忙快步跟上放哨的“兄弟”,准备在青丘社周围巡视几眼。
“喂,你们俩走那么快干什么?”
“阿依西,查清了以后,我们还想回去交班睡一觉呐!”
对方仍在说着高丽话,字正腔圆,挑不出任何问题,只是彼此间的距离变得更近了。
便在这时,身后那两个人突然愣了一下,急忙追到胡同拐角,伸手拍了拍前面那两位“兄弟”的肩膀,略有些诧异地问:“等等,你们俩是谁,今天负责放哨的不是——”
话没说完,就见前面那两位“兄弟”一把扣住他们俩的手腕,猛然转身,抡起右臂,虎口寒光一闪,顺势横劈而来!
可怜那个小年轻,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面容,只见到对方衣襟上晕开一大片血污,便已被人割了喉头放血。
他的同伴稍有些经验,右腕一被扣住,整个人便立刻向后仰去,虽然避开了致命一击,却也被匕首削掉了下唇,一时间满嘴喷血,想要去掏配枪,右手却被对方死死钳住,再想改换左手,哪里还能来得及——
刺客的匕首紧接着便又奔面门而来!
高丽棒子奋力甩着右臂,扭头想要大声呼喊,给青丘社的弟兄通风报信。
没想到,猛一张嘴,还没等喊出来,竟莫名咳嗽了一声。
低头一看,腋下已经被刺客捅穿!
再要呐喊,只觉得喉头一甜,先咳出了二两鲜血!
高丽棒子纵有千斤蛮力,就这两声咳嗽,便足以将浑身的气力泄了个精光!
只见他身子一斜,单膝跪地,面朝不远处的青丘社呜咽哀嚎道:“大哥……咳咳咳……江家来……”
话音未落,又猛感觉肩颈一沉,仿佛白头山压顶。
回头望去,却见身后那刺客正提膝压将下来,顺势将其扑倒,手中的利刃不奔别处,径直攮进了脖腔喉管,忽听得潺潺细响,只眨眼间,地面上便已绽开了一片血污……
风声呜咽,街面上原本就不安静,方才的打斗并未引起骚乱。
“朴泰勋,解决了吗?”同伴悄声问道。
“嗯,这混蛋力气还挺大!”朴泰勋抬手指向街口,点点头说,“你去接应他们,我去青丘社门口看看情况!”
“太危险了,我陪你去吧?”
“别磨蹭,没时间了,如果今晚能成功的话,我们不仅可以还江老板的人情,对我们也有好处,快去!”
同伴没有矫情,立马应了一声,随后快步朝街口跑去。
朴泰勋稳了稳心神,旋即从死尸身上站起来,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来到青丘社门口,将耳朵紧贴在门板上。
店内很静,有细微的鼾声从里面传出来,需要仔细分辨,才能听得清楚。
紧接着,却又有窸窸窣窣的走动声响起来。
朴泰勋心头一紧,只觉得浑身都在随着心跳的律动轻轻震颤。
好在,脚步声并未走向门口,还不到交班的时候,店内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流水声,随后再次复归平静。
大概是有人起夜,朴泰勋总算是松了口气。
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就听街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沙沙”声。
朴泰勋探头张望,却见几道黑漆漆的人影,正朝这边快步赶来——江家的“响子”到了。
人数不多,还真就只有六七个人,因此并未掀起多大动静。
只不过,众人的身影显得极其古怪——两条胳膊绷得笔直,紧紧贴在两侧,挺着腰杆儿,板着胸脯,小碎步迈得勤快。
走近一看,原来每人都拎着两只小油桶。
说是油桶,可看起来却更像是大号的长嘴儿油壶。
众人行至近前,跟朴泰勋打了个照面,朝青丘社努了努嘴,悄声问道:“里面没动静?”
“快动手吧!”朴泰勋立马抢过一只油桶,紧接着问,“后院安排了吗?”
众人点头,随即各自散开,分别溜到青丘社的前后左右,将随身带来的“洋油”贴着门窗、墙角、房柱,静悄悄地倾倒下去,“洋油”潺潺流淌,并未发出过多的声响。
但随着风势渐大,刺鼻的气味儿也很快弥漫开来。
众人忙得不可开交,渐渐顾不上小心翼翼,只想要尽快完成差事,手头的动作自然也随之愈发毛躁,免不了发出些许轻微的响动。
店内开始有人咳嗽,大家立时忙得更紧。
油桶很快便已见底,有人在睡梦中嘟囔了几句,似乎眼看着就要苏醒过来。
终于,所有油桶都已经倒干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店内渐渐传来几声交谈,似乎有些困惑,又似乎有所警觉。
可惜为时已晚,江家的“响子”和朴泰勋两人早已忙完了差事,刺客全都聚拢在青丘社门外三五米处。
不过,朴泰勋两人没有停留,几乎立刻转身跑去了高丽街的贫民区,准备通知居民疏散。
杨剌子见两人走远,随即从怀里掏出火折子。
轻轻吹了两口,橘红色的火星便立刻明亮起来,仿佛已经迫不及待了。
“妈了个巴子的,今儿晚上非得尿炕不可!”
说罢,甩手一扔,火折子在空中旋转着,划出一道轻快的抛物线,稳准地落在青丘社门旁的窗棂上。
只见偌大的店铺仿佛灯芯一般,不过刹那之间,便已置身火海……
(本章完)
第717章 水火无情
第717章 水火无情
青丘社店内,鼾声此起彼伏。
柜上的伙计翻了个身,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摸黑走到柜台旁边,抄起夜壶,撒了泡尿。
外面风声呜呜作响,摇得门窗乱颤,伙计打了个激灵,完事放下夜壶,原地听了一会儿,没有发觉任何异样,于是便又回到矮床上,和衣躺了下来。
大堂里的弟兄都抱着家伙呢,二十几条壮汉,街上又有专人放哨,就算江家趁夜来袭,青丘社也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
如此一想,心就安稳不少,整个人便又渐渐迷糊下去。
但没过多久,他的鼻翼忽然轻轻抽了两下。
睡梦中,胡乱抹了一把脸,忍不住喃喃嘟囔道:“什么味儿?”
店内虽然门窗紧闭,但风势很大,“洋油”的气味很快便顺着窗缝钻了进来。
不止伙计一人闻到了,大堂里的其他角落,也都陆续传来了轻微的咳嗽声,只不过众人半梦半醒,一时间还难以准确分辨。
时间分秒流逝,刺鼻的气味也随之愈发浓烈,终于唤醒了几个高丽棒子。
“阿依西,什么味道,你们闻到了没有?”
“我也闻到了,是不是煤油洒了?”
“你这蠢货,煤油灯在梁上挂着呢,怎么会洒?”
“等等,我怎么感觉,这味道好像是从外头飘进来的?”
很快,众人的议论惊醒了宋律成。
“吵什么呢?”当家大哥猛坐起来,还不等弟兄们回话,鼻头便立刻筋了起来,“嘶,什么味道?”
话音刚落,身旁的弟兄便应声起身,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骂骂咧咧地嘀咕道:“我出去看看。”
不是大伙儿没闻过“洋油”味儿,而是人刚睡醒,脑子还是木的,根本就没往那方面去想。
宋律成早已认定,青丘社和江家之间,必有一场火并,但火并归火并,他万万没想到,这会是一场火攻。
毕竟,无论什么时候,纵火都是大案特案,而且一旦实施起来,很容易就会造成失控的局面。
更何况,西塔本就是争议地段,真把事情闹大了,江家又该如何收场?
宋律成想不通,自然也就毫无准备。
直到那手下走到房门口时,他才猛然惊醒,不由得大叫一声:“坏了,是洋油!”
言出法随!
宋律成这边刚刚暴喝一声,就见整个大堂里顿时亮如白昼!
火势从门旁的窗棂而起,并迅速向四周蔓延,如同两条火龙一般,将青丘社缠绕其中,张牙舞爪,奋力咆哮。
不过眨眼之间,店外的门窗屋脊,便已尽数燃烧起来!
熊熊烈焰霎时间冲破纸窗,疯狂舔舐着店内的房梁、床板,又像一头发癫的野兽,四处搜寻着可以燃烧的所有事物。
事发突然,毫无预兆!
众人心神大乱,手中的刀枪棍棒早已没了用处,眼下慌不择路,全都闷头在大堂里乱撞。
靠近房门口的高丽棒子见火势起来,只想尽快撞开房门,于火海之中,冲出一条生路。
未曾想,他不撞开房门倒好,这一撞开,火乘风势,立刻贯通了整个青丘社大堂。
慌乱中,只见门板上的火焰顿时扑到眼前,如同一根鞭子,狠狠抽在了那高丽棒子的面门上,两只眼睛被火一燎,钻心的疼痛自不必说,视线也立马模糊起来,头发、眉毛也被瞬间引燃。
那高丽棒子捂住双眼,还想往外冲,不料刚迈出一步,却听“咔嚓”一声,青丘社的牌匾应声落下,带着通红的炭火,正巧砸在了他的后脑上,两腿一蹬,当场晕厥了过去,木屑火星紧随而至,身上的衣服也瞬间燃烧起来。
紧接着,就见店门外“叮叮铛铛”地扔进来几只铁壶。
那铁壶里原本装着“洋油”,虽说倒光了,但毕竟还有残余,一掠过门前的火墙,便立刻燃烧起来,化作一颗颗火球,落在了青丘社的大堂里。
“噼啪——咔嚓——哐啷!”
不多时,整座店铺便开始响起令人心惊的爆裂声。
门窗早已化为灰烬,只剩下四围的土墙还在苦苦支撑。
一阵阵浓烟腾空而起,青丘社店内渐渐传来了鬼哭狼嚎的呼救声。
大风吹得正紧,无数条火蛇在屋子里狂舞,房梁上的油灯被引燃,随后爆炸,洒下一片火雨,浇在几个倒霉蛋的头上。
一阵阵热浪铺天盖地,在青丘社周围架起一道藩篱。
来不及了,店内的高丽棒子早已无法冲出火海。
许多人跪倒在地,狂咳不止,每一次呼吸都像万箭穿心,浓烟钻进喉咙、气管、肺叶,如同锋利的刀片在身体里游走。
他们很快就没了意识,瘫倒在废墟中,静静地等待大火将其吞噬。
宋律成的眼睛火辣辣的,热泪不断涌出来,根本看不清眼前的状况,好在他反应最快,火势刚起来时,便已冲到了柜台旁边,当即抄起台上的茶壶、茶碗儿,照头淋了一遍,虽说实在是杯水车薪,却也聊胜于无。
他慌忙找水,不是为了救火,而是想把自己淋透了,再找机会冲出去。
高丽街遍地土房、棚屋,平日里自然有防火的准备,只不过储水的水缸都在后院儿,眼前的火势又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救火,只好先跑出去再说。
正在心慌意乱的时候,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进而脑子一转,猛就回想起来——是店里常备的夜壶!
宋律成心头一喜,连忙蹲下身子,四处摸索。
不料,刚碰到夜壶,竟发现另有旁人在跟他争抢!
柜上的伙计趴在地上躲避浓烟,把着夜壶,死不撒手,口中自有一套说辞:
“大哥……咳咳咳,这是我尿的……”
“去你妈的!”
生死关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宋律成抬腿就是一脚,猛地踢开伙计,举起夜壶,照头淋下,随后猫起老腰,凭借对青丘社店内布局的了解,探出双手,寻感觉奔后院儿跑去。
刚迈出几步,就听那伙计在身后嚎啕大喊,头发已经烧了起来。
宋律成不管不顾,心里毫无歉疚,只顾朝着后院儿夺命狂奔。
一路跌跌撞撞,裤管烧着了,头顶上也跟着“滋滋”冒烟,终于来到了后院儿门前,却又险些被一股热浪掀翻在地。
宋律成强睁开双眼,却见一堵火墙横在近前。
此情此景,别无他路可选,唯有殊死一搏。
宋律成咬紧牙关,忍着剧痛,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左脚蹬地,浑然不顾地横冲过去——
只听“哐啷”一声巨响,身上的衣裤顿时燃烧起来,与此同时,一阵清凉的晚风也总算如愿钻进了胸腔。
宋律成知道自己得救了,但并未完全得救,身上的火焰还未熄灭,而且已经穿透了衣衫,直刺皮肉,一股焦糊的气味直冲鼻腔。
他急忙奔向院子的西北角,掀开水缸上的木板,一头扎了进去。
“哗啦——”
水温冰凉,顺着缸沿儿向外漫出。
宋律成狠狠呛了一口,差点没缓过来,急忙扑腾着想要从水缸里爬出来。
可是,这水缸不浅,大头朝下,一个猛子扎进去容易,再想爬出来可就难了,何况他身上还有烧伤,手脚本来就不利索?
没有葬身火海,侥幸冲出来,反倒在水缸里溺毙当场?
这死法可就太憋屈了!
没想到,宋律成紧忙着扑腾,眼看着就要不行的时候,身后却突然探来一只大手,硬生生把他从水缸里捞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
宋律成双手扶着缸沿儿,猛吐了几口水,再一转头,整个人便立时愣在了原地。
却见他身边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用手卡着他的脖颈,侧身朝同伴问道:“杨叔,是他么?”
杨剌子应声凑过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方才试探着问:“宋律成?”
宋律成呆愣愣的,自知大势已去,索性不再挣扎,只是颓丧地点了点头。
“哎呀,变模样了!”杨剌子笑着打趣道,“宋老板,今儿咋了,头发没来上班啊?”
众人哄然大笑。
宋律成听不懂,只知对方是江家的人,下意识放眼望去,其实满打满算,来的也只有十人左右。
单凭这些人来砸青丘社的场子,是万万不够的,但谁也没想到,他们不是来砸场子的,而是来毁场子的,一把火,烧光了宋律成安身立命的生意。
再回头看去,青丘社的店铺已经烧塌了一半,后堂的厅室也被火势引燃,除了焦糊的气味以外,空气中似乎还隐隐飘散着烟土的味道。
地上躺着几具尸体,原来并非只有宋律成一人侥幸逃脱,还有其他几个高丽棒子,比他更早,比他更快,但行至此处,却全都被江家的“响子”给截杀了。
宋律成的势力还没等建立起来,就已被江连横抹除得干干净净。
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
“行了行了,别看了!”杨剌子招手催促道,“走吧,宋老板,咱们好好盘道盘道!”
宋律成仍然听不懂,只好半蒙半猜,用极其生硬的汉语问:“见江连横?”
杨剌子冷笑一声,却问:“你配么?”
宋律成不甘心地摇了摇头,用高丽话反复念叨着:“你们没法收场的,疯了,全都疯了……”
话犹未已,就见远处的夜色中,又急慌慌地跑来一个人影,走到近前,疾声便道:
“东哥让我过来催你们快点,那个高丽棒子出来了么,要是没出来就算了,抓紧时间,水会和老柴就快到了!”
“人在这呢!”杨剌子一指宋律成,随即朝弟兄们招呼道,“哥几个收工,把这高丽棒子押上,撤了撤了!”
说罢,又转头冲海新年笑了笑。
“少爷,时候不早了,咱先回去吧!”
海新年点点头,却不撒手,指着宋律成说:“我干爹说了,让我看着他!”
“好好好,那就少爷看着,咱们跟着你走。”杨剌子转身吆喝道,“哥几个都看着了,这宋律成是海少爷抓的,咱大伙儿都没意见吧?”
“没有,没有!”
众人不敢抢功,急忙摆了摆手,随即左右看着宋律成,沿着东北方向,火速撤离西塔地面儿。
也就是在他们刚走出去没多久,不远处的街巷里,终于响起了刺耳的警哨,以及民间水会的铜锣声响。
早春的风势依然很大,牵引着火焰迅速朝西北蔓延。
高丽街遍地茅屋,朽木烂瓦,草棚土墙,几乎一点就着,没过多久,半条街便都跟着灼烧起来。
聚居在西塔地界儿的半岛侨民陆续疯跑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众人目睹着冲天大火拆解房屋,但却束手无策,只好远远地躲在角落里,一如故国沦丧时的情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甚至有些茫然。
早在大火烧起来之前,朴泰勋便已挨家挨户地敲门警告,催促同胞赶紧逃命。
因此,除了青丘社,街坊邻里并未出现任何人员伤亡。
然而,眼看着自家房屋毁于大火,不少人还是难免失声痛哭,掩面哀嚎,孩童的哭声偏又显得格外真切刺耳。
海新年跑出西塔地界儿,听见远处传来的哭声,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他回身张望,却见火势越来越大,即便站在原地,也能赶到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烤得整张脸紧绷绷的,眉毛也随之蜷缩起来,难以舒展。
青丘社周围烈焰熏天,连带着半条街都在光影中震颤摇晃。
热浪托起炭化的房梁,升至半空,又轰然坠落,溅起大片大片的火星,在浓烟中若隐若现。
灼热的火光将夜空映成了紫红色,似乎还在扩散。
这是海新年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火——真正的火!
铜锣声和警哨声越来越密,华洋巡警的灭火队正在极速赶来,而民间筹办的水会竟然先一步到场,浓烟越来越多,救火工作似乎已经开始了……
“新年——”
张正东从身后走过来,皱着眉头问:“看什么呢,该走了!”
海新年侧过身子,看了看东叔,又看了看高丽街的熊熊大火,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有点喘不过气。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就这样转过头,应了一声,随后跟着东风等人快步遁入了夜色之中……
(本章完)
第718章 华洋交锋
第718章 华洋交锋
大火烧了三个多钟头,直到天亮,风势渐弱,高丽街腾起一道道白烟,大火才堪堪得以扑灭。
不过,与其说是扑灭了,不如说是烧光了。
灭火队赶到现场以后,不顾半岛侨民的苦苦哀求,紧急拆了青丘社周围的棚屋,再用沙土、泥浆垫道,列队泼水,以此控制火势蔓延。
大火焚尽了青丘社的周边街区,烧无可烧,便塌陷下来,只在漆黑的焦土上苟延残喘,终于渐渐熄灭。
除了民间水会,华洋巡警也悉数到场,抢险救火的过程中,互相虽有合作共识,却也难免分歧不断。
其中,最主要的争论,还是关于西塔地界的归属问题。
正因如此,双方都格外重视灾情,并立刻上报给了奉天市政公署和南铁地方事务所。
很快,灾情就在省城内外疯传开来。
这场大火太过突然,以至于谣言四起,顿时催生了出许多无稽可考的阴谋论。
坊间对灾情的态度,也有很大分歧:有人拍手称快,有人心怀恻隐。
百姓坚信,无论哪种态度,都是他们自己的真实主见,却浑然忘了,他们那些议论,其实早已出现在前些天的报纸上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议论纷纷,指点江山。
消息传到奉天公署,王铁龛亲自受理过问。
属下汇报:高丽街共有二十七户侨民受灾,青丘社店员全部葬身火海,东洋警务署要求介入调查!
王铁龛一时愁眉不展。
案情太大,牵扯太多,他这个主抓财政的“文官魁首”难以独断,于是连忙动身,前往大帅府汇报情况。
…………
天光微熹,张大帅刚刚吃过早饭,此刻正坐在办公室窗边,手里拿着几张米黄色条纹纸,撇了撇嘴,神情颇为凝重。
不多时,就有副官敲门报告,说是王铁龛来了。
张大帅摆了摆手,满不耐烦地说:“还报告什么,直接让他进来!”
王铁龛是老张的“重臣”、“近臣”,有事不论大小,皆可面谈汇报,当下走进屋内,三言两语间,就把西塔高丽街的灾情简要介绍了一遍。
张大帅早已听说了火灾,但看上去并不十分在意,只是挑了下眉毛,一边收起米黄色条纹纸,一边有些不解地问:“高丽街的火不是已经灭了么,还想咋的?想让省府掏钱,给那帮高丽棒子盖房安家?”
“那倒没有。”王铁龛说,“只不过,东洋方面怀疑,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纵火案,所以想要全权接管调查,并希望我方能够极力配合。”
“放屁!西塔啥时候成鬼子的地盘了,用得着他们多管闲事么?”张大帅骂骂咧咧地表态道,“告诉他们,我说的——不配合!”
王铁龛眉头紧锁,叹了口气,却说:“总司令,我看东洋人是打算借题发挥,这次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况且南铁地区的归属问题,也的确有些争议……”
“那就争议着吧!”张大帅往椅背上一靠,“既然有争议,那就说明不归他们管,老子凭什么要配合他们?”
“可是,现场死者都是高丽人。严格来说,他们也算是东洋国民,如果要调查这件案子,却把东洋方面完全排除在外,恐怕也不太现实。而且,那些半岛侨民现在也都忙着请愿,要求官方彻查此案呢!”
“他妈的,这会儿知道装可怜了,那帮高丽棒子也不是什么好鸟!”
张大帅破口痛骂,接连细数了高丽棒子的种种罪行。
他很清楚,近些年来,有不少半岛侨民移居东三省,仗着小东洋给他们撑腰,未经省府允许,便私自开荒种地,不仅强行圈地划归己有,而且抗税不捐,更有甚者,还甘愿替小东洋效行鹰犬,动用各种手段,兼并土地,抬高粮价,贻害深远。
高丽棒子气焰嚣张,甚至远胜东洋侨民。
张大帅早就看不惯了。
他自己虽然也跟小东洋合作,但却始终禁止百姓租售土地给外国人,鬼子不行,棒子也不行,因为民间的口子一旦打开,租售土地就将不受控制,长此以往,关东父老必将无地可耕。
老张虽是草莽出身,但这点远见,总还是有的,一想到此处,便又忍不住念叨起来。
“这把火,也该让他们老实老实了,省得总给我添恶心!再者说,一家大烟馆着火,有什么可奇怪的,小鬼子红口白牙,他们怀疑有人放火,老子就得配合调查,哪来的道理?”
“这个……”王铁龛低声回道,“总司令,其实不只是东洋方面怀疑,我本人刚才也听说了一些传闻。”
“什么传闻?”
“有不少人怀疑,这场火灾很可能跟纵横保险公司的江连横有关。”
“小江?”张大帅眉头一紧,紧接着便问,“有什么证据吗?”
王铁龛摇了摇头,说:“我们目前正在跟东洋方面积极交涉,案情还没开始调查,但这场大火确实有点蹊跷。”
“哪里蹊跷?”
“根据半岛侨民的说法,他们早在火灾爆发之前,就已经收到了警告,并且提前疏散,情况非常及时,而且有很多目击者声称,这场火灾发于青丘社,但那火是从外向里烧的,而不是从里向外烧,死者也都是青丘社的店员,目标非常明确。”
“就这些?”
“暂时只有这些情况。”
“这算个屁的证据!”张大帅冷哼骂道,“没准是他们高丽棒子自己窝里斗呢!”
“但愿吧!”王铁龛没有反驳。他也不希望这件事跟华人有关,那样只会让小东洋借题发难。
没想到,这边正说着,门外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敲开房门,副官高声报告:“大帅,东洋代表过来求见!”
“他妈了个巴子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呀!”张大帅缓缓起身,满脸厌烦地摆了摆手,“让他们去会客室等着,我先解个手,马上就过去!”
…………
会客室内,东洋代表总共来了三个,分别隶属三方机构:一个代表领事馆,一个代表警务署,一个代表南铁地方事务所。
三人身穿西装,都板着脸,不苟言笑,端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等不多时,猛听得走廊里传来一阵朗声大笑。
转身朝门口张望,却见张大帅满面红光,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张嘴就问:“几位来得挺早啊,都吃饭了吗?”
紧接着,便开始介绍自己的早饭都吃了什么,油条应该怎么炸,鸭蛋应该怎么腌,大碴子粥为啥比小米粥顶饱,叨叨叨说了一通有的没的,一看时间,这就过去十几分钟了,临了来了一句:
“要不,几位吃完饭再走吧?”
三人互相看了看,心说正事儿还没谈呢,光听你白话了,我走什么呀!
老张还挺无辜,愣愣地说:“哦,还有正事儿呐?那你们得快点,我待会儿还有个会要开,五分钟吧,不能再多了!”
领事馆代表一听,急忙接茬道:“张总司令,我们这次过来,是准备接手西塔纵火案的调查,希望贵方能够多多配合!”
“西塔?那地方好像不归你们管吧?”
“不,不能这么说,西塔地区的主体人群都是半岛侨民,我方有责任、有义务、有权利保障他们的人身安全,所以这场纵火案,理应由我们来负责调查。”
“嗬,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问你,南铁附属地的主体居民是谁?是不是华人?那我可不可以派人去你们那边执法啊?”
领事馆代表被噎了一句,思忖半晌儿,才说:“张总司令,那不一样,西塔本就属于争议地段。”
“那就继续争议吧!”张大帅摆出一副滚刀肉的架势,“来来来,铁龛,正好你也在这,咱们大家一起争议争议!”
闻言,警务署代表立刻发难道:“张总司令,事关半岛侨民的人身安全,二十几条人命的大案,请你严肃些!”
“我怎么不严肃了?”张大帅正色道,“别说是二十条人命,就算是两百条人命,不也得先把争议的问题解决了,才能着手查案么?”
“等到把争议解决,那些罪证恐怕早就已经被销毁了!”
“那没办法,你们要是实在着急,可以由我方负责查案,到时候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就行了。”
“你们?”警务署代表连连摇头,“这件案子不用那么复杂,我方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线索,也确定了嫌犯人选,只要张总司令能把此人交出来——”
“交不出来!”张大帅断然回绝道,“没这样的规矩,你们让我交人就交人,你把我当什么了?”
王铁龛同样据理力争,紧跟着说:“贵方的线索,只是贵方的说辞,没有经过公信裁决,我方实难照办,否则的话,贵方今日让我们交这个人,明日让我们交那个人,长此以往,还有何主权而言?”
虽说王铁龛也时常看不惯江家的所作所为,但一码归一码,主权问题,岂能轻言退让?
奉张和东洋虽有合作,但还不至于沦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没想到,这番话竟立刻激怒了警务署代表,当即拍案质问道:“张总司令难道是在有意包庇罪犯吗?”
话音刚落,张大帅也顿时火了,当场爆了粗口,劈头盖脸地骂道:“妈了个巴子的,你算多大的官儿,也敢跟老子拍桌瞪眼,你们的外相见了我,都没这态度,你他娘的算哪根葱,轮得着你来质问我?”
老张这两年胳膊渐粗,越来越急于摆脱小东洋的掣肘,双方交涉的时候,态度也随之愈发强硬。
更何况,他出身绿林草莽,骨子里本就有种“向人不向理”的护犊子心态,如今被人当面戳穿,自然免不了恼羞成怒。
领事馆代表见状,连忙低声宽慰道:“张总司令,我们并不是在质问你,而是想通过谈判来解决问题。”
“不谈了!”
张大帅愤然起身,大手一挥,却道:“级别太低,跟你们没话可讲,想要继续交涉,叫你们总领事来见我!刚才说过,我还有会,不奉陪了!”
说罢,拂袖而去。
三个小东洋满脸怒容,却又无计可施——初次交锋,只得了个铩羽而归。
不过,当天下午,东洋驻奉天总领事吉田茂,便闻讯赶来了大帅府,要求立刻当面交涉会谈。
同样是在帅府会客室,张大帅上午有多威风、多强硬,此刻就有多低调、多逢迎——两副面孔,切换自如,连旁人看了,都觉得有点臊得慌,老张却跟个没事人一样,照旧谈笑风生,从容面对。
“吉田先生,这可是极品的西湖龙井啊,给我这种粗人喝,那算是白瞎了,还得您来替我品品。”
张大帅给吉田茂倒了杯茶,笑呵呵地坐下来,又是敬烟,又是点火,就是不提西塔高丽街纵火案的情况,竟还觍着脸问人家,到底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可吉田茂却是外交名臣,见惯了大场面,而且阅人无数,老张心里那点小九九,早已被他掐算得明明白白了,当下便摆了摆手,开门见山道:
“张总司令,还是直奔正题吧。西塔火灾,死了二十几个半岛侨民,他们虽然是高丽人,但也是我们帝国的子民,现在拓殖会社需要一个说法,领事馆也需要一个说法,不然的话,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吉田先生,这天灾人祸,水火无情,烧都烧了,还能有什么说法?”
张大帅又打起了马虎眼。
其实,查不查案并不要紧,他只是不想让小东洋借题发挥,趁机霸占西塔地界,赖着不走,最终将所谓的“争议”,演变成既定的“事实”。
吉田茂闻言,瞥了一眼房门,低声叹道:“张总司令,这里没有别人,我觉得我们应该坦诚相待。老实说,我并不在意那些高丽人,我也没打算想靠这件事来敲诈什么,但这毕竟是纵火大案,就算是做做表面功夫,你也得让我方参与调查才行。”
张大帅呵呵笑道:“唉,吉田老兄,你也得照顾照顾我的面子啊!”
吉田茂眉头一皱,却说:“张总司令,我得提醒你一句,你的面子,是我们帮你撑起来的。”
“那倒是,要不怎么说,还得是你们东洋人够朋友呢!”
张大帅若无其事地说:“不像那帮毛子,他奶奶的,吃人不吐骨头,不仅在南国鬼鬼祟祟,还想来勾搭我,我看他们是想瞎了心,别来找我,找我我也不搭理他们,毕竟咱们都是黄种人,得跟他们洋鬼子干呐,你说对吧,吉田老兄?”
吉田茂何等机敏,立即点了点头,脱口而出道:“那当然,我们和张总司令之间的友谊,永远是最重要的。”
(本章完)
第719章 面子工程
第719章 面子工程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
天色已经擦黑,宅院里晚风轻拂。
二楼书房,暖黄色的玻璃窗上,印着胡小妍的侧影,细密的算盘声劈啪作响。
青丘社已被大火焚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江家自然免不了上下打点。
以往,给老柴发红包这种差事,向来都是由南风代劳,给点小恩小惠,也实在犯不上把算盘掏出来精打细算。
但这次不同,胡小妍正在做预算,家里似乎准备要支出一大笔款项,用处犹未可知。
楼下客厅里,江连横身穿西装,油头梳得一丝不苟,此刻正端坐在沙发上,从早到晚,都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
宋律成挑衅江家,如今已经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可江连横却并未显出丝毫得意的神情。
毕竟,杀人放火,对现在的“江家”而言,实在是“最简单”的差事,接下来该如何收场,才是他这个当家掌柜需要考虑的问题——能平事的才是龙头。
晚饭过后,如此静坐片刻,南风最先赶来汇报。
“哥,刚收到电报,杨剌子他们已经到辽阳了,让咱们放心,中途没有任何岔子。”
王正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气喘吁吁,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急忙开始说明情况。
虽说江家势大,但纵火案毕竟牵扯颇多,就算是为了照顾衙门的面子,该避风头也还是要避风头,起码最近一个月,杨剌子等人也算放了个长假。
江连横点了点头,紧接着问:“东风和新年呢?”
王正南笑道:“都在外宅安顿好了,过两天就能回家。”
海新年自从沈家店回来,就没出过房门,换言之,他现在根本就“不在”奉天;而青丘社大火燃起时,张正东根本不在现场,再凭借江家力保,自然可以免去外出躲避风头。
“这么说的话,现在负责查案的,是咱们这边的老柴?”江连横又问。
“是啊!”王正南连忙应道,“我听说,今儿白天的时候,蒋二爷他们还跟小东洋争执呢,等到下午以后,东洋巡警就全都撤了,估计是双方交涉过后,东洋警务署那边让步了。”
江连横沉了口气,整个人立时轻松不少。
王正南却不敢怠慢,话赶话,随即又问:“哥,西风把青丘社的情况问清楚没有,朴泰勋那边还等着消息呢!”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现在还不知道,再等等吧,应该快了。”
“要不,我去小河沿催催他们?”
“不行,你们现在谁都不能去找他,去的人越多,越招惹人眼,老实等着就行了。”
既然如此,王正南也就不着急了,终于腾出功夫,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喝着,一边追问:“哥,官署衙门那边,还没派人过来找你呢?”
江连横瞥了一眼落地钟,已经临近七点,不由得喃喃自语道:“估计应该快了,我都坐这等一天了,就等着上面派人来找我问话呢!”
果然,这话说完没多久,就见袁新法快步走进客厅,在江连横身边低声耳语道:
“东家,大帅府那边派人来找你过去。”
“来了几个人?”江连横下意识地问。
袁新法急忙回道:“就来了一个人,是常副官。”
闻听此言,江连横的脸上才终于显出一抹得意——这次报复青丘社,已经十拿九稳了。
倘若大帅府只来了一个人,那就是“叫”他过去问话,说明老张并未大动肝火;倘若大帅府来了好几个人,那就是“带”他过去问话,计划虽不至于立刻崩盘,却也免不了要受到大帅的一番敲打。
江连横提了口气,拿手一抹油头,旋即迈步走出大宅。
常副官也是江家的老熟人了,乘军用汽车来的,江连横自然也得跟着上去,江家的司机和保镖便只好开着空车紧随其后。
车厢内,常副官神色轻松,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跟江连横扯闲话。
其实,他也有点好奇,西塔高丽街的纵火案,到底是不是江家在幕后指使,于是话里话外,便总想着套词。
可江连横却是装糊涂的高手,任凭对方如何试探,嘴里横竖都是那几句话——不知道,刚听说,怎么可能?
好在江家距离帅府不算远,路上没过几分钟,汽车便已抵达目的地。
江连横火速跳下汽车,借口不敢怠慢大帅,于是连忙快步朝大青楼走去。
…………
大帅府二楼书房,老张忙完了一整天的公务,难得清闲下来,此刻正身穿长衫便装,戴着一副圆底眼镜儿,负手立在屋内,仔细端详着书架上的一座玉雕——老猿献桃。
少顷,警卫员敲响房门,进屋通报说江连横来了。
张大帅没有回身,嗓子里咕哝一声,既像是在咳痰,又勉强称得上是对下属的回应。
警卫员立正敬礼,房门关上没多久,再推开时,便是一张谨小慎微的脸了。
“大帅,您找我?”江连横带上房门,垂手立定,后背拱成了一道弯。
张大帅摘了眼镜儿,目光在玉雕上停留了一会儿,方才转过身,上下扫了一眼江连横,鼻孔一粗,冲书桌前撇了撇嘴。
江连横不敢磨蹭,立马规规矩矩地站了过去。
张大帅提着长衫,缓步走到书桌前,坐下来,指了指房门口,嗓音沙哑地问:“小江,现在这屋里就咱们俩人,你跟我说实话,西塔那把火,到底是不是你派人去放的?”
江连横一怔,没想到老张会问得这么直接,可左思右想,见眼前的情况如此,便只好点头承认下来。
“砰!”
张大帅一拍桌面,当即质问道:“妈了个巴子的,你他娘到底是咋想的?”
“大帅息怒,大帅息怒……”江连横急忙躬身赔罪。
显然,老张并未动用真怒,倘若是真想严办江家,又怎么会把江连横叫到书房,还特地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数落一通?
不过,虽说没动真怒,但心里总归还是有些不满。
张大帅摆了摆手,随即训斥道:“我息什么怒,你小子到底想干啥,你是不是感觉老子整天特别闲,愿意跟那帮小鬼子扯毛淡呐?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东洋领事馆都跑来问我了,你是不是也得收敛收敛了?”
“是是是,大帅教训的对!”
江连横并不急于辩解,只管低头认错儿。
张大帅紧接着又骂:“小江,你别以为给我搞了点情报,就能在奉天胡作非为了!老子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要让你给我办事的,不是给我捅娄子的,你把我当成给你擦屁股的老妈子了?”
“没有,没有!”江连横立马跪下来,“大帅,这我怎么敢呐!”
张大帅仍不解气,叨叨叨连骂了三五分钟,直到嘴里的唾沫喷光了,嗓子紧着冒烟儿,才将将停下来,润了口茶,静思片刻,终于抬了抬手。
“行了,别搁那跪着了,起来吧!”
“戴罪之人,不敢起身。”
“他妈的,你小子还跟我整上词儿了!”张大帅嗤笑一声,满不耐烦地命令道,“让你起来就起来,别跟我这扯毛淡!”
江连横应声起身,不辩解,等着问话。
张大帅把气捋顺了,人也随之冷静下来,脸上的怒容渐渐转为困惑,抬手给江连横指了把椅子,随后才问:“小江,你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这事儿办得不像是你的作风啊!在西塔高丽街放火,会有什么后果,难不成你不知道?”
“知道。”江连横把头压得很低。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放火?”张大帅问,“你总得有点原因吧?别告诉我就是因为点私仇!”
“唉,大帅,那群高丽棒子实在是太欺负人了。”江连横叹了口气,竟佯装委屈起来,“他们在西塔地界儿横行霸道,到处收购田产、贩卖烟土、强并店铺不说,还杀咱们华人,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啊!”
“他们还杀人了?”
“是,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年轻,挺好个孩子,就因为犯错得罪了他们,结果……唉,瓢儿都让人给摘了。”
江连横说的都是实话,每一件事实都经得起查证。
张大帅一听,顿时变了脸色:“他妈的,这帮狗仗人势的东西,跑咱东三省来装犊子了,早就应该教训教训他们!”
江连横随即附和道:“大帅,您身居高位,很多事虽然有所了解,但是感触不深,青丘社那群高丽棒子作恶多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简直就是罄竹难书啊!”
张大帅咂了咂嘴,却说:“我当然也知道那帮高丽棒子不是省油的灯,但问题在于,小东洋就是打算拿他们当马前卒,诚心恶心咱们,拿他们当钩子钓鱼,你这一把火,烧得倒是痛快了,小鬼子能善罢甘休么?”
“大帅,容属下多嘴问一句,现在这案情……是由哪方负责查办的?”
“交涉已经结束了,查案、审案都由省府执行,但最终宣判,需要由双方协商,你打算怎么办?”
江连横恭敬道:“大帅,人我可以交,而且现在应该已经在衙门里受审了。”
张大帅一愣,颇有些感慨地笑了笑,说:“你小子心狠呐!”
“大帅,我只是按线上的规矩办事,谁也挑不出毛病,而且——”江连横突然把天大的罪过,愣说成了难得的功劳,“大帅,依我来看,这场大火对咱们奉天当局而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哦,好事?”张大帅应声皱眉,一时间不得要领,“这话怎么讲?”
江连横说:“大帅,最近这些年,西塔始终没兴旺起来,就是因为小东洋总在其中指手画脚,强说那是争议地段,其实所谓的争议,无非就是因为当年西塔地处荒郊,连个街市都没有,后来高丽棒子在那扎堆,盖了几间房,小鬼子借口说那是他们国民的财产,所以总想强行接管,现在大火烧光了半条街,他们这借口也就站不住脚了。”
张大帅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觉得,咱们不如以赈灾救济的名分,抓紧破土动工,在高丽街兴建公寓住房,既能给大帅您增添善政仁心的好名声;又能以公产为屏障,阻止小东洋步步蚕食;同时还能借此监控、管理那些从半岛来的不法侨民;可谓一举三得——”
话到此处,江连横顿了顿,方才低声请示道:“大帅,您觉得呢?”
这一番陈明利害,再仔细琢磨——这把火好像不仅烧对了,而且还烧晚了。
张大帅愣了片刻,嘴角渐渐翘起来,不禁笑道:“诶,小江,别说,你还真别说……有点意思啊!”
江连横不敢贪功,只低声说:“还请大帅定夺。”
“不过,要拿省府的税收,去给半岛侨民赈灾……恐怕百姓会有怨言呐!”
“这不碍事儿,如果大帅能信得过属下的话,我可以出面牵头,以民间慈善的名义筹款赈灾,只要大帅能签发公文,命令市政公署批地开工即可。”
闻听此言,张大帅转怒为喜,当即朗声大笑起来。
“小江啊,还得是你小子!我就说么,这顾头不顾腚的事儿,也不像是你的作风啊,敢情你自己全都琢磨明白了!”
“没有没有,只不过这些年跟在大帅身边,耳濡目染,受了熏陶,确实学到了不少。”
“好小子,又他娘的在这捧我!”张大帅笑道,“那行,明儿一早,我就给市政公署打电话,让他们给你开具公文,务必要抓紧动工,等那片房子盖起来以后,你可别光想着收租,也得给我盯着点那帮高丽棒子!”
“那是当然,属下拎得清楚,收租只是业余,监控那些二鬼子才是根本。”江连横笑着应承下来。
张大帅虽然乐呵,但并未提早庆功,转而却又沉吟一声,似有三分疑虑。
江连横急忙问清缘由。
张大帅说:“不过,咱们在这打的如意算盘,小鬼子那边就未必能接受了。毕竟是二十几条人命,我跟吉田总领事交涉过了,他虽然同意不插手调查,但该有的说法,还是要有的,可以不是真相,但不管怎么说,也得让他们能够交差才行。”
江连横笑着问道:“大帅,如果在小东洋眼里,这二十几个人该死呢?”
老张闻言,不由得眉间一喜,却问:“怎么,你连这事儿都想好了?”
(本章完)
第720章 里子手段
第720章 里子手段
烧伤处开始化脓流血,粗麻布黏在皮肉上,又疼又痒,终于被人硬生生地撕扯下去——
宋律成哀嚎一声,侧身栽倒在地,两眼逐渐适应着屋内的光线。
这里似乎是一间仓房,远离闹市,门窗松动,四下漏风,室内空间很大,因为除了十几个打手以外,便再无任何多余的摆设,只有一张方桌和一条长凳。
凳子上坐着一个人,一手搭着桌面,一手按住膝盖,穿着打扮不修边幅,面容轮廓相当熟悉——正是江家的李三爷。
见此情形,宋律成双肩一沉,知道自己这回栽了。
绑他的人和审他的人不是同一批,这是线上惯用的路数,绑匪不会跟秧子长时间共处,就怕着了秧子的道道。
李正西冷冷地盯着宋律成,身后的癞子和石头等人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静了片刻,西风方才缓缓开口:
“宋老板,你不是要把我扣下来么,现在怎么不吭声了?”
众人无声讪笑。
宋律成没有说话,本能地挣了两下,无奈身上的麻绳却越捆越紧,最后终于放弃徒劳,闷闷地垂下脑袋。
正颓丧着,就见斜刺里一巴掌狠抽过来!
猛听“啪”的一声,随即便是一通臭骂:“去你妈的,三爷问你话呢,咋的,哑巴了?”
宋律成当场扑倒,整个人蜷缩着哼哼唧唧,倒不是这巴掌的力道太重,而是他脸上有多处烧伤,一打就迸血流脓,蜇得他死去活来,连忙用简单的汉语求饶道:“别打我,别打我!”
“妈的,这时候知道怂了?”
众人厉声呵斥道:“听说你不是挺横的么,来,再瞪个眼让哥几个好好瞅瞅!”
虎落平阳被犬欺。
更何况,宋律成本就不是猛虎,如今大势已去,哪里还能硬得起来,便只有咬牙受辱、任凭发落的份了。
李正西抬了下手,叫停众人,随即冲宋律成扬了扬下巴,问:“宋老板,能听懂我说话么?”
“什么话?”宋律成似懂非懂。
李正西有点无奈,叹声说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说得好了,我可以给你个体面。”
“什么问题?”宋律成略显茫然。
语言不通,难免多费了几番周折。
众人七嘴八舌,耐心解释了半晌儿,宋律成才堪堪领悟,随即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们青丘社总共有多少人?”李正西问。
“多少人?”宋律成皱了下眉,暗自默数了一遍,方才愣愣地说,“算上伙计,总共有二十七个人。”
李正西闻言,微微侧过身子,将石头唤至近前,悄声询问道:“二爷那边怎么说?”
石头弯下腰杆儿,在西风身边耳语道:“二爷说了,火灾现场共有二十六具尸体,其中四个死于刀伤,算上他,那就正好是二十七个人了。”
李正西点了点头,转过脸,再看宋律成时,眼里突然窜起一股无名火,当即拍案骂道:“他妈的,都这时候了,还敢跟我撒谎撂屁!癞子,去给他长点记性!”
癞子应了一声,立马瞪着眼睛朝宋律成走去。
宋律成心里糊涂,见势头不好,急忙争辩道:“哎,真话,我说的都是真话……”
癞子充耳不闻,大步走到跟前,一把掐住宋律成的喉头,不打不骂,只盯着宋律成脸上被火燎伤的水泡,又抓又抠,挨个毁了一遍,直冲那粉嫩嫩的皮肉动手,屋内顿时响起一阵哀嚎。
“啊——”
没过多久,宋律成便已喊得声嘶力竭,咸湿的汗水从额头上滑落下来,流进伤口里,又是一番针刺般的疼痛。
“真话真话,我说的都是真话,真的只有二十七个人!”
“好了——”
李正西再次抬手打断,似有些不情愿地说:“宋老板,我姑且信你一次,可你要是再跟我耍心眼儿,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宋律成懵懵懂懂,只是一再强调:“真话,我说的都是真话……”
“那我问你,谁给你们青丘社撑腰?”
“东洋警务署的侦缉队长,斋藤六郎。”
“是他指使你跟江家作对的?”
“不只是江家,而是奉天的所有华人……他说过,要干掉那些华人帮派,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帮我们……”
宋律成气喘吁吁,为了免受皮肉之苦,当场交了实底,包括他是怎样通过东洋拓殖会社来到奉天的经历,以及肩负的任务。
李正西耐心听完,继而预感到青丘社这伙人,或许只是一个开端。
只要小东洋这座靠山还在,像宋律成这种二鬼子,必定会像韭菜一样,一茬接着一茬,永远无法根除。
但他现在没空细想,还得继续专注于完成大嫂交代的差事。
随后,李正西又问石头要来纸笔,甩手扔到宋律成面前,冷声命令道:“把你们青丘社的名册写出来!”
“名册?”
“就是你手下的弟兄都叫什么,给我写在这张纸上。”
宋律成一时没闹明白,下意识地问:“他们不是已经死了么,你……你还问这些干什么?”
“哪来这么多废话,让你写就写!”癞子等人立马挽起袖口,瞪眼骂道,“你他妈是不是又皮痒了?”
“不不不,我写,我写……”宋律成急忙求饶,左顾右盼地问,“可是,我的手,我这样怎么写?”
李正西见状,点头吩咐道:“给他解开。”
众人听命照办,没有任何顾虑。
十几号弟兄在场,要是连个烧成半残的高丽棒子都看不住,那就别活了。
宋律成撅个腚,颤巍巍地拿起铅笔,伏在地上,将青丘社一众弟兄的姓名写了下来。
死人有时候比活人有用!
二十七人的名册,全凭脑子书写,一时有所疏漏,想不起来也是有的,李正西给他时间,让他仔细回想,耐心书写。
有趣的是,宋律成的汉语虽然说得磕磕绊绊,可那一手汉字,却写得格外顺畅,一笔一划,尽管不算漂亮,却也颇为端正。
起笔落笔,不多时,便已写完了一份。
李正西接过名册,反扣在方桌上,随即命令道:“再写一份。”
“什么?”
“再写一份!”
宋律成没资格反驳,只好听命又写了一份。
第二份写完,紧接着又写了第三份。
直到三份名册全都在方桌上摆好,李正西逐一核对,见没有误笔、错漏、差别,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冲癞子等人使了个眼色:
“插了!”
宋律成还没等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觉得喉头一凉,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瞪大了眼睛,猛咳两声,终于溺毙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李正西收起名册时,窗外的天色已然擦黑。
“我得赶紧回去一趟,你们把这里收拾收拾。”他走到房门口,冷冷地瞥了一眼宋律成的尸体,“等天黑以后,把他沉到沈水里。”
“知道了,三哥。”
癞子和石头等人应了一声,随即分出几人跟在西风身后,顶风推开房门,直奔城北江宅而去……
…………
“哐啷——”
蒋二爷随手关上审讯室大门,扣紧铁锁,带着两个跟班款步走了进来。
棚顶上的电灯肮脏昏暗,屋内正中摆着一张老虎凳,大旗杆子被五大绑地坐在凳子上,垂耷着脑袋,奄奄一息,左手边的临时牢房里,则是大旗杆子的几个徒弟,此刻也都是灰头土脸,一副生死疲劳的神情。
听见动静,几个徒弟连忙凑到栅栏前,面色苍白且无助地朝门口张望。
大旗杆子似乎已经半死,一动不动,毫无察觉。
桌上摆着审讯用的纸笔,还有一颗已经肿胀发臭的人头。
蒋二爷立马捏起鼻子,摆了摆手,说:“拿走拿走,这都多长时间了,你们也不怕整出瘟疫来!”
两个老柴皱眉叹道:“二爷,没办法,这是审讯的流程呀,必须得拿出来让他看一眼才行。”
蒋二爷骂骂咧咧地说:“不是已经看过了么,赶紧装起来拿走,别搁这摆着膈应人。”
两个老柴立马照办,腾出了地方,让蒋二爷落座审问。
“齐茂春……咳咳,大旗杆子!”
接连叫了两声,大旗杆子毫无反应,蒋二爷只好冲手下努了努嘴:“去,把他给我整醒!”
“哗啦——”
一盆凉水照头浇下去,大旗杆子浑身打了个激灵,抬头一见蒋二爷,张嘴就嚎:“二爷,我冤枉啊——”
“大胆刁民!”蒋二爷厉声呵斥道,“我他妈还没问你呢,你喊什么冤?”
“二爷,我真冤枉啊——”
“放肆,衙门是你喊冤的地方么,衙门是讲理的地方!”
蒋二爷一边拧开钢笔,一边骂骂咧咧地说:“还有啊,别他妈一口一个‘二爷’的,我跟你很熟么,这里是衙门口,要叫长官,听明白没有?”
大旗杆子顿时没了精神,颓丧地点了点头,不再吭声。
蒋二爷执笔按纸,紧接着便问:“齐茂春,你可知罪啊?”
大旗杆子端出一副要死要活的神情,欲哭无泪道:“二爷……不不不,长官,我……我真没罪呀!”
“你没罪?”蒋二爷冷哼一声,“你十六岁就蹲过大牢,是个惯偷惯犯,这些年都几进宫了,还他妈觍脸说你没罪?”
大旗杆子警醒过来,忙说:“哦,对对对,我是偷过东西,但高丽街那把火,真不是我放的啊!”
“呀嗬!这西塔高丽街昨夜大火,灾情目前还在调查,连官府都还没下定论呢,你倒在这一口咬定是纵火案了?”蒋二爷当即吩咐道,“快把他这话记下来,老小子自作聪明,无异于不打自招!”
两个老柴笔锋转动,刷刷点点,白纸黑字,便加深了齐茂春的作案嫌疑。
大旗杆子是个老江湖,他太熟悉这套路数了,知道所有反抗只是徒劳,情急之下,便开始念起了往日的交情。
“二爷,咱也是老朋友了,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么?”
“少他妈废话,我要是什么都知道,还用得着问你?”
“二爷,别这样,您忘了么,我还请您吃过饭呢!”
“放屁!再敢满嘴喷粪,老子先扒了你的皮!说案子就说案子,别扯那些没用的东西!”
蒋二爷厉声打断,急忙将审讯拉回正题。
大旗杆子或许真请他吃过饭,但那又如何,今时今日,他必须认罪伏法,这不仅是江家的意思,同时也是省府为了安抚小东洋所作的暗示——这场纵火案,必须要有一个说法。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这份道理,大旗杆子不是不懂,而是穷途末路之际,只好哀声乞怜。
蒋二爷指了指身后的人头,紧接着又问:“这死者是你的徒弟吧?”
“是……”
“有证人指出,你徒弟前几天一直都在青丘社,而且还被青丘社的人给打了,有没有这回事儿?”
“这……这,我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他了,谁知道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哦,所以你为了报仇,于今日凌晨两点钟,带领这几个徒弟,跑到青丘社杀人放火,我说的可对?”
大旗杆子哭笑不得,徒劳无获地争辩道:“二爷,你应该知道啊,我第一次见到这颗人头,那还是江……”
“嗯?”蒋二爷立马拍桌瞪眼,厉声斥责道,“齐茂春,我可警告你,说话要讲究证据,凭空污人清白,当心罪加一等!”
“我——”
大旗杆子一时语塞。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是不敢直呼江连横的大名,足可见江家淫威之盛。
然而,他不敢说,可他那几个年轻的徒弟却不愿坐以待毙。
“师父,都这时候了,你还怕什么呀!直接告诉他们,是江家送来的人头不就得了?”
话音刚落,两个老柴立马抄起警棍,直奔牢房走去,一边敲着栅栏,一边放肆恐吓道:“他妈的,谁是江家的人?有证据么?我看你们都是皮痒了,待会儿好好招待你们!”
“狗官!江家的狗腿子!江连横要睡你媳妇儿,你是不是也给他送过去?”
“他妈的,还敢犟嘴!”
两个老柴立马冲进牢房,抡起警棍,照头就是一顿痛打。
众弟子身负手铐脚镣,自然没法反抗,可一想到自己在劫难逃,索性骂了个痛快。
霎时间,审讯室内乱作一团。
蒋二爷笑呵呵地看着,也不阻挠,转而又冲大旗杆子问道:“今天凌晨两点多,你在什么地方?”
“我……我在自己家里。”
“除了你这几个徒弟,还有其他人可以作证吗?”
大旗杆子很想说,他这几天,始终都在江家“响子”的监视下生活,根本无法离开家门,可犹豫了半晌儿,终究没有开口,忽而略带自嘲地笑了笑,却问:
“二爷,看在老朋友的份儿上,饶了我那几个徒弟吧,这场纵火案,我认了还不行么?”
(本章完)
第721章 斋藤六郎
第721章 斋藤六郎
听说警务署准备将纵火案的调查权让渡给奉天当局,斋藤六郎大为光火。
一连好几天,他时不时就去署长办公室据理力争,请求带队介入调查,最后把署长都问烦了,干脆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让渡调查权是领事馆向上汇报后的最终决定,连我都无权过问,你就不要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了。”
话虽如此,但斋藤六郎仍不甘心。
毕竟,宋律成是他的线人,青丘社平常也没少孝敬他,如今凭空少了一份外快,任谁心里都有些憋闷。
这天中午,例行巡逻结束以后,斋藤六郎和山崎裕太便又急忙赶回警务署大楼,准备再找署长谈谈。
没想到,刚进大楼,就见一众同僚正在办公大厅里议论纷纷,像是发生了什么重大新闻,一见他俩进来,却又立时鸦雀无声,仿佛有点避讳。
“什么情况?”两人好奇询问。
有警员拿着一份报纸,递过来说:“斋藤君,看看吧,最新消息。”
斋藤六郎眉头紧锁,接过报纸,只匆匆扫了一眼,整个人便顿时呆在原地。
这是一份日文报纸,内容却以半岛风闻为主,平日里多半鼓吹“日朝共荣”所带来的诸多好处,以及日朝平民间的友好交流,但今天不同,头版右下角的标题颇有些“不合时宜”——《非法团体“义烈团”公布死亡名单》。
文章先是声讨了一通“义烈团”的累累罪行,将其谴责为破坏“日朝友谊”的敌对分子,随后才开始进入正题。
大意是说:
义烈团穷凶极恶,近些年来,其成员多半流窜于东三省境内,密谋从事颠覆工作和恐怖袭击,对日朝平民造成沉重灾难。
近日,我方警员在半岛某市突袭搜查,缴获大量该团秘密刊物,并从中发现重要线索——其成员在远东奉天搭建的秘密联络站现已遭受重大损失,所有核心骨干全部阵亡,可以预见,这些不法分子终将走向覆灭。
义烈团发布的遇难成员名单,及其所用化名如下:
金佑玄(宋律成),李在淳(崔成浩),朴泰勋(申佐镇)……
“胡说八道!”斋藤六郎怒摔报纸,神情极其愤慨,“这些记者简直就是蠢货,有什么报什么,完全不管是真是假!”
“可是,这些都是半岛那边发现的情报,而且也得到了多方证实,的确是‘义烈团’发表的声明啊!”身旁的警员小声提醒。
“不可能,我早就认识宋律成了,他绝不会是‘义烈团’成员!”
“斋藤君,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太早下定论为好。”
警员将原版的朝文报纸递过来,紧接着又说:“我们从奉天公署得到了情报,火灾现场只有二十六具尸体,但青丘社总共有二十七人,其中逃走了一个人。”
“谁?”斋藤六郎问。
“现在还不清楚,尸体已经烧焦了,根本无法辨别,这也不是重点。”
“那你是什么意思?”
“重点在于,‘义烈团’发布的遇难名单,跟现在的情况完全相同,只有二十六个人,也就是说,应该是逃走的那个人,给义烈团汇报的情况,不然你没法解释,半岛那边为什么会对这边的情况了如指掌。”
斋藤六郎呆了一下,旋即猛然惊醒:“是江连横报的消息,奉天城里的江家,你应该知道吧?他和‘义烈团’有关系,肯定是这样!”
然而,其他警员却并不买账。
他们当然也听说过江连横,甚至还曾去过江家的场子娱乐消遣,但他们想不通——江家在奉天作威作福,有什么必要去帮义烈团?这完全是百害而无一利的选择啊!
况且,以目前的情况来说,青丘社的嫌疑显然更重。
一则,宋律成本身就是高丽人,有充足的动机加入义烈团;二则,青丘社覆灭,义烈团立即发布讣告,情报还是从半岛那边发现的;三则,死亡人数和讣告名单完全对应,侥幸逃走的人,很可能就是潜伏在奉天的义烈团成员。
凡此种种,再将义烈团与江家联系起来,实在有点牵强。
见状,斋藤六郎只好再三强调道:“你们搞清楚了,青丘社这场大火,其实只是江家的私人恩怨,根本没有那么复杂!”
众人目光狐疑,显然并未因此而动摇。
最近这些天,斋藤六郎对纵火案的关注过于高涨,口口声声念叨的全是江连横,以至于难免令人怀疑,是他在公务之中掺杂了太多的私人恩怨。
但这些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他们愿意相信青丘社与义烈团有关,他们特别愿意相信,这才是案情的隐秘真相。
道理也很简单。
如果青丘社只是一家普通的大烟馆,那这场纵火案就是警方的严重失职,东洋警务署上上下下都将受到问责。
可如果青丘社真是义烈团的联络站,那这场纵火案就不仅不会被追责,甚至还有可能借题发挥,骗取奖赏。
事关警务署署长的乌纱帽——青丘社必须跟义烈团有关!
倘若斋藤六郎执意深究,那么他要得罪的人,可就不仅仅是江连横了。
所谓阳谋无解,概莫如此。
相比之下,放一把火,实在是雕虫小技罢了。
斋藤六郎深知此案关系到顶头上司的官运仕途,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便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吭声。
山崎裕太见状,忽然趁机开口,却问:“这些情报是从哪来的,我们在奉天公署也有线人么?”
同僚一边收起报纸,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哦,这些都是南铁会社的武田理事送来的,包括半岛那边的消息。”
“又是他?”斋藤六郎眯起眼睛,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每次都来跟我作对……”
说罢,突然抬手招呼道:“走,山崎,跟我去南铁会社找武田君谈谈。”
未曾想,正要走时,几个警员却将两人拦了下来。
“斋藤君,你现在还不能走。”
“什么意思?”
几个警员指了指头顶上的天板,略显尴尬地说:“石原署长要见你,正在办公室里等着呢,你快去吧。”
一听这话,斋藤六郎立刻明白过来。
警务署的人都知道,他跟青丘社的宋律成来往频繁,关系颇为密切。
如今,石原署长需要将青丘社定性为义烈团的秘密联络站,那么斋藤六郎自然就免不了要受到上峰的盘问。
想到此处,心里对江家的憎恶也随之愈发强烈。
当然,还有那个武田信!
斋藤六郎冷哼一声,绕过几个同僚,径直朝楼梯走去。
“诶,前辈……”山崎裕太有点茫然。
众人见状,便随口宽慰了几句,说:“放心吧,没让你去,老实坐这等着吧!”
然而,山崎裕太踟蹰片刻,到底还是跟在前辈身后,顺着楼梯去了二楼。
只不过,他没进署长办公室,而是留在走廊里,静静等待前辈的消息。
……
办公室内,石原署长正闷头忙着写工作汇报,听见房门响动,便立刻停了笔,摘下金丝眼镜。
“哦,是斋藤啊!”
“署长!”
“快坐吧!”石原署长平常很严厉,今天却显得和蔼可亲,先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随后竟亲自倒了两杯茶水,旋即呵呵笑道,“你是刚巡逻回来吧?真是辛苦你了,快坐快坐!”
顶头上司大献殷勤,不是要派苦差,就是要背黑锅,反正准没好事儿;要是好事儿,他得端着,摆出一副“你小子欠我个人情”的姿态。
见此情形,斋藤六郎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面子上仍旧不敢怠慢,照样毕恭毕敬地回道:“署长谬赞了,这些都是卑职的分内之事。”
石原署长点了点头,随口扯了几句家常,但终归还是要说回正题。
“斋藤,现在的情况,你应该已经了解了吧?”
“是,卑职刚才在楼下,已经听上野他们说过了。”
石原署长靠在椅背上,双手交迭,两根拇指来回转圈儿,忽然沉吟一声,却问:“青丘社是‘义烈团’的秘密联络站……嗯,这件事,你觉得有可能么?”
斋藤六郎低声回道:“报告署长,以目前的情况来看,青丘社的确很有嫌疑……我认为,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哦?”石原署长立刻坐直了身子,眼里流露出颇为欣赏的目光,“斋藤,你是警务署的侦缉队长,你的话很有分量,可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你跟青丘社之间的联络,应该怎么解释?”
“卑职有眼无珠,让‘义烈团’成员在眼皮底下活动了这么久,实在愧对署长的信任。”
“唉,你也不能这么说,谁都有疏忽大意的时候嘛!不过,这件事对我们奉天分局来说,倒也的确不太光彩,该有的处分,还是要有的,不能因为个人的错误,连累了整个警署,对吧?”
“是,署长说的对!”
斋藤六郎没有反抗。
这口黑锅,他是背定了,与其徒劳挣扎,莫不如给上司一个台阶儿,上司体面了,日后总不至于亏待了他。
不过,见斋藤六郎如此识大体,倒把石原署长搞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思来想去,便只好拿话往回找补。
“斋藤,你应该知道,我个人对你是相当信任的——”说着,一指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就在刚才,我还替你打电话给上峰解释,说你是我们奉天分局不可或缺的骨干精英,但你也知道,这件事牵扯到了‘义烈团’,那就不仅仅是普通的刑事案件了。”
“署长,上峰想要调查我?”
“让我帮你推掉了!”
石原署长大手一挥,像个遮风挡雨的好大哥似的,动作相当豪迈,随即便指着电话机痛骂起来。
“那帮混蛋,整天坐在办公室里,不是要调查这个,就是要调查那个,他们哪里知道一线巡警的辛苦?我跟他们说了,斋藤君的忠心不容置疑,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干脆连我也一起查好了!”
斋藤六郎尴尬地笑了笑:“多谢署长关照!”
“唉,有什么关照呀,我也只能是帮你尽力争取罢了。”
“那上峰后来怎么说?”
“他们最后也退了一步,说是就算你不去关东州接受调查,那也要在奉天接受调查。”
“奉天?”斋藤六郎一愣,“署长,奉天就数你最大了,难道……是你来调查我么?”
石原署长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是要避嫌的,负责调查你的另有别人。”
“谁呀?”
“南铁株式会社调查部理事——武田信。”
“谁?”
一听到“武田信”的名字,斋藤六郎顿时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心说怎么绕来绕去,最后又落到那小子的手里了?
想到此处,脸色渐渐铁青。
石原见状,有些困惑地问:“怎么了,你和武田君之间有过节?”
“没有——”斋藤六郎说,“但好像就快有过节了。”
闻言,石原署长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连忙忠告道:“斋藤,我可要提醒你,武田君虽然只是个调查部理事,但他是搞情报的,又是黑龙会社员,他所掌握的能量,远远超过他所在的职位,连我也不敢得罪他,你懂我的意思么?”
“我懂,卑职会极力配合调查的,但是……我不确定武田君会不会故意为难我。”
“那应该不会吧?”
石原署长皱起眉头,喃喃嘀咕道:“我跟他见过几面,武田君看起来很和善,你会不会是对他有什么误解啊?”
斋藤六郎说:“署长,我知道他很和善,但他可能过于和善了,甚至经常帮那些支那猪说话。”
“他那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劝你还是对他恭敬些,毕竟你现在的仕途握在他手上。而且,你想要在奉天做好警务工作,肯定少不了有求于他的时候,他可是黑龙会高层器重的人物呢。”
“多谢署长提醒,我知道了。”
黑龙会到底有多大的权势,斋藤六郎就算没感受过,也早已听说过,自然不敢大放厥词。
“总而言之——”石原署长接着说,“这段时间,你需要把侦缉队长的职位让出来,直到武田君同意,你才能回来继续任职,就当是休假吧,你的月俸,我来帮你解决,不会少了你的,但要记住,在受查时间,凡事要先考虑警务署的体面啊!”
“是,署长放心!”
斋藤六郎问:“那我什么时候去找他报到?”
“呃……他刚才来电话说,让你五点钟的时候,去南铁会社楼下等他。”
“我自己去?”
“是啊,我说过,武田君很和善,他可能也不想搞得太过正式,以免伤了大家的和气吧。”石原署长说,“对了,斋藤,这可能也是一次机会,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尝试着找他帮帮忙。”
斋藤六郎皱起眉头,一边揣摩着上司的话,一边若有所思地离开办公室……
(本章完)
第722章 灾后余烬
第722章 灾后余烬
当天下午,斋藤六郎按照要求上交了配枪、手铐,随后换上便衣,前往南铁株式会社驻奉天分社大楼,去找武田信会面。
山崎裕太坚持随行陪同,说是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出面帮前辈作证解围。
小伙子挺讲义气,倒也令人颇感欣慰。
等到了分社大楼,正赶在下班的时候,天色陡然阴沉晦暗,将雨不雨,街上的行人便也不觉加快了脚步。
没过多久,就见武田信拎着公文包从大楼里走出来,举手投足相当神气。
山崎裕太暗自捏了把汗,生怕前辈按不住脾气,一时冲动跟对方争吵起来。
不过,斋藤六郎眼里虽有不满,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也只好耐着性子迎到阶前,语调生硬地打了声招呼。
“武田先生,石原署长叫我来找你。”
“唔,斋藤兄久等了。”武田信跟他握了握手,随即转头上下打量一眼,“那这位是?”
“山崎裕太!武田先生,幸会了!”
小伙子报上姓名,本打算趁机替前辈说几句好话,不料再一抬头,却见对方早已绕过两人,缓步走下了门前的石阶。
“喂,时间还早,我请你们去小酌一杯吧?”
武田信冲两人招了招手,随后便自顾自地朝电车站的方向走去。
斋藤六郎眉头一皱,不由得跟山崎裕太相视一眼,莫名有点困惑,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可眼下的情况是,武田信身为调查员,无论他们俩愿不愿意,都只能客随主便,于是也只好闷头跟了过去。
……
三人来到浪速通的一家居酒屋,位置很偏僻,客人也不多,但武田信还是单开了雅间,要了两壶清酒,几样小菜。
等到酒菜上齐,推拉门最后一次合拢时,窗外已经下起了绵绵小雨,屋内便也随之显得愈发幽寂。
山崎裕太按照长幼尊卑的次序,给两位前辈斟酒敬烟,空闲时,便只跪坐在一旁,不问不答。
席间,武田信全无调查盘问的意味,除了介绍这家店的酒食以外,说来说去,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口水话。
斋藤六郎听得愈发糊涂,便忍不住打断道:“武田先生,这算什么意思?你不是要调查我么,这样也算调查?”
“你如果想去宪兵大队的审讯室里接受调查,我也可以帮你安排,”武田信饮了一盅酒,笑呵呵地说,“但我觉得没这个必要,而且那也肯定不是石原署长想看到的结果,你说呢?”
“可是,这种形式的调查,能让上峰信服吗?”
“斋藤兄,你呀,你就是太死板了。”
武田信摇了摇头,忽然反问道:“退一步说,你觉得一个涉嫌通敌的警务署侦缉队长,轮得到我这个南铁会社调查部的职员来审讯吗?”
闻言,斋藤六郎一愣,这话也是他方才感到困惑的重点。
按理来说,在满洲这片地界,警务署的警员涉嫌渎职,理应由警务署长先行内部核查,再移交宪兵队进一步审讯追责。
因为此案牵扯到了“义烈团”,斋藤六郎甚至有可能被带去关东州严加审问。
南铁株式会社虽然号称满洲版的“东印度公司”,权势大到没边,但明面上仍旧只是一家公司而已。
一个南铁调查部的理事,出面调查东洋警务署的警员,这件事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就算武田信是黑龙会成员,他也不应该以调查部理事的身份来审讯警员才对。
斋藤六郎沉思片刻,忽然抬起头:“难不成,是武田先生帮我解围的?”
武田信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驻扎在奉天的宪兵营长是我的老同学,关东厅那边也有我几个朋友,所以放心吧,你会没事的,严格来说,你只需要写一份述职报告就可以了。”
山崎裕太眉间一喜,忙说:“前辈,恭喜啊!”
“诶,先别急着道喜,”武田信说,“虽然没有大碍,但斋藤兄至少也得停职一个月,甚至更久,算是固定流程吧!”
山崎裕太可不管那些,只要前辈能顺利复职,或早或晚,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然而,斋藤六郎却还是有点难以置信,不禁问道:“武田先生的好意,我很感激,但这样会不会有点过于草率了?”
“草率吗?”
武田信忽然撂下碗筷,正襟危坐起来,向两人展示了作为情报人员的职业素养。
只用了三五分钟,他就把斋藤六郎的出身、籍贯、学业、经历,以及在满洲的人际关系简单梳理了一遍。
原来武田信不是没有调查,而是对方在他面前,根本毫无隐秘可言。
斋藤六郎愕然无话,眼里满是诧异,静了好长一会儿,方才开口询问:“难道调查部连我们本国人也要调查吗?”
“当然。”武田信毫不避讳地说,“我们在渗透满洲的同时,也要防止被其他人渗透,你别忘了,我们现在之所以能在满洲立足,是因为帝国当年战胜了俄国佬,十万青年浴血奋战,才换来了今天的现状。”
斋藤六郎思忖片刻,渐渐有所领悟:“武田先生的意思是……防范赤化?”
“不错,请恕我直言,像斋藤兄这样平民出身的人,是很容易受到那些异端的蛊惑的,为了维护帝国在满洲的利益,我们不得不进行相应的防范措施。”
“怎么可能嘛!”
武田信耸了耸肩:“请别介意,我只是履行我的职责而已。”
“好吧,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武田先生的帮助了!”斋藤六郎解开了心结,主动敬了一杯清酒,气氛也随之渐渐轻松下来,“不过,既然这样说的话,我想武田先生大概也不会相信青丘社是‘义烈团’的联络站吧?”
“我只是觉得太过巧合,但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你难道就不怀疑是江连横搞的鬼吗?”
斋藤六郎吊起眼梢,话里明显带着私人恩怨。
武田信倒也并未立刻反驳,只是例行公事般地问:“你有证据吗?”
“证据?”斋藤六郎皱了下眉,挠挠头说,“我倒是没有证据,但这件事不可能这么巧,我了解宋律成,他肯定不是‘义烈团’的成员,江连横一把火烧了青丘社,青丘社就成了‘义烈团’的联络站了?我才不信呢!”
武田信略显失望地摇了摇头,提醒他说:“斋藤兄,我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而不是你主观的臆测,空口无凭可不行。”
“要什么证据呀,他不过是个支那人,想要抓他,只需要怀疑就够了,把他关起来严刑拷打,总能问出点什么!”
“不行,斋藤兄,你太低估江先生的影响力了。”
武田信断然回绝道:“他不是普通的支那人,抓他需要考虑很多事,社会舆论、帮派势力、排日情绪,别说你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你有证据,像他这样的社会闻人,也不是你想抓就能抓的,尤其是现在。”
“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现在的情况是,帝国与奉张集团的合作很融洽,民间的排日情绪也很和缓,我们必须要努力维持这种现状,否则的话,那些俄国佬恐怕就要趁虚而入了,这次纵火案调查权的让渡,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
“诶,真是搞不懂那些软弱的政客,我们明明比奉军强那么多,干脆把他灭掉不就好了么,何必还要处处安抚他们!”
斋藤六郎到底只是个维持治安的警员,眼界难免有些短浅,一听这话,便像许多小东洋那般,立时忍不住抱怨起来。
不过,这正是武田信邀他小酌闲谈的原因之一。
“斋藤兄,帝国在满洲倾注了大量心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是绝不希望这里陷入战火的。有朝一日,等到帝国夺取满洲那天,我们希望得到的是一片繁荣强大的土地,而不是一片废墟。只有这样,满洲才会成为帝国的根据地。”
话题渐大,斋藤六郎感觉有点空洞、乏味。
或者说,他现在更关心自己的私人恩怨。
“武田先生,你说的这些有什么用?”斋藤六郎说,“我只不过是想抓一个支那人,这跟那些时局有什么关系?”
武田信坦白道:“斋藤兄,我今天找你过来,就是想要告诉你,请你以后不要招惹那些有权势、有名望的支那人。”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我正在极力拉拢的目标,就算装也好,请你在南铁附属地营造出一个中日亲善、东亚共荣的局面。”
“可你确定江连横会跟你合作吗?”
“现在还不能确定。”
“那就是不会合作!”斋藤六郎冷哼道,“我觉得你把他想的太重要了,他不就是个极道分子么,何必那么偏袒他?”
武田信摇摇头说:“我不是偏袒他,而是整个奉天城的豪绅权贵,都是我要拉拢的目标,我们以后需要这些人的名望来巩固帝国对满洲的统治。”
“那你现在的进展怎么样?”
“不是很理想。”
武田信只好实话实说。
目前看来,奉天虽有不少华人示好东洋,但大多只是生意往来,毕竟眼下两国并未开战,还没那么多人着急充当汉奸。
偶有几人甘愿效犬马之劳,仔细一看,也都是些不成器的宵小之辈,指望着靠小东洋翻身耍横,实则都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杂碎;而那些真正有头有脸,有点权势的人,往往碍于名声面子,扭捏作态,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实在不够重用。
斋藤六郎一听,不由得冷哼道:“还是对他们太仁慈了,总得让他们尝尝厉害,他们才知道奉天到底是谁在做主。”
“你说的也对。”武田信没有反驳,“或许等他们真正有求于我的时候,就会变得心甘情愿了。”
话到此处,斋藤六郎忽然咧嘴一笑,却说:“武田先生,我倒是有一份名单,他们也许会有求于你。”
“哦?”武田信始料未及,不禁连忙追问,“什么名单?”
“半个月之前,我在西塔青丘社审过一个华人,叫盛……”
“盛满仓。”山崎裕太在旁边提醒道。
“对对对,就是盛满仓。”斋藤六郎接着说,“他曾经告诉过我,其实奉天城里有很多极道分子对江连横不满,只不过因为江家权势太大,所以他们才敢怒不敢言,我已经把名单汇总过了,不知道武田先生需不需要?”
武田信闻言,不禁眼前一亮。
他当然知道奉天城的商户对江家颇有微词,但那些人只是小商小贩,根本不值得费力拉拢。
而那些帮会分子,又碍于江家的淫威,往往守口如瓶,不愿冒险出风头,一提起江家,嘴里净是好话奉承,更有甚者,直说这奉天城可以没有张大帅,但不能没有江连横,没了江连横,这奉天城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呢!
说说而已,谁知道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斋藤六郎笑道:“武田先生,我觉得,如果你能把他们那些人拉拢过来,江连横恐怕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吧?”
“那倒不一定,我做过调查,江家的地位可不是靠拍马屁得来的。”
武田信趋于保守,毕竟帮会分子大多都是乌合之众,但他仍不免继续追问道:“那份名单呢,你带来了么?”
“现在没有,如果武田先生想要的话,我可以明天交给你,不过——”斋藤六郎顿了顿,忽然有点难为情,“我想跟你做笔交易。”
“交易?”武田信笑出声来,“斋藤兄,我帮你摆脱了宪兵队的调查,你还要跟我讲条件?”
“唉,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我现在有件事需要帮忙,事关重大,普通人恐怕没法出力,估计只有靠武田先生在黑龙会的人脉,才能做到了。”
“哦?那看来,这件事还挺棘手啊?”
“不棘手就不会求到你了。”斋藤六郎应声垂下脑袋,“总而言之,还请武田先生能帮我这个忙。”
武田信眯起眼睛,不禁问道:“不会还是跟江连横有关吧?”
“有关系,但也可以说没关系。”
“我刚才跟你说的话都白说了?”
“不不不,我可以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找江家的麻烦了。”斋藤六郎说,“不过,如果他们支那人自己内讧,总不至于破坏两邦亲善吧?”
(本章完)
第723章 暗流汹涌
第723章 暗流汹涌
西塔纵火案终于告一段落。
案情的调查很顺利,嫌犯齐茂春师徒六人,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旋即便被移交给华洋两界协商判决。
不出意外,齐茂春等人因罪行滔天,华洋双方一致将其判处死刑,并由东洋警务署立即执行。
此案堪称是奉天当局与东洋警界合作治安的典范,值得大书特书。
一时间,省城舆论汹汹,案情的相关细节也逐渐披露出来。
有人拍手称快,只因大火烧的是一家高丽烟馆;有人于心不忍,感叹亡国侨民的悲惨境遇。
其实,无论哪种“细节”,都是官府有意透露出来的,至于真正的隐情,恐怕所知者甚少。
三天后,一篇题为《侠影迷踪》的黑幕小说见诸报端,署名:床下罂。
话说光绪初年,关外有一奇人,名唤沙子豪。
此人身怀绝技,浪荡江湖二十载,未逢敌手,平生酷爱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担得起一声“盗亦有道”。
彼时安东地界,有异族悍匪穷凶极恶,鱼肉百姓,强取豪夺,私贩烟土毒害关东父老,江湖报号“红云社”。
沙子豪闻讯,心中怒火三千丈,直痛骂朝廷无能,再休怪绿林犯禁,遂领一众弟子前去荡寇。
怎奈沙子豪到了安东,人生地不熟,未敢轻举妄动,于是便派了一位弟子,打探红云社底细虚实。
哪知那弟子学艺不精,进了红云社,暴露真身,惨遭异族悍匪枭首分尸。
沙子豪几经波折,寻回弟子人头。
拆开布包一看,却见那人头猛瞪双眼,虽已气绝,犹能言语,一见师尊,当即失声痛哭,唇齿微动,只说了一句话:
弟子无能,有辱师门!
言毕,方才身死魂归,命丧九泉。
沙子豪悲愤交加,携众弟子当即立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如此又经千辛万苦,不知折了多少弟子,终于荡平红云社,怎奈人死不能复生,沙子豪心灰意冷,便使了个金蝉脱壳,从此隐姓埋名,不问江湖恩怨……
书中所言,虽然假托虚幻,可人人看了都知道,小说写的分明就是西塔纵火案。
这是一场仇杀!
师父为弟子报仇雪恨,又掺杂了许多民族情绪,快意恩仇的故事,老百姓喜闻乐见,自然迅速传播开来。
每逢茶余饭后,谈及齐茂春时,甚至有不少人暗挑大拇哥,直说:“老齐这个人——仗义!”
虽说受之有愧,倒也总算是博得了三分虚名。
可惜,大旗杆子终究是听不到这些谬赞了。
行刑那天,正值清明前后,奉天下起了绵绵细雨,远看如同一场山雾。
大旗杆子等人被押到铁西荒郊,几声枪响过后,纵火大案就此宣告结案。
东洋巡警将几具尸体拉到火车站北段的焚尸场,就地火化,随即发布通告,询问是否有人来认领骨殖。
等了小半天,见始终无人前来认领,索性拿铁锹一铲,将白的骨灰全都扬进了锅炉里。
可话又说回来,人活一世,谁还没几个朋友呢?
大旗杆子好歹也是大西关地界的荣家头目,老江湖经多见广,总有那三两个把兄弟算得上真交情。
当然,指望着朋友毁家纾难,恐怕十不存一,而且也有强人所难之嫌,但这并不意味老哥们儿全都无动于衷。
只是江家淫威太盛,大家怕得罪了江连横,所以才没人敢去认领骨灰,只好闷在家里暗自悼念。
如今,人已死了,恰逢清明时节,却连个可供祭拜的坟茔都没有,于是便有线上的老合,趁着天光微熹,赶去大旗杆子受刑的荒郊,烧点阴财纸宝,算是略尽一份仁义。
北城地界的“哨子李”,就是大旗杆子在线上的熟脉、忘年交、铁哥们儿。
不过,“哨子李”并非荣家佛爷。
他玩儿的那套,是在城里拦路抢劫,说是响马够不上,说是地痞还高点,手底下也有十几号弟兄。
此人做生意,没什么技术含量,纯粹就是生抢,但他轻功了得,虽不能说是踏萍渡河,却也是高来高去,飞檐走壁的主。
大家叫他“哨子李”,就是因为早年间,常能在大街上看见一群老柴追他,边追边吹警哨,可愣是抓不着人。
久而久之,人便笑传,说老李所过之处,街头巷尾警哨不断,就这么得了个“哨子李”的诨号。
可人老腿先老,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
哨子李年过三十以后,脚下渐沉,便免不了被老柴逮住几回。
一进大牢,好家伙,那里面关的全是“人才”,一个个特会唠嗑,很能增广见闻。
哨子李和大旗杆子,就是在大牢里认识的朋友。
后来,大旗杆子跟他说:“兄弟,你这高来高去的,说白了,还是仗着年富力强,以后恐怕不能长久。”
哨子李也很认可,点点头说:“是啊,我准备趁着几年多攒点钱,然后就金盆洗手了。”
这话等于放屁。
劫道的没几个能攒下钱,偏财不经辛苦,大手大脚惯了,想让他勒紧裤腰过苦日子,那比杀了他都难受。
大旗杆子笑了笑,便说:“兄弟,你别逗了,我给你指条明路吧!”
哨子李一听,忙问路在何方。
大旗杆子便说:“你干这种营生,没有靠山可不行,要我说,你出去以后,赶紧想办法拜江家的码头吧!只要你能见到江连横,跪下来磕个头,叫他一声‘东家’,以后你就算手潮进来了,在这也能过得舒坦,保不齐过两天就给你放了。”
哨子李顿时活心,出狱以后,便四处寻人托关系,终于拜了江家的码头。
从那以后,虽说每月要给江家交数,但在线上却能有恃无恐,被老柴逮住几回,问清了他的来路,再碰见他时,也常常敷衍了事,象征性地追两步,便由他去了。
哨子李感念江家不假,但对大旗杆子这位朋友,却也是常来常往,关系非同一般。
清明这天早上,他便扛着一袋纸元宝,独自来到铁西荒郊,准备好好悼念一番。
随手捡了根树杈儿,烧黑了,就地画个圈儿,打点好路过的孤魂野鬼,便给大旗杆子烧起了纸钱。
“老哥,我可给你汇钱了啊,在那边别不舍得,有事儿给老弟托梦……”
哨子李正兀自念叨着,猛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惊起回身一看,眼睛眯起来仔细打量,方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来的是“观古堂”的于掌柜,线上收黑货的大买主。
“我说老于,你要吓死人呐?”哨子李有点意外,“我以为谁来了呢!”
于掌柜和大旗杆子的交情并不深,只能算是认识,原本也没必要特地过来悼念,可他心有不安,毕竟大旗杆子这条线索,当初是他说给“江家太保”的。
大旗杆子的徒弟坏了江湖规矩,于掌柜起初并不自责,但他万万没想到,大旗杆子最后竟然莫名其妙被判了死刑。
如此一来,于掌柜心里就有点别扭了,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大旗杆子,于是便趁着清明,过来烧点纸钱,不图别的,但求心安而已。
不过,当着哨子李的面,于掌柜自然不肯吐露实情,只说是人死为大,正赶上清明,顺道过来表表敬意。
随后,两人聚在一起烧纸,其间不免闲聊了几句。
未曾想,刚说了没一会儿,竟又有脚步声渐近。
两人急忙转身,同时眯眼,却见不远处走来三道人影,仔细辨认过后,不由得痛骂一声:“我说老窦,你要吓死人呐?我还以为谁来了呢!”
来人是南城地界的“编筐老窦”。
当然,“编筐老窦”这诨名,只有熟人才能叫,生人这么喊他,他可急眼,只因这名号跟他的发家史有关。
老窦是个“吃葛念的”。
葛家比较杂。广义而言,凡是跑江湖混饭吃的,都可以叫做“吃葛念”;严格来说,葛家也确实没什么固定的营生,什么挣钱,他们就干什么,主要以骗为生,但碰见硬茬儿,却能独挑大梁。简言之,心得狠,手得黑。
老窦什么都干过,叫子、拍子、卖假药、摆地摊,但他真正发迹,却是靠的收破烂起家。
早年间,他就背着个编筐四处乱窜,收点破铜烂铁勉强过活,后来嫌进项太少,转而开始或偷或抢,免不了在地面儿上与人争斗,凭借着心狠手辣,渐渐笼络起一帮义子,也算混得有模有样。
但他人在奉天,想要立柜起势,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去拜江家的码头,瓢把子点头允许,才能在省城里换得一方立足之地。
没有江家的照应,老窦必定没有今天的家业。
有了江家的存在,老窦便永远无法更进一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无论他认与不认,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你俩也来了?”老窦走上前,吩咐随行的义子就地烧纸。
“刚到!”哨子李颇有些感慨地说,“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来呢,挺好,老齐这辈子也算没白混。”
于掌柜摇头叹道:“唉,你说这事儿闹的,大旗杆子也是,收徒怎么能不长眼呢,这回倒好,徒弟坏了规矩,把整个师门都连累了。”
“这算什么规矩?”老窦撇了撇嘴,“真要按规矩来说,东西追回来就算没事儿了,怎么能落到这步田地呢?”
“哎哟哟!”于掌柜立时慌了,“老窦,你可别瞎说话,他那徒弟把货都出了,这可是欺师灭祖的罪过。再者说,人东家已经提前警告过了,他还明知故犯,这还能怪东家发火呀?”
“不是,那也最不该死吧?好,就算那个小徒弟该死,犯得着大旗杆子他们也跟着连座枪毙吗?”
“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我就说,怎么了?”老窦忿忿地说,“江家这事儿办得本来就过火,还不让人说两句么?现在人都死了,咱过来烧个纸钱还得鬼鬼祟祟的,干啥?当年周老爷子在的时候,也没像他这样啊!”
话音刚落,身旁年轻的义子便问:“干爹,周老爷子是谁?”
事随境迁,不过十几年间,当初威震奉天、赫赫有名的周云甫,便已在后生之中渐渐失去了曾经存在过的凭据。
所有人都将被遗忘,史书上只会记载增棋大人,而不会记载周云甫;假以时日,就连增棋大人的威名,也将如烟散去。
这似乎也是一种通病。
当人们对现状不满时,总是不自觉地怀念往日,其实往日也是如此,只不过有人记吃不记打,渐渐忘却了。
归根结底,周云甫当瓢把子的时候,老窦还只是个小角色,他根本没见过龙头老大,更没与其打过交道,关于周云甫的种种事迹,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得来的罢了。
但老窦不这么想,他只是感觉江家欺人太甚,也懒得跟义子解释,便摆了摆手,颇不耐烦地训道:“别瞎打听,好好给你齐叔烧纸!”
紧接着,又抬起头,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你们都不敢说,那我来说,难道江家不是越来越过分了吗?远的不论,就说前两年,江家要办砂石厂,原本在沈水采砂的老船,怎么说没就没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们不觉得蹊跷?还有这回的大旗杆子,说他放火,你们信么?”
哨子李闻言,缓缓摇了摇头:“老齐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他实在不像是有胆子放火的主。”
“这里头肯定有事儿!”老窦言之凿凿地说,“青丘社跟江家叫板,怎么也轮不到大旗杆子去放火呀!”
“可是……大旗杆子那徒弟,的确是被人插了呀,好几个老柴都看见人头了。”哨子李忽然问,“诶,于掌柜,你平时收古董,接触的人多,有没有什么消息啊?”
“呃……这个么……”
于掌柜眼珠一转,突然惊叫道:“嗐,这都几点了,你看我这脑子!老李啊,幸亏你提醒我了,我今天还约了生意呢!”旋即憨笑抱拳,“时间匆忙,我就不奉陪二位了,对不住啊,对不住!”
说罢,一抹身,立马撇下两人,神色慌张地朝城区远去。
“嗤——孬种!”
老窦看着于掌柜一路小跑的身影,不由得就地啐了一口,紧接着又把头转向哨子李,“兄弟,说实话,你就不觉得这事儿蹊跷么?你跟大旗杆子可是铁哥们儿啊!”
哨子李一见于掌柜跑了,自己也有点心虚,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却说:“这……总得有点真凭实据吧?”
“那咱俩就一起查查,看看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咋样?”
“嘶……也行,也不是不行……等哪天的吧,等哪天我有时间的,对,这事儿还是要查一查的,等哪天我去找你。”
老窦见状,不禁叹了一声。
他看得出来,哨子李有点畏惧,但他并不责怪,起码哨子李并未像于掌柜那样溜之大吉,眼下还站在这里,那就说明哨子李确有不甘心的地方。
面对江家的淫威,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摇摆不定,有人只求自保——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苦衷。
老窦也并非莫名其妙地强出头。
他在城南地界做生意,更准确地说,实在省城东南方向,那地方靠近小河沿儿,也就是江家李三爷的地盘儿。
原本双方井水不犯河水,老窦见了西风,还得点头哈腰,笑呵呵地叫一声“三爷”,可最近这两年,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李三爷堂口里的弟兄,以癞子、拐子为首,时不时就在小河沿儿附近戗行,致使老窦受了点损失。
钱财虽然不多,但想起来总是有些窝火。
他也忌惮江家的势力,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坏了跟李三爷的和气,因此多半选择隐忍退让。
有一次,他去找李三爷面谈,李三爷也给他赔了不是,可往往只能换来一时太平,过不了多久,癞子等人便又开始偷偷摸摸地戗行做生意。
老窦心里愈发不满,终于借着大旗杆子的死讯,忍不住发泄出来。
当然,他只是在口头上过过嘴瘾,倘若其他合字都像于掌柜那般油滑,或是哨子李这般犹豫,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大旗杆子的死,便也渐渐成了线上的一个由头。
其实,江连横原本并没有打算让大旗杆子顶罪受死。
那只是一份备案:如果纵火案全权交由奉天审理,大旗杆子只需在牢里蹲几天即可,就算被判了死刑,江连横也有办法把他捞出来;但如果最终判决由华洋双方协商处理,那就必须交出去几人领死,这些人肯定不能从江家来出,于是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大旗杆子身上,毕竟事情的缘由就出在盛满仓先坏了规矩。
江连横为此感到惋惜。
感慨了几秒钟后,他开始着手准备其他工作。
此次纵火案,各方都很满意:奉天市政公署保住了“司法权”,东洋警务署避免了上峰追责。
江家不仅严惩了挑衅其地位的青丘社,而且杀鸡儆猴,再次立威,同时也给那些蠢蠢欲动的老合提了个醒儿:
奉天江湖,到底还是由江家说了算。
一切都在按照预想中的计划进行。
江连横以慈善赈灾的名义,倡议省城富商捐款,帮助半岛侨民重建居所,渡过难关。
奉天公署全力配合,很快便开具了相关公文;无辜受灾的高丽棒子一头雾水,只听说奉天江家要帮他们筹建廉租公寓,自然夹道欢迎,直呼其为“江大善人”。
恰逢天气转暖,正适合破土动工,江家仗着自家经营的砂石厂,又动用了几个把头手下的劳工,几乎立刻开始动工。
想当初,宋律成撂下的狠话——不许江家踏足西塔地界——如今看来,却已经成了天大的笑话。
江家的势力不仅侵入了西塔,甚至还受到了不少半岛侨民的拥戴,摇身一变,成了高丽街南段半条街的收租公。
如同过去的每一次那样,江连横既赢了面子,也赢了里子。
奉天城还是那座奉天城,张大帅还是那位张大帅,江连横自然也还是那个龙头瓢把子!
春风得意,如日中天。
江连横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会一直赢下去……
(本章完)
第724章 风云再起
第724章 风云再起
这年秋天,江家共有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关于江雅,姑娘念中学了,奉天省立女子中学。
按奉天的学制来说,小学升初中,学生通常年满十二周岁,但江雅出身富户,家里有钱又有闲,便提早一年入了学。
如今,姑娘虚度十二,通过了升学考试,进入中学就读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了。
江承业虽然只比姐姐小了几个月,可其间差着年份,升学的计划便因此推迟了一年。
这件事原本并不算什么,但对江家而言,却显得意义非凡。
家里上上下下,除了江雅以外,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念过这么多年书的人了。
中学往上,便是大学;那中学毕业以后,怎么也该算是半个知识分子了吧?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江连横也不例外,最近几天出门溜达,逢人便吹:“瞅我那姑娘,就快赶上她爹了,到底是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呐!”
当然,不只是江连横和胡小妍乐呵,家里的其他长辈,也都把升学这件事看作是了不起的成就。
东南西北、许如清、薛应清、赵国砚、姐……大伙儿见了江雅,张嘴尽是溢美之词。
除了江、胡二人以外,对姑娘升学这件事最感到欣慰的,莫过于日夜陪伴其左右的“书童”张正东了。
头开学一个月前,张正东就给侄女置办了新书包、文具盒、笔记本,还特地去了趟洋行,几块钱买了一支西洋钢笔,送给侄女当做升学礼物。
江雅自然高兴坏了,忙把书包背上,捧着书本,拿着钢笔,在东叔面前晃悠一圈儿,笑盈盈地问:“怎么样?”
张正东寡言少语,只搓了搓手,点头笑道:“挺好,挺好。”
相比之下,二叔南风就显得啰嗦多了。
王正南心思敏锐,夸了几句过后,便开始语重心长地说:“大侄女,咱以后也算半个文化人了,还得继续努力。你二叔我没上过学,也不知道学校里都教什么,但有一点,洋文可千万别落下,现在是洋人的天下,会说洋文的老吃香了。这么跟你说吧,你二叔我要是会洋文,早就不是现在这样了。总之你信我的,准没有错儿。”
江雅不耐烦,皱着眉头说:“哎呀,就你唠叨!四姨妈不是一直教我俄语和法语么,我还能忘了啊?”
“嗐,艺多不压身,英语也得学呀!另外,你生在奉天,东洋话也得会说两句,总没坏处的!”
“我会说东洋话!”
“是么?”
“八嘎!”
“嘿,你这丫头,张嘴就骂你二叔啊?”王正南哭笑不得,论耍嘴皮子,他还真不是大侄女的对手。
李正西倒是实在,就怕侄女因为岁数小,去了中学挨人欺负,当下便给她壮胆说:“大侄女,上了学咱可别怂,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三叔,我来帮你解决!”
江雅眨了眨眼,却道:“三叔,我去念的是女子中学!咋的,你还要打女生啊?”
“呃……这个这个……”李正西一时尴尬,忙开口说,“那我让你三婶儿去帮你挠她们!”
江雅撇撇嘴,一副不领情的模样,小声嘀咕道:“我三婶儿还怀着孕呢,你也不知道心疼心疼人家!”
说着,便又转头看向刚回家的赵正北,笑嘻嘻地问:“四叔,我三婶儿都要生了,你啥时候给我找个四婶儿啊?”
“嗯?”赵正北一愣,忙摆摆手说,“我说大侄女,帮四叔个忙,你就别操心我的事儿了。”
江雅不肯,忽然拥上前,用两只手括在四叔的耳边,小声笑道:“四叔,我帮你看看我们学校有没有好看的女老师呀?”
“人小鬼大!”赵正北无可奈何,急忙起身走向楼梯,“东哥,你们聊吧,我上楼去找大哥大嫂说点事。”
大家望着北风走向二楼,知道他军务繁忙,便都没有挽留。
关于升学的议论,在江家足足持续了半个多月,尽管家人都跟着凑热闹,可归根结底,江雅才是那个最兴奋的人。
姑娘感到兴奋,并不是因为升学所带来的虚荣,而是她忽然感觉,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脑袋里的想法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迫不及待地要把那些想法付诸实践,可要是有人问她,到底有什么想法,她却又总是懵懵懂懂的,说不出来。
总而言之,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被当作小孩子看待了,起码要把她和弟弟有所区分才对。
不讳言地说,江承业如今在姐姐眼里,就是个不懂事儿的小屁孩儿!
平常家里吃饭,所有人都得等着江连横上桌,唯独江雅时不时就用胳膊肘撞两下弟弟,说:“承业,你要是饿了就先吃!”
江承业不敢:“姐,爸还没下来呢!”
江雅便摆摆手说:“嗐,没事儿,你是小孩儿,吃吧!”
凡此种种,常逗得大家忍俊不禁。
其实,在长辈眼里,恰恰是江承业持重稳当,更像个大孩子的模样。
这些年来,姐弟俩年岁渐大,仿佛自然而然的,彼此间就不再像儿时那般亲昵了。
姑娘大多早慧,江雅更是如此,总觉得弟弟闷头闷脑的,什么也不知道。
相比之下,每当她闲来无事的时候,反而更喜欢往海新年身边凑乎,至少这位异姓兄长还有山里的传说可供消遣,哪像江承业那样,整天只知道翻书本,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其他爱好。
另一边,江承业却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整天跟在姐姐后面跑,像个跟屁虫似的随叫随到。
承业喜静,没事儿就在屋里坐着,翻书本、连环画、练习毛笔字。
现如今新式教育,全国推行钢笔,但自从那年在灯会上得了一方廉价砚台,江承业便开始拿这些小玩意儿给自己解闷。
家里也没请先生专门教他,所以只是写字,一笔一划,虽然端正,但根本谈不上书法,唯一能帮他提点两句的,便只有大姑奶奶许如清了。
正因如此,江承业写的字,便显得愈发秀气,仿佛出自姑娘的手笔。
江连横偶尔看到,虽然也挺欣慰,但嘴上却说:“好看是好看,就是少了点气势和魄力,你看爸给你写两行……”
刷刷点点,一气呵成——的确很有气势,就是有两个错别字。
江承业知道父亲写错了,但他不说,只等父亲走后,方才默默提笔,将其改正了过来……
…………
家长里短,暂且不提,单说江家第二件大事。
这件事关于时局,新历九月初,皖系独苗卢大帅突然受到苏、闽两省南北夹击,江浙战争随即爆发。
皖系浙省地处直军包围,兵败如山倒,不到一个月,威震江左的卢大帅便已丧权失地,只好灰头土脸地跑到沪上租界,通电下野,吴秀才武力统一的愿景,似乎即将达成。
然而,奉皖粤三家同盟,虽说天各一方,却也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又岂能坐视不管?
于是,就在当月,张大帅立刻集结东三省共计十七万兵力,兵分五路,再度挥师入关,剑指京畿,意图逐鹿中原。
吴秀才不遑多让,火速调集北国六省共计二十万兵力,列阵山海关至热河沿线,拥兵据守,巩固京师。
上一次,直奉交战,奉军大败亏输,直军问鼎天下。
这一次,吴秀才虽然听说过“整军经武”,但还是想当然地认为,奉军仍是一群乌合之众,只需谈笑间,便可歼灭关东马匪。
结果双方刚开始交火,直军就立刻感到情况不妙。
奉军的变化,从最初的炮火试探,便已显露端倪。
最明显的就是炮火射程,奉军的炮弹打得到直军阵地,可直军的炮弹却够不着奉军前线。
一寸长,一寸强,这便已经拉开了差距。
而且,奉军也不再像第一次开战那般,只凭顽勇,毫无章法,如今竟也懂得海陆空立体作战了。
另一方面,张大帅任人唯能,也不再倚仗原先那帮老哥们儿,转而开始重用新人作战。
奉军五虎将,除了张效坤以外,其余四人不说精通兵法,起码也比那些胡匪军官强过十万八千里,就算张效坤不懂用兵之道,他手底下那帮白俄军官却也身经百战,都是见过大场面的老将了,自然不可轻视。
在远东各家军阀之中,奉系将领最推崇“唯武器论”,不仅在奉天开办本土军工,而且还在海参崴多次秘密进口武器装备。
细看奉军各路兵马,将士们肩上扛的是东洋步枪、骡马拉的是意大利炮、天上飞的是法国飞机、地上跑的是装甲战车,各部团级军官皆为军校毕业,其中甚至还隐藏着不少东洋军官充作参谋。
相比之下,直军却显得困难重重。
这困难不止来自于奉军,更多的却是来自于直军内部。
第一次直奉战争过后,张大帅封关自治,整军经武,休养生息;吴秀才可没闲着,始终都在忙于武力统一,所属部队兜兜转转,几乎打遍了大半个远东,众将士连年作战,兵困马乏不说,还因为京师财政吃紧,导致部队屡屡欠饷,战斗意志极其萎靡。
更要命的是,吴秀才击败奉张以后,为人自视甚高,处世专横跋扈,直军内部将领,只要不是他的嫡系,全都免不了遭受打压。
人心离散,此消彼长。
就算直军再怎么能打,也敌不过眼前的内忧外患。
双方列阵山海关,因吴秀才亲自督阵,方才稳住局面,可打着打着,奉军凭借地利优势,后方东三省兵工厂产能全开,枪支弹药、粮草补给源源不断地运到前线,直军终于有些招架不住,并渐渐显出颓势。
然而,直军就是直军。
北洋正统,不是吹出来的,吴秀才的部队尽管显出败相,且毫无转败为胜的苗头,竟仍能坚守战线,败而不乱;奉军虽然占据上风,但其主力部队,却仍旧未能如愿挺进中原。
倘若长此以往地消耗下去,直军自然必败无疑,可奉军恐怕也只能换来惨胜。
两败俱伤,谁人得利?
偏偏就在这时节,直军遭遇了第一次直奉战争中,奉军所遭受的情况——己方部队,有人倒戈。
不错,冯大将军又“叛变”了。
冯军在关键时刻,狠狠背刺了一把吴秀才,不仅率军进驻京师,推翻了曹总统,而且电告全国,罢免了吴秀才的一切职务。
一时间,直系军心大乱,奉军趁势挥师入关,如摧枯拉朽般缴械了直系主力。
世人皆称:没有冯将军,张大帅打不赢这场仗。
可要是没有张大帅,直军不曾在前线遭受猛烈攻击,冯将军恐怕也不敢背刺吴秀才,都是尔虞我诈,互相利用罢了。
这场战争,惊动海内。
事关天下局面,原本轮不到江家忧思顾虑,但因为赵正北在奉军服役,却也成了江家心心念念的一件大事。
家有行伍之人,必定关心战事。
江家也不例外,只不过这次有所不同,赵正北已经是团级军官,虽说生死不能做主,但也至少有资格给家里报个平安。
早在战争爆发之前,奉军刚开始部署的时候,北风便已先一步回家辞行。
胡小妍问他,这次要去哪里?
赵正北说,他的团部被汇编进了第四路集团军,即将前往辽西锦州,作为奉军的总预备队,随时听候调遣。
胡小妍会心一笑,淡淡地说:“这样也好,起码是个团长了,有了固定的番号,家里再想打听你的情况,也不至于到处抓瞎。”
事实也果真如此。
这次直奉交战,赵正北所部并未亲临前线阵地,甚至开战以后,仍有闲暇在锦州给家里发电报、报平安。
战事一经爆发,胡小妍便每日守着各家报纸的特刊、号外,时时关注战况动态,偶有北风来信,就在晚饭的时候说给大家。
这场战争打了一个多月。
等到深秋将尽,朔风渐起之时,奉军获胜的战报便已在省城里火速传开。
旋即,赵正北也给家里寄了封信,说他现在奉命驻军津门某地,涉及机密,不便透露。
胡小妍看过之后,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古来征战几人回,平安就好。
当然,不只是江家感到庆幸,整个奉天的行伍之家,仿佛全都安心了下来。
奉军大胜凯旋,省城理应准备筹办庆祝活动。
然而,谁也没想到,奉军战胜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好好宣传,紧接着就有一则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只在一夜之间,便迅速席卷全国——
冯将军宣布废除《清室优待条例》,大清逊帝被赶出紫禁城了……
(本章完)
第725章 宫变风波
第725章 宫变风波
“哎哟,江老板,您是不知道啊,皇上被赶出宫那天,四九城里可太热闹了……”
姚老二的艺名叫“崩山响”,河北乐亭人,唱大鼓书的,常年游走于京津地界儿,最近“出关”来到奉天,想要在小河沿附近平地抠饼,混口饭吃,按照江湖规矩,自然要拜李三爷的码头,以求未来几天,在周围茶社卖艺的时候,能有个安稳倚仗。
京师宫变那天,崩山响恰好就在四九城撂地。
李正西听说他见多识广,肚子里有不少坊间传闻,于是便将其引介给了江连横。
崩山响是外地艺人,明八门出身,只知道奉天有个李三爷,却不知江连横是个什么人物,稀里糊涂地跟着走,直到纵横保险公司总号时,才发现对方是个大老板,当即便有些惶惑。
进屋落座,见江连横还挺客气,只想打听些宫变传闻,心里才算踏实下来。
崩山响说:“那天,四九城的电话全断,民间连电报都发不出去,冯将军派人去了紫禁城,跨马持枪,暴喝一声:来呀,把那皇帝小儿给我叫出来!”
江连横一听,急忙打断道:“等下,姚先生,你有话好好说,别搁我这‘使活儿’呀!”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崩山响挠挠头说,“常在江湖混饭吃,习惯了。”
江连横笑了笑:“接着往下说。”
“反正冯将军派人去了紫禁城以后,要求皇帝三小时内搬出皇宫。好家伙,一听这话,淑妃立马疯了,整个人披头散发冲出去,趴在汽车上就不让走,说是宁死也不肯搬出皇宫。”
“最后还是搬了。”
“没办法呀!冯将军的人说了,他们要是不搬,就立刻下令炮轰紫禁城,大炮不长眼,谁不害怕呀!”
江连横点点头,随即给崩山响递了支烟。
最近这几天,他没少跟京津一带的江湖艺人打听消息,但每个人的说法都有所不同。
有人说淑妃发疯拦车,有人说太妃自缢殉清,还有人说皇后断指血书,誓要以身据守宫门……
这些走南闯北的江湖艺人,仿佛什么都知道,可所有事情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却总带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往往是越传越离谱。
道听途说的消息,如何沥干水分、去伪存真,那就得靠听者的眼界见识了。
但无论哪种说法,最终的结果都是殊途同归——大清逊帝被逐出宫,紫禁城里的小朝廷覆灭了。
一时间,舆论哗然。
冯将军的所作所为,立刻遭受到各方各界的猛烈抨击。
那些遗老遗少自不必说,张大帅和段启瑞也借此噱头,频频向冯军发难,甚至就连某些所谓的文化名流,也在胡博士的带头下,纷纷撰文谴责冯军。
同时,各家报纸也常有文章呼吁恢复《清室优待条例》。
其中呼声最高的,莫过于《顺天时报》和《盛京时报》,谈及皇城事变,多用“逼宫”、“绑票”、“违背国信”、“恃强凌弱”等等字眼儿,总之都是在极力偏袒清廷宗室。
仔细查明过后,原来这两家报纸的出资人,都是小东洋。
当然,不只是小东洋,西方各国同样也在密切关注事态动向。
舆论声中,也有不少声援冯将军的,言说丁巳年间,清廷复辟,有违前言,所以这份优待条例早就应该废除了。
可清室这边也有说法,言称优待条例中的四百万两白银,后改为四百万银元,实际上每年都不够数,要论毁约,也是国府毁约在先,违背国信,怪不到宗室头上。
双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平心而论,冯将军这事儿办得的确有欠妥当,多少有些顾头不顾腚的嫌疑。
倒不是说他不该把皇帝赶出紫禁城,而是他千不该、万不该,竟然把皇帝撵出去以后就不管了。
大清逊帝,那可不是平民百姓。
光是他的头衔,就足以令心怀叵测之辈拿来大做文章。
冯将军把逊帝驱逐出宫,不说将其软禁起来,至少也该派人严密监控,禁止其与外界沟通才对。
可实际上,冯军就是把皇帝晾在那不管了。
他不把皇帝当回事儿,自有旁人趁虚而入。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逊帝离开皇宫,转而去了王府,那些遗老遗少和八旗贵胄往来不断,原先见不着的,现在也能见着了。
及至此时,冯军才如梦初醒,再想派兵管控,但却为时已晚。
小东洋已经跟大清逊帝勾搭上了。
冯将军难辞其咎,似乎还沉浸在自己那“惊天壮举”的欣慰之中。
这些天下大事,原本轮不到江家操心,但渐渐地,江家却又不得不时刻关注起来。
因为自从皇宫事变以后,奉天城的遗老遗少便开始与日俱增,暗地里拉帮结伙,蠢蠢欲动,图谋不轨。
毕竟,在那些清廷宗室看来,紫禁城虽然丢了,但大清国还有盛京这座“陪都”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没过多久,那些遗老遗少就在奉天秘密成立了“满洲旗人自治会”。
这种情况在以前从未发生过。
虽然清廷将关外视作龙兴之地,但关外的许多旗人,却根本不吃这套,反而隐隐对清廷心怀怨恨。
想当年,满清入关,有族人跟着大享荣华富贵,也有族人被迫留守故地。
留下的旗人可就惨了,好事没摊上,坏事全不落,不仅不能入关享福,而且还得没苦硬吃,为祖宗保持战力,同时为了保护大清龙脉,还不能开荒垦地,长此以往,多有怨言,以至于辛亥那年,有不少关外旗人都加入了倒清队伍。
直到后来,随着清廷覆灭,才渐渐有宗室贵族回到东北,移居旅大避难。
如今,逊帝被逐出宫,越来越多的宗室弟子涌入关外,奉天便突然成了遗老遗少意图复国的根据地。
有趣的是,八旗子弟未必就是遗老遗少,而遗老遗少也未必就是清室宗亲。
事实上,逊帝驾前最受重用的两位遗老,恰恰就是汉人。
当然,秘密潜入奉天的,也不只是那些前清重臣,还有不少漠北王公。
世人皆知《清室优待条例》,其实漠北王公也有一份待遇条例,眼下清室条例被废,漠北王公自然心生猜忌。
一时间,奉天暗流汹涌、疑云重重。
省城但有风吹草动,江家往往最先察觉。
凡此种种事端,江连横自然早已上报给了大帅府。
张大帅曾经严厉打压过宗社党复辟,按理来说,双方本该势同水火,可老张向来是八面玲珑、随机应变的主,这次听闻了消息,不仅没有下令逮捕,反而还暗戳戳地予以支援。
起初,江连横闹不明白,后来才渐渐理解了大帅的意图:
一则,老张想要借题发挥,声援清室是假,找借口抨击冯军是真。
二则,老张实在不想看到逊帝和鬼子走得太近,倘若逊帝在满洲复辟,他必定成为清室和东洋的眼中钉、肉中刺。
万不得已之下,只好动用缓兵之计,两面围拢,一边默许遗老遗少在奉天活动,以求逊帝离自己近一些、离鬼子远一些;一边时刻提防小东洋拥立清室,抛弃奉张。
如此一来,清廷遗老在奉天筹划的各项活动,便不曾受过太多阻碍。
但江连横却不敢掉以轻心,始终密切关注着省城各方势力的动向。
毕竟,倘若逊帝东归,就算他再无实权,奉天也注定不会一成不变,时刻未雨绸缪总不会有错儿。
“那皇上现在还住在京城?”江连横问,“我怎么听说,小东洋好像准备把他接到奉天来住啊?”
崩山响连忙点头:“哎呀,要不怎么说您是大老板呢,消息就是灵通!这话不错,我在京城的时候,也是听人这么说的,可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来,那我就不知道了,总之大家都说,王府那边每天都有东洋人的汽车来来往往!”
“那怎么一直没来呢?”
“嗐,有兵看着呀,不让走!”
“这样啊!”江连横掐灭了烟头,转而又问,“姚先生这趟来奉天,是坐的火车吧?”
“是啊,京奉线。”崩山响呵呵笑道,“我们这种江湖艺人,过去都凭脚力走南闯北,现在有了火车,那可方便多了。”
“你来的这趟车上,有没有什么大人物啊?”
“大人物?”崩山响寻思片刻,摇了摇头,“上车下车的时候,也没看见有什么省府大员迎来送往的,应该没啥人物。”
江连横看了眼时间,随即站起来伸出手:“那行,多谢姚先生来这给我指点迷津了,我待会儿还有事,就不虚留你了,预祝姚先生在咱奉天扬名立万,火穴大转!”
崩山响眼前一亮,忙拱手抱拳道:“哎呀,江老板,恕我眼拙,您辛苦啦!”
“客气!”江连横接着吩咐道,“西风,带姚先生去咱家场子里玩玩儿,最近这几天,省城里多行方便。”
崩山响一听,知道自己日后可以在省城畅行无阻了,自然乐得喜不自胜,忙道了几声谢,随即便跟随西风起身离开。
江连横在办公室里等了一会儿,不多时,就见赵国砚和闯虎推门进来。
“东家,走不走啊?”闯虎急忙催促道,“这都几点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薛掌柜呢?”江连横问。
赵国砚应声道:“刚才路过八卦街,听康徵说,薛掌柜已经跟老刀坐车先去了。”
江连横当即起身,简单吩咐了方言几句,随后便指着门口道:“那走吧,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说罢,三人下楼,上了汽车。
这时节,奉天已是冬月。
赶巧今天又是冬至,才下了一场初雪,城内寒风阵阵,空气格外清冽。
街面上的行人日渐稀少,除了几条闹市以外,道路显得比以往宽敞了不少。
汽车从小西关大街出发,直奔内城而去,沿路都很顺畅,车速开得很快,直到途经内城门洞时,忽见前方出现一支马队,慢慢悠悠地堵住了城门口,速度不紧不慢,看得让人火大。
司机想要摇窗骂街,却被江连横及时拦了下来。
只见前方马队共有七八个人,为首的年过半百,身着蟒袍,外披朝服,顶戴翎,圆补绣兽,洋洋得意,顾盼自雄,忽然是前清大员的一身装扮。
“皇上不急太监急,说的就是他们这帮人了吧?”闯虎扒着车窗,喃喃自语。
江连横撇了撇嘴,没有答应,只等到汽车穿过城门洞,方才吩咐司机,提速从马队身旁超了过去。
众人沿着四平大街,直奔盛京皇宫脚下。
等到了地方再一看,却见省城四面八方,皆有马队缓缓汇聚而来,多则七八个,少则三两个,全都身穿前清朝服,一路上或是神情庄严,或是哭丧着脸,更有甚者,离着皇宫大老远便停下来,改为步行。
随着各方遗老遗少逐渐靠近皇宫,四周忽然响起一阵阵叹息啜泣。
有人悲痛欲绝,放声哀嚎;有人扭捏作态,刚到宫门脚下,便“噗通”一声跪下来,行三跪九叩大礼。
“皇上啊,臣等无能,让陛下受委屈啦!”
“子孙不肖,未能守住祖宗基业,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保大清即是保华夏正统,保皇上即是保天下太平!”
这是“满洲旗人自治会”筹办的祭天仪式,由省府派军警监督,准许该活动公开进行。
不过,奉天当局也发布了明文公告,祭祀可以,但严禁清廷遗老在省城示威抗议;于此同时,省府警务厅也多次警告“满洲旗人自治会”,不得聚众滋事,否则一律逮捕。
遗老遗少没资格要求太多,便只好在一众巡警的监督下,借着祭天仪式的活动,喊几句荒唐无稽的口号,用以彰显大清的所谓法统和尊严。
汽车在距离皇宫几十米开外的地方缓缓停下来。
赵国砚和闯虎率先下车,江连横却只坐在车内,四下寻望一眼,终于在围观的人群中,瞥见了薛应清和老刀等人的身影。
“薛掌柜,怎么样了?”
赵国砚和闯虎快步走过去,压低了声音问:“有没有面熟的人?”
“暂时没有。”薛应清紧紧裹着貂皮大衣,不禁有些厌烦道,“这都多少年了,就算有从旅大来的宗社党,你们还能认出来么?”
两人叹了口气,只顾茫然张望。
是啊,时间隔得太久,许多人只有一面之缘,大家都有些记不清了……
(本章完)
第726章 弦外之音
第726章 弦外之音
当天晚上,江家众人齐聚,一起吃了顿饭。
除了赵正北和温廷阁以外,该来的人全都来了。
冬至夜,家里包了驴肉饺子,皮薄馅大,油香可口,再配上几样小菜、一壶老酒,本应是相当讲究的一顿晚饭,大家却吃得有点心不在焉。
清廷遗老筹办的祭天仪式早已结束,江连横等人并未在现场看见任何熟悉的身影。
虽说只是一场小规模的祭祀活动,但种种迹象表明,宗社党已经渐渐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
江连横不敢大意,之所以由他亲自带领赵国砚、薛应清和闯虎前去观摩,就是因为当初只有他们四人,曾经密切接触过旅大的宗社党人。
刺杀荣五爷的事,已经过去了八年。
江连横仍然没有忘却,也绝不可能忘却。
毕竟,迄今为止,他身上唯一一处枪伤,就是拜荣五爷的手下所赐。
现如今,清廷遗老又开始在省城蠢蠢欲动,江家自然要留个心眼,静观其变。
“其实,我倒觉得咱们也不用太担心。”
晚饭过半,薛应清忽然开口道:“你别忘了,当初咱们在旅大去见王爷的时候,你可不是江连横,你是蔡耘生!”
江连横点点头,叹声说:“理是这么个理,但谁敢确定他们没人记得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薛应清继续宽慰道:“不至于吧,这都多少年了,他们要来,早就来了,还用拖到今天?就算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可派三两个人,来奉天放个暗箭总不难吧?这些年来,也始终没动静呀!”
“谁知道呢?”江连横呷了口酒,“对了,顾川那边有消息吗?”
“昨天就发电报了,王爷前年都死了,哪还有人记得你?旅大的宗社也没来多少,他们还得在那边声援抗议呢,根本忙不过来!”
“唉,这事儿闹的!他冯基善在京城图个痛快,把皇帝从宫里撵出去了,顾头不顾腚,反倒连累咱们奉天城受影响!”
江连横暗自摇头,不禁低声咒骂了几句。
没办法,时间太过久远,许多记忆都有点模糊了。
当年的涉事人员都有谁,如今还得重新理顺一下思路。
荣五爷遇刺身亡,自不必多说,那是江连横亲自扣动的扳机。
宫田龙二也早已在达里尼港口被韩心远枪杀,顾川和歪嘴杨都是见证,此案在当年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绝不会有假。
那位宗社党的魁首,肃亲王也已在前年病故。
其余人等,便是奉天这边的情况了。
江连横转头看向西风,轻声问道:“蒋二爷那边,把当年的卷宗调出来了么?”
“早就调出来了,”李正西点点头说,“那珉那伙人,当初全都被官府按谋反罪判了死刑,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那就没其他的人了吧?”
“还有一个翻译,姓谭——”
话到此处,李正西突然顿了顿,转头扫了一眼侄子、侄女,见两个孩子在场,便斟酌道:“谭翻译当初回老家了,那天还是我送他走的呢!”
江连横撂下碗筷,点了支烟,沉吟着不再吭声。
其实,这些事在当年早已认真核对过了,如今旧案重提,只是为了再次确认,当初不曾有过疏漏。
旅大那边,当然不可能全部杀绝,但彼时的江连横在跟宗社党接触的时候,用的是蔡耘生的身份,同苏泰、荣五爷等人,都只有短短的一面之缘,在大和旅馆时,用的也是假名,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话虽如此,心里却仍旧有些犹疑。
赵国砚见状,便说:“东家,现在省城里那些遗老遗少,都是在官府眼皮子底下活动,估计张大帅也是时刻提防,没打算真心帮他们,我也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大家对此都很认同。
毕竟,倘若逊帝东归,真带领一帮清室贵胄入驻奉天,那对老张来说,只会是百害而无一利,无论怎么想都说不通。
更何况,张大帅虽然默许遗老在奉天活动,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若是他们胆敢夺权,必定死得很惨。
换句话说,眼下省城里的遗老遗少,都无法对奉张构成实质性的威胁。
王正南立马附和道:“哥,老赵这话没错,现在这些遗老遗少,跟当年的宗社党可不一样,他们手里根本就没有实权,而且也没财力拉出一帮像样的部队,民国十几年了,他们那套早就不得人心了,我看成不了什么气候。”
“谁说他们没有实权?”胡小妍突然反驳道,“你们最近没看报纸吗?”
“报纸?”众人微微皱眉,“最近又有什么新闻了?”
胡小妍摇了摇头,却说:“不是新闻,是前两天袁洁珊在《盛京时报》上公开发表了文章,声明支持清室宗族,要求京师尽快恢复优待条例呢!”
一听这话,大家都有些意外。
袁洁珊是什么人?
此人堪称是张大帅的核心幕僚之一,地位或许仅次于杨诸葛和王铁龛,是握有实权的文官大员。
由他亲自撰文,公开支持清室宗族,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要知道,张大帅对待京师宫变的态度,尚且暧昧不清,其麾下大员竟然公开表态、声明立场,这算什么意思?
胡小妍忧心忡忡地说:“你们别忘了,咱们省城的公署衙门里头,就有不少旗人将领和官员呢,他们手里可不缺实权。”
“可是……他们那些人,不是都已经投奔张大帅了么?”李正西念叨着说,“总不至于因为这事儿就要造反吧?”
众人打趣道:“不投奔张大帅的,当年早就被整死了,就算他们想要反悔,现在也没那实力呀!”
“那是因为现在有张大帅镇着他们,否则的话,他们就不一定会站在哪边了。”胡小妍说,“总而言之,别以为朝廷倒了,他们那些遗老遗少就没实权了,不过是在等机会而已。退一步说,要是你们有机会当皇亲国戚,封官加爵,世袭罔替,你们能不心动?”
说不心动,那是因为自己还没到那个位置。
真到了那个位置,世上能有几人敢说,自己禁得住那份诱惑?
王正南笑着解释道:“大嫂,我的意思是,他们其实也未必就多忠于皇上,其实无非就是惦记着那点‘从龙之功’而已,说白了,都是奔着利益去的,有几个真为大清国着想啊?”
“二哥,这话可不一定!”李正西不太认可,“你不爱朝廷,不代表他们不爱,全国上下的遗老遗少,没有几万,也有几千,你敢说这里就没有忠心耿耿的么?别一棍子就把所有人全都拍死了!”
“嗬,你还夸起他们来了。”
“不是夸,立场不同而已,他们如果真是条汉子,我该佩服的,照样佩服。”
“嗐,其实都是生意!”
“凡事都有例外,话别说得太死。”
未曾想,哥俩儿正在争论时,餐桌上却突然传来一句断言——
“什么生意不生意的,他们这是在搞反动复辟!”
闻听此言,众人一怔,立刻停止议论,转而齐刷刷地循声望向江雅。
江雅正在闷头吃饺子,像所有升入中学的女孩儿一样,她肩上搭着双辫,身穿天青色冬季校服,尽管眉宇间仍然有些稚嫩,但在举手投足时,已经渐渐有了大姑娘的模样。
她似乎只是顺嘴一提,发觉餐厅里忽然安静下来,方才抬起头,似有些茫然地问:“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你刚才说什么?”众人追问。
“那些遗老遗少啊!”江雅若无其事地说,“他们这是在搞反动复辟,咋了,有错儿么?”
大家笑了笑,都说这丫头还挺会上纲上线。
江连横却笑不出来,皱眉问道:“谁教你的这套磕?”
江雅摇了摇头:“没谁教我,学校里听见的,她们都这么说。”
“她们是谁?老师?”
“不是,是那些高年级的同学,下课的时候,他们总在操场上说这些事儿,还让咱们大家都过去听呢!”
胡小妍略感不安,紧接着又问:“她们都说什么了,你给我学学。”
“那说的可就太多了,你想听什么呀?”
“你都记得什么,就说什么。”
江雅歪着脑袋,仔细回忆片刻,随即清了清嗓子,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叉腰,似乎准备要给大家来一番长篇大论。
“满清误国三百年,中华要富强,就不能重蹈覆辙!我们不要皇帝,我们要德先生和赛先生!任何妄图复辟的封建余孽,都将被扫进历史的故纸堆!
“我们肩负着时代的使命!
“打倒汉奸卖国贼,打倒买办资本家,打倒列强侵略者,打倒军阀武人干政,推翻帝制,保卫民国!”
餐厅里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显得无动于衷,仿佛一块块冷硬的石头,没有受到任何情绪的感染。
“诶,你们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江雅撇了撇嘴,缓缓坐下来说,“真没意思,在学校里大家都这么喊!”
江连横和胡小妍互相看了看,随即望向江雅,齐声道:“姑娘,下次学校里再发生这种事,你离那些人远点儿。”
————
晚点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727章 流年不利
第727章 流年不利
“为什么呀?”
江雅不太理解,但她并没有立刻反驳,只是觉得父母有点莫名其妙。
“没有为什么,我说话你听着就行了,少跟你老子穷对付。”
江连横端出当爹的架势,语气强硬,浑是命令的口吻,且不容许姑娘有任何质疑。
这下倒好,江雅原本没什么想法,一听这话,心里便有些不痛快,当即回敬了一句:“我自己的事儿,用不着你管!”
“你再说一遍?”江连横瞪起眼睛。
可江雅视若无睹,眼里哪有半点畏惧,立时拔高了嗓门儿,应声回道:“我的事儿,不用你管!”
“混账!我看你上了几天学,都他妈快找不着北了!这阵子能耐不见涨,净他妈给老子长反骨,我看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江连横最近气儿不顺,一见姑娘跟他顶嘴,立马拍桌子瞪眼,指着身旁厉声喝道:“痛快给我滚过来!”
“我不,你咋不过来呢?”
“嘶,我他妈——”
江连横脸色铁青,作势就要起身冲过去。
大伙儿见状,急忙好言相劝:“别别别,大过节的,饭都快吃完了,就别跟孩子置气了,拉倒吧!”
赵国砚等人更是赶紧满上酒盅,起身拦下江连横,笑着说:“来来来,咱几个喝酒!小孩儿么,听风就是雨,没啥大事儿!”
“诶,你们就惯着她吧!”江连横勉强坐下来,骂骂咧咧地说,“我他妈早晚得被这丫头活活气死!”
“来来来,喝酒喝酒。”
“喝什么喝?”江连横突然一指东风,“尤其是你,也不知道看着点,整天就知道惯她,你瞅瞅这丫头现在都成什么样了?”
张正东把头一低,自是无可辩驳,只好默默挨骂。
江雅一听,立马朝父亲反呛道:“你说我就说我,冲我东叔发什么火呀?”
“嗬,你还在那逞上英雄了!”江连横余怒未消,旧火重燃,便又起身喝道,“我他妈今天非得板正板正你不可!”
大伙儿见状,急忙起身又劝。
可就在此时,餐桌上突然有人应声拍了下桌子,当即叫停了江连横。
“行了——”
许如清的脸色有点难看,眼睛虚望着前方,略带训斥地说:“就为了这点事儿,至于吵成这样么,这饭还吃不吃了?”
餐厅里霎时一静,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许如清很少在众人面前表态,眼下见孙女要挨打,急了,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也不去看江连横。
老人在家中的尊严,往往取决于后辈的态度,尤其是在后辈腰缠万贯的时候,便更是如此。
江连横愕然片刻,抿了抿嘴,赶忙换上讨好的笑容,走到许如清身边,弯下腰说:“大姑,你看你,生什么气呀。我……我跟江雅闹着玩儿呢,吓吓这丫头,没吵……呵呵呵,大姑,你吃饺子,驴肉馅的得趁热吃啊!”
说着,便亲自往大姑碗里夹了个饺子,又恭恭敬敬地给大姑倒了一盅酒。
许如清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小雅是个孩子,你这么大的人了,跟她置什么气呀?”
“是是是,大姑你消消气,我下回注意就是了。”江连横垂手而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敢有半点忤逆的意味。
“小道,别怪大姑多嘴,人在江湖上混,没有事事都能称心如意的,你别在外头碰见了糟心事儿,就拿家里的媳妇儿孩子撒气,那不是男人的所作所为,你爹当初是怎么教你的,你全都忘了?”
“大姑,我……我没有啊!”
江连横低声解释道:“其实,我这也是为了江雅好,你说省城里那帮学生,也不好好上课,整天就知道琢磨那些没用的事儿,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全都在那瞎嚷嚷,我让江雅离她们远点,不就是为了躲避是非么,您说对吧?”
“那你就跟孩子好好说啊!”许如清平复下来,“你好好跟她解释,她又不是听不懂,总骂她干什么?”
“唉,大姑,这丫头要是能听懂好赖话就怪了!”江连横斜眼看向江雅,“学校里那帮小屁孩儿,他们懂什么呀!”
江雅一撇嘴:“比你懂的多。”
“比我懂的多?”江连横冷哼道,“你们学校最大的学生,也就十六七岁,毛还没长齐呢,她们能懂啥,不就是在那想当然么!我看现在的学生就是太闲,让她们出去找个班上,就全都老实了!”
“这跟上班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都在那仗着爹妈供吃供穿,她们还神气上了,成天就知道喊口号,那洋人能用嘴骂死吗?还是吃饱了撑的,活该你们这群学生被人忽悠,一个个五谷不分、六畜不认,连鸡蛋多少钱一个都不知道,还他妈打倒这个那个呢!”
“你知道啊?”
“我当然知——”
江连横顿了一下,随即抻长了脖子朝下厨喊道:“宋妈,现在菜市场鸡蛋多少钱一个?”
不等宋妈进来,海新年便应声回道:“三分钱一个,最近涨价了。”
话音刚落,胡小妍和王正南便皱起眉头:“又涨价了?前段时间不是才两分钱一个么?”
海新年耸了耸肩,却说:“上次我陪宋妈去买菜的时候听见的,宋妈也说涨价了。”
江连横没有参与讨论,还想要继续跟姑娘搬事实、讲道理。
可江雅察觉出破绽,哪肯再听,当即便指着父亲嘲弄道:“看吧,你自己都不知道,还在那说别人呢!”
“混账东西,我这是在给你举个例子,例子,你跟我抬什么杠?”
“大姑奶,你看看我爸,他又骂我。”
“没骂,没骂!”江连横急忙改口笑道,“大姑,你吃菜,吃菜呀!”
许如清无可奈何,只好摆了摆手,说:“行了行了,你们爷俩儿都好好吃饭吧!”
于是,餐厅里便又渐渐安静下来,大家只顾闷头吃饭,不再言语。
屋内的气氛忽然有点消沉。
许如清见状,便主动岔开话题,问:“小妍,这两天眼看着就快过年了,小北那孩子还能回来吗?”
“我看今年应该够呛了。”胡小妍说,“小北上次来信,说他在津门驻防,但最近还会有变动,等稳定下来再告诉我。现在刚打完胜仗,估计还得稳固地盘儿,轻易不会撤回来了。”
王正南应声笑道:“上次奉军打输了,北风都升任了团长;这次奉军打赢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奔旅长使使劲儿啊?”
“那可不容易,”胡小妍似乎没抱多大希望,“团长还好,再想往上,那就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了,除非大规模扩军,否则应该没什么机会,主要是他这次没上前线,有功劳也很难轮得到他了。”
“嗐,我觉得团长就挺好!”李正西说,“当官儿么,哪有头呀,能保住平安比什么都强!”
大家都说当然——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官阶再大,也得有命享用才是。
李正西接着又问:“哥,温廷阁还不回来么?现在沪上已经是直军的地盘儿了吧,他继续留在那边,不会有危险么?”
“我是想让他回来,但他发电报说,沪上现在的局势还不明朗,他想再观望观望,毕竟沪上的分号好不容易才立起来,就这么撇下了,他有点不甘心。”
说着说着,江连横忽然摆了摆手,却道:“其实都是借口,我知道他那点心思,他想给兄弟报仇,我能拦着么?而且,家里现在又不着急用人,就算有用人的地方,他现在那腿脚,也担不起事儿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这么说的话,今年过年,家里少三个人呐?”
“嗐,就那么回事儿呗,一年又一年,还不都是老样子么。”
一年又一年,的确都是这么过下来的,生生死死,永恒不灭,从来不凭人愿,只是天道轮回而已……
冬至即去,旧历年关倏然而至。
赵正北和温廷阁虽然没回来,但江家的气氛仍旧热闹,众人忙里忙外,互相庆贺,总归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新春氛围。
谷雨给西风生了个大胖小子,趁着新年抱过来,跟大伙儿见面,又堪称是双喜临门。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炮竹声噼里啪啦,红彩纸散落满地,便又到了辞旧迎新的日子。
除夕当晚,胡小妍把江连横叫到卧房,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条三尺多长的红绸带,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江连横眼前一亮,立马关上房门,笑呵呵地说:“行啊,媳妇儿,咱两口子成亲二十来年,你总算开窍了,知道跟我整上情趣了,挺好挺好,为夫甚是欣慰啊!说吧,是我绑你,还是你绑我?”
“没个正经,你自己系上吧。”
“媳妇儿,你知道我平常更喜欢主动啊!”
“今年是你本命年!”胡小妍翻了个白眼,把红绸带丢过去说,“这是给你准备的腰带,你那脑袋里想什么呢!”
江连横接在手里,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我都三十六了?”
“你以为呢?”胡小妍提醒道,“明儿一早,想着系上,破破霉运,保个太平!”
“嗐,这玩意儿都是蒙人的,没什么用。”
“你管它有用没用的,系上又不费什么事,这些老令儿该讲还是得讲。”
江连横展开红绸带,若无其事地缓缓靠近床铺,忽然抬起头,嘿嘿笑道:“媳妇儿,要不你先帮我试试吧?”
胡小妍立刻警惕起来,忙向床里挪了挪,半笑半嗔道:“啧,大过年的我都累了,你别老折腾我,别闹,啧,别闹……”
江连横的身影拥上床头,巫山云雨,令两人短暂忘却了生活的琐碎。
窗外的月色渐渐西沉……
时间已过子夜,这是民国十四年、也即新历1925年春节后的第一天。
江连横三十有六,命犯太岁,流年不利……
(本章完)
第728章 生意而已
第728章 生意而已
四月初暖,云淡风轻。
这天下午,海新年来找“观古堂”的于掌柜,说是江连横手里有几样小玩意儿,想请于掌柜过去帮忙看看。
于掌柜不敢怠慢,交代好柜上的生意,便立刻跟随海新年直奔小西关而去。
这时节,奉天城漫天柳絮,纷纷扬扬,杂乱无章,看得令人头晕目眩。
两人步履匆匆,不过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纵横保险公司总号大楼。
于掌柜进屋一看,应邀来的古董商竟然还不只他一人,崇古斋的陈掌柜和宝华楼的郭老板也都在场。
办公室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旧货古董,从丹青字画,到瓷器玉雕,瓶瓶罐罐,什么都有,简直就像一场展览。
此刻,陈掌柜正在桌前观赏几幅水墨画卷,郭老板则在窗边借着光亮,仔细辨别一件玉器的成色。
两人看得入迷,浑然不觉开门声响。
于掌柜也有点困惑,扭头一看,却见江连横正坐在扶手沙发上,身旁另有一位三十出头的陌生男子。
此人面白如玉,颇具书生气质,身穿一套黑色西装,叼着雪茄,敲着二郎腿,旁边杵着一根文明棍儿,大背头梳得油光锃亮,镜子似的,苍蝇落在上面都站不起来,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洋气劲儿,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公子哥。
“噢,于掌柜来了?”
江连横听见动静,便朝他招了招手:“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浙省来的徐少爷。”
于掌柜应声上前,满面堆笑地报上姓名。
徐少爷微微欠身,跟他握了握手,操着一口浓重的江左口音,自我介绍道:“徐海波,叫我阿波就好了。”
江连横接过话茬儿,指着桌上的几件瓷器,却说:“于掌柜,徐少爷这趟来奉天,主要是想出手几样古董,托朋友介绍,找到我这来了,你是看瓷器的行家,受累帮我瞅瞅,那几件东西到底怎么样。”
于掌柜点点头,连忙笑道:“东家太客气了,这点小事儿,还谈什么受累呀!我这还得多谢您信得过我,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开开眼界呐!”
“那行,你先去看吧,我搁这陪徐少爷唠会儿。”
“好好好,徐少爷,那我就先过去掌掌眼?”
“请便!”
徐海波抬了抬手,神情坦然,似乎对那几件古董的成色相当自信。
于掌柜见状,也没多想,随即便转身朝着桌案走去。
古语有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于掌柜的古董行虽然什么都收,但他最见能耐的,到底还是鉴别瓷器。
缓步走到桌前,先跟陈掌柜和郭老板打了声招呼,随后便俯下身子,将那几件瓷器挨个儿过了遍眼。
鉴别瓷器,要讲究“远观其势,近收其致”。
换言之,这东西必须得过手,不过手就容易打眼,因为不仅要看年款,甚至就连瓷器的轻重分量,也是重要的鉴别标准。
桌案上那几件瓷器,远远看上去,规格造型都不成问题,接下来就得考究工艺了。
于掌柜也算家资丰厚,本身又是干这行的,自然没有畏首畏尾,当即拿起桌上的一只笔筒,便仔细打量起来。
没曾想,看着看着,等他瞧完了第一件瓷器,再到第二件时,就不敢轻易上手了,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心,嘴里只顾啧啧称奇,并时不时地跟另外两家掌柜的交流几句。
另一边,江连横一听徐海波留过洋,便顺势问道:“徐少爷当初是在哪国留的学啊?”
“英吉利。”
“哦,那是好地方,回来多少年了?”
“回来蛮久了。”徐海波回忆片刻,似乎颇有些感慨,“差不多,快有十三年了。”
“那是挺久了。”江连横点点头,转而又问,“不过,徐少爷既然是江浙人,怎么大老远跑去津门生活了?”
徐海波笑着说:“我不是留过洋么,回国以后,家父动用了点关系,帮我在英租界谋了个闲差,所以就在北方活动了,也幸亏是这样,才有机会托叶先生的介绍,来奉天结实了江老板呐!”
来人挺会说话,江连横相当受用,却也同时对此人的身世背景愈发好奇。
“这样看来,令尊也是个大人物啊,能在英租界动用关系,想必肯定不是普通的生意人那么简单吧?”
“哦,实不相瞒,家父早年曾在——”
徐海波话没说完,就见于掌柜朝这边走过来,随即笑呵呵地问:“于掌柜,东西怎么样,还算是能入眼的吧?”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托徐少爷的福,我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
于掌柜拱手回应,接着转头看向江连横,“东家,那几件瓷器没问题,个顶个的都是精品,甚至应该说是极品,极品中的极品呀!”
“是么?”江连横有点意外。
于掌柜很少把话说满,今天却很干脆地下了断言。
“东家放心吧,绝对错不了,就那几件东西,我要是还能打眼,那我这二十来年就算白干了……另外,能不能容我问徐少爷几句话?”
江连横点了点头,示意他有话坐下来说。
于掌柜应声落座,再看徐海波时,眼里多了几分恭敬,开口便直奔主题地问:
“依我来看,徐少爷应该是官宦之后吧?”
“不错。”
“想必是个大官儿?”
徐海波笑着摆了摆手:“也不算多大,我家祖上曾在地方当过知府,家父早年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当差。”
“怪不得呢!”于掌柜连忙奉承道,“久闻江左多名门世族,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说着,忽又转过头,跟江连横解释道:“东家,徐少爷这几件瓷器,八成都是宫里传出来的好东西呐!”
江连横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便问:“徐少爷,这么说的话,你带来的这些东西,都是当年皇上赏给你们家的了?”
徐海波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摆摆手说:“嗐,江老板,该怎么跟您解释呢?”
寻思片刻,才说:“您应该知道,大清逊帝今年已经从京城搬到津门日租界去住了吧?”
江连横一愕:“这些东西是他给你的?”
徐海波不置可否,顾左右而言他,却道:“不好说,确实不好说,但我可以保证,这些东西都是从张园里传出来的,肯定不是赝品,逊帝从宫里逃出来的时候,总共带了八十几箱古董字画呢,我这些东西,只是冰山一角、九牛一毛。”
江连横和于掌柜互相看了看,沉思片刻,方才开口问道:“徐少爷,容我冒昧问一句,你是旗人吗?”
“不是,怎么了,难道江老板是旗人?”
“不,我也不是。”
“那您问这个……是有什么说法吗?”
“嗐,徐少爷别多心,我就是随便打听打听,我还以为你能见着皇上呢!”
徐海波一听,沉吟着说:“我的确是见不着逊帝,不过张园里有几个遗老遗少,我跟他们倒是有点交情,江老板要是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我也知道一点。”
“这话说的,难道你自己不算遗老遗少么?”江连横问。
徐海波哑然失笑,抽了两口雪茄,却说:“江老板,您要是十几年前跟我讲这番话,我可能还会跟您争论争论,可是现在嘛……无所谓了,您想怎么算,我都没意见。”
“你家祖上世代为官,这还不算遗老遗少?”
“广义上来说,您可以这么论,但我家祖上从万历年间就出过进士,我这样的要是也算清室遗少的话,全天下恐怕要有几十上百万的遗老遗少了。”
“那倒也是,要是真有那么多人,估计清廷早就复国了。”
“可别,他们要是复国成功了,我上哪去做生意啊?”
江连横一听,立时明白过来,敢情徐海波是把这事儿当成了买卖,做局骗到清室宗族身上去了。
他早就听说过,自从逊帝移居日租界以后,便整天幻想着恢复大清社稷,因为太过渴望,渐渐便有人开始投其所好,接二连三地跑到张园求见逊帝,从军阀到政客,从名流到富商,形形色色,各路神仙,什么样的人都有。
这些“股肱之臣”见了皇上,无一例外,全都声称自己能帮大清复国。
有人说可以率军勤王,有人说可以拉拢洋人,也有人说可以影响舆论,但最终目的却是殊途同归——就是要钱!
那可不是小钱,而是动则便要成千上万的大钱。
然而,逊帝并没有钱,于是便只好将宫里的古玩字画赏给他们,让他们去关外四处活动,秘密筹备复国大业。
通常情况下,这些“忠臣良将”拿到钱财以后,便一去不回,从此杳无音信了。
偶有例外,冷不防回来几个,全都信誓旦旦地宣称,复国大业已有七成把握,但目前急需一笔款项,恳请陛下再开内帑,以免因小失大、功败垂成,致使大清君臣抱憾终生。
周而复始,来来回回,嘴里横竖都是这几句老话,撩拨得逊帝屡屡上当受骗。
久而久之,逊帝变卖古董筹款,竟然渐渐演变成了某种特定行业,以至于人人都想去张园搬点东西出来。
江连横虽然不确定徐海波的手到底能不能伸进张园,但他可以肯定,徐海波远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清楚张园里的风闻动向。
徐海波对此并不避讳,甚至还摇头笑道:“江老板,我要真是遗老遗少的话,那就太方便了。如果我有机会能当面见到逊帝,我早就把张园里的东西全都搬空了,那小皇帝没了这些古董字画,谁还愿意搭理他呀!”
“看来,皇帝手里那些好东西,都快被你们坑得差不多了。”
“嗐,谁让他自己愿意做那白日梦呢?”
“这么说的话,徐少爷也认为,大清不可能复国?”
“没戏,满清气数已尽,以后就算再有皇帝,也轮不到爱新觉罗家了。”
江连横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么,徐少爷现在是帮谁跑腿呢?”
徐海波摆摆手道:“张园里的近臣,我不方便多说。”
“好,那我也不难为你,所以你今天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开张捧个场?”
“没有没有,我来拜会江老板,只是为了图个平安,毕竟带了这么多东西,还想请江老板帮忙照应照应,也不知道您平时喜不喜欢这些古玩字画。”
“还行吧,”江连横违心地笑道,“主要是我对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研究。”
徐海波却说:“感兴趣就好,江老板要是有中意的,您就挑一件,我送给您,大家交个朋友嘛!”
江连横笑意更浓,连忙推脱道:“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太合适了!”徐海波坚持道,“江老板,我始终觉得,古玩字画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应该是谁出钱多就归谁,古董古董,理应是由懂他的人来收藏才对,好东西到了您手里,那就不能叫送,而是应当叫作物归原主!”
江连横美了。
于掌柜却在旁边听得干着急,心说那瓷器我也挺懂啊!
可惜,这便宜落不到他的头上。
徐海波交朋友是假,实则确实担心古董被盗,与其便宜了蟊贼,不如送给江家一件,以求诸事稳妥无碍。
江连横当然也不能白要,收下来,就得担保徐海波在奉天的人财安全。
互惠互利,生意而已。
大家对此心照不宣,但归根结底,眼下还是徐海波有求于江连横。
毕竟,只有得到了江家的庇护,他的那些古董才能避免“磕磕碰碰”。
正说话间,却见陈掌柜和郭老板也朝这边走了过来。
“东家,那几幅字画和玉器都已经看过了,的确罕见,今天实在是大开眼界!”
徐海波自然毫不意外。
其实,他对古玩并没有什么研究,但他出身富裕,又是官宦之后,从小家里就摆满了各式文玩古董。
徐海波潜移默化,受了熏陶,以至于仅凭直觉就能辨出某些古玩的真伪优劣。
古董行当,往往就是如此。
人家从小看的就是真品,都已经看习惯了,冷不防看到一件腥货,立马就是一眼假,尽管未必能说出个所以然,但从观感上就能感觉到有点别扭,远比书本上的学问来得实在。
江连横没这份能耐,但却禁不住附庸风雅,兀自起身道:“那好,我也过去瞅瞅!”
(本章完)
第729章 乱世古董
第729章 乱世古董
江连横走到桌前,其余人等紧随其后。
他对这些文玩古董毫无研究,东瞅西看,全是瞎凑热闹,也分不出价值高低,挑拣东西只凭眼缘而已。
先看了看几样金银玉雕,觉得无甚新鲜;又瞧了瞧几件瓷瓶瓷罐,总是太过笨重。
犹豫片刻,最后只拿起桌上的青笔筒,仔细把玩了几眼。
徐海波见状,忙凑过来奉承道:“江老板好眼力,您这一抬手,拿的就是极品呐!”
江连横笑着说:“徐少爷,你别捧我,我对这些东西可是个门外汉。”
“岂敢,岂敢!”徐海波连忙侧身道,“江老板,这还有三位行家在场呢,我哪敢随便蒙您啊?”
江连横没有理会,转而却问:“于掌柜,你帮我瞅瞅,这东西到底怎么样?”
于掌柜尊江连横为东家,是江家的靠帮,凡事自然要以江家为重,不敢有丝毫含混的场面话,当即便如实相告说:“东家,老话说古董无价,全凭喜欢,您要问它值多少钱,我也不好随便估量,但这笔筒的确是个稀罕物件儿,不可多得。”
“是么,你可别打眼了。”
“不可能,您看这造型、这胎质、这用料、这做工,这铁定就是元青呀,几百年前的老物件儿了。”
于掌柜说得言之凿凿,眼里满是欢喜,但却不敢流露出丝毫将其占为己有的念头。
江连横闻言,不禁又仔细看了看,但那些造型胎质、用料做工,全都没看出来,就知道笔筒上面画着一片竹林,竹林里有七个人物,放浪形骸,洒脱自在,或是弹啸幽篁,或是饮酒作赋,却是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
“我家那小子,倒是挺爱写毛笔字。”江连横低声念叨了几句。
徐海波一听,忙提议道:“那不如就把这件笔筒送给江公子吧?”
“别急,我再看看。”
江连横生怕错过了好东西,于是便又朝着另一张桌案走去。
那张桌案上,摆着几卷丹青卷轴,因为方便携带,所以数量最多。
江连横也不嫌麻烦,挨个儿将其放在桌面上徐徐展开,不管品相如何,全都扫了一眼。
不得不说,宫里的这些藏品,全都是大雅之作,几幅仕女图虽然雍容华贵,但就是穿得太多,远不如春宫画那般酣畅淋漓。
其余山水画卷,任凭旁人如何称赞,江连横却也品不出美来,反倒是两幅禽兽图,不由得令其眼前一亮。
第一幅画作《双鱼戏空潭》,钤“驴”字款。
两条墨鱼状似太极图案,相向而游,画面上既无水草,也无波纹,两条鱼虽然身形灵动,却都翻着白眼,一副半死不活、死皮赖脸的模样,倒是不落俗套。
画作右上角题跋:非鱼非我,安知浮沉?
第二幅画作《瘦石寒鸦孤栖图》,钤“八大山人”画押印,远看是个哭丧脸,近看却又像个笑字。
一座假山瘦石,形状嶙峋怪异,上面落着一只黑羽寒鸦,回首凝望假山,浑身炸毛,闭嘴瞪眼,也是一副愤世嫉俗的荒诞神情,世所罕见。
画作右上角题跋:零落顽石上,无处问乾坤。
“佳作佳作,当真是难得一见的佳作啊!”崇古斋的陈掌柜由衷叹道,“东家,这两幅画全都是出自一人手笔,八大山人乃是明代遗老,好东西,好东西呀!”
江连横看不出什么好坏,只觉得这两幅画与众不同,风格另类,于是便打心眼里有点喜欢。
他既不痴迷于古玩,手里又不缺钱,所以平常给家里添置摆设时,便只注重“罕见”二字,非得是人无我有,才能满足虚荣,彰显江家的档次品味。
徐海波见状,忙又提议道:“江老板,非凡之物当配非凡之人,您挑一幅画回去,那也是一桩雅事呀!”
“挑一幅干什么?”江连横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来说,“这个笔筒,还有那两幅画,我全要了!”
徐海波脸色一僵,都说江老板黑,没想到竟然这么黑,原本只打算送给江家一件古董,结果江连横一开口就要了三件,这可上哪说理去?
想着想着,神情便渐渐难堪起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江老板,这……这些东西也不全是我的,我说话份量有限,您要拿一样儿,我还做得了主,可要是三样儿的话……我恐怕得发电报请示一下了。”
江连横笑着摆了摆手,却说:“徐少爷,你误会了,我是个生意人,不是土匪恶霸,既然在商言商,我又怎么会硬抢你的东西呢?难道我江连横是个强盗不成?”
“没有没有,我这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江老板的意思是……”
“这个笔筒,算是咱俩的交情;那两幅画,算是我给你捧场开张,这总没问题吧?”
徐海波总算松了口气,忙说:“哎哟,那当然更好,这还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江老板见谅!”
江连横也懒得计较,随意应付两句,便直奔主题道:“徐少爷,你开个价吧!”
话给到了徐海波,他却有点犯难了。
那两幅画的确堪称佳作,但还远远谈不上是极品,想要卖出高价,就必须公开拍卖,许多古玩字画之所以能卖出高价,就是在拍卖会里硬生生抬上去的,总是有些虚高。
可问题是,江连横坐在这里,谁敢随便抬价?
就算是那些达官显贵不给江家面子,硬要买走这两幅画,可徐海波剩下那些古董,恐怕就没有出路了,至少在奉天而言,不会再有旁人胆敢接手。
最糟糕的情况是,剩下那些古董全都毁于“意外”,甚至就连他本人也可能在奉天莫名失踪。
江家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强龙尚且压不住地头蛇,何况是个倒腾古董的商人?
徐海波可不想弄巧成拙,见办公室里还有三个行家在场,更不敢漫天要价,掂量片刻,方才开口说:
“江老板,您也知道,这些古玩字画不只是我自己的生意,还有不少人等着抽红呢!要不这样吧,我那份钱就算了,我来奉天,也不是为了一锤子的买卖,这两幅画……三百八十元,让给您了,您看怎么样?”
江连横下意识瞟了一眼陈掌柜。
三位行家默默点头,这个价钱买八大山人的两幅画作,可以说是捡到大漏了。
不过,这话也分怎么说。
常言道:乱世黄金,盛世古董。
恰逢天下动荡不安,古玩字画虽然值钱,但也没那么值钱,归根结底,不过只是些瓶瓶罐罐、水墨丹青而已,换不来衣食住行,都是那些有钱人的消遣罢了。
江连横很满意,点点头说:“徐少爷还真疼我,三百八十块钱,两幅画,卖亏了吧?”
徐海波昧着良心笑道:“古董无价,交情无价,日后徐某往来奉天,还请江老板多行方便。不过,有一句话,我得先说在前面,我这三百八十元,不收奉票,只收现洋。江老板别见怪,所有人都是这个卖法。”
同是三百八十元,奉票和现洋的价值,却堪称天差地别。
真金白银,永远比纸票子靠谱。
不过,江连横对此早有预料。
人如果沦落到要靠典当生活的地步,眼里肯定只有真金白银,怎么会去相信那些起起落落的纸票子呢?
江连横财大气粗,根本没当回事儿,当即大手一挥,呵呵笑道:“徐少爷放心,这道理我懂。”
说罢,又将秘书方言唤至近前,高声嘱咐道:“你从柜上支点钱,去东三省官银号兑四百块现洋出来,快去快回,别让徐少爷久等。”
方言点点头,拿了柜上的凭据,正要出门时,却又听见东家在身后喊道:
“等下!”江连横冲义子摆了摆手,“新年,陪你方叔跑一趟,多熟悉熟悉家里的生意!”
海新年不敢怠慢,应声起身道:“干爹,那我先走了。”
“去吧!”江连横闷哼一声,不再言语,只等着现洋到手。
房门开阖,办公室内便只剩下了江连横、徐海波和于掌柜等人。
按说于掌柜等人忙完了差事,已经可以走了,可眼见着满屋宫里传出来的珍宝,一个个眼睛都有些发直,又听说徐海波有门路,能继续从张园里淘出东西,便都紧忙着巴结攀交起来。
“徐少爷这趟来奉天,准备待多久啊?”
“来来来,徐少爷,这是鄙人的名帖,我的崇古斋就在城南,有空您过来,咱们大家切磋切磋。”
“徐少爷,您是只想出手,还是也愿意交换呐?”
三家掌柜的争相邀约,急忙问价,生怕这些文玩字画流落到别处,以免失之交臂、抱憾终生。
徐海波大老远赶来奉天,就是为了出手这些古董,自然乐意奉陪,忙不迭地左右应付。
江连横也没有阻拦,毕竟这三人要是走了,屋子里便只剩下他和徐海波,彼此大眼瞪小眼,想想也挺尴尬的,于是便索性容他们在这里谈生意,自己也跟着凑凑热闹……
…………
另一边,方言在柜上支好了钱,便带着海新年离开小西关,叫来洋车赶路,急忙前往官银号兑换现大洋。
东三省官银号地处商埠地北市场附近,是奉天乃至整个关外地区规模最大的官办银行,早在光绪年间便已成立,资金雄厚,堪称是奉天金融行业的风向标。
这家银行权限极大,不仅代理奉天省库,甚至还有权发行奉票,因此储户数量颇多。
海新年跟着方言赶到时,大厅里人满为患,四周各处都排起了长龙。
大厅中央有一块石柱,外围是一圈可供站立书写的平台,上面贴满了最新的汇率、兑价、利息之类的各式信息,以供客户及时查阅。
如同许多乡下人一样,海新年从来没有在银行存钱的习惯,总觉得不靠谱、怕被骗,钱只有锁在柜子里才能心安,才能及时取用。
方言劝他说:“生意想要做大,那就离不开银行,这不比以前那些钱庄票号方便多了?”
“钱庄票号更不靠谱!”海新年撇撇嘴说,“反正我也不打算做生意,老老实实干活儿就行了,再让我算这些东西,我也算不明白!”
“那怎么行?”方言说,“东家认你当干儿子,以后还得指望你给家里出力呢,就算你不做生意,这些流程上的事儿,你也得熟门熟路才行。”
海新年面露难色:“可是,这些事儿我真不会呀!”
方言宽慰道:“慢慢来,其实也没啥难的,你以后没事多跟我跑几趟,就全都学会了。”
说话间,两人便已排到了柜台近前。
营业职员是个短发女子,身穿制服套装,模样很神气,不拿正眼瞧人,侧身隔着一道铁栅栏,表情极不耐烦地问:“办什么事?”
方言早已见怪不怪,只顾笑呵呵地说:“您受累帮我兑点现洋。”
“你不能直接说要兑多少么,非得我问你?”
“没有没有,我想兑四百块现洋。”
“要兑多少?”女职员猛然转头,瞪大了眼睛确认道,“四百块现洋?”
“对对对,我是小西关纵横保险公司的,这是支票,您受累看看。”方言仍旧客气,笑着将支票递进柜台。
通常情况下,当营业职员听到大笔数额时,态度都会和缓不少,甚至立刻换成逢迎讨好的姿态。
没想到这次不同,女职员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惊诧,不如说是狐疑。
她拿起支票,认真核验片刻,却抬起头问:“你是纵横保险公司的职员?”
“是啊!”方言笑着说,“以前都是别人过来存取,今天要的比较急,您受累帮我兑一下!”
“你兑这么多现洋干什么?”
“干什么?”
方言挠了挠头,只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却仍旧耐心解释道:“不干什么呀,就是想买点东西。”
“买什么东西?”女职员咄咄逼人地问。
“啊?我买……不不不,我老板就是想买点……家用摆设之类的小玩意儿。”
方言知道那些文玩字画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未经东家的允许,自然不肯透露实情。
而且,钱是江家的钱,没听说过取钱还得告知缘由的,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时候立的新规。
可女职员却不肯善罢甘休,立马追问道:“具体要买什么东西,得兑四百块大洋?”
这下,就算是方言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当即反问道:“不是,我老板想要买什么东西,还得告诉你么?”
没想到,女职员顿时沉下脸,将那支票往柜台上一拍,摇摇头说:“那你回去吧,我这兑不了。”
(本章完)
第730章 现洋难兑
第730章 现洋难兑
“兑不了?”方言倍感意外,凭借多年商界经验,连忙下意识地问,“最近是不是又出什么新规了?”
女职员爱答不理,冷冷地说:“兑不了就是兑不了,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方言眉头紧锁,知道这柜上的女职员没多大权限,跟她废话纯属浪费时间,于是便左右顾盼,想找个主事的人来问问情况。
海新年却没想那么多,小伙子十七岁了,正是容易忿忿不平的年纪,只觉得干爹家里受到了刁难,便立马上前理论道:“凭什么兑不了啊,这奉票上不是明明白白地写着么,凭票即付现洋,咋突然就不给兑了?”
女职员别过脸去,仿佛没听见似的,却说:“下一位。”
“什么下一位,咱的业务还没办完呢!”
“保安!保安!”
女职员懒得争论,索性站起身,抻长了脖子朝门口叫嚷起来。
海新年只觉得莫名其妙,心说我又不抢劫,就事论事,凭票兑换现洋,你喊保安算什么意思?
眼见着门口的安保人员循声走过来,这小子的心里顿时愈发坚信——果然,钱庄银号就是不靠谱!
很快,女职员的叫声便引起了一阵骚动。
大厅里的商民纷纷侧目观望,几个安保人员手提警棍,也已走到近前,骂骂咧咧地呵斥道:“什么情况,谁在这闹事儿呢?”
海新年正要辩解,却被方言劝了下来。
“新年,咱别跟他们吵,这些人根本说不上话。”
海新年虽然有点愣,但并不倔,听方言劝了几句,便点点头不再吭声。
方言也懒得继续纠缠,拿起支票,转身就奔官银号的楼梯走去。
不料,正要动身时,却被现场的安保人员突然抬手拦住。
“等会儿,你俩先别走,我们得了解了解情况!”
几个保安鼻孔一粗,抖出来好大的威风。
方言持重,不是流氓性子,深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当下也不顶风作对,只是稳妥地点了点头,摆出一副任凭发落的架势。
海新年站在一旁,尽管没说什么,眼里却也隐隐有些不满,那是平民百姓骨子里对官差的警惕与厌恶。
可就在此时,大厅角落里却又忽然传来一声招呼。
“诶,这不是方秘书吗?”
众人一愣,侧身望去,却见不远处的楼梯上,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正朝这边快步走来。
方言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是碰见个能说话的主了。
来人是东三省官银号的大班,由于职位的缘故,跟江家有点交情,见状赶忙过来解围,问清了争端的缘由以后,先是把女职员训斥了一顿,随后又笑着冲方言责备了几句。
“哎呀,方秘书,咱都是老熟人了,你咋不直接来找我呢?”
“嗐,这不是怕刘经理忙嘛!”
“你瞅你这话说的,也没拿我当朋友处呀!”
“没有没有,主要是这趟来得急,刘经理可千万别见怪!”
方言随口搪塞了几句场面话,但其实他原本就没打算托刘经理帮忙办事。
一来,兑换四百块现大洋,实在犯不着托关系、走后门。
二来,这年头求谁办事都不容易。
别说是非亲非故了,就算是姑舅亲戚,张嘴求人办事,都免不了私底下给点好处,不然谁愿意白忙活?
求的越多,欠的越多,人情债就渐渐成了累赘。
方言能在江连横身边当秘书,这么多年以来,几无闪失过错,绝不是靠拍马屁换来的职位。江连横所思所想,他都能摸个八九不离十;什么时候该求人,什么时候不该求人,他更是拎得清楚明白。
倘若这点小事都要求人,那江家的关系网可就维系得太累了。
只不过,方言实在没想到,凭票兑换四百块现洋,竟然也能受到官银号职员的百般刁难。
如今别无他法,只好受了刘经理的好意。
平息了大厅里的骚动,刘经理便将方言和海新年带去二楼办公室,关上房门,亲自为两人斟茶倒水,全是按照对待贵客的礼仪接洽招待。
“方秘书,小张是新来的,她是那谁的姘头,平常说话有点冲,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哦,这倒没什么。”
方言接过茶杯,等对方坐下来才问:“刘经理,今天这是咋了,怎么连兑换四百块现洋都这么费劲呐?”
刘经理叹声道:“唉,别说四百块现大洋了,你就算要兑一百块,柜上的职员也得多问你几句。”
“咋了,怕被挤兑?”
“是啊,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方言皱起眉头,沉思片刻,连忙问道:“刘经理,难道官银号的储备金快不够用了?”
“够用!”刘经理咂了咂嘴,“起码……现在还够用,这事儿现在不宜声张,你可别给我瞎往外传呐!”
方言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最近的确没听说过省府遭遇任何财政危机,也没听说过各家银行出台过任何新规,但他可以肯定,官银号不会平白无故地收紧兑换业务,其中必定有些不为人知的隐情。
不过,想来也是。
官银号绝不会轻易公布新规,明令收紧兑换业务,因为那相当于公然宣称,奉天即将迎来一场金融动荡。
刘经理坦白道:“明文规定暂时不会出台,还没到那地步呢,但隐性规定从上周就已经开始执行了。往后不仅每个月都有固定限额,甚至就连每周、每天也有相应的额度,这事儿江老板应该知道啊!”
“是么?”方言略感茫然,“我没听东家说过呀!”
刘经理微微皱眉,随即问道:“江老板最近是不是不在家啊?”
这话倒给方言提了个醒儿,最近几天,江连横始终都在外宅,平日里各处生意的账目,也都是经过银行直接汇款,鲜有需要兑换现洋的时候,更何况官银号的隐性新规刚出不久,大概是一时有些疏忽了。
刘经理一听,不禁笑道:“这就不奇怪了,敢情江老板是风流去了,但这也正常,他那样的大老板,实在犯不上亲自跑来兑换现洋,你说对吧?”
“江家来人兑换现洋了?”方言问道。
“是啊,就在昨天,王二爷过来找我,说要兑换五千五百块现大洋,已经跟上头打过招呼了,我亲自给他办的业务呢,估计是江夫人让他来办的吧。”
“哦,这我还真不知道。”
“问题就出在这儿,”刘经理说,“现如今,官银号准备收紧兑换现洋的业务,省城里那些达官显贵,早就打听到消息了,那些有人脉的,都在忙活着兑换现洋,但我这边不能全放出去呀,挨家挨户,都有定额,江家昨天刚兑走五千五百块,这就不少了,你现在还要兑四百块,不好办,这事儿真不好办。”
每逢金融动荡,那些达官显贵因为消息灵通,总能紧急避险,最后遭殃的还是平民百姓。
方言深知此事利害,便连忙追问:“可是,既然官银号的储备金够用,为啥还要搞得这么风声鹤唳呀?”
“现在倒是够用,过段时间可就不好说了。”刘经理转头看向门口,又冲海新年笑了笑说,“小伙儿,你去帮我把门锁一下呗?”
海新年没有二话,立马起身过去锁门。
刘经理接着说:“方秘书,反正江老板早晚也会知道这件事,我就给你交个实底吧!省府有令,从下个月开始,东三省官银号要陆续增发五千万奉票。”
“多少?”方言怀疑自己听错了。
刘经理却伸出五根手指,再次强调道:“五千万,只多不少。”
方言听明白了。
奉天这场即将到来的金融动荡,跟小东洋并无关系,跟那些投机倒把的钱庄商人也没关系,纯粹就是奉天当局自己作出来的恶果。
要知道,每张奉票上面,可都是要注明“凭票即付若干现洋”的字眼儿。
这是奉天省府的公信,也是关外金融稳定的绝对前提。
按理来说,想要增发五千万奉票,官银号就得准备五千万现大洋,或是等额的金条作为储备金。
虽然纸币超发本是金融常态,适量超发,也有助于经济繁荣,但凡事都得有个限度,增发五千万奉票,至少也得准备两三千万现洋托底,才能稳定市场秩序。
可问题是,奉天有没有那么多现洋,来为这五千万奉票托底?
即便有足够的现洋,奉天当局又该如何分配,用以确保各地官银号的兑换业务畅通无阻?
一旦商民发现,手里的奉票无法及时兑换现洋,就势必引发恐慌,进而掀起挤兑狂潮,东三省官银号恐怕无力招架,倘若再有小东洋趁机发难,做空官银号,关东经济必定立时崩盘。
经济出了问题,奉天局势必然动荡不安。
这不是耸人听闻,而是可以预见的必然趋势。
想到此处,方言甚至怀疑官银号疯了,忍不住问:“增发五千万奉票,这也太突然了吧?”
刘经理叹了口气,摆摆手说:“方秘书,你要是问我,我也觉得突然,这事儿纯粹就是瞎胡闹!我是官银号的业内人士,这里头有多大的风险,我能不知道么,可我知道有个屁用啊,这是省府下的命令!”
原来归根结底,这件事还是张大帅的授意。
奉张击溃直军以后,野心急剧膨胀,只想尽快扩充地盘,但接连两场大战,已经令东三省的财政状况日渐不支,为了满足张大帅问鼎中原的野心,只好寅吃卯粮、饮鸩止渴,准备大规模超发奉票。
这是军政大员之间的共谋,普通商民无力改变任何事情。
方言问清了官银号的概况,终究还是要专注于东家吩咐的差事,因此便笑着商量道:“刘经理,今天这事儿怪我们没沟通好,但我东家现在急用现洋,我现在回江家拿钱,恐怕来不及了,要不您受累通融通融?”
“哎呀,我刚才不是说了么,现在每天都有限额!”刘经理连忙摇头道,“四百块现大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上面最近刚下命令,正是严查的时候,不是我不帮你,而是实在难办!”
“别呀,要是其他人这么说,我也就回去了,可刘经理这么说的话,你让我怎么相信呐?”
“办不了,真办不了!”
“要不……我给您提点儿?”
“整不了,昨天刚给江家兑完五千多块,真整不了!”
方言想了想,又提议道:“要不这样,您帮我兑四百块现洋,我分您十块,毕竟也不能让您白忙活呀!”
刘经理一顿,瞟了一眼海新年,仍旧摇头道:“方秘书,你别为难我了,就凭咱这关系,我要是能帮你办的话,还用提钱么,这话说的太见外了,我是真办不了啊!”
方言看出了对方的顾虑,连忙解释说:“刘经理,刚才忘给你介绍了,这是我东家的干儿子,大家都是自己人,他今天头一次替家里出来办事儿,您就当认个大侄儿,方便方便,给您提二十块,您看怎么样?”
说着,转头就冲海新年使了个眼色。
海新年应声起身,也跟着附和道:“刘叔,我干爹好不容易交给我件差事,您就帮帮忙吧!”
“嗐呀,你看这……哎哟,这你让我……啧,别介别介……”
刘经理好生造作了片刻,方才靠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地说:“唉,开口求人难呐!这大小伙子出来办事也不容易,求到我这来了,我这当叔的头一回见面儿,也不好不答应,行吧!”
旋即站起身,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再三叮嘱道:“但这事儿可千万别到处张扬,要是都这么干的话,那我就没法做人了,以后的业务也不好办呐!”
“那是,那是。”
方言表面应承,其实心里门清:刘经理巴不得人人都这么干,毕竟他就指望着捞这份油水呢!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许下了好处费以后,不过两三分钟,三百八十块现大洋便已封装送到,方言和海新年接过现洋,便立刻动身往回赶路。
不过,现洋虽然拿到了,海新年却高兴不起来。
方言察觉这小子有点困惑,便宽慰道:“新年,没事多跑跑你就知道了,这些都正常,人在江湖,总有求人的时候,求人就少不了好处,刘经理看在你干爹的面子上,这就算不错了。”
“这还不错啊?”
“那当然,不信你去问问其他商号,他们去官银号贷款的时候,得给人家反多少钱。”
“太黑了,这比劫道的还挣钱!”海新年忿忿不平,旋即又忽然想起什么,“不过话说回来,方叔,你这样先斩后奏,让我干爹知道了,不会怪你吧?”
方言笑着说:“你这小子,想事儿太直了。”
“这不就是先斩后奏么?”
“是,但你要知道,你干爹派咱俩来兑现洋,徐少爷正在那边等着呢,你要是半道回去,手里没带钱,不管你有什么理由,让人家徐少爷看见了,就会觉得咱江家没能耐,连兑个现洋都得江老板亲自打招呼。”
海新年若有所悟,紧接着又问:“可问题是,我干妈那边不是有现洋么,城北离这也不算太远,徐少爷虽然着急,但总不至于这会儿功夫都等不了吧,他不是还得在奉天住一阵儿么,为啥不回家取钱,非得便宜了那个刘经理啊?”
“你知道那钱是干啥的么?”方言反问道,“要是那钱有别的用处,咱俩白跑一趟,等回来的时候,官银号没准都关门了!”
“打电话问问不就得了么?”
“我也想过,但还是算了吧!”
“为啥?”海新年没闹明白,打个电话又不是多费劲的事儿。
方言笑而不语,没再过多解释。
他给江连横当秘书,已经快有十年了。
这十年间,他对江家内部的情况,自然也很清楚,尤其是对东家和大嫂的脾气,更是相当了解。
徐海波手里那两幅画,是江连横要买的,胡小妍并不知情,可胡小妍昨天刚派南风去官银号兑换现洋,那就说明大嫂已经知道官银号的兑换业务即将收紧,而此时此刻,江连横却要拿四百块现大洋去买两幅画……
这种事情,只能由江连横亲自去说。
否则的话,倘若那两口子因此争吵起来,走漏风声的人就必然要挨一顿臭骂。
想到此处,方言不由得轻叹一声,拍了拍海新年的肩膀,颇为感慨道:
“新年,你以为我这秘书就好当啊?实话告诉你吧,我这几年,那也是如履薄冰啊……”
(本章完)
第731章 死水微澜
第731章 死水微澜
“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家卧房内,胡小妍看着桌案上的两幅古画,眉头皱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埋怨起来。
情况正如方言所预料的那样,当天晚上,江连横带着古玩字画从保险公司回到城北大宅,胡小妍的脸色就不太对劲儿。
她没有立刻指责发难,因为江连横带回家的,还有一只青笔筒,要送给江承业。
江承业心思敏感,胡小妍怕说多了,惹得孩子心生顾虑,所以始终忍着,并未跟江连横争论,直到晚饭过后,夫妻俩回到卧房,关上房门,才忍不住数落几句。
“三百八十块现大洋,就为了买这两幅画儿,你是觉得家里钱多烧得慌吗?”
胡小妍少时靠乞讨为生,凡事讲究实在,完全无法理解这些文玩字画的价值,就算理解,也无法认同。
江连横虽然也当过靠扇的,但那是学艺的心态,是江城海当年的刻意安排,为的是磨砺心性,而不是指望着沿街乞讨混饭吃,对待钱财的态度,自然有所不同,尤其是近些年来,大手大脚惯了,更是愈发铺张浪费。
面对媳妇儿的指责,他也根本没往心里去,只当是女人家斤斤计较的小气做派。
“嗐,不就是买两幅画么,又没砸锅卖铁,你看看你,至于这样吗?”
“怎么不至于,你没听说官银号现在已经开始收紧兑换现洋的业务了么?”
“我听方言说了。”
“那你还买?”
“我这不是刚听说么!”江连横有点不耐烦了,“而且,当时我已经答应人家要买了,你总不能让我把说出去的话,再给咽回去吧?”
“你就不应该刚听说!”胡小妍立刻呛声道,“亏你还是个当家的,这点消息都不知道,就跟人家谈买卖去了,活该你当冤大头!”
“放屁,陈掌柜都说了,这两幅画是好东西,没准我回头一转手,就卖出去八百块现大洋呢!”
“隔行如隔山,你就不是那门里的人,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呀!”
“行行行,你别跟我磨叨了,老娘们儿狗屁不懂,就剩个碎嘴子在那念经!”江连横来了脾气,骂骂咧咧地说,“好歹我也是个当家的,出门在外买点东西,回来还得看你的脸色?”
胡小妍也不痛快,拍着桌面反驳道:“江连横,你昧良心不,你自己说说,除了这次以外,你哪次在外头买东西我管过你?”
“不管是应该的,管了才叫蹬鼻子上脸呢,我平时就是太惯着你了。”
“你——”
“咋的,要摔东西?不打算过了?过不下去就离,反正现在离婚时髦,你要是想卷铺盖走人,那我也没意见,赶紧腾地方吧,外头还有女学生等着排队呢!”
“江连横,我看你早就有这份儿心了!”
果然,说着说着,两口子便又吵了起来。
要不怎么叫两口子呢?
夫妻就是两张嘴,除了吃喝,便是说话,既要说话,自然免不了磕磕绊绊、互相斗嘴。
胡小妍气得面色苍白,浑身发颤;江连横却自顾自地点了支烟,不予理睬。
屋子里静了片刻,门外忽然有细微的脚步声。
“谁呀?”江连横没好气地嚷道,“要进就进,在外头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呐?”
少顷,门外传来英子的声音,怯懦地说:“老爷,夫人该吃药了。”
江连横一怔,转头瞥了一眼胡小妍,抿了抿嘴,冷声应道:“进来吧!”
英子用脚尖儿顶开房门,端着托盘儿,急匆匆地走到胡小妍身边,将一碗深褐色的汤药摆在桌案上,没敢说话。
胡小妍低头摆了摆手,英子会意,便先行退下了。
卧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桌上的汤药大概很苦,仅凭气味儿就够让人嫌恶了,胡小妍却像喝凉水似的,一饮而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老话常说:穷人离不开卦摊儿,富人离不开药罐儿,不穷不富离不开典当铺。
看来,江家也未能免俗。
胡小妍的身体日渐虚弱,家里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江连横自然也不例外。
一见汤药,火气立时消了大半。
江连横仍旧端着,偷摸瞄了一眼碗底,若无其事地问:“又咋了?”
胡小妍没吭声。
江连横忍不住好奇,又问:“喝的什么药?”
“毒药!”
“嗤——那怎么没早点儿喝呀?”
“给你省点钱。”胡小妍理了理空荡荡的裙摆,淡淡地说,“毕竟,我这一天啥也不干,就等着吃现成的,哪还敢再提别的要求,别哪天真把我扔在大街上,那我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哎呀,行了行了,就这一次,我下回不买不就得了么!”
江连横掐灭烟头儿,靠在椅背上,似乎不愿继续争吵下去了。
胡小妍的神情也和缓下来,但却并不打算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蒙混过去,紧接着便又问道:
“你知道现在奉票兑换现洋的市价是多少么?”
“多少?”
“三块二。”
江连横略感意外,三元两角奉票兑换一块现大洋,“这已经是奉票发行以来的最高价了吧?”
“要不怎么说你这个大当家的不尽职呢!”胡小妍冷哼道,“最近这段时间,差不多每天都是最高价,从来没降过!”
江连横百口莫辩。
他的确不太关心帐上的事儿,一方面是平时大大咧咧,性格使然,常有疏忽大意;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媳妇儿把家里的账目管理得井井有条,有了倚仗,久而久之,便养成了惰性。
胡小妍问:“你还记不记得,从去年年末开始,我就感觉这物价涨得有点不对劲儿?”
“应该……可能……大概是有点印象。”江连横越说越心虚。
胡小妍翻了个白眼,接着说:“去年年末那阵儿,兑换现洋的市价才一块八毛钱,到了年根底下,涨到了两块多,过完年降了两回,然后就再也没跌过了,一直在涨,从两块五到两块八,再到现在的三块二,这才多长时间?”
“那要这么说的话,涨得确实有点快了。”
“有点儿?”胡小妍确信道,“这才刚开始,往后还得继续涨呢!”
“你也听说官银号要增发五千万奉票了?”江连横问。
提起这件事,胡小妍颇感欣慰,点点头说:“是孟铎那小子给家里报的消息。”
“谁是孟铎?”
“啧,就是咱们当初供他上学那小子,总共十来个人,数他最成材料。”
江连横恍然大悟,随即却问:“这官银号的消息,我还没听说呢,他咋先知道了?”
胡小妍解释道:“他大前年从奉天同文商业学校毕业,来家里求到我了,想给家里帮忙,我看人家好歹也是念过书的,别浪费了,就托了个关系,让南风把他安排去市政公署当差了,好像是在商埠局,听说他这两年干的不错,还被提拔了呢!”
江连横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官面上能有个自家人,都是一件值得欣慰的好事。
胡小妍接着夸赞道:“幸亏有他及时报信,家里才能提前准备,不然南风哪能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兑出五千块现洋啊!”
“怎么没多兑点儿?”
“这话说的,凡事不得先可着那帮官老爷来么,然后才能轮到咱们,这就不少了,我让南风去跟官银号那边商量,月底再去兑五千块,官银号的行长说,下个月提前安排,再给咱家分出两万块的额度呢!”
“你瞅瞅,你把这些都安排好了,我还操什么心呀!”江连横笑着埋怨道。
胡小妍说:“我是安排好了,架不住你给我捣乱呐!”
“不能不能,我现在都知道了,哪还能故意捣乱?”江连横欠了下身,忽然压低了声音说,“我看你是反应过度了,这十几年来,家里咋说不得攒下几十条大黄鱼,地库里之前也预留了现洋,何必大惊小怪的,别自己吓自己了。”
“想什么呢,那是家里攒下的老本,轻易不能动。”胡小妍立马打消了江连横的念头,“现在最重要的,是家里各处的生意,柜上的公账,大多还是按照奉票走的,现在眼看着奉票贬值,万一哪天周转不开,咱得提前准备现大洋才行。”
江连横哑然无话。
他也知道这事儿难办,可张大帅执意要增发奉票,省城的商民又能有什么办法?
其实,最简单的应对之策,就是打从今天开始,江家柜上的所有生意都对外声明:只收现洋,不收奉票。
但那根本不可能实现,就算客人愿意配合,省府也必定不会同意。
奉票是东三省的法定货币,按理来说,倘若有商民胆敢拒收奉票,官府完全可以将其扣上个“扰乱金融”的罪名。
当然,要是那些小本买卖、独门独号的小商户这么干,官府想必也懒得去抓,抓也抓不过来。
但江家不同,江家的生意太大太杂,从保险到收租,从娼馆到赌档,从旅店到戏楼,纵横保险公司、西塔公寓、会芳里、和胜坊、松风竹韵、会友俱乐部、春秋大戏楼、沈水砂石厂……
任凭哪处生意,都是有名有号的大买卖。
江连横又是奉天商界的代表人物之一,身上还兼任着奉天联合商会副会长,以及奉天联合工会的荣誉主席。
他这样的身份,要是敢在店铺门口张贴“只收现洋,不收奉票”的告示,那就相当于公然质疑省府的金融秩序,违抗省府法令,唱衰奉票币值,最后再整一出里通外国、榨干关东父老血汗的罪名,那江家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
大有大的难处。
正因为江连横是张大帅的耳目密探,他就更应该无条件地支持奉票,哪怕前头是万丈深渊,也得纵身一跃,绝无退路可言,否则就是不忠,就是背叛。
江连横对此无可奈何,只好摇头兴叹:“老张也是的,突然增发这么多奉票,那市场不乱套都怪了。”
胡小妍说:“小北前天来信了,说他的部队有调动,信上不方便明说,但保安司令部那边已经传出了消息,奉军大概要继续往南扩张,增发的这些奉票,应该是准备当军费用吧。”
“没有现洋托底,光印纸票子有个屁用呀!”
“你怎么没听明白呢,老张这是在赌,只要奉军在前线打了胜仗,还愁没地方搜罗银子?换句话说,只要奉军能一直赢下去,奉票就能挺过这道坎儿!”
“那也得需要时间吧?否则的话,照这个速度跌下去,恐怕还没等奉军打赢呢,奉票自己就先崩了!”
江连横叹了口气,沉吟道:“总而言之,等那五千万奉票陆续发出来以后,能保住家里的资产不缩水就行。”
“你也太能想美事儿了!”胡小妍立马朝他泼了一盆冷水,“我告诉你吧,咱家的资产缩水是肯定的,不仅是咱们,奉天所有做买卖的人家都一样,只不过是亏多亏少的问题,要是只赔点钱,那还算好的了,就怕……”
“还能有更坏的情况么?”
“嗯,但愿不会有吧,但愿……反正你最近多上点心,我又不方便出门,你凡事勤打听点消息。”
胡小妍看起来忧心忡忡,似乎并不只是担心钱财得失,同时还有其他方面的顾虑。
她没有说,因为说了也没什么用,世上总有些事无法避免,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随后几天,江连横倒也算是听从了胡小妍的建议,每日醒来吃过早饭,必定认真翻阅报纸,查看兑换现洋的市价行情,约了几位官面上的故交,或是三五成群,或是私下密谈,尝试套出点幕后消息。
紧接着,又备了一份厚礼,亲自前去拜会东三省官银号的主事,许了不少好处,才把江家兑换现洋的额度往上提了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本以为做足了这些准备,就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了,要操心也该是省府操心才对。
没想到,这天起床吃过早饭,去客厅里坐了一会儿,本打算看看报纸上的新闻解闷儿,结果却发现茶几上空空荡荡,竟连一份报纸都没有。
“东风——”
江连横抻着脖子问:“今儿报纸还没送过来么,这都几点了,待会儿晨报变晚报了。”
张正东刚送江雅上学回来,也不了解情况,便起身应道:“我出去问问。”
不料,刚推开大宅房门,就见闯虎火急火燎地冲进院子,都没来得及打招呼,走近了一低头,便从东风咯吱窝底下钻了进来。
“东家——”
“在这呢!”江连横见他神色慌张,就没再打趣逗闷子,径直便问,“怎么了,什么事儿?”
闯虎气喘吁吁,抹了一把嘴,忙说:“省城……省城印刷厂的劳工叫歇了!”
(本章完)
第732章 借题发挥
第732章 借题发挥
江连横一听,立马放下二郎腿,坐直了身子问:“谁撺掇的,怎么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这我也不知道呀!”闯虎渐渐喘匀了气息,指着窗外说,“反正印刷厂那边已经开始闹上了,动静还不小呐!”
江连横眉头紧蹙,但并未自乱阵脚,反倒靠在沙发上,暗自沉思不语。
事发突然,闯虎的嗓门有点大,刚刚说明了情况,就见胡小妍坐着轮椅,从餐厅里朝这边赶来。
张正东见状,连忙快步迎过去,将大嫂推进了客厅。
胡小妍没有半句废话,进屋就问闯虎:“你去现场看了么?”
“看了,我刚从那边过来。”
“叫歇的劳工里面,有没有条幅标语之类的东西?”
闯虎一愕,摇摇头说:“这倒没有。”
“那有没有固定的口号?”胡小妍紧接着又问。
“嘶,好像也没有。”闯虎忆起印刷厂那边的情形,随即解释道,“至少我刚才经过的时候还没有,那边现在乱着呢,劳工全都堵在厂房门口,乌泱泱的,喊什么的都有,也听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胡小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江连横,却说:“那还好,这次叫歇应该是临时起意,不是事先预谋的,咱家没提前收到消息,也算情有可原。”
江连横点了点头,忽然问道:“看见印刷厂的朱总办了么?”
“没看见,”闯虎说,“不过,我听围观的人讲,朱总办好像被劳工堵在厂房里了,现在已经报了官,等着老柴过去处理呢。”
“现在印刷行会的会长是谁来着?”
“莫老五呀,我来的时候还看见他在厂房门口帮忙调停呢!”
闯虎身为一介“文人骚客”,自然对省城里的印刷行业了如指掌。
他自己也有一家印刷所,但那根本谈不上是厂房,顶多算是一家小作坊,总共三五个人,平时流动作业,主要刊印那些艳情秽史,虽然有伤风化,但却并无任何立场,官府便也懒得严查深究。
可奉天印刷厂却大不相同,这是一家官商合办的工厂,不仅刊印省府公文和学校教材,同时还是多家报馆的合作机构,业务范围很广,堪称是奉天省规模最大的印刷厂了。
别看只是一家印刷厂,真要细究下来,也有排版工、制版工、印刷工、调墨工、裁剪工、装订工、质检工等等多个工种,再算上装运、分发之类的跑腿零工,整个工厂将近三多百号劳工。
人数虽然不算多,但影响却很严重。
这些劳工一旦叫歇,奉天的新闻行业、广告行业立刻便会遭受重创,甚至就连省府公文都无法及时交付。
家有家法,行有行规。
印刷业的行会俗称“印字帮”,会长由各家印刷所共同推举而来。
会长虽无实权,说话却很有分量,常常牵头制定行规,如划定工价、控制业内人数、限制同业挖角、制定采购策略等等。
莫老五是“印字帮”的老会长了,人在业内颇有些资历。
去年春天,他因牵头制定了行规“为保护民族商业,严禁省城印刷所采购东洋油墨”而备受好评。
但他终究是老板的身份,无论社会各界如何叫好,在劳工眼里,他仍旧是个敲骨吸髓的黑心厂主。
现如今,奉天商界繁荣,各行各业犬牙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
因此,通常情况下,每逢劳资纠纷,便会由厂房老板和行会会长共同出面调停,倘若无法解决,联合商会便会介入其中。
江连横一听朱总办和莫老五都在现场,却没能平息叫歇,立时便有点坐不住了,忙起身说:“我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胡小妍随即提醒道:“官府没定性之前,你别跟着瞎掺和!”
“知道了。”
江连横应了一声,赶忙出门叫来司机,带着闯虎乘车离开宅院。
胡小妍慌忙转动轮椅,凑到窗边张望,直到汽车渐渐远去,仍旧怔怔地没缓过神来,目光自是忧心忡忡,远胜以往。
张正东见了,便缓步走过来,低声宽慰道:“嫂子,这种事儿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别太担心了。”
胡小妍却摇了摇头,淡淡地说:“这次不一样,人要是穷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
奉天印刷厂位于城西工业区边缘地带,江连横在几个保镖的陪同下,顺小西关出了关厢,一路绝尘而去。
等到了地方,才发现衙门口的老柴已经开始在现场维持秩序了。
几十个大盖帽端着步枪,横在胸前,沿着厂房大门站成两排,呵斥叫歇的劳工后退,防止事态恶化升级。
印刷厂的劳工也并非铁板一块,真正聚在门外抗议的,其实只有一二百人,少数文职人员站在厂房院子里,神情略显茫然无措,其余劳工,或许是有些怯懦的缘故,一见老柴赶来,便立时散去了大半。
江连横让司机把汽车停在远处,随后摇下车窗,一边抽着香烟,一边观望厂房内外的形势。
劳工群情激奋,一个个振臂高呼,尽管嗓门儿很大,却是一通乱叫,唯有“涨工钱”这三个字喊得还算齐整。
仔细再听,隐约还能分辨出有人在喊:“开除李班头儿!开除李班头儿!”
“李班头儿是谁?”江连横皱眉问道。
“这、这我哪知道呀?”闯虎也是满脸困惑,“我又不在这上班,有几个管装运的我倒是认识。”
“你不是说朱总办在里头么?”江连横指着厂房大门吩咐道,“你去把他叫出来,我问问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啊?”
闯虎一听,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忙推脱道:“东家,咱别逗了,你看看那边都已经闹成什么样了,我这小身板儿要是过去,还不得让人当球儿似的给踢回来呀?”
江连横训斥道:“你是不是整天写书写魔怔了,自己老本行是干啥的都忘了?”
闯虎眨了眨眼睛,沉思片刻,才说:“那我……从旁边的院墙翻进去?”
“快去快回!”
“东家,其实我觉得……”
江连横不想听他磨蹭,立马推开车门,一脚把他踹了下去:“赶紧的,就现在这阵仗,指不定得拖到什么时候呢!”
闯虎拍两下屁股,万般无奈,只好闷头冲印刷厂的院墙走去。
江连横顺着他的身影朝前张望,忽然又见厂房门口,有个身穿绸缎大褂的圆脸中年,正夹在劳工和巡警之间,左右顾盼,尽力说和——这人便是奉天“印字帮”的行会会长莫老五了。
因为距离太远,所以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只知道他每换一次笑脸,便会迎来劳工的轮番咒骂。
几个领头的老柴正在竭力维持秩序,但由于事发突然,没有官府授意,也不敢冒然抡起警棍对劳工动粗。
于此同时,人群中“开除李班头儿”的呼声也在愈演愈烈。
种种迹象表明,这场叫歇似乎只是源于一次意外。
江连横坐在车里抽了两根烟,正要点起第三根时,却听驾驶座上的司机转头说:“东家,虎哥回来了。”
隔着挡风玻璃朝前望去,果然就见闯虎领着一个劳工打扮的中年男子,鬼鬼祟祟的避开人群,正朝这边小跑过来。
江连横推开车门迎接,朱总办立马低头钻进车厢,闯虎紧随其后,揉着脖颈龇牙咧嘴,两侧肩膀上印着一双脚印。
“朱总办,怎么这身打扮?”江连横问。
“嗐,怕被认出来呗!”朱总办惊魂未定,频频望向厂房大门,摇头咒骂道,“一天天的,净他妈给我找事儿,幸亏巡警来得快,要不然我那办公室都得让他们给砸了!”
“情况这么严重?”
“其实也没啥,芝麻大的屁事儿,他们就是想借题发挥,没事儿也会找事儿。”
江连横见他如此惊慌,不由得有点好奇:“那你怎么还在这厂房里待着,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提起此事,朱总办忍不住捶胸顿足,却道:
“最开始的时候走不了,那帮劳工跟疯狗似的,差点把我给打了。后来官差到了,我寻思要走,结果他们也不让,说是怕劳工发现,引起事态恶化。江老板,这也就是你派人来找我,否则蒋二爷他们还不放我走呐!”
“难不成就打算这么一直耗下去?”
“谁知道呢!”朱总办叫苦道,“官府刚才来电话了,说是先观察观察,了解劳工诉求,行动尽量克制,要是下午还不散,再强行遣散劳工。”
这也难怪,官府虽然痛恨叫歇,但在处理此类事端时,总是难免格外谨慎,非到万不得已,轻易不会使用武力。
毕竟众怒难犯,倘若冲动行事,不仅不会平息叫歇,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将现有的形势激化为更大规模的罢工狂潮。
事实上,只要劳工的愤怒没有转向官府,老柴对这类事情的处理,往往更倾向于克制,而非暴力。
话到此处,江连横不禁追问道:“朱总办,我听他们好像在那喊‘开除李班头儿’,今天这场叫歇,到底因为什么呀?”
朱总办冷哼一声,撇撇嘴说:“听他们在那瞎喊,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工钱的事儿么!”
“你拖他们的工钱了?”
“没有没有。”
朱总办连连摆手,随即交代了这次叫歇的来龙去脉。
原来,奉天印刷厂因为承接了各家晨报、晚报的刊印工作,所以厂内的劳工都是黑白两班倒,恰好今天又是发工钱的日子,劳工上班格外积极,天还没亮,就有不少人提前赶来等着接班发工钱了。
李班头儿是印刷厂的老师傅,手底下管着十几个制版工,也负责给他们发放薪饷。
此人技艺了得,因为能耐大,所以脾气也大,眼里不容沙子,工作上但凡发现点毛病,张嘴就骂,抬手就打,动不动还因此克扣工钱,堪称是印刷厂茅坑里的石头,为人又臭又硬。
但他的手艺确实没的挑,由他做出来的印版,甭管是字是画,全都平整顺滑、线条分明,而且极其耐用。
今天早上,李班头儿照例给那十几个学徒分发工钱,本来也没什么事儿,可发着发着,就有个小年轻忍不住在他面前抱怨起来,说辛辛苦苦一个月,就换来这点工钱,够干什么的?
李班头儿一听这话,立马火了,张嘴就骂:“在那穷嘟囔什么呢,少你钱了还是咋的,一天天活儿干得不咋地,你他妈还挑上了,能干就干,不能干痛快滚蛋,这么大个厂子,还愁招不到人么?”
那小年轻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平时闷头闷脑的,任打任骂,绝不吭声,今天却突然反呛了一句,说:“工钱是没少,能买的东西变少了,外头的物价都涨成什么样了,赶上你工钱多,在这说什么风凉话——”
话音未落,李班头儿抡起胳膊就扇了那年轻人一耳光,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
“你小子才入行几年,还他妈跟我比上了,前天你弄坏了一块板子,扣你两块钱!”
“你敢!”
要不怎么说,平时看见那些闷头闷脑的人,千万别去招惹,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种老实人不还手则已,只要还起手来,那便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下手就往死里弄。
那年轻人突然炸毛,掐住李班头儿的脖子便倒地扭打起来。
不一会儿,李班头儿的脸色便已渐渐发紫。
眼看着就快闹出人命了,众人急忙上前拉架,厂房里顿时一阵骚动。
混乱片刻,总算将两人扯开,可与此同时,劳工的情绪却也跟着沸腾起来,似乎终于找到了某种宣泄的由头,便将这段时间心里的憋闷统统释放出来,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叫歇。
归根结底,还是工钱的事儿。
江连横也很认同,“不过,既然他们现在嚷着开除李班头儿,那你就把他开了呗,管他有用没用的,先安抚一下他们的情绪也行啊!”
“我说了呀!”朱总办无奈道,“可他们不相信,非得让我交人!好家伙,那李班头儿现在正搁我办公室里捯气儿呢,再看这阵仗,我把他交出去,还不得让人活活打死呀!”
“莫会长怎么说?”
“五爷的意思是,待会儿先让巡警把李班头儿带走,就说是衙门查案,走个过场,把人送出,然后他跟劳工商量,让他们派几个代表,明天再来谈判,反正先把这件事压下去再说吧!”
“那就得看那些劳工听不听劝了。”
“我估计应该没问题,他们现在正是气头上的时候,别看现在叫得厉害,但毕竟事先也没啥准备,估计等到晌饭的时候,差不多也就该散了。”
“散了也是回去商量对策,”江连横笃定道,“明天才是真正的叫歇呢!”
“是啊!”朱总办叹了口气,忽然抱拳道,“江老板,您是有手段的人,在这节骨眼儿上,您可得帮忙想想办法呀,真要闹大了,咱这奉天联合商会也跟着受损呐!”
江连横不置可否。
在省府明确要求奉天商会介入调停以前,他并不打算冒然接管,一来没有好处,二来没有名义,但身为奉天的总把头儿,同时兼任省城密探顾问,他却有必要时刻了解此事的最新动向。
“朱总办,今儿晚上有空,你把莫会长叫上,咱仨找个地方商量商量吧?”
“好好好,江老板,我就等您这句话呢!”
“对了——”江连横忽然想起什么,“如果方便的话,你把那位李班头儿也叫上吧!”
“叫他?”
朱总办有点莫名其妙,但既然是江连横的要求,便也没再多问,只顾点头应承下来。
(本章完)
第733章 观念之争
第733章 观念之争
奉天印刷厂的叫歇示威持续了半日光景,由于劳工只是临时起意,缺乏有效组织和明确诉求,因此一过晌午,人心便渐渐松散下来,尽管没有复工,却也陆续散场,并未酿成更大规模的暴乱。
这不奇怪,所有盲目的叫歇,大多都是无疾而终。
劳工暂且离场,也是为了回去商讨接下来的斗争策略。
最终,现场的老柴将此案定性为“群体斗殴”,李班头等人被带回衙门审问,似乎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这场风波暂时平息下去,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较量要到明天才刚刚开始。
江连横跟蒋二爷打了声招呼,当天下午,李班头就被提前释放出来,随后便跟随朱总办和莫老五一同前往小西关“会芳里”,去找江连横会面密谈,共同商讨应对劳工叫歇的办法。
通常来说,想要解决劳资纠纷,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涨工钱。
可这话说起来容易,真要操作起来,却堪称是困难重重,还要面对多方掣肘。
提高工价,绝不仅仅是朱总办自己的事儿,且不说他本就不愿意给劳工涨薪,就算他大发善心,真想这么干,同行会的其他人也不答应。
否则,今天你涨,明天我涨,资方内斗不止,最后吃亏的还是各家印刷所的老板。
莫老五身为行会会长,自然要整合多方意见,轻易不肯做出让步。
他的说法是:“这年头,哪家工厂没经历过劳工叫歇,谁要说他没碰见过,那只能说明他生意做得太小。劳工虽然有怨言,但也不能事事都依着他们,大家的意思是先拖着,等把他们这股邪火耗尽了再说。”
朱总办听了,连忙摆手道:“五爷,您这话说得轻巧,咱先不论官府会不会插手,就说我那印刷厂都接下多少订单了,各家报馆现在都催着要赔偿呢,现在每拖一天,厂里就赔一天,我哪能耗得起呀!”
“我知道你有难处,可你也得为咱们行会多多着想啊!”
“那谁为我着想啊,我现在欠了这么多订单,明天再不复工,光是违约金就够我两个月的利润了。”
“要不这样,你欠的那些订单,我让其他印刷所帮你分担一下,也不要你钱,行会就应该互帮互助嘛!”
“什么?”
朱总办顿时警觉起来,眯着眼睛说:“五爷,您别趁火打劫呀!我现在正是困难的时候,您让我把订单分给他们,那我以后还收得回来么,我看他们这是合起伙儿来,憋着坏想要坑我呢吧?”
莫老五连忙解释道:“诶,朱总办言重了,大家这不也是帮你想办法么,你要是不同意,那咱就再合计合计,难道你还真想给那些劳工涨薪不成?”
“我当然不想,现在奉票都跌成什么样了,我自己的收益也在缩水,哪还有闲工夫管他们呐!”
“那就得按照我的办法来了,不然的话,那些劳工要是闹个三五天,你也挺不住呀!”
朱总办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摇头否决了莫老五的提议。
毕竟,印刷行会架构松散,各家老板虽有一致对外的时候,但本质上仍旧存在竞争关系,把到手的订单委托给其他印刷所代为刊印,朱总办自然有些顾虑。
莫老五却说:“朱总办,你那印刷厂有官方的股份,旱涝保收,从来不缺订单,难道还怕同行抢你的生意不成?”
这种事儿,谁敢保证?
朱总办仍旧不肯轻信,虽说奉天印刷厂只靠刊印教材试卷和政令公文就能创收盈利,但没人会嫌弃自己赚的太多。
当初,为了拿下各家报馆的订单,他也没少东奔西走,现如今自然不愿轻易撒手。
事实上,印刷行会里也的确有不少人对此眼红很久了。
莫老五一看劝不动他,干脆把江连横搬出来说:“朱总办,有江老板在场做见证,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呀!”
江连横立刻打断道:“别介,我今天就是想问问叫歇的情况,你们行会的事儿,自己解决就行了。”
说罢,便不再理会两人的争论,转而却只顾盯着身旁的李班头看去。
讲老实话,李班头虽然是印刷厂的老师傅,手底下管着不少人,但他毕竟只是个劳工,如今资方坐在一起商量对策,他这个劳方作陪,无论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别扭。
可江连横执意要求见他,朱总办和莫老五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李班头四十多岁,手掌厚实,却很灵巧,左眼眶上有两处淤青,喉头附近另有几道血痕,看来早上的时候没少挨揍。
他也没想到江连横会要求见他,更没想到江连横为了见他,还特地派人去跟衙门打了招呼,把他提前放了出来。
如今同桌共饮,人家几个都是大老板,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顾闷头喝酒。
不知是被劳工打疼了,还是其他什么缘故,李班头喝过几杯酒,忽然唏嘘感慨起来,像是受了某种天大的委屈,整个人的神态竟略微有些动容。
江连横见了,不由得笑道:“李班头,怎么还委屈上了,这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李班头抹了把脸,慌忙赔罪道:“没有没有,江老板拿我当个人,我连谢都来不及呢,哪还敢挑呀!”
“哦,那就是今天被人打了,心里不痛快?”
“江老板,我不是不痛快,我是心寒呐!”
李班头见江连横问了,便借着酒劲儿哀声叹道:“这年头太乱了,徒弟打师傅,上哪说理去呀!”
提起这茬儿,朱总办就有点怨气,当即斥责道:“今天劳工叫歇,归根结底就是你捅出来的篓子,要不然也不会闹成这样,你还在那叭叭上了!我看那几家报馆的违约金,就应该让你来——”
话没说完,江连横便抬手打断道:“朱总办,你先消消气,我想听李班头给我讲讲情况。”
朱总办闻言,只好忍气作罢,但却闹不明白江连横为何执意要把李班头叫来会面。
李班头本就满肚子苦水,一看江连横想听,便立马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来。
“江老板,他们说我打骂劳工,我可真是太冤枉了。抽俩嘴巴,扇个脑瓢,那能叫打人么,就算是打人,我不也是为了他们好么。不打,怎么能成材料;不打,怎么能把活儿干好呀?”
江连横没有表态,示意李班头继续往下说。
老年间的时候,除了读书、投军、种地,其他所有买卖行当、靠手艺吃饭的,甭管生意多大,都算是跑江湖的人,既在江湖之中,就难免许多规矩门道,印刷行当也不例外,业内都有师徒传承。
现在时代变了,进厂做工忽然成了件很体面的差事,不再算是丢人的去处。
那些年轻的劳工也不认为自己是江湖中人,机器设备越来越方便,老师傅的地位就显得越来越尴尬,其中很多人不思进取,很快就在工业浪潮下落在人后,渐渐失去了所谓的师道尊严。
李班头的脑袋还算活泛,跟得上潮流,下得了苦功,因此始终都是业内大能,单论制版的活儿,奉天城没人比得了他,但他同时也坚守着过去的老令儿,骨子里认可的,也仍旧是那套师徒传承的关系。
然而,那实在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现在这帮小年轻,平时太矜贵了,打不得、骂不得,整天就知道惦记着那点工钱,愧对了祖师爷,那活儿能干好么,对自己干的这行没有敬意,那就绝不可能成材!”
李班头颇为愤慨,恨恨地说:“江老板,我过去当学徒那阵儿,早晨四点上工,我三点就得出门,绕道去给我师傅买早点去,学艺三年,给师傅捏肩捶腿、点烟倒茶,我是半句怨言都没有啊,谁让我跟人家混饭吃呢,哪像现在这帮年轻人,唉!”
他的意思很明确——师傅打徒弟,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可他就是不理解,那些年轻人为什么不把他当师傅,真正意义上的师傅。
江连横仍然没有表态,转而却问:“那他们的活儿到底干得咋样啊?”
“纯粹就是瞎胡闹!”李班头把嘴一撇,“要是按照我的标准,那帮小兔崽子全都不合格!”
此话一出,就连朱总办也不禁点头附和道:“那确实,要是跟老李比起来,他们还真就差点意思。”
印刷厂里的制版工很重要,版子不好,甭管用多上乘的油墨,印出来也是一团糟。
江连横不太了解这行的情况,便随口多问了几句。
李班头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叨叨了小半天,果真说得头头是道,江连横听罢,也不禁对此人多了几分敬佩。
朱总办和莫老五是行内人,自然懒得细听,只是不明白现在打听这些小事有什么用。
江连横却说:“凡事都得有个标准,有了标准,就能把劳工分成三六九等,大家凭能耐吃饭,公平合理,总不至于有什么怨言吧?”
莫老五思忖片刻,皱眉问道:“江老板的意思是,制定高标准,按照劳工的能耐大小,来给他们涨工钱,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儿?”
“不,五爷,你把这件事的重点搞错了。”
“什么意思?”
江连横点了支烟,淡淡地说:“重点不是‘劳工凭能耐吃饭’,而是‘把劳工分成三六九等’。”
朱总办不认为这办法管用,喃喃自语道:“可我那印刷厂里的劳工,按照年头、手艺和工种,本来就已经有三六九等了——”
“那就再往下细分,”江连横打断道,“你把劳工分得越细,他们就越容易乱套,不患寡而患不均么!”
这时候,窗外的天色早已昏沉下来。
雅间门外,会芳里的生意也渐渐开始上人,姑娘们拥向门口,搔首弄姿,招蜂引蝶,卖力拉拢着过路的嫖客。
没多暂功夫,大堂里便已热闹非凡。
有人独来独往,搂着姑娘直奔二楼上炕;有人三五成群,只在大堂里喝酒听曲儿。
每张客桌上都有姑娘作陪,只有最靠近门口的那张小桌格外冷清。
赵国砚一袭长衫大褂,侧身坐在鼓凳上,左手搭着桌面,右手扶着膝盖,面前只有一碟毛嗑和一壶清茶,时不时嘬饮两口茶水,目光却频频望向街面儿,并不理会场内姑娘的浪笑声。
原本是自成一方世界的冷峻氛围,直到热情似火的董二娘从身后款步而来,才把这一切全都毁了。
“嗳,砚哥——”
董二娘茑悄走到桌旁,扭着水桶腰,用胯骨轴顶了下赵国砚的胳膊,笑吟吟地问:“我陪你喝一杯呀?”
赵国砚浑身一紧,连忙推脱道:“不用,我今晚有事儿,不能喝酒。”
“那我给你剥瓜子儿吧?”
“不用,我自己会磕。”
“你看你,总跟我这么客气。”董二娘缓缓坐下来,顺着赵国砚的目光朝门外望去,略显亲昵地问,“嗳,你在这等谁呢,东家没来你就来了,从下午坐到现在,也没看见有谁来找你呀。”
“说了你也不认识,你忙你的吧!”赵国砚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我这不是看你坐在门口,怕你冷嘛!”董二娘笑着提议道,“要不你先去我屋躺会儿,等有人来了,我再去叫你?”
“别别别,二娘,咱别这样,我今晚真有正事儿要办!”
“哎呀,客气什么,我又不是不让你走,进屋躺会儿有什么的,来吧来吧!”
说着说着,董二娘便动起手来,赵国砚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好连忙推搡阻挠。
正当撕扯的间隙,忽见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年轻人,身穿粗布短打,头上扣着一顶瓜皮帽,形容邋里邋遢,看起来就不像是个有钱的主。
董二娘见状,立马掉下脸子,指着来人便骂:“哪来的野种,痛快给我滚出去,你也不上外头撒泡尿照照自己,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赵国砚却道:“二娘,别瞎说话,这就是我要等的人。”
“哎呀,那不就是咱自家人了么!”董二娘能屈能伸,立马上前施礼赔罪,“客官,恕我眼拙,刚才错怪了你,快请屋里坐吧,喝点什么,茶还是酒,有什么吩咐您随时告诉我,先坐着,我给您俩上几盘打牙的!”
来人从孙子变成爷,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还没等有所反应,就被董二娘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座位上。
董二娘见人来了,也不敢再多叨扰,连忙起身离开,只冲赵国砚留下一句:“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来人摘下瓜皮帽,左右看了看,忽然压低了声音问:“砚哥,这是你铁子啊?”
“别他妈放屁!”赵国砚骂道,“快说,劳工那边是什么情况!”
瓜皮帽转身扫了一眼黑漆漆的街面儿,随即应道:“我跟他们一块儿回去开了个会,他们打算明天继续叫歇,另外还米定了十条要求——”
“那叫拟定。”
“哦,反正就是十条要求,如果印刷厂不答应,他们就绝不复工。另外,今天叫歇这事儿传出去了,听说奉天机械厂那边的劳工也打算要一起响应呢。”
(本章完)
第734章 内鬼告密【为盟主娘扣三三加更】
第734章 内鬼告密【为盟主娘扣三三加更】
“什么,奉天机械厂也要参与叫歇?”
赵国砚一听,省城劳工抗议隐隐有扩大的趋势,立时警觉起来,先抬手止住瓜皮帽的后文,四下看了看,随后又叫来董二娘,要单开个雅间儿详细密谈。
董二娘见他神情严肃,便不再扯皮,因为现在正是生意热闹的时候,没有多余的雅间儿,于是便吩咐大茶壶叫姑娘腾出一间客房,将两人带去了二楼。
进了房间,一阵淡淡的女人香扑面而来,瓜皮帽顿时色迷心窍,东瞅西看,见床上的绣枕头鸳鸯被,便觉得抓心挠肝儿,忍不住想入非非。
“砚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老弟我长这么大,连姑娘的手还没拉过呢!”
赵国砚哪有闲心跟他聊这些,当即点头答应道:“行行行,你别磨叨了,待会儿让他们给你安排一个,到时候你稀罕什么样的自己挑。”
“真的?”瓜皮帽立马喜笑颜开,“砚哥,我谢谢你,我真谢谢你!”
“行了,行了,你赶紧坐下吧!”
赵国砚翻出纸笔,跟他保证道:“只要你老实交代,钱和女人,全都少不了你的,不过——”语气陡转冷硬,“咱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跟我胡说八道,在这骗吃骗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不能不能,”瓜皮帽连忙赌咒发愿,“砚哥,你就算借我八百个胆儿,我也不敢跟你撒谎撂屁呀!”
此人姓唐,家中行二,在奉天印刷厂担任装运工。
他既不是江家的在帮,也不是江家的靠帮,之所以甘愿卧底告密,无外乎是为了“钱财”二字。
这种人并不鲜见,甚至称得上比比皆是。
江连横身为奉天的龙头瓢把子,省城里负责给各家工厂招工的把头儿,十之八九都是江家的门徒,简而言之,奉天城的各个工厂都有江家的耳目眼线。
很多时候,密探无需隐藏身份。
例如此时此刻,江家想要打探点消息,甚至不用江连横亲自去找,就有工贼内鬼为了赏钱主动前来告密。
瓜皮帽因是直隶生人,曾在省城同乡会上见过赵国砚一面,因此今天晌午,便主动表了忠心,约好了在此碰面,并准备将印刷厂劳工的计划全盘托出。
赵国砚虽然用得着他,可打心眼儿里却又瞧不起他这号人,所以言行举止便显得有些冷淡。
“你先别想着姑娘,等你把情况说清楚了,有的是时间给你消遣。”
瓜皮帽心想,赵国砚刚才跟那老鸨子颇为亲昵,在这场子里说话必定很有份量,便点点头道:“砚哥,你放心吧,我不着急,咱先把正事儿办了再说。”
“好,那你先把带头叫歇的劳工说出来,总共有多少人?”
“去开会的有二十几个,但真正带头起哄的,其实也就六七个人,调墨二班的小毛,印刷三班的老孟、管质检的张连富……”
瓜皮帽挠了挠头,仔细回忆着组织叫歇的工友,赵国砚则如实记录在案。
“你刚才说,他们还准备制作条幅标语?”
“是啊,预订的口号是‘打倒黑心厂主,维护劳工权益’。”
赵国砚默然点头,还行,至少到目前为止,劳工还没打算骂到官府头上,那江家就未必需要暗中干预。
“另外,他们还拟定了十项要求?”
“对,其实本来只有八个要求,后来又硬凑了两条。”
“都有什么要求?”
“我想想,每天缩短两个钟头的工时,不准打骂劳工,每周至少一天假期,开除劳工需要赔偿……”
“挑重点说!”赵国砚敲了敲桌面,“涨工钱的事儿呢,他们的预期是多少?”
瓜皮帽应声伸出一只巴掌,大言不惭地说:“五元,不仅以后每月要涨五元,还得把上个月的钱给补上!”
“什么?”赵国砚顿时瞪大了眼睛,“每人涨五元工钱,他们疯了吧,这怎么可能?”
瓜皮帽连忙解释说:“嗐,砚哥,他们也知道不可能,这是故意给讨价还价留的余地,按大家的想法,这次叫歇能涨两元工钱,他们就已经很知足了。”
赵国砚闻言,立刻将其标记下来。
这很可能是本次印刷厂叫歇最重要的情报线索,无论任何时候、任何谈判,只要有一方提前摸清了对方的预期和底线,就相当于牢牢掌握住了谈判过程中的主动权,进而制定出相应的谈判策略。
倘若涨两元工钱,就能使绝大多数劳工心满意足,那就说明这份价码还有继续压缩的空间。
再将这份价码按照三六九等区别对待,劳方极有可能自乱阵脚,化作一盘散沙。
赵国砚接着又问:“明天劳工叫歇的地点在哪?”
“城西三纬路,”瓜皮帽应声回道,“他们说那条街上有洋人的领事馆,衙门不敢轻易动手,还能方便把事情闹大,才能扩大叫歇的影响。”
“时间呢?”
“上午九点。”
瓜皮帽的回答相当干脆,心里没有丝毫愧疚可言,他也完全不认为印刷厂的劳工算是个整体。
事实上,他因为不识字,所以只能在厂子里当装运工,卖着最苦的力气,挣的却是最微薄的薪水。
有句心里话,瓜皮帽从来不曾跟人说过——其实,他有点憎恨那些排字工。
在他看来,那些人的工作实在太轻松了,无非就是在厂房里码码字、刷刷纸、调调墨,平日里风不吹、雨不淋的,挣的工钱就比他多出一大截,凭什么?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因素,真正令他心生恨意的,其实是那些排字工平时对他的态度。
倒不是说他们欺负他、辱骂他,而是轻视他、甚至瞧不起他,仿佛他这样的装运工,根本不配跟他们那些排字工相提并论。
办公室里的文员会计,瞧不起厂房里的排字印刷;厂房里的排字印刷,瞧不起外头的装运苦力。
现在印刷厂准备叫歇,他们又说大家是一样的,应该齐心协力,对抗黑心厂主。
不,大家从来都不一样。
瓜皮帽很清楚,他们现在只是用得着他,所以才把他当成朋友,一旦叫歇成功,他们的眼里就没有他了。
当然,他也知道,赵国砚同样看不起他,没人会看得起叛徒,但赵国砚能给他钱、给他女人,他们能给他什么,既没有尊重,也没有利益,何必还要替他们壮大声势?
瓜皮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并不在乎什么是非对错,除了利益使然,其中也掺杂着些许报复心理——他并不希望叫歇成功。
这件事令他羞于启齿——倘若大家都穷了,这会让他感觉好受一点。
赵国砚继续盘问道:“那奉天机械厂呢,他们那边有什么打算?”
严格来说,奉天机械厂并非正式名称,其全称应当是“旅大机械厂驻奉天分厂”。
换言之,这是一家由小东洋控股的日资会社,劳工数量近千人,真要闹起来,省府不得不出面干预。
可惜,瓜皮帽对那边的情况不太了解。
“这事儿我是听张连富说的,他有个朋友在机械厂,说那边的劳工也早就对工钱不满了,今天听说咱们叫歇,就派人过来联络,问咱们要不要搞一场联合抗议。”
“没了?”
“我只知道这些情况,”瓜皮帽忙说,“砚哥,我向来是有多少说多少,绝不胡编乱造。”
赵国砚点了点头,宁肯没消息,也不愿有假消息,于是便说:“那行,你先在这等着吧,赏钱待会儿就给你送来。”
“砚哥,那个……”
瓜皮帽急忙起身,吞吞吐吐,憋了半晌儿也没好意思开口,只顾闷头憨笑。
赵国砚立时会意,便走出客房,隔着围栏朝楼下大喊:“二娘,给我叫几个姑娘上来!”
董二娘抬头瞪了一眼,气冲冲地嚷道:“没良心的,哪还有姑娘,都忙着呐,就剩下老娘我了!”
“不是我叫,是屋里的客人叫!”
“哦,那你等一会儿吧,我这就叫人上去!”
没过多久,就见几个枝招展的姑娘,提裙摇扇,笑吟吟地款步走上楼梯。
赵国砚招呼她们进屋,抬手一指瓜皮帽,便说:“去,叫唐二爷。”
会芳里的姑娘训练有素,绝不是那“暗门子”里的老娼妓,只知道拿钱办事,没个好脸,还不耐烦。
眼前这几个窑姐儿,平时在董二娘的调教下,最懂得如何讨爷们儿的欢心,一见瓜皮帽邋里邋遢的模样,全当睁眼瞎似的,毫不介意,立马蜂拥上前、捏肩捶腿,嗲声嗲气地央求道:
“唐二爷,我来伺候您吧,您就当是成全我了行不行啊?”
“哎呀,这屋平时是我住的,您要是选了别人,我可生您的气了。”
“唐二爷,您这手可真大,我听说手大的爷们儿……”
有道是,乱渐欲迷人眼。
瓜皮帽忽感到一阵阵异香扑鼻,浑身上下便骨软筋麻,只想尽快一头扎进温柔乡里,忘却俗世凡尘。
他当然知道这一切只是逢场作戏,姑娘们其实都很嫌弃他,但他不在乎,起码此时此刻,他活出了“爷”的做派,受人尊敬,受人奉承,并由此感到某种莫大的满足……
(本章完)
第735章 山雨欲来
第735章 山雨欲来
赵国砚安顿好了瓜皮帽,随即离开客房,又去大堂里稍坐了片刻。
没等多久,就见二楼回廊的雅间房门一开,江连横等人相继而出,沿着扶梯朝楼下缓步走来。
赵国砚见状起身,并不上前相迎,直到江连横把朱总办和莫老五送到会芳里大门外,才从身后跟过来,将刚刚打探到的消息如实汇报了一遍。
这时候,小西关大街已经相当晦暗,除了几家娼馆酒楼以外,大多店铺都已上板儿打烊。
晚风乍起,吹得灯影摇晃,连同远处的楼群屋舍也显得飘忽不定。
一听劳工叫歇有联合扩大的趋势,江连横不禁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道:“这下坏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赵国砚点点头说:“奉天机械厂的规模太大,至少有千八百号劳工,还牵扯到小东洋的股份,他们要是闹起来,省城这段时间就别想太平了。”
“这事儿难办,”江连横说,“但也是机遇,谁能帮官府摆平,谁以后就能受到官府的器重。”
“东家,话是这么说的,可保不齐到了最后,那些官府不方便干的脏活儿,还是得派到咱们头上。”
“诶,你不能这么想,咱本来就是干这个的,要是哪天官府不用我去干脏活儿了,那才叫情况不妙呐!”
江连横担任省城密探顾问,已有十余年光景,早就明晰了其中利害。
老实说,他根本不怕麻烦,而是怕官府没有麻烦需要他来出面解决。
倘若奉天真是乾坤朗朗、政通人和,那么江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劳工叫歇虽然令他头疼,但在很多时候,他却并不将其视作洪水猛兽,因为社会越是动荡不安,他便越是如鱼得水,江湖帮派在官府眼中也才越是能有用武之地。
换句话说,江连横其实挺希望那些劳工隔三差五就闹一闹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向官府展现自己的能力和手腕——当然,前提是他还能控制住局面。
因此这些年来,他也并非总是协助各家老板打压劳工叫歇。
事实恰好相反,江连横甚至还曾帮助劳工争取过更高的薪饷报酬。
平心而论,尽管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一己私利,但为劳工争取到的权益也是客观现实,否则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成为联合工会的荣誉主席了。
世事哪有非黑即白?
兔死狗烹的道理,江连横很清楚,也很明确自己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
他是劳资纠纷的调停者,并非单纯为某一方办事,就像现在,他也并没有将赵国砚打探到的消息,立刻转告给朱总办和莫老五,而是死死攥在手里,权衡利弊,待价而沽。
三分能耐七分卖,说的就是这番道理。
赵国砚可没想那么多,直接就问:“东家,现在机械厂那边的情况还不了解,但我手上有印刷厂带头叫歇的名单,用不用给蒋二爷他们送过去?”
江连横沉思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却说:“先搁你手里放着吧,印刷厂上午叫歇的时候,衙门口的老柴也在场,行动还算克制,看样子也没打算请我出山,他们不急,我急什么?”
“可是……咱总不能等着老柴上门告帮吧?”
“怎么不能?”
江连横撇撇嘴说:“刘备还知道三顾茅庐呢,上赶着不成买卖,你别觉得我狂了,而是这世上的很多事儿就这操行,你越主动,在别人眼里就越不值钱,有时候你还真就得抻一抻,他们才能把你想起来。”
“这我倒也知道,”赵国砚说,“不过,要只是印刷厂叫歇还好,毕竟他们是临时起意,可机械厂那边的劳工太多,现在已经有叫歇的苗头了,咱不提前汇报,老张不会怪罪下来吧?”
江连横默然无话——这倒的确是个问题。
什么消息可以缓慢透露,什么消息务必及时汇报,他还需要仔细掂量。
静了片刻,江连横忽然问:“现在几点了?”
“还差五分钟八点,”赵国砚立时反问,“东家,你要去大帅府?”
“嗯,我还是去一趟吧!”江连横点了点头,随即又道,“另外,你今天晚上也别闲着了,去找几个奉天机械厂的招工头子,问问情况,看看有没有靠谱的眼线!”
说罢,便抬手招来司机,低头钻进车厢。
正要回身关门时,忽又停下来,接着提醒道:“对了,顺道去告诉西风一声,让他明儿一早,多安排几个小靠扇的去城西三纬路盯梢,看见那些带头喊口号的,就把他们的住处摸清楚。”
赵国砚随行送了几步,走下门口的台阶儿,一边替江连横关上车门,一边点点头说:“知道了。”
旋即,汽车引擎发动,伴随着一道沉闷的轰鸣声,朝向内城大帅府疾驰而去……
…………
天色已经很晚了,大帅府门前灯影摇曳,几个警卫员荷枪实弹、立定站岗,四下里悄然无声,直到两束车灯从远处探照过来,才打破了帅府门前的寂静氛围。
黑色汽车刚在门口停下来,便有脚步声迅速逼近。
“谁呀?”两个警卫员全神戒备,直到走近以后,方才松了口气,“哦,是江老板呐!这都几点了,你有事儿么?”
江连横下车打了声招呼,拱手便问:“两位,我有点情况想找大帅汇报一下。”
两个警卫员互相看了看,却说:“江老板,大帅不在家,你不知道啊?”
“是么?”江连横一愣,“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晚上坐专列走的,好像是去京城开会了。”
江连横始料未及,怪不得省府今天对劳工叫歇的反应有点犹豫,紧接着又问:“那少帅呢?”
“少帅也不在,他现在应该是在津埠租界,”两个卫兵问道,“江老板,你有什么事儿,着急么,你要是不着急的话,那就去找王铁龛商量商量吧!”
江连横立时有些犯难。
这劳工叫歇的事儿,可大可小,到底值不值得惊动远在京师的张大帅,他也有点拿不定主意。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王铁龛在这件事上做不了主,他现在虽然名义上是奉天公署之首,可实际上除了管理财税以外,所有行动都需要老张点头才能执行。
而且,王铁龛曾经针对过江家,江连横实在不愿在他面前马首是瞻。
可再要往下追问,却发现奉系所有实权大员,眼下全都不在奉天。
新派五虎将几乎全部入关驻扎,随时准备挥师南下;老派魁首如张辅臣和吴大舌头两个,也分别去了吉黑担任督军,眼下的奉天简直如同是一具空壳儿。
正在迟疑的功夫,忽又听见一阵引擎的轰鸣声缓缓靠近。
几人循声望去,却见一辆汽车在帅府门前应声停下。
俄顷,却见一个身穿长袖旗袍的女人钻出车厢,朝这边款步走来。
大帅府的警卫员见状,顿时挺起腰杆儿,目视前方,立正敬礼。
“哟,这不是江老板么,你找帅爷有事儿?”
“哦,是五夫人呐,打扰了。”
江连横一见来人是张大帅的五房姨太太,连忙躬身作揖,不敢怠慢。
五夫人笑着说:“不打扰,我也是刚出席个酒会才回来,奉天女校准备扩建,我是从那毕业的,最近正忙他们筹集资金援助呢。”
“这是好事儿呀!”江连横立马接过话茬儿,“我闺女现在也上初中了,省城的女子教育还得继续扶持,不知道现在筹款工作怎么样了,哪天我也去给您捧个场。”
“那我就先多谢江老板了。”
“别别别,这种利国利民的好事,本来就是奉天商界应尽的义务。”
五夫人谢了几句,随即便说:“不过,帅爷今天不在家,你找他有急事儿么?”
江连横知道五夫人深得大帅宠爱,又曾接受过新式教育,所以常给大帅出谋划策,虽然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但却处处可见才思机敏,绝非庸脂俗粉般的瓶摆设。
想到此处,便向其汇报了奉天机械厂可能爆发叫歇的消息。
五夫人一听,顿时眉头紧蹙,喃喃地说:“劳工叫歇不是小事,现在印刷厂刚闹起来,可千万不能让事态继续恶化。”
“是是是,大帅让我留意省城的风闻动向,我刚听说,就赶紧过来了。”
江连横点到为止,毕竟他只有风闻奏事的权限,并无资格提什么建议,于是说完以后,便准备转身告辞。
不出意外,五夫人连忙叫住他,却说:“江老板,大帅眼下不在奉天,我知道你消息灵通,最近可得千万多多留意啊!”
江连横应声道:“夫人放心,有消息我一定及时汇报,可劳工叫歇这件事,也实在不好处理,但愿事情不会闹大吧!”
五夫人说:“我今晚就把情况告诉帅爷,虽然现在还不清楚帅爷的态度,但我大概能猜得出来。”
“哦?”江连横有点意外,“那夫人觉得帅爷会是什么态度?”
五夫人左右看了看,忽然引着江连横朝汽车走去,同帅府门前的警卫员隔开一段距离。
“现在情况特殊,我也不瞒你了,帅爷目前有三件事要办:
“第一件事,帅爷这趟进京,主要是为了组阁夺权。在这种关键时刻,奉天千万不能出乱子,否则就会被人借题发挥,煽动舆论,抹黑帅爷的执政水平和对外形象。
“第二件事,帅爷已经决定要南下扩张了,奉天作为大本营,更不能乱,所有工业生产也决不能随意停工,否则必定要贻误战机,导致奉军南下受挫。
“第三件事,省府正在拟定修筑铁路的计划,奉海线预计今年夏天就会动工,东洋人对此很不满意,正找机会向省府发难呢,这时候省城再出乱子,他们指不定又要干什么,所以无论如何,省城现在必须太平无事。”
江连横默默听完,心里不禁对五夫人高看了一眼,但却仍旧故意装傻充愣道:“夫人高见,您放心,江某一定尽职尽责,绝不辜负大帅信任。”
五夫人一怔,干脆把话挑明了说:“这种时候,就别只是尽职尽责了,你得替帅爷排忧解难才对,公署衙门那边,有我替你兜着呢,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本章完)
第736章 起势
第736章 起势
“原来如此,夫人的意思我懂了,不过……”
江连横站在汽车旁,沉吟半晌儿,却只端出一副犹疑不决的纠结模样。
五夫人眉头一紧,忙问:“怎么了,还有什么难处?”
“哦,既然夫人已经明示,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非要说其他顾虑的话,恐怕奉天公署的王铁龛不会同意,”江连横低声道,“王先生为人耿直公正,眼里不容沙子,他要是不肯通融,我这边也很难办呐!”
五夫人也不傻,倘若提起别人,她多半会认为江连横是在跟她讲条件、谈好处;但王铁龛不同,这人的确是个相当固执的硬骨头,别说是五夫人的面子,就算是张大帅本人的命令,他也敢当面掰扯几句。
想当初,张大帅提拔他来整顿奉天警界,结果他谁的面子也不给,一出手就把汤二虎得罪了,最终导致老张哥几个差点反目成仇、兵戎相见。
也就是在那一年,江连横南下旅大,王铁龛亲自下令,派人查封了江家的两处生意。
彼时的江家,可远远没有如今的规模,和胜坊和会芳里一经查封,江家立时陷入混乱,再有宗社党从中搅局,韩心远和钟遇山便渐渐有点不服管教,险些酿成大祸。
最后,若不是赵正北单骑救主,扶大厦之将倾,帮江连横重新赢得老张的信任,江家哪里还有今天?
王铁龛在奉天官场独来独往,白眼多、青眼少,从不拉帮结派,更不阿谀奉承,向来都是公事公办的铁面做派,不仅江家求不动他,甚至就连新旧两派的魁首,也很难从他手里换取通融。
但他的确很有能耐,办事雷厉风行,整顿警界卓有成效,治理税收颇具成果,规划交通极富条理,堪称是个全才,所以深得老张器重,再奉系高层当中的地位,也始终是稳如泰山。
在这种时候,江连横突然提起王铁龛,虽然有记仇的缘故,但也的确怀有相应的顾虑。
毕竟,五夫人只是张大帅的姨太太。
严格来说,她没有任何权限去干预省城的警备事务。
江连横在没有得到明确默许的情况下,也绝不会轻举妄动。
否则,倘若高层对此有所分歧,江家冒然行事的结果,便注定逃不了背黑锅的命运。
江连横很诚恳地诉苦道:“夫人,不是我不敢担事儿,而是王铁龛那边实在不好说话。几年前,我在旅大活动时,他就派人查封过我家的生意,眼下大帅不在奉天,他是文官之首,他不点头,您说我哪敢……”
五夫人叹了口气,应声说:“王铁龛的确耿直,办事也讲原则,但非常时期,就该有非常手段才对。”
“是是是,大家都是为了大帅效命,只不过方式方法不同罢了。”
“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跟他说说。”
“那样最好。”
“不过,在这期间,你也别闲着,还得帮忙盯着点劳工的动向,要是有什么消息,就随时报给官府衙门,或者直接来找我也成,总之别怠慢了。”
“当然。”江连横立马回道。
五夫人说:“江老板,你是奉天商会的副会长,又在联合工会能说上话,这两个组织虽然都不隶属于奉天省府,但也有责任和义务,确保奉天工商界照常运转,你尽管放手去干,其他的我来替你打点。”
“好,那就麻烦五夫人了,我等您的好消息。”
江连横看月色已经升至半空,不敢继续逗留,于是连忙应承了几句,便借口再去打探情报,先行告退,钻进车厢,恭恭敬敬地辞别了五夫人。
他心情不错,自认为一切状况都尽在掌握之中,因此并未立刻说明奉天印刷厂罢工计划的情报细节。
养寇自重,关键在于平衡。
倘若真有威胁省城安全的重要情报,他是不敢隐瞒的,但除此以外,大多数的情报消息还是得细水长流。
……
事实正如江连横所预料的那样,当天晚上,远在京师的张大帅就收到了奉天可能爆发劳工运动的情报。
可老张现在正忙着争权夺利,既要对付冯基善,又要掣肘段启瑞,同时还得提防直系残余北上反扑,早已忙得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功夫来管这档子破事儿?
鉴于劳工骚乱还只是初现苗头,更不会因此而特地返回奉天主持大局,于是便草草发来一封电文,言称:
“劳工运动宜慎重对待,谨防事态扩大及舆论影响,余下事务之具体办法,悉从王铁龛酌情处理。”
等到次日一早,这封电令就在省府各处衙门之间传开了。
于此同时,五夫人也派了亲信去找王铁龛,向其推荐江连横,提议由此人出面调停劳资纠纷。
王铁龛一听,当着那亲信的面,就把五夫人的提议给否决了,并立场坚定地说:“奉天印刷厂和机械厂出现劳资纠纷,江连横既不是资方股东,也不是劳方代表,他有什么资格出面调停?”
那亲信说:“江老板在奉天工商界举足轻重,在劳资双方之间颇具份量,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平息劳工骚乱,至于方式方法,倒在其次,否则事态一旦扩大,帅爷必定要怪罪下来呀!”
王铁龛说:“重用江湖会党的势力,无异于饮鸩止渴,将来只会是遗患无穷,倘若事情败露,省府颜面何存,公信何在?大帅要是真想保境安民,造福关东父老,就决不能靠这种人来解决矛盾!”
那亲信又说:“江老板身为省城密探顾问,已经十几年了,深受帅爷信任。他在奉天消息灵通,耳目广泛,这种关键时刻,你不用他,还能用谁?”
王铁龛却说:“江连横既是省城密探顾问,那便恪守本职就行了,他有什么消息,只管上报市政公署,风闻奏事即可,还轮不到他来替官府做决策,我看他还是不要越俎代庖为好。”
那亲信一听,便不再说了。
王铁龛态度强硬,坚决不同意由会党解决劳工骚乱,明面上是说江连横越俎代庖,实则却无异于是在说五夫人牝鸡司晨,干预省府公务。
这人不愧是给老张甩过脸子的,脾气轴得厉害,只要意见不合,绝不谈什么人情世故。
不过,王铁龛其实也并非故意要跟五夫人作对,更不是舍大局而全小义,只顾惦记着自己的名声气节。
他有他的理由,身为奉张集团的首席财政大员,他比谁都清楚,这次省城出现劳工骚乱,既不是资方的问题,也不是劳方的问题,而是张大帅的问题。
从今年年初开始,东三省官银号便一再增发奉票,最终导致币值下跌,市场物价飞涨,金融秩序混乱……
简而言之,劳工骚乱必然爆发。
这件事没有任何侥幸可言,无非是或早或晚的问题而已。
王铁龛对此早有预料,也曾劝过张大帅慎重考虑,可老张不听,仍旧执意增发奉票,他也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奉天金融积重难返。
换句话说,只要奉票毛荒的问题没有解决,任何试图平息骚乱的举措都是徒劳无获的表面功夫。
无论奉天当局是残酷镇压,还是退让安抚,都是治标不治本,平息了印刷厂和机械厂,还会有纺纱厂和电灯厂。
江家就算再有手段,也只能按下葫芦起了瓢,根本无济于事,反而还有可能进一步激化劳工情绪,酿成更大规模的暴动。
王铁龛深知此事无解,心里已经暗暗生出了退隐的念头。
话虽如此,但身在其位,便是职责所在。
王铁龛也没放挺不管,这天一早,便通知了奉天警务署,提前预备警力,部署在印刷厂和机械厂附近,维持现场秩序,严防事态升级,同时又敦促商会行会,尽快联络劳工代表,举行谈判,磋商复工。
可惜,因为情报受限,他的这些举措总是稍稍晚了一步。
五夫人的亲信离开市政公署,转头立刻去了城北江宅,见了江连横,却不提王铁龛的意思,只是含混地说:“江老板,这件事还得你来出面解决,别管王铁龛是怎么想的,有五夫人给你兜底,你还怕什么呀?”
江连横自是点头应承,忙说:“还请回去转告夫人放心,江某一定尽心竭力,居中调停。”
然而,送走了五夫人的亲信,他却不着急了,只把海新年派出去打探劳工叫歇的情形,便在家里干坐着不动地方。
晨光稍纵即逝,客厅落地钟的钟摆“嗒嗒”摇晃,表盘上的时针已经渐渐逼近九点。
少顷,江家大宅里随即响起了沉重的报时声。
“铛——铛——铛!”
奉天城西,顺着小西关闹市一路前行,穿过沿途的热闹街景和烟火气息,耳畔的叫卖声悠扬婉转,如同地方小调儿。
如此直行许久,出了外郭城门,再走几分钟,朝南拐个弯,便是奉天三纬路了。
街面上稍显冷清,美日英法的驻奉领事馆都在北侧,德国领事馆也在对面不远处,因为是洋人的地界儿,所以向来没什么小商小贩,各国领事馆门外,也都有大兵站岗,若有华人靠近,必定遭来一通呵斥。
直到九点以前,这地方几乎没有任何行人经过。
东洋领事馆的吉田茂正在二楼窗边整理文件,忽然余光一瞥,却见楼下的街面上,竟无缘无故地多出了十几个支那人。
吉田茂顿时皱起眉头,拨开插销,略显困惑地推窗朝楼下张望。
不看倒好,一看之下,猛然发现三纬路南北两侧的几条街巷里,竟有数十人正朝这边聚集而来,且人数越来越多,只眨眼间,便有近百多人走上街头,并且仍在极速膨胀。
“喂,楼下是什么情况?”
吉田茂慌忙转身,冲领事馆的同僚大声质问。
话音刚落,木质楼梯上便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有卫兵冲进来立正报告。
“总领事,楼下有支那人正在游行示威,好像是昨天印刷厂那批抗议的劳工!”
“见鬼,他们跑这来抗议干什么!”
吉田茂咒骂一声,等他再次俯身看向窗外时,由两根竹竿儿挑起来的横幅,已经在人群中高举起来了。
“来人,马上给奉天省府打电话,叫他们派人来维持秩序!”吉田茂立刻冲在场的同僚疾声吩咐道,“还有你,给南铁守备队通报消息,让他们增派宪兵来保护领事馆!”
“是!”
“其他人准备武器,关上大门,严防抗议人群冲进领事馆!”
众人不敢怠慢,当即各自忙碌起来。
吉田茂仍然有点不放心,于是便又冲旁人喊道:“电告奉天省府,如果他们不能在一小时内驱散群众,我方为保护领事馆的财产安全,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
说罢,便又急忙望向楼下的示威群众,时刻警惕劳工的情绪变化。
事实上,不仅是东洋领事馆,旁边的美英法领事馆也同样如临大敌。
尽管他们知道那些劳工是因薪饷问题而举行抗议的,但群体的怒火总是肆意蔓延,很有可能喊着喊着,就把矛头转向了洋人,这种情况以前就曾发生过,因此务必提早防范。
这时候,楼下抗议的劳工已有三五百号,乌泱泱的,占据了小半条街。
横幅稍稍有点歪斜,但上面的字迹却很清晰——打倒黑心厂主,还我血汗工钱!
人群之中,有几个年轻的,领着众人振臂高呼。
“反对克扣工钱,维护劳工权益!”
“缩短工作时长,提高工价津贴!”
“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
众人的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如同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甚至就连各国领事馆的窗棂也跟着微微震颤。
起初,大家还在就事论事,喊的都是那些劳资纠纷的问题,可随着抗议的队伍持续行进,沿途的各国领事馆纷纷将院门紧闭,荷枪实弹,严防死守,不断高声恫吓时,众人的义愤突然高涨起来,终于将怒火烧向了一众洋人。
“打倒帝国主义,还我大好河山!”
“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
然而,绝大多数劳工的学识有限,除了这些陈词滥调以外,也实在想不出其他口号,情绪一上来,便越喊越乱。
最后干脆有人站出来,指着东洋领事馆的大门,来了个简单直白的痛骂:
“小东洋,我操你妈!”
这天上午,奉天市政公署的电话就没停过,直到傍晚时分,仍然有各国领事馆打来电话,追问现状,要求奉天当局出面解决,立刻恢复城内秩序……
(本章完)
第737章 窥伺
第737章 窥伺
南铁附属地,铁西工业区。
时间已至傍晚,奉天制麻株式会社的工厂内,劳工正在交接班次,轮流去食堂打饭用餐。
华人劳工的用餐区极其简陋,有桌无凳,地方常常不够用,大伙儿只能围在桌前站着吃,不可席地而坐,用餐时间也很严格,稍有些迟缓,便会招来工头的打骂训斥,谁敢顶嘴,必定克扣工钱。
饭菜也很单调,只有杂面大饼和乱炖菜汤,就连咸菜的样式也几乎万年不变。
但劳工还是在此用餐,因为食堂强制包饭,不管吃不吃,餐费都已经从工钱里扣除了。
大锅炖菜,往往最后放油,只在浮头上漂一层油,先到先得,迟来的便只剩下清汤寡水。
因此,以往每到这时候,劳工必定争先恐后、吵吵嚷嚷,非得有专人在此维持秩序才行。
但今天不同,食堂里一片死寂,除了“吧嗒吧嗒”的吞咽声以外,几乎听不见任何动静,偶有几人交谈,也都像做贼似的,只敢在嗓子眼儿里发声,并频频偷瞄在食堂里巡逻警戒的东洋宪兵。
奉天印刷厂和机械厂联合叫歇的消息已在省城迅速传开,各家工厂主如临大敌,纷纷加紧看管,严防劳工闹事。
小东洋在奉天的工厂最多,反应也最紧张,甚至直接将军警派驻厂区监督生产。
奉天制麻株式会社是业内大厂,拥有近千名正式劳工,三纬路那边刚一爆发示威游行,就有东洋宪兵过来维持秩序了。
从晌午到现在,但凡有三五名劳工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便会被强行分开,甚至单独审问。
如今到了饭点,眼看着天快黑了,监管才稍稍松懈下来。
众人打好了饭菜,自然去找熟识的工友,轻声议论着印刷厂劳工叫歇的情况。
“哎,哥几个说说,这次印刷厂叫歇能成吗?”
“我看够呛,就算真给他们涨工钱了,又能怎么样,那工钱还没物价涨得快呢!”
“不好说,他们在三纬路抗议示威,洋人肯定催着官府尽快解决,官府再催厂主,没准还真就成了。”
“你在这说什么梦话呢?官府要想尽快解决,那就是抓人,把闹事的全都给你关起来,看你还能有啥办法?”
“话说,咱们这边咋没人带个头,也跟他们闹一闹呢?”
“带个屁,你没看那帮小鬼子……”
议论声戛然而止,原来是有东洋宪兵恰好经过。
大伙儿急忙闷头吃饭,佯装无事发生。
东洋宪兵背过两只手,走到桌前,目光冷冷地扫过众人的面庞,又在一个年岁稍长的劳工脸上停留片刻,见无人胆敢与他对视,随即冷笑一声,继续朝其他餐桌走去。
那劳工看样子有四十多岁,脸上的皱纹极深,嚼起饼来,两腮的筋肉绷得很紧,每一口都很实在,活像是个劫后余生的难民。
此人双手布满老茧,明显受过冻伤,掌纹里印着黑泥,似乎永远也洗不干净,那是常年劳作、久经重体力摧残的人,才会有的一双手。
在制麻工厂里,像他这般年岁的劳工可不多见,要不是他经验丰富,恐怕早就被工头开除离厂了。
东洋宪兵走后,大伙儿便又悄悄议论起来。
俄顷,有劳工侧过脸,低声问他:“群哥,这里就数你有见识,你感觉印刷厂这次叫歇能成吗?”
李群端起碗来,喝了口汤,很干脆地回道:“没戏。”
一听这话,两个年轻的劳工立马撇了撇嘴,却道:“你就会泼凉水,怎么就没戏了?”
李群也懒得争论,只淡淡地说:“不信你就看着吧!”
“看着就看着,”年轻劳工的神情颇为不屑,“能涨一块工钱,那也是钱呐,总比啥都不干强吧?人家至少还敢去叫歇,敢去示威游行,哪像你呀,整天就在这说丧气话。”
旁人见状,连忙替李群辩驳道:“你俩懂个屁,群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家在毛子那边当劳工的时候,你俩还在娘胎里吃屎呢!”
“那咋了?”年轻人不服气,冷嘲热讽道,“出国就叫见过世面了?”
旁人不再理会,转而望向李群,接着又问:“群哥,你给咱说道说道,为啥没戏呀?”
李群冷哼道:“连个像样的组织都没有,光知道上街喊口号有什么用,今天答应给你涨工钱,等风头过去以后,明天就把你开了,你能咋办?”
“那就继续闹呀!”
“闹什么?”李群反问,“今天开一个,明天开两个,人家是慢慢把那些带头闹事的清出去,你指望全厂的劳工就为了那三两个人全体叫歇?”
“那就换个工作!”几个年轻人又说,“反正现在工厂多,哪哪都在招人,不愁没地方去!”
李群哑然失笑,摇摇头说:“还是太年轻了,你们信不信,只要你带头闹过事,以后无论你去奉天任何一家工厂,都绝不会有人再钱雇你。”
“嘁,照你这么说,大家以后都别叫歇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直接跟工厂签卖身契得了。”
“你还别说,真就差不多是这样。”
“那毛子咋就成了呢?”旁人又问。
“人家那边有组织呀!”李群耐心解释道,“罢工的时候,起码的衣食住行能有保障,不然怎么能坚持下去?”
“咱们也有组织啊,奉天联合工会不就是么。”
“得了吧,说是联合工会,里面有几个正儿八经的劳工,手里有实权的,哪个不是那些老板的狗腿子?”
“呃……这话也不能这么说,”众人略显迟疑道,“联合工会里的江老板,还是挺够意思的,他以前就给叫歇的劳工发过补贴,也没少帮劳工出面谈判。”
李群的嘴角突然抽搐一下,怔了片刻,才说:“别做梦了,他帮劳工涨一块工钱,没准背地里挣两块呢!”
话虽如此,可大家对江老板总是心存三分臆想。
毕竟,江老板不是普通的商绅富户,而是奉天城的龙头瓢把子,是线上的大蔓儿,是江湖中人!
混江湖的,大多都是流氓地痞,但江老板不一样,人家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奉天要有点大小灾情,需要筹款赈灾,江家哪次不是积极响应?
远的不说,就说去年春天,高丽街一场大火,那就是江老板牵头重建的,他的为人,可比那些黑心厂主强多了。
奉天制麻厂的劳工,多半住在铁西棚户区,尽管很少有人亲眼见过江连横,但关于他的种种善举,却堪称是人尽皆知。
也正是因为没打过交道,所以才忍不住心存幻想。
李群实在懒得跟这帮空子争辩,只摇摇头说:“咱们这的联合工会,都是跟着官府混的,毛子那边可不一样,人家不光给你吃的,给你钱,帮你罢工,而且还……”
话到此处,他抬头看了看正在周围巡逻的东洋宪兵,随即才说:“而且还给劳工发枪。”
“发枪?”众人心头一紧,“那……那不是要造反了么?”
李群不置可否,只是说了个事实:“你手上没枪,就算口号喊得再响,也没人怕你。”
这时候,有几个胆小的劳工听出话题有点变味儿,于是便急忙扒了两口菜汤,转身躲避是非。
李群望着那几人远去的背影,忽然冷笑一声,却说:“看见没,像他们这种人,在毛子那边,抓一个毙一个,几乎都是叛徒,人家不光有武装队,还有纠察队,哪像咱们这边,都是瞎胡闹罢了。”
周围的年轻人听了这话,立时有点激动,忙低声问道:“群哥,你在毛子那边,造过反呐?”
李群并未立即回答,只默默地望向面前几个小年轻,盯了好长一会儿,方才摇了摇头,说:“没有,那是毛子的事儿,我这样的华人哪有资格瞎掺和呀。”
“嘀——嘀——”
说话间,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阵刺耳的铜哨声,却见另一批劳工慢吞吞地拥进食堂,准备打饭用餐。
几个华人工头快步走过来,厉声训斥道:“上工了,上工了,还他妈吃,饿死鬼托生还是咋的,都赶紧给我动起来,马上回厂房去,谁再磨叽,罚两天工钱!”
众人见状,急忙又往嘴里塞了几口,匆匆撂下碗筷,听从工头的指示,在东洋宪兵的警戒下,陆续离开食堂大厅,边走边听见身后有人大喊:
“各走各的,别他妈在那扎堆穷叨叨,都把心思收好喽,少想那些没用的东西,老老实实干活儿,把手头上的工做好了,比啥都强!”
有东洋宪兵在此维持秩序,众人哪敢有半句怨言,连忙四散开来,分别朝各自的岗位走去。
奉天制麻厂的劳工,每天至少要工作十二个小时,同工不同酬,华人劳工的工价只有小东洋的三分之一。
即便如此,前来应聘做工的年轻人仍然络绎不绝。
李群等人离开食堂,不敢聚众,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休息时间,立刻就要上岗干活儿。
正走着,忽有一个年轻的劳工从身后追上来,跟李群并肩而行,却只目视前方,并不顾盼,小声问道:“群哥,你再给我讲讲毛子那边的事儿呗。”
李群有点意外,摇摇头说:“有什么可讲的,我在那边能活着回来就算不错了。”
年轻人又问:“你在那边待了多长时间?”
“你问这干啥?”李群忽然警觉起来,撒了个谎说,“两年多吧,也没多长时间。”
“那你这算是参战劳工吧?”
“算不算能咋的,我现在不还是劳工么。”
年轻人对此颇感兴趣,紧着追问道:“我听说,当年出国参战的劳工工价老高了,你挣着钱了吗?”
“没有,”李群摇了摇头,目光忽然有点阴鸷,“我当初是被人拐过去的,不去不行。”
“还有这事儿?那你是被人骗了吧?”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一听这话,顿时感到忿忿不平,“现在那些给洋人招工的把头儿,就跟人贩子没啥两样,说的天乱坠,到地方就把人给卖了!”
“是啊,江湖险恶,不得不防啊!”
“说得好像你混过帮派似的,”年轻人笑了笑说,“对了,那你回来以后,没再去找他么?要是我让人骗了,我高低把他找到,非往死了削他一顿不可!”
“我来奉天,就是为了找他。”
“是么,敢情那瘪犊子搁奉天啊!”年轻人立马拍了拍胸脯,“那这事儿就好办了,我来奉天都五六年了,你告诉我他叫啥,我让我朋友帮你打听打听!”
李群迟疑片刻,却问:“你朋友消息很广么?”
年轻人信誓旦旦地说:“那必须的,我哥们儿是江家的‘在帮’,只要你说出个人名,三天之内,我保准给你回消息。”
李群的脸色顿时一沉,想了想,却只摇头苦笑道:“多谢你愿意帮忙,但我也不知道那人叫啥。”
“那他长什么样,你还记得么?”
“年头太久,我也有点模糊了。”
“啊?”年轻人似乎有点气馁,喃喃地说,“这就有点难办了,不过没事儿,至少咱还知道他曾经干过招工的活儿,顺着这条线,再打听打听,没准就找着了呢!”
“还是算了吧!”李群的态度忽然坚决起来,“找到了还能咋的,我就是个在厂里干活儿的,真要动起手来,还不得吃官司啊,拉倒吧!”
“嗐,你怕啥呀!”年轻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我那哥们儿是江家的‘在帮’,改明儿我请他喝顿酒,让他替你出口气,放心,绝对吃不了官司!”
“让你说的,好像江家都快无法无天了。”
“诶,群哥,看来你不了解江湖上的事儿!实话告诉你吧,江连横在奉天,还真就没人能治得了他!”
“是么,我以前只听说过奉天有个江城海,不知道跟现在这位江老板,有没有什么关系。”
“江城海?”年轻人有些茫然,“谁呀,没听过!”
李群笑道:“我猜你也没听过,按岁数来说,他大概早就死了吧。”
时过境迁,闯关东的潮流仍在继续,如今的奉天城,绝大多数年轻人连周云甫都没听过,更别提江城海了,只有线上的老合才略知一二,但却很少谈起。
大家虽然对江连横有所耳闻,可真正有幸见过江连横的,其实也少之又少。
毕竟,江家作为省城有名的豪绅富户,跟寻常百姓相比,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哪有那么容易看见。
倘若有人真想刨根问底,四处托人打听,执意寻找江城海的下落,倒也不算难事,自然会顺藤摸瓜地寻到江家。
但可以肯定的是,当你找到江家的同时,江家便也找到了你……
(本章完)
第738章 瓦解
第738章 瓦解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
香烟在落地灯影下袅娜升腾,客厅里有“沙沙”的纸张声响。
江连横和胡小妍端坐主位,赵国砚、李正西和海新年也都围着茶几落座,各自交代今日的情报见闻。
海新年正说着三纬路示威游行的情况,印刷厂和机械厂的劳工似乎并未全员参与,但集会群众仍然多达三五百人,声势浩大,群情激奋,局面险些失控。
示威活动持续了将近两个钟头,随后官兵到场,强行驱散了聚众人群。
海新年嘴笨,说得干巴巴的,却也免去了那些夸张的情绪渲染,更好地还原了事态的原貌。
江连横听到最后,也只问了一句:“官兵开枪了么?”
“没有,”海新年说,“那些洋人都在领事馆里看着呢,还有人在照相,官兵好像也不太敢动手,最多就是拿枪吓唬吓唬劳工,主要还是在那保护各国领事馆。”
“抓没抓人?”胡小妍问。
海新年点点头说:“那倒是抓了,光我亲眼看见的,就抓了六七个,不然那些人也不走啊!”
只抓人,没开枪,也没造成流血事件,说明省府的行动还算克制。
此举当然有避免激怒劳工的考量,但在强硬派眼中,却是软弱无能的象征。
老张为人匪气极重,曾在奉天清剿过革命党和宗社党,他的手段可不软弱,但王铁龛毕竟是个书生,极其看重名声气节,在处理这种极端情况时,难免有些束手束脚。
江连横对此毫不意外,转头看向西风,又问:“那些带头闹事的劳工,他们的住处摸清楚了吗?”
李正西应声道:“都摸清楚了,另外有几个重点目标,不仅已经找到了他们的住处,他们的家庭情况,现在也已经打听得差不多了。”
“有没有能治他们的软肋?”
“那当然有了,”李正西说,“印刷厂有个叫老孟的,家里住在十间房那条街,上有六十岁的瘫巴老娘,下有一儿一女,都十来岁年纪,正是用钱的时候,但他媳妇儿是纺纱厂的女工,两口子都在厂里干活儿,日子倒也能凑合维持。”
江连横闻言,不禁冷哼道:“怪不得他不着急复工,敢情是家里还有别的进项。”
说着,忽又转过头来,低声吩咐道:“国砚,明天帮我给纺纱厂的刘总办带个话,让他把这个叫老孟的媳妇儿开了,两口子都不挣钱,他就知道着急了。”
赵国砚默然点头。
李正西接着说:“另外,印刷厂还有个叫小毛的,也是带头叫歇的主力,他家里的情况——”
话未说完,赵国砚突然打断道:“等会儿,这个小毛是咱们的人!”
“什么?”李正西应声一愣,“谁的小弟,我怎么没听说过?”
“别说你没听过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赵国砚解释道,“这小毛是万德威的妻外甥,两年前就是家里的‘在帮’了,只不过始终没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所以平时也不太显眼。”
“哦,敢情沾着亲戚呐!”李正西闻言,便索性止住话头。
现如今,江家的门徒弟子多如牛毛,虽说核心骨干及当家打手的数量,始终维持在大几十人左右,未曾肆意泛滥,但要论起那些“在帮”和“靠帮”的弟兄,却早已多到数不过来的地步了。
这些人可以充壮声势,江家需要用人的时候,也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并不专职替江家卖命,平日里各有各的本职工作,投奔江家,只是为了在省城里不受欺辱,这也是所有帮派赖以存续的重要根基。
底层劳工投靠帮派,实在是司空见惯的常态,可江连横身为当家大柜,显然无法巨细无遗、对每个弟兄的情况都了如指掌,有所遗漏,也是在所难免。
胡小妍心细如发,江家开山立柜之初,她还能明察秋毫,熟悉江家的所有成员,但一人之心力,终究有限,随着江家连年扩张、她的身体日渐虚弱、又要管理各处生意的账目,便也无法再穷尽江家的所有事务了。
赵国砚和李正西都不了解的弟兄,江连横和胡小妍自然更是闻所未闻。
万德威是江家的“响子”,有他这层关系,那印刷厂的小毛倒也确实算得上是自己人。
话虽如此,江连横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嘴:“那他现在是怎么想的?”
赵国砚说:“我让万德威问过他了,那小子也算干脆,说不管东家有什么指示,他那边肯定领命照办。”
“先给他二十块现洋,”胡小妍立马接过话茬儿,“告诉他,如果印刷厂叫歇的劳工有什么困难,就让他私底下帮个忙,活络一下交情,家里需要他当选劳工代表,至少也得是代表之一。”
“明白了。”
“西风,你接着说。”
胡小妍又转头看向李正西,随即问道:“那几个重点目标的家里,还有什么情况,先挑那些难办的硬茬儿说说,其他有软肋的,都容易治他们。”
李正西点了点头,却说:“要说谁是硬茬儿,我现在还不了解,但印刷厂有个叫张连富的,这老哥是光棍儿一条,在省城里无亲无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且人缘也不错,他倒是没什么能拿捏的地方。”
江连横俯身掐灭烟头儿,冷笑着说:“他们呐,总有些不开眼的以为,老哥自己一个人干靠,心里没有挂碍,就没人能治得了他们了,其实越是这种人,才越方便解决,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都没人去找他们。”
“哥,这也不绝对吧?”李正西皱了下眉,“这张连富在印刷厂里,可有不少朋友,他要是无缘无故就这么‘丢了’,保不齐也有哥们儿到处找呢?”
“别扯淡了,天底下除了父母妻儿,有几个人真在乎朋友的死活呀,就算在乎,那也就是难受一会儿,出去找几天,找不着也就拉倒了,放着自己的日子不过,就为了替朋友讨个公道,那得是多铁的交情?”
江连横说得言之凿凿,对此没有丝毫怀疑。
毕竟,生死之交,恐怕也未必如此。
更何况普通百姓,平常过得都是安生日子,哪有机会碰见生死相托的情况?
李正西沉吟片刻,忽地抬头问道:“哥,那你的意思是……插了?”
“别急,现在得留着他!”江连横仰头靠在沙发上,慢悠悠地说,“他王铁龛瞧不起我,不用我居中调停,那我何必脏了自己的手,等官府派人来请我出山的时候再说吧!”
“不,这人不能随随便便就清了。”胡小妍突然打断道,“现在劳工刚刚起势,火气正是最大的时候,众怒难犯,如果轻易把他除掉,弄不好不仅不会平息叫歇,反而还会激怒劳工,要是引火烧身可就麻烦了。”
抗议示威非同儿戏,成百上千人聚在一起,没经过严格组织,那便是乌合之众,看似目的明确,实际上情绪失控,往往就在一瞬之间,江家若是行事过激,没准那些劳工就会调转矛头,直奔江家而来。
这种情况并不鲜见。
比方说,前些年京师动荡,数千学生原计划前往列强领事馆门前示威,不料受到阻挠,于是便临时起意,调转方向,却一把火烧了赵家楼胡同的曹家大宅。
该不该烧,权且另说,但此事足以说明,群体行动往往难以预料。
江连横却无所畏惧,听了这话,眼里的神情尽是不屑。
那么多穷凶极恶的流氓胡匪,他都赢了,如今面对那些劳工,自然下意识地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我也没说非得把他清了,但这件事归根结底,还得看他识不识趣,要是聪明的,知道见好就收,我也不会为难他,可他要是蹬鼻子上脸,就算我说放过他,官府能同意么,这脏活儿最后不还得是咱们来干么。”
“清是可以清的,但不能太过草率。”胡小妍耐心解释道,“张连富是印刷厂的劳工,不是线上的老合,这就完全不同。清掉一个帮派分子,官府不仅不会追究,还会很乐意少个麻烦,老百姓也算喜闻乐见。”
“我知道,”江连横满不耐烦地说,“不就是编个故事么,好让这事儿变得合情合理,这也简单,让闯虎抽空编排编排就行了。”
然而,胡小妍却说:“不行,要把他这种人清掉,光是合情合理还不够,你得让大家觉得他该死。”
“得罪了江家,他就该死了。”
“啧,我跟你说正事儿呢,你在家里放什么狠话。”
“那你说,好端端的一个人,咋就能让大家都觉得他该死啊?”
“这确实不太容易,但就算不能让大家觉得他该死,至少也得让大家感觉他死得不冤。”
胡小妍轻轻咳嗽两声,润了两口茶水,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小声嘀咕道:“不行,如果张连富不听咱们的安排,那就得想办法把这个人的名声搞臭,让他没法在劳工之中树立威信。”
李正西皱起眉头,寻思片刻,颇有些无奈地说:“嫂子,关键是就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这人在印刷厂里还真就没啥毛病……”
“不可能!”
或许是因为有点头疼,胡小妍的语气略显急躁,极其坚定地说:“这世上就没有完人,工作方面没问题,那就在他私德方面挑毛病,比方说嗜赌成性、欠债不还、酗酒骂人、行为不端……”
话到此处,她忽然顿了顿,将手从额头上垂下来,望向西风,又道:“你刚才说,他是光棍儿?”
“是啊!”
“他今年多大岁数?”
“三十五六岁吧。”
“难不成喜欢男人?”
“啊?”李正西愣了一下,没绷住笑起来说,“这……应该不能吧,这事儿恐怕还得查查。”
胡小妍却很严肃,当即正色道:“他要是个正常的爷们儿,这把岁数,怎么着都该成亲了,劳工的收入虽然不多,但也没穷到这地步,我看他就算没成亲,至少也得有个相好的才对。”
李正西不敢再笑,连忙解释说:“嫂子,这倒的确有可能,十间房那条街到处都是土窑暗娼,有不少是从娼馆里退出来的,去了那边当‘半掩门子’做生意,他只要不是个屁精,大概也会找过吧。”
经典有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
虽说眼下时代进步,许多文人在报纸上疾声呼吁,倡导禁止娼妓行业,但毕竟官府没有明令禁止,法无禁止即可为,事儿虽然寒碜,却也算不上是过错。
然而,男人若是有私德方面的问题,十之八九都出在女人身上,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恰好有句老话——十命九奸——多少人命大案,也都是因情字而起。
“好好查查他!”胡小妍信誓旦旦地说,“我就不相信,他一个光棍儿,手里既有闲钱,还住在十间房,这把岁数没成亲,连个相好的都没有!”
说罢,转头看向江连横,似在征求意见。
江连横没有表态,心里发虚,目光闪躲,暗说你爱查谁查谁,别偷摸派人查我就行。
可是,查清以后,接下来又该作何安排,胡小妍却并未明说,转而看向赵国砚,却问:“国砚,你那边什么情况?”
“大嫂,我真没有相好的,董二娘跟我绝对没关系。”
“我不是问你这个!”胡小妍皱了下眉,“我是问你奉天机械厂那边的情况!”
“哦,带头叫歇的名单已经拿到了。”赵国砚回过味来,连忙将手中的两张纸递过去,“带头的总共十来个劳工,有五个是咱们自己人,其他那些,要是使钱的话,应该也能买通一两个。”
尽管名单上的人看起来不少,但若仔细深究起来,其实都是小毛、老孟和张连富,只有名字不同罢了。
总之横竖都是那三类人:唯命是从的自家弟兄,可以威胁恐吓的普通劳工,以及最难摆平、很可能需要痛下杀手的刺儿头。
胡小妍看过之后,又把名单还回去,说:“动用一切手段,让咱们的人当选劳工代表,至少也要占到半数以上,在劳资谈判的时候,让他们提出要求:必须由江家出面调停,才肯上桌谈判,才有可能复工。”
这便是江连横和胡小妍的最终目标——江家必须要在平息劳工骚乱的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
赵国砚不敢怠慢,立时点头应承下来。
正说着,忽听宅院里传来声响,厚重的铁门徐徐敞开,却见王正南急匆匆地走进大宅……
(本章完)
第739章 出山
第739章 出山
王正南走进客厅,还没来得及坐下,便急忙说:“哥,省府那边有消息了。”
“什么情况?”大家都很好奇。
“老张气坏了,”王正南寻了个空位,坐下来一边擦汗,一边解释道,“主要是洋人催得急,担心劳工继续闹下去,会引起排外情绪。现在消息已经传到了京城,老张下了死命令,不管动用什么手段,必须立刻复工。”
一整天下来,奉天省府始终都在忙于应对各国领事馆的质询,其中尤以小东洋的不满最为强烈。
如今奉军意图南下扩张,自然容不得后院起火,因此对待劳工叫歇格外重视。
张大帅得知以后,也当即决定尽快返回奉天,亲自主持大局。
江连横一听,深知此事不容再拖,急忙追问道:“那王铁龛是什么态度?”
“他还能有什么态度,当然得立马照办了。”王正南笑着说,“另外,因为省府下了指示,朱总办和莫老五也准备让步了,现在不论是公署衙门,还是商会行会,大家全都一条心,只要能复工,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看来,照这势头发展下去,应该马上就要举行劳资谈判了。”胡小妍轻声应了一句。
王正南点了点头:“没错,商会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陈会长、朱总办和莫老五他们,全都同意请咱们出面调停,劳工代表那边怎么样?”
说着,忽然转头看向赵国砚。
“印刷厂和机械厂的劳工代表,咱们的人差不多能占一半,要说让他们同意由江家出面居中调停,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
赵国砚瞥了一眼大嫂,这才接着说:“目前来看,咱们的人还没法占据绝大多数,也就是说,劳资谈判的结果最终到底能不能达成,现在还没法保准。”
“那得抓紧安排呀!”王正南忙说,“别到时候江家出面调停,结果提议的方案劳工不接受,那咱不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么!”
这话说的切中要害。
现如今,江家忙前忙后,为的就是在调停劳资纠纷的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
倘若劳工代表不给面子,江家岂不成了自取其辱?
李正西闻言,连忙追问道:“劳资谈判的预订时间是什么时候?”
王正南眉头紧锁,嘟囔着说:“按省府的意思,最好明天就进行第一轮谈判,最迟后天一早,不能再拖了。”
“时间这么紧张?”
“唉,夜长梦多,现在印刷厂罢工已经两天了,明儿就是第三天,劳工叫歇每持续一天,市政公署就一天不得安宁,当然得想办法尽快解决了。”
道理大家都懂,可事情真要操办起来,却显得有点难了。
当然,对江家而言,想在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插几个点子,实在是易如反掌。
可问题在于,值此敏感关头,决不能轻易痛下杀手。
否则,一旦劳工发现己方代表莫名失踪,只会愈加愤怒,从而致使事态进一步恶化。
即便是奉天省府,在处理这些煽动仇恨的“刁民乱党”时,也往往倾向于秋后算账,而非立刻动用雷霆手段。
江家想要以正大光明的形象来调停劳资纠纷,那就不能随意杀人灭口,至少现在还不能。
眼见着劳方的情况尚未妥善安排,王正南便提议道:“要不……我再去官府和商会那边活络活络,看看能不能把谈判的日程再往后推两天?”
然而,江连横却说:“没必要,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万无一失的准备,再好的计划也没有变化快,既然都已经到这地步了,我要是再往后拖,倒显得我好像怕了似的,传出去也没脸面见人。”
胡小妍对此也很认同,忙说:“劳工叫歇的变数太大,拖得越久,麻烦越多,别看现在只有印刷厂和机械厂的劳工参与,保不齐再过两天,那些制麻厂和卷烟厂之类的地方,就也都跟着掺和进来了。”
“我现在只关心王铁龛的态度,”江连横接着说,“他得给我足够的权限、足够的筹码,我才能居中调停,毕竟我不能什么事儿都向着官府和朝廷,也得为劳工着想,否则不是长久之计啊!”
众人点了点头,自然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恰在此时,楼梯上忽然传来动静。
循声望去,却见江雅和江承业各自拿着一瓶八王寺汽水儿,好奇地凑过来听大人交谈。
“你们唠啥呢?”江雅放下玻璃瓶,打了个嗝,“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睡觉啊?”
江连横皱起眉头,满不耐烦地摆摆手,说:“管好你自己得了,回屋睡觉去!”
“咋了,我听听还不行?”
“你知道几个事儿,别搁我这瞎捣乱!”
“嘿,我咋就不知道了?”江雅颇不服气,“你们不就是在说那些劳工的事儿么,什么叫歇不叫歇的,人家那叫工人运动,还说我不懂呢!”
江连横冷笑一声,却道:“行,你啥都明白,那你给我解释解释,啥叫工人运动?”
“工人运动就是……就是……”
江雅忽地茫然了。
归根结底,那四个字对她来说,只是个新兴的名词而已,最近在学校里很时髦,所有高年级的同学都在谈论,不知道的,甚至无法融入到各式各样的学生团体之中。
其实,即便是那些高年级同学,对此也没什么真知灼见,每每谈及此事,大多浮于表面,说来说去,也无外乎拾人牙慧罢了。
但很狂热、很兴奋、并且满怀憧憬、坚信不疑。
江雅骨子里要强,不愿轻易承认自己不懂装懂,眼下被父亲一将,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便搜肠刮肚、胡言乱语,想把这事儿稀里糊涂地遮过去。
正打算穷对付的时候,忽觉肩膀一沉,转头看去,却是二姨娘站在了身后。
“谁让你俩跑下来的,快跟我上楼去!”姐连忙拽起两个孩子的手,随即又朝胡小妍略带歉疚地说,“姐,我这就带他俩回去,你们继续聊吧!”
胡小妍点点头,润了口茶,目送三人打闹着走上楼梯,倒也并未苛责什么。
江家大宅虽然气派宽敞,但说到底也只是一座房子。
四面墙和一顶棚,仅此而已,再躲能躲到哪儿去?
有些事实,终究是瞒不住的。
静了一会儿,胡小妍才颇有些感慨地说:“孩子大了。”
“是啊,”江连横也附和道,“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差不多就他俩这么大,可我总感觉江雅还是个小屁孩儿,啥都不懂,娇生惯养出来的,到底还是不拿事儿呀!”
胡小妍翻了个白眼,没接茬儿,旋即又冲赵国砚等人吩咐道:“总而言之,事情已经到这步了,江家绝没有再往回退的道理,继续照常准备吧。南风打点官府和商会,国砚处理好联合工会,西风继续打探劳工代表。”
众人纷纷点头,唯独李正西忽然想起了什么。
“嫂子,东哥呢?”
“东风码人去了。”胡小妍说,“最近这几天,你们要是碰见了那种油盐不进的老顽固,不许擅自动手,一律先回来告诉我,我会让东风过去安排。”
一听这话,赵国砚等人毫无异议。
江家众弟兄当中,每人各司其职,在线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王正南混迹于商界,常跟洋人打交道,官商勾结,自然也连带着官面上的人情往来,平日里抛头露面的次数最多,也最显眼。
李正西虽然常跟下九流厮混,但江湖艺人走南闯北,渐渐地,也把他的名声远播了出去,仅就奉天而言,那也称得上是大名鼎鼎。
赵正北从戎在外,免于此列。
薛应清在八卦街开生意,场子里的客人非富即贵,想要低调都难。
赵国砚是江家炮头,不搞暗杀那一套,向来都是硬碰硬,因行事刚猛,自然也无人敢惹。
温廷阁眼下常驻沪上,不在奉天,又已是半残之身,行动极其扎眼。
唯独张正东行事最为低调,如同影子一般,毫不起眼,平时最常干的,就是接送孩子上学,给家里跑腿交水电费,偶尔杀两个人,顺道回来买点时令蔬菜,仅此而已。
不夸张地说,很多外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江家还有东风这号人。
冷不防看见了,还以为他是江家的司机呢!
因此,若要对付劳工代表,自然是东风出差才最为稳妥。
劳资谈判的预订日期恰如南风所料。
转过天来,在省府军警的协作严防下,成规模的示威游行已经被彻底扑灭。
然而,印刷厂和机械厂却仍旧没能复工。
劳资双方都在各自准备。
资方已经先行确定了谈判代表,印刷厂的朱总办和机械厂的黄经理自然是其中的主角儿。
除他两人以外,另有印刷行会的莫老五和奉天商会的陈会长出席露面。
这也算是劳资谈判的通例,商会和行会出席旁听,主要是为了制衡奉天的平均工价。
几个老板一致同意,本次谈判,由众望所归的江连横居中调停。
于此同时,劳工也在积极筹备谈判事宜,不仅重新拟定了十二条复工诉求,并且也选了代表谈判。
前来谈判的劳方人数远超资方,虽说带头的只有两个,但出席的却有十二三人。
这是为了防止有人以权谋私,暗自收受老板的好处,出卖弟兄利益,致使叫歇抗议功亏一篑。
殊不知,仅在这十几人当中,就有半数帮派弟兄,算得上是江家的人。
凡是混帮派的人,大多都有一个共性——大哥讲利益,小弟讲义气。
因为讲义气、好冲动、爱逞强、不怕枪打出头鸟,就怕身死不留名,所以往往会在这种时候担当先锋。
还有几人,也在私底下收了江家的好处,拿钱办事,秘而不宣。
于是,由江连横出面调停,便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多数劳工代表的认可,即便有人反对,却也无济于事。
这场谈判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资方沆瀣一气,威逼利诱;劳方人心离散,内鬼横生——都是江家的游戏罢了。
至少,江连横自己是这样想的。
另一方面,因为此次叫歇涉及示威游行,惊动了三纬路的各国领事馆,奉天省府自然格外重视,于是便也委派了商埠局的官差到场旁听,美其名曰:关心商民,公正裁决。
经过双方商讨,谈判地点最终确立在奉天联合商会大楼举行。
时间定在上午九点。
这天一早,商会大楼周围格外热闹,许多华洋记者早早到场,端着照相机四处乱拍。
可惜,拍了也是白拍,奉天印刷厂还没复工,最近三天以来,省城里只能买到几份不入流的报纸。
劳方代表来得很早,刚过八点半,就见不远处有十几个劳工朝这边走来。
进了商会大楼,却没人引路,一行人像无头苍蝇似地到处乱撞,寻了好长一会儿,才找到了会议室。
坐下来等了半个钟头,眼瞅着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商会行会的几个大老板才乘坐汽车,姗姗来迟。
紧接着,便是商埠局派来旁听的官差。
等到众人悉数落座,又过了三五分钟,江连横才终于现身到场。
这时候,几个劳工代表的脸上,早已流露出了相当不满的神情,心里对这些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更多了三分刻骨仇恨。
办公室内,横着一条偌大的椭圆型长桌。
劳资双方各坐一边,商埠局的官差坐在堵头,远端正对着的位置,便留给了江家,以示居中调停的身份。
江连横刚一露面,朱总办等人便起身奉承道:“哎哟,江老板,您可算来了,咱大伙儿全都到齐了,就等着您来主持公道呢!”
“抱歉抱歉,道上有点堵车,让各位久等了。”
江连横笑呵呵地拱手抱拳,信口雌黄地胡编了个理由。
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故意摆谱。
这年头,除了张大帅办寿那次盛况,奉天城就从没听过有堵车的说法。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早在谈判开始前,江连横便已得到了劳资双方的多数支持。
换言之,此举其实也是一种试探。
寒暄几句过后,江连横笑着坐下来,左手边是劳方代表,右手边是资方代表,远处正对面的那位,便是省府派来旁听的官差。
无需多想,当即便道:“刘帮办,您是商埠局的官差,协管奉天工商两界,要不您给大家开个场吧?”
刘帮办连忙摆手推辞,却说:“江老板,劳资纠纷,实乃商业常态,省府只是派我过来旁听,了解劳资双方的诉求,并不介入调停,还是您来开场吧!”
“不不不,有官方在场,凡事就有了公平公正,还是您来开场才最合适。”
“哪里哪里,江老板身为商界楷模、工会干事,本次调停,实为劳资双方众望所归,于情于理也都该您来开场才对。”
“这恐怕不合适吧?”
“欸,这再合适不过了……”
两人正在那隔着八丈远、互相谦让矫情的时候,猛听见桌面上传来一声巨响!
“砰!”
众人望去,却见印刷厂的劳工张连富拍了下桌子,冷哼道:“行了,你们也别磨叽了,当官儿的不说,当老板的不说,那就让咱们劳工先说吧!”
(本章完)
第740章 谈判
第740章 谈判
张连富三十多岁,四方大脸,眉心相连,身穿典型的劳工装扮,一件敞怀小衫,头戴短檐儿八角帽,都是新浆洗过的行头,以示对这场谈判的重视程度。
然而,从他走进商会大楼那一刻起,就明显感受到了来自官商的冷遇和轻慢。
明明约好的九点开会,结果呢?
现在已经九点半了,人才刚刚到齐,谈判更是毫无进展。
眼见着江连横等人还在扯闲篇儿,张连富心里憋气,说起话来,便忍不住有点犯冲。
相比之下,在场的几位老板却显得愈发沉稳。
莫老五一边往烟斗里装烟丝,一边头也不抬地嘟囔道:“有话好好说,拍桌子瞪眼干什么?”
朱总办点了点头,随即附和道:“大家都是奔着解决问题来的,不是要比谁的嗓门儿大,更何况有理不在声高,光喊有什么用啊,好事多磨,还是要慢慢谈嘛!”
“还得怎么慢?”张连富立马顶了一句,“说好的九点谈判,到现在还没开始,你们到底想不想解决问题?”
“我当然想了,可我现在叫你们回去复工,你们同意吗?”
“凭什么现在复工,我们的要求还没提呢!”
“那不就结了?”
朱总办慢悠悠地说:“这是开会,不是吵架,既然是谈判,那就该有相应的议程,凡事都得商量着来,总不能你们说啥是啥吧,否则还叫什么谈判,干脆叫威胁算了。”
张连富脖子一粗,厉声喝道:“那你们就把身段放低点,要是不尊重咱们劳工的话,这个破会不开也罢!”
莫老五恰好点燃烟斗,应声抬起头,却说:“嘶,劳资谈判是要摆事实、讲道理的,可我怎么感觉,张先生好像是带着个人恩怨来的,难不成你是对人不对事,跑这泄私愤来了?”
话音刚落,朱总办立时沉下脸,摇摇头说:“张连富,我平时也没怎么亏待你呀……哦,听说厂里上个月扣了你两天工钱,可那是你工作疏忽大意,按照规定的罚款,你总犯不上因为这事儿恨我吧?”
“不是,我现在跟你谈复工的安排,你扯上个月的事儿干什么?”
“行行行,要不这样,我把那两天的工钱还你,再给你补一个月的薪饷,这事儿就算翻篇了,成不成?”
“我本来就没提这件事,我现在说的是你们不尊重劳工!”
“尊不尊重的,那是个人感受,不能全凭你自己说了算吧?”
朱总办抢过话题的主动权,趁机发难道:“再者说,我今天来这开会,为的是尽力满足劳工的诉求,而不是为了讨好你个人的虚荣心,我倒想问问你,你是来谈判的,还是来给自己争面子的?”
张连富一愣,嘴上说不过对方,心里便愈发愤慨,当即抬手骂道:“你们少扯这些没用的屁话!”
“哦,这会儿又没用了?”朱总办冷笑一声,“刚才不是你起的头么,咋的,见自己理亏,恼羞成怒了?”
莫老五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烟,眯起眼睛,忽然岔开话题,却道:“哼,依我看,争面子也是假的,他就没想解决问题,纯粹是存心闹事儿,拿印刷厂的人当枪使,保不齐背地里收过卢布,是个里通外国的汉奸呢!”
这话声音不大,却听得众人心头一紧。
谁都知道这罪名有多严重。
张连富应声暴起,张嘴便骂:“莫老五,我操你妈,你他妈说谁是汉奸呢?”
莫老五把脸一别,不予理睬。
朱总办又故意激怒劳方,笑着却说:“张连富,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是汉奸,你急什么?”
“我——”
张连富气得火冒三丈,方才本就憋着不痛快,当下更是怒不可遏,眼瞅着就要做出过激的举动。
众人见状,急忙将其拦下来,低声耳语道:“快别说了,这种事越说越乱,当心别让他们把咱带沟里去了。”
话虽如此,会场却还是隐隐有些骚乱的迹象。
其实,朱总办和莫老五等人早已有了让步的打算,但在谈判过程中,却仍旧不肯轻易示弱,反而还要愈发彰显强硬的姿态,用以迷惑对方。
老话说:慈不掌兵,义不养财。
现场几人都是久经商界的大老板,不是做慈善的,当然要把工价压到最低才肯罢休。
劳工的诉求虽说合理应当,但人性终究好逸恶劳且贪得无厌。
很多时候,老板的退让并不会换来劳工的赞许,即便有所赞许,过两天也就忘了,他们反倒会记住这家老板好欺负,于是便开始变本加厉,甚至反客为主,偷摸把老板的东西往自家搬。
比方说,各家工厂都有搜身制度,引起劳工不满,言称有辱尊严,可这搜身制度却也并非凭空而来,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有人偷拿窃取?
总而言之,无论老板还是职员,彼此之间永远逃不出这条铁律——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不是当老板的心狠手黑,而是心慈手软之人,根本就当不了老板。
在谈判过程中,先质疑其动机,再抹黑其立场,也是各家掌柜管用的手段了。
劳工稍有不慎,便会坠入自证陷阱。
眼见着双方针锋相对,渐渐有争吵起来的趋势,调停者终于出面装起了公道。
“好了好了,话题扯得太远了!”
江连横居中而坐,左右看了看,先替劳工开腔道:“这里没有谁收了卢布,也没有谁收了金票,大家都是奉天的百姓,如今世道艰难,不求商民共荣,也该互相体谅才对。”
朱总办闻言,不再抨击张连富,转而却说:“江老板,您是个讲公道的人,我也知道劳工艰苦,让我体谅他们,也不是不行,可他们也得体谅体谅我呀!”
正说着,忽然转头朝秘书使了个眼色,令其将手中的一沓单子发给众人。
“各位,奉天印刷厂是官商合办。我只是股东之一,代行管理之责。印刷厂的收益到底怎么样,官署自会公布,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你们看看,最近这几个月,厂里的效益也在下降呀!”
朱总办颇为诚恳地介绍工厂的状况。
省城近期物价上涨,受到波及的远不止平民百姓,生产所需的物料价格,也在直线攀升。
诸如此类情况,商埠局的官差早已心知肚明,但却只能作壁上观,不肯表态。
朱总办自然不敢埋怨当局,只顾跟众人诉苦道:“按现在这种形势,我能扛住不裁员就不错了,还哪有余力再去给你们涨工钱呐!”
张连富等人却不肯轻信,单子刚传过来,就立马甩到桌面上,张嘴就说:“假的!”
“嗬,这怎么能是假的呢?”朱总办连忙争辩道,“商会行会都在这,我有什么必要做假,你们要是不相信,那就去市面上打听打听,现在的物料进价已经涨多少了!”
“涨不涨跟咱们无关,反正印刷厂还在盈利,那就应该改善咱们的待遇,提高工价!”
“敢情你们只顾自己,印刷厂的死活就不管了?”
“这话说的,你不也是只顾自己么!”张连富指责道,“印刷厂利润降低,对你只是挣多挣少的问题,但对咱们是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你少在这假哭穷!”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了众多劳工的认可,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朱总办说:“你们要是嫌挣得少,那就改换门庭,我又没拦着你们,你们又不是包身工,非得闹事干什么?”
张连富却不同意,直言不讳道:“不,咱们就在你这干,你还得给咱们涨工钱!”
“荒唐!”莫老五接过话茬儿,“普天之下,哪有这番道理,你们这样搞,跟那些流氓无赖有什么分别?”
“说这些都没用,你们不把工价提上去,咱们就绝不复工!”
“那你们到底想涨多少?”
“每月五元。”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朱总办转头看向江连横,“江老板,您给评评理,他们哪像是抱着诚意来的呀!”
江连横早已提前获悉了劳工心里的预期薪酬,于是居中调解,没费多大功夫,就把预订上调的工价从五元谈到了两元五角。
他的确动用了自己的威信,帮劳工争取到了更高的薪饷,但目的却是为了在其他复工条件的磋商下,张连富等人也能做出让步。
朱总办和莫老五不明所以,只觉得这工价可以接受,又碍于江家的面子,便也顺势答应了下来。
“既然江老板发话了,那就按照这个工价办吧,不过——”
两人听从江连横的建议,反而又向劳工提出了要求:“印刷厂终究是干活儿的地方,提高工价没问题,但不能一碗水端平,否则大家都涨工钱,那就等于没涨,还是应该能者多劳、多劳多得才对。”
张连富等人有点被绕迷糊了,便问:“什么意思?”
朱总办解释道:“凡事都该有个标准,我是看重能力的,活儿干得漂亮,别说两块五了,涨三块钱我也没有二话,可有些人笨手笨脚,那不是便宜他们了?不是我不肯掏这份钱,我是替那些认真干活儿的感到不公啊!”
众人毫无斗争经验,听了这话,便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其实,倒也未必真觉得有什么道理,恐怕只是认为,自己应该归属于“活儿干得漂亮”的那一类罢了。
江连横很满意,当即笑道:“这样的话,相关细则就得你们回厂里自己商量了。毕竟,咱们也不懂印刷业的具体标准,机械厂那几位也没法对此表态,接下来再谈谈其他条件吧?”
众人都没有意识到,只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便已在无形之中,将印刷厂和机械厂的联合叫歇一分为二,使之演变成了各为己谋的两股势力。
张连富浑然不觉,转头看向身旁的工友,低声道:“把复工条件拿出来,给他们说说。”
那劳工年岁稍长,瘦长脸,招风耳,正是奉天印刷厂的老孟。
“恢复生产总共有十二条要求:第一,衙门必须无条件释放被捕劳工……”
“合情合理,”江连横立马应承道,“如果能够顺利复工,那就说明纠纷已经解决了,既然没有造成械斗群殴,衙门就理应放人才对,这件事我可以帮你们运作,没有问题。”
老孟抬了下眼皮,将信将疑地接着说:“第二,废除有辱人格的搜身制度,禁止工头调戏女工……”
“说的好,我平生最恨好色之徒,以前还曾资助过奉天妇女促进会,跟那些女学生彻夜长谈,聊的都是废除缠足、自由婚娶、女性权益之类的社会议题,时常感觉任重而道远,欺辱妇女之事,江某绝不姑息!”
不知为什么,江连横突然变得极其严肃,竟指着资方几人的鼻子,威胁道:
“朱总办,这件事你别怪我管得宽,我好歹也是商会副会长,现在明确告诉你,往后印刷厂要是再有此类事件,必定严惩不贷,谁敢调戏妇女,就立马让他滚蛋!”
“是是是,江老板说的对!”朱总办连忙附和道,“我也的确该好好管管这方面了。”
“嗯,这还差不多。”
江连横稳了稳心神,这才接着请道:“孟先生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他们不同意的,我来帮你们解决。”
于是,老孟便接连声明了劳工的十二条诉求。
诸如“改善伙食”、“增添假期”、“缩短工时”之类的要求,尽管多费了几番口舌,但最重要的工价既然已经谈妥,谈判过程便也还算顺利,并未因此而出现崩盘的迹象,直到老孟说出了最后一条诉求——
“我们认为,奉天的联合西家行,受到了商人的操控,无法维护劳工权益,所以我们要求在印刷厂和机械厂开创完全独立的西家行!”
说完,老孟将手中的清单递给江连横,最后补充道:“满足这十二条要求,我们就同意恢复生产。”
江连横眼皮一跳,并未去看桌上的清单,脸色却已阴沉下来。
“怎么?”他勉强笑道,“各位对联合西家行,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张连富却说:“满不满意不重要,咱们就是想要自己说了算。”
“可是……联合西家行里也有各工厂的人呐。”
“说是咱们的人,八百年见不着一回,凭什么相信他们?”
显然,最后一项要求并非原始草案,因为赵国砚曾经说过,最初的诉求只有十条。
这要求触及到了江家的核心利益,若是放在典鞭大会上,恐怕江连横当场就要发作,可眼下的场合不是江湖盘道,而是复工谈判,他作为调停者,实在不便翻脸示威,还是得装模作样地宽慰几句。
“张先生的话,未免有点让人心寒了吧?”江连横问,“难不成,我刚才没帮你们争取过好处?”
未曾想,张连富却拍案喝道:“你在西家行里挂职,帮咱们争取好处,是你分内的事,难道还要让咱们感谢你不成?西家行本来就该站咱们这边,你怎么好意思在这‘居中’调停呢?”
众人一听,急忙劝阻道:“别别别,你这是干什么,江老板刚才没少替咱们说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张连富却说:“谁让他来说话的,我本来就不同意他出面调停,他这种开赌档娼馆的财主,可能真心替咱们说话么,我看你们是想瞎了心!”
(本章完)
第741章 背叛
第741章 背叛
一听这话,大家都觉得有失公允。
劳工虽然见识短浅,但又不傻,即便是那些被江家收买的人,心里也很清楚,以江连横的身家地位,是绝不可能完全站在劳方立场的,但这并不能否认江家在谈判过程中的积极作用。
常言道:论心不论迹,千古无完人。
江家就算再有私心,这些年来,也的确为劳工争取了不少好处。
比方说,有劳工在厂里受了工伤,老板耍赖,拒不赔付,江家也曾派人前去敲打,甚至还动用了联合西家行的资金,帮助劳工先行垫付医药费。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退一步讲,江连横若是从未帮过劳工,又怎么会稳坐西家行荣誉主席的位置?
世事纷繁复杂,岂能一刀两断,便将清浊分明?
许多劳工都觉得,张连富这话有点过了。
然而,这番提议却也并非孤立无援,老孟就是支持者,只不过他的语气措辞稍显婉转。
“江老板别误会,我们当然非常感谢您对劳工的帮助,但长久来看,在工厂里筹办独立西家行,才能更好地维护劳工权益,所以说……”
老孟停下来,发现对方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便忍不住轻声唤道:“呃……江老板,江老板?”
江连横面无表情,眼神只顾盯着张连富,直到听见动静,方才回过神,咧嘴笑了笑,说:“哦,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个人非常支持,不过眼下既然是复工谈判,那就还得再征求一下资方的意见。”
说着,便转头看向右手边的几位老板,笑呵呵地问:“朱总办,黄经理,你们觉得呢?”
朱总办断然回绝道:“江老板,别说我不给您面子,但这件事没的商量,我宁肯撤资不干了,也绝不同意!”
黄经理也说:“奉天又不是没有西家行,这些年都是江老板主持大局,从来没出过什么问题,我实在想不明白,另外成立西家行有什么必要。”
两人态度坚决,同时也代表了奉天商会的意思。
其他条件都可以商量,都可以让步,唯独成立西家行的要求,几位老板绝不妥协。
在朱总办和黄经理看来,提高工价和缩短工时这类要求,皆可当作缓兵之计,过后反悔也不是不行。
毕竟,清室优待条例都作废了,劳工诉求又能算得了什么?
但完全独立的西家行不同,这种组织,一旦发展起来,必定尾大不掉,以后每个进厂的劳工,都会被吸纳进去,到时候各家老板再想抵赖,可就难了。
逊帝若有兵马,恐怕优待条例也不会轻易废除。
劳工若有组织,各家老板又岂能睡得安生?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朱总办连忙摇头,“今天当着商埠局的面儿,我也敢这么说,你们要是非得成立西家行,那我明天就撤资,爱闹闹去吧,等印刷厂倒闭了,我看你们闹谁去!”
江连横听了,转而望向左手边的几位劳工,略显为难地说:“你们也看到了,朱总办在这件事上,态度比较坚决,要不……咱们先去复工,成立西家行的事儿,往后缓一缓再说?”
“不同意就不复工!”张连富立刻回绝道,“你们不肯让步,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那就继续拖着吧!”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可惜却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多数劳工听了,眼里却已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情,心说老哥你自己单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咱们可还有父母儿女等着养活呐!
倘若印刷厂和机械厂真倒闭了,这数百人的生计着落该如何解决?
大伙儿都是卖力气的,家里可没多少余钱在这干耗。
张连富却说:“这怕什么,劳工叫歇遇到困难,理应由西家行出资援助、共渡难关,现在就看江老板愿不愿意掏这份钱来支持咱们了。”
闻听此言,江连横的脸色愈发阴沉。
张连富却不肯罢休,仍旧咄咄逼人道:“奉天联合西家行里的资金,本来就是咱们劳工交的会费,又不是江老板的私产,现在把这份钱拿出来支援叫歇,总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言毕,会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朱总办等人互相看了看,并未因此而感到紧迫,眼里反倒平添了一抹欣喜,谈判的底气似乎也更足了。
张连富当然知道江家不好惹,但就像绝大多数人一样,他其实从未真正跟江家打过交道,脑子里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往往也源自于最浪漫的臆想。
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是个英雄,说出了旁人想说却不敢说的真话,不畏强权者,担得起一声“好汉”!
殊不知,英雄多半命短。
没有雷霆手段,枉显菩萨心肠。
人要存心寻死,神仙来了也无计可施。
静了一会儿,张连富见对方没有回应,便坐下来顾盼左右道:“你们看,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咱们必须要有自己的西家行,否则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得看别人的脸色行事,江老板的屁股已经坐在那头儿了!”
这时候,江连横终于开了腔。
未语先笑,旋即拍了拍手,却道:“不错不错,张先生说得在理,你们要是想继续叫歇,奉天西家行理应出资援助。不过,你刚才也说了,联合西家行里的资金,是咱们奉天城所有劳工交的会费,这笔钱到底应该怎么用,恐怕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吧?”
“那就开会表决。”
“也行,你容我想想,先通知城里这几十家工厂,让大家了解情况,统筹各方意见,规定补贴金额,再做相应的预算……我估计,有个十天半月的功夫,怎么都该商量好了。”
众人一听,要拖这么久才能领到补贴,心里顿时没了底气。
而且,就算成功拖到那天,朱总办和黄经理不肯接受提议,想来也是徒劳。
靠别人吃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何况补贴只能勉强糊口,再看省城物价上涨的趋势,倘若印刷厂和机械厂真倒闭了……
大家不敢再去细想,就连老孟也忍不住低声说:“这样不行,要是拖那么久的话,弟兄们恐怕也挺不住呀!”
“挺不住也得挺下去!”张连富细着嗓子说,“现在正是要劲儿的时候,一旦松口,弟兄们先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到时候他们肯定会变本加厉、翻旧账来整咱们!”
“话是这么说的,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现在大家必须一条心!”
然而,无论张连富再怎么慷慨陈词,却仍旧无法打消众人的顾虑。
劳方的态度,已经不可避免地显出了动摇的迹象。
江连横趁机问道:“最后这条复工要求,是大家的意思么?”
“是!”
张连富应声抢答,但从其他劳工脸上的神情来看,那显然只是少数人的意愿。
江连横有所察觉,当即表态道:“既然最后这条要求没法达成一致,那就只好让双方举手表决了。”
正说着,目光转向右侧问:“朱总办,看在江某的面子上,你们几位能不能往后退一步?”
“不行,今天谁的面子也不给,最后这条要求,我们绝不同意!”
朱总办等人态度坚决,立场一致,知道这就是江连横想要的效果。
江连横很满意,只好又将目光转向左侧,却问:“那你们呢?看在江某的面子上,能不能先免去这条要求?”
起初,众人并未立即表态,张连富的神情也很得意。
可惜好景不长,几秒钟后,印刷厂的小毛率先举起了右手,喃喃地说:“我同意暂时免去这条要求。”
原来,大家都在等人带头。
小毛刚一举手,其他人便陆续响应起来,纷纷表态道:“我也同意……我也同意……”
“同意,这事儿不是立马就能办成的,可以先往后缓一缓再说。”
“对对对,我也同意……”
随着大家一声声表态,张连富和老孟的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
只眨眼间,同意免去最后一条复工要求的劳工,便已超过半数。
江家的人,大多都在机械厂那边,因此一经表决,同意退让的劳工便立刻呈现出压倒性的优势。
黄经理见状,自然乐得合不拢嘴,连忙说道:“好好好,那咱们这边就算是达成一致了,我再给你们放半天假,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明儿一早,咱们大家准时复工,怎么样?”
“不行!”
张连富突然急了,指着机械厂的劳工说:“你们不能复工,说好了一起叫歇,条件还没谈成,你们怎么就打起退堂鼓了?”
话音刚落,黄经理便拍案而起,全然换了一副嘴脸,厉声喝道:“张连富,你不过是个印刷厂的质检工,你管天管地,还管到奉天机械厂头上来了?让你在这说两句话,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
朱总办也跟着奚落道:“嗬,你们看看,就这派头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当上总统了呢,好大的威风!”
“哼,我早就说过,他就不像是来解决问题的,”莫老五磕了磕烟斗,撇着嘴说,“其他劳工都挺满意,他自己不满意就算了,还不许别人进厂复工,也不知到底是何居心。”
“这还用说?”陈会长随即附和道,“官儿迷呗,这种人我见的多了,明面上说是为别人着想,其实就是想把大家扇呼起来,这样才能显出他有本事呀!”
冷嘲热讽,呼啸而至。
张连富充耳不闻,只顾斥责机械厂的劳工,恨恨地说:“你们……你们这是背叛!”
“欸,这怎么能叫背叛呢?”众人忙说,“咱们跟着叫歇,就是为了给弟兄们谋好处,现在工价提上去了,工时也缩短了,那最后一条要求,是你自己提出来的,跟咱们有啥关系?”
“我这不也是为了大家好么!”
“可问题是,咱们感觉现在这样就挺好啊!”
“背叛,你们这样就是背叛!”
“这话说的,你们印刷厂不是也有人同意免去最后一条要求么!”
张连富应声回头,扫视一眼己方的弟兄,不禁皱眉质问:“小毛,你们怎么也跟着胳膊肘往外拐呀?”
小毛咧咧嘴,却说:“哥,我是觉得,独立西家行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办成的,咱也不能总这么耗下去呀,我家外头还欠着饥荒呢!再者说,江老板这些年对咱挺够意思了,这事儿先往后缓一缓,也不耽误什么。”
“今天缓、明天缓,总这样拖下去,最后什么事儿都干不成!”张连富气急败坏,忙问左右,“你们呢,就没有人跟我一条心吗?”
老孟说:“连富,我站你这边!”
小毛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工钱涨了两块五,这就不少了。”
劳工开始内讧,对面的几位老板却已稳操胜券,此刻也不着急了,浑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江连横趁机发难道:“张先生,既然你是为了大家考虑,现在多数劳工都同意恢复生产,该怎么说?”
“我不同意!”张连富是煮熟的鸭子,就剩嘴硬了。
江连横缓缓靠在椅背上,却说:“我知道你不同意,但这场谈判理应遵循大多数人的意见,而不是你个人的意见,少数服从多数,也是合理应当,毕竟现在是民国,已经没有皇帝了。”
此话一出,众人莫名失笑。
唯独张连富笑不出来,仍旧固执己见地争辩道:“没有多数,咱们印刷厂这边是三比三,我还得回去再跟大伙儿商量商量。”
“嘿,现在你又想把印刷厂单独拎出来了?”朱总办立时沉下脸来,“你刚才不是还说,机械厂那边的算是你们自己人么,现在又想各论各的,什么意思?”
黄经理冷哼道:“发现自己没人支持,开始想办法掀桌子耍赖了呗!”
“我早就看出来了,”莫老五打量一眼张连富,“骨子里就带着流氓习气,别人支持他,他就在这说什么为了大家着想;别人不支持他,他就说人家是叛徒,瞎子算命两头堵,什么人呐!”
张连富百口莫辩,因为他的确临时改变了规则,眼下也只好强词夺理地说:“现在机械厂已经退出,那就没他们的事儿了,只说印刷厂,咱们这边有点分歧,还得回去重新商量。”
“还商量什么?”朱总办厉声指责,“我看你就是故意捣乱,你要不想干了,就赶紧走人,少在我厂里作妖!”
江连横突然插话道:“朱总办,规则都是人定的,既然都已经谈到这地步了,我希望大家都能有个满意的结果,反正机械厂也要明天才能复工,不如就让张先生回去商量商量吧!”
一听这话,朱总办忽地愣住。
暗自揣摩片刻,终于点点头说:“好吧,既然江老板这么说了,正好也赶上了饭点,你们抓紧回去商量,下午五点以前,再回来给我消息,争取明天能够顺利复工。”
江连横似乎又帮了劳工一把,但张连富毫不领情,立马站起身,带着老孟等人离开会议室,准备重新召集工友,力排众议,说服大家坚持最后一条复工要求。
时间有点紧,张连富和老孟几乎是跑着下的楼梯。
未曾想,刚冲出商会大楼,正沿着门口的石阶往下走时,却见斜刺里突然窜出个妇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张连富闪了一下,还没等看清那妇人的模样,就被对方一把抱住了胳膊,嚎啕大哭道:
“哎呀,张连富你个狗东西,提上裤子就不认账,我看你今天还往哪跑!”
(本章完)
第742章 闹剧
第742章 闹剧
这时候,商会大楼门前,早已聚集了不少围观看客。
大伙儿也不是无端来的,而是打从上午开始,就有百八十号人陆续前来等候复工谈判的最终结果了。
有些是记者,盼着深入了解磋商细节;更多的是劳工,关心己方诉求是否得到了满足;当然也不乏那些游手好闲之辈,纯粹就是为了卖呆儿、凑热闹。
街上人多,衙门口自然要派老柴维持秩序,生怕待会儿谈不拢,场外的劳工会冲进大楼,爆发群体冲突。
然而,谁也没想到,谈判刚刚告一段落,现场便横生出了一段插曲。
只见那妇人冲上石阶儿,抱住张连富的胳膊不肯撒手,连哭带嚎,张嘴就嚷:“你个没良心的臭流氓,成天就知道躲着我,今天你必须给我个说法!”
她这一闹,众人免不了议论纷纷。
围观看客之中,有眼尖的,立马认出了来人是谁。
“哟,这不是十间房的小桃红嘛!”
一语点醒梦中人,大伙儿很快便都认出来了。
张连富也不例外,当即沉下脸色,眼里的神情顿时有些局促。
小桃红是以前的名字,现在得叫“老桃红”了。
若要深究这妇人的底细,原来她也曾是会芳里的姑娘,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很少有人知道。
即便知道,现在也认不出来,从小桃红到老桃红,其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毕竟,会芳里这种高端风月场,内部竞争极其激烈,姑娘稍上了点年纪,且没有客人包身,很快就会被转手卖给中档娼馆,等中档娼馆的老鸨在她身上捞够了钱,再转手卖给下等窑子。
如此这般,逐次递减。
直到姑娘人老珠黄,再无油水可榨了,便将其扫地出门,美其名曰:还她一副自由身,以后从良去吧!
可是,窑姐儿的生意,从来都不是躺着数钱的,其中辛苦,难以尽述。
比方说,客人爱喝酒,她得陪着;客人要抽烟,她也不能推辞;倘若碰见那些不中用的老东西,百般蹂躏更是家常便饭。
人在风月场中,纸醉金迷十几年,别的不说,单就烟毒这一项,就没几个姑娘能逃得了。
等到青春不再,身上早已落得无数病根,别的活儿也不会干,便只好搬去贫民区当起了半掩门子。
按理来说,老桃红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追根溯源,就是在会芳里掉进了陷人坑。
可若是有人问她,恨不恨会芳里,她却说不恨,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无论是受人灌输也好,亦或是自暴自弃也罢,她都已经默认了自己的轻贱。
再问下去,不仅不恨,老桃红甚至做梦都想重回会芳里,哪怕当不了头牌,只能给其他姑娘端夜壶、铺床单、梳头发,她也愿意,因为在那干活儿,起码不愁吃穿,还能得到不少赏钱。
哪像现在,空有自由,罪是一样没少受,日子却仍旧紧巴巴地过不下去。
老桃红年轻那会儿,钱来得容易,脾气也就平和些,偶有发火的时候,也不过是使点小性儿而已;到老了始方知世道艰难,人就变得愈发泼辣,常常为了三五毛钱,就跟人坐地打滚儿、当众骂街。
其实,她也没多老,三十多岁而已。
只不过皮肉生意做得太频,面容就显憔悴,再无妆容粉饰,乍看过去,竟像个四十奔五的老泼妇了。
这模样在娼馆里是没法看了,但在十间房那条街,却算得上是有名的暗娼,熟客也多,不少人都认识她。
因为认识,就更觉得好奇。
当下便有人扯着嗓门儿喊她:“桃红啊,今儿咋跑这来了,我还要去找你做生意呢!”
“回家找你妈去吧!”老桃红扭脸就骂,“姑奶奶我现在从良了!”
“从良?”大伙儿笑着问她,“你要是从良了,以后指什么嚼谷呀?”
“关你屁事,想孝敬我啊,等下辈子老娘把你生出来再说吧!”
老桃红一边骂,一边指着张连富,说:“他,以后有他养我,轮不着你们跟着瞎操心!”
张连富一听,忙把这老娼妇推开,厉声质问:“你在这说什么胡话,我啥时候说要养你了?”
老桃红瞪大了眼睛,半是幽怨,半是嗔怒道:“哎呀,张连富,你之前在被窝里是怎么跟我说的,现在全都忘了,翻脸不认账,你还是个爷们儿吗?”
“我说什么了?”
“嗬,你可真是记性不好忘性大呀!”
老桃红扭捏作态,急忙复述道:“那天晚上,不是你自己说的么,桃红啊,你以后别出来卖了,我要娶你当媳妇儿,行不行,宝贝儿,我求你啦!”
闻听此言,众看客先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
未曾想,老桃红竟又突然转过来,将张连富护在身后,冲着街面儿上叫骂道:“你们笑什么,不许笑我家男人,这叫浪漫,你们这帮大老赶懂个屁,他那天晚上还跪下来求我嫁给他呢!”
众人一听,笑声更甚。
这可不仅仅是看笑话那么简单。
张连富的威望、名声和人品,也都随着一声声嘲笑,在无形中遭到消解、抹黑和质疑了……
有好事者当场挑起大拇哥,冷嘲热讽道:“哥们儿,我看你是饿坏了,还真不挑食呀!”
“你们少在这放屁!”张连富急道,“我、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张连富,你那良心让狗叼去了?”老桃红厉声质问,“你敢说!你敢说你不认识我?”
“我本来就不认识你!”
张连富矢口否认,但大家都看得出来,他说话时,眼里带着心虚。
老桃红不甘示弱,疯疯癫癫地继续骂道:“好啊,你果然不是个东西,变着来忽悠我,睡都睡了,让你白嫖了好几宿,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就这么对我,不是你搁我身边蛄蛹的时候了?”
“疯老娘们儿,滚一边儿去,我还有别的事要办,你少在这挡道儿!”
张连富趁势推搡几下,急欲摆脱眼前这场闹剧。
老桃红似乎受了情伤,呆愣片刻,突然瘫坐在地上,先把自己抓了个披头散发,随后便直拍大腿,寻死觅活地放声哀嚎起来。
“哎呀我说老天爷,你咋就不睁眼看看呐!枉我对他掏心掏肺,连个好念想都没留下,现在就想撒手不管我了,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呀!他不要我,那我也不活啦!”
人言可畏,最怕的就是半真半假。
老桃红刚喊了几句,围观看客便开始议论纷纷。
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评头论足,流言蜚语,亦如风刀霜剑,霎时间迎面袭来。
“唉,印刷厂也是的,怎么能选出这么个人来谈判呢?”
“可不是么,私德败坏的人,还配谈公德吗?”
“要是让我选,我肯定不选他,没准背地里收了老板的钱,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呢!”
无数质疑声钻进张连富的耳朵里,令他猛然惊醒,下意识转头看去,却见江连横等人竟也恰好走出商会大楼,此时正站在门口,冷冷地朝这边张望过来。
“陷害,有人要陷害我!”
张连富怒指江连横等人,侧身朝街上的看客嚷道:“这些都是他们的安排,为的就是挑拨咱们劳工,抹黑劳工,你们千万别上当了!”
说着,又俯身薅住老桃红的领口,厉声质问道:“你说,是谁派你来编排我的,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张连富指着江连横狂吼咆哮。
老桃红听了,却是一脸茫然,似乎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此情此景,众人也都看在眼里。
要说这事儿是否有点蹊跷,那的确是有点蹊跷。
可大伙儿心里也有想不通的困惑,前来谈判的劳工代表,总共有十几号人,老桃红怎么不去闹小毛、怎么不去闹老孟,她怎么不去闹别人,偏偏就盯上你张连富了呢?
思来想去,估计还是这小子平时有不检点的地方。
不然说不通!
难不成,江老板他们能未卜先知,早就确定了张连富会在谈判中跟资方作对,所以提前做了安排?
巧了,江连横还真就能“未卜先知”。
凭借庞杂的耳目眼线,早在谈判开始之前,他就已经摸清了劳方的底线、诉求,哪些条件可以退让,哪些工贼可以收买,哪些劳工是难啃的强硬派……
凡此种种情报,江连横早已谙熟于心,所以才能无往不利。
只不过,这些谈判前的准备,鲜有人知罢了。
不仅在场的劳工不知道,甚至就连身边那几位老板,也都被蒙在鼓里。
人人都知道江家不好惹,但对于江家打探情报的能力,终究还是有些低估了。
这时候,老桃红也已回过神来,忙又哭喊着委屈道:“好啊,张连富,我不过就是想来找你要个说法,你竟然说我陷害你,行,你不要脸,那大家就都别要了,我非得把你那点脏事儿全抖落出来不可!”
说罢,拿尾巴骨做轴儿,将身一转,面朝大街上的围观看客,立马撒泼数起了骚嘴。
“哎我天呐,你们不知道,张连富这个老瘪犊子,整天在外头装正经,背地里可会作践人了,那真是往死里折磨我呀,他在厂里狗屁不是,净想着在我面前装大爷,每次都让我管他叫‘老爷’,不叫就打,你们瞅瞅!”
有臭点子忙问:“桃红,张连富咋整你了,说出来让大伙儿给你评评理。”
“凭什么理,他就是长得磕碜、玩儿得,比那老太监都能折磨人,有一回半夜,咣咣砸我房门……”
半掩门子里的老娼妓,早已没了廉耻心,那真是啥话都敢往外说。
她敢说,我都不敢学。
要说嘴长在她身上,那才算得上是物尽其用。
只听她在那叨叨叨,跟马克沁重机枪似的,话脏得不像样,恐怕闯虎来了,也得尊她一声教师爷。
听她数骚嘴,围观看客的反应也各不相同。
大姑娘脸上害臊,小媳妇会心一笑,哥几个眉飞色舞,老太太直叫胡闹!
没过半晌儿,张连富就听不下去了,一把扯住老桃红的头发,瞪眼骂道:“放屁,我让你胡咧咧,我啥时候干过那些事儿了?”
说着,抬手就要打。
众看客一见,连忙喝止道:“诶,咋还急了,打女人可不成,她就算是个娼妓,你个男的也不能欺负人呐!”
“我欺负她?”张连富怒目圆睁,“你们咋不说他诬陷我呢?”
“她有没有诬陷你,咱不知道,但你现在要是打人,咱大家伙儿可都看着呢!”
“我……我去你妈的!”
张连富终究没有动手,打人就中圈套了,于是便狠推了一把,只想尽快逃离这块是非之地。
然而,就这一推,老桃红却已“嗝喽”一声,翻着白眼顺势瘫倒下去了。
这时节,围观看客早已越聚越多,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哎,杀人啦,杀人啦!”
人随声至,就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短腿糙汉急匆匆跑过来,一把叨住张连富的手腕,撇着嘴说:“姓张的,你要干啥,你死皮赖脸不认账也就算了,还敢当街杀人?走,跟我打官司去!”
张连富一甩胳膊,瞪眼骂道:“你他妈谁呀!”
“我是桃红她哥,桃核,欺负我妹妹可不行,走,咱们打官司去!”
“放屁,她还喘着气儿呐!”
“喘气儿咋了,人打坏了知道不,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还想抵赖?”
“我滚你妈的!”
人生在世,不管多少苦楚,忍一忍也都咽下去了,唯独蒙冤受屈这种事儿,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忍得了。
张连富心头火气,再不能忍,终于抬手狠抽了那糙汉一嘴巴。
桃核挨了打,连忙捂住半边脸,却不急着还手,只顾转头嚷道:“大伙儿快来看看,打人看见没有,张连富他比官老爷还横呐,刚被劳工选出来,他就抖起威风了,这就开始欺负老实人了!”
围观看客又不傻,大家都看得出桃核是来讹人的,但也只能看出来他在讹人,并未将其联想到复工谈判的事上来,毕竟他们也不清楚,刚才的谈判到底发生了什么。
总而言之,还是那句话——老桃红怎么没闹别人,偏偏就闹上你张连富了呢?
这也难怪,倘若在大街上碰见有女人纠缠男人,恐怕十之八九都会下意识地认为,是那男人有点问题。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现在看来,似乎有些绝对了。
张连富百口莫辩,只好将那一肚子憋屈气,全都撒在了老桃核身上。
眼见着两人扭打起来,霎时间“天降正义”,却见不远处,蒋二爷正带着一队老柴赶赴现场。
“哎,那俩小子,干什么呐!”
蒋二爷威风凛凛,厉声喝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俩就敢当众斗殴,眼里还有衙门吗,还有法律吗?”
(本章完)
第743章 手段
第743章 手段
衙门口的官差一来,众看客立时后退半步,商会大楼的门前阶下,便也随之敞亮不少。
其实,蒋二爷等人早已在不远处候着了,卖呆儿了小半天,始终按兵不动,就是在等张连富率先动手。
眼下刚一爆发冲突,他就派人火速赶到,又怎么会只是巧合?
张连富也看出了官商勾结,自知凶多吉少,便急忙转头呐喊:“大伙儿看见没,这就是衙门,他们这是在帮那些黑心厂主故意整我,扰乱复工谈判!”
众看客眨了眨眼,静静地听着,但却并无任何响应。
张连富仍不死心,接着又喊:“他们今天整我,明天也能照样整你们,要是没有西家行,那些老板过段时间就会秋后算账……”
然而,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因为私德出了问题,大伙儿再看他的眼神,竟也产生了犹疑,不再轻信了。
“张连富,你少他妈在这放屁!”
蒋二爷带人走过来,义正言辞地质问道:“谁扰乱复工谈判了?我问你,你刚才有没有动手打人?”
“那是他们诬陷我!”
“诬陷?”
蒋二爷冷哼道:“你说诬陷就是诬陷?你有证据么,你能证明他俩说的都是假的吗?他怎么没诬陷别人,偏偏就诬陷你了呢?”
张连富如鲠在喉,一时无话。
自证清白?
这世上还有比自证清白更难的事儿吗?
蒋二爷咄咄逼人,随即又道:“人家顶多就是当面说你几句,那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倒好,上来就抽人家大耳刮子,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我……”
“你什么你?”蒋二爷瞪眼骂道,“他俩就算是诬陷你,自有官府处置,轮得到你动用私行吗?要都像你这么干,还要公堂干什么?当众斗殴,咱们这些当差的不抓你,难道还要包庇你不成?”
张连富应声踉跄着后退几步。
直至此时,他才终于明白,到底何谓唇枪舌剑。
蒋二爷却不肯轻饶了他,紧接着眼睛一眯,轻飘飘地放出了一句诛心之言。
“难不成,你今天作为劳工代表参加谈判,就可以肆意妄为、不受约束、高人一等了吗?”
话音刚落,众人一阵惊呼。
老桃红到底有没有诬陷张连富,大家不清楚,也不愿妄下定论,但张连富动手打了老桃核,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明明白白的事实,围观看客都是见证,容不得丝毫抵赖。
如此细想,种种议论便迅速蔓延开来。
“唉哟,这恐怕不太公道吧?”
“是啊,再怎么说,也是张连富先动手的,打人就得吃官司,总不能因为他是来谈判的,就能法外开恩呀!”
“这事儿说破天来,他也不占理,谁让他自己先急了呢?”
“大家都是劳工,凭啥他就能搞特殊,他又不是洋人,这可不成,我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他当初还是我选出来的呢,早知道他私底下是这样的人,我选条狗也不能选他呀!”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现场的几位老板一句话没说,围观看客便已忿忿不平起来。
不过,真正令人心寒的,却是在众多非议声中,底层劳工才是最为愤慨的群体。
官老爷搞特殊,他们认了,那是命;大财主搞特殊,他们也认了,那是运;唯独自己这方有人搞特殊,他们忍不了,大家明明都是做工的,凭啥张连富也要搞特殊,这不是不公平嘛!
围观看客不同意,纷纷嚷嚷着要求公事公办。
“看来,公道自在人心呐!”
蒋二爷美了,随即脸色一变,喝令左右道:“来人,把张连富给我拷起来!”
“是!”
众老柴立马扑上前去,张连富急欲挣脱,怎奈双拳难敌四手,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便已被衙门就地擒获。
平日里交好的几个哥们儿,一看是官差抓人,也不敢上前帮忙。
何况,身旁十几个劳工,早已被江家收买了半数,眼下更是不肯施以援手。
此时此刻,也只有老孟还敢上前劝说几句,轻声央求道:“蒋队长,这点小事儿,平时见得多了,您高抬贵手,不说放人,也犯不着把人铐起来吧?”
蒋二爷斜眼一瞥,冷冷地说:“事大事小,有官府来定性,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轮得着你多嘴么?你来开会谈判,这我不管,可你要是敢妨碍公务,别怪我连你一块儿拷走!”
老孟闻言,立时有点畏惧。
好在,张连富也没有为难他,赶忙劝道:“兄弟,你家里还有老婆孩儿,就别跟我在这瞎掺和了,你现在抓紧回去,跟弟兄们解释清楚,必须坚持最后一条复工要求,否则……”
话还没说完,就见两个老柴把张连富的肩膀往下一压,厉声训斥道:“哪来那么多废话,闭嘴!”
旋即,蒋二爷又指着桃核吩咐道:“还有他,把这老小子和地上那娘们儿也给我拷起来,涉事双方,全都带走,父老乡亲可都看着呢,咱们当差的得公正严明,免得寒了老百姓的心!”
“别听他们放屁!”
张连富突然暴起,厉声呐喊:“他们这是官商勾结,欺负咱们劳工,你们千万别上当!”
“呀嗬,人都被铐上了,还不老实?”蒋二爷忙使眼色,“你们还愣着干啥,赶紧把他这大嘴岔子堵上啊!”
“打倒黑心厂主,维护劳工唔唔!”
张连富急忙大喊,可他的声音很快便模糊起来了。
蒋二爷随即走到大楼门前,冲几位老板抬了抬下巴,说:“张连富刚才犯了事儿,我得把他带回去审审,不能再参加谈判了,你们回去让他们再重选个人吧!”
朱总办等人点点头,当然没有任何异议。
江连横自不必说,他刚才在会场里便已明确表态——江某平生最恨好色之徒!
此言并非妄语,说的就是张连富这号人。
蒋二爷见现场并无其他情况,便招了招手,带上一队老柴,将那涉事三人先行带回衙门审讯去了。
“打倒……维护……”
临行之前,张连富仍在拼命呐喊,可惜应者寥寥,几近于无。
围观众人只是目送了片刻,现场便已渐渐复归于平静。
江家的毒计奏效了,效果甚至远超预期。
事实上,江连横并不指望张连富会立即受到千夫所指,也并不指望张连富会瞬间失去所有人的信任,他只需要大家对张连富的人品产生怀疑就够了。
很多时候,怀疑就意味着崩塌。
张连富的人品可疑,他所说的话便也随之可疑起来。
至少,绝大多数人都惯于这样认为。
一旦产生怀疑,就会迅速冷静下来,也就避免了狂热。
不只是劳工,任何人只要冷静下来,便会习惯性地权衡利弊、计较得失,所思所想也变得谨小慎微。
多年以前,海老鸮就曾告诫过江连横: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动,当然没什么错,但如果想得太多,就免不了患得患失、瞻前顾后,最后往往一事无成。
没有三分莽撞,哪得一腔热血?
并非人人都像张连富那般了无牵挂,大伙儿叫歇,是为了更好地活着,而不是更痛快地寻死。
官差走后没多久,渐渐地,大家便又将注意力转到了复工谈判的结果上来。
有劳工带头问道:“刚才到底谈得咋样儿啊?”
江连横身为居中调停者,理当做出回应,于是便站在石阶儿上,很严肃地说:“双方谈判的过程,尽管有些波折,但也并非毫无进展,起码奉天机械厂这边的情况,已经率先达成一致,并且准备……”
话到此处,忽然转过头来,笑着却说:“黄经理,这个喜讯,还是您来公布吧?”
黄经理点点头,随即走上前,朗声宣告:“刚才的谈判,在江老板的居中调停下,经过双方的共同努力,奉天机械厂就复工事宜,现已达成一致,大家回去休息半天,明儿一早,准时复工!”
紧接着,便将最终的复工条件,逐一公布出来。
言毕,现场掌声雷动。
奉天机械厂的劳工并没有太在意最后一条诉求,归根结底,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工钱。
一听每月工钱涨了两元五角,已经超出预期,并且缩短了工时、延长了假期,大伙儿心里就挺知足,甚至觉得这次叫歇,可以称得上是一场胜利。
“那印刷厂呢?”
人群之中,又有劳工提问。
江连横站出来说:“印刷厂的情况比较复杂,现在还没能达成一致,但我相信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
有人翻开记事本,拿着钢笔追问道:“江先生,我是《盛京时报》的记者,请问双方具体都有哪些分歧?”
江连横摆摆手说:“抱歉,我只是这次谈判的调停者,在结果没有出来以前,我不方便透露太多,至于其中的具体细节,你们可以询问当事双方。”
记者闻言,便又拥去了朱总办面前。
朱总办眉头紧锁,故作叹惋道:“我也不想透露具体细节,但我可以说,在刚才的谈判过程中,我方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并且展现了极大的诚意,暂时没能谈妥,于我个人来说,只是觉得非常遗憾。”
记者见问不出来,便又跑去劳工那边询问。
然而,自从张连富走后,印刷厂的劳工就好像突然哑巴了。
倒也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许多人对现有的复工条件已经很满意了,至于能不能成立西家行,他们并未特别关心,于是便有些茫然无措,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绑架了似的,不小心上了贼船。
其他几个反对者,刚才眼见着张连富被官差带走,此刻也闷头收敛了锋芒。
老孟毕竟不是独身,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其言谈举止,便显得格外谨慎,竟也不肯透露分歧细节。
众记者见状,便只好又去询问江连横。
“江先生,《东三省公报》记者,请问下一次谈判是在什么时候?”
“为了能让印刷厂尽快复工,我们在会场里的原定计划是,今天下午再次举行磋商谈判,但是大家刚才也都看见了,现在劳工那边少了一个人,为了确保劳方权益不受损害,我个人提议,改由明天同一时间再谈。”
说罢,江连横随即转头询问:“朱总办,您的意思呢?”
朱总办不敢有任何异议,但在外人面前,还得佯装沉吟,想了许久才说:“也行,既然江老板发话了,那我就再体谅体谅劳工吧!”
话犹未已,围观看客立时交口称赞。
“哎呀,江老板的为人不愧是这个,真替劳工说话呀!”
“那可不,江湖中人,义字当先!”
“这话说的,人家可是联合西家行的荣誉主席,他要是不讲公道,那些做工的怎么会同意他来调停呢!”
众记者也连忙将这番问答记录下来,紧接着又去询问商埠局的官署代表。
“刘先生,你这次代表公署旁听劳资谈判,请问你有什么具体感想吗?”
刘帮办好拽词儿,当即就把预先准备好的辞令端出来,说:“依我来看,商民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矛盾,事态之所以一再恶化,恐怕还是受到了某些人的挑唆,才酿成这场闹剧……”
记者的提问似乎永无止境,刘帮办的回答也总是老生常谈。
江连横不愿多待,随意推辞几句,便在自家保镖的护送下,先行乘车离开了商会大楼。
另一边,老孟也不愿枉费了张连富的嘱托,于是便带领众人,当即返回奉天印刷厂,召集工友弟兄,准备延续张连富要在厂内筹办西家行的主张。
可惜,事与愿违。
没有张连富摇旗呐喊,众人的心气立马萎靡下来,就算老孟再怎么声明利害,也只能堪堪获得半数支持。
乍一听,人数好像不少,其实大多都是看在往日交情的份儿上,勉强在口头上支持几句罢了。
倘若复工进程继续拖延下去,这些人便会立刻改变主意,没有丝毫迟疑。
毕竟,最重要的是涨工钱。
这项要求得到了满足,其他只是次要目标。
而且,眼下机械厂复工在即,印刷厂就变得形单影只,大家听了消息,便也没了继续抗争的劲头儿了。
老孟摇头兴叹,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张连富在印刷厂里的作用,根本无人可以取代。
话虽如此,好歹也算得到了半数口头支持,总该在下次谈判的时候争取一下,才能不负兄弟的嘱托。
可以预见,下次谈判就是最后的机会。
老孟为此留在工厂里,跟几个坚定的支持者商量了许久,直到天色擦黑,才紧忙返回家里——还得给瘫巴老娘做饭去呢!
大西关的一间小砖房,前后无院,左右荒凉,还没等走到近前,就见自家媳妇儿正蹲坐在门槛儿上抻脖眺望,神情似乎有些焦躁。
“诶,你咋回来了?”老孟急忙小跑过去,皱眉追问道,“你今天不是上夜班儿么,早知道你在家,我就不回来了,那边还等着商量叫歇的事儿呢!”
媳妇儿一听,猛就窜起来,哭喊着埋怨道:“你咋不死在厂里,还在那商量叫歇呢,咱家孩子都找不着了!”
(本章完)
第744章 老辈
第744章 老辈
“你说啥,孩子找不着了?”
老孟浑身一怔,瞳孔乱颤,某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不过,眼下天色刚刚擦黑,时间还不算太晚,他勉强抱有一丝侥幸,强装镇定地宽慰道:“你先别着急,没准是孩子贪玩儿,指不定上哪疯去了。”
“你心可真大,都这时候了,还在那自己骗自己!”
媳妇儿哭声不断,紧接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塞给老孟,喃喃啜泣道:“白纸黑字,你自己看吧!”
老孟接过信件,展开一看,心里顿时被掏空了似的,只觉得后脑勺嗡嗡作响。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满打满算只有两行字——劳工复产之日,儿女还家之时。
孩子丢了,当妈的遭不住,眼下泣不成声,只顾着埋怨哭喊。
“我就说……你整天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非得去张罗叫歇,净显你有能耐,这回好了吧……你还我孩子!”
“媳妇儿,这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拿孩子下手啊!”
老孟脸色难堪,心虚得厉害,磕磕巴巴地问:“这、这封信是啥时候送来的?”
媳妇儿说:“我下午回来那阵儿,刚到家没多暂功夫,就听见外头有人砸门,动静贼大,我没敢开,这封信就从门缝里塞进来了,等我再想出去看的时候,也没看见人影儿。”
“不是,你咋突然回来了?”
“纺纱厂把我开了。”
老孟神情一滞,家里受到的打击接二连三,这无疑是对他带头叫歇的惩罚。
媳妇儿仍旧哭丧着脸,委屈道:“他们说我偷厂里的东西,我说我冤枉,他们也不听,不仅要把我开除,还说让我回去等着吃官司,他们当时那架势,我要是再不走的话,就准备动手打我了。”
打官司这种事儿,寻常百姓根本吃不消,就算打赢了,最后的结果也往往得不偿失。
老孟一听,深感颓然无力。
那些有钱有势的大老板,想要对付他们这些穷苦人,简直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似的简单。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思来想去,恐怕也只有跪地求饶、哀声乞怜,才能换得一线生机。
可是,穷人也有尊严。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下去已是不易,再想站起来便更是难上加难。
最重要的是,就算老孟想跪,他也不知道该去找谁。
可想而知,像江连横那样的大老板,是绝不可能亲自见他的,那不体面。
老孟家的儿女遭人绑票,父母去求江老板高抬贵手,这算什么意思?
难不成,你是在说江老板绑了你家儿女?
老孟沉吟不语,这条路行不通。
他媳妇儿也是情急心切,当下昏了头,竟忽然提议道:“不行咱报官吧?”
“报官?”老孟连忙摆手,“这时候报官,咱家孩子就真没了!”
“那你倒是出去找呀,你还在这傻呆着干啥?”
“我……我上哪找去啊?”
“你平时那些能耐呢?”媳妇儿埋怨道,“不让你去张罗叫歇,你偏去,成天忙叨那些没用的,真到了关键时刻,啥都指望不上你。我告诉你,咱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活了!”
正说话间,忽听里屋传来一道衰朽的声音。
“吵吵啥呢,你们两口子又在外头呿呿我呢吧?”
老孟听了,心头一紧,忙压低了声音问:“这事儿老太太知道不?”
媳妇儿摇了摇头:“我哪敢说呀,说出来又怪在我头上了。”
话音刚落,屋内接着又嚷:“这都几点了,咋还不吃饭,你两口子就存心饿着我吧!”
“妈,您再稍等一会儿,这就给您做饭啦!”
老孟朝里屋应了一声,随即又冲媳妇儿嘱咐道:“你把脸收拾收拾,这事儿别让老太太知道了,我先进去做饭,其他的待会儿再说。”
“你到底咋想的,现在还有闲心做饭呐?”
媳妇儿急得不行,可再回过头时,却见老孟已然奔去了里屋。
炕上盘着一个老太太,六七十岁模样,头发白,眼神凌厉,耳朵时灵时不灵,谁要大声喊她,老太太保准听不见;可谁要小声呿呿她几句,老太太立马坐直了反问:“你说谁呢?”
老孟他娘,顶是难伺候的主,性刁嘴馋不说,还动不动就挑歪理。
可她偏偏命好,年轻时长得漂亮,丈夫就宠她,什么重活儿都不用她干,到老了还摊上个孝敬儿子,对她更是百依百顺——那是在别人眼里,在老太太自己看来,她这辈子却净受委屈了。
眼见着儿子进屋,老太太立马翻了白眼,冷哼道:“还知道回来呐,我搁家都饿成什么样儿了?”
“妈,印刷厂那边有点事儿,回来晚了,我这就给您做饭去。”
“你没看见我这茶缸子都空了?”
“看见了,我这就给您烧水。”
“尿盆儿也不想着给我倒,成天非得我提醒你,你要是不爱伺候就直说,我去你弟家也不是不行。”
“妈,我这不刚回来么。”老孟忙着左右操持,忍不住嘀咕道,“您可别去他家,他能管你都怪了。”
老太太斜了儿子一眼,撇撇嘴说:“比你强。”
老孟叹了口气,似乎已经习惯了,也懒得再去争辩。
“孩子咋没回来?”老太太又问。
老孟手上的活儿不停,佯装无事地应道:“哦,他俩今天去同学家玩儿,晚上不回来了。”
说罢,赶忙去了外屋地,拉着媳妇儿忙活做饭。
剩饭剩菜,稍稍热一下就能吃了,倒也简单方便。
不多时,碗筷杯盘便已在炕桌上码好。
老太太打量几眼,又不满意了,挑着歪理说:“孩子不在家,就给我吃上剩菜了。”
“妈,您这说的什么话呀!”老孟没有胃口,只把饭菜推到老娘面前,“孩子今晚不回来,少了俩人,咱就对付一口呗,您想吃啥,我明儿给您买去!”
媳妇儿不吭声,心里牵挂着孩子,神情便有些焦躁不安。
老太太见状,立马摔下筷子,冷声道:“我不吃了!”
“不吃了?”
老孟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见亲娘在旁边拍着大腿哭喊起来了。
“哎呀,我说老头子啊,你咋就这么狠心,把我一个人给扔下了,咱这儿子不孝顺,儿媳妇还整天给我脸色看,你让我咋活呀,我不活了,我找你去吧!”
哭得惊天动地,嚎得日月无光。
媳妇儿本就心焦难耐,一见婆婆又在胡闹,眼里顿时涌出泪水,当场指责道:“老太太,你说这话昧不昧良心,我还得怎么做,你才能知足,都这时候了,还得给你做饭,我、我……”
“你少说两句!”老孟左右劝解,“妈,您就别整这出了,我现在已经够烦的了!”
老太太连忙骂道:“小瘪犊子,你还嫌我烦,娶了媳妇忘了娘,我白养你了!”
“她没给你使脸色。”
“放屁,你就护着她吧,我去找老疙瘩,让老疙瘩养我。”
“那你就去吧!”媳妇儿呛声道,“总说去找你老儿子,我就没见你挪动过,你去找他,看他养不养你!”
老太太一怔,随即嚎啕大哭:“哎呀,现在这个家里,是个人就欺负我,老头子你让我咋活呀!”
两个女人越吵越凶,老孟只觉得头都跟着大了一圈儿,急火攻心,终于控制不住,抬手“哗啦”一声,便将炕桌掀翻在地。
“行了,都消停点吧!”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老太太瞥了一眼满地狼藉,忽然哑巴了,也不再嚷着去找老疙瘩了。
媳妇儿不再吭声,只顾闷头啜泣。
老孟喘了片刻,自己下地把东西收拾干净,觉得此事终究无法瞒下去,便坐下来轻声说:“妈,别挑翠萍的理,她今天被厂里开了,心里不痛快,不是冲你。”
老太太这回倒是通情达理了,连忙宽慰道:“哦,没什么,别太操心,这年头哪有一份工干到老的呀,大不了再换一家,慢慢找,翠萍上过小学,总还是能找到工作的。”
“唉,那是以前,现在可就不好说了。”
“怎么呢?”
“还不是因为他!”媳妇儿接话道,“非得去张罗叫歇,给家里招灾惹祸,我跟着遭殃也就算了,可是……”
“别瞎说话!”老孟厉声打断。
然而,刁婆子没有傻的,老太太何等机灵,一听小两口这番对话,当即醒悟过来。
“等会儿,那俩孩子是不是让人绑票了?”
“没有没有……”
“什么没有,你小子别蒙我了,光是丢了一份工作的话,翠萍至于哭成这样么?”
老孟有点心慌,连忙安抚道:“妈,您先别着急……”
“我着什么急,着急有用吗?”老太太问,“咱家没来奉天以前,隔壁村的老陈头就是当胡子的,你娘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我什么没见识过?那边派人送信了么,拿过来我瞅瞅!”
两口子一愣,没想到事发突然,老太太竟是家里最镇定的人。
“送没送信,你俩倒是给个话呀!”
“唔,送了。”
媳妇儿回过神来,忙把绑匪的信件递了过去。
老太太摆摆手说:“念给我听,我又不认字儿。”
媳妇儿就念:“劳工复产之日,儿女还家之时。”
老太太一听,当即断言道:“孩子没事儿,顶多就是饿两天。”
“妈,你咋那么确定?”老孟略感困惑,“他们可是绑匪,知道我带头叫歇,不会把气撒在我孩子身上吧?”
“你懂个屁,生人家的孩子才挨打呢,打是为了问出家里衬多少钱,像这种知根知底的,那就没有必要动粗,除非撕票,不然谁闲着没事儿跟孩子抖威风呀,胡子也是要脸的,传出去都让人笑话。”
“可是,咱还有个姑娘呢,他们会不会……”
“放心吧,秧子房里不动观音,这是行规,而且也不吉利。”
老太太指着绑匪送来的信件,说:“人家说是儿女还家,那就是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送回来,否则另有一套说法。再者说,胡子要想找女人,直接抢就完了,犯得着拿做生意的秧子解渴么,这又不是砸窑?”
两口子互相看了看,忽然感觉后背发毛,不禁追问:“妈,您以前到底是干啥的?”
老太太一摆手,却说:“老年间的事儿,你们俩少打听。”
媳妇儿仍然有点不放心,便问:“那……咱真不用出去找找么?”
“找也没用,你就算找着了,秧子房里有狠心梁看着,那都是绺子里最心狠手黑的人,你去干啥,别再把命给搭里头了,报官更是死路一条,而且人家不是写明了么,复工就还人呐!”
老太太三言两语,就把两口子悬着的心给安抚下来。
紧接着,便又数落了老孟几句。
“我说你也真是的,你咋就那么爱逞英雄、出风头,咱就是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好好过日子就得了,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非得跟着张连富那小崽子起高调,你说你落得什么好了?”
“妈……您刚才说那两句话,可不像是个平头百姓啊!”
“别犟嘴,老实听着就完了!”
老太太抄起烟袋锅子,接着又说:“那都是有数的话——枪打出头鸟!窜得越高,摔得越惨,狗屁能耐都没有,你跟人家拿什么斗,胳膊拧不过大腿,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我是明白,可工厂那边太欺负人了,咱要不叫歇,早晚让他们熊死。”
老孟自然也有一套说法,由于省城物价飞涨,各工厂更是加紧盘剥,众人早已忍无可忍。
这次印刷厂叫歇,虽是偶然爆发,却也是必然结果。
“叫歇归叫歇,我又没说不让你参加,但你不能带头呀,总之你记住了,法不责众,咱就随大流,大家都嚷着叫歇,你不去也不行,容易被排挤,大家都不说话,你就在那装哑巴,等着别人带头就行了。”
“可是……”老孟喃喃自语道,“我等别人带头,别人等我带头,大家都这么等着,总得有人先带头吧?”
“那怎么就非得是你呢?”
老太太吧嗒两口烟,摇摇头说:“这世道没了你也照样转,就你有能耐,就你有胆子,别人都傻?我看你才是最傻的,傻狍子才往前冲呐,你小子平时机灵点!听我的,明儿去工厂劝劝大家,差不多就散了吧!”
老孟默然无话,心里却已暗暗做出了选择。
没办法,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为了大家而不顾小家。
老太太磕了磕烟袋锅子,腰杆儿似乎又硬了起来,忙问:“行了,还吃不吃饭了,你俩想饿死我啊?”
(本章完)
第745章 怀柔
第745章 怀柔
情况毫无意外。
翌日清早,老孟再去印刷厂时,态度陡然转变,也不再坚持筹办西家行了。
劳工里的强硬派本来就少,张连富一经被捕,老孟又临时变卦,如今更是心灰意冷,状如散沙。
大家很快就有了妥协的打算。
于是,接下来的谈判进程,也显得格外顺利。
经过双方共同商讨,最终决定于当日下午陆续复工。
老孟因为投了赞成票,受到朱总办嘉奖,趁机请了半天假,会议结束以后,便连忙返回家中,等候儿女平安归来的消息。
等待的过程并不漫长,可两口子心急如焚,每分每秒都感觉备受煎熬,直在屋子里转圈儿拉磨。
老太太倒是气定神闲,该吃吃、该喝喝,浑像个没事人似的,时不时还有点不耐烦。
“哎呀,别晃悠了,孩子保准没事儿!这是绑票,又不是拍子,咱家也不衬什么钱,人家绑你孩子,除了逼你投票复工,还能图啥?”
老太太念叨着捶了捶腿,摇头叹道:“小年轻的没经过见过,碰见点事儿就抓瞎,这家没我能行吗?”
果然,没等多久,就听见外屋地传来一阵敲门声响。
“咣咣咣!”
事发突然,动静不小。
媳妇儿在家苦盼了一天一宿,临到此时,却不敢应门,只躲在老孟身后,推搡着说:“快去开门呐!”
老孟连忙奔去外屋地,推开房门,却又忽地愣住。
门外不见儿女,只有三五个陌生男子,身穿黑绸短打,头戴西洋礼帽,面容冷硬,有恃无恐。
杨剌子带人来的,直勾勾站在原地,也不说话,只抻脖朝屋里扫了两眼。
“大哥,现在印刷厂已经复工了,我孩子呢?”
老孟焦急询问,杨剌子却不搭腔,忽转身朝斜后方的街面儿上招了招手,也不知到底有何安排。
夫妻俩不敢多嘴,只好静观其变。
很快,就见街面儿上有人走过来,一个肩扛两口麻袋,一个手提高筒铁壶,来到门前,也是二话没有,只把这几样东西放在门槛儿里,紧接着便转身走了。
老孟低头看向麻袋,那大小显然没法装人。
正有些困惑,忽然发现杨剌子等人也要走,便急忙往前迈了两步,问:“诶,大哥……我、我孩子呢?”
杨剌子应声回头,指着老孟,命令道:“老实搁家等着,别出门。”
老孟不解其意,更不敢冒然追问,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莫名离去。
媳妇儿着急,见人走远了,连忙责备道:“你不会说话呀,刚才怎么不问问咱家孩子啥时候能回来啊?”
“这……他们不是说了,让咱搁家等着么。”
“窝囊废,啥都指望不上你!”
媳妇儿不禁埋怨起来,但不管怎么说,好歹也算有消息了,随即又看了看戳在门口的麻袋。
“这是啥,你快过去看看呐!”
老孟点点头,走过去蹲下身子,将两口麻袋逐次拆开,紧接着猛转过来,脸上的神情倍感诧异。
“大米。”
“啥?”
“大米和白面,还有一桶油。”
老孟重复了一遍,媳妇儿难以置信,忙凑过去查看,整个人顿时呆在原地。
真是大米和面粉,白得像雪,每袋足有二十斤重,还有一桶豆油,那就更金贵了,寻常人家哪能吃得起?
正诧异间,里屋突然传来一声幽怨。
“我都老些年没吃过大米了,你爹没能耐,你也不孝顺,都不给我吃,我这辈子过得苦啊!”
每到这种时候,老太太的耳朵可就尖了。
两口子没应声,困惑之余,却也平添了一丝欣喜。
“这算什么意思啊?”媳妇儿问,“总不至于还感谢咱们吧?”
老孟虽然也有这种想法,但却感觉自己不配,忽又发现米袋里装着一封信,便急忙拆开来看。
“信上写的啥?”媳妇儿着急追问,“是不是说咱孩子啥时候回来?”
老孟摇了摇头,说:“这是封推荐信。”
“推荐啥?”
“推荐你去八王寺汽水厂当女工,每月能开二十元薪饷。”
媳妇儿一听,脸上就见喜色。
她原先在奉天纺纱厂,每个月拼死累活,加班加点,才能勉强挣到十六元。
汽水厂的规模远不如纺纱厂,工钱却多出四元,想来那职位应该是个管事的小工头。
“这是江老板给咱安排的?”
“别扯了,他那样的大老板,哪有功夫管这些小事儿。”老孟说,“不过,肯定是跟江家有关就是了,这落款上写的是王正南,你听过这人吗?”
媳妇儿摇了摇头:“你都没听过,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阶层跨度太大,双方如同是两个世界的人,平日里毫无交集可言。
他们或许听过南风的铺面,但却不知道那铺面属于南风。
说话间,敲门声再次响起。
老孟一惊,连忙起身开门,结果门外仍然不见儿女,但这次的访客他却认识。
“哟,这不是韩大夫么?”
来人是大西关有名的老郎中,家里开医馆的,平时绝少出门看诊。
老孟虽然请不起他,但同住在一条街,总还是听过见过的,眼下看他背着药箱站在门外,不禁有些困惑。
“韩大夫,您这是……”
“哦,我是受人之托,来给老太太看看腿是怎么回事儿。”
夫妻俩相视一眼,有韩大夫来给老太太看病,当然求之不得,可是这出诊费……
韩大夫摆手笑道:“放心,不要钱,钱已经有人给过了。”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老孟连忙把人请进屋里,笑着喊道:“妈,请人来给您看病了!”
“谁呀?”
老太太的语气颇不耐烦,一见韩大夫进屋,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也不知谁惹着她了,只管拿白眼斜视人家,撇撇嘴道:“搁哪请来的野大夫,别再把我治死了。”
“妈,您这说的什么话呀!”老孟面露尴尬,急忙赔罪道,“韩大夫,您别多心,我妈她就这样,脾气不好。”
“不碍事,不碍事。”
韩大夫从医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上年岁的撒泼打滚、宁死不肯就医的老太太,他见得多了,眼下毫不介意,只管看病救人。
望闻问切,忙活了一袋烟的功夫。
韩大夫心下了然,转头看向老孟,却说:“要不,容我跟老太太单独谈谈?”
夫妻俩没有二话,关门退出里屋,只留下老太太斜眼瞪着大夫。
“老太太今年高寿啊?”
“让我那不孝的儿子饿瘦的。”
“呵呵,老太太耳朵沉。”
“你才聋呢!”
韩大夫笑着摆摆手,忽然压低了声音,问:“行了,要不您给我交个实底,以后就打算这么躺在炕上了?”
老太太翻了个白眼,似乎被人戳破了心机,却道:“我家老头儿这辈子也没让我干过活儿。”
“那您命好,不光有个疼人的老伴儿,还摊上个孝顺儿子呐!”
“他?他整天净给我气受,还是我老儿子好,总惦记着我!”
“哦,那您老儿子呢?”
“他在外头忙,我不给他添麻烦。”
韩大夫不再追问。
其实,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知道真孝顺的是大儿子,可她就是打心眼儿里稀罕老儿子。
大儿子给她夹肉,她嫌腻歪;老儿子破天荒来一趟,就拿一袋子婆婆丁,她说野菜败火,是好东西。
偏儿不得偏儿济,偏儿反受偏儿气。
她不觉得受气,反倒变着法地帮老儿子找补。
韩大夫知道老太太的心机,笑呵呵地说:“我只管看病,不管家事儿,我不戳穿你,但你也别砸了我的招牌,我给你开几方温药补补,不求药到病除,您至少得给我留一句‘见好’才行吧?”
老太太没吭声,算是默许了。
韩大夫随即打开药箱,执笔研墨,刷刷点点,写了几味可有可无、茶水似的药方,出门交给老孟,低声嘱咐道:“你带着药方,去城北宁和药铺,那儿的掌柜叫张胜,你报上姓名,按方抓药,他不收你钱的。”
老孟心里清楚,这大概又是江家的安排,于是连忙点头应承。
韩大夫接着说:“对了,有人托我给你带个话,你记住了。”
“好好好,韩大夫请讲。”
“印刷厂里有威望的劳工不多,你算其中一个,以后好好干,要是碰见了什么困难,你就去南记粮油店,把事情跟掌柜的或者伙计说清楚,甭管大事小情,哪怕是孩子上学的事儿,也可以去说。”
老孟呆了片刻,才应声说:“好,我知道了。”
“那我就走了啊!”韩大夫提起长衫,迈过门槛儿,忽又转过身来,“年轻人,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好好过日子才是真格的,闲着没事儿拼什么命呀!”
说罢,迈步远去。
这时候,天色将近傍晚。
老孟又在家里等了半晌儿,直到窗外擦黑,街面儿上的行人渐渐稀少时,敲门声方才第三次响起。
再开房门时,没有意外,一双儿女终于平安回家了。
老孟媳妇儿悲喜交加,一把将儿女拥进怀里,上上下下,从里到外,把两个孩子都仔细检查了一遍。
结果真如老太太所言,两个孩子不仅没受毒打,身上就连勒痕也无处可见,甚至回家的时候,每人兜里还揣着两块现洋。
风波虽平,但无论如何,绑票终究还是绑票。
两个孩子吓得不轻,脸都白了,说话也是磕磕绊绊,记不清任何细节。
问他们在此期间,是否见过什么人,都被带去了哪里,又是怎么被带回来的,俩孩子不禁说不清楚,甚至彼此间的说法还经常相悖,各执一词。
“忘了好,忘了才好呐!”
老太太很得意,靠在大衣箱上,慢悠悠地冲儿子、儿媳说:“看见没,我早就告诉你们了,孩子保准不会出事儿,人家这是想拉拢你,要是纯粹为了复工谈判,人家有的是办法整你,哪还用得着去帮孩子?”
事已至此,老孟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江家软硬兼施,先给敲打警告,再给好处甜头,一番攻心下来,老孟也不敢再起高调了。
只不过,心里多多少少,总还是对张连富抱有一丝愧疚。
媳妇儿倒是看得开,不仅好了伤疤忘了疼,眼下竟还数落起劳工来了。
“你们印刷厂也是的,现在省城形势多差呀,人家朱总办没裁员就不错了,非要叫歇,叫就叫吧,给他们涨了工资,还不消停,人得学会知足,贪得无厌可不成。”
老孟闻言,不禁瞄着媳妇儿说:“你变得可够快的,这还没去汽水厂上班呢,说话就快赶上工头了。”
“那咋了,我说的也是实话,厂里不挣钱,咱们咋挣钱?”
媳妇儿已经完全沉浸在既得利益之中,只顾念着江家的好,接着又说:“江老板还是讲道义的,人家给咱送米送面送油,还找人给咱妈看病,医药费都免了,孩子现在也平安回家,这就挺好。”
“他这是绑票!”老孟拍案喝道,“张连富还在牢里关着呢!”
“哎哟,真不够你操心的,那你现在去把他救出来吧,还有这米这面这油,也都给人家送回去!”
媳妇儿怼了两句,老孟立时无话可说。
归根结底,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收下容易,退回去难。
老太太突然接茬儿道:“哎呀,行了行了,那都是有数的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叫歇也没啥不对的,该叫还得叫,不能闷声吃哑巴亏,就有一点,该哭哭、该闹闹,可你不能咬人,咬人就是找死,哭穷才有甜头!”
说到最后才发现,老孟家里最讲实在的、最懂得趋利避害的,还是这位装瘫巴的刁婆子。
老太太沉着冷静,尤其时不时蹦出来几句黑话,更让家里人感觉陌生。
东三省匪患猖獗几十年,始终未能根除,各山头的绺子柜上,也并非没有娘们儿当家。
今年年初,宽城子就枪毙了一位统领两千匪众的女大当家——张淑贞,绿林报号“双枪驼龙”!
此案轰动一时,真要说起来,这位张淑贞还是江连横的老乡呢!
老孟在印刷厂工作,熟悉各种新闻报刊,此刻回想起“枪毙驼龙”的报道,便忍不住问:“妈,您以前……不会是当过胡子吧?”
“啊?你说啥?”
老太太又“聋”了,指着门外说:“那大米不能存,陈了可就不好吃了啊!”
(本章完)
病假
病假
命途多舛,尾椎骨又摔伤了,上周五的事儿,本来没什么大碍,结果鬼迷心窍,买了个所谓的u型坐垫,这下突然加重,试了试语音码字,效果差太多,不想糊弄,再请一天。
非常内疚,敬请谅解。
(本章完)
第746章 突遭重创
第746章 突遭重创
四月底,江连横赶早去了办公室,坐下来安排日程。
桌上放着一摞报纸,刚送来没多久,尚且温热,还带着些油墨香气。
奉天印刷厂复工已经有几天了,报上仍能看见零星议论,多是关于本次叫歇的定性文章,偶有几处,提到江连横的名字,当然都是一片赞誉。
“你还别说,这印刷厂平时感觉不起眼,可真要停转了,也挺不方便的。”
江连横随手翻了几份报纸,抿了抿嘴,神情颇有些感慨。
方言应声走过来,一边倒茶,一边应道:“东家,这次叫歇虽然平了,但根本问题没有解决,以后恐怕还会再出乱子啊!”
“怎么讲?”江连横好奇询问,“最近听见什么风声了?”
方言摇了摇头,却说:“我昨天又去了一趟官银号,奉票还在贬值,现在兑换现洋的市价,已经接近三块五了。而且,照目前这种势头发展下去,票价估计还会继续下跌。”
江连横听了直皱眉。
从3.2到3.5,某种意义上来说,奉票又贬值了三毛钱。
这种市价浮动,已经很夸张了。
但更重要的是,贬值的过程实在太快。
从上次兑换现洋到如今,其间满打满算,还不到半月光景,金融秩序濒临失控,奉天商民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方言接着说:“东家,这三块五还只是市价,实际情况却是有价无市,普通百姓想去兑换现洋,要走各种手续,就算是咱们这些有关系、走后门的,也免不了被上头层层盘剥,真正到手的,那就更少了。”
“黑市的行情怎么样?”
“没有行情,只进不出,别说那些地下钱庄了,就连那些明面上的票号,也都只收现洋,绝不兑换。”
江连横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道:“奉票是省府发行的法定纸钞,他们拒不兑换,这样搞下去,难道就不怕以后被官府拎出来背锅?”
“那也没办法呀,”方言说,“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毛荒就是事实,谁把自家的现洋兑出去,那就保准亏本,而且市面上已经出现挤兑的苗头了,哪家敢开这道口子,估计一天之内,就会被人兑空。”
现状已成恶性循环。
奉票越贬值,便越是容易引发挤兑;挤兑越严重,便越是加剧奉票贬值。
江连横虽然不懂经济之道,但却深谙人性,知道眼下的情况实出必然。
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结果仍旧无济于事。
奉票不是他发行的,兑价浮动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作为奉天商界头面人物,又不便带头挤兑官银号。
如今,他所能做的,似乎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资产凭空缩水。
“唉,能兑多少算多少吧!”
江连横叹了口气,随即嘱咐道:“对了,你也抓紧准备准备,别搁我身边忙活了好几年,最后就挣了一堆废纸,该兑就兑,要是碰见了麻烦,我帮你给官银号打电话说说。”
方言连忙点头:“多谢东家。”
宰相门前七品官。
方言虽说不算是江家的白纸扇,但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些年来,也攒下不少人脉,知道该如何避险。
江连横对待忠于自己的弟兄,向来不吝钱财,交代了几句过后,紧接着又问:“今天上午有安排吗?”
“宁和药铺的掌柜想要见见您,前天就已经约好了。”
“张胜?”
“嗯,我给他定的是上午九点。”
“那是老熟人呐,你下去看看,他要是到了,就直接领进来,别让他在外头等了。”
方言点了点头,转身推门而去。
张胜的确是老熟人了,靠帮江家十几年,同时也是纵横保险公司最早的那批老主顾。
江连横第一次跟他打交道,还要追溯到民国二年,追查红丸下落的时候。
彼时,张胜的铺面还很寒酸,主卖膏药,兼售红丸、烟土,论生意规模,在奉天城远远排不上号。
但自从拜了江连横为“东家”,真可谓“好风凭借力”,家产翻了数倍不止,名头早已盖过了“恒瑞”、“荣安”两家药铺,单就城北地界儿来说,那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大财主了。
这些年来,胡小妍所用的名贵药材,大多都是他给江家的孝敬。
江连横转动座椅,侧身望向窗外。
天气日渐暖和,顺着窗口,可以看见小西关的热闹街景,浮华忙碌,焦躁不安。
没等多久,忽听房门再次推开,就见方言领着张胜走了进来。
“东家,您辛苦!”
张胜四十多岁,也不年轻了,进门按照江湖规矩,仍旧道声辛苦。
因是线上的熟脉,江连横就没太端着,见面扬了扬下巴,笑着便问:“找我干啥,来要钱呐?”
“要钱?”张胜一愣,“要什么钱?”
“我听南风说,他安排印刷厂的老孟去你那抓药了?”
“嗐,东家,您这不是成心寒碜我么,就他抓那几钱药,还不如我平时搁家泡脚用的贵呢,我还至于因为那仨瓜俩枣的小账,过来耽误您的时间么?”
江连横笑了笑,抬手指向桌对面的椅子。
“快坐,好不容易跑我这来一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是是是,我也知道东家的日程排得紧,按理来说,我应该开门见山,但这件事儿……还真挺难以启齿!”
张胜如坐针毡,目光闪躲,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吞吞吐吐,半晌儿也没想好到底应该如何开场。
江连横以为他是来告帮兑换现洋的,结果不是,而是关于生意上的合作。
“这些年来,多亏了有东家照应,我才能在奉天混得风生水起、买卖兴旺,不过……这世事变幻莫测,总是不如人愿,老话说得好啊,树挪死,人挪活……”
“行行行,”江连横忍不住打断道,“你有话就痛快点,大家十几年的交情了,只要你没在背后捅我刀子,我还犯不上跟你翻脸不认人,你说吧,直说!”
张胜酝酿片刻,终于坦诚道:“东家,我以后……就不打算再干烟土的生意了。”
“你要干保险呐?”
“不不不,东家说笑了,我只是不打算再碰烟土和红丸,以后规规矩矩地干药铺生意就挺好。”
“什么情况?”江连横有点意外,“你在这行里混了十几年,咋的,突然长良心了?”
张胜略显尴尬,却也只能摇头否认。
所谓“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这话说得太过绝对,以至于近乎谬论。
其实,善恶是非,往往就在一念之间,仅凭穷富而论,想来多半是豪绅的自夸,亦如“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大抵也只是某种想当然。
烟商赚了钱,假惺惺地去做慈善的,不是没有,而且也不鲜见。
但要说突然良心发现,金盆洗手不干了,却是闻所未闻的非常之事。
难道是钱挣够了?
那更不可能,就算挣够了钱,顶多也是满足现状,不再扩张,还没听说过谁把到手的生意扔出去不要了。
江连横一再追问,张胜便只好吐露实情。
“东家,最近省府准备放开烟禁,这事儿您没听说吗?”
“倒是有点耳闻,但不是说这提案让张辅臣给否了么?”
“否什么呀,现在已经通过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在前两天。”
前两天,江家正忙于调停劳工叫歇,并未刻意关注省府的其他政令,又要忙于兑换现洋,难免有所疏忽。
何况,个人精力有限,江连横不可能面面俱到。
张胜作为业内烟商,全心全意地关注此事动向,自然最先有所察觉。
“按照最新消息,奉天这边的情况暂且搁置,但黑吉两省的烟禁,已经准备彻底放开了。”
所谓放开烟禁,从来都不是指允许贩售烟土,而是指允许大规模种植烟土。
这事儿乍听起来,甚至有些吊诡——放开烟禁,其实往往意味着收紧烟土贩售。
张胜解释道:“奉天虽然不种,但该卖还是要卖,不仅要卖,而且是垄断专营。不出意外的话,三省各地马上就要成立专卖局了。到时候,像我这种私营的,肯定要受打击。”
“我不是帮你弄过特许经营的牌照吗?”江连横问。
“有也没用啊,这次突然放开烟禁,摆明了就是要设局专卖,所有烟税最后都要收归军用。”
看来,奉张集团为了问鼎天下,已经濒临无所不用的地步了。
张胜摇头叹道:“东家,您想想,等专卖局成立以后,我这生意还怎么干呐?我的售价要是比专卖局高,那就毫无竞争力;要是比专卖局低,他们保准给我扣个‘扰乱市场’的罪名,红丸也会被严令禁止。”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
一是斗不过,二是斗过了,那就离死不远了。
更何况,烟土本就是缺德的生意,官府想要治罪,不仅不会激起民愤,反而还会获得一片赞誉。
这种情况下,急流勇退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当然,其实也有例外,那就是去给小东洋当牛做马,在宏济善堂兜售红丸,省府也只能感叹鞭长莫及。
但张胜显然没这种打算,买卖归买卖,纳头去拜鬼子这种事儿,终究干不出来。
“我已经想好了,”他说,“反正我那药铺的生意,现在照样不少挣,走了十几年财运,该放手就放手吧,就当是给儿女积德了,您说是不是?”
宁和药铺既然打算放弃这桩生意,那就没必要再买江家的货运保险了。
虽说药材也需要货运,店铺也需要水火险,但无论利润还是频次,都没法跟烟土生意相提并论。
突然之间,江家便丢了一份保险大单。
而且,宁和药铺的情况,大概只是个开端。
当官府的专卖局成立以后,断交保险的烟商,很可能会与日俱增,甚至彻底没了这份生意。
专卖局的烟土,必定是武装押运,哪用得着去买江家的保险?
听到此处,江连横的脸色不禁愈发阴沉,却又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人家都不做这桩生意了,总不能强买强卖,那就真成打家劫舍的了。
张胜见状,心里有点发虚,连忙找补道:“这些年来,多谢东家的照应,以后我就指着家里的药铺挣钱了,所以……我准备来年开始,交双倍的水火险。”
双倍的水火险?
三倍也没用,都抵不上烟土货运保险的利润。
江连横没法责备他,只淡淡地问:“你是不是真不打算继续干下去了?”
“啊?”张胜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问你是不是真不打算继续干下去了。”
“是是是,我如果背地里偷摸再干,任凭东家处置!”
“那行,”江连横摆摆手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张胜呆愣片刻,指指身后问:“那……我先走了?”
方言应声解围,走过来抬手笑道:“张老板这边请。”
两人走出办公室。
张胜余惊未定,忙扯住方言的手,低声问道:“方老弟,刚才……东家不是对我有啥意见吧?”
方言摇头宽慰了两句,说:“放心吧,生意归生意,你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总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儿就记恨你,只要你没耍心眼儿,没在背地里算计东家,这些都可以理解,东家待会儿还有别的客人,我就不送你了。”
事实也是如此。
江连横没那么小心眼儿,只要靠帮的请求合情合理,他并不会因为少了一单生意,便怀恨在心。
不过,生意上的合作少了,共同利益也就少了。
下次再来登门告帮,江连横还会不会用心帮衬,那就全凭当时的心情了。
江连横支开张胜,主要还是为了查明烟土货运保险,在公司里所占的份额比重。
他将此事交给方言去办,要求天黑之前,列清明细,一并送到城北江宅,随后便先行乘车回了趟家。
未曾想,刚进大宅,却见胡小妍和薛应清正坐在客厅里低声交谈。
两人神情严肃,尤其是薛应清,全然没有往日的欢快模样。
一见江连横走进屋内,她便立刻起身迎过来,说:“当家的回来了,你得给拿个主意,现在这生意,我算是没法做了。”
“你又咋了?”江连横眉头一皱。
薛应清叹声说:“奉票跌价,现洋又不容易兑,现在已经有不少商号规定只收现洋了,就咱们这边还收奉票,闹得那帮人都跑过来‘挤兑’我,结果就是生意越火,买卖越亏,哪有这么干的呀?”
“那……你也跟着涨价呗!”
“涨得没有跌得快,那能有个屁用!要我说,咱也赶紧规定只收现洋吧!”
(本章完)
第747章 孤注一掷
第747章 孤注一掷
江连横没有立即表态,走进客厅里,坐下来却问胡小妍,“你的意思呢?”
胡小妍沉思半晌儿,摇摇头说:“两难,如果继续硬挺下去,生意肯定亏损,但如果拒收奉票,那就是跟官府作对,以后会有什么下场,现在还不清楚。”
现状进退维谷,两边都有风险。
唯一的区别在于,前者的风险可以预见、可以算计;而后者的风险,却只能看省府官差的心情如何。
好在,每逢重大变故,江、胡二人往往没有什么分歧。
夫妻俩宁肯承受可以预估的亏损,也不愿揣测尚未明确的惩罚,简单商议片刻,便已达成一致。
江家各处柜上的生意,仍旧接收奉票,先坚持坚持,再做其他打算。
薛应清觉得此举太过保守,便说:“法不责众,现在大家都这么干,明知道奉票在贬值,接手就是亏损,为什么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啊?”
江连横却说:“别人是别人,江家是江家,咱的生意是什么规模,我是不收奉票,那就成带头扰乱市场了。”
“这我也知道,关键你不是能跟张大帅说上话么!”薛应清问,“你这省城密探顾问当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张总不会因为这点事为难你吧?”
“伴君如伴虎,这种事儿可不好说。”
“老张就算知道了,估计也是敲打敲打你,横不能还要治你个罪过吧?”
薛应清从未接触过张大帅,说起话来,难免有点想当然。
不过,她的话倒也不算离谱。
老张对待嫡系心腹,向来都很宽容,甚至就连背叛过他的弟兄,也往往不愿深究重罚。
汤二虎反过他,现在照样领兵带队;杨诸葛贪过奉军军饷,现在更是他麾下的首席谋士。
老张是有容人之量的,拒收奉票,顶多只是趋利避害,算不上原则性的重大过错。
若说老张因此而严惩江连横,把他抓起来,甚至杀鸡儆猴,恐怕是有点言重了,江连横自己也不甚相信,但这并不意味着江家可以免去任何罪责。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胡小妍坚定地说:“拒收奉票,是为了避免亏损,可要是因为拒收奉票而被官府罚款,那最后的结果,大概还是赔钱,其间还得罪了官府,这种做法实在得不偿失。”
“道理是这样,问题是现在的生意实在难做呀!”
薛应清也有难处。
她是“松风竹韵”的大掌柜,现在的生意什么样儿,她比江、胡二人更有发言权。
奉票兑不出现大洋,商民就会想办法,尽快将其兑换成实物。
反正这纸票子在手里多待一天,就贬值一天,与其坐以待毙,还真不如趁早出去,免得变成一团废纸。
可是,人人都这么想,奉票在商民眼中就显得更不值钱了。
薛应清早已上调了“松风竹韵”的物价,可每天营业下来,挣的却仍旧是毛荒的纸票子,想不出去,攥在手里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持续贬值。
这种形势,任何生意人见了,都会感觉心浮气躁。
但这种程度的困难,还远不足以改变江连横的意愿。
他想的从来不是盈亏,而是存亡。
其实,江连横根本不懂经营,不只是他不懂,就连胡小妍也顶多是个管账的,算不上是个真正的生意人。
江家所谓的经营之道,无外乎就是八个字——坑蒙拐骗,巧取豪夺。
凭借耍流氓的下作手段,来维持自家的垄断地位,再官商勾结,巩固现状。
换言之,江家的所有生意都源于“势”。
只要“势”还在,金银钱财根本无需刻意强求。
“在这种节骨眼上,我不能带头拆老张的台呀!”江连横摆摆手说,“行了,这事儿不用再议了,就这么办!”
薛应清摇头叹道:“你是真打算把家业都押在老张身上啊!”
“不押他,我押谁?”江连横反问道,“你也不看看,张大帅现在是什么声势?半壁江山,唾手可得!他要是能当上大总统,奉票贬值算事儿么,我现在亏点钱,又能算得了什么?出来混,没有官面上的靠山,那能行么?”
薛应清见状,便不再言语。
不言语,并不代表就认同了这番话。
薛应清仍旧是老派江湖,知道帮派想要生存,离不开官面上的照应,但她骨子里并不信任官府,更不愿效行鹰犬之事。
她没再多说什么,领下命令,没过多久,便起身告辞,先行离开了江家大宅。
薛应清走后,胡小妍又问江连横,“对了,你今天咋回来这么早?”
“刚才张胜过来找我唠了一会儿,他从下个月开始,就准备断交货运保险了。”
“为什么?”胡小妍很意外。
旋即,江连横就说明了省府准备开放烟禁、筹办烟土专卖局的情况。
胡小妍听后,自是愁眉不展。
屋漏偏逢连夜雨,最近的坏消息,真是一桩接着一桩。
奉票贬值,江家资产缩水,各处柜上的生意不景气;省府垄断烟土行当,致使江家最稳定的保险生意受到波及。
目前为止,江家面临的所有损失都跟钱有关。
最无奈的是,造成这一切的根由,并非源于线上的仇家对头,而是源于张大帅所颁布的各项政令。
江家不仅无力抗衡,甚至还得积极配合。
当天傍晚,方言将纵横保险公司的营业明细送到了江家大宅。
在保险公司的各项业务中,当属水火险的销路最好,独占九成,但所带来的实际利润,却只能与烟土货运堪堪持平。
也即是说,当三省各县的烟土专卖局成立以后,江家的保险生意必将遭受重创。
这下,胡小妍就更加寝食难安了,晚上连饭都没吃,愣喝了两碗汤药,便坐在卧房里怔怔发呆。
江连横倒是没太在意,见她心神不宁的模样,便低声宽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就别操心了,操心也没用。”
胡小妍咳嗽两声,并未答话。
江连横又道:“再者说,烟土的买卖是被官府收回去垄断专营,又不是落在了别人手里,咱没了这摊生意,还有别的进项,总不至于揭不开锅,你就别瞎想了。”
“我想的不是钱的事儿。”
“那是什么?”
胡小妍想了想,重新纠正道:“也不是,的确跟钱有关,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连横,你不感觉这事儿有点熟悉么?”
“熟悉?”江连横略感困惑,“什么意思?”
“你想想,周云甫当年是怎么倒的?”
“被我搬倒的呀!”
“不对,你再往前想想。”
“增棋调任,徐总督上台,那老登的靠山没了?”
胡小妍点了点头,却说:“是,但也不全是,周云甫当年的确没了靠山,但后来的无论是赵将军,还是徐总督,其实也没把他怎么样,周云甫失势,其实是从卧云楼被查封那天开始的。”
江连横终于回想起来了。
当年,卧云楼发生了一桩命案。
白宝臣买通了卧云楼的伙计,随后派出两名刺客,准备趁夜暗杀周云甫,结果被宫保南和关伟将计就计,就地反杀。
事后,白宝臣动用小东洋的权势,借机查封了卧云楼。
彼时的奉天城,正在徐总督的治理下严令禁烟,因此卧云楼一封到底,再未重新开张。
如今回想起来,这件事对周家的影响很大,直接导致了周云甫麾下的四大堂口严重失衡。
正因为断送了烟土生意,周云甫才开始从陈万堂的柜上找补缺漏,最终引发陈万堂反水倒戈。
结果就是周家最能打的两个堂口,一夜火并,两败俱伤。
穿堂风直接去找阎王爷报到了,海老鸮众弟兄也是死的死、伤的伤,串儿红的生意也不景气……
海老鸮执意为四弟报仇雪恨,脱离周云甫掌控,周家至此失去了绝对优势。
周苏白三大家俱伤元气,这才有了江连横的浑水摸鱼。
其间固然夹杂着许多恩怨情仇,但是——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钱!”胡小妍皱眉道,“周家也好,江家也罢,只要到了一定地步,都不怕外有仇敌,就怕自家先起了内讧,周家是这么倒的,白家当初也是因为人心不齐,我就怕……”
“怕什么?”
江连横突然打断道:“今时不同往日,你不能这么算,周云甫当年都多大岁数了,七十来岁,早就镇不住人了,精力、体力都不够用,我现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那能一样么?”
胡小妍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二者之间最大的区别。
而且,当年省城大乱,正是改天换日的时候,江连横异军突起,也算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这种成功案例,本身就难以复制。
“总之你小心点,”胡小妍叮嘱道,“现在生意的行情不好,人往上走顶多累点,可要是往下走,那就到处是坎儿了。”
江连横不爱听,摆摆手说:“你就不能唠点吉祥话,怎么就往下走了,不就是奉票贬值么,多大点事,总会好起来的。”
“对了,我刚才还在想,既然奉票兑不出现洋,要不咱就换点外币吧?”
“金票啊?”江连横摇了摇头,“鬼子的纸票子更不好说!”
“那就换点西洋的,奉天现在还没多少西洋的银行,但南风跟我说了,他有门路,可以帮家里换些回来,只不过他的门路不好见光,所以汇价上可能要吃点亏。”
“他都能换什么洋钱呐?”
“常见的都可以,英镑、法郎、美元、日币、卢布……”
胡小妍顿了顿,却说:“卢布还是算了吧,南风说毛子的羌帖不准成,而且现在这形势,家里有卢布的,容易招灾。”
“你要是觉得划算,那就换吧!”江连横对此并无异议。
夜色将晚,两人说着说着,终于吹灯睡下。
随后的几天光景,胡小妍便开始通过南风,一边加紧兑换现洋,一边随时购买外币。
江家应对奉票贬值的策略,在奉天各家商绅豪强之中,已经算是反应最迅捷的一批了,但却仍旧无法招架奉票一路下跌。
日月轮转,五月倏然而至。
奉票兑换现洋的市价,终于突破四元大关,距离年初时的市价,已经上涨了将近一倍。
换言之,省城商民无论穷富,工厂老板也好,小商小贩也罢,所有人的资产都受到了严重缩水。
恐慌的情绪极速蔓延,百姓争相将手中的奉票兑换成现洋、外币、实物,不论省府再怎么承诺担保,除了那些大型工厂,不可避免地仍用奉票结算意外,大家都不愿再以奉票做交易了。
挤兑狂潮,势不可挡。
每天不等天亮,东三省官银号就排起了长龙,前来兑换现洋的商民,从柜台前排到了街面上,以至于公署衙门不得不增派老柴维持现场秩序。
几乎每天都有人“闹事”,许多商民哭着喊着,甚至干脆跪下来哀求办事员,将他们手中的奉票换成银元。
但官银号总是以各种理由,设置重重障碍,拖延、拒绝商民的兑换请求,就算是那些有关系、有背景的大老板,也常常不能如愿。
官府对此给出的解释是,严防不法分子破坏奉天金融秩序。
这并不完全是莫须有的罪名。
事实上,在众多前来兑换现洋的商民之中,确有极个别人受到了小东洋的指使,命令他们加剧挤兑情况。
小东洋迫切希望利用这次机会,在奉天推行由高丽银行发行的“金票”,进而控制奉天金融。
江家因为提前跟官银号的大班打过招呼,或者说是许过好处,所以赶在月初,抓紧兑出了一万块现大洋,剩下一万额度,按刘经理的原话来说,还要等到月末才能兑换。
省城骚乱的消息传到京师,张大帅终于抽空回了趟奉天。
但他这次回来,似乎并不打算稳定金融秩序,而更像是奉军南下之前所作的后方巡查。
江连横原以为,张大帅会找他过问劳工叫歇的情况,可接连等了三五天,却始终没有消息。
其间,也曾去过一趟大帅府,结果警卫员说,大帅忙于公务,暂时无法接见。
江连横无可奈何,便只好随时待命。
未曾想,最先等到的,竟不是老张的召见,而是奉天财政公署的官差……
(本章完)
第748章 竭泽而渔
第748章 竭泽而渔
来客姓索,名叫索金风,是奉天财政公署的办事员,官阶不高,刀笔小吏而已。
江连横与他毫无交集,甚至从没听说过这号人,更猜不出他此番登门拜访的来历意图。
索金风赶到城北江宅时,正是下晌光景,由于位卑言轻,他在大门口跟袁新法等人解释了小半天,才终于如愿走进江宅,在客厅里见到了江连横。
主客落座,难免客套几句。
索金风三十出头,身穿西装革履,手提公文包,戴着金丝眼镜,脸上常有笑容,讲话却很冷淡,或者说浑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并不因江家的财势而逢迎谄媚。
毕竟是省府的官差,江连横不敢怠慢,照例好茶好烟地招待着。
“索先生,您看我这一天天的,记性不好,忘性还大,咱们这是头一回见面吧?”
“江老板太客气了,咱们的确是头一回见面。”
“哦,那您这趟来找我……”
“我是代表财政公署来找江老板的,想跟您谈谈。”
这事儿倒是挺新鲜,江家平时跟商埠局来往颇多,但跟财政公署却从未打过交道。
江连横愈发困惑,俯身从茶几上的木盒里取出一支雪茄,递过去问:“这我就有点不明白了,江某只是个生意人,不知道财政公署要跟我谈什么,还请索先生明示。”
索金风推辞道:“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想谈谈省府近期遇到的财政困难。”
江连横见他不肯接烟,索性自己也不抽了,只坐在扶手沙发上静待后文。
严格来说,奉天乃至整个东三省的财政状况并不困难。
这地方黑土沃野,矿产丰富,铁路发达,闯关东来的又都是青壮劳力,只要官府不折腾,日子就很滋润。
但直奉两场大战,间隔太短,奉天税收十之八九都用在了军费上头,其他方面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索金风接着说:“现状已经相当吃紧,偏偏又赶上了金融动荡,这半年以来,先有直系曹氏制造的数千万奉票伪钞案,后有不法分子挤兑奉票,江老板能在这种情况下,支持奉票流通,公署这边深表感谢。”
“哪里哪里,奉天人支持奉票,于情于理,都是商民的本分,说感谢可就言重了。”
江连横挺高兴,自家的坚持被官府看在眼里,那就说明生意上的亏损没有白费。
索金风也带来了好消息:“这种情况差不多该结束了,公署正在准备着手治理那些拒收奉票的不法商贩,这次整顿金融市场,不是儿戏,肯定会严抓狠打,争取尽快还给江老板这样的守法商民一个公道。”
“这是好事儿呀,早就该治治他们了。”
“到时候,还请江老板多多帮忙提供线索。”
“那是当然,江某义不容辞。”江连横就是干这个的,对财政公署的请求自然毫不意外。
“不过——”索金风忽然将公文包拿起来,放在膝盖上,“我这趟过来,也不只是向江老板表示嘉奖,公署这边最近另有其他计划。”
“哦,还有什么吩咐,索先生尽管开口。”
“是这样的,省府为了应对近期的财政困难,目前正在准备发行一笔公债。”
“又要发行公债?”
江连横清楚记得,早在第一次直奉战争前夕,老张就曾大规模发行过省府公债,彼时的奉天欣欣向荣,省城商民购买公债的意愿还算强烈,但随着奉军战败,那笔债券的效益就显得微乎其微了,甚至有人在转手买卖的过程中大败亏输。
而眼下的情况,就凭奉票贬值所引发的恐慌情绪,再想大规模推行公债,恐怕很难得到商民的积极响应。
不发却又不行。
奉军战胜以后,到处收编残兵败将,短短几月光景,张大帅麾下已有三十多万人马,仅就声势而言,当属天下第一。
可是,人多销也多,为了维系庞大的军费开支,省府不得不发行公债,寅吃卯粮。
索金风很简短地说:“本次省府发行的公债数额,暂定五千万元。”
“这么多?”江连横倍感惊诧。
那边增发五千万奉票,这边推行五千万公债,奉天省每年的财政税收才有多少?
索金风瞥了一眼,笑着宽慰道:“江老板放心,有省府的信誉担保,这笔公债不会有问题的。”
话虽如此,钱总是会还回来的,但奉票现在极速贬值,利率追不上贬值的速度,那就是亏本的买卖,谁还会在这种情况下购进公债?
“省府的意思是……让咱们这几家大商号带头购买,起个表率作用?”江连横问。
索金风摇了摇头,仍旧笑着说:“那倒不用,太麻烦了,这次省府发行的公债,会明令要求各县商民认购。”
江连横目瞪口呆。
敢情连公债的利率都不谈,直接改成明抢了是吧?
索金风解释道:“我们会评估各县商民的资产状况,再根据一定比例,划分认购金额,比方说地主豪绅,每有一亩田产,就需认购一元公债……”
他一边说,一边从公文包里抽出两份文件,大略扫了几眼。
“江老板,您是省城富户,责任重大,所以公署派我来找您当面把情况说清楚,根据我们对您的资产评估,再根据比例……江老板,您需要认购的公债份额,共计三十万元整。”
“多少?”
“三十万。”索金风重复一遍,随即将文件放在茶几上,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钢笔,“这是自愿认购协议,您看一下,要是没有问题的话,请在这里签个字。”
江连横迟疑了。
他平常的确大手大脚,钱没数,也没仔细算过自家到底有多少资产,但三十万这个数字,还是压得他一时喘不过气来,就算是奉票结算,这笔钱也实在太多,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
评估资产状况,到底是怎么评估的,索金风没说。
按资产比例认购公债,这比例到底是根据什么制定的,索金风也没说。
总而言之,张嘴就是三十万元,都快赶上活土匪了。
江连横心里直往下沉,搓了搓手,强装镇定地笑道:“索先生,真是辛苦您跑这来一趟,不过三十万不是个小数,我也没什么准备,要不这样,您先回去,我跟家里商量商量,赶明儿再回您的消息?”
索金风毫无去意,仍旧坐在斜对面,只将手中的钢笔放在了茶几上。
“江老板,我说话比较直接,您别介意,换做别人,我也是如实告知的——”
他将认购协议又往前推了推,再次重申道:“希望您能明白,这是命令,不是请求。”
(本章完)
第749章 水火相济
第749章 水火相济
江连横拿起认购协议,看着表头上的“自愿”二字,忽然感到荒谬至极。
谁会在这种关头,三十万购买省府公债?
傻狍子都干不出来这种事儿!
这时候,江连横也终于明白了,省府为什么会派索金风过来找他谈话,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面生不熟,才方便开门见山,把话挑明了说。
毕竟,像江家这样的豪绅富户,在地方上颇具影响力,公署的官差见了,往往也要礼让三分。
老张能稳坐奉天十几年,同样离不开这些地方豪强的支持信任。
强令各县商绅富户认购公债的举措,终究有失体面,无异于横征暴敛。
虽说这是来自上峰的决定,但倘若派个熟人前来洽谈,恐怕还真有点抹不开面子,至少不会当面要求立即签下认购协议。
索金风从未拿过江家的好处,自然没有情面上的顾虑,当下便只有公事公办的态度。
“江老板,这公债有省府的信誉担保,稳赚不赔,您就别再犹豫了。”
话说得轻巧,可按照奉票现在的行情而言,借出去的三十万,等还回来的时候,那钱还值不值三十万,就要两说了。
而且,资产归资产,现钱归现钱,要立刻拿出这么大一笔巨款,对任何富豪来说,恐怕都有点抻劲。
但江连横也无计可施,刀头架在脖子上,就要你三十万元,不给能行么?
从来只有他抢别人的份儿,今天被人抢了,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眼下时局动荡,奉天商民更应该跟官府一起,众志成城,稳住大局才是呀!”索金风仍在低声催促。
江连横知道他只是个传话的,没有权限退让,也懒得跟他多费口舌,大手一挥,便拿起了桌上的钢笔。
“签在哪儿?”
“这里,一式两份。”
“好了。”
“您再受累按个手印吧!”
索金风从公文包里取出印泥,笑着递了过去。
江连横无奈地摇了摇头,在认购协议上按下指纹,就这刷刷点点、一起一落的功夫,家里便凭空支出了三十万元巨款,说不心疼是假的,有多少怨言,此刻也得笑脸相迎。
索金风当然很满意,随后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多谢江老板慷慨解囊,我们一定会牢记您对省府所做的贡献。”
“不用客气,都是应该的,我也很感谢省府这些年来对我的特别关照。”
“那好,本月六号,”索金风收好认购协议,提着公文包起身告辞,“东三省官银号会正式发行本次公债,到时候请您如期认购,别忘了这份协议。”
江连横点点头:“知道了。”
“再次感谢江老板,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吃完饭再走吧?”
“别别别,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而是我今天还有两家要走,时间比较赶,我就先回去了。”
江连横一听,便也不再虚留。
索金风离开宅院,出了大门,也真就像一阵风似的,不知又刮去了什么地方。
江连横低声咒骂了几句,抹身回到大宅,转而奔楼上走去。
或许是因为刚刚支出一笔巨款的缘故,他略微有点失神,在向上走的过程中,不小心踩了个空,噔噔踉跄了两步,险些在楼梯上摔了一跤,惊得宋妈等人慌忙赶来询问。
“没事儿!”江连横很不耐烦,朝佣人摆了摆手,“我还没到那摔一跤就爬不起来的岁数呐,大惊小怪的,该干啥干啥去!”
说罢,便快步走进二楼书房。
刚推开房门,胡小妍就连忙迎过来问:“官差找你干什么?”
“别提了,那小子坐那哔哔了几句话,我就他妈的出去了三十万!”江连横把方才的经过概述一遍。
“这么多钱?”胡小妍也是一惊,“你签协议了吗?”
“不签能行么?”江连横反问道,“你信不信,我刚才要是不签那份认购协议,明天税务公署就会来查咱家的帐,紧接着就是各种杂捐补税,甚至能直接把我在官银号的存款给封了,这就是明抢,我有什么办法?”
“这是只针对咱家么?”
“不,三省各县商民,依照资产评估,均摊这五千万公债,人人有份。”
“这……这也太失民心了吧?”
“唉,东三省保安总司令,拿着东三省的钱,去保中原的‘太平’,这事儿上哪说理去?”
胡小妍心头一紧,忙告诫道:“你小点声!”
“光我小声能有什么用,其他商号被强行认购公债,能没有怨言么?”江连横坐下来点了支烟,忽然关心起家业状况,“对了,我有好些年没仔细问过了,咱家现在到底衬多少钱呐?”
奉天公署对商民的资产评估肯定不甚精准,尤其是江家这类混帮派的主,有太多的黑色收入在明面上无迹可寻,其间的差额可能很大。
“你突然这么问,我还真有点答不上来。”胡小妍一时错愕。
江连横皱眉问:“你成天管账,怎么关键时刻还一问三不知了?”
胡小妍有点着急,忙说:“你说得轻巧,要是问咱家去年营收多少,我现在就能答出来,可你要问咱家的资产有多少,那就得把田产房产都算上,还有各处的欠条股票,这些东西都是一时一价,我哪能随时算计这些?”
“你看你,急什么,我又没怪你。”江连横叹了口气,“今天晚上仔细算算吧,好让我心里有点底。”
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胡小妍便彻夜未眠。
点灯熬油,从下晌一直算到后半夜,终于明晰了江家的资产数额。
当然,碍于奉票动荡,地价起伏,评估资产总是难以绝对精确,但至少要比公署的评估结果精确得多。
江家到底有多少资产?
这是他们两口子关起门来的私事,外人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当江连横看到自己的身价财富时,着实吓了一跳,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进而跟胡小妍反复确认。
“你这算的对么,是不是哪里算重了?”
“没有!”
胡小妍的回答很坚定,只是脸色略微有些苍白。
她一边转动轮椅,来到床边,爬上床铺,一边不容置疑地回道:“我平时就干这么点事儿,要是这都能算错了,我还有什么脸在这家里待着,凭什么担得起别人叫我一声‘大嫂’?”
“瞅你这话说的,你是我媳妇儿,我是当大哥的,那你当然就是大嫂了,还用得着凭什么?”
江连横摇了摇头,接着又去看手中的账目明细,越看越觉得惊讶。
“哎我说,你真没算错么?”他转头看向床铺,“这笔账是怎么回事儿,我咋不记得我在苏家屯还有田产呐?”
胡小妍静静地卧在床铺上,没有回应。
“还有这笔账,”江连横起身朝他走过去,“我啥时候在四平大街盘过五间铺面——”
他突然停下来。
胡小妍已经睡熟了,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即便是在熟睡的状态下,她的眉眼仍旧紧蹙,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蹑手蹑脚地铺开被子,轻轻地盖在她身上,又悄悄走到桌前,关了台灯,回到床边坐下来。
“辛苦了。”
他在黑暗中轻声呢喃……
(本章完)
第750章 乌合之众
第750章 乌合之众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各县豪绅地主陆续接到通知,被迫认购奉天公债,少则千八百,多则十几万,人人均摊,都被狠狠宰了一刀。
省府强令认购,大家也只好敢怒不敢言。
张大帅为了入关争雄,已然到了穷兵黩武的地步。
自古国库亏空,必掠之于民,民变在即,则掠之于商。
老张颠倒了次序,先拿富户放血,结果却是殊途同归。
那些豪绅地主的财产受到损失,自然要向下在劳工和佃户身上找补回来,于是层层加码,终究落到底层。
可老百姓消息闭塞,见识短浅,很多事理想不通,只把满腔怨忿对准豪绅地主,见他们亏钱,心里便觉得畅快,殊不知这招叫“隔山打牛”,最后受损的还是自己。
因此,老张的口碑依然不错。
毕竟是绿林出身,自带传奇色彩,能力是有的,不然也混不到今天的地位。
相比于名门贵胄,大家更愿意看到草莽崛起,也更愿意将自己无力实现的理想寄托在他的身上。
紧接着,市政公署便开始着手整顿金融市场。
整顿力度极大,先是重罚了一批拒收奉票的商号,随即便下令搜捕投机倒把的钱庄票号。
短短半月光景,就有两百多名金融商人、钱庄掌柜和私人银行家悉数落网。
不可否认,其中的确有些商人勾结外资,蓄谋已久,恶意挤兑东三省官银号,但绝大多数人只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实在谈不上投机倒把。
此案无关真相,奉张需要有人出来担责,扛下扰乱金融秩序的罪名,仅此而已。
一时间,奉天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在大规模的搜捕过程中,有线上的合字找到江家,登门告帮,以求免除牢狱之灾。
可惜,江连横爱莫能助。
他甚至亲眼见过几个手下的“靠帮”被官差逮捕,也只能上前说几句好话,让他们免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于是,江家的威信,似乎也在悄然消解。
大家随即醒悟过来——原来江连横也并非只手遮天的人物,原来江家的“靠帮”也不过如此。
整顿行动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等到五月下旬,东三省官银号突然对外宣布——停止一切公共汇兑业务。
嘿,您瞧这说法,停止一切“公共”汇兑业务!
那就说明,总有些人是可以兑换现洋的,只是普通商民无法兑换而已。
市政公署强令恢复奉票流通,并将此行为上纲上线——谁不用奉票,谁就是不爱国,就是勾结外资!
平心而论,这套说辞并无过错,倘若关东父老都用外币,那确实是授人以柄、自取灭亡的行径。
可百姓总得先活下去,再谈其他。
现状就是,奉票仍在极速贬值,虽然无法兑换现洋,但通过外币汇价,兜个弯子绕回来,也能大致估算出来,等到五月末的时候,奉票兑换现洋的市价,已经突破四元,并且大概率还要继续贬值下去。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正在奉票急剧贬值的情况下,小东洋推行的“金圆券”却已悄然流通起来了……
…………
南城小河沿儿,北岸三岔胡同。
时至傍晚,天黑得很早,窗外疾风骤雨,远处隐隐有雷声传来。
桌上早早点了油灯,癞子等人正聚在一起,嘶嘶哈哈地喝酒。
“来来来,哥几个干了!”
石头提杯,一饮而尽,随即朝窗外斜了两眼,骂骂咧咧地嘟囔道:“真他妈倒霉,本来最近就不好过,又赶上下雨阴天儿,这不耽误做生意嘛!”
哥几个干的是摆地的行当,挣的是江湖艺人的分红,天气好坏,直接关系到生意进项。
刮风减半,下雨全完。
江湖艺人没处抠饼,他们也就只能干瞪眼了。
拐子责备道:“你跟老天爷叫嚣,明儿要是还下雨,就骂他赖你这个乌鸦嘴!”
“赖我干啥?”石头说,“我这不也是着急么,三哥眼瞅着就要过生日了,咱手里没俩钱儿,不说给三哥送多贵的礼吧,好歹也得置办几桌像样的酒席呀!”
癞子往嘴里夹了两粒生米,摇摇头说:“现在的行情不好,就算不下雨,也没多少挣头。”
石头附和道:“别提咱们了,我最近听说,和胜坊和会芳里的生意也不景气,大家手里都没闲钱儿,不赌不嫖,就连看热闹、听书听小曲儿的人都少了。”
“唉,知足吧!”癞子忽然冷笑两声,“咱们虽然挣得少,但是相比之下,咱们受到的影响也小呀!”
这话不假,最近省城金融动荡,江家众多“在帮”的弟兄之中,就数西风手下这些人受到的影响最小。
怎么呢?
江湖艺人平地抠饼,在没响蔓儿以前,挣的都是块八毛的零散钱,围观看客都是论大子儿给的,没听说过有人在大街上看卖艺的,还得掏出奉票打赏。
正因如此,癞子等人平时的进项,都是正儿八经的钢镚儿。
生意虽然不好,倒也没受太大损失。
反倒是江家的其他几处场子,为了避免触怒公署,坚持接受奉票,结果只换来个赔本赚吆喝。
“该!”
拐子突然狠了一句,说:“看见他们赔钱,比我自己挣钱都痛快,都赔光了才好呢,谁让他们老瞧不起咱!”
桌上有几个人不同意,忙说:“别别别,要是赔光了,江家必然失势,江家失势,三哥也不好过,到时候咱们能强到哪儿去?”
“嘁,你们可真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拐子撇了撇嘴,猛嗦了一口筷子,“人在势在,咱们手底下现在也有大几十号人,多的不说,就在小河沿儿开山立柜,总够数了吧?”
“那可不一定,编筐老窦早就瞅咱不顺眼了,江家要是倒了,咱想在这片立柜,恐怕也不容易。”
“拉倒吧!”
拐子拍了下胸脯,借着醉意夸下海口:“你明天给我整两把枪,正经家伙,别拿土枪糊弄我,我立马就去把老窦毙了!老逼登,装什么呀!他看我不顺眼,老子看他还不顺眼呢!”
大伙儿看他舌头都喝直了,便懒得争论,只笑了笑,不再说话。
“拐子,你这人喝点逼酒说话就没边儿,这都让你扯到哪儿去了?”石头点了支烟。
“我也没扯呀!”拐子瞪眼道,“我的意思是,三哥平时对咱不错,只要有咱哥几个在这,他就倒不了,他要是倒了,兄弟我也必须把他扶起来,咱把三哥扛起来行不行啊?啊?说话!”
“行行行……”
“哎,这就对了,来喝酒来!”
石头没有提杯,而是接续起方才的话题,说:“我现在就想唠点眼巴前的事儿,三哥月底就过生日,咱得好好张罗张罗,不能总拎张嘴去呀,你们最近手头宽裕不,大伙儿凑一凑,今年高低得整两桌酒席。”
桌上总共五六个人,还有两位喝蒙登的,正躺在炕上装死。
石头开口提议,大伙儿顿时静了片刻。
渐渐地,才有两个人应声表态。
“我出三块!”
“那我也出三块!”
紧接着,又有人龇牙咧嘴道:“我前两天刚交了房租,手头实在不宽裕,哥几个多担待,我出两块吧!”
他们所出的钱,都是现洋,不是纸票子。
按市价来说,就这十来块钱,足够在普通饭庄开几桌酒席了。
可人在江湖,办事都得讲究排场,排场不硬,倒不如搁家里吃,免得让人笑话。
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而是在线上混,有些销本就不能节省,谁节省了,别人就会觉得谁落魄了、不中用了、要走下坡路了。
江湖绿林,向来都是弱肉强食、赢家通吃,稍稍显出些颓势,许多麻烦便会接踵而来。
李正西好歹也是小河沿儿一霸,他自己钻苍蝇馆里吃饭,没人敢笑话他,那叫生活。
可手下的小弟给他办寿,这顿酒席就必须体面,必须是上档次的饭庄,好酒好肉,有姑娘作陪,到时候还得给店里的掌柜、伙计红包,这样才算是尽善尽美。
石头看了一圈儿,目光落在拐子身上,“哎,别喝了,问你话呢,你能出多少?”
“出啥?”
“钱呐!”
“我哪来的钱,我可没钱!”拐子又喝了杯酒,嘶嘶哈哈地说,“今儿这酒可真冲啊,有点上头了!”
“你别跟我打岔!”石头皱眉道,“大家挣的钱都一样,你是买房置地了,还是干生意买卖了,你咋能没有钱呢?你刚才那仗义劲儿哪去了?”
“嘿!石头,三哥每年过生日,咱都是买点东西去他家喝,你今年非得起高调,倒反过来问咱要钱,有你这么干的么?你咋不说你出多少钱?”
“我出五块,你呢?”
拐子愣了一下,撇撇嘴说:“你愿意出就出呗,反正我是没有钱,大不了我那天不去了,行不行?”
“你这人真没意思。”石头甩手弹飞了烟蒂。
拐子有点下不来台,忙就一把抓住石头的胳膊,笑嘻嘻地说:“兄弟,我最近手头真紧,你也知道,我在黄土坑胡同那边,有个相好的,你没养过娘们儿,你是真不知道‘败家娘们儿’这词儿是怎么来的呀!”
“我还知道有败家儿子呢!”
石头不再理他,转而又去问癞子,“赖哥,你能出多少钱?”
癞子坐在主位,方才始终没有表态,如今问到自己了,他也并不急于回答,目光在石头和拐子之间游移片刻,又扫视一圈儿,忽然伸出一个巴掌,语出惊人道:“我出五十块!”
“你能出这么多?”
“保底五十块!”
众人倍感震惊,诧异之余,更多的是感到好奇。
“赖哥,你最近发横财了啊?”石头忙问。
癞子笑道:“既然要给三哥办寿,那就得办得有模有样,不能寒碜了,钱嘛,当然是越多越好!”
大伙儿连忙点头,说是为了给西风办寿,其实也有私心,都想趁这机会,去那些上档次的酒楼潇洒潇洒。
“赖哥,要不怎么说还得是你,真敞亮呀!”
石头连忙伸出手,“那……钱呢?”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于是连忙掏出五块银元递给癞子,“赖哥,我出力少,这事儿还是你带头吧!”
“诶,这钱你先收回去!”癞子不肯接。
众人有点困惑,就说:“这是干啥,总不能让你自己包圆儿了吧?”
癞子却说:“钱在外头的街面儿上,咱们出去拿就完了,自己的钱干什么?”
石头皱了皱眉:“赖哥,你啥意思,又要去收保护费啊?”
话音刚落,对面就有人连连摇头,说:“这可不行,三哥之前放过话,不让咱们再收保护费了,他要是知道咱拿保护费给他办酒席,到时候非得急了不可。”
旋即,另外两人也不大放心,兀自摇了摇头。
癞子看了几人一眼,把着酒杯说:“谁说我要收保护费了,我收的是封口费。”
“封口费?”
大家更感觉莫名其妙,便急着刨根问底,是不是城里有哪位土财主的小辫子落在了他的手上。
癞子讳莫如深,先声明立场,“我可把话说明白了,咱这么做,不是为自己,是为了好好孝敬三哥。”
“哎呀,净扯这些没用的,有话快说。”
癞子这才解释道:“最近省府正在严查钱庄票号,还有那些之前拒收奉票的商铺,听说已经抓了两百多号人了,而且还在抓。”
拐子立马搭腔说:“抓是应该的,两百人哪够呀,要真是动真格的,五百人也挡不住,上个月都多少家商号不收奉票了……”
正说着,他便突然停下来,意识到了这是个来钱的门道。
敲诈勒索——地痞流氓最爱干的事儿。
石头却不太看好这个计划,将信将疑地问:“可是,真正有实力的商号,掌柜的早就被逮起来了,剩下的都是小打小闹,老柴都懒得抓了,咱找他们敲竹杠,还能榨出油水么?”
癞子说:“有句话叫‘民不举,官不究’,老柴现在不抓他们,那是因为没人检举,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咱们这么多人,挨个去检举,老柴就算不抓人,至少也得重罚他们。”
“关键是三哥那边……”
“你要是害怕,那就算了,反正我这都是为了三哥,我问心无愧。”
大家一听,那还说什么了,这时候再想往后退,倒显得自己怂了似的,不敢为三哥两肋插刀。
石头忙说:“别介,那你说应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癞子说:“咱们明天上午,先拿小河沿儿周边这几家茶社饭庄试探试探,要是成了,再去找其他点子下手。”
“听你这意思,已经踩好盘子了?”
“城北有家广源钱庄,你们听没听说过?”
(本章完)
第751章 江湖底色
第751章 江湖底色
谋定而动。
一夜酒醉,转日上午,癞子等人就甩开膀子奔小河沿儿去了。
裕泰茶馆设有坤书场,今儿该着这家掌柜的倒霉,刚开门不久,便逢煞星过来找茬儿。
所谓坤书场,即是专有女艺人唱书的场子,堪称是裕泰茶馆的特色。
最近生意不景气,以往满坑满谷的时候,如今却只有十几个客人,虽不至于冷清,但也绝不算热闹。
台上的女艺人身穿靛青色旗袍,左手操板儿,右手持鼓锤,旁边坐着个弹三弦的,咿咿呀呀,唱的是东北大鼓,西城调,曲目《罗成叫关》。
正在卖力气的时候,癞子便带人闯了进来。
大家同在小河沿儿混,彼此都很面熟,尤其是老掌柜和女艺人,因为癞子每天都来抽红,双方更是常来常往,起初也没怎么大惊小怪,直到眼见着对方足有七八号人,摔摔打打,才隐隐感觉来者不善。
癞子迈过门槛儿,左右斜了两眼,亮相就没给好脸色。
女艺人心下一慌,突然走板儿,随即怔在原地,像是忘词儿了似的不知所措。
看客却不答应,刚喝了几声倒彩,转头一看,也不言语了,都闷着脑袋不再说话。
有胆小的心里犯怵,当即就想结账告辞。
“坐那!”拐子指着店内的客人,厉声呵斥道,“老子刚来,你就要走,啥意思?看不起我?”
“没有没有……”
店内的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老掌柜见状,忙从柜台里绕出来,笑脸相迎道:“几位爷,今天人来得齐呀,这边儿请,快坐快坐!”
说罢,又扯开嗓门儿冲伙计喊道:“顺子,别在那瞎忙活了,先去给赖爷他们沏壶高的!”
癞子不拿正眼瞧人,也不听从老掌柜的安排,只管径直朝柜台走去,边走边冲店内的客人摆了摆手。
“该干啥干啥,没你们的事儿!”
“听见没有?”拐子在一旁帮腔作势,“该唱就唱,该听就听,都他妈瞅啥呢?”
众人不敢言语,佯装无事发生。
渐渐地,鼓曲声便又重新响了起来,只是唱得平平淡淡,早失了方才的韵味。
老掌柜不清楚眼前的状况,稀里糊涂地跟着癞子走到柜前,笑呵呵地问:“赖爷,今天咋来得这么早啊,她这场还没唱完呢,要不您先坐下等会儿?”
癞子好像没听见似的,不搭话,只抻脖朝台面上看了看,见有一碟客人点的酥糕还没来得及送,他也不客气,拿起来就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打量着唱大鼓的女艺人。
老掌柜不仅没有二话,还得陪笑着说:“赖爷,您坐着吃。”
“不吃了,一股子便宜味儿。”
“要不怎么说您是行家的,这确实差点意思,您先上座儿,我这就叫人去给您换两样儿过来。”
“免了吧!”癞子掸了掸手,转过身,斜倚在柜上问,“我说老陈呐,最近生意怎么样啊?”
老掌柜拱手抱拳,笑着说:“托赖爷的挂念,虽然跟以前比不了,但最近还算凑合。”
“你那块牌子哪去了?”
癞子指了指柜台旁边的墙壁,上面挂着几块木牌,写的都是茶品、糕点、坚果、烂肉面之类的吃食价格。
老掌柜心里顿时慌了,明知故问道:“什、什么牌子?”
“什么牌子你问我?”癞子朝墙上努了努嘴,“老陈,你也没到犯糊涂的岁数啊,咋还跟我装上傻了,月初的时候那还有块牌子呢,不是说‘本店不收奉票’么?”
“哎哟,多谢赖爷提醒,最近赶上公署整顿,我早就把牌子撤了。”
“哦,撤了就好,以后得加点小心。”
“是是是,要不是因为……”
“那你交罚款了么?”
老掌柜一愣,心里已经猜出了对方的来意,却仍旧勉强挤出笑脸:“赖爷,您别开玩笑了,我这卖茶水的小本买卖,公署下发通知,我改就是了,哪还犯得着罚款呐,真要罚下来,我这半年就算白干了。”
“那可不成!”癞子义正言辞,“丁是丁,卯是卯,犯错就得认罚,那句话怎么说的,什么善小恶小的……”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老掌柜明知他想说什么,却不肯搭腔,只央求道:“赖爷,咱别声张,您看这街坊四邻,又不是光我一家挂过牌子,生意不景气,官府不追究,咱何必还提这茬儿呢?”
癞子却说:“老陈,你这事儿早晚是个麻烦,官府不追究,是因为没人检举你,不交罚款,你老这么悬着一颗心,也不痛快呀!”
老掌柜苦笑两声,心说我在这干了二十来年茶馆,不说人缘有多好,那也从未跟人结过仇怨,满大街除了你们几个无赖,还有谁会闲着没事儿去公署检举我?
而且,像裕泰茶馆这类小买卖,就算有人检举,官府也懒得追究,但要是有人接二连三、憋着坏就想告倒他,公署自然也不好坐视不管,只要官差上门,甭管有理没理,横竖都逃不出破财免灾的结果。
想到此处,老掌柜干脆问道:“赖爷,那按照您的意思……”
癞子迫不及待地说:“我也不跟你整那些虚的,你给我拿十块大洋,这事儿我帮你遮过去了。”
老掌柜心肝儿乱颤,忙哭丧着脸说:“赖爷,别介呀,咱有话好商量,我这茶馆一天下来,扣除成本,那也挣不到十块现大洋啊,现在买卖不好干,您……”
“买卖不好干?”癞子瞪眼道,“那你别干不就完了么!”
“我……”
“你什么你?”
癞子说:“老陈,我可告诉你,这钱不是你给我的封口费,而是哥几个帮你平事的辛苦费。你是干买卖的,应该知道这世上有些红眼病,就是看不得别人好,他们要是在背后检举你,你说你亏不亏?”
老掌柜点点头说:“但是这十块现大洋……也有点太多了,赖爷,咱好歹也算认识,看在往日交情的份儿上,您通融通融,给我往下降点成不成?”
“啧,大是大非面前,你跟我谈什么交情?”癞子拿腔拿调地说,“拒收奉票,这叫违抗省府!这钱我也不硬要你的,你不想给就拉倒,回头出了问题,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说完,叫上弟兄转身就要走。
做买卖的都讲和气,惯于息事宁人,别说地痞无赖过来找茬儿,就算是平常有客官挑理,老掌柜也多半陪上笑脸,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眼下见此情形,便急忙追上前去。
“赖爷,您留步,要不这么着……”
“别跟我这瞎提建议,十块现大洋,要么现在给钱,要么咱就走着瞧!”
敲诈勒索没有讲价这一说,稍有些让步,在外人看来,就是虚张声势。
癞子别的能耐不见多少,单说这套“业务”,却堪称无师自通,说要十块现大洋,少一分钱都不行。
老掌柜无可奈何,只好咬牙答应道:“我拿钱,我拿!”
癞子等人很满意,晃晃悠悠地又跟老掌柜去柜上取钱,十块银元落入掌心,这钱来得真叫痛快!
拐子忙说:“赖哥,这是门生意啊,咱别在这晃悠了,赶紧去广源钱庄吧?”
癞子却说:“别着急,那铺面还能跑了不成,咱先在周围转一圈儿再说。”
众人嘻嘻哈哈,这就奔着门口去了。
临别之前,还不忘转头提醒老掌柜:“老陈,一码归一码,今儿晚上照例抽红,等着我啊!”
老掌柜陪上笑脸,送走了这几尊瘟神,不由得低声咒骂了两句。
这时候,小伙计凑过来问:“掌柜的,他们是来敲竹杠的?”
老掌柜摆了摆手,叹声道:“知道你还问,干活儿去吧!”
“掌柜的,你跟他们不是有交情么,熟人还这么干呐?”
“有什么交情,交情是相互的,他们跟你称兄道弟,你敢不搭理他们么?”
“可是,你不还认识李三爷么,三爷够意思,要不咱去找他问问,保不齐钱就还回来了呢?”伙计提议。
老掌柜想了想,终究还是放弃了。
“算了吧,我去求李三爷,他倒是肯定能把钱还给我,但问题是他能天天在我这坐着么?”老掌柜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今天去找李三爷告状,他们明天就能变着法地找你麻烦,息事宁人吧!”
“这也太欺负人了!”伙计年轻气盛,好打不平,“真想不明白,李三爷好歹也是江家的人,怎么带了这么一帮地痞无赖啊?”
“小点声吧,就你长嘴了?”
老掌柜背着手,快步回到柜台前打起了算盘。
伙计连忙跟过去,追着问道:“掌柜的,难道我说错了?都是江家的弟兄,别人怎么没像他们这样?你看,三爷就从来没为难过咱们!”
“这话说的,李三爷是江家的门里人,平时有饷钱的,能跟他们那些‘在帮’的一样么?”
“那咋了,就算不跟三爷比,江家其他有名有号的弟兄,也从没像他们这样啊!”
“你也说了,那是有名有号的弟兄,他们都是从‘在帮’里一层层选出来的、能耐拔尖儿的人,平时也不少挣,兜里有钱,当然懒得干这些下作勾当了。”
老掌柜经过见过,对江湖门道了解很深。
事实上,江家的“响子”始终维持在五十人左右,他们吃的几乎是铁杆儿庄稼,平时啥都不用干,江家月月就给饷钱,而且还不少,这在古时候算得上是“养廉银”。
大家手里宽裕,不缺钱,自然凡事就讲名声、讲道义,也懒得再去当下三滥。
可江家的“在帮”却多如牛毛,有些亲近的,就在场子里做事;有些疏远的,分散在各行各业,劳工、小贩、生意人、甚至是衙门老柴。
这些人投靠江家,是为了不受欺负,平时都有本职工作,干多少挣多少,江家并不白养他们,行事作风也显得良莠不齐。
老掌柜摇了摇头,却道:“归根结底,还是最近奉票贬值闹的,钱越来越难挣,那些混帮派的,当然就开始重操旧业了,你以为混帮派的都是什么人,本来就是一群下三滥嘛!”
伙计眼神迟疑:“真的么,我不信。”
“嘁,还是太年轻!”老掌柜冷笑道,“我今天就把话放这,省城的形势要是得不到好转,像今天这种事儿,以后只会越来越多,之前大家都能挣钱,你不觉得有什么,钱越难挣,他们就越显出本性了!”
“掌柜的,言重了吧?”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等到没饭辙的时候,那就是比谁的拳头大了。”
老掌柜这话还真没说错。
李正西御下不严,导致手下弟兄心里长草,到处埋下祸根,这是不争的事实,但癞子等人却也绝非个例。
眼下,奉天各行各业隐隐显出颓势,金融秩序失衡,许多人的资产凭空缩水,鸡鸣狗盗之类的事情,便也愈发频繁起来,打着江家旗号的各路“在帮”,也免不了跃跃欲试,想从偏门捞点快钱。
帮派帮派,众弟兄帮江家充壮声势,江家就理应帮众弟兄谋个财路,否则谁还来拜江家的码头?
所有问题都源于经济问题。
奉票贬值所带来的连锁反应,正在奉天省城极速蔓延,一切都在悄然改变,当然也包括江家在内。
江家装了这么多年的体面人,似乎也该露怯了。
英雄好汉,十不存一。
臭鱼烂虾才是江湖底色。
老掌柜经历过周云甫当龙头的时候,不说惯看秋月春风,也早已过了对江湖浮想联翩的年岁,当下便朝门外抬了抬下巴,说:“让他们闹去吧,没有癞子,还会有痦子、麻子、火疖子……总会有人来闹的。”
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
“嘶,他们刚才说要去哪儿来着?”
“广源钱庄,”伙计问,“咋了,你认识那家掌柜的?”
老掌柜反问道:“你没听说过奉天三大家?”
伙计年岁轻浅,略显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就知道奉天有个江家。”
老掌柜微微一笑,却说:“嗐,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开眼了,广源钱庄是苏家的生意,也就是苏元盛他儿子为人低调,不争不抢,不在线上混了,他们还真把人家当软柿子捏,等着吧,他们去那就知道后悔了。”
(本章完)
第752章 笼中之鸟
第752章 笼中之鸟
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天色已近黄昏,钱庄打烊都早,店门虽然还开着,但却已经没有客人往来进出了。
柜上围着一圈儿漆刷铁栅栏,算盘声噼啪作响,钱伯顺戴着老镜,正在结算今天的账目,旁边另有两名学徒,也都在各自忙活着。
便在此时,堂前的光亮忽然暗了下来。
学徒起身张望,略带歉意地笑道:“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这打烊了。”
门外的人影不说话,兀自闯了进来,身后摔摔打打,还跟着六七号弟兄。
学徒预感不妙,便俯身拍了拍钱伯顺,低声说:“师傅,好像是来找茬儿的,您瞅瞅?”
钱伯顺眉头紧锁,忙摘下老镜,起身望向门口,思量片刻,不慌不忙地拱手抱拳,笑着问:“几位爷看着面生,敢问有什么吩咐?”
癞子仍不说话,领着哥几个走进店内,只管四处打量,一会儿瞧瞧客座旁的茶水,一会儿看看墙上张贴的今日汇价——看了也是白看,他不认字儿。
墙上的汇兑价目多种多样,有银元、外币、奉票、哈大洋票和交通官银号发行的纸钞。
旁边另有一张略小的表格,上头写的是存款和借贷的利率。
哥几个今天没白忙活,在小河沿儿周边转悠了半晌儿,百八十块现大洋到手,人就有些飘飘然,得意忘形且不说,都快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按说这么多钱,已经足够给西风办寿用的挑费了,可人的贪欲无穷无尽,这钱来得太容易,便都想着趁机多捞几笔。
当然,也不只是为了捞钱,单说抖威风这件事,其实就挺让人上瘾的,以至于到后来,哥几个干脆轮番敲诈,都过了一遍拿人七寸的瘾头,真把自己当成只手遮天的人物了。
行至广源钱庄,恰好轮到拐子话事,把他神气得不行,鼻孔都快朝翻了天。
站在店内盯着汇兑价目瞅了半晌儿,假模假样地走到柜前,大嘴一撇,就说:“我要换现大洋!”
钱伯顺赔笑道:“几位爷,小店就快上板儿了,我这正结算呢,要不您先去别处看看?”
“少他妈废话,老子就要换现大洋!”
“呵呵,这位爷,您别为难我呀,本店存银不多,优先给主顾备用,外人概不兑换。”
“放屁!”
拐子抡起拳头,猛砸了下台面儿,瞪眼骂道:“奉票是全省通用的法定纸币,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呢,凭票即兑现洋,你广源钱庄的能耐可真大,连省府的政令都敢违抗,你这钱庄还想不想干了?”
癞子等人跟着帮腔:“跟他废什么话,叫他把掌柜的喊出来!”
“对,我跟你犯不上,去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我跟他好好唠唠!”
拐子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口,其他人顺势关上店门,意图威逼恐吓。
学徒见状,下意识就要转身朝后堂吆喝,却被师傅抬手拦了下来。
“几位爷,现在连官银号都不再兑换现洋了,你们何必为难我呢?而且,本店也没有拒收奉票,你们要是存款、还贷、换外币,这类业务,本店照办不误,只是现洋吃紧,实在没法兑换。”
钱伯顺仍旧不慌不忙,沉着应对,甚至隐隐觉得有点好笑。
拐子却说:“别跟我装,你们上个月就拒收奉票了,最近才刚改回来,真以为我不知道呐?”
“您大概是记错了。”
“死鸭子嘴硬,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公署告发你们?”
“行,那您告去吧,我这还得算账,就不虚留几位了。”
“哎呀?”
拐子心说,这人怎么比我还能装,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越想越不痛快,当即抓住柜上的铁栅栏,可劲儿摇晃了几下,骂骂咧咧地说:“你以为我跟你闹着玩呐,赶紧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不然老子把你这破店拆了信不信?”
“我们东家不在,我就是这的掌柜,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终于切入正题了,拐子如法炮制,迫不及待地将那套敲诈勒索的辞令抖了出来。
钱伯顺会心一笑,点点头说:“哦,明白了,几位爷是来敲竹杠的。”
“嘿嘿,别说的这么难听嘛!”拐子也跟着眯起眼睛,“既在江湖内,都是薄命人。这么着吧,你给我拿五十块大洋,往后你省心、我省事,大家交个朋友,互相方便方便,不是挺好的么!”
此话一出,就连柜上那两个学徒都绷不住笑出声了。
癞子等人见状,立马从袖管里抽出棍棒,噼噼啪啪地砸向铁栅栏,厉声呵斥道:“你笑你妈呢,小婢崽子,你给我滚出来!”
“几位爷,别砸别砸,这都新刷的漆,我给钱,给钱还不行么?”
钱伯顺连忙制止,神情却不慌乱,只问:“不知道几位爷是在哪混的,能否赏脸亮个纲,也好让我这钱得明白呀!”
拐子很得意,拍着胸脯说:“行,兄弟我今天帮你开开眼,有空去南城小河沿儿扫听扫听,我叫老拐,这是赖爷,这是石头,多的我也不跟你解释,你扫听清楚了,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嘶,南城小河沿儿,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江家三爷的地盘儿吧?”
“嗬,老小子还真行,不是个‘空子’啊,既然听说过江家三爷,那就别磨蹭了,赶紧掏钱吧!”
“那是那是,三爷如果有什么难处,别说五十块现大洋了,就是五百块,我也不能推辞……”
钱伯顺嘴上这么说,手头却把装钱的抽屉锁了起来,再抬头时,脸上已然不见丝毫笑意。
来人的底细已经摸透,他也不再装了,冷冰冰地说:“不过,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我现在把钱给你,等到今天晚上的时候,是你们来还钱呢,还是李三爷亲自过来还钱?”
众人一愣。
癞子和石头互相看了看,心里顿时觉出异样,反倒是那个不长眼的拐子,仍旧是一副飞扬跋扈的流氓做派,似乎感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竟愈发叫嚣起来。
“他妈的,你还搁这装上大尾巴狼了,还什么钱,到老子手里的东西,谁也别想拿回去,我告诉你,哥几个跟三爷那是过命的交情,你他妈的算哪根葱……”
话没说完,癞子和石头就在身后拽了拽他,低声急道:“拐子,咱先出去商量商量,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儿。”
可是,拐子已经把自己架起来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逃走,他有点抹不开面子,当即挣开臂膀,浑不在意道:“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听他在那瞎吹,我看看他能把我咋的,老小子你给我滚出来!”
事出反常,的确有些异样。
癞子等人混迹底层江湖,平常没少看见那些吹牛皮、撂狠话的大嘴岔子,但有一点,他们从没见过有人敢在明面儿上拿江家开涮,甚至敢说李三爷如何如何。
目前来看,确有必要从头计议。
然而,钱伯顺却没给他们机会,立马冲身边的学徒喝道:“叫人!”
店内后堂的打手早就已经候着了,学徒没等开口,就见门帘儿一撩,应声冲出来五六个短打壮汉,直奔癞子等人紧逼而来。
这回真算是碰见硬茬儿了。
癞子等人不敢怠慢,急忙提起棍棒左右横扫。
“干什么,想破盘儿是不是,哥几个也不是吃干饭的,得罪了三爷……得罪了江家,以后你们就别打算在奉天混了!”
拐子气焰更甚,索性把心一横,竟说:“哥几个上,跟他们干了,五十块太少,咱要干就干票大的,干脆把这家钱庄给抢——”
话没说完,突然调转身形,撒丫子就奔店门口跑去。
众人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定睛再看,就见那五六个壮汉右手一沉,竟同时掏出马牌撸子。
棍棒哪能敌过子弹?
眼下不是逞顽勇的时候,众人连忙朝店门口蜂拥而去。
没曾想,刚跑没几步,就见店门轰然乍开,广源钱庄的保镖早已从后院迂回到了前门,早就等着这伙儿小流氓呢!
拐子冲得最急,临到门前没刹住,胸口立时被人狠踹了一脚,当场向后倒去,摔了个四仰八叉,慌忙扑腾着爬起来,还不等站稳,眉心就被对方用枪口抵住。
“大爷,别开枪!”
他认怂的速度远超想象,甚至就连其他弟兄都吓了一跳。
于此同时,癞子等人也被苏家的保镖用手枪逼迫着悉数制服。
动作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地痞无赖碰见正儿八经的江湖会党,差距太过悬殊,眨眼之间,就跪倒了一半,简直没脸看了。
只不过,癞子和石头几人好歹还算有点骨气。
尽管碍于枪口而无力反抗,但终归没有像拐子那般丧神矢志,说跪就跪,一点都不为难自己。
“大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饶了我吧!”
拐子双腿并拢,屁股坐在脚后跟上,身形扭曲了片刻,裤管儿的颜色就渐渐深了一片。
癞子和石头见状,纷纷别过脸去,都觉得丢人现眼。
拐子不管那些,只顾拼命磕头,嘴里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大爷,这不是我出的主意,真不是我出的主意,我就是个来帮闲的,不关我的事儿呀!”
“婢养的,你刚才不是还说要抢咱的钱庄么!”
苏家保镖抡起胳膊,照头就要打下去,却听柜上突然传来一声喝止:“慢着!”
转头望去,透过漆刷的铁栅栏,却见钱伯顺抬手叫停了保镖。
众人不敢造次,忙停下来不再吭声。
钱伯顺从柜台里走出来,缓步上前,仔细打量了癞子几眼,却说:“别闷着了,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主心骨了。”
癞子不言语,也不否认。
“今年多大了?”钱伯顺忽然问。
“二十八。”
“你以前不是奉天人吧?”
“前几年来的,怎么了?”
钱伯顺点点头,又朝其他人扫了一眼,见他们都是二十郎当岁的模样,随即叹了口气。
“我们东家凡事讲求低调,不喜欢掺和江湖上这些破事儿,只想老老实实做个生意人。不知者不罪,今天的事儿,我就不追究了,哥几位以后少生祸端,给江老板和小西风省省心吧!”
“你认识江老板?”癞子问。
“认识呀,而且过去还挺熟!”钱伯顺解释道,“我们东家和江老板曾是好友,这几年虽说断了来往,但彼此也没什么仇怨,江老板曾经救过苏家,你们要是真有难处,我也不是不能帮你们,但你们要想敲苏家的竹杠,还欠点火候!”
“苏家?”
“你不用回去扫听,我只告诉你一件事:苏家只是退了,不是灭了,没事离我们这远点儿!”
说着,钱伯顺转过身,轻蔑地瞥了一眼拐子,随即负手朝柜台走去,边走边说:“别跟谁都称兄道弟的,有些人,不值当,当心丢了江老板的脸面。”
拐子跪在地上,听了这话,如芒在背,只觉得自己越缩越小,本以为磕头求饶能换来一线生机,结果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钱伯顺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说:“今天这事儿就拉倒了,走吧走吧,我们这要打烊了。”
癞子等人互相看了看,直到苏家的保镖在后头推了他们一把,才直愣愣地走出钱庄。
“你也滚!”保镖冲拐子喝了一声。
拐子急忙爬起来冲出店门,结果却发现癞子等人早已先行离开了。
他有点难为情,却又没别的地方可去,只好后者脸皮,又奔小河沿儿走去。
临行之际,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店铺,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广源钱庄。
辛亥那年,苏家破财免灾,以致元气大伤。
这话虽然不假,但也要分跟谁比,跟江家自然比不了,但比起寻常豪绅,苏家仍旧财势雄厚。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苏元盛老爷子早已病故,在苏文棋的用心经营下,广源钱庄的生意也早已日渐好转。
到底是喝过洋墨水的人,懂现代金融,以至于苏家早在这次震荡之前,就已预料到了奉票贬值的必然结果,于是提前有所防范,借用外币避免了家中资产大幅缩水。
而且,苏家在官面上的交情往来,也从未断绝,否则恐怕早就被无辜抓取给老张充当替罪羊了。
开钱庄的往往需要催债,普通票号碰见无赖,只有请江湖帮派出面解决,而苏家却始终保留着自己的催债打手和保镖,但也只限于生意,并不滥用。
如果要问奉天谁最有可能取代江连横的地位,必是苏文棋无疑,可他却偏偏不喜欢江湖争斗。
钱伯顺缓步走到柜前,仔细打量着铁栅栏的受损情况。
保镖凑过来问:“钱爷,这就放他们走了?”
“不放还能怎么办?”钱伯顺用手摸了摸铁栏上磕掉的油漆,“东家好不容易退出来的,你把他们打一顿,他们心里肯定记恨,这就结下梁子了,你要是把他们插了,就李三爷那脾气……算了吧!”
“那……这事儿不用去跟东家说说?”
“给我备车,我去趟老宅把情况说一下。”
众保镖领命退下,钱伯顺似乎仍有些感慨,小心摸索着铁栅栏,口中喃喃自语: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咱就算不跟江家争,何苦非得把自己关在这笼子里呢?
“这才十几年的功夫,连这帮下三滥的地痞流氓都敢在苏家门前撒野了,老爷子要是在的话……”
(本章完)
第753章 苏家机变
第753章 苏家机变
天光未暗,苏家老宅。
马车缓缓停在大宅不远处,钱伯顺挑帘下车,理了理长衫大褂,迈步朝院门走去。
苏家的保镖见状,连忙敞开大门,应了一声:“钱爷。”
钱伯顺点点头,抬手指向院内,问:“老爷在家吧?”
“嗐,刚才咱俩还说呢,老爷今天不知道咋了,闷在家里一整天都没出去逛逛。”
“是么,不是病了吧?”
“没有没有,下晌还好好的,就是在书房里忙活。”
“那就好,我找老爷说点事儿。”
钱伯顺安下心来,提着大褂迈上台阶儿。
正要跨过门槛儿的时候,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略显嘶哑的吆喝:“钱大爷!”
转头望去,却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身穿立领学生装,背着斜挎包,文质彬彬,面庞清秀,分明就是苏文棋年轻时的模样,正朝这边快步走来。
钱伯顺面色一喜,忙招呼道:“哟,少爷,放学啦?”
来人是苏文棋的长子苏润,也是个中学生了。
小伙儿正赶上变声期,嗓音稍显暗哑,只笑着点了点头。
钱伯顺怪道:“少爷,我都跟你说多少遍了,您是主,我是仆,您叫我老钱就行了。”
“别了吧,要是让我爸知道了,回头又得说我,我不爱听他跟我唠叨。”苏润大步跨过门槛儿,转头问道,“你来找我爸有事儿?”
“没什么,就是过来唠唠嗑,你在学校不是挺好么?”
“好!你来了更好,你去找我爸唠嗑,他就不来烦我了。”
钱伯顺闻言,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现。
无论再怎么开明的父母,在这年岁的子女眼里,那都是冥顽不化的老古董。
两人一边说,一边相继穿过大门。
苏家老宅依然气派,五进大院,在省城里都能排得上号,只是样式太过古板,且是陈年梁木,赶上阴天下雨,难免有点犯潮,毕竟不如洋宅那般便于打理。
自从苏元盛病故以后,苏家人丁不旺,老宅就显得冷冷清清。
前年,老爷子留下那几房姨太太,又相继下世了两位,家里为图方便,干脆封了最后两进院子。
苏文棋坚持一夫一妻,至今也只有一双儿女。
刚进垂门,就见庭院里有个妇人正带着个小姑娘消闲嬉闹。
小姑娘才五六岁,循声望向门外,眼眸一亮,立刻飞奔过去,欢呼大喊:“哥——”
“别来烦我!”苏润径直朝厢房走去。
“你陪我玩会儿!”
“我没空,待会儿我还有事要出去呢!”
“那你把我带上!”
小姑娘紧跟着哥哥就要往屋里闯。
苏润一把抱起妹妹,走到院子角落里放下来,随后转身飞奔,一进屋,就立马关上房门,“咯嗒”一声,把妹妹锁在了门外。
小姑娘跑不过他,紧追着跑到厢房,猛拍了几下房门,见没有回应,委屈了,眼泪汪汪地转过头,冲那妇人告状:“妈,你看他——”
妇人无奈地笑了笑,抬手将姑娘唤至身前,摸摸头,轻声安抚了几句,随即起身看向钱伯顺,摇摇头说:“这孩子整天缠着她哥,见不着就想,见着了就吵,没有消停的时候。”
“小孩儿都这样,老爷当年也总爱缠着他哥……”
话到此处,钱伯顺突然停下来,不忍再说了。
是啊,苏元盛最初也并非只有一个儿子,苏文棋上头还有两个兄长,当初年纪轻轻,结果却都在江湖纷争之中,死在了陈万堂的手里,除了妻子以外,竟连个儿女都没来得及留下。
妇人虽然不曾亲历当年的乱局,但在嫁入苏家以后,总还是略有耳闻,知道那是苏家的伤心事,于是赶忙岔开话题,问:“老钱,文棋在书房呢,你去找他吧!”
“好好好,夫人您先忙。”
钱伯顺躬身告退,随即快步朝后院儿走去。
……
书房内格外清静,还是苏家的老样子,到处都摆满了盆栽绿植,君子兰、常春藤、小木槿……
桌案上焚着一炉香,轻烟如线,笔直地升上去,直到最后才摇晃着逐渐失控。
手边分别摆放着一沓报纸和几本账册,钢笔斜放在草稿上,似乎刚刚结算了一笔账目。
苏文棋已经不年轻了,四十出头的岁数,仍旧戴着金丝眼镜,脸上虽有些细纹,但未显老态,只是曾经的书生意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干练。
辛亥那年,苏家险些断送在他手上。
从那以后,他便学会了低调。
苏文棋不再频繁参与商会活动,不再抛头露面,不再轻易表态,终于使苏家的生意重回了正轨。
如今端坐在父亲生前常坐的位置上,他的心态平和了许多。
那些“救亡图存”的主张、口号,他已经很久没说过了,都只埋在心里,不足为外人道也。
房门轻轻叩响。
“进!”
听见动静,钱伯顺随即推门进来,躬身垂手,应了一声:“老爷。”
“诶,老钱?”苏文棋放下报纸,似乎有点意外,“我这正想派人去找你呢!”
钱伯顺更意外,皱着眉头来到桌前,问:“老爷,您找我有什么吩咐?”
苏文棋正要开口,转念一想,却又叫老钱坐下,说:“算了,还是先说你的事儿吧,我这边的情况,到时候还得让你帮忙跑跑腿。”
“老爷要是有什么吩咐,直说就行了,我这都是小事儿。”
钱伯顺不敢怠慢,三言两语间,就把方才癞子等人去分号敲竹杠的情况说明了一遍。
苏文棋听后,脸上却不见怒容,甚至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很平淡地问:“没起什么冲突吧?”
钱伯顺摇摇头说:“几个小流氓而已,没见过世面,当场就给镇住了,柜上也没什么损失,我估计他们也是自作主张,小西风大概都被蒙在鼓里了。”
“你不是说,家里的保镖把他们给打了么?”
“嗐,就踹了一脚,没什么事儿,大伙儿都挺克制的,您放心吧!”
苏文棋没有说话,他费尽心力,靠着天时地利人和,才把苏家从江湖泥潭里捞出上岸,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重蹈覆辙。
钱伯顺接着说:“我就是想来问问,您看这件事……咱用不用去跟江老板,或者是小西风说说,有误会趁早了结,省得误会越来越深,到时候更不好办。”
苏文棋沉思半晌儿,却摇了摇头,说:“算了吧!”
“算了?”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苏文棋说,“你就算去找李三爷告状,又能怎么样?这点小事,总不至于是杀头的罪过,李三爷罚他们也好,把他们从江家除名也好,他们最后还是会记恨苏家。”
“可是……”
“不用可是了,他们既然能来苏家敲竹杠,肯定也会去其他地方讹钱。纸包不住火,总会有人去告状的,李三爷早晚都会知道,你就别去挑拨了。”
“我也不是挑拨,只不过……老爷,苏家以前可从没受过这种气,咱不能总想着息事宁人吧?”
“这也算受气?”
苏文棋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却说:“老钱,我不喜欢争强斗狠,过去就算了。他们要是来抢钱的,那你可以去找三爷说道说道,我不怕莽夫,但这种找茬儿敲竹杠的人,我宁肯躲他们远点儿。”
钱伯顺一听,似乎也有道理,便不再继续劝说,转而却问:“老爷,您刚才说有事要我跑跑腿?”
“嗯,我今天一直都在归拢家里的投资情况——”
苏文棋拿起桌上的几张纸,欠身递给钱伯顺,低声吩咐道:“你晚上再帮我好好核对一下,查缺补漏,把柜上有关洋商的投资股份全都统计出来。”
钱伯顺双手接过来,大略扫了几眼,似乎有些不解:“老爷,您这是……”
“我打算把家里跟洋商有关的股份全都卖了。”
“全都卖了?”
“对,而且要尽快出手,越快越好。”
“可是,这杂七杂八的,总共算下来有不少股份呢,一时间也未必能找到那么多下家呀!”
严格来说,苏家手里攥着的,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股份。
奉天不是沪上,华人想要投资洋商也不容易,往往需要通过买办之手,以“附股”形式参与华洋合资,也就是说,倘若没有门路,普通人根本无法直接投资洋商。
但洋货行情好,生意大多稳赚不赔,大家也都想跟着分一杯羹,于是便有“生银帖”、“一本万利帖”这类民间集资,把钱交给有门路的票号老板,再经买办之手,搭股合办。
这类股份没有交易平台,想要出手,就得有下家接手。
当然,倘若洋商反悔,想要收回华人股份,也可直接认购。
苏文棋已经打定了主意,当即吩咐道:“找不到下家就往下压价,宁肯吃点亏,也要把这些股份全都卖了,现在就开始办。”
钱伯顺不得不再次提醒道:“老爷,最近奉票可不值钱呐!”
“奉票贬值,所以才更容易出手。”
“那咱不是亏了么?”
“我算过了,肯定要亏一些,但不出手的话,恐怕只会亏得更多,到时候再看看汇价吧!”
苏文棋的神情相当坚定,这是他一整天估算出来的结果——立刻切断所有洋商投资,这对苏家而言,算是最优解。
钱伯顺并不怀疑苏文棋的判断,只是有点好奇。
“老爷,突然这么大的变动,是不是官银号那边又有什么消息了?”
“不,这事儿跟奉天没关系。”
苏文棋一边说,一边将桌上的《东三省公报》递给钱伯顺,“看吧,在第二版。”
报纸上的文字密密麻麻,黑黢黢的,有点脏,但仍有几处标题格外显眼。
沪上枪击劳工案持续发酵、劳资双方谈判破裂、华洋冲突继续升级……
东洋领事馆态度强硬,拒不赔偿,要求华界严惩涉事“暴徒”……
英吉利对沪上治安发生怀疑,要求立刻恢复经商环境,巡捕房“红头阿三”加强巡逻……
各厂劳工情绪激烈,各校学生争相声援……
无需照片佐证,仅凭报纸上这些只言片语,便可隐隐预感到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不过,这些新闻终究来自于千里之外的沪上,离奉天还很遥远,似乎并没有什么关联。
“老爷,您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了?”钱伯顺低声提议道,“依我来看,咱们可以先出让一部分,然后再静观其变,毕竟咱当初为了弄这些洋商的股份,也没少时间精力……”
苏文棋断然回绝,却说:“你想静观其变,等奉天真出了变故,那就卖不出去了,你按照我的吩咐去办就行了。而且,这桩枪击案我已经关注好几天了,总觉得跟先前那些不太一样。”
“好,那我先去总号查一查。”
钱伯顺不敢再有二话,拿着苏文棋给的清单,随即起身告退。
刚转过头,却见苏润站在书房门口,朝屋里喊了一声:“爸,我出去一趟,晚上不在家吃饭了。”
苏文棋皱了下眉,连忙问道:“你上哪儿去?”
“今天晚上青年会组织活动,看电影,完了有讨论会,我都跟同学说好了,先走了啊!”
“我让司机送你过去。”
“不用,大家都说好了,溜达过去。”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苏文棋追问道。
苏润的表情很不耐烦,摆摆手说:“唉,这我哪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我就什么时候回来呗!”
说完,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苏文棋再想叫他,哪里还能拦得住,只好坐下来冲钱伯顺摇了摇头,颇感无奈地说:“我就多问一句,一句话,他就嫌烦了。我要是像老爷子当年管我那么管他,他还不得疯了?”
钱伯顺笑了笑,说:“老爷,当年老太爷坐在这的时候,也曾经这么说过。”
“怎么可能,我小时候比他听话。”苏文棋不相信,“我爹说什么,我都应什么……起码,口头上我也都应下来了,只除了辛亥年那一次。”
“光那一次,就把老太爷气得够呛啊!”
苏文棋怔了一下,仔细琢磨片刻,不禁摇头苦笑:
“是啊,我当初觉得老爷子太保守,结果呢?我这个当年支持倒清的激进派,现在在我儿子眼里也成保守派了……”
(本章完)
第754章 五月三十
第754章 五月三十
几天后,江家大宅。
天色刚过下晌,李正西便急忙来找大嫂请罪。
纸包不住火,事情果然不出所料,癞子等人在小河沿儿一带敲诈勒索,折腾了几日,终于有商号忍无可忍,跑去找李三爷告了状。
江家这两年在线上刚刚有所和缓的关系,似乎又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李正西听后,气得火冒三丈,生日也不过了,当即叫来癞子等人,狠狠鞭了一顿。
本打算就此将几个祸首从江家除名,可一听说弟兄们此举是为了筹钱给他办寿,却又有些于心不忍,打过骂过之后,便在小河沿儿一带,挨家挨户地上门赔了不是。
三爷仗义,人所共知。
大家也不是冲他,都知道三爷干不出这种敲竹杠的恶心事儿,如今三爷亲自上门解释,倒也不好得理不饶人,本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念头,终究摆了摆手,也就算过去了。
偶有两家掌柜的,为人性直口快,这才跟他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三爷性烈如火,素来仗义,凡事都为弟兄着想,宁肯苦了自己,见不得弟兄受了委屈,可是当好人也得有个限度,招子不亮,一片忠肝义胆只会助纣为虐;御下不严,枉交狐朋狗友恐怕累及自身。
一番话,说得李正西倍感汗颜。
道理他都明白,西风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可就是抽刀挥向自家弟兄这一点,始终狠不下心。
该骂的骂了,该打的打了,该罚的也都罚了,至于三刀六洞、挑筋断手这种狠辣酷刑,他却只对外人下得去手。
话虽如此,自己堂口里的弟兄惹出乱子,该向上汇报的,总还是不敢隐瞒。
穿过庭院,走进大宅,来到二楼书房门前,酝酿半晌儿,终于轻轻叩响了房门。
“进。”
胡小妍今日得闲,没有翻看账册,桌面也归置得干干净净,只摆着一碗热汤药,人却背对着窗口端坐在轮椅上,与其说是毫不意外,倒不如说是有所预料,正等着西风上门请罪呢。
“嫂子,我……”
李正西迈步上前,把头一低,突然有些支吾了。
胡小妍没说话,默默拉开书桌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礼盒,眼含笑意地递给西风。
李正西大概是被癞子等人气昏了头脑,愣愣地接过来,竟没回过味,反而却问:“嫂子,这是?”
“你过生日么,送你的。”胡小妍端起汤药,轻轻吹了两口,“快拆开看看,稀不稀罕。”
李正西拆开一看,是个洋玩意儿,相当精美的小金表。
胡小妍一边呷着汤药,一边说:“我上个月托方言去准备的,他说是瑞士货,叫什么浪琴,你早就不是在街面上混的小靠扇了,不说穿金戴银,也得常拾掇拾掇,面子不是虚的,你也注意注意。”
“多谢嫂子。”
李正西戴上金表,看了看自己这身装扮,总觉得不太搭,心里一暖,便愈发感到惭愧。
正想开口说明来意,一见大嫂手中的汤药,忽又把话咽了下去,转而却问:“嫂子,最近身体好点了么?”
胡小妍的目光掠过碗沿儿,瞥了西风一眼,却说:“放心,你那点事,还不至于把我气过去呢!”
李正西一惊:“嫂子……你都知道了?”
“他们既然能告到你那去,怎么就不能告到我这来?”
“嫂子,那几个带头出主意的,我已经鞭过了,也罚了他们的收成,他们擅自去敲别家商号的竹杠,当然是有违家规,但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我没看住他们,您要怪就怪我吧!”
胡小妍不为所动,静了片刻,却问:“我要是全都怪在你头上,他们能不能体谅你呢?”
“体谅也好,不体谅也罢,千错万错,管事的责任最大。”李正西并不推卸,反而却要大包大揽。
胡小妍眼看着西风从小长到大,当然了解他的秉性,眼下竟没有苛责埋怨的意味。
忽然叹息一声,却说:“江家现在人太多,我不可能面面俱到,很多事都管不过来,而且当大哥的带小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带法,这种事没有统一的路数,管用就行,所以我之前也从没要求你必须如何如何,但我现在倒是真想问问你了。”
“嫂子你说!”
李正西洗耳恭听,本以为大嫂会过问他的惩罚措施,或是癞子等人到底得罪了多少商号,没想到大嫂一开口,却只单刀直入地问了一个问题:
“西风,家里各个堂口,数你手底下的弟兄最杂,难管是肯定的,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对他们这么掏心掏肺,如果家里真碰见了什么麻烦,你觉得到底会有多少人真肯替你卖命?”
李正西蓦地一怔,沉思半晌儿,喃喃回道:“嫂子,我感觉石头应该……”
“你不用告诉我,”胡小妍突然打断,“我没见过他们,也不了解他们的脾气秉性,况且人心隔肚皮,你现在就算告诉我,我也没法确定。这个问题,你还是回去问问你自己吧!”
“是,我知道了。”
“我可以告诉你一句实话,如果你那帮弟兄到了关键时刻,真能替你两肋插刀、以死报恩,那这些事儿根本就不算什么,别说是敲人家的竹杠,他们就算是犯下命案,我也会尽力把他们保出来。”
归根结底,在胡小妍看来,这是个值不值当的问题,而无关于癞子等人到底做过什么。
“嫂子,那他们这次……应该怎么罚?”李正西问。
胡小妍想了想,竟摇摇头说:“你不是已经鞭过了么?”
“鞭过了,那几个带头的,且有些日子下不来炕呢!”
“那就这样吧,也别罚他们的进项了,在艺人嘴里分一杯羹,本来也没多少钱,你的弟兄人又多,总得给他们留条活路,这件事就算了吧!”
这番表态,可实在不像是胡小妍的作风。
李正西始料未及,当场跪下来说:“多谢大嫂开恩,我替他们谢谢你,他们会念着大嫂的好的!”
“开恩?”胡小妍冷笑道,“我不是开恩,我是不得已!”
“不得已?”李正西没闹明白,“这话怎么说的?”
胡小妍摆了摆手,先叫他起来,说:“寿星就别跪着了,起来讲话。”
李正西站起来,垂手立在桌旁。
胡小妍接着说:“西风,这可是老爷子当年给我留下的真传,你记住了,御下之道,讲究的是张弛有度,一味严厉,一味纵容,都不可取,要分情况、分时候、甚至分人才行。”
李正西连连点头,其实却有点一知半解。
胡小妍解释道:“当年,老爷子跟我讲过,这天底下凡是管人的事儿,不论是开山立柜,还是筹办公司,就算只是开一间小茶馆,只要你管事儿,那就是兵道,跟带兵打仗都是同一个道理。”
“带兵打仗?”
“对,你要是军饷充足,带兵就该严一些,讲究约法三章,不搅扰平民百姓;可你要是军饷告急,带兵就该宽一些,手底下的兵一路烧杀抢掠,你也不能过分苛责,否则就会引起兵变。”
李正西听明白了。
小弟过得滋润,大哥严厉点,也没什么问题;可如果小弟过得紧巴,大哥再吹胡子瞪眼,便是逼着底下的弟兄造反。
胡小妍说:“现在奉天的行情不好,上至开办工厂的官商,下至走街串巷的小贩,大家过得都挺难,物价飞涨,钱也难挣,在这种时候,就不能太替别人着想了,不然的话,手底下的人就会憋不住要反,要是自家人都不站在咱们这边,你还指望谁来支持江家?”
现状即是如此,就连江家都被迫认购了三十万元的省府公债,何况平民百姓?
“我当然也想让江家体面,”胡小妍接着说,“可问题是,现在不能随便收紧家法,只能坚守最基本的原则——各个“在帮”的弟兄不互相内斗,“靠帮”的商号能得个安稳,其他的,就不能兼顾了。而且,实话告诉你吧,你这边的情况不是个例,我最近已经听说好几个‘在帮’挑事儿了。”
奉天形势不好,暗八门就开始愈发出格,尤其是横把儿、老荣、吃葛念的,都开始各显其能。
省城的失窃案、抢劫案也开始与日俱增,不少人坏了规矩,江家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李正西记住了大嫂所说的话——帮派成员之间不内斗、“靠帮”能得安稳,即是江家目前的底线。
至于那番御下之道的心法,他也听得明白,可是知难行易、知易行难,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知行合一?
倘若听了几句大道理就能改头换面,恐怕早就人人都是圣贤了。
关于御下之道,江城海当年也就只跟胡小妍说了这几句话,她听进去了,也化用了,如今又将这话说与西风,西风御下是否会有所改观,胡小妍却也没有把握。
说话间,忽听院子里传来汽车声响。
两人顺着窗棂向外张望,却见江连横的座驾飞快驶进庭院。
车还没停稳,就听“砰砰”几声,江连横带着赵国砚、王正南和海新年快步走进大宅。
紧接着,又是薛应清的座驾。
几人的神情都很匆忙,似乎碰见了什么重大变故。
“这是咋了?”李正西有些讶异,“怎么全都过来了?”
胡小妍皱起眉头,回身询问道:“你来的时候,城里有什么状况么?”
“没有啊,都好好的,没听说有什么乱子。”
李正西话犹未已,就听见楼下传来吆喝:“东风,上楼说话!”
未几,赵国砚等人便全都轰隆隆地涌进了书房,宋妈领着几个仆从,拿着鼓凳进屋摆好。
“这是咋了?”胡小妍心里愈发慌乱。
话音刚落,江连横便快步走了过来,将一份电报重重地摔在桌面上。
“操他妈的,洋鬼子欺人太甚,不怪大家闹事,换了我在那,我也跟着闹!”
说完,一屁股坐下来,拿起桌上的碗便喝了一口,入口才发现是汤药,连忙放下来,改换茶碗倒了杯水,情绪看起来相当激动。
不只是他,赵国砚和海新年两人也是满脸怒容。
“拖欠工钱也就算了,还要杀人,杀人也就算了,还要无差别屠杀,谁能忍得下这口气?”
胡小妍一边拿起桌上的电报,一边左右询问:“城里又闹叫歇了?”
“不是咱们奉天,是沪上。”王正南凑过来,小声解释道,“这是温廷阁从南边发来的加急电报,今天的事儿,估计明儿早上就能见报了。”
“刚发过来的?”胡小妍有点意外。
薛应清在旁边摇头叹了一声:“世道不太平啊!”
江连横余怒未消,紧跟着又说:“大清国的时候,咱受了洋人的欺负,还能骂骂朝廷,现在民国了,换汤不换药,照样受洋人欺负,这回骂谁?再骂就骂到老张头上去了!”
“你小点声!”
胡小妍责备了一句,心里却还有些不解——沪上动乱,何至于让他们这般激动?
未曾想,展信一看,连她自己都有些心惊肉跳。
电文写得不算短,明码发报,都快赶上通讯社的简讯了,似乎已经谈不上是秘密。
「东家:」
「沪上局势日趋紧张,自本月中旬东洋纱厂枪击案后,华洋冲突一再升级,我自亲历,若非身在其中,绝不敢妄谈此案。」
「纱厂枪击案原本已有十余人伤亡,沪上工商学各界群情激愤,半月以来,已有数十人被捕。」
「今日上午,租界又生动乱,至下午时分,万人集会,声讨列强,英巡捕房下令枪杀民众,仅我所见,即有数人当场毙命,受伤受捕者无数。若非华人巡捕枪口朝天,死难者只恐更多。」
「目前,青帮会党已经决定下场声援,其余各界亦是同仇敌忾。」
「现在可以确定,此次动乱,绝非朝夕之间可以平复。」
「总而言之,眼下沪上动乱异常,货运受阻必成常态,若有相关生意,切勿担保。」
「另,此案绝非只关于沪上,奉天亦需提防。」
「其余消息,电报不便详谈,现已派人回奉复命。」
胡小妍合上电文,当即断言道:“奉票跌成这样,大家本来就憋着一肚子不满,只差个火星就能烧起来,这回倒好,省城肯定要乱了。”
(本章完)
节日快乐
节日快乐
时间线来到百年前的五月三十日,分寸不好把握,容我好好想想。
祝大家劳工节快乐!
(本章完)
第755章 狂飙突进
第755章 狂飙突进
“乱是肯定要乱的,就看到底会乱到什么程度了。”
江连横对此不抱任何侥幸,很笃定地说:“现在报业这么发达,消息传得飞快,奉天又是关外重镇,这些年来,从二十一条到洪宪帝制,再到火烧赵家楼,奉天哪次没跟着响应?”
众人默然点头,尤其是在眼下,省城商民日渐不满,正愁无处宣泄的紧要关头。
王正南左右看了看,说:“沪案死了那么多人,这种特大新闻,想瞒也瞒不住,市政公署估计也会提前准备防范,就是不知道会对咱们有多大影响。”
“有什么不知道的?”薛应清似乎有点厌倦,语调格外慵懒,“咱只好顾好自己,别上赶着去揽差事,随着大流走,自然就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赵国砚皱眉道:“话是这么说的,可江家本身就是大流,咱们想等着看别人的反应,别人恐怕还等着咱们表态呢!”
“我也这么觉得,”李正西望向江连横,“哥,你是线上的瓢把子,这种事儿,根本躲不了。”
江连横点点头说:“是啊,我倒是想装聋作哑,能么?”
“装聋作哑也是一种表态。”胡小妍纠正道,“洋人杀了国人,国人抗议示威。这事儿本就占着公义,你不表态,在外人看来就已经错了,这种罪名以后会变成江家的把柄。”
“对对对,还是大嫂说的在理。”王正南连忙附和,“就算不考虑线上的名声,咱们在商会、省议会和联合西家行里还占着席位呢,不表态,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我当然也知道了。”
江连横拿起桌上的电文,重新扫了一眼,喃喃却道:“问题是沪案的起因在东洋工厂,奉天如果闹起来,骂的也是小东洋,可张大帅要靠小东洋啊,他能允许省城爆发排日活动么?”
“他不允许的事儿多了,哪次没闹起来?”薛应清反问道。
王正南接过话茬儿,也说:“嗯,民意难违,像这种华洋大案、流血冲突,就算是张大帅也不敢在明面上说百姓是错的,只能尽力要求恢复秩序,防止事态扩大。”
归根结底,即是阳奉阴违。
但这有违公义的脏事儿,总要有人去办,由谁去办,大家心知肚明。
书房里忽然静下来,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情愿。
少顷,张正东沉声道:“上个月刚平了两起叫歇,这回要是闹起来,恐怕还是咱们的活儿。”
“东哥,这可不一样。”李正西说,“上次印刷厂和机械厂叫歇,那是咱们自己人的事儿,说到底就是为了涨工钱,这次是洋人杀华人,江家出面调停,那不得让人骂死了?”
张正东说:“我知道不一样,但在公署眼里,动乱就是动乱,不论什么原因,都会下令平定。”
“这话是真的,”薛应清转头看向江连横,“到时候,这些脏活累活八成还是派到你身上,要么是叫你打探集会情报,要么是叫你带人充当打手,瞧着吧,这事儿要是捅出来,江家保准被骂成是狗汉奸,线上有多少红眼病都盯着你呢,你担上这份骂名,正好给他们连旗打你的理由了。”
赵国砚眉头紧锁:“东家,这种差事还是别应了。沪上的会党都在声援劳工,江家身为奉天龙头瓢把子,总得做个表率,不然就太失人心了。”
李正西接着说:“而且,各家工厂里就有不少咱们的‘在帮’弟兄,他们本来就看不惯东洋工头,你让他们为点小钱往后退一步,那没问题,可要是让他们在这种事上让步,他们也不会答应的。”
王正南却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最实际的问题摆在这里,如果公署把差事派下来,咱们又能怎么办呢?”
“怎么办?”李正西愤然道,“洋鬼子欺人太甚,恕难从命!”
“那你不是把官面上的交情给得罪了么?”王正南转头说,“哥,我认为,声援归声援,但公署派下来的差事,也不能随便推辞,对待洋人呢,也该讲究斗而不破。”
“二哥,我看你是洋饭吃多了吧?”李正西瞪大了眼睛,“那洋鬼子都他妈当街杀人了,你还在斗而不破呢?”
“嘿,那沪上的洋人开枪杀人,你跟奉天的洋人吹胡子瞪眼有什么用啊?”
“都是洋鬼子!”
“这话偏颇了,洋人有好有坏,也不能一概而论,对待洋人,要讲究百般周旋、借力打力。”
“洋人都是一条心!”
“又来了,洋人要是一条心,那欧洲能打起来么?”王正南懒得争执,只管冲江连横说,“哥,江家能有今天,少不了官面上的照应,张大帅指望着小东洋,他要派下差事,咱也不能不应啊!”
众人各抒己见,一时间纷纷扰扰。
其实,大家都赞同表态声援,但背后的原因却又各不相同。
有默守中立的,如胡小妍、薛应清和张正东,认为沪案公开以后,声援劳工必定大势所趋,江家表态是为了不落人把柄,以免有人借题发挥,不主动汇报风闻,公署若有吩咐,则是能拖就拖。
有讲求实际的,如王正南,认为洋人势大,不可公然敌对;官府靠山,亦不可抗命不从,江家理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左右逢迎,权衡利弊,随机应变。
有忿忿不平的,如赵国砚和李正西,认为此案有违公义,天理人心,江家身为龙头,合该表态声援,公署若有脏活吩咐,自当拒不应承——
混迹江湖,小节有损,在所难免,大义不失,方为丈夫!
每个人的态度都能说出许多缘由,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可江连横却总觉得不太满意。
沉吟片刻,他掏出烟盒,是平时最常抽的“老刀”牌,想了想,忽又放下来问:“西风,有烟么?”
李正西应了一声,连忙将怀里的半盒烟拍了过去。
江连横低头一看,是“无人不抽”的哈德门,便又放下来说:“回头想着给我整点儿关东叶子烟!”
言毕,忽然抬头望向海新年:“新年,大伙儿都表态了,你也说说吧!”
海新年一怔,忙摇头说:“干爹,我没什么想法。”
“好歹也十七岁了,一点想法没有?”
“没有。”
“别跟我装,你是江家的门里人,让你跟着过来不是为了听闲话的,有什么想法,该说就说!”
海新年有点犹豫,左右看了看,心里却还谨记着老爹的忠告。
大家便都劝他:“让你说就说吧,别想太多,横竖怪不到你头上。”
“那……我也觉得应该声援吧!”海新年第一次在江家发言,神情略显局促不安。
“理由呢?”
“我是华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说的好!”江连横一拍桌面,“这事儿根本就没那么复杂,什么大势所趋,什么权衡利弊,什么天理人心,洋鬼子杀华人,咱就算打不过他们,骂他们几句,还犯得上在心里掂量掂量么?”
胡小妍说:“掂量的是利弊得失,你不能意气用事。”
“是呀!”王正南也说,“哥,那要是公署派咱们查事,你能不管么?”
“那就查吧,可是查不出来总不能怪我吧?”
“查不出来,那不就在衙门面前丢了脸面么,咱们不揽这份差事,别人也会去抢着应承。”
“我还有脸面呐?”江连横伸出一节小拇指,却说,“市政公署派过来个芝麻粒大小的办事员,就从我兜里生抢了三十万,我还有个屁的脸面?”
“可是,那也不能……”
王正南转而看向胡小妍,似乎想让大嫂说话劝劝大哥。
然而,江连横却抢先道:“放心,我还没莽到跟官府对着干的地步呢!我就是想不明白,前段时间,家里柜上的生意始终坚持收认奉票,够配合官府稳定金融秩序的主张了吧?结果呢?除了口头嘉奖,我捞到什么好处了?不仅没好处,我还倒赔了三十万,当狗也没这么不体面吧?”
“别说气话!”胡小妍低声告诫。
“不错,我说的就是气话,可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
“没有张大帅的照应,你还未必能挣到三十万呢!”
“理是这么个理,可我也不是吃白饭的吧?”
“行行行,你快别说了。”
胡小妍深知这些都是大不敬的话,因此连忙想要遮掩过去。
但她同时也很清楚,江家的不满绝非个例。
第二次直奉战争结束以后,张大帅没有丝毫休养生息的打算,接连扩充兵马,现已达到三十五万之众,几乎掏空了东三省,尤其是奉天的省库银元。
乍看之下,奉天工厂林立,一派繁荣气象,可仔细琢磨,其中半数以上,都是小东洋的产业,半数中的半数,又是所谓的“华洋合资”,余下十之八九,又都是军工厂,跟平民百姓根本搭不上关系。
要知道,直系巅峰占据半壁江山,其核心兵力也就三十余万上下。
虽说奉张现在名义上也占据着大半个北国,可那些地方才到手多久?
满打满算,不过半年而已,根基实在太浅,以三省之力,供养三十五万兵马,早已不堪重负。
奉天商民自然有所不满,莫说是江连横受过老张的恩惠,就连许多被老张一手提拔起来的省府大员,最近也是心灰意冷,大失所望。
张大帅也对此早有察觉,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眼下唯一的指望,就是借口南下,霸占江左这片繁华富贵之地,才能一解奉系财政的燃眉之急。
否则,恐怕还没来得及问鼎天下,东三省就已先失人心了。
“还是说点正经的吧!”胡小妍吩咐道,“沪上的消息,明天一准见报,大家还得多留心点城里的舆论,尤其是和胜坊、会芳里、松风竹韵和春秋大戏楼这种娱乐场,更得多多注意。”
江连横抬眼看向薛应清,随即附和道:“薛掌柜,这没办法,如果省城闹起来,你的场子必须得歇业三天,不然人家那边悼念死者,你这边开着娱乐场,说不过去。”
“那就歇呗,反正都赔一个多月了,也不差这三天。”薛应清有点破罐子破摔。
江连横没有理会,转头又说:“国砚,去给我弄两辆马车,这段时间,我也不坐那洋汽车了。”
“那工厂里的消息还打听么?”赵国砚问。
“该打听还得打听,也好让我有个心里准备,南风——”江连横接着说,“尤其是你,平时没少跟洋鬼子混,最近别跟他们来往,注意点影响。”
“哥,你放心,我有分寸。”王正南连忙应道。
“那行,就这么着吧!”江连横左右看了看,“大家平时都低调点,过两天肯定要抵制洋货,身上的洋玩意儿都摘一摘,省得碰见那些脑袋有病的,拿这事儿数落你们,差不多就都散了吧!”
话音刚落,胡小妍突然凑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
江连横“哦”了一声,忙说:“今天是西风的生日,都搁家里吃吧……”
…………
情况果然不出所料。
转过天来,沪案便已见诸报端;又过一日,席卷全国;三日之内,震惊中外!
一时间,沪上成了举世瞩目的焦点,各省各地、各界行会相继声援、筹款、呼应沪上运动。
随着枪击惨案的诸多细节陆续被披露曝光,远东的工商学界几乎全部参与其中。
南国风起云涌,群情激愤;北国素来保守,尽管声援运动不如广府、汉口那般炽烈,却也相继爆发抗议示威。
更令人感到耻辱的,是在举国愤然的同时,沪上租界的英国巡捕,仍在肆意屠杀、搜捕群众——洋鬼子完全没把华人的怒火放在眼里,此举也令抗议风潮极速蔓延开来。
奉天公署早有预判,提前部署了官兵老柴进驻工厂、学校,并在关厢设立哨卡,严禁聚众闹事。
在这种形势下,江家的情报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六月三日,奉天英美烟草公司率先叫歇,声援沪上,拒不做工。
次日,奉天制麻株式会社紧随其后,南铁株式会社的几家附属工厂也随之响应。
南北两市场的商户频发罢市,有开明商绅自发捐款,援助沪上劳工。
紧接着,小东洋在奉天开办的几所学校,又陆续有学生退学声明立场。
两天后,东三省保安司令部下令全城戒严,大小关厢严加盘查,凡有三人聚众,即可先捕后审。
然而,在如此重压的情况下,仍有不少小型抗议频频爆发。
这并非省府盘查不利,而是省府自身出了“内奸”。
不错,就连奉张内部也对此案产生了分歧,有人主张强硬,有人深表同情。
如此以来,便总有机会爆发抗议。
江连横预料到了沪案必将引起轩然大波,但他确实没料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难道在此之前,洋鬼子就没杀过华人劳工么?
大抵是杀过的。
或者在此之前,洋鬼子就没镇压过抗议示威?
大抵也是镇过的。
沪案最为惨重不假,但这次掀起反抗狂潮,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沪案,而是民国十四年以来,接连内战,民不聊生,天下百姓对北洋京师的不满,已经达到了临界点。
原来,大清国的覆灭只是新瓶装旧酒,那便该是狂飙突进,改换青天的时候了……
(本章完)
第758章 救人先救己
第758章 救人先救己
抓捕行动持续了几分钟,请愿人群虽已散开,但却并未走远。
落网的学生被押走以后,没过多久,公署大楼里便又冲出来两个官差,左右寻望,破口大骂。
“谁开的枪?谁他妈让你们开的枪?”
“没开枪,”宪兵队解释道,“就是吓吓他们,不然刚才都快冲进来了。”
两个官差松了口气,连忙提醒道:“王铁龛说了,守住大门即可,不许伤害学生,就算开空枪也不行!现在是什么时候,开枪会造成多大影响,你们知道吗?”
宪兵队撇了撇嘴,心说咱也不想开枪,可这数千人猛冲过来,不开枪,如何震慑请愿群众?
两个官差没有理会,转而又去问老柴:“你们呢,抓到带头学生了吗?”
“抓了几批,刚才已经押回去了。”
“那咋还有这么多人?”
“这……这也抓不过来呀!”
老柴心里也慌,请愿队伍来势汹汹,倘若分散警力抓捕,难保不会被学生反过来胖揍一顿。
说话间,却见远处的人群忽又安稳下来,并渐渐收拢,重新集结,再次朝公署大楼徐徐逼近。
“怎、怎么又来了?”
两个官差下意识后退半步,请愿队伍似乎重新找到了向心力。
众人眯起眼睛,举目眺望,却见远处的群众已然换了一批首领。
陈瑞惊叫道:“好像是阎玉衡来了!”
果然,这次的请愿队伍虽说主体未变,但领队者却已不再是学生,而是一批青年教师。
阎玉衡是青年会的总干事,其余人等,或是学界名流,或是报业闻人,其中有几个甚至本就在公署供职,诸如顾乐民之辈,只能排在末尾。
两个官差见状,又惊又喜,连忙迎到阶下,招手疾呼:“哎呀,阎先生,可算把您盼来了!”
阎玉衡快步走过来,厉声质问道:“你们怎么可以朝学生开枪?”
“没有的事儿!误会,都是误会!刚才那只是鸣枪示警,绝无人员伤亡!”
“可你们抓了学生!”
“那是他们想要冲关,公署也得自保呀!”两个官差笑道,“阎先生,您是明事理的人,再差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强,您说是不是?咱不都是奔着解决问题来的么,公署乱套了,那还怎么解决?”
“我没看出有什么问题,”阎玉衡说,“学生不过是要求省府通电慰问,仅此而已。”
“是是是,阎先生,您在学生心里最有威信,可是他们懂什么呢,除了喊口号,他们还能干啥?您先让他们散了,有什么要求,咱们各派代表,坐下来好好谈,王铁龛早就在楼上候着您了。”
“不行,我可以去跟王铁龛见面,但是学生不能散,你们也不能动用武力驱赶。”
“这……”
两个官差相视一眼,迟疑片刻,方才点点头说:“这也不是不行,但您得保证,他们不会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我去跟他们谈。”
阎玉衡没有执拗,请愿的目的就是为了声援沪上,合该谈判的时候,总是需要谈判的。
他回到队伍中,安抚好了请愿人群,随即便带领几个助手,转身走进了公署大楼。
学生们信任他,听从安排,的确没再做出任何越轨的举动,但轰轰烈烈的呐喊声却仍未停歇。
……
二十分钟后,江连横终于姗姗来迟。
不是他来得太慢,而是街面上实在太乱,刚过城门洞,道路就被人群堵死了,其间又撞见了两个学校的请愿学生,成群结队,连马都迈不开腿,急得他干脆下马步行,脑子里想的全是江雅。
好不容易赶到市政公署门前广场,放眼望去,更是人山人海,宛如黑云压城。
这时候,请愿群众算上学生、商民、劳工、教师,以及维持秩序的宪兵队、巡警队,粗略看去,已有将近两万余人,摩肩擦踵,喊声震天,简直就像一道屏障,把江连横远远隔开。
“江雅!江雅!”
他喊了两嗓,声音立刻被学生的呐喊所吞没。
见无人回应,他便急忙绕到人群外围,叨住一个女学生的手腕,忙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女学生吓了一跳,正要回应时,却被身旁的同学出手拦住,转而冲江连横质问:“你要干啥?”
“我问你是哪个学校的!”江连横吼道。
两个学生眼里闪过一丝狐疑,彼此窃窃私语:“没准是特务,别理他!”
江连横忙说:“我找我女儿,奉天省立女子中学在哪?”
女学生疑心更重,一边奋力挣脱,一边转头呼喊:“你松开我!救命,救命,公署来抓人啦!”
周围立刻拥过来几个男同学,推搡着江连横,喝道:“喂,你要干什么,欺负女学生是不是?”
堂堂的奉天龙头瓢把子,在群众的怒潮之中,竟被几个毛头小子推搡质问。
若是放在平常,江连横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可眼下他却根本无心纠缠,索性撒开手,转头朝人群的另一侧走去。
耳边的呐喊声片刻不歇,吵得令人心更慌、情更切。
这一路堪称艰难险阻,江连横平生从未如此吃力。
沿途问过许多学生,有人闭口不谈,有人如实相告,但却始终没能打探到江雅的下落。
“姑娘,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你要干什么?”
“同学,这是省立女子中学吗?”
“不是,我们是文汇中学的学生。”
行至队伍东侧,终于听见了好消息:“这是省立女子中学的队伍。”
“我找我女儿,”江连横忙问,“你们认不认识江雅?”
没想到,江雅在低年组中,还真算得上是个“风云人物”,一问就有人过来应声。
“江雅不在这,她跑前头去了!”
回话的是跟江雅要好的两个玩伴。
“刚才有老柴抓人吗?”江连横忙问。
“谁是老柴?”
“巡警,刚才有没有巡警抓人?”
“有!”两个女生急忙点头,“刚才还有人开枪了呢,但没看见江雅,离得太远,大家都走散了!”
江连横一听有官差开枪,脸都白了,来不及道谢,抹身就往人群里冲。
场内的学生很不满,斜了他一眼,嘟着嘴说:“挤什么挤,没看见这都是女学生吗?”
“打倒英日帝国主义!”
江连横突然振臂高呼,周围的学生顿时齐声响应:“打倒英日帝国主义!”
“外争主权,内惩国贼!借过,借过一下。唤醒同胞,誓死抗争!麻烦让一让,我找我女儿。”
一声声呐喊,一次次眺望。
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江连横在人群中兜兜转转、迂回穿行,费了好大一番气力,竟也没能走出多远。
行至队伍中段,眼前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再不能更进一步了。
他踮脚张望,不再去喊空洞的口号,只顾着高呼女儿的名字。
声音都被淹没了。
突然有人拽住他的胳膊,“江老板,达瓦里希,你也来了!”
“你他妈谁呀!”江连横甩开膀子,试图继续往前挤。
“我呀,顾乐民,咱们以前见过面!”顾乐民从怀里扯出一张传单,“我们迫切需要您这样有影响力的人加入,这个给您,您回去看看,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
“滚开,我他妈找我女儿呐!”
江连横一把推开顾乐民,埋头钻入人群。
只要能走到公署大楼门前,无论是宪兵队,还是巡警队,他都能说上话,打听江雅的下落。
然而,就这短短的一段距离,此刻却显得难如登天。
他简直是在人潮中游行,周围时刻有乱流袭来,争渡无果,只好随波逐流、浮沉起落。
恍惚间,仿佛置身于一片汪洋大海,回头无岸。
纵有千种算计、万般手段,此刻竟也无处施展了。
“干爹——”
一只大手将他从人潮中捞了出来。
“新年?”江连横回头一愣,“你怎么这身打扮?”
海新年身穿学生装,左右冲撞着来到干爹面前,气喘吁吁道:“干妈让我穿的,怕我挤不进来。”
“看见江雅没有?”
“还没,你先出来吧,官差刚才开枪了,这里太危险!”
海新年体格宽厚,像堵墙似的罩在干爹身旁,护着他从人群中强挤出来。
“你东叔呢?”江连横扯着嗓门问。
“他先去的学校,”海新年说,“江雅要是不在那边,他应该就快过来了。”
爷俩儿奋力冲出人群,忙了小半天,才终于寻得一片稍显宽敞的空地。
赵国砚带人牵着马车,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双方刚一碰头,又见李正西和方言从不远处快步赶到。
“东家,你先上车!”赵国砚侧身挑开车帘,“我已经让杨剌子和老袁他们去找江雅了!”
江连横心急如焚,当即吼道:“我还上什么车,刚才军警开枪了,你们知不知道?”
众人面露惭愧,都不敢应声回答。
别看江连横平常总念叨着儿子如何如何,但爱屋及乌,心里最疼的还是江雅这个闺女。
“说话!都他妈哑巴了?”
江连横也是心慌失措,当场发起了邪火。
海新年低声道:“干爹,出门之前,干妈已经让东叔给衙门打过电话了。”
“衙门怎么说的?”
“现在情况太乱,衙门的警力全都支出去了,说让咱们再等等,晚些时候,他们会核查学生身份,如果有江雅的消息,肯定第一时间通知咱们。”
这事儿怪不得官差不给面子。
张正东给衙门打电话时,当值的老柴也是一肚子苦水,心说别提你江家的闺女,就连我自家的闺女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请愿的学生太多,其中有不少富户儿女,甚至高官子弟,大家都在提心吊胆,偏偏现状又乱成这样,警力全出,抓人都来不及,哪还有闲功夫逐一核对身份?
李正西顺势宽慰道:“哥,我看这么多人呢,江雅未必就会被抓,你先别着急,咱们再去找找。”
“找!现在就找!”
话音刚落,方言突然凑过来说:“东家,咱们在这找就行了,您不回家多陪陪夫人吗?”
江连横稍显迟疑。
海新年却抢先道:“不用,我出来之前,干妈说了,不用派人回去陪她。”
“你干妈怎么样?”江连横的确有点不放心。
“没怎么样,我来之前,她还在楼上陪姑奶奶唠嗑呢。”
有一句话,海新年没好意思说——她可比您镇定多了,就算是装的。
闻听此言,江连横也随即镇定了许多,喃喃自语道:“你妈不是在家做针线活的老娘们儿,出点事就哭哭唧唧……你们去找吧,我在这等你们……”
…………
奉天西南,省城第一监狱。
伴随着“哗啦啦”的铁链声响,江雅和其他学生被悉数押进大牢。
因为眼下是戒严期间,被捕的学生连审讯流程都免了,直接问罪入狱。
他们这批还算好的,暂时按照“煽动滋事”的罪名处置,倘若坐实了“通敌”大罪,那就要被扭送至宪兵营的军事监狱,生死立断,秘密处决。
这并非公署第一次下令抓人,东三省保安司令部宣布戒严以后,四天时间,已经抓捕了数百人,其中大多是学生,其次是劳工,再次是学界人士。
各处监狱人满为患,牢房里“囚犯”超标的情况不胜枚举。
江雅所在的牢房,自然都是学生,男男女女,足有二十几人。
有些来得早,满身污秽,蓬头垢面,只有眼球转动时,才显出三分活人模样。
新来的总是心怀侥幸,觉得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就能出去。
尽管如此,仍有几个女生一进牢房就吓得哭出声来。
“他们不会给咱们上刑吧?”
“不会的,放心吧!”
几个男生又在显了,趁势把肩膀借给女生——患难见真情,多浪漫呀!
领头那人双手叉腰,目光如炬,站在牢房中间,更是慷慨陈词道:“同学们,不要怕,困难只是一时的,胜利却是必然的,只要我们坚定信念,眼前的一切阻碍,都不过是历史的注脚罢了!”
“嘁——”
那些早早被关进来的学生冷哼一声,翻了个身,小声嘟囔道:“有病。”
“病的不是我,而是这个国家!”男生在牢房里来回踱步,“一点小小的困难就要放弃,我们怎么能对得起后世子孙?大家别灰心!来,我起个歌儿,大家一起唱吧!”
“哐啷!”
“闭嘴!”狱卒狠敲了一下牢房的栅栏,“就你话多,都他妈关起来了,还不老实,找抽呢吧?”
男生走过去,高声喝道:“你们能关住我的躯体,但却关不住我自由的灵魂,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
狱卒忍无可忍,当即打开牢门,飞起一脚,将那男生踹翻在地,接着抡起警棍,叮叮咣咣,一通猛打,边打边骂:“叫嚣?叫嚣?我他妈让你再叫!”
众人都被上了手铐脚镣,无力帮忙,只好蜷缩在角落里低声议论。
“不是,他平常也是这么说话的么?”
“哦,他是我们学校话剧社的。”
“怪不得……”
说话间,狱卒便已泄了愤,朝那男生脸上狠啐一口,随即锁上牢门,嘟囔着说:“能耐不大,病得不轻,再他妈起高调,老子打折你的腿!”
众人急忙拥过来,关切地询问:“喂,你怎么样,没事儿吧?”
“没事儿,先别碰我,让我搁这缓一会儿。”
“看来打得不轻,都开始说人话了。”
大家很担心,却见男生的胳膊已经肿了起来。
“不碍事,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他说,“这些小伤病,都是胜利的勋章罢了。”
这时,江雅忽然在角落里问了一句。
“老在那说胜利胜利,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出去啊?”
“当然有了!”男生坐起来说,“我们的队伍正在外面抗议,只要联合起来,拒不妥协,公署受到舆论压力,自然就会放咱们出去了。”
“啊?”
江雅大失所望,摇摇头说:“敢情你的办法,就是靠别人救你出去啊?”
“怎么能说是靠别人呢?”男生很失望,“同学,你的觉悟有待提高,我们大家是一个整体!”
“靠人不如靠自己,我妈说的。”
“你妈不懂。”
“你妈才不懂呢!”
江雅可不让着别人,当场回敬了一句,双方这就有了争吵的苗头。
大家连忙上前劝阻,门外的狱卒听了,不由得大肆嘲弄起来。
便在此时,牢房角落里忽又传来一声:“我觉得这位同学说的没错。”
众人转头看去,有认识的忙说:“苏润,你就别跟着拱火啦!”
“我没有拱火,”苏润指了指江雅,又指了指男生,“他俩说的都没错,咱们既是整体,也是个人,既要靠自己,也要靠大家,这不是很正常么?”
说完,转头望向江雅,点点头说:“我支持你,这种时候,不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他是好心好意,怕江雅年岁小,在这牢房里受了委屈。
哪曾想,江雅却撇了撇嘴,不领情道:“谁用你支持了?”
(本章完)
第759章 同命不同运
第759章 同命不同运
天色已晚。
牢房里的通气孔只有拳头大小,一道银灰色的光柱斜刺进来,将被捕的学生一分为二。
大家疲态尽显,就连话剧社那位,此刻也有点消沉。
角落里的马桶已经满了,空气中弥漫着骚臭味,呛鼻辣眼,挥之不去。
砖墙上随处可见潮虫、蚰蜒肆意爬行,众人蜷缩起来,总觉得浑身发痒,坐着靠着都不舒坦。
有三五个女生环抱膝盖,埋头啜泣,嘀嘀咕咕,自己吓自己。
男生要强,嘴上不说什么,目光却也直勾勾的,早已失了神采。
静了好长一会儿,四周逐渐响起“咕噜噜”的声音,大家都饿了。
话剧社那位抬起头,抿抿嘴说:“这里……总该管饭吧?”
“别急,还不到时候呢!”有位狱中“前辈”冲走廊里抬抬下巴,哼唧着应道,“等他们吃完以后,才能轮到咱们开饭呐!”
众人欠身张望,顺着他示意的方向,可以看见走廊拐角的值班室。
房门半掩,看不清桌上的饭菜,屋内“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却显得格外真切。
老实说,狱卒的伙食也不怎么样,可大家饿得前胸贴后背,便不禁生出无限遐想。
江雅凑到牢门附近,巴巴地望着,终于有点想家了。
身后不知是谁,忽然长叹一声:“我感觉咱们出不去了……”
“那得看你们各自的情况,”草席上的“前辈”说,“如果只是跟着起哄,就没什么大事;但如果是带头组织,那就难说了,很难说!”
一听这话,江雅猛然想起请愿时,别人塞给她的那本书,也不知到底会落得个什么罪名。
正在犹疑间,有那心直口快的学生,却已先行议论起来。
“我应该不算吧,我都不知道今天集体请愿,班级里有人招呼,我就跟着去了。”
“那我更惨,我那学校去得最早,莫名其妙就被顶到了第一排。”
“到底咋样才算带头啊,我就是帮忙发了下传——”
“咱们都是被冤枉的!”苏润突然打断议论。
他的声音很大,引来众人侧目,他却只盯着对面那位“前辈”,再次重申道:“这里没有人带头,大家都是被冤枉的。”
众人立刻噤声,眼里纷纷有些异样。
那位“前辈”也是一愣,缓了缓,方才笑道:“好吧,不说就不说,你想的实在太多了。”
“如果真是带头组织,会有什么结果?”话剧社那位忽然问。
“不知道。”前辈摇摇头说,“我们这批关进来的,有两个学生被单独带走审问,一去就是三天,再也没有消息,可能是放了,也可能是毙了。怎么,你怕死?”
“我不怕死!”
话剧社那位拿腔拿调地说:“我只怕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不知我因何而死!”
“你当是菜市口砍头呐?”前辈冷笑两声,“现在是戒严期间,如果罪名坐实,那就是通敌,枪毙也是秘密处决,他们不仅不知道你因何而死,就连你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也没人知道。”
现实很残酷。
古往今来,舍生取义者甚多,能留下姓名的,总是需要一点运气,要有人为其著书立传才行。
闻听此言,话剧社那位如遭棒喝,神情顿时有点萎靡。
这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大皮鞋点地,听动静,人数好像不少。
学生急忙拥向牢门张望,却见一队老柴快步走进值班室,里面的老柴“轰隆隆”起身敬礼。
“夏队长!”
房门“砰”的一声关闭,但却仍能听见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没动刑吧?”
“哪敢呀,正等着您的消息呢!”
“咱们这边送过来多少人?”
“十九个,西区那边好像还有十几个,具体不太清楚……”
声音逐渐微弱,学生们互相看了看,脸上尽是惶惑的神情,值班室里显然正在讨论他们的情况。
少顷,夏队长带领几名狱卒,快步来到牢房门前。
学生们吓得连忙往里缩了一下,有胆小的,竟已哭出声来。
夏队长四十多岁模样,行事颇为老练,手里拿着一张纸,转头问那几个狱卒:“都在这了?”
狱卒点点头:“都在。”
夏队长便清了清嗓子,看着牢房里的学生,说:“我念几个名字,听见的吱一声,别藏心眼儿,别自作聪明,老老实实的,大家都不会有麻烦,现在不答应,早晚也得答应。”
学生们相视一眼,心里都有些忐忑。
大家都知道,姓名和学校这类基本信息,根本不可能瞒天过海。
“贾登科?”夏队长开始点名,“贾登科在不在?”
牢房里无人回应。
“吴三甲呢?在这就说话,别装哑巴!”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没人答应。
“苏润!苏润在这吗?”
“在!”
苏润应声回道,神情略显茫然。
夏队长瞄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又去看手中的名单,眉心忽然高高隆起,似有些避讳。
“那个……咱们这有姓江的姑娘吗?”
“我姓江!”
江雅望向狱卒,战战兢兢地应道。
夏队长的眉头更紧,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却问:“你叫什么?”
“江雅。”
“哪个学校的?”
“奉天省立女子中学。”
夏队长突然烦躁起来,放下名单,转头嘟囔着问:“怕啥来啥,谁他妈送过来的?”
狱卒凑上前,低声耳语了几句。
夏队长听了,愈发焦躁,忙摆摆手说:“去去去,打电话通知!”
随后转过身,接着询问:“张秀莲在不在?庞兴亚呢?陆沿洲……”
名单不长,很快就点完了,牢房里又有三两个学生被念到了姓名。
夏队长依次做了记号,也不过多解释,当即转身离开。
众人来自不同的学校、班级,并不知晓彼此的底细,更不知道官差到底有何打算。
“你们是带头的吧?”话剧社那位眼含关切,连声宽慰道,“别担心,现在官府受到的舆论压力很大,应该不敢把你们怎么样!”
其他学生也跟过来安抚江雅等人。
苏润没说话,心里琢磨着夏队长方才的举动,凭借牢房里的一线月光,看了看大家的鞋子,忽然懂了,便静悄悄地退到阴影中,踢两下草席。
这举动引起了江雅的注意。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运动鞋,又扫了一眼对面十几双布鞋,似乎也懂了。
尽管碍于年岁轻、见识浅,江雅的理解不甚透彻,但她还是感受到了明显的差异,并且因此而坚信,家里会有办法救她出去的,至少会比那“十几双布鞋”的办法多。
果然,也就两盏热茶的功夫,走廊拐角便再次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这次人更多,乍听起来就像潮水翻涌。
第760章 寒门无贵子
第760章 寒门无贵子
江雅走后,厅室里的气氛急转直下。
大家都很清楚,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江连横依然坐在长凳上,还不等他表态,老柴里便走出一位巡长,大概是负责人,气冲冲地窜到陈瑞面前,扬起胳膊就打,边打边骂:“你他妈瞎呀,谁家的千金都敢动?”
陈瑞缩脖端腔,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脑袋。
“操,你他妈还敢躲?”
巡长急了,一把薅住陈瑞的领口,照头就是两声脆的,随即将他押到江连横面前,厉声呵斥道:“说话,还不赶紧赔礼道歉,你小子等我替你张嘴呐?”
陈瑞当差不久,说话办事难免有欠妥当,都这时候了,竟还只是拼命地鞠躬赔罪。
“江老板,您恕我眼拙,我真不知道那是您闺女啊,而且、而且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话没说完,巡长便已瞪大了眼睛,抬腿又是一脚,急赤白脸地咒骂道:“你小子少在这满嘴喷粪,我是让你抓学生,谁他妈让你打学生了?”
“我……”
“你什么你,还不赶紧给江老板跪下!”
陈瑞应声怔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制服,终究还是跪在了江连横面前。
他这一跪,身后的老柴都有些臊眉耷眼,尤其是那些年轻的,还没混成老油条,因为拉不下脸,心里就有点疙疙瘩瘩。
可是,不跪又能怎么办呢?
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
巡警不过是拿了枪的百姓,百姓若有枪,未必会把巡警放在眼里,何况江家还不是寻常百姓?
陈瑞认怂,胳膊拧不过大腿,丢人总比丢命强,当即抬手自扇耳光。
“我该死,我该死!”
“你他妈在那轰苍蝇呐?”巡长厉声咒骂道,“没吃饭么,使点劲,让江老板听听你小子的诚意!”
噼里啪啦,这一通脆响下来,厅室里就像是放了一挂鞭。
不过半支烟的功夫,陈瑞的脸上便已泛起了数道血痕,腮帮子像充了气似的,立时肿胀起来。
“江老板,您看在我是初犯的份上,实在不知道您家小姐的底细,求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对对对,”巡长凑到江连横身边,弯腰赔笑道,“东家,这小子就是个睁眼瞎,您看要不就给他个机会吧,回头我替您收拾他,这种下三滥,您来动手,那不是给他脸上贴金么!”
江连横不言语,也没应声看他。
巡长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转头看了看陈瑞,骂道:“让你停了么,接着抽!你跟学生那狠劲儿跑哪去了?”
陈瑞见状,知道这事儿没法蒙混过关,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对自己下了狠手。
“啪!啪!啪!”
大嘴巴子跟不要钱似的,接连几次重手,再看陈瑞的脸上,就已经不再是红肿淤青那么简单了。
只见他不仅口鼻处渗出鲜血,就连眼白也布满了血丝。
巡长站在旁边,左右看了看,眉头紧锁,心说应该差不多了吧?
然而,江连横却始终没有喊停的意思。
渐渐地,就连陈瑞本人也挺不住了,身形一晃,双手拄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说:“江老板,我真知道错了……”
巡长咽了口唾沫,正掂量着要不要再上前劝劝,却见江连横突然冷哼一声,蹬地暴起,一把夺走他腰间的警棍。
霎时间,就听半空中“呼”的一声风起!
江连横大开大合,抄起警棍,抡圆了臂膀,直奔陈瑞的面门横扫过去。
“砰!”
这一记闷棍,势大力沉,仅凭声音就令人胆战心惊。
陈瑞避闪不及,只见他将头一甩,整个人立时栽倒在地,四肢僵直,浑身上下绷得又紧又硬,如同触了电门,喉咙里除了“咯咯”声,竟连一阵哀嚎都没喊出来。
人生在世,谁没几个朋友?
陈瑞也不例外。
见他这副惨状,几个年轻的老柴连忙迈出半步,想要上前查看伤势。
“干什么!”
赵国砚和李正西立刻凑到江连横身边,其余众人也是应声垂手,悬于腰际,轰隆隆迎面而上。
年轻的老柴迟疑了,关心归关心,终究不是过命的交情,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陈瑞躺在地上抽搐。
归根结底,老柴也谈不上多大的官差。
他们过去是贱籍,现在也同样不受待见,不然也不会有“臭脚巡”这样的蔑称了。
最重要的是,老柴心不齐,几个长官都是老油条,遇事只想和稀泥,大而化小,小而化了。
监狱里的老夏赶忙出来打圆场。
“哎哟,别别别,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咱别因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呀!”
夏队长是老资格,以前跟着“神探”赵永才混的。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老弟,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了,仗着跟江连横交情最长,便走过来陪笑道:
“江老板,气大伤身,您先请坐!这小子肯定是有错在先,但最近省城警力吃紧,要不您再等等,等这阵风过去了,再好好收拾他,您看怎么样?”
这话说得已经很委婉了。
陈瑞纵有千错万错,就冲他身上穿的这件衣裳,您也不能在衙门里头,活活把他打死。
皇帝杀大臣,还得编排个罪名呢!
江连横乜了一眼老夏,随手将警棍扔在地上,坐下来冲西风使了个眼色:“把他整醒。”
言毕,众人立马行动起来。
这边饮茶,那边泼水,一会儿掐人中,一会儿抬高腿。
忙活了半晌儿,陈瑞才堪堪苏醒过来,脑袋还是懵的,又缓了片刻,才能开口说话。
其间,江连横又转头去问老夏:“抓我女儿的那本书呢?”
“那个谁,”夏队长连忙吆喝,“你去物证室把那本禁书拿来!”
少顷,一本线装书被交到了江连横手上。
说是线装书,可装帧极其简陋,看起来更像是随意拼凑起来的读物。
随手翻了两眼,果然是手抄本,里面的论调人所共知,不必赘述。
江连横只把这手抄本在陈瑞面前晃了晃,问:“这是我女儿的书么?”
陈瑞瘫坐在地上,牙齿松动,口鼻窜血,眼睛被肿胀的面部挤成了一条缝,很艰难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
“不知道,你抓我女儿干什么?”
“我、我看见这本书在她手上。”
“听你的意思,这本书还真是我女儿的?”
“……不是。”
“到底是不是?”江连横正色问道。
“是……还是不是啊?”
陈瑞已经完全没了主见,他不再关心真相,只关心江连横到底想听什么。
江家众人不禁哄笑起来。
陈瑞的颜面丧尽,只好闷头不再言语。
江连横又把手抄本在老夏和巡长眼前晃了晃,问:“两位长官,你们的意思呢?”
“嗐,江老板,您这话都多余问了!”夏队长和那巡长连忙笑道,“这种禁书,怎么可能是您家千金的东西呢,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江连横点点头,转而又问陈瑞:“你有没有看见是谁把这本书塞给我女儿的?”
陈瑞一愣,摇摇头说:“当时的情况太乱,我真没注意,就看见江小姐把这书扔在地上了。”
“没注意?”江连横冷哼道,“我看你是故意包庇闹事的学生!”
陈瑞应声呆住——天大的罪名说来就来!
“不是,我、我是抓学生的……”
江连横不容他把话说完,随即转头看向老夏和巡长,却道:“我早就听说,城里有不少公差纵容学生闹事,暗地里跟省府较劲,今天的请愿闹得这么大,看来衙门口也该好好查查自己人了。”
一听这话,两人顿时有所领悟。
罪名是现成的,监狱里有不少牢头本就是江家“在帮”的弟兄,只要以“包庇”的罪名把陈瑞关进大牢,他就绝没有机会活着从里面走出来。
考虑到江连横“省城密探顾问”的身份,这种事对江家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可是,真有这个必要吗?
巡长凑过来,干笑两声说:“东家,您看这小子他真知道错了,不知者不罪,而且这都是上峰的命令,这小子还年轻,要不您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
“不知者不罪,王长官说的也有道理。”
“您拿我当人!”
江连横没再回应,迈步走到一众老柴面前,接着说:“各位长官,最近城里不太平,学生都好冲动,我姑娘年岁小、不懂事,先前也没跟各位打过招呼,看她人没事,我也就不追究了,不过——”
话到此处,他突然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打从今天开始,各位就都已经见过我家姑娘了,以后谁也别跟我说不认识她,如果再出现这种意外,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多大的官职,只要你们敢动我家姑娘,那就是打算跟我结死仇,谁出面说和,我就把谁算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吭声。
老夏和巡长更是提心吊胆,知道江连横点的就是他们。
“好好好,江老板您放心——”
“我不放心,”江连横突然打断,“谁也别跟我说这些屁话,以后都在事儿上见了。”
说罢,便朝自家弟兄招了招手。
“走了!”
众人当即迈开脚步。
老夏带着几名巡长,连忙跟在后头,随行相送道:“江老板慢走,哥几位慢走!”
余下几位年轻的老柴,终于得空凑到陈瑞面前,低声询问状况。
陈瑞伤得不轻,满嘴冒血不说,整个人头晕得厉害,胃里一阵翻腾,不住地呕吐,看样子急需送医问诊,可江家的弟兄还没走完,大家便只好等在原地。
另一边,老夏等人直把江连横送出了监狱大院。
“江老板,现在世道太乱,您多包涵,千万别放在心上!”
“行了,就到这吧,别再送了!”
江连横满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正要转身离开,却见远处又驶来一辆汽车。
大概是街面上江家弟兄太多的缘故,那汽车早早停下,旋即缓缓走来一道人影,带着些许试探。
“哟,我当是谁呢,摆这么大的阵仗,敢情是江老板呐!咱可老长时间没见面了!”
“老钱?”
江连横认出是苏家的人,不禁皱了皱眉,问:“你这是?”
钱伯顺叹了口气,指着监狱大楼,说:“我家少爷出了点岔子,让官差给逮了,我来接他回去,您这是……”
“唉,我家姑娘刚接走。”
“您瞅瞅,现在这孩子也不知道咋了,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江连横笑了笑,却说:“你们苏家有这传统,我姑娘可是头一回。”
“您又拿我开涮!”钱伯顺拱手道,“得了,我也不在这絮叨了,别再委屈了我家少爷,您慢走,回头帮我跟您家里的带声好!”
江连横点点头,随即带人离开。
钱伯顺则是走到监狱大门,正巧老夏等人还没回去,双方见了面,三言两语间,把“误会”解释清楚,没过多久,苏润就被狱卒放了出来,趁着夜色未浓,乘车返回苏家大宅。
随后半小时内。
奉天第一监狱又来了几位有钱有势的豪绅,动用各路人脉,打通各处关节,把自家孩子从大牢里捞了出来。
要么是富家公子,要么是官宦子弟,回到家里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很快,那间牢房里就只剩下穿布鞋的学生了。
他们虽然单纯,但并不愚蠢,眼见着几位同学逐一离开牢房,心里也渐渐品出了彼此的差异。
直到名单上的富家子弟全都走了,狱卒才拎着饭桶来到牢房门口。
“哐当!”
狱卒用盛饭的勺子敲了敲栅栏,冷嘲热讽道:“怎么样,傻了吧?”
牢房里的那道银灰色光柱不见了,学生们应声抬起头,眼里不再有任何光亮。
饭桶里装的不知什么东西,黏黏糊糊,只比泔水强点有限,看起来令人毫无食欲。
狱卒当然不在乎,一边盛饭,一边笑道:“你说你们,家里什么条件,自己心里还没点数么,好好念书就完了,老跟人家起什么哄呀!
“你们这群小屁孩,连现在这世道都还玩不转呢,就想着推翻这个,打倒那个,说句难听的,就算真给你们机会,你们连冲哪使劲儿都不知道!
“真以为就你们爱国,咱们都是天生的贱骨头,就爱受洋人的窝囊气?
“拿点真东西出来,让咱也精神精神,别整天搞这些虚头巴脑的,腥加尖,才能赛神仙呐!
“得了,开饭吧!”
大家都不搭腔,默默接过饭碗,将那团粘稠、冰冷的食物强咽下去,随后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慢慢消化……
(本章完)
第762章 福祸两相依
第762章 福祸两相依
小西关,聚香楼。
江连横约了孙易新在雅间会面。
孙先生原籍江左,曾属交通系官吏,当过国会议员,是正儿八经的北洋政客。
奉系起家,经历了太多机缘巧合。
张大帅左右逢源,因势利导,受惠于多少贵人,借用过多少时势,实在难以计数。
老张有多会借用外势?
这么说吧,就算身边飞来一只苍蝇,他都得凑过去凉快凉快。
奉系和交通系互相利用,也有好些年了。
当初秦皇岛截械案,交通系就曾暗中帮助奉系扩充实力。
近年来,随着新旧交通系的更迭,以及奉系的持续扩张,双方虽有许多矛盾,但仍不乏眉来眼去的时候。
老张要修铁路,离不开交通系的经验技术,因此便在梁氏内阁倒台后,笼络了不少下野的旧交通系成员。
孙易新就是那时候来的奉天。
他在省议会中并无实权,经常自嘲是个“拍手党”,在派系林立的奉天政界,没有任何参议的资格。
但也正因如此,江连横才很看重他的眼界。
毕竟旁观者清,倘若有了派系,就难免要用屁股说话。
更何况,不论怎么说,孙易新也是在京师混过的老牌政客,对时局的见解,自然远超旁人。
公署和学生的谈判结果已经公布:
奉天准备正式通电慰问,同时允许民间筹款,援助沪上劳工。作为交换,省城各所学校,一律停课放假,学生不得聚众滋事,若有违者,皆以戒严法论处。
不过,江连横要打听的,自然不是这些明面上的消息,而是奉张集团背后的意图。
为此,他特地安排了一桌精致的酒席,请孙先生过来,虚心求教时势大局。
孙易新也不端着,他在奉天本就算半个寓公,有人高看一眼,便已倍感欣慰,哪有不应的道理?
双方刚一碰面,江连横便亲自为其斟酒,笑着说:“孙先生,眼下的时局太乱,您可得给我点拨几句啊!”
闻听此言,孙易新连忙推辞道:“江老板客气,能给您当回顾问,也算是孙某的一场荣幸呢!”
“别介,孙先生,隔行如隔山,您是当过国会议员的人,论见识,我可远不如您!”
“惭愧惭愧,当过国会议员,那才叫造孽呐!”
“嗬,这话是怎么说的?”江连横皱起眉头。
孙易新解释道:“您方才提到国会,那是国会么?那是戏台!我也不是什么国会议员,不过是个戏子罢了!”
江连横笑而不语,只当这是对方的谦辞。
然而,孙易新却说:“我年轻时,曾以救亡图存为己任,致力于倒清大业,结果呢?”
“大清国亡了呀!”
“亡了么?”
江连横一愕,仔细想了想:“您要这么说的话,那逊帝确实还在……”
“不不不,跟那没关系。”孙易新摆摆手说,“无论有没有逊帝,大清国也没亡,只是换了身衣裳而已。”
江连横听出了弦外之音,但却并不打算接茬儿。
孙易新倒是颇为感慨,紧接着说:“宦海十几年,我现在才搞明白,我这辈子,总共只干了两件事。”
“哪两件事?”
“为虎作伥,祸国殃民!”
言毕,雅间倏然一静,须臾过后,两人方才哄堂大笑。
“孙先生果然风趣!”江连横提起酒盅,笑着又说,“不过,咱们还是先顾着点眼前的事儿吧?”
孙易新也意识到话题扯得有点远了,连忙陪饮一杯,随即言归正传。
“江老板,您既然拿我当个人物,那我就敞开说了。依我之见,这次沪案风波传到奉天,您不该插手。”
“是是是,前两天也有洋人来找我,想让我去跟劳工谈谈,我没答应,不过——”
江连横扫了一眼雅间房门,忽然压低了声音,接着说:“您看,大帅最近又去了京师,少帅也不在奉天,省城里也没个主心骨,今天说要严厉执行戒严,明天又跟学生代表妥协,晃来晃去,也实在没个准信儿。”
孙易新接话问:“江老板是担心,公署的口风不一致,所以不敢冒然表态?”
江连横点了点头。
以往,奉天也曾强压过不少抗议活动,但那时公署内部没有这么多分歧,唯独这次的情况极其复杂。
比方说,沪案爆发以后,张大帅便电令北洋京师,要求段氏严厉处置沪案,削减英美租界特权,并筹款两万元告慰死难劳工。
于此同时,他却又强令禁止商民的“越轨”行径。
少帅的举措更是自相矛盾。
一方面,他以个人名义向劳工捐款两千元,同时带兵进驻沪上,保护受到租界通缉的劳工,与英美抗议。
另一方面,他又命令沪上戒严,大肆搜捕抗议首领。
落到奉天省府,王铁龛既不想伤害学生,同时又在搜捕学生,其间也默许了南铁守备队的种种暴行。
政令相悖,互相冲突。
沪上惨案,早已波及全国,面对纷繁复杂的时局,江连横的确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孙易新看得明白,直截了当地说:“江老板,沪案事关民族大义,这种绝对正确的事,您不抓紧声援,还等什么呢?”
“我倒想声援,可是您看,城里的戒严令还没撤呢,我担心冒然出头,容易树大招风啊!”
“不不不,您就该树大招风,招的风越大,您才越安全呢!”
江连横皱了皱眉,问:“这话怎么讲?”
孙易新微微笑道:“江老板,我说话直,您别见怪。您看您是这么大的产业,又有那么多的门徒会众,官面上还有数不尽的人脉交情,钱、人、势,按说您都占全了,可您还少了一样东西。”
“权?”
“不,是声望!”
“我没有声望?”
“您有的是名气,但没有声望。”
江连横若有所悟,江家的确不缺名气,但大多是线上的威名,而不是民间的声望。
奉天的商民都畏惧他,但并不敬重他。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些空子,把江连横看作是大善人,当他是为劳工发声的帮会龙头。
但空子的口碑份量太轻,没有人会把村头二傻子说的话当回事儿。
真正的声望,在很多时候,是可以拿来当免死金牌用的,这并非言过其实。
孙易新解释道:“江老板,沪案早就是各路枭雄赚取声望的噱头了,您看看那些军阀,谁不在口头上声援劳工?不就是怕被骂成是卖国贼么!青帮下场声援,也是为了赚声望,他们要是真恨洋人,怎么还待在租界呢?”
江连横点了点头,并不吭声。
孙易新接着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有史以来,江湖庙堂,向来是泾渭分明,也就只有当今天下,二者才得以交融。在这时候表态,您就从‘帮会老头子’,摇身一变,那就成‘爱国企业家’了呀!”
“话虽如此,但您也知道我是干啥的,公署想要平息骚乱,官差不便出手,肯定要把这些脏事儿派下去。”
“江老板,明哲才能保身,有些差事,该推就得推出去,否则日后就会给人留下个声讨的把柄。”
“您说这些,我倒是也想过。”
“是啊,不然您也不会来找我了。”
孙易新说:“您刚才提到权,权当然重要,可权力再大,没有声望托着,那也是空中楼阁。满清皇帝的权力够大了吧,不也是说倒就倒了么。大总统当年为什么没把孙博士扣下,说到底,就是忌惮他的声望啊!”
“有点道理。”江连横不得不承认。
“所以说,我建议您尽早表态声援,等这阵风波过去了,那还怎么赚声望呢?而且,省府已经同意民间筹款支援沪上,您又不是带头聚众,也没有违抗公署政令,除非是大帅叫你去办,别人的吩咐,还是趁早推了吧!”
孙易新的建议很明确。
以江家如今的财势而言,换谁来当家,都会考虑转变身份。
至于如何转变,南国会党早已摸清了路数。
凭帮会起家,积攒钱财,结交权贵,扩充势力,提高声望,由商入政,这是明明白白的成功经验。
不走,难道要一辈子在线上晃荡么?
老死江湖,江连横甘愿认命,但膝下儿女总该有个稳妥的安排。
周云甫当年得势,还知道捐个官儿当呢,自己这“省城密探顾问”的头衔,总不能用一辈子。
江连横没念过书,当官怕是有点困难,但就算他这辈无法混入庙堂,也得尽力给后辈铺垫些声势才对。
更何况,大帅的身体日渐衰朽,少帅对待学生的态度,又倾向退让。
基督教青年会仗着有实权大员撑腰,郭将军的夫人与会众多有联系,更不能轻易招惹。
凡此种种考量,江连横心里便已有了决定。
“孙先生,您刚才说,沪案这阵风就快过去了,还请教您是从哪看出的苗头?”
“唉,忠言逆耳,我是交通系出身,原先是管铁路的,远东的工业水平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了,沪上劳工叫歇,其实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这种形势,不可能长久,沪上的商会早晚会有退让。”
孙易新说:“而且,奉军已经进驻沪上,绝不会跟英美撕破脸皮。”
“难道主要不是跟东洋缓和关系?”江连横问。
“东洋?”孙易新摇头笑道,“不不不,张大帅还打算借沪案跟东洋人讨价还价呢,奉系现在要拉拢英美!”
“为什么?”
“张大帅要修铁路,摆脱东洋人的控制,奉海线和南铁线几乎并排而行,东洋人很不高兴,大帅又没足够的实力叫板,那就只能再拉一股势力,制衡东洋,少帅这次去沪上,也绝不仅仅是为了跟英美交涉沪案。”
“能成么?”
“难,很难!”
孙易新解释道:“江左是英美的势力范围,鞭长莫及,东洋人在关外又不容其他列强参与,最后到底能不能把英美拉拢过来,那就得看少帅的外交水平了,奉军能不能在江左站稳脚跟,还得看当地豪绅的态度。”
江连横忽然想起沪上还有一桩血仇未报,于是便问:“那您觉得江左豪绅会是什么态度?”
“不好说,真不好说,南北两地的差异太大,奉军这两年虽然军纪好了些,但骨子里还是带着匪气,就看宋小姐能发挥多大作用了。”
“宋小姐?”
“您不知道啊?”孙易新说,“那是江左财阀的千金小姐,正在沪上给少帅当翻译呢!”
江连横确实不太了解,但也没有继续往下追问。
毕竟,他最关心的,还是自己脚下这片地界儿。
如今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待席散以后,便立刻返回城北大宅,召集手下商量策略。
江连横准备假借声援沪案,提高江家的声望,赵国砚和李正西都很赞同。
两人都是舞刀弄枪的主,本就看洋鬼子不爽,自然同意表态声援。
薛应清仍旧是旁观派,不愿掺和任何时事,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好生意,买卖局红。
可是,她的这种老派想法,在江家内部已经无人理睬了。
生逢乱世,时局动荡必定关系到所有人,无论是否愿意,都已身在局中了。
张正东仍然没什么想法,每次碰见这种家族会议,他都像个笤帚疙瘩似的,干杵着毫无建议。
王正南想的就多了,总是嘟囔着不能跟洋人撕破脸皮,要讲究斗而不破。
不过,他也很认可孙先生的建议,觉得江家理应尝试由商入政,只有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身家。
最后,众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当家大嫂身上。
胡小妍想了很久,似乎始终拿不定主意,只是淡淡地说:“想办法提高声望,当然是好事儿,但是有得必有失,江家今天不应官差派下来的差事,不理洋人过来告帮,难保他们不会再去找别人。”
江连横却说:“如果是老张吩咐的差事,我当然不敢不应,但如果是警务署和洋行过来告帮,我要是应下来了,在这节骨眼上,结果就是浑身骂名,以后儿女还能有像样的出路么?”
众人闻言,都叹了口气。
既要且要,到底是行不通的,权衡利弊之下,终须有所取舍。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这番决策是否恰当,尚未可知。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公署的需求不变,江家不应的差事,自然会有别人来应……
(本章完)
第764章 江河水深
第764章 江河水深
午后,奉天商会大楼。
今日清晨,大楼门前便搭了一处募捐凉棚,棚顶悬挂一张横幅,上面写着:奉天沪案后援会。
前来捐款的商民络绎不绝,直到晌饭光景,方才渐渐冷清下来。
周围仍有衙门的官差站岗巡逻,以防募捐活动莫名演变成抗议示威。
响应募捐的百姓很多,但筹得款项却寥寥无几。
真正的献金主力,依然是本地的豪绅富户,以及各大行会。
毕竟,奉天的金融秩序尚未恢复,甚至还在持续恶化。
奉票兑换现洋的最新市价,已经突破了五块五,照比年初那会儿,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宵烛寒光,力难远济,便只能尽心而为,支援沪上同胞。
……
商会大厅,江连横正在跟众多豪绅富户和行会会长交流闲谈。
他是“奉天沪案后援会”的组织者之一,在募捐活动中,自然免不了抛头露面,也因此博得了社会各界的多方赞誉。
虽然这么说,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但的确有不少豪绅,是冲着他的面子才来捐款的,或者说原本只想捐现洋二十元,因是江家牵头,便临时改换主意,捐助了现洋三十元。
眼下,募捐活动的上半场已经告一段落,众人都聚在大厅里交际,等待下半场开幕。
豪绅毕竟是豪绅,买卖做得大,消息也就格外灵通。
关于沪案的最新进展,从众人的只言片语中,便可窥见一斑。
“各位听说了么,沪上总商会好像已经准备妥协了。”
“听说好像是准备撤销几条要求。”
“什么要求?”
“取消领事裁判权、撤退英日驻军、还有关于劳工的几条交涉条件。”
“那是想瞎了心,人家的租界是洋枪洋炮打出来的,怎么可能因为劳工叫歇就撤军呢?”
“唉,工厂停摆,沪上的电力都不够用了,那么多货款都滞留在港口,这还怎么斗下去呀!”
众人各抒己见,互相交换着彼此听闻的最新消息,对于现状的预估,皆是一片悲观。
江连横并未参与其中,默默走到大厅角落,时不时从袖口里扯出一张小抄,嘀嘀咕咕地默念了几句。
上午的时候,省城学生联合会、基督教青年会、奉天农会、律师工会等诸多团体,已经先行捐款。
下午要来捐款的,则是各家工厂的代表。
劳工自发筹款,聚少成多,因为担心工厂把头从中贪墨,所以分别交给几人保管,亲自来后援会献金。
江连横既是联合西家行的总把头,便理应亲自接见,顺便准备一段开场白。
这份募捐致辞,由闯虎执笔,写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江连横自己读起来,都觉得有点害臊。
即便如此,该出风头的时候,还是得出风头。
老实说,他虽然关心沪上惨案,但若是声称因此而夜不能寐、忧心如焚,想必也是言过其实的场面话。
在他看来,捐款本就是钱赚吆喝的事情,如果不夸大其词,那就得不偿失了。
正埋头酝酿着致辞,王正南忽然从门外走进来,含笑穿过人群,凑到江连横身边。
“哥,劳工都来得差不多了,你准备好了没?”
“嗯,这就开始吧!”
江连横点点头,随即转过身,朝大厅里的豪绅拍了拍手,招呼道:“各位,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出去看看?”
众人捐款以后,之所以留下没走,本就是为了给江家捧场,如今一听这话,自然连声附和,随后相继走出商会大楼。
门外是艳阳天,日光灼热,亮得令人眼前一阵阵发黑。
募捐凉棚前,已经重新聚满了商民过客,路边还有几名手持相机的记者蓄势待发。
豪绅富户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互相谦让着缓步走到台前。
三辞三让过后,到底还是由江连横来开场致辞。
各家报馆的记者连忙蜂拥上前,有人照相,有人摊开记事本,目光都汇聚在偌大的捐款箱附近。
“乡亲们,同胞们——”
江连横高声呼喊,紧接着语调陡转直下,忽然变得沉重沙哑:
“国难当头,值此民族存亡之际,沪上惨案,震惊寰宇,实令我辈痛心疾首!列强亡我之心不死,枪杀我等手足同胞,天人共愤,岂容姑且?今我辈若不自强,化耻辱为奋发之决心,只恐百年以后,再无华夏……”
开场白并没有很长,念叨了三两分钟后,便已迅速转回正题。
“沪上同胞蒙难,已有半月光景,而今举国响应,驰援沪上誓死力争,奉天为关外重镇,岂能袖手旁观,置同胞为难于不顾?江某不才,今与诸位仁人义士共同筹办后援会,集资支援沪上劳工,万望各位鼎力支持!”
现场没有掌声,大家都在等待后文。
等的是什么,江连横心知肚明,当即就从怀里掏出一张汇票,走到募捐箱附近,亲手交给商会陈会长。
“一点绵薄之力,实在羞于启齿,全当是江某抛砖引玉吧!”
他是这么说的,陈会长可不敢怠慢,接过汇票,连忙高声宣告:
“奉天纵横保险公司,江连横江老板出资捐助:现洋两百元!”
“嗬——”
伴随着一阵惊呼,围观群众这才爆发出掌声喝彩。
现洋两百块,这就已经不少了。
捐款也有讲究,多了少了,总得顾及着旁人的面子,更不能随意“僭越”。
少帅以个人名义向沪上捐款,也就现洋两千块而已,而老张家的财富,就算放眼全国,那也是名列前茅。
更何况,江连横最近刚被省府强令认购了三十万公债。
虽说眼下奉票毛慌,但对江家而言,仍是很沉重的打击,值此关头,也实在不愿拿出更多了。
而且,远东各大城市集资援助的款项,大多也只有万八千元而已。
江连横过去也没少捐款,但诈捐居多,这次是动真格的,自然问心无愧。
记者正忙着速记、拍照,可想而知,明天的报纸上,必定又会看到不少关于江家的赞誉。
但此时此刻,江连横还得摆出一副惭愧的姿态。
“陈会长,可别这么喊,一人之力不如万人之力,钱多钱少,大家救国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我只是带个头,还请诸公踊跃帮衬。”
说了几句场面话,前来捐款的劳工便渐渐行动起来。
众人排成一条长龙,逐次走到募捐箱附近,将筹得的捐款塞进箱内。
江连横作为后援会的组织者,每每有人捐款,自然鞠躬答谢。
王正南站在他身后,不时帮忙介绍各家工厂的情况。
“哥,这是奉天纺纱厂的人。”
“幸会,幸会!”江连横跟劳工握手,把姿态做足,笑着感谢道,“多谢劳工慷慨解囊!”
紧接着,便是奉天电灯厂、军械厂、被服厂、汽水厂……
王正南忽然眼前一亮,忙在江连横耳边低声道:“哥,印刷厂的人来了。”
江连横顺势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跟他谈判过的印刷厂老孟。
“孟先生,多谢支持,家里都还好吧?”
“呃……都好,多谢江老板的关照!”
老孟有点不自然,心虚似的跟江连横握了握手,却不敢正面对视。
他已经尝到了为江家效力的甜头,如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尽管明面上没有归附,但实际却已经是半个江家的人了。
老孟走后,凉棚里又来了一位劳工。
此人面相四十奔五,肤色黝黑,体格壮实,手上有多年的冻疮,即便是在夏天,也能轻易分辨出来。
他低头走进凉棚,距离江连横越来越近,眉心也随之越来越紧,终于定住,怔怔的,看起来有点恍惚。
“你好——”
江连横朝他笑了笑,转头冲南风问道:“这位是?”
没想到,王正南也皱了皱眉,径直问那劳工:“诶,你叫什么,是哪家工厂的?”
“噢,我叫李群。”那劳工自我介绍道,“是城西制麻厂的。”
“奉天制麻株式会社?”
“对。”
“嘶,你们工厂不是被东洋宪兵强行管制了吗?”王正南略感讶异。
“那也不能住在工厂吧?”李群苦笑道,“该倒班,还是得倒班,不然也没人能顶得住。”
“那你这些捐款……”
“哦,小东洋管得太严,厂里不允许募捐,我这些是咱们私底下凑的,总共只有十来人,钱也不多。”
话音刚落,江连横便笑着接话道:“钱不在多,劳工也不容易,不管多少钱,能有这份心意就很难得!”
说着,向其伸出右手。
李群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赶忙凑过去握手,目光再次投向江连横,打量着对方的眉眼。
他的手很沉,布满老茧,粗粝粝的,像是老朽的枯树皮。
江连横并未在意,多数劳工的手都是这样,只不过李群的情况更严重罢了。
“多谢制麻厂劳工的支持,往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去联合西家行问问。”
“好,平时总听说江老板仁义,今天终于见到本人了。”
“以前没见过我?”
“没这么近过。”
江连横笑了笑,仍旧没有在意。
李群则是微微点头,强装镇定,随即抹身离开。
“回来!”江连横突然叫住他。
李群应声回身,霎时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江连横有所察觉,皱起眉头,指了指身旁的募捐箱,笑着却道:“朋友,你还没捐款呢!”
“哦,你看这事儿闹的……”
李群慌忙走回来,一边往怀中摸索,一边自嘲笑道:“我这脑袋,干啥来的都忘了,实在不好意思!”
江连横看着他从怀里掏出布包,放在募捐箱上,摊开,将其中的零碎铜板和几张毛票顺着箱口塞进去。
然而,他仍旧没有觉察出明显的异样,更未因此而生出任何戒心。
不是他粗心大意,而是身为龙头瓢把子这十几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外人在他面前的种种局促不安。
李群的反应绝非个例。
有多少人在江连横面前胆战心惊、手足无措,就连他自己都已经数不过来了。
退一步讲,若是所有人在他面前都能泰然自若,那他这个龙头瓢把子,当得还有什么劲呢?
忽然,人群中传来记者的声音。
“江先生,江先生,您能跟劳工一起合张影么,我们的画报有可能会用到!”
“好啊!”
江连横回答得很干脆,随即顺势留下李群,邀他一起合影留念。
毕竟,他之所以出面牵头捐款,为的就是博得声望,自然不会拒绝记者的任何请求。
两人隔着募捐箱,各站一旁,在记者的要求下再次握手。
“咔嚓!”
强光闪过,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快门声,两人留下各自的光影。
不过,眼下的照片印刷技术实在不敢恭维,相片虽然留下了,但到底有没有机会见报,却还是未知数。
“好了,好了!”
王正南忽然凑过来,低声说:“哥,咱得抓紧点时间,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
江连横点点头,随后侧身笑着送别了李群。
“来来来,下一位!”王正南接着低声介绍道,“哥,这位是奉天英美烟草公司的,是咱们自己人!”
募捐活动一直持续到了下晌。
江连横很有耐心,即便是路人过来捐款,也都含笑着接待、感谢、送别。
可以说,他今天算是把“民族企业家”和“爱国慈善家”的姿态都做足了。
募捐现场的众多看客,也迟迟没有离开,大家都在低声议论着江连横的善行义举。
此时此刻,谁若是想仔细打听江家的产业,或是江连横的发家史,自然也不会招人猜疑,空子反倒还在争相颂扬呢!
李群捐款以后,并未离开,只是悄悄退到不远处,默默注视着募捐凉棚里的情形。
忽然,有个劳工弟兄凑过来,强忍着激动,颤声说道:“师哥,怎么样,我真觉得那个江老板有点眼熟啊!”
“确实很像,尤其是眉毛,很像当年那小子……”
李群喃喃嘟囔道:“问题是,你能确定么?”
“江城海姓江,他也姓江,这还不够确定吗?”
“姓江的人多了,你也别把话说死,这都二十几年了,你自己凭良心说,真还记得那小子长什么样么?”
即便如此,就连李群自己,却也因心里的悸动而微微发颤。
他的话,与其说是力求严谨,不如说是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再去问问,”李群转头冲师弟吩咐道,“今天是打探他家底细的最好时机,就算多问几句,也不至于让人怀疑,问他家的长辈,我不相信像他这样的大财主,没得过家里长辈的帮衬。”
“好!”
身旁的师弟应了一声,转头汇入人群之中。
福祸无门皆自取,不是冤家不聚头。
世事变幻莫测,江河交汇,转眼之间,时隔已有二十二年。
江连横对此一无所知,仇家却也未敢轻举妄动……
(本章完)
第765章 坟
第765章 坟
圆月缓缓升起来,照得山岗一线冷辉。
奉天郊外,东北方向的羊肠小路上,两道人影走得飞快,脚步声“沙沙”作响。
两人此行的目的地,是距离省城三十里开外的龙山。
奉天地处平原,周围也就只有这块地方,还能勉强算是一座山。
相传,吕洞宾和铁拐李曾在山中对弈,因此民间又惯于将其称作棋盘山。
两人从早走到晚,直到此时,方才来到山脚附近。
夜间赶路,豺狼鬼怪倒在其次,最怕的是碰见劫道的胡匪,但老哥俩毕竟是镖师出身,能耐够硬,浑然无惧,揣着一把独角牛,绑好了腰叉子、腿叉子,便径直来了。
月下无风,山间树影森森,静得有点邪乎。
李群先开腔,向身边的师弟问道:“江家的坟,应该就是在这边了吧?”
师弟姓林,名叫林智,是奉天卷烟厂的劳工,当即点点头说:“省城附近就这一座山,肯定是这没跑了。”
李群不再吭声,只是闷头赶路。
昨日下午,江连横在商会附近带头募捐,一时成了奉天商民口耳相传的大新闻。
各家茶馆议论纷纷,老哥俩趁机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不过,令人稍显遗憾的是,但凡上点岁数的江湖老合,那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嘴都闭得很死,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江家势力太大,老合都有些避讳,绝不肯妄加议论。
反倒是那些一知半解的空子,每当谈起江家,立马滔滔不绝,说得就跟亲眼所见似的,言辞掷地有声。
江湖传言,半真半假,老哥俩只能自行分辨。
好在,有些事儿即便是家私,到底还是有迹可循。
比方说,提起江家的祖辈,很多人尽管不曾见过,但却依稀记得江家老太爷出殡那天的盛况。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由大北关出发,去郊外葬于龙山脚下。
这些年来,每逢清明时节,江家弟兄都要乘车前去上坟,阵仗不小,来来回回,难免惹人注意。
李群和林智借此多问几句,倒也不算稀奇,若是换作平常,盯着追问人家祖业,那就难免打草惊蛇了。
其实,关于江连横的身份,老哥俩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如今顺藤摸瓜,只是为了再三确认。
山脚下的路面还算平坦,李群手中的马灯还没点亮,只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悠。
“不会是埋在山里了吧?”他问。
“应该不会,”林智嘟囔道,“要是埋在这荒山里,还不得让啥东西给掏了?”
既然是有钱人家,坟茔至少也应该好好休整才对,附近必有人工留下的痕迹。
两人放缓脚步,一边观看地势,一边四下寻找。
如此走了半个多钟头,忽见前方不远处的山坡,隐隐有些凹陷,虽是自然形成,但周边却砌了一层砖。
林智忙说:“师哥,我看那地方稍微有点阴宅的形势。”
李群点点头,挥手招呼道:“走,过去看看。”
急匆匆绕过缓坡,走进山坳内侧,果然迎面就见六座坟茔。
坟茔底座围着一圈石砖,两侧的缓坡也都经过修整,正中间的那座坟,自然最为气派,墓碑前摆放着两只小石狮、一盏香炉和几只空盘,其后松柏长青。
此地距离沈水不远,前有望、后有靠,明堂开阔,虽无案山,但却遥望奉天省城。
相比于周边其他地界儿,已然算是一处阴宅宝地了。
两人快步上前,心里毫无忌惮。
“师哥,是这!”林智的声音有些发颤,“肯定就是这!”
李群没有说话,默默蹲在一旁,划着洋火,点起马灯,这才起身跟了过去。
抬手将马灯悬于墓碑上方,随着暖黄色的光亮缓慢游走,墓碑上的字迹终于映入眼帘。
“义父江公城海之墓,子江连横、媳胡小妍叩立。”
再看旁边几座坟茔:
“义叔李公添威之墓”、“义叔孙公成墨之墓”、“义叔金公孝义之墓”。
最后一座坟茔,却显得稍有不同,位置较偏,而且靠后,墓碑上写着:“先兄刘公雁声之墓——半生飘零,安心于此。”
林智根本没心思去管其他墓碑,一见江城海的字号,便顿时心头火起,指着坟茔厉声咆哮道:
“师哥,找着了,就是他,他拜的是江城海,当年就是他把毛子引到咱们镖局的!”
声音在山中回荡,动静很大,惊起林间的一群飞鸟。
李群连忙转身喝道:“老三,你小点声!”
没想到,刚转过身,林智竟然不见了。
再一细看,却见他跑去了不远处,不知从哪抬起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正朝这边摇晃着走过来。
“你要干啥?”李群警觉地站起身。
“还用问么?”林智朝那几座坟茔撇撇嘴,“把这几块碑给砸了,挖坟,鞭尸!”
“你他妈疯了吧?”
李群连忙上前阻拦,不由分说地推开师弟怀里的石头。
顽石闷声砸在地上,林智撤了下脚,抬起头,神情看起来相当困惑。
“师哥,当初要不是因为他们爷俩儿,咱还至于被拉到西伯利亚去么?师父、师娘还至于被杀么?二十几号人,咱们去的时候,足足有二十几号人,累的累死,冻的冻死,就剩咱俩还活着,这么大的仇,难道不报?”
当年,他们这群镖师被毛子掳走以后,其实并未直奔西伯利亚,而是先在黑省干了一年苦力,随后日俄战争爆发,他们又被临时征去挖战壕、搬运物资,战场上枪林弹雨,这便已经折损了很多人。
想跑,那是痴心妄想!
毛子的督战队,对待自己人都心狠手辣,更何况是华工?
北方战败以后,毛子又强行抓走了不少华人劳力,他们这才被拉去了西伯利亚。
到了西伯利亚,也不只是淘金那么简单,而是有什么活儿就干什么活儿,哪里有需要就得去哪里,兜兜转转,走过了不少格勒,种土豆、下矿坑、进工厂……
只要累不死,就往死里干。
冻死累死者,不计其数,甚至有人不堪其苦,干脆偷摸自我了结,倒也算是某种解脱。
于此同时,毛子自身也不太平,内战时有发生,这边保皇党,那边新贵族,谁得势,他们就得给谁卖命。
可以说,人在北方那十几年,当真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如今仔细回想,就连林智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
总而言之,转机出现在丁巳年,北方突然爆发内战。
老哥俩先是被白军抓去当苦力,随后几经辗转,落入敌军手中,本以为会重蹈覆辙,继续给红方卖命,不料事情突发转机,两人被汇编进了一支华人部队,发了枪,跟他们打白军去了。
其后,白军节节败退,他们当中有些人受到指示,随同远东派来的参战华工,如蒲公英般散回国内。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老实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林智心中所想,早已不是为师门报仇,而是为自己报仇。
每当累到垂死之际,他都难免回想起那天被毛子带走的情形。
若是江连横销声匿迹,或是狼狈不堪,他心里或许还能好受点,可偏偏那小子混得风生水起,家财万贯,再联想到自己的境遇,便愈发感到忿忿不平。
李群倒是格外冷静,当即反问道:“你把这几座坟给扒了,就算报仇了?”
“先挖坟,等我明天回城就把那小子插了!”
李群连忙劝阻道:“江家现在的势力有多大,你没看见么?”
“势力大怎么了?”林智反驳道,“我跟他一命换一命!”
“你太冲动了,像他这种人,你能近身都不容易,昨天是个例外,平常你能见着他么?”
林智甩出独角牛,却道:“咱手里有枪,不用近身也能把他插了!”
“不行,这样太冒险了。”李群仍然不同意,“江家现在势力正盛,咱们没有犯错的余地,你不做好准备,强行动手的话,一旦手潮,连跑路的机会都没有,而且你别忘了,咱们这趟回来,还有其他差事呢。”
林智哑然,静了好长时间,方才开口道:“那我把这几座坟给拆了,总不至于误了大事吧?”
“不行,容易打草惊蛇。”
“这荒山野岭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怕什么?”
李群耐着性子解释道:“你现在挖坟,就相当于摆明了告诉江连横,有仇家找上门了,那他就会戒备,往后别说想要近他的身,就是想打探他的消息,都办不到,你就不能先忍忍、再等等时机?”
林智闻言,只好恨恨作罢。
李群熄了马灯,跟师弟在江家坟前又站了一会儿,随后拍拍对方的肩膀,低声宽慰道:
“放心,等他们的人都凑齐了,到时候你再来挖坟鞭尸,也来得及!”
林智在黑暗中默默点头,“那就让江家再添几座新坟!”
老哥俩在月色下低声计议,浑然不觉林间忽有一道黑影无声掠过。
那道黑影凌空滑翔,没有任何声响,别说是他们两个,就连山中走兽也没有丝毫察觉,只见它倏然而上,落在枝头,原是一只猛禽。
猫头鹰歪着脑袋,闭上一只眼,神情看上去颇有些戏谑……
——
晚点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766章 规划
第766章 规划
沪案风波,持续了两个多月,直到入秋以后,方才渐渐平息下来。
按照某些激进报刊上的说法,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但江连横却并不这么看。
事实上,洋人并未受到应有的惩罚,租界依然具有领事裁判权,驻军也没撤出远东,杀人者安然无恙,血债未能血偿,怎么能说是胜利呢?
江连横闹不明白,但也无意在这件事上大费脑筋。
总而言之,沪上总商会最终选择了妥协,拳头不硬,如何去谈人情世故,大抵还是不了了之。
民国十四年,已经过去了大半,奉票兑换现洋的市价,也已经突破了六元大关。
胡小妍虽然竭力挽救,却仍然挡不住江家的资产急剧缩水。
这大半年以来,江连横算是亏败了不少银两。
奉票贬值只是其中之一,各处柜上的生意不景气、东三省成立专卖局垄断烟土、强令商绅认购省府公债,随便拎出来哪一样,都够江家喝一壶的,偏偏所有的霉运又都赶在了一起。
江连横倒还算乐观,只当是破财免灾了。
胡小妍却是忧心如焚,总把现状归咎于自己的失职,尽管实际上根本没人怪她。
转眼已是八月末,先前被公署强制放假的学生,如今也该重新开学了。
江连横决心要给江雅转校,但具体要转去哪所学校,他却毫无头绪,只好频频叫南风过来商议。
……
这天下午,王正南来到城北大宅,帮着大哥大嫂替江雅择校。
大伙儿坐在客厅里商量,东风主动凑过来旁听,但却只是出于关心,自己并没有任何建议。
“哥,嫂子,城里比较有名的几所女校都在这了,你们先看看——”
王正南特地写了一份清单,并在每所学校旁边做好批注,欠身递给大哥大嫂。
“让我也看看!”江雅连忙凑过去,只扫了一眼,便皱眉道,“怎么就这几所学校?”
王正南笑了笑,说:“大侄女,你要是个男孩儿,那选择还能多点,可女子学校,整个奉天也没几所呀!”
胡小妍细细看过了清单,心里却没有底气做决定,只好略显无奈地说:“南风,你是常在外头混的,我只听说过这些学校,到底该选哪个,你还得帮忙拿个主意才行啊!”
“是是是,嫂子你放心,我都已经给江雅想好了。”
“等会儿!”
江雅转头看向父母,突然插话道:“你们不是让我自己选么?”
“远点待着去!”江连横厉声喝退,“等我给你选完了,剩下的你再选!”
“不是,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呀?”
“别废话,你要么听我的,要么就老实搁家里待着,别念了。”
“我——”
江雅目瞪口呆,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胡小妍见状,低声宽慰道:“你别总着急,先听你二叔是怎么说的,”随即望向南风,“哪所学校能好点?”
“文会书院!”王正南应声回道,接着指了指茶几上的清单,“就是……这所学校!”
江连横一看校名旁边的批注,立时皱起眉头,神情稍显不满:“这怎么是个洋鬼子的教会学校?”
“哥,省城的女校本来就少,而且洋人办的学校就是比咱们强,这你不得不承认呐!”
“我没说不能去洋人办的学校,我说的是教会,别把我姑娘整得神神叨叨的了。”
“嗐,那不能,现在都已经立法了,教会学校不得强制教授神学。”王正南笑道,“学生也不用像以前那样敲钟念经了,虽然那里的洋教师都是信徒,但你不听也没什么。”
“这不是还有其他洋人办的学校么,为啥单独选这一所?”胡小妍问。
“哦,文会书院跟苏格兰长老会有关系,就是筹办奉天医科大学的那位司督阁。”
王正南解释道:“这学校底下有女子部,升入高中以后,如果表现好了,可以直升医科大学,学点医护之类的专业,虽然咱家大小姐怎么着也不至于去给人家当护士,但是艺多不压身,总归是有吃饭的能耐呀,毕业以后,没准直接就去施医院了呢!”
“你想得还挺远。”胡小妍颇感欣慰。
“嫂子,还不止这些呐!”王正南接着说,“像这种有教会背景的学校,全国各大城市都数不过来,这些学校内部,彼此之间是有联系的,江雅要是表现得好,以后拿了推荐信,想去燕京、齐鲁、金陵、震旦、圣约翰大学,也不是没有可能,再往远了说,留洋的机会也更多,反正肯定比省立中学来得容易!”
不得不说,南风自己虽然从没念过书,但确实是个相当上进的人。
江家上上下下,能在这方面出谋划策的,除他以外,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了。
“没别的了,就这一所学校?”胡小妍追问。
“再有就是坤光女子师范学校了,”王正南说,“那边有中学部,也是教会办的,人数不少,道理都相通,只不过坤光可以升师范。”
“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江连横立马摇头,“去学校当教师爷,那还不如学点医护了。”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王正南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像江家这样常在线上混的,家里有个懂医护的人,到了关键时刻,或许会有大用。
“我看看还有什么学校?”
江雅不甘心任人安排,可看了看纸张上的清单,省城的女子中学实在太少了。
二叔给她选的两所学校,已经算是其中的翘楚,再看其他的,便只剩下诸如“浪速女子中学”之类的,由东洋人创办的学校了。
江雅心里清楚,父母绝不会同意她去东洋学校念书,因为姑奶奶以前曾被鬼子欺负过,任何与小东洋有关的事情,在家里都是禁忌。
几番商讨过后,江连横和胡小妍终于认可了南风的提议。
最后,江雅便也只能顺从父母的安排,“自愿”选择在文会书院初中部就读。
以往,教会学校堪称是“穷人学校”,传教士也秉持着“以教育换信仰”的准则,有教无类,一并招收。
随着京师立法,要求洋办学校取消神学色彩,因为强大的师资力量,教会学校竟也渐渐出现了演变为“富人学校”的趋势。
但这些都不重要,凭借江家的财势,以及南风和洋人的关系,江雅入学并非难事。
江连横也不愿继续在这件事上操心,安排好了姑娘,便起身去了二楼,来到长子的房间。
门板推开,江承业背对着房门,正伏在窗边的书桌上练字。
听见动静,回头张望,忙就站起来退到一旁。
“爸,你来了。”
“嗯,你坐你的。”
“你先坐!”江承业规规矩矩地让出椅子,等着父亲进来,“爸,你喝茶么?”
“不渴,别忙活了。”
江连横今天心情不错,迈步走进屋内,笑呵呵地说:“承业,要上中学了,有什么想法没有?”
江承业愕然,愣了愣神,忙说:“我一定努力用功,不参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事儿呀!”
“就是……像之前学生请愿的那种事情,我肯定不参加。”
江连横对儿子的态度截然不同,当即笑道:“嗐,那没什么,你只要不带头,如果大家都去请愿,你也就跟着去呗!咋了,听说巡警抓人,你小子怂了?”
江承业摇了摇头,却说:“我怕给家里惹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江连横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天塌下来,有老子搁这顶着,你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出门在外闯荡点,别总跟个小姑娘似的,我不怕你闯祸,就怕你太老实,出去挨人欺负!”
江承业闷不吭声,默默跟在父亲身后。
江连横走到书桌前,一屁股坐下来,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儿子刚才练习的字迹。
家里从未专门请先生教江承业写字,他的字是跟姑奶奶学的,因而显得更加秀气内敛,虽然也习字帖,但终究是野路子出来的,没什么章法,只是规整,而且庄重。
“喜欢写字儿,赶明儿我买两幅真迹送你?”
“不用不用,我就是自己解闷儿,随便写写。”
“啧,我是你爹,你老跟我这么客气干啥?”
江连横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拿起桌上的宣纸,默默念叨着纸上的字迹,旋即回过身,却问:“这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吧?”
江承业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毕竟父亲平时是个经常写错别字的人,实在不像是个饱学之士。
“爸,你知道这首词?”
“嘶——”
江连横一皱眉,慌得江承业连忙赔罪道:“爸,我不是那意思……”
“别说话,牙有点疼!”江连横用手揉了揉腮帮子,缓了片刻,才笑着说,“你三爷爷以前是个秀才,我可正儿八经跟他学过五年呢,虽然没怎么上心,但这首词,他过去总念叨!”
“为什么?”
“不知道,他说你多念几遍,细品品,以后就懂了。”
江连横忽然想起往事,继而哑然失笑:“那老头儿就爱故弄玄虚,我都懒得搭理他!”
说着,便又举起纸张,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本章完)
第767章 异象频发
第767章 异象频发
“嘶——”
办公室内,江连横用手捂住腮帮子,时不时哼唧两声,眉头紧锁,满脸愁容。
牙疼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
最近这段时间,江连横被牙疼折磨得苦不堪言,如今半张脸都已经肿了起来,连带着头疼、发热,根本无力思考,脾气性子也变得愈发急躁。
方言从窗台拿来一杯凉水,放在办公桌上,轻声问:“东家,你没去医院看看么?”
“看了,长了颗立事牙,现在刚冒尖,大夫说还得再看看情况,等消肿以后才能拔掉。”江连横端起水杯,不禁叹声道,“他妈的,今年也不知道咋了,什么事儿都不顺心。”
方言笑道:“东家别多想,你这本命年眼瞅着就快过去了,咱们来年必有一步好运。”
江连横喝了口水,搁嘴里含着,并没有搭腔的意思。
“东家,你还记得铁路那边的刘把头么?”方言又问。
江连横皱眉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方言解释道:“他昨儿跟我说,从奉天开往关内的几趟火车突然停运了。”
“然后呢?”江连横把水咽下去。
“哦,公司最近保了两单货,从奉天运到辽西,因为这事儿耽搁了。”
“你直接说正事儿,是要赔付还是咋的?”
“不不不,那倒不用,这是京奉线的问题,跟咱们无关,货也没丢,都在仓库那边放着呢!”
方言简略说明了情况,由于东三省成立专卖局垄断烟土,江家的保险生意折损大半,现在主业已经变成了各家商铺的水火险,货运保险虽然也有,但都是粮食、药材、皮草之类,利润有限,只做熟人生意。
尽管货运延误是京奉线的问题,可投保人总是难免过来询问情况。
江连横牙疼得厉害,实在无心过问,转而不耐烦地斥责道:“这种事儿就别跟我磨叽了,那火车不开,我能咋办,总不能我去推吧?”
“那是,那是……”
方言察觉东家心气儿不顺,连忙赔上笑脸,说:“东家,我刚才就是顺便提一嘴,没别的意思。”
“你自己看着办,待会儿还有没有人要来告帮?”
“没有了。”
“那行,”江连横咬着后槽牙站起来,“我先回去了,你在这盯着,有事儿就给家里打电话找我。”
方言连声应承,快步走到衣架旁,取下黑呢大衣,帮东家穿好,再搭上围巾,恭恭敬敬地送出公司大楼。
江连横低头钻进车厢,二话不说,当即吩咐司机开车回家。
……
立冬已过,时令小雪。
天气已经很冷了,街面两侧的小商小贩早已穿上了袄,路人在寒风中瑟瑟缩缩,疾步而行。
过去的三两月光景,时局动荡不安,军阀混战不止,当真算得上多事之秋。
十月以前,奉张已经占据了东三省、热察、京津、直鲁、苏皖等地,大摆一字长蛇阵,半壁江山,尽收眼底,虽然地盘尚不牢固,但其问鼎天下、称霸北洋的态势,却已经初现峥嵘。
直奉皖三家争霸,最被轻视的奉系,似乎终于笑到了最后。
可惜好景不长。
没过多久,闽南的孙大帅便自任五省联军总司令,起兵讨奉,挥师江左。
奉军战线由南向北,形势太过狭长,且精锐主力始终驻守在京师附近,用以防备西北冯军的进攻,进驻苏皖两地的部队,都是虾兵蟹将,治军无术,扰民有方,一见孙大帅来势汹汹,当即望风逃窜,不战而败。
不到一个月,孙大帅便成功夺取了苏皖两地。
奉军南下扩张的计划,也随即宣告失败,转而进行战略收缩,各路兵马悉数向北回撤。
时局要紧,不如家事关心。
老张虽然在关内吃了败仗,但江家对此却并不在意,胡小妍甚至还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随着奉军撤退收缩,好消息是,北风也终于快要回来了。
赵正北从去年开始随军入关,至今已有将近两年未曾回家,上次来信,言称军中换防,估计月底之前准能返回奉天,并顺便给家里汇了一笔钱,并嘱咐大嫂保重身体,以待年关团聚。
尽管此行没能捞到什么军功,但在家人眼里,能平安回来就是万幸,除此以外,便再无其他奢求。
汽车忽然停下来。
江连横捂着腮帮子,皱眉询问:“咋了?”
司机抬手指向前方,转头解释道:“东家,前面有军车借道,咱得稍等一会儿。”
说话间,就听车窗外响起一阵轰鸣。
江连横顺势张望,却见几辆满载物资的军用卡车,正在路面上结队驶过,沿街的百姓自然纷纷退让。
车上的士兵神色轻松,说说笑笑,看起来并不像是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倒像是例行的常规任务。
司机忍不住埋怨道:“昨儿刚碰见一支车队进城,今天怎么又来了?”
“嘶——”
江连横牙疼不减,当即揶揄道:“要不你下去管管?”
司机一怔,连忙闭嘴噤声。
江连横昨天去了医院,并没有看见军车进城的情形,就算看见了,也没心思细想,只觉得头疼欲裂。
军需物资进城的情况,先前也出现过,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
汽车在路边停了几分钟,直到军用车队缓缓离开,方才再次发动,面朝城北方向疾驰而去。
入冬以后,昼短夜长。
等汽车开进宅院时,天色早已蒙蒙泛灰。
江连横钻出车厢,径直走进大宅,本打算上楼吃片止疼药,躺下来休息休息,不料余光一扫,却见胡小妍等人都坐在客厅里,仔细看去,原来是西风家的带着孩子跑这串门来了。
胡小妍和姐在客厅里作陪,江雅和江承业恰好放学,此刻正轮流抱着西风的孩子玩耍。
这孩子是个男娃,刚一岁半,扶着茶几能勉强走两步,眉眼之间,全是西风小时候的模样。
“哥——”
谷雨连忙站起来打招呼:“你牙疼好点没?”
“唉,别提了,简直他妈的活受罪!”江连横走到主位落座,顺势问道,“西风那小子呢,咋没跟你一起来?”
谷雨面带愁容,低声叹道:“忙呗,整天看不见人影儿,我来这躲个清净。”
“躲清净?”江连横没闹明白。
胡小妍解释道:“这不是快要入冬了么,西风每年这时候,都把那群没地方住的小靠扇招家里去,弟妹在家里带孩子,太吵了,待不住。”
“嘶,那就把他们撵走呗!”
“别撵了,西风也是好心,真把那群小靠扇的赶出去,要是冻死了,他心里还不好受。”
“他手下那帮靠扇的,现在也不小了吧?”
“是都长起来了,但现在世道这么乱,哪年没有小孩上街要饭,要真是活不下去了,西风照顾点也没什么。”
胡小妍并未否决西风的做法。
毕竟,西风已经成家了,她这个做大嫂的,不好管得太宽。
另一方面,她也确实很看重那帮小靠扇的,知道那是江家的耳目,至于癞子等人,却又另当别论。
不过,谷雨既然来了,胡小妍也不能袖手旁观,于是连忙提议道:“弟妹,要不你冬天搬这来住吧,反正空房多,有你们娘俩儿睡觉的地方,大伙儿还能帮你带着点孩子。”
一听这话,江雅顿时来了精神,抱起年幼的弟弟,连忙央求道:“三婶儿,你在我家住吧!”
谷雨没吭声,看起来多少有点犹豫。
江连横自然立刻表态道:“那就来这住吧,有的是地方,正好还能搁家陪你嫂子解解闷儿。”
说着,忙又“嘶”了一声,转头冲江雅吩咐道:“去,上楼给我拿片止疼药下来。”
“家里没有了。”
“那就赶紧去给我买呀!”
“我大姑奶去给你买了,”江雅冲窗外努了努嘴,“东叔带她去的,刚走不长时间。”
江连横一愣,随即追问道:“那能行么,还有谁跟去了?”
“我小哥,还有袁大爷。”江雅反问道,“你没看见袁大爷刚才没在门口么?”
“嘶,我没注意,外头这么冷,让老太太出去干啥?”江连横忍不住责备道,“宋妈呢,家里没药了不想着去买,这事儿还得老太太惦记啊?”
胡小妍忙说:“你别错怪人,是大姑自己嫌在家里太闷了,主动要去给你买药,顺便出去散散心。”
江连横闻言,这才放心下来,点点头说:“那挺好,老太太这两年都没咋犯病,我看她现在的精神头,估摸着快要好了。”
这话属实,许如清已经有好些年没犯病了。
身体的伤痛并非无法愈合,关键是精神上的打击,才令曾经叱咤奉天风月场的串儿红销声匿迹。
最开始的时候,许如清受不了任何惊吓,身边稍有些风吹草动,整个人立马就变得疯疯癫癫、寻死觅活。
不过,随着这些年来的静养,以及家人的百般呵护、防范,许如清的精神状况已经改善了许多,渐渐地,也能在东风等人的陪护下,去街上转转,虽然次数不多,但终究不再那么敏感脆弱了。
江连横对此倍感欣慰。
遥想当年那一声“大姑”,那一声“小道”,明明萍水相逢,却好像命中注定,只等着彼此相认。
想到此处,不禁暗自感慨:“嘶,还是大姑疼我。”
说罢,又忽然想起什么,转而问道:“对了,这都眼瞅着快到月末了,北风咋还没有动静,不是说就这几天回来么?”
“咱们刚才还念叨这事儿呢!”胡小妍说,“他信上写的是昨天回来,结果到现在也没消息,实在不行,你去保安司令部托个熟人问问吧?”
“哎呀,那是军事调动,到了就是到了,没到就是没到,我就算去问了,能顶啥用啊?”
江连横仍旧揉着腮帮子,脑海中猛然想起方言说过的话,便道:“对了,我刚才听说,从咱们这开往关内的火车,昨天好像停了几趟,估计是那边的铁路检修,耽误下来了。”
话音刚落,谷雨竟也跟着说:“我也听说了,昨天京奉线确实停了几趟车。”
“嗬,你这搁家带孩子的,消息还挺灵通!”江连横顺势问道,“是你家里那帮小靠扇打听的消息么?”
谷雨摇了摇头,却道:“我昨儿去二嫂家里坐了一会儿,听她说,二哥开的那家粮油店,昨天也有几百斤的苞米碴子没运过来。”
“嘶——”
江连横猛吸了口凉气,很不耐烦,却又相当笃定道:“那肯定是铁路检修,估计是哪段路让人给扒了。”
“不能吧?”胡小妍不肯妄下论断,想了想说,“他们运兵不是有专线么,而且既然是换防,怎么可能因为铁路检修就耽搁了,步行也得往回赶呐!”
“那就是在路上呗!”江连横拿起桌上的杯子,“江雅,去给我接杯凉水!”
江雅正抱着小孩儿开心,看起来不大情愿;江承业见状,连忙起身接下水杯。
恰在此时,忽听院子里有脚步声,却是家里的保镖正急匆匆地朝大宅走来,进了玄关,随即通禀道:
“东家,门外头有个叫孟铎的,想进来找你。”
“孟铎?”江连横极不耐烦,“这他妈又是谁呀?”
姐和谷雨也没有印象。
胡小妍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吩咐道:“那是咱自家人,在公署里当差的,快叫他进来!”
在江家供养的小靠扇中,孟铎绝对是其中翘楚,毕业于同文商业学校,后来被江家安排进了市政公署,如今已经三年有余,在公署混得不错,现在商埠局也算是个小官儿了。
孟铎平时从来不往江家跑,这是胡小妍的嘱咐,为的是尽量隐去他与江家的关系。
如今突然登门造访,想必是有极其紧要的事情要说,并且刻不容缓,必须当面汇报给大嫂。
保镖领命退出客厅,返回宅院大门。
未几,就见孟铎身穿黑色西装,气喘吁吁地穿过宅院,随即大步冲进客厅,免去所有客套寒暄,当即说明来意。
“大哥大嫂,坏了坏了,郭将军反了!”
众人下意识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忙问:“谁反了?”
“郭将军,第三路集团军副军团长,郭鬼子造反啦!”
(本章完)
第769章 商民冲突
第769章 商民冲突
三天后,南记粮油店。
生意还没开张,店门外便已排起了长龙,老百姓怀里捧着瓦罐、编筐、布袋,争先恐后,互相推搡,早早就占据了大半条街。
俄顷,有伙计抱着小黑板从屋里走出来,挂在店门外,掏出粉笔,写下今日的粮价明细。
众人踮脚抻脖,惴惴不安地巴望着,待到伙计书写完毕,方才发出一阵惊呼。
“完了,又涨价了。”
“他妈的,这才几天功夫,粮价就已经翻了三倍,还让不让人活了?”
“狗娘养的缺德玩意儿,发这种财,以后生儿子没屁眼儿!”
骂归骂,该排队还得继续排队,不然家里不够嚼谷,这时候再去别家,一来一回,搞不好只会空手而归。
伙计有点心虚,迎着骂声写完粮价,随即闷头钻进店内。
好在,百姓只敢过过嘴瘾,眼见着门外还有十来个负责看场的彪形大汉,也不敢轻易越轨犯险。
根据最新消息,郭鬼子现已率军攻克山海关。
市政公署至今还没正式公布郭军叛乱的消息,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奉天周边地界,正在不断涌入辽西难民,百姓口耳相传,郭军谋反的情报,现在已是公开的秘密。
少帅也已经回到奉天,目前正在领兵驻防锦州,阻止郭军挺进奉天。
几天前,郭将军曾经通电提议,拥立少帅主政,改良关东三省。
不过,随着郭军连战连捷,现在的口风已经变了,不仅要求老帅下野、惩办杨参谋,同时“含泪”要求少帅出洋考察,由他自己主政奉天,待到关东局势平稳,再恭迎少帅回奉,执掌三省大局。
谁会相信呢?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郭将军反奉的理由就算再充分,也不耽误底层百姓骂他,因为眼下粮价飞涨、物资紧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还谈什么声援支持、恭迎王师?
郭鬼子不仗义——这才是民间最朴素的看法。
其实,奉天十几年未经战乱,省府粮库充足,本不至于如此紧张,但架不住官商勾结,囤积物资,哄抬物价,粮食就算烂在谷仓里,也不能白白送给贫民百姓,那是造孽!
众人骂过了郭军作乱,百官不仁,商绅不义,最后还是得老老实实地排队去买口粮。
……
店内账房,算盘声劈啪作响。
程芳坐在案前,时不时拿起笔,在账册上勾勾点点,眼里满怀窃喜,全然不顾垂手站在身旁的西风。
李正西眼见着账房的伙计来来回回,神情有点局促,等了一会儿,终于凑过去问:
“二嫂,二哥今天还来不来?”
程芳没搭腔,直到打完了算盘,方才边写边说:“不知道,你先回去吧,等他来了,我再让他去找你。”
李正西咂了咂嘴,弯下腰,用手拄着桌面,赔笑央求道:“二嫂,五十斤粮食,你就当借给我还不行么?”
“哎呀,西风,看你说的,咱们叔嫂之间,那都是实在亲戚,不就是五十斤粮食么,还谈什么借不借的,我就是送给你,咱家里还能饿死不成?”
话没说完,却见一个伙计突然走进来。
“老板娘,柜上的小米卖完了。”
“这么快?”
“那还不快么!”伙计指着门外前堂,气喘吁吁地说,“现在连稻壳子都快见底了!”
程芳面露喜色,扫了一眼账本,当即吩咐道:“先去后院儿库里抬一百斤,看看情况再说。”
“好嘞!”
伙计高声应和,随即立马忙活着操办起来。
李正西见状,跟着提议道:“二嫂,那就顺便把我那份儿也备出来吧?”
“备什么?”
“我那五十斤粮食呀!”
程芳很“困惑”,皱起眉头反问道:“西风,你们两口子现在不是搁大嫂家住么,也不缺你家的嚼谷呀,还让我给你备五十斤干什么?”
李正西愕然,知道二嫂是在故意装傻,可眼下只能求她,便陪笑着再三解释道:“二嫂,我是够吃了,但你也知道,我那不是还有十几个半大孩子么,这大冷的天,又赶上兵灾人祸,咱帮一把,他们不就活下来了么!”
“唉,我知道你是好心,可问题是‘南记’也没有余粮呀!”
说话间,就见两个伙计扛着一百斤小米儿,从账房门口经过。
程芳乜去一眼,心不慌、气不乱,紧接着笑道:“西风,你别看我这满仓满谷的,好像是那么回事儿,其实这里头都有固定的份额,有江家的、有陆长官的,南记只是帮忙分销,我哪能做得了主呀!”
的确,江家在省城附近的庄田收成,大多已经被分好了份额,有些是要被征收的、有些是答应许给官老爷的、还有很多却在入冬之前便已售卖,其余庄田的收成,如辽南、海城等地,一时运不过来,也在待价出手。
饶是如此,若说江家没有余粮,怕是路边的狗也不会相信。
况且,南记粮油店已经开业有些年头了。
南风夫妇虽然帮忙分销,但毕竟也有自己的生意,而且规模不小。
“你说那些半大孩子,无依无靠,也确实挺可怜的,但是谁可怜我呀?”程芳叹声道,“咱家也就是帮人跑跑腿,挣的都是辛苦钱,你没做过买卖,不知道这行有多难呐!”
李正西闻言,心灰意冷,尴尬片刻,终于点点头说:“那行,二嫂你先忙,我去找大嫂问问。”
“哎呀,没事就在这坐一会儿,着什么急呀!”程芳低头拨打着算盘,语气不冷不热地说,“我这边还有点脱不开身,那我就不送你了啊!”
李正西无话可说,便起身径直走出账房。
未曾想,刚到门口,迎面恰好撞见南风回来。
王正南神色匆匆,见了西风,忙把他留下来,却不过问缘由,兀自迈步走进来,冲媳妇儿沉声问道:“你怎么涨价了,我不是告诉你先别涨么?”
程芳一愣,忙问:“怎么,别的粮店降价了?”
“那倒没有,都涨了,上下差不到五分钱,但我不是告诉你先别涨么?”
“这我就不明白了,别人都涨价,凭啥咱家不能涨?”
“南城现在就剩咱家出粮最多,可以适当便宜点,就当薄利多销了。”王正南解释道,“而且,最近粮价涨得太快,你得先缓一缓,不然的话,老百姓买不起,等到饿急眼的时候,那就改抢了。”
程芳不解道:“咱有官面上的照应,大嫂也派人来帮忙看场子了,你怕什么呀?”
“哎哟我的天,现在是打仗,全城的屋子吃紧,你还指望官面上的照应,那是白照应的么,你要是托他们帮忙,保不齐比挨抢还严重呢!”
“可咱们跟别人家都是同样的价位,有什么不能涨的,你要是现在降回去,没准更容易出乱子。”
“你说你——”
王正南见西风在场,不好说太多,于是便摆了摆手,转而笑着问:“西风,你来找我有事儿?”
“哦,这个……”
李正西朝程芳瞄去一眼,见二嫂装聋作哑,便有点犹豫,随口含糊道:“没事儿,就是顺道过来看看,我先回去了。”
这话说的,闲着没事儿,跑这来看看二嫂?
你最好还是有点事儿吧!
两人毕竟是从小长到大的兄弟,王正南头脑活泛,也了解西风的近况,左右看了看,便问:
“咋的,你那边的口粮不够用了?”
“没有没有……”
“你看你,咋还跟我矫情上了,我先给你拿五十斤够不够?”
“啪嚓!”
王正南话音刚落,就见程芳一把将算盘推乱,起身笑道:“正好你回来了,快看看帐吧,管着从哪边支出来几斤粮食,好歹也别让西风空手回去呀!我去柜上看看,你们哥俩儿慢慢唠!”
说罢,便摔摔打打地从哥俩儿中间穿了过去。
王正南面带尴尬,李正西更不自在,当即请辞道:“二哥,你别麻烦了,我去找大嫂问问。”
“别介!”王正南连忙劝阻道,“大嫂的粮不能动,指不定还有多少人惦记呢,你就搁我这拿吧!”
“不了,不了。”
“嗐,你跟女人一般见识干啥,我这有呐,足够用的,走走走,我这就带你去装!”
是不是真心话,不在嘴上。
王正南扯住西风的胳膊不肯撒手,紧忙朝后院儿走去,边走边说:“我要是不知道这事儿,也就算了,可我明知道你那有十几个半大孩子,我能眼睁睁看他们饿死么,都是要过饭的,来来来,别矫情了!”
说着,便直奔仓库而去。
没想到,还没等打开库房大门,就听前堂那边突然传来几声咒骂。
“操你妈的,你们南记涨价也就算了,东西卖光了不知道早点吭声,害咱们在这白等,你耍人玩儿呐!”
话犹未已,就听见“叮叮咣咣”的一通乱响。
王正南眉头一紧,连忙抹身往回走,嘴里嘟囔着说:“坏了,这下真闹起来了。”
李正西自然紧随其后。
两人刚返回账房门口,就见一个伙计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冲南风通禀道:“老板,柜上有人闹事!”
“什么情况?”
王正南方才听了些只言片语,连忙追问具体缘由。
伙计说,柜上的粮食卖得太快,不论是米面大豆,还是麦麸子、稻壳子,只要上了货架,眨眼间便销售一空,赶巧刚才又来了位大户,一口气买走两百多斤,今日份额已经告罄,后头排队的老百姓不干了,三言两语间,这就起了冲突。
南记当然还有粮食。
多了不敢说,千八百斤的米面,无需从江家的粮库调拨,后院儿的仓房里现在就能端出来。
可是,今日的销售份额已尽,这些粮食是不能卖的,倘若开仓,市价必定下跌,同行怪罪,业内不容。
粮价时时变动,每日定额定量,这是各家粮店共同商讨的结果,故意限量,就怕粮食贱卖。
王正南虽有江家这座靠山,但事关同行的利益,他若冒险犯禁,以后也就别想在商界混下去了。
两人跟着伙计,快步来到前堂。
这时候,店内已经聚集了许多顾客,门外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柜上的簸箕、米袋、小铲子、标价牌已经散落满地,群情激奋,吵吵嚷嚷。
程芳退至柜台的角落里,已然惊慌失措,正被几个伙计护在身后。
杨剌子带人帮忙看场,行事相当克制,多数弟兄都在门外戒备,防止百姓强行闯入。
这伙人都是职业打手,反而没那么嚣张跋扈,甚至处处客气,时不时赔上笑脸。
毕竟,看场子是为了保护生意,而不是吓退顾客。
他们若要动手,那便是非死即残,否则吵吵巴火的,就为了推搡两下,在他们看来,反倒是丢面子的事。
柜前站着几个带头鸣不平的老少爷们儿,此刻正拍桌瞪眼,振振有词地要求道:“咱们都在这等了小半天儿了,你们说不卖就不卖,凭什么,赶紧放粮食!”
杨剌子凑过去赔笑道:“哥,今儿店里的粮食都卖完了,要不你明天早点来,让伙计先招待你!”
“你给我闪一边儿去!”
人群中,有个穿袍的推开杨剌子,厉声喝道:“明天再来?谁知道明天又得涨多少,咱们现在就要买!”
杨剌子不怒反笑,掸了掸衣襟,却问:“哥们儿,不是都告诉你了么,今天的卖完了,你还想怎么样?”
“卖完了?”
旁边又有一位戴毡帽的撇撇嘴,满脸不屑道:“上坟烧报纸,你他妈在这糊弄鬼呐?你们仓房就在后头,有本事让咱大伙儿进去瞅瞅,到底有没有粮,看过就知道了!”
杨剌子面色一沉,当即提醒道:“兄弟,你别蹬鼻子上脸,差不多得了,谁家做生意还得让你们看库房,咋的,你要抢啊?”
王正南见状,连忙凑过来宽慰道:“别别别,各位别着急,我保证明天粮价不涨,买卖不容易,咱大伙儿互相体谅体谅吧!”
戴毡帽的不松口,一听这话,仿佛抓到南记的把柄似的,底气更足了。
“你是老板吧,听你这话的意思,你们家还是有粮啊!”
“没有没有,真没有了。”
“我看你是心虚,不敢让咱们进去!”戴毡帽的起哄道,“乡亲们,我说的对不对?”
“对,有本事就让咱们进去瞅瞅!”
“后院儿明明有粮,凭什么不卖,你们这是故意囤货抬价,欺负咱们老百姓!”
有人带头,事情就好办了。
百姓不是没有怒火,很多时候,只是少了一位领军人物。
当下,老少爷们儿群情激愤,大姑娘小媳妇骂街助威,就见人群忽然一涌,行将决堤而动。
杨剌子等人连忙排队阻挡,王正南却在拼命提醒:“别动手,哥几个千万别动手……”
不动手,众人这就快要闯进来了。
恰在此时,李正西双眼一眯,面颊抽动两下,突然抄起柜上的秤砣,快步冲过去,一把推开南风,径直钳住戴毡帽的脖子,轮开臂膀,即刻猛砸下去。
“西风——”
王正南高声喝止,可惜为时已晚,铁打的秤砣直接敲在了戴毡帽的头上,鲜血立刻迸溅出来。
众人脚步一缓,却见李正西将那戴毡帽的按在柜台上,厉声质问道:
“操你妈的,小婢崽子,是不是老窦派你来的?”
(本章完)
第770章 直觉
第770章 直觉
当头棒喝,换得店内鸦雀无声。
只见那戴毡帽的伏在柜台上,鲜血洇湿了半边脸,哼哼唧唧,喘息片刻,方才呻吟道:“乡亲们,大伙儿可都看见了,南记……南记打人啦!”
众人面面相觑,脚下忽然有些踟蹰。
俄顷,穿袍的才凑过来,好言劝说道:“这位爷,咱们大家都别冲动,要是闹出人命可就不好办了。”
旁人也跟着连连点头。
人命大案,见者有份,谁都不想平白去衙门走一遭。
李正西却不肯罢休,转过头,怒目相向,高声质问:“咋的,这里还有你的份儿?”
“啊?”穿袍的后退半步,连忙辩解称,“没有没有,我是来买粮食的,根本就不认识他呀!”
“我看你们就是一伙儿的!”
李正西左右看了看,目光所到之处,隐隐透出杀心:“是不是还有你,你,还有你?”
公义突然变成私怨,场面顿时冷静下来。
众人见状,纷纷后退,急忙撇清关系。
“不不不,我压根就没听说过老窦这号人啊!”
“谁是老窦,你认识吗?”
“不知道,我是从东城来的,你们之间要是有什么仇,可别把我掺和进来。”
形势陡然逆转,就这眨眼间的功夫,粮店危机,悄然化解,众人心里竟平添了一丝看客心态。
毕竟,大家想要闯进粮店,无非是为了讨个公道,要是这里有什么私怨,他们可不愿参与。
这时候,戴毡帽的忽又呻吟起来,说:“不是,我、我也不认识老窦呀!”
“放屁,你他妈敢说你不认识老窦?”
李正西随手丢下秤砣,转而拔出配枪,立时就将枪口抵在戴毡帽的头上。
见此情形,众人心惊胆颤,急慌慌扭头奔向粮店大门。
有几个怕事的,方才仗着群胆群威,在店里吆五喝六,此时也萎靡了,埋头念叨着说:“坏了坏了……”
然而,屋里的人想冲出去避灾,屋外的人却生怕错过了热闹,双方一拥一堵,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因为西风突然动手,牵扯出线上的合字,店门外负责看场的弟兄也不敢怠慢,连忙隔开众人,以防漏网之鱼趁机逃窜,霎时间喊声阵阵,此起彼伏。
于此同时,戴毡帽的耳边突然传来“啪嗒”一声脆响。
李正西拨开配枪保险,厉声恫吓道:“你再说,敢说你不认识老窦?”
“认识,认识……”
戴毡帽的怂了,语气略带些哭腔。
李正西却皱起眉头,跟杨剌子等人相视一眼,其中底细,彼此心照不宣,只是默默收起配枪,随即又问:
“老窦他们躲到哪去了,快说!”
“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戴毡帽的双腿发颤,软绵绵地说:“我是认识老窦,但这事儿不是他让我干的呀……”
“去你妈的,还敢狡辩!”李正西一脚将其蹬开,抬手招呼道,“给我往死里打,我倒要看看,这小婢崽子的嘴有多硬!”
令行而动,店内的伙计立刻蜂拥上前,拳脚并用,打得那戴毡帽的叫不出声来。
杨剌子等人却不动手,也无需他们动手,便只是默默旁观,同时戒备着店内的其他顾客。
众人眼见着戴毡帽的蜷缩在柜台角落里,鲜血横流,只有闷声挨打的份儿,担心待会儿闹出人命,自己也免不了要跟着吃瓜落,于是拼命拥向店门,急于离开这片是非之地,结果却又被江家的弟兄连连推搡回来。
街上的百姓不明真相,听风就是雨,立马乱哄哄地奔走相告。
“杀人啦!杀人啦!”
这边厢,李正西也不闲着,见店内的顾客冲不出去,便又高声喝令道:“别在那堵着,都他妈给我闪开!”
众弟兄闻言,随即侧过身,店内的顾客立时如决堤洪水般涌向街头。
然而,他们冲出粮店以后,却不走远,只是跑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远远地围成半个圈儿,等着看热闹。
旁人若是凑过来,问店内的情况,他们就很笃定地说:“死了,枪都掏出来了,能不闹出人命么?”
“真的假的?”
“那可不,我亲眼所见,那血淌得满地都是,老生性了!”
“你也真够虎的,这事儿都敢往前凑乎?”
“嗐,这算啥!道上的人,我见得多了,这回是老窦派人来故意捣乱,放心,跟咱没关系!”
“那老窦是谁呀?”
“啧,老窦你都没听过,就那谁么,那个谁,反正说了你也不知道,你消停看着就完了!”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忘却了粮价贵贱。
看客越聚越多,拉洋车的、卖野药的、游手好闲的,便都凑过来卖呆儿张望。
未几,就见李正西在杨剌子等人的簇拥下,从粮店里走出来,站在匾额下,左右顾盼,高声质问道:“还有谁是同伙儿?”
静默片刻,现场无人回应。
“咋的,敢做不敢当?”李正西又道,“是个爷们儿的,咱就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儿,站出来练练,别他妈在那暗戳戳的恶心人!”
众人互相张望,仍然不见回应。
“没有?”李正西冷哼道,“没有就给我痛快滚蛋,少他妈在这瞎凑热闹!”
说罢,转身即去。
没想到,就在粮店大门即将关闭的刹那间,人群外围突然传来一阵呵斥。
“闪开,都他妈给我闪开,我看看怎么个事儿,都在这聚众干什么呐?”
李正西愕然,转过身,就见围观人群忽然让出一条通道,几个衙门老柴甩着膀子,大踏步走了过来。
闻声,原本即将关闭的店门忽又敞开,王正南从里面探出身子,抬眼一望,随即满面堆笑地走下台阶儿。
“哎哟,我当是谁呢,敢情是杜巡长来了,辛苦辛苦!”
“嗬,原来是王二爷,李三爷也在呐,您二位都挺好的吧?”
“好好好,有您在这照应,不好可就怪了!”
王正南抱拳施礼,连连赔笑。
李正西虽然也跟着打了声招呼,心里却愈发困惑,眉头也随之皱得更深。
杜巡长大高个,晃晃悠悠地走到粮店门前,双手扣住腰间皮带,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枪盒子,随行的老柴则是肩扛步枪,牛哄哄地扫视着街面上的围观看客。
“二爷,你这咋回事儿呀?”
杜巡长说他刚才在附近巡逻,听见街上有人嚷嚷着“杀人了”,职责所在,不得不过来问问情况。
王正南笑道:“没事没事,谁家做买卖的没点岔子呢,刚才就是闹了一会儿,现在已经平了,哪敢劳烦杜巡长过问呐,来来来,哥几个快请屋里坐,喝点茶水,暖和暖和。”
杜巡长却说:“二爷,你别跟我客气,南城地界,数你人缘最好,谁要是敢来你这撒野,我头一个不答应!”
说罢,便又转过身来,面朝围观看客发难。
“刚才是谁在这闹事儿,是不是你,你,还有你?”
围观看客眼见着官商勾结,哪敢冒然犯险,当即统一口径,纷纷指向店内,说:“长官,闹事儿的人在屋里,跟咱们可没关系呀!”
“少他妈废话!要是跟你们没关系,你们在这围着干什么?”
杜巡长拿出手铐,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说:“闹事儿也得有个由头,到底因为什么,快说!现在不说,那就去衙门里说!”
大伙儿见状,不敢随便搪塞,忙就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如此一说,众人方才如梦初醒,猛然想起来,粮食的问题还没解决,便又趁势嚷嚷起来。
“南记粮油店故意囤货抬价,公署衙门难道不管管吗?”
“闭嘴!”
杜巡长厉声喝止道:“这是你们老百姓该操心的事儿么,人家有没有余粮,哪轮得着你们去看,要都像你们这么干,那不全乱套了,还要咱们当差的干啥?”
众人敢怒不敢言,只盯着一众官差,静默而立。
“要不这样吧,”杜巡长忽然提议,“我替你们进去看看,南记到底有没有余粮,衙门肯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着,便又转过身:“二爷,麻烦您给带个路吧!”
王正南没有二话,连忙侧身相让,只要把官差请进屋里,关上房门,凡事就都好商量。
李正西虽然有点不满,倒也没说什么,吩咐好杨剌子等人在门外戒备,便也跟着抹身迈过门槛儿。
杜巡长走进店内时,戴毡帽的还在角落里奄奄一息。
他看见了,却又视而不见,只带着两名亲信,径直朝后院儿走去。
刚到后院儿,脚下便忽然停住,笑呵呵地说:“二爷,你看咱还去仓房里看看么?”
“杜巡长开玩笑,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去看看呢?”
王正南连忙扯住杜巡长的手,拽着对方就奔仓房门口走去。
杜巡长只觉得掌心一鼓,甩开手一看,果然多出一沓钞票,不是奉票,而是高丽银行的金圆券,继而喜上眉梢,作势推脱道:“二爷,咱都是老朋友了,你说话我还不信么,何必因为那帮刁民,坏了咱哥俩的和气呢!”
“要查,要查!”
“嘿,你存心寒碜我是不是,我不看,谁爱看谁看!”
两人装模作样,就这般撕扯了几个回合,终于笑了笑,摆手作罢。
杜巡长心满意足,在后院儿抽了根烟,随后走出店门,本打算当众宣布南记没有余粮,结果一出门,却发现围观看客不知何时,竟然少了一大半。
老百姓心灰意冷,明知道官差什么也查不出来,便都纷纷走了。
余下众人,或许是家中口粮实在不够,连应急的也没有了,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杵在原地盼着好消息。
没有好消息。
杜巡长朗声宣告:“南记没有余粮,等着调运呢,大伙儿明天早点来吧!”
言毕,拍拍屁股就走了。
随行的老柴冲散人群,端枪训斥道:“滚滚滚,都别在这聚众,再不滚蛋,把你们全都拷起来!”
杨剌子带人仍在门外戒备,百姓见状,只好恋恋而去,盼着明天能尽快买到口粮。
粮店内,程芳不再言语,今日上调粮价,本是大赚,结果涨价得来的利润,却全都孝敬给了官差,到头来竟是白忙一场。
好在,南风也没有太过责备,摆了摆手,低声宽慰道:“算了算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后悔也没用,你叫人把店里收拾收拾,把这小子从后院儿抬出去,别多想,下回听我的安排就行了。”
程芳点点头。
商人家的姑娘,会做生意,懂得囤积居奇,却没有手腕处理乱局。
南风和西风走出店门,站在匾额下,遥望渐渐远去的百姓。
“你看吧,涨价涨价,给谁涨的价呀!”王正南幽幽叹道,“这钱今天在我兜里,明天就不知道在谁兜里了!”
“二哥,家里不是跟公署衙门打过招呼么,姓杜的还敢在你这刮油水?”
“唉,现在城里乱呐!大哥曾经说过,阎王小鬼,都是靠山,你品品,这话越是乱的时候,就越有道理!”
“你还是赶紧给嫂子打个电话吧!”李正西叮嘱道。
“别了,”王正南摇摇头说,“大哥大嫂现在已经够忙的了,这点小事儿犯不上,而且咱们也老大不小了,不说独当一面,遇事也得多想想办法,自己兜着呀。”
“嗐,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老窦的事儿!”
“哦,对对对,今天幸亏你在这,可是老窦怎么派人跑我这边来了?”
王正南听说过,老窦和西风手底下的人,过去的确有些矛盾,但跑到他这来闹事,却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李正西沉思片刻,却说:“那个戴毡帽的,确实是老窦带的新人,但他好像不是老窦派来的。”
王正南想了想,点点头道:“也是,要派也不能派个新手过来呀!”
“嘶,二哥,我总觉得今天这事儿有点别扭,但我又说不上来,就是有这种感觉……”
李正西干多了打打杀杀的脏事儿,虽然有时候难免怒令智昏,但经年累月下来,经验渐长,总是自然而然地生出了某种直觉,未必准确,倒也可以防患于未然。
王正南混迹商界,这方面自然远不如西风,于是便说:“咱俩也别在这瞎猜了,我这就去给嫂子打电话,先把老窦控制住再看其他打算……”
话没说完,店里的伙计突然走出来。
“老板,给三爷准备的五十斤高粱米都装好了。”
“哦,先放那吧!”王正南连忙招呼道,“西风,你待会儿从后门走,省得让人看见不好!”
李正西有点难为情,“那二嫂她……你俩可别因为这事儿吵起来了。”
王正南摆摆手,悄声说道:“嗐,你不用管她,我能让你空手回去么,臭娘们儿懂什么呀,我在家里是什么地位,你又不是不知道!”
(本章完)
第771章 事遇机关须退步
第771章 事遇机关须退步
“扑通——”
小西关,保险公司大楼,办公室内。
老窦刚一进门,面对比自己小几岁的江连横,半点犹豫也没有,立马跪倒在地,俯首认罪。
南记粮油店爆发冲突,江家获知以后,即刻派炮头赵国砚杀去南城拿人。
令行禁止,势若雷霆。
拿人的过程格外顺利,老窦几乎没有任何准备,江家找上门时,他甚至还在堂口里跟弟兄们喝酒呢!
赵国砚带人拔枪示威,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押到了保险公司总号。
不过,江连横还有其他琐事有待处理,因此一直拖到傍晚,才叫老窦进来问话。
办公室里的气氛极其压抑,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赵国砚、王正南、李正西和方言都在,都静默着坐在沙发上,冷眼相向。
冬日昼短,恰逢新雪初降。
屋里没开灯,目之所及,尽是朦胧晦暗。
江连横端坐在扶手椅上,如同一团阴影,看不清面容,甚至看不清轮廓。
很静。
时间仿佛静止,只有窗外的大雪纷纷扬扬。
老窦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只顾拼命念叨着说:“东家,这是误会,真是误会呀!”
他已经跪了好长一会儿,见始终得不到回应,心情就显得愈发沉重。
老窦是江家立柜的亲历者,知道江连横的手段,不敢跟他对视,于是便扭头瞄了一眼赵国砚,忽又看了看李正西,等到最后张嘴的时候,求的却是王正南。
“二爷,您那间粮油店也有好几年了,当初开业的时候,我还去给您贺喜了呢,这么多年,咱从来也没什么过节,我怎么可能派人去你那闹事呢,真是误会,天大的误会呀!”
说着,连忙伸手入怀,急切地摸索着什么。
赵国砚没有制止,把人带来之前,他就已经仔细搜过身了。
老窦很快就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拿在手里,掂量着说:“二爷,我知道这不是钱的事儿,但是您家店里的损失,我该赔还是得赔,这钱您先拿着,其他的,咱们再另算。”
王正南全当没看见,没有说话,更没有伸手去接。
“你想怎么算?”李正西突然插话质问。
老窦一愣,随即面朝江连横的方向,磕了个头:“我怎么想的,都不重要,当然全听东家的处置。”
江连横依然没有反应,整张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任何神情变化。
老窦接着央求道:“东家当然是心明眼亮的人,但是城里最近太乱,我得先把情况说明白了,不然的话,我受点委屈倒没什么,关键是不能在这糊弄您,您说是不是?”
话音刚落,李正西应声喝道:“咋的,听你的意思,我还冤枉你了?”
“没有没有,三爷,我可没这意思呀!”
“那小子是不是你的人?”
“是,马小柱确实是我的人。”老窦不得不承认,紧接着却说,“但我真没派他去闹事儿,咱就算退一步来说,假如他真是我派去的,我怎么可能半点准备都没有,还在那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喝酒呢?”
李正西没再说话。
事实上,他在粮油店的时候,就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
因为马小柱,也就是粮店里戴毡帽的那位,显然是个空子无疑。
此事很好分辨,倘若马小柱真是受命而来,那他就绝不会当众承认自己认识老窦。
倒不是说他的骨头有多硬,或是有多忠心耿耿,而是稍微有点经验的合字都知道,西风不可能在那种情形下,真把他给毙了,承认的结果必将功亏一篑。
正相反,只有死不认账,化私怨为公义,仰仗着群胆群威,才能虎口脱险。
毕竟,这里是省城,不是荒郊野外。
江家就算再有势力,也不可能当众杀人,总得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行。
马小柱不禁吓,枪口抵在脑门上,立时软下来,他既然开口承认,旁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另一方面,赵国砚赶去拿人的时候,老窦的反应也太过松懈,看起来毫不知情,是不是装的,谁也说不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件事跟他横竖脱不了关系。
江连横依然没有表态,静静听着,不声不响。
老窦自顾自地解释道:“东家,那小子不是本地人,而且刚出来混没多久,别说咱道上的规矩了,就连城里的地盘是怎么划的,他都还没整明白呢!他就是个半开眼,不,他连半开眼都不如,纯粹就是个空子!”
闻言,赵国砚突然提醒道:“老窦,他就算是个空子,那也是你手底下的人。”
李正西也跟着说:“既然是你的人,他闹出来的岔子,就得由你来承担。”
“三爷说的对,摊上这么个瘪犊子,我认了!”老窦没有推脱,只是再三强调,“但我必须得把话说清楚,我可绝没有挑衅的意思,只要东家知道这一点,其他的,要打要罚,要给那小子摘瓢,我也没有半点怨言!”
说罢,磕头点地,伏在办公桌前,任凭东家定罪发落。
其余几人见状,也纷纷转头望向江连横。
谁也没想到,静默片刻,不等江连横开口,桌案上的电话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叮铃铃——”
电话铃声刺耳,仿佛某种信号,在静谧的办公室里显得尤为突兀。
老窦心头一凛,不知道这通电话意味着什么。
赵国砚等人也有些诧异,按说这个时间,公司已经打烊了,本不该有电话才对。
方言微微欠身,见江连横没有要接的意思,便快步走过去,拿起电话机,扯着电线来到办公室角落的窗台边上,接通来电,一边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一边回应听筒里传来的声音。
“你好,纵横保险公司……”
来电并未持续太久,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方言的眉头却已越皱越深。
很快,他便挂断电话,径直朝江连横走过去,俯下身,悄声传话道:“东家,夫人来的电话,家里听说郭鬼子已经攻占锦州,现在正朝着省城进军呢,夫人让我告诉你……”
方言说话的声音很小,除了江连横以外,其他人都没听见。
老窦急坏了,连忙歪着身子,竖起耳朵,好奇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少顷,只见面前的阴影忽然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有了动静。
江连横身体前倾,双手拄在桌面上,脸上的神情也终于随之变得清晰起来。
一张笑脸,特别亲切,真是个通情达理的瓢把子、宽以待人的好大哥!
“老窦,快起来吧!”
江连横吩咐方言去给对方搬来一把椅子,随后笑着说:“你这边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最近省城来了不少辽西难民,物资吃紧,粮价飞涨,人要是吃不上饱饭,难免有点冲动,这都很正常。”
“多谢东家体谅——”
老窦正准备大肆奉承一番,不料却被江连横抬手打断。
“不过,你刚才说你和南风之间没有过节,这事儿恐怕不太属实,我可听说过,你跟西风手底下的人,以前确实有点矛盾。”
老窦一愣,连忙辩解称:“东家,我跟癞子他们,的确有点磕磕碰碰,但是谁家的根匙不碰碗、谁家的灶台不冒烟呢,都是下面的崽子有点小摩擦,根本谈不上过节。而且,这事儿横竖也扯不到二爷身上啊!”
“南风西风,都是我江家的风。”江连横纠正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跟西风的人有摩擦,那就是跟南风有摩擦,也就是跟江家有摩擦。”
“东家,这我怎么敢呐,我实在是——”
“行了,不用这么紧张。”
江连横低声宽慰道:“你刚才有句话说对了,线上的摩擦,十之八九,都是下面的崽子起哄闹事,咱们这些当大哥的,不就是得在这时候出面调解么?很多事儿,说开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怕互相不通气儿,误会越来越深,最后就结成了梁子。”
老窦松了口气,忙说:“东家是明白人,反倒是我心窄了。”
江连横摆了摆手,接着又把南风叫过来,问:“今天在粮店起哄闹事的人,只有那小子自己么?”
王正南如实解释道:“确实有那小子,但也确实不只是那小子,大概能有六七个人吧!”
“都是老窦的人么?”江连横望向西风。
李正西摇了摇头,说:“只有马小柱是,其他几个人看着面生,不像是线上混的合字。”
“那就是误打误撞了,”江连横笑着说,“老窦,赶紧起来吧。咱俩也认识这么多年了,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闹得撕破脸皮,事情既然已经澄清了,下次注意就行,我就不再追究了。”
老窦瞪大了眼睛,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忙说:“东家宽宏大量,但我不能装个没事儿人似的,二爷的损失,我该赔得赔,还有马小柱那瘪犊子,回头我就把他带过来,要杀要剐,全听东家的安排!”
话虽如此,江连横现在哪还有功夫去搭理这类半开眼的空子?
当即回绝道:“算了算了,都是线上的弟兄,谁还没个初来乍到的时候,以后好好管教就行了。”
老窦难以置信,又问:“东家,这合适么?”
“合适!”江连横没心思再跟他废话,随即吩咐道:“国砚,西风,你俩带人把老窦送回去吧!我这边还有事儿,就不多招待了!”
“送我?”
老窦一听,立时警觉起来,急忙推辞道:“不不不,东家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那可不成!”江连横重新靠在扶手椅上,神情又变得朦胧晦暗,“国砚今天当着那么多人,把你带过来,让你丢了脸面,我得让他亲自把你送回去,才算对得起你!”
“不用不用,这根本不算什么……”
老窦还想推脱,赵国砚和李正西却已经起身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指房门:
“走吧,别磨蹭了!”
老窦无可奈何,颓然起身,走到房门口时,忍不住回望一眼。
却见江连横岿然不动,仍是一团黑影,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在看他。
紧接着,老窦便在赵国砚和李正西的推搡下,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保险公司大楼,路面上已有三指宽的积雪。
小西关声沉影寂,大雪封天;奉天城银装素裹,萧煞风景。
门外,二十几个江家“响子”在此戒备,见赵国砚和李正西出来,便凑过去询问安排。
赵国砚朗声道:“东家说了,送老窦回去!”
众人闻言,立时分出七八个弟兄,侧身招呼道:“老窦,请吧!”
“这……不用了吧?”
老窦惶恐不安,可惜由不得他来做主,只好闷头走下台阶儿,在江家众人的“护送”下,顶着一阵阵朔风呼啸,朝着南城方向徐徐而去,不多时,头顶肩膀便已沾满了飞雪。
心怀忐忑,路便遥远。
这大概是老窦此生走过最长的一段路程,心情好比上坟,耳边除了风声呜咽,就再没有其他声响。
赵国砚等人都不说话,只是围着他默默随行。
有几次,老窦差点准备见机逃跑,可是看了看这漫天风雪,又掂量一下自己的脚力,最后只好作罢。
众人穿过内城,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来到小南关的城门洞。
“哥几个辛苦了,”老窦转身抱拳,呼出一团白气,战战兢兢地说,“要不咱们就送到这吧,雪这么大,不然你们待会儿回去也不方便。”
没想到,赵国砚等人竟然真就停了下来。
但不说话,只是默默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
“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老窦心里发虚,瞪大了眼睛,朝漆黑的城门洞里看了看,咽两口唾沫,有心想要换条路,一转身,却见赵国砚等人并肩立着,便不敢多说,硬着头皮朝前走去。
他走得很小心,三步两回头,恨不能干脆倒着走。
然而,对方却始终没有任何举动。
等到即将穿过城门洞,再回头看时,赵国砚等人的身形已经如同剪影,深深地烙印在洞口的雪帘之中。
老窦急忙加快脚步,猛转过身,正要奔跑时,却见前方又有几道人影攒动,不禁脚步一顿,厉声质问道:
“谁?”
几道人影微微摇晃,悄声反问:“大哥,是你么?”
(本章完)
第772章 疑心生暗鬼
第772章 疑心生暗鬼
老窦一愣,听声音觉得有点耳熟,便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原来是自己人。
“妈的,你们要吓死老子啊?”
老窦松了口气,仍然不敢大声说话,急忙招呼弟兄们往前快走几步。
直走到十字路口,再回身一看,却见城门洞里空空荡荡,赵国砚等人已经悄然离去,方才略略稳住心神。
不过,人虽然走了,刚才的情形,却在他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人就怕自己吓自己。
老窦疑心生暗鬼,就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自在,总觉得街头巷尾还有几双眼睛盯着自己,于是脚步未停,又奔南边走出半里地,这才渐渐放缓脚步,停下来环顾左右。
随行的弟兄大约十几个。
其中多数都是从他立柜那天起,就在其身边帮衬的心腹干将,余下几个年轻人,近些年来也颇为得力。
大伙儿听说老窦被江家带走了,一整天都提心吊胆,又不敢冒然打探,便只好聚在南城关等他的消息。
如今平安归来,自然免不了追问情况。
“大哥,你跟江老板谈的咋样儿啊?”
“嘘——”
老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绕着圈儿,朝周围的胡同扫了几眼,疑神疑鬼地压低了声音,说:“目前来看,情况还好,但以后到底会怎么样,我现在也叫不准。”
众人点了点头,随即提议道:“也是,那咱们先回去再说吧!”
“回去?”老窦眉头紧锁,仔细想了想,摆摆手说,“不,不回去了,起码今晚不能回去!”
“可是,这老大的雪,咱不回去,还能去哪儿呀?”
“去哪都行,反正就是不能回去!”
老窦打定了主意,绝不肯轻易冒险。
他是怕了,怕回到家时,等着他的不是热炕头儿,而是江家派去的“响子”。
紧接着,忽然想起什么,气就不打一处来,忙问:“对了,马小柱那个混账东西跑哪去了?”
言毕,众人侧过身,就见马小柱被两个弟兄带到了老窦面前。
这小子白天在粮油店时,戴的还是毡帽,现在改换绷带了,整张脸鼻青脸肿,没一处好地方,本该搁家里躺着静养,无奈祸从己出,便只好跟了过来。
马小柱迈步上前,怯生生地垂下脑袋,小声招呼道:“大哥……你没事儿吧?”
话音刚落,猛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老窦横眉立目,甩手就是一嘴巴,疾声痛骂道:“大哥?你他妈是我大哥!”
这一巴掌势大力沉,赶上冰天雪地,脚下又滑,就见马小柱原地陀螺转,应声摔倒,头上的绷带立时渗出血色,还不等他站起来,迎面又是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
老窦怒火攻心,当场数落道:“跑去南记粮油店闹事儿,你是嫌我命长还是咋的?你要是活腻歪了,就赶紧去找棵歪脖树上吊,别他妈在这连累大伙儿!”
马小柱挺委屈,捂着脸站起来,说:“大哥,我真不知道南记跟江家有关系啊,而且……而且当时也不只是我带头闹事,还有其他人呢,家里真没口粮了,不信你可以去看,我也是没办法呀!”
“放屁,还他妈你没办法?”老窦接着骂,“咋的,你现在就有办法了?”
马小柱闷不吭声。
小麻烦变成了大麻烦,现在真没办法了。
见状,旁边几个年轻人说:“大哥,小柱既然是误会,那咱们应该没事儿了吧?”
“没事儿?这话连我都不敢说,你是从哪看出来的?”
“可是,江家不是已经派人把你送回来了么?”
“那能顶个屁用,要是秋后算账呢?”老窦撇了撇嘴,“你们这些小年轻,有几个真正领教过江家的手段?”
这话倒把大伙儿给问住了。
眼前这几个年轻人,都是二十郎当岁,江连横开山立柜的时候,他们还搁家里撒尿和泥呢,何曾领教过江家的手段,或有所知,也是道听途说,掺杂了太多臆想。
提起当年的血雨腥风,只有老窦身边那几个并肩弟兄,才有资格说道说道。
人群中,随即窜出一位壮汉,神情相当凝重,冲那几个小年轻告诫道:
“你们就别想着侥幸了,远的先不说,就说去年的大旗杆子,他徒弟也是因为误会犯了错,结果怎么样?师徒几人,全都死得不明不白,我看咱们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
这话显然不够准确。
当初,大旗杆子的小徒弟犯错儿,那可不是什么误会,而是江家早已有言在先,禁止佛爷开张,盛满仓偏偏顶风作案,这才落得个师门覆灭的下场。
然而,眼前这几个小年轻却没心思仔细琢磨,听了这话,便暗自认定,江家绝不会善罢甘休。
老窦也是惊弓之鸟,心里犯怵,凡事就爱往坏处想,越想越怕,甚至于先认定了“江连横不会饶他”,再拼命去寻找各种细节,来佐证自己的推断。
“唉,这要是得罪了江家的‘靠帮’,情况倒还好说,但王正南那小子在江家的地位可不一般呐……”
“大哥,最坏的结果会怎么样?”
“最坏的结果?”老窦突然想起癞子等人,心情便愈发沉重,“那恐怕就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了,不敢想,实在是不敢想……”
“那最好的结果呢?”
“离开奉天?”老窦摇了摇头,忽然烦了,“你们别老问我呀,我又不是江连横肚子里的蛔虫,我哪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北风呼啸,大雪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街面上冷冷清清,众人神情各异,一时哑然无话。
少顷,终于有人站出来打破沉默。
却见此人四十出头,其貌不扬,整张脸就像炉灰渣子似的,坑坑洼洼,直接挑明了大伙儿的心思。
“大哥,只有千日当贼,没有千日防贼,咱们总在这提心吊胆也不是办法,大旗杆子是什么下场,咱们大家也都看见了,要我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实在不行……咱们干脆反了算了!”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响应。
“对,郭鬼子都造反了,咱们有啥不敢的?”
“成王败寇,江连横的肩膀头上,也就顶着一颗脑袋,不比咱们多啥,干脆跟他拼了!”
“说的好,要么我一枪把他毙了,要么他一枪把我毙了,横竖图个痛快,省得活受这份儿窝囊气!”
“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有能耐他就跟咱玩儿命,看看谁比谁豁得出去!”
恐惧至极,便是愤怒,便是你死我活。
大伙儿越说越激动,似乎已经忍了很久,终于忍无可忍。
老窦还算冷静,神情警惕,环顾四周,连忙喝止道:“小点声,有志不在声高,你们喊什么呀!”
不怪大伙儿喊,而是实在憋得慌。
满脸坑忍不住问:“大哥,不对呀,以前你总说要造江家的反,怎么这会儿又怂了?”
“怂?”
老窦冷哼一声,却道:“你懂个屁!老子什么时候怂过?我就是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让我反江家没问题,但我可不想在这忙活了半天,最后反倒成全了别人!”
“什么意思?”
“枪打出头鸟!”老窦解释道,“我问你们,咱们在这吭哧吭哧地卖力气,就算是出奇制胜,插了江连横,推翻了江家,咱们能毫发无损么?”
众人互相看了看,没有任何异议,都认为绝无可能。
面对江家,火拼的结果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惨胜,要么惨败。
既然如此,就要时刻提防有人坐收渔翁之利。
这时候,又有人说:“大哥,可你上次说过,你和秦爷、霍老鬼、还有哨子李他们,不是都已经商量好了么,真能推翻江家的话,以后南城地界儿,连带着小河沿,全都归咱们管呐!”
“商量归商量,你看他们仨,现在谁动了?”
老窦很清楚,酒桌上讨论出来的结果,随便听听就行了,等真到了江家倒台的那天,恐怕所有盟约都不作数,最后的结果,还是要比谁的胳膊粗、谁的拳头硬。
平心而论,他们这四位,除了秦怀猛以外,其他三家,堪称旗鼓相当,谁也没比谁强多少。
要出头,那也应该是秦爷先出头,老窦绝不肯轻易挑事儿。
“可是……”
满脸坑接过话茬儿,神情略显犹豫:“大哥,要是等江家先动手,那咱们可就太被动了,咱的人手本来就比江家少,而且少的还不是一星半点,要打就只能出奇制胜,否则,咱们的胜算太低了。”
“是啊!”旁人跟着附和,“我可不想哪天在家里,躺下去睡一觉,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那样死得太憋屈,还不如痛快干一仗呢!”
另有人说:“关键在于,江家要是对咱们动手,秦爷、霍老鬼和哨子李他们,到底能不能帮忙啊?”
老窦想了想,摇头叹道:“靠人不如靠自己,该准备的还得准备,最近大家都别散了,咱们聚在一起,凡事还能有个照应,总归是稳妥点。”
“那倒是,但也有可能被人一锅端了……”
“谁他妈在那放屁!”
老窦竖起眉头,随即叮嘱道:“总而言之,哥几个最近都机灵点,把家伙事儿都备齐全了,枪不离身,刀不离手,要是江家再派人过来,咱也没得选,干脆就跟他们拼了!”
“好!”
“喊什么喊,都给我小点声,低调懂么,低调点!”
大伙儿点点头,贼似的又应了一声:“好~”
老窦做贼心虚,连忙四下张望,最后看向满脸坑,说:“今晚去你家吧,最近不能总在一个地方待着,哥几个轮流腾地方。”
满脸坑自然没有二话,当即冲弟兄们招呼道:“走吧走吧,正好我家还有两杆枪,够守夜用的了!”
正要走时,却有两个弟兄凑过来询问:“大哥,小柱咋办?”
老窦转过身,上下打量一眼,见马小柱已经伤痕累累,没法再受责罚,但还是忍不住上前踹了一脚,抬抬下巴说:“我告诉你,江家要是跟咱们动手,铁定第一个先把你给插了!”
马小柱直愣愣地点点头:“大哥,我知道错了。”
“我看你是知道怕了吧!”
“是,但我家里真没有口粮了……”
“行行行!”老窦懒得听他絮叨,转而却问,“我好像记得,你家里还有一把‘土打五’?”
马小柱不敢隐瞒,如实回道:“有,但是那枪有点毛病,土造的,不抗用。”
“那也是枪,总比烧火棍强吧!”老窦当即吩咐道,“回去把枪拿着,待会儿给我送过去,最近这几天,你也跟咱们待在一起,别看你小子给我闯了祸,老子照样不会把你扔下不管!”
马小柱一听,连忙跪地叩头:“多谢大哥,多谢大哥!”
老窦有点不耐烦,摆摆手道:“行了行了,少来这套,赶紧滚吧!”
说罢,便带着弟兄们转身拐进一条胡同。
细密的交谈声渐渐远去,耳边只有朔风依旧。
马小柱忍痛站起身,掸了掸肩头积雪,随即顶风朝家走去。
未曾想,刚走了没几步,街面上忽有灯影闪过,抻脖张望,却见一个拉洋车的老汉徐徐经过十字路口。
风雪之中,车前的马灯轻轻摇晃,莫名显得有些诡异。
老汉停下来,抬手招呼道:“小老弟,大晚上的,天儿也不好,上哪,我顺道拉你过去?”
马小柱凑上前,却见那老汉有点斜眼,忍不住冷嘲道:“爷们儿,就你这眼神还拉车呐,你也不怕把人带沟里去!”
没想到,老汉立刻掉下脸,语气冷硬,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说:“你还想要钱的话,就赶紧上车。”
闻听此言,马小柱眼前一亮,忙问:“你、你是霍老鬼的人?”
“你要再多说一句,我就剌了你的舌头!”
“好好好,不说,不说……”
马小柱连忙跳上洋车,钻进车篷里躲风避雪,忽然想起什么,便又补充一句:“对了,老窦要我那把‘土打五’,我得先回家一趟,不然来不及了。”
这一次,老汉没有威胁,也没有训斥,只是闷声点头,随即迈开脚步,奔向稠密的雪帘。
于此同时,十字路口的暗巷里,老窦忽然探出半截身子,默默地注视着拉洋车的老汉渐行渐远……
(本章完)
第773章 遇事先把水搅浑
第773章 遇事先把水搅浑
夜深,云开雪霁。
秦家洋车行,停车场里足有三五百辆洋车,码放得整整齐齐,此刻都已落满积雪。
新月当空,几乎没有光亮,只有车场入口处的更房尚存一扇明窗。
四下里静悄悄的,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俄顷,忽见一抹暖黄色的灯影,摇摇晃晃地缓缓靠近,车铃声也随之响了起来。
紧接着,更房的窗户推开,有人从里面探出头,看了看来人,笑着招呼道:“老夜,回来了?”
斜眼老汉点点头,拉着一辆空车走到窗前,瞥了一眼屋里正在打牌的几个爷们儿,随后低声问:
“秦爷还在这么?”
“在,正等着你呢,赶紧过去吧!”
屋里的弟兄用大拇哥指了指身后的停车场。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车场堵头,有两趟小平房,每到傍晚时分,常有租车换班的老少爷们儿在那里歇脚,眼下空着,藏在院墙的阴影里,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老夜——斜眼老汉因为常在夜里拉活儿,所以落得这么个诨号——也没多想,就近撂下洋车,掸了掸身上的雪,紧一紧手脸,便迈步走了过去。
临到近前,才见门缝儿里透出一线红芒。
秦怀猛正坐在炕上烤火,煤球烧得暗红,仿佛满屋都是他的影子。
听见房门有动静,便扭过脸,冲老夜招了招手,问:“怎么样?”
老夜走过来,将双手虚拢在火炉上,沉声回道:“听那小子说,老窦估计是要先动手了。”
“我没记错的话,那小子是叫马小柱?”
“对,我刚才把他送家去了,老窦正在筹备带响的家伙,要他手里那把土枪。”
“老窦没派人跟着他?”
“跟了,但我是直接奔他家去的,事儿都是在路上谈的,没人听见。”
“那你呢?”秦怀猛追问道,“老窦派人跟着你了么?”
老夜点了点头,却说:“他们那两下子,跟不住我。”
秦怀猛略感欣慰,紧接着又问:“除了老窦那边的情况,马小柱还跟你说了什么?”
老夜不敢隐瞒,如实回禀道:“他问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跟霍老鬼碰面。”
“那你怎么说?”
“我告诉他,这件事现在是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等到论功行赏的时候,肯定少不了他的那份儿。”
“他信了?”
“信了,头走之前,还让我帮他给霍老鬼带声好呢!”
秦怀猛闻言,忍不住失声笑道:“空子就是空子,年轻人还是心急呀,连对接的大哥都还没见着呢,给他俩钱儿,就敢闷头卖命,这是没吃过亏的主,脑子太死性了。”
原来,这件事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霍老鬼的影儿。
而是秦怀猛派人冒充老鬼的线子,撺掇着马小柱去南记粮油店闹事,搅局招祸,逼老窦动了火拼的念头。
不出意外的话,马小柱现在很可能已经被老窦上刑了。
秦怀猛对此很满意。
老夜却有点困惑,甚至很难认同,如今事儿办完了,便忍不住多嘴了几句。
“秦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咱们这么干,实在瞒不了多长时间,您就不怕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秦怀猛没有不满,似乎是在诚心发问。
没想到,老夜想的更绝,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应该干脆插了马小柱!”
“理由呢?”秦怀猛问。
老夜说:“您让马小柱去南记闹事,不就是为了挑拨老窦和江家的关系么,现在老窦已经慌了,马小柱要是在这时候死得不明不白,老窦肯定以为是江家干的,这样的话,他就算是为了自保,肯定也要跟江家火拼了。”
“你怎么确定,老窦身边只有马小柱这一个内鬼呢?”
“啊?”
老夜一愣,难不成老窦身边还有奸细?
秦怀猛不置可否,俯下身,在火炉旁搓了搓手,接着说:“老窦不是空子,这么多年以来,能在江家眼皮子底下立柜的,谁没两把刷子?他是老江湖,现在要跟江家叫反,第一件事肯定要清查手下,不然心里不安!”
“可是……”
老夜仍旧不太认同:“秦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江家今年虽然有不少损失,但还没伤到元气,咱们要想跟江家叫反,还得联合老窦他们,您这么干,不是先把自家的连旗给毁了么?”
秦怀猛突然有点不耐烦,摆摆手说:“老夜,你还真以为,我打算靠他们仨成事儿呐?”
“那不然呢?”老夜反问,“就靠咱们自己?”
“靠时势!”
秦怀猛站起身,一边穿上大衣,一边念叨着说:“时势造英雄!江连横当初起家,靠的也是时势,否则他也混不到今天,我根本就没打算靠老窦他们帮忙,我是怕咱们在前面火并的时候,他们在背后捅刀子!”
说着,又拿起炕桌上的水獭皮帽子,补充道:“所以,我不能让他们仨走得太近。”
老夜听明白了,就是不懂所谓的时势,到底是指什么。
郭鬼子造反?
郭军若是赢了,肯定会给江连横造成惨重的损失,但要说就此家破人亡,恐怕也有些过于言重了。
最重要的是,江连横失势,不代表秦怀猛崛起。
江家那一身肥膘,就算掉了五十斤称,也不是旁人就能随便取代的,拿什么赢?
秦怀猛已经收拾好了行头,低声解释道:“南记粮油店的事儿,要是放在以往,就凭江连横的性格,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让老窦回去,不说鞭他一顿,至少也得让老窦把马小柱叫出来吧?”
“那倒是!”
“但他这次让步了,为什么?”
秦怀猛自问自答:“他怕省城乱套!郭鬼子已经攻克锦州,现在直逼奉天,你看看省城周边最近来了多少难民,等到郭军打过来,还会有更多难民涌进城里,到时候行政混乱,他不跟大家缓和关系,能行么?”
老夜点了点头。
真话或许有些刺耳,但是话糙理不糙,难民与兽类无异,只要能活下去,易子而食都不鲜见。
“遇事先把水搅浑,水浑了,才能摸到大鱼!”秦怀猛拍了拍老夜的肩膀,“我要的不是连旗叫反,而是各自乱战,越乱越好!”
“会不会有点太冒险了?”老夜问。
“富贵险中求,”秦怀猛朝门口走去,“不想冒险的话,我直接去拉洋车不就得了?”
推开房门,一阵冷冽的寒风侵入肺腑。
秦怀猛停下来,回身嘱咐道:“你最近先老老实实躲起来,别再露头了。”
“那我在这待着?”老夜提议。
秦怀猛摇了摇头,当即否决道:“江家的耳目,遍及省城各个角落,你敢说那些来我这租车的人里,就没有江家的招子么,去南铁附属地吧,我已经帮你安排好地方了。”
老夜别无二话,连忙点头顺从了秦爷的安排……
…………
三天后,奉天城北,西风宅院。
时间将近正午,庭院里缓缓飘出一阵米香,在这闹兵灾的时节里,竟显得格外诱人。
谷雨搬去江宅以后,这里简直成了小靠扇的根据地,因为难民不断涌入奉天,最近甚至又吸纳了几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正屋厢房,满打满算,足有二三十个半大孩子。
外屋地,灶台上架着一口海锅。
锅里煮的是杂粮粥,水多粮少,乍看起来,浑像是一锅淘米水。
就算是这样,旁边的米袋还是很快就瘪了下去。
西风前几天带回来的五十斤口粮,听起来不多,其实也很少,根本不够大伙儿吃的。
一来小靠扇的人数实在太多;二来没有副食,大家从早到晚,就指望着两碗稀粥过活,连咸菜疙瘩都很少见,口粮自然吃得飞快。
所有小靠扇的都凑了过来,围在灶台旁边蹲着,里三层、外三层,手里端着西风家的碗筷,苦等开饭。
“还没好么,应该好了吧?”
“开吃吧,等到干锅就不够分了!”
小孩儿着急,大孩子还算有点耐心,咽了口唾沫,掐算着时间,估摸差不多了,才起身掀开锅盖。
一阵热气腾脸,锅里顿时传来“咕嘟咕嘟”的细密声响。
大伙儿连忙哄抢,乱了好长一会儿,终于人人得了吃食,便端着碗,四散而去,各自寻了地方慢慢喝粥。
正屋厢房,每个房间都被糟践得不成样子。
不是小靠扇的不精心,而是天生地养,风吹日晒,在外头野惯了,除了一口吃的,什么事儿都不上心。
以往,他们借住在西风宅院,白天还能出去自己讨点吃的,但最近难民越来越多,粮价居高不下,他们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稀粥喝得很快。
不多时,宅院里忽然传来敲门声。
有人出去应门,随即转头大喊起来:“快出来,三爷来了!”
听见动静,小靠扇的立马蜂拥而出,顷刻间站满了庭院,眼巴巴地朝门外望去。
李正西手里拎着一只麻袋,闪身走进庭院,对小靠扇的叫他“三爷”,多少还是有点不习惯。
十几年来,他到底带过多少小靠扇的,一茬接着一茬,连他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了。
他只记得,最开始的时候,手底下的小靠扇都叫他“三哥”,现在却已经成了叔叔辈,叫叔又不好听,便都改叫他三爷。
这些小靠扇的长大以后,有的去工厂做工,有的在街上拉洋车,有的去店里当学徒,尽管绝大多数都在底层,但在西风有需要的时候,都是江家的耳目眼线。
当然,也有那些好勇斗狠、游手好闲的街溜子,最后便都跟癞子等人摆地去了。
小靠扇的见西风手里拎着麻袋,眼神立刻亮起来,心里暗暗揣测里面装的是米还是面,想问却不敢问,就在那笑眯眯地看着、等着。
没想到,麻袋丢在地上,却发出“哐啷”一声响——不是米面!
众人大失所望。
李正西皱起眉头,似乎根本没往吃的事儿上想,好奇问道:“你们这是啥眼神儿啊?”
大伙儿回过神,连忙摆了摆手,问:“三爷,这里面装的啥玩意儿?”
“家伙!”
李正西应了一声,随即朝身边那几个半大孩子招呼道:“你们几个过来,挑几样儿!”
几人大约十三四岁,满脸不解地走过去,拆开麻袋,低头一看,里面竟是十几把朴刀、哨棍、匕首之类的,横竖都是些防身的家伙。
有人略感茫然,抬起头问:“三爷,这是啥意思啊?”
另有几个性格莽撞的,当即笃定道:“哎呀,真他妈笨,这不明摆着么,三爷用得着咱们呐!”
说着,立马蹲下身子,从麻袋里抽出几把朴刀,拍了拍胸脯,装腔作势道:“三爷,你说吧,要跟谁干仗,你说攮谁,我就攮谁,一句话的事儿!”
李正西没绷住,笑着说:“拉倒拉倒,谁说要让你们去干仗了,这是给你们防身用的,最近城里的难民太多,昨天就有两起抢劫案,我不可能总待在这边,要是有意外,你们几个得有点担当。”
众人倍感诧异,纷纷怪道:“三爷,这城里难道还有人敢抢你的宅子么?”
李正西顿了顿,似乎有话要讲,又觉得犯不上告诉他们,便说:“有备无患吧,现在外头打仗,城里要是乱起来,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尤其是你们几个小姑娘,当心别让人给趁乱拐跑了。”
在街面上混的孩子都很早熟,知道什么叫生活不易,什么叫人间疾苦,一听这话,急忙问道:“马上就要打到这来了?三爷,你不会被他们当成壮丁给抓去吧?”
“想什么呢,还不至于闹到那份儿上呐!”李正西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不懂,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先走了!”
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小靠扇的见状,也不再矜持,连忙赶过去追问:“三爷……你还能弄到吃的么?”
“米没了?”李正西问。
大伙儿点了点头,侧身指向正屋,说:“马上就快见底了,还有柴禾也没剩多少了,冷点倒没什么,关键是没法做饭呀!”
李正西对小靠扇的向来有求必应,这次却显得相当为难,思忖片刻,才说:“行,我知道了,你们先别着急,我再去想想办法,多了少了,总得把这年关给对付过去!”
(本章完)
第774章 人心思变
第774章 人心思变
日暮傍晚,城北江宅。
一家人正在餐厅里吃饭,李正西和谷雨也在,本该是挺热闹的情景,气氛却显得有点沉闷。
桌上的菜色极其单调,实在叫人提不起胃口。
这也难怪,自从郭军攻克锦州以后,奉军为了延缓郭军的行进速度,紧急破坏铁路,致使京奉线全面停运,关内关外彻底断绝联系,省城物资紧张,情况已经相当严重。
鲜肉是肯定没有了。
屠宰场全都设在市郊,而且现在凡事以军方优先,粮食都很紧张,还谈什么肉蛋呢?
江家的情况倒还好,毕竟有钱有势,横竖饿不着,就是副食日渐紧缺。
每天不是酸菜炒腌肉,就是酸菜炖腌肉,来来回回,总是老几样,没有任何变化。
若是放在寻常人家,过年也未必吃得上,但在江家却足以喟叹一声——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江雅吃腻了,半天不动筷子,时不时瞄一眼父亲,似乎有话要讲。
“爸——”
“有话就说!”
江连横也没什么胃口,倒不是因为菜不硬,而是最近又闹起了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连带着头疼脑热,只敢吃点汤汤水水。
江雅知道这话不该说,但还是忍不住提出要求。
“爸,我想吃涮羊肉。”
众人应声愣住,互相看了看,纷纷摇头不语。
大家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至少也能拎得清时间状况。
涮羊肉谁不想吃,可现在有那条件么?
江连横撂下筷子,满不耐烦地问:“你看我像羊肉么?”
江雅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驴肉饺子也行啊!”
“嘶,还驴肉饺子,我上哪给你整头驴——”江连横忽然愣住,随即反应过来,“不是,你这丫头跟谁学的,骂人不带脏字儿,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我没骂你,”江雅辩解道,“爸,我真想吃驴肉饺子。”
“啪!”
话音刚落,胡小妍突然拍了下桌面,厉声训斥道:“就这些菜,你能吃就吃,不吃就滚回去!”
江雅一愣,似乎有点怕了,嘴上却不服软,没理也要辩三分,连忙反问:“干什么呀?”
“你还问我干什么?”
胡小妍没给半点好脸色,当即数落道:“你去外头挨家挨户看看,现在还有几户人家能顿顿有肉有饭,你还在这挑三拣四,都把你给惯坏了!”
“我就问问还不行么?”
“不行!”
“那我不吃了。”
“不吃就回屋去,别在这碍眼!”
胡小妍发现江雅越来越刁蛮任性,远不如小时候那般可爱,本就有心想好好教训教训她,便趁这机会,着实敲打了几句。
“宋妈,把江雅剩下的饭先存着,等她什么时候把这碗饭吃了,再给她吃别的东西。”
江雅闻言,还是不服软,立马气冲冲地站起身,离开餐厅,朝楼上走去。
东风见状,有心想要跟过去,结果余光一扫,却见胡小妍面色铁青,暗自掂量掂量,便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江连横也不惯着,骂骂咧咧地说:“小丫头片子,没受过苦,饿她两天,就什么都吃了!”
“嘶——”
说着,后槽牙猛又疼了起来。
江连横实在不堪其扰,便起身跟许如清打了声招呼:“大姑,你先吃着,我上楼去躺一会儿。”
盏茶的功夫,晚饭终于结束,大家又去客厅里闲聊了几句。
胡小妍叫宋妈带她直接上楼,到了卧室,推开房门一看,江连横却不在屋里,于是又转而去书房找人,这回在了。
江连横端坐案前,刚刚挂断电话,见胡小妍进来,似乎有些不解。
“你还来书房干啥?”他问,“家里的生意都快歇业了,也没什么帐要管,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今年,江家各处柜上的生意本来就不景气,临近年关,偏偏又赶上了战乱,赌档、娼馆、戏楼之类的娱乐场所,客流少之又少,几乎相当于被迫停业,自然没什么需要核对的账目。
胡小妍推着轮椅凑过来,一眼洞穿了江连横的心思。
“托人给江雅弄羊肉去了吧?”
“嗐,就是随便问问,正好我也馋了。”
“嘁,就你那牙口,肚子里还有馋虫呐?”胡小妍冷哼道,“你就惯着她吧,早晚被你惯坏了!”
江连横索性不装了,坦白说:“那是我闺女,我不惯着她,谁惯着她呀?”
“你能弄到多少?”胡小妍问。
“不好说,”江连横也不敢肯定,“现在情况太紧张了,不过我估计……咋说也能整来三五斤吧?”
胡小妍点了点头:“够给俩孩子开个小灶了。”
“唉,这仗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江连横点了支烟,随手将烟盒丢在桌角的那摞报纸上,连看都不看一眼。
现如今,省城各家报馆无异于谣言集散地。
报纸上的消息简直没法看,全是捷报,昨天赢完今天赢,今天赢完明天赢,赢来赢去,结果却是城里的难民越来越多,战线距离奉天也越来越近。
没有人再去相信报上的新闻,因为眼前的境遇即是战况不利的最佳佐证。
奉张集团正在营造舆论,报上随处可见抨击郭鬼子的文章。
论名,论利,论权,论势,老张家哪点负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尔夫妻占得完全!
这句话现已成了奉天百姓的主流论调,但这并不能阻碍郭军行进的步伐。
随着辽西难民不断涌入,省城原有的秩序也在逐渐崩塌。
各路官差人浮于事,公署行政几乎停摆,眼看着大厦将倾,所有人对待所有事都不太用心了。
盗窃、抢劫、商民冲突,各类案件层出不穷,老柴坐视不管,连问都懒得问一句,自然也就没人再来求江家出面调停。
在胡小妍的告诫下,江连横也不再严厉,凡事得过且过,张弛有度,算是默认了线上了合字肆意妄为,以防把他们逼急了,趁乱联合起来,对江家不利。
人心思变,何止江湖绿林?
“叮铃铃——”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江连横拿起听筒,口齿含混地应道:“喂,说话。”
听筒里传来低沉的声音:“喂,是大哥么,我是孟铎。”
江连横有点意外,本以为是羊肉的事儿呢,忙冲胡小妍使了个眼色,起身关上房门,随后两人一同接听电话。
“好了,说吧!”江连横问,“是不是公署那边又有什么情况了?”
“哥,你稍等一下。”
孟铎用的好像是公家的电话,听筒里传来一阵闲谈,似乎是加班的同僚正在跟他告别。
等了一会儿,听筒里渐渐安静下来。
孟铎这才压低了声音,问:“哥,能听见么?”
“你赶紧说吧!”江连横催促道。
“郭鬼子好像就快打过来了,估计就这两三天的功夫,家里抓紧时间准备准备吧!”
江连横闻言,立时紧张起来,忙问:“消息打哪听来的,确定么?”
“不确定,”孟铎解释道,“但是最近公署的动向有问题,今天下午,大帅府发了急令,让官银号立刻筹备八百万现款,明天派人去取,现在官银号和商埠局都在抓紧准备呢!”
“八百万现款?”
怕不是直接掏空了官银号的储备金!
江连横和胡小妍一听就明白了,张大帅这是要准备跑路!
那也就意味着,郭军进攻省城的时间已经指日可待了。
老张很可能舍弃省城,移师辽南,再做抵抗;又或者是宣布下野,奉天危机就此解除。
二者之间,到底何去何从,恐怕只有老张的心腹才能知晓。
“公署就没有其他再准确点的消息了么?”江连横急问。
“没有了……”
孟铎的语气有点消沉,接着说:“也不能说是没有,而是大家都不干活儿了,最近两天,动不动就有好些人请假,根本没人主事,保安司令部那边也不过问,公署发布的所有布告,都是提前拟定好的,而且……”
“而且什么?”
孟铎的声音压得更低:“哥,我今天下午帮局长出去办了件私事……”
“啧,什么事儿,你倒是赶紧说呀!”江连横忍着牙疼催促道。
“我们头儿派我给郭军发了电报,表示……表示恭迎王师入城,愿为郭将军效力,改良奉天。”
“他要反了?”江连横惊问道,“你们头儿叫什么来着?”
孟铎却说:“哥,你就别问了,不只是我们头儿,现在市政公署的各个衙门,全都有点动摇,听说王铁龛已经把移交权力的文书都拟定好了,你想想,连王铁龛都准备要放弃了。”
看样子,情况已经相当紧迫。
孟铎接着又说:“哥,我建议你和大嫂抓紧时间,赶快去南铁附属地找个地方,先住下来,等到战事平息以后再做打算。”
“小东洋表态了?”江连横追问。
“嗯,电文是今天才传到的,郭军和奉军两边都有,东洋人要求,南满铁路沿线二十公里以内,双方不得交战,如有越界用兵者,立刻解除其武装!”
紧接着,孟铎又特别提醒道:“哥,你也别想着坐火车往南去了,现在铁路不准成,拖家带口的,要是半道再停下来,更不好办。”
江连横和胡小妍互相看了看,没有任何废话,立刻分头行动。
胡小妍推着轮椅来到书房门口,冲走廊里大喊:“东风!”
话音刚落,不等东风上楼,西风就先跑了过来,忙问:“嫂子,咋了?”
“你去找南风,现在就去,他在附属地人脉多,”胡小妍吩咐道,“你们俩去那边找旅馆订几个房间,越快越好,越多越好。”
大嫂的决定,四风口向来没有任何质疑。
李正西听了,连缘由都不问一句,立马转身跑下楼梯。
这时候,张正东也赶了过来,俯下身,问:“嫂子,什么吩咐?”
“你去给方言打电话,他会说洋文,认识的人也多,让他也想办法订几个房间。”
胡小妍连声嘱咐道:“另外,别忘了给薛掌柜打电话,让她也提前准备准备,最后再把国砚叫回来,还有海新年,先别去看场子了,通知各处生意的经理,叫他们收好柜上的现金,打从明天起,先暂停营业,每间店铺只留两个‘响子’看家,我不懂枪,你想着点,每人多配一把枪,要洋货,‘在帮’的可以多留几个帮忙……”
张正东认真听着,一字不落,全都记在心里,末了方才转身离开。
东风刚走,胡小妍又连忙叫来姐、宋妈、英子,吩咐她们提前准备,将常用的换洗衣物、日常用品,全都归置在藤条箱里,不能贪多,要能随时随地,提起来就走,其他物件可以慢慢收拾。
众人虽说不解其意,却也不敢多问,只管悉数照办。
最后,胡小妍又着重提醒道:“别太紧张,收拾东西的时候,都小点动静,别惊着了老太太,老太太要是问了,你们就说最近可能出去一趟,老太太要是问的多了,你们就让她直接来找我。”
姐等人点了点头,心里已经猜出了大概。
这边厢,江连横也没闲着,始终都在跟孟铎保持通话。
谁都知道,郭奉交战,小东洋的态度将直接决定战争的走向。
张大帅向来被视为东洋人的傀儡,可事到如今,小东洋却仍然没有明确表态,到底准备支持哪一方。
目前为止,关东军也始终保持中立观望的态度。
禁止双方在铁路沿线用兵,很难视作支持老张的证据,毕竟老张想借南铁运兵的请求,也被南铁驳回了。
如此一来,张大帅自然毫无胜算,只能眼睁睁看着郭鬼子率领奉军精锐倒戈而来。
危急存亡之秋,人心思变,大家都开始暗自准备攀附新王,以求保存自家的荣华富贵。
孟铎在电话里说:“哥,现在公署大员全都在偷偷活动人脉,想尽办法跟郭鬼子搭上线,辽西那边的豪绅地主,不管自愿还是被迫,也都声明支持郭军了,你看咱们要不要……”
“给郭鬼子发电报,说支持他倒戈反奉?”
“对呀,您是奉天商界的头面人物,在工商两界都有影响力,郭鬼子虽然心气儿高,看不起别人,但他以后要想主政奉天,还是少不了豪绅富户的支持,你和嫂子要是想跟那边活动活动,我可以帮忙想想办法。”
江连横略显犹豫,半晌儿没有说话。
孟铎又道:“哥,捷足才能先登,这事儿越早活动,效果越好,要是拖到郭军打过来,再想攀附高枝,那可就来不及了,在人家眼里也不值钱。”
这话不用他来解释。
江连横之所以能有今天,就是因为攀附张大帅时,对方还只是个巡防营的小头目,同风而起,才不算趋炎附势,否则他也没机会面见老张。
思忖片刻,江连横到底没有同意。
“这事儿不用你操心了,我明天就去大帅府问问情况。”
(本章完)
第775章 黑云压城
第775章 黑云压城
翌日,黑云压城,天阴欲雪。
江连横赶早前往大帅府,人在车上,沿途所见,尽是满目萧条。
奉天已经彻底失去了往日的繁荣景象,百姓人心惶惶,城中店铺十之八九,都已关门停业,就连洋行也未能幸免。
即便是这样,大街上仍然聚满了人。
家家户户都有男丁出来,也没别的事儿,就在街上站着,三五成群,互相分享那些不着边际的臆想谣言,生怕漏听了什么消息,以致于自家错过了应对时机。
除此以外,更多的还是战区难民。
有些来投亲戚,有些求助无门,便只好拄着拐杖,成群结队地聚在街头巷尾。
辽西走廊连通关内关外,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换句话说,那地方的百姓,很多都是军户的后代,性情刚猛,好勇斗狠,都不是善茬儿。
眼下兵灾人祸,大家食不果腹,便把骨子里那股狠劲儿激发了出来。
江连横经过时,甚至有几人竟打算拦车乞讨。
这在以往是难以想象的,哪个不怕死的敢在奉天拦江家的汽车?
但是现在有了,而且还不止一次。
江连横自然没空搭理他们,摆了摆手,司机一脚油门,也就冲了过去。
眼见着汽车没停,难民便杵在原地,恶狠狠地盯着汽车疾驰而去。
江连横只觉得莫名其妙,心说这仗又不是我招来的,怨兮兮的瞪我干什么,却忘了他自己少时也有过同样的想法——
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凭啥别人吃着我看着,别人坐着我站着?
乱世当有乱世的活法!
嫉妒,怨恨,愤怒,种种极端情绪,正在贫民百姓的心里极速蔓延。
省城的治安越来越差,仅仅是这路上的片刻光景,江连横就亲眼目睹了一桩拦路抢劫。
几个难民模样的百姓抢走了路人的口粮,双方在大街上拼命追逐逃窜,围观群众侧身让行,路口就有一个衙门的老柴,看见了,却又没看见,抹过身,拍拍屁股走了。
省城乱成这样,各国领事馆自然三令五申,警告交战双方保护本国侨民。
可是,谁又来保护华人呢?
说实话,赶在这种时候去帅府求见老张,江连横根本没报多大希望,只是不去一次,心里总觉得不安。
果然,等到了大帅府,却见门外的警卫远超以往。
整座大宅戒备森严,就连江家的汽车也不能随意靠近。
江连横吩咐司机,把汽车停在稍远的地方,随后改换步行前往,费尽了口舌,经过搜身以后,才从旁门进去。
然而,待走到二门外时,无论有什么理由,也不能再进一步了。
所有进入帅府的客人,必须由老张亲自点头同意。
来的人不少,都是达官显贵、富户豪绅,江连横只好排队等候。
这一等,就是两三个钟头。
警卫员帮忙传话,去得快,回来得更快,神情稍稍有点为难,低声说:“江老板,大帅今天太忙,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意料之中的事儿,江连横自然没有灰心丧气,忙说:“兄弟,我也不是非得要见大帅,而是——”
他顿了顿,左右看看身边来来往往的帅府家丁,有意将警卫员往旁边引了几步。
“这城里最近实在太乱,我就是想来打听点消息,别的不说,要是有什么突发状况,家里也好提前准备呀!”
说着,就从兜里摸出两张洋钞,死乞白赖地塞给警卫员。
警卫员毫不客气,立马收下洋钞,随即撇了撇嘴,偷摸指向二门院墙的角落。
“江老板,你看见没有?”
院墙角落里,此刻正停着三辆军车,明明没有要发动的迹象,车里却都坐着司机。
“这还用我说么?”警卫员低声道,“那就是给大帅准备的,车里全是行李,一声令下,说走就走,您说您还问什么呀,赶紧准备逃难吧!”
因为孟铎的电话,江连横早已预料到老张可能跑路,但他要问的是具体细节。
倘若张大帅弃城出逃,奉天就不会爆发战乱,江家也就没有必要南下避难;倘若张大帅只是回撤司令部,奉天就将成为决定乾坤的主战场,到那时候,仅仅是在南铁附属地避难,恐怕远远不够。
可是,警卫员却说,他也不清楚老张的具体打算。
江连横将信将疑,有心再拿两张洋钞试探口风。
没想到,警卫员还挺讲究,立马抬手制止说:“江老板,这不是钱的事儿,我真不知道前线的具体情况,真实的战报都是绝密,现在整个奉天城,估计也就只有大帅身边那几位才清楚。”
“那……最近这两天,还有没有其他人来找过大帅?”
既然得不到一手消息,江连横便打算扫听扫听二手情报。
然而,警卫员却说:“江老板,来找大帅的多了去了,但都没见着,不只是你,现在很多官差都没机会见大帅了。”
“大帅不会是准备要下野了吧?”
“下野?”
警卫员连连摇头:“不,不可能,之前或许还有可能,但是现在绝不可能,大帅就算去旅大避难,也绝不会通电下野了。”
“这话怎么讲的?”江连横眉头紧锁。
警卫员悄声说:“江老板,你可能还不知道,郭鬼子在滦州起兵的时候,大摆鸿门宴,把姜超六骗过去给杀了。”
闻听此言,江连横倍感震惊。
众所周知,北洋通例,下野不杀,其实不只是下野不杀,投降的多半也不杀。
这是北洋大员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军阀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时运不济的那天,为了避免树敌过多,大家都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败军之将,尚且不杀,何况是昔日同僚?
既无杀父之仇,又无夺妻之恨,怎么就故意设计给杀了呢?
姜超六是奉军五虎将之一,士官派实权将领,在奉张集团中人缘极好。
郭鬼子把他杀了,无异于公报私仇,相当于奉军内部的陆大派对士官派宣战。
“江老板,这回你懂了吧?”警卫员接着说,“你也知道超六将军,那么好的一个人,都让郭鬼子杀了,大帅要是下野,杨参谋他们还有活路么,必死无疑,能不跟他干到底么,大帅要想下野,士官派都不会答应!”
换言之,郭鬼子这是把潜在的盟友统统逼上了绝路,原本有心投降的,现在也只能决一死战了。
警卫员的情报言尽于此。
至于能从这些情报中,推测出多少时局变幻,还是得看个人的悟性。
江连横听罢,半晌儿没有吭声。
这时候,帅府的家丁仆从,又开始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了。
警卫员眼见着周围人杂,不敢再继续多说,连忙陪笑道:“江老板,没什么事儿的话,我还得回去站岗呢!”
江连横回过神来,拱手抱拳道:“哦,兄弟请便,打扰了。”
说罢,转过身,正要走时,突然迎面撞见了一位身穿绸缎袍的中年男子。
江连横眼前一亮,立马走过去问候道:“徐管家,您忙着呐!”
“哟,江老板,您啥前儿来的?您这脸怎么了?”
徐管家一边回应,一边频频朝大门外张望,神情看起来有点急切。
“嗐,牙疼闹的!”江连横笑着说:“我刚到没多久,原本打算过来见见大帅,结果没见成……大帅最近怎么样?”
“唉,我估计江老板您也知道,目前的情况很严峻呐!”徐管家叹声道,“就这几天功夫,可把帅爷上火坏了!”
“郭鬼子不自量力,有大帅坐镇奉天,我看他也嚣张不了多久了。”
徐管家是老张的身边人,江连横当然得这么说。
没想到,对方听了却连连摆手。
“谁知道呢,唉,我也不知道,反正帅爷最近有点蔫……”
江连横一听,似乎有点眉目,便又紧忙追问了几句。
按徐管家的说法,张大帅现在已经几近丧神失志,每日从早到晚,茶饭不思,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躺在小炕上抽大烟,时不时猛然起身,问郭军已经打到哪儿了,随后又像丢了东西似的,在屋里来回踱步,大骂几声小六子混账,而后便又躺在小炕上,继续嘬嗒着烟枪。
除了郭军的动向以外,省城里的一切事务,老张都已不再过问了。
奉天治安混乱、盗贼蜂起,他不管了;城中物资紧缺、粮价飞涨,他也不管了;甚至明知道公署有人暗中媾和郭军,他也不再过问。
黔驴技穷,昔日威风凛凛的张大帅,现如今已经彻底颓靡了。
奉军精锐之师,整整七万兵马,交与长子,委以重任,却换来倒戈一击,毕生心血付诸东流。
幻灭感油然而生,谁也抵不住这般重创。
说话间,大门外忽又传来动静,却见帅府的几十号家丁,抬着箱子,逐次走了进来。
徐管家见状,连忙赔笑道:“江老板,我这边有点忙,就不多陪您了,您自便。”
言毕,当即转过身,指挥着一众家丁操持忙碌。
江连横有点好奇,起初还以为箱子里装的就是那八百万现款,渐渐地,却又觉得不对劲儿。
箱子太多了,都是大衣箱,一趟接着一趟,仿佛看不到尽头。
而且,抬箱子的人脚步轻快,胳膊垂着不甩,明显都是空箱子!
及至此时,江连横心里已经猜出了大半。
没想到,紧接着又见门外有人抬进来几桶洋油,这才猛然意识到情况紧迫,也无需再去向徐管家求证,立刻飞奔出了帅府大门,钻进车厢,吩咐司机,火速开往城北大宅。
等回到家时,明明只有两三点钟光景,天色却已经极其阴沉晦暗。
奉天城愁云笼罩,寒风阵阵,仿佛天塌地陷似的,浑是一片末日景象。
宅院里的弟兄比平常多了不少,院子中间停着江家的另一辆汽车,角落里又另外添置了两辆马车。
调来看家护院的弟兄们,都是熟悉的面孔,都是心狠手辣的“响子”,也是这些年来,江家最得力的十几个帮手。
袁新法、杨剌子、万德威、常老财、老贺儿、老解等等……
走进大宅,除了薛应清、王正南和赵正北,该来的人全都来了。
胡小妍、赵国砚、张正东、李正西、海新年、姐、谷雨、江雅、江承业,还有西风的儿子,以及宋妈、英子等等仆从。
大家聚在客厅里,等着江连横的调遣安排,神情谈不上有多紧张,但也绝没有掉以轻心的意思。
江连横闯进客厅,左右看了看,随即问道:“小姑和南风呢?”
赵国砚回道:“薛掌柜已经带人先过去了,她说等她安顿好以后,再让老刀过来帮咱们接人。”
松风竹韵地处八卦街,那地方离南铁附属地只隔了一条街,确实没必要大老远跑到城北来,再跟大伙儿一块过去。
“南风在那边找没找到住的地方?”江连横问。
“刚打来电话,说是订到了几个房间,但不是在同一家旅馆。”胡小妍见他语速极快,便问,“大帅府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很急么?”
“急!”
江连横直截了当地说:“老张应该已经开始准备搬家了,估计今天晚上就会走,而且我怀疑——他可能要烧了大帅府!”
此话一出,大伙儿顿时坐不住了。
或许是因为客厅里的气氛太过紧张,西风的儿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急得谷雨连忙把孩子抱在怀里,连亲带哄,好生安慰,却终究无法止住孩子的哭声。
李正西瞟了一眼,当下也来不及安慰,立马起身道:“什么,都要烧大帅府了,那不就是说,郭鬼子已经打过来了么?他们不会往省城里开炮吧?”
郭军到底会不会炮击奉天,恐怕谁也说不准,但有备无患,先去南铁附属地避难,总归是最稳妥的决定。
“我也不知道,”江连横摇了摇头,“老张现在已经颓了,根本不管事,总之你们现在快点收拾东西吧!”
说着,忽又猛然想起什么,随即吩咐道:“对了,谁去联系一下小姑,告诉她待会儿别让老刀开车过来了,直接去南城外宅,把书宁他们带上!”
是啊,南城外宅还有江家的种呢!
总不能把庄书宁和冬妮娅丢在那里不管了。
江连横说完,忽然有点心虚,忍不住偷摸瞄了一眼胡小妍。
没想到,胡小妍却说:“国砚,马上叫杨剌子带几个人去南城,看住大门,保护好三房、四房,城里要是乱了,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她们也是江家的人,别怠慢了!”
尽管她平常没少贬损庄书宁,但身为当家主母,临到危机关头,该有的气量却未曾丢下。
江连横倍感欣慰。
还不等他说什么,却听胡小妍又道:“你得上楼看看大姑,好好跟她说说,别把老太太吓着了。”
江连横点了点头,心下一沉,脚步却迈得飞快,只听“噔噔噔”连跑几步,便已来到大姑门前。
酝酿片刻,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缓缓推开房门——
却见屋内早早点了台灯,暖黄色的灯影下,许如清正坐在案前,仔细抚摸着手中的全家福相片……
(本章完)
第776章 风声鹤唳
第776章 风声鹤唳
“大姑——”
江连横端着笑脸,缓步走进卧房,尽量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架势。
许如清听见动静,忙把手中的相框倒扣在桌面上,转过身,眼含关切地问:“小道,牙疼好点了么?”
“嘶,您要不提,我刚才都把这茬儿给忘了。”
江连横捂着腮帮子,苦笑两声,凑到桌前,语气和缓道:“大姑,你收拾收拾,待会儿跟我出去一趟。”
“你们要上哪儿去?”许如清问。
“呃,也不去哪儿,就是随便逛逛。”江连横小心翼翼,紧忙含糊着说,“反正咱们马上就要走了,你也抓紧时间,凡事从简,有什么不得拿的东西,回头我再给你买。”
“小道,你就别蒙我了,我哪儿也不去。”
许如清忽然起身,走到床边坐下,像所有年过甲的老人一样,面对生活变故,总是心怀某种出于本能的抗拒。
江连横早料到了她会这么说,也很谅解大姑的忧心顾虑。
毕竟,辛亥那年,同样是关厢大乱,许如清本打算带着胡小妍南下避难,结果却被白家在奉天火车站截住,转而带去了东洋警务署,受尽了百般凌辱虐待。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许如清的身心深受重创,精神状况本就堪忧,如今又逢兵灾人祸,只肯死守家宅,绝不愿轻易冒险。
谁也没资格说她冥顽不化。
“我知道外头正在打仗,城里也乱,但是还有什么地方能比省城更安全呢?”许如清连连摇头,自问自答,“没有了,省城就是最安全的,家里就是最安全的!”
“可是,张大帅都要跑了。”
“他跑他的,铁打的奉天,流水的大帅。”许如清不为所动,“我老了,不想再折腾了,你们走吧,我留下来帮你们看家。”
“大姑,您就别犯糊涂了,现在城里有点财势的人家,全都在准备避难,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这还是你教给我的呢,郭军要是打过来,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您自己留在家里,叫我怎么能放心啊?”
江连横耐着性子,好言相劝,该说的全都说了,许如清却是反反复复,始终念叨着同样的说辞。
“我不走,我不折腾了,真不折腾了……”
“你看你这是何必呢,火车站那边离这又不远,咱们大家一起去,先到那住下来,观望观望再说,有备无患嘛!”
“我不走了,真不走了……”
“大姑,咱别磨蹭了,你听我的,待会儿让宋妈上来帮你带两件衣裳,你先跟我下楼坐会儿吧!”
江连横一边说,一边凑过去搀起大姑的胳膊,打算把老太太强行带下楼去。
没想到,刚握住臂膀,却见许如清脸色骤变,猛然窜起来,甩手“啪”的一声,狠狠地扇在了江连横的脸上。
“别碰我!”
情况陡转直下。
许如清突然变得神经兮兮,一惊一乍,目光闪躲,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唯独不敢跟江连横对视。
江连横对大姑毫无戒备,冷不防被扇了一嘴巴,整个人呆愣片刻,直到瞥见许如清拼命用袖口掩盖胳膊上的伤疤时,方才心头一软,泛起酸楚,知道疼了。
那伤痕已经有十几年了,至今得见,依然令人感到触目惊心。
“大姑……”
江连横怔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你别碰我!”许如清的身体微微颤抖,仍然不敢跟江连横对视,只顾指着门外说,“你出去,出去!”
“好好好,我出去,我这就出去了。”
江连横举起双手,缓慢退至门旁,转头朝楼下吆喝道:“小,你先上来陪老太太坐会儿!”
话音刚落,猛听得窗外传来“啪啪”几声脆响。
声音不远不近,乍听起来,像是炮仗,但只要是稍微懂行的人,立刻就能分辨出来,那必定是枪声无疑。
江连横心头一紧,正要高声询问,就见姐“咚咚咚”地跑了过来。
“老爷,外头好像出事儿了!”
“听见了,你先在这帮我看住老太太,我下楼去看看情况!”
江连横侧过身,把姐让进卧房,随即朝楼下飞奔而去。
再次回到客厅,众人的神情已经明显有些慌乱。
赵国砚、张正东、李正西和海新年都已冲出去查看状况,屋里只剩下胡小妍和谷雨带着三个孩子,还有宋妈和英子等人。
“爸,刚才那是枪声么?”
江雅站起身,犹犹豫豫地走过来,眼里终于显出惶恐的神色。
“没事儿,你在屋里好好待着就行了。”
江连横抬手制止女儿过来,转而却望了一眼长子,疾声唤道:“承业!”
“爸!”江承业站起来,等着父亲的吩咐。
“去把窗帘拉上,吊灯关了,在屋里陪着大家,不要随便走动,不要靠近窗口,没有我的话,也别让大家出来。”
“知道了。”
江承业立刻走到窗边,拉上帷幔,关闭吊灯,先把胡小妍推到客厅角落,随后又带着江家女眷纷纷坐下来。
屋内顿时朦胧晦暗。
江连横片刻不怠,紧接着冲出房门。
推开房门,朔风扑面,夹杂着点点细雪,好似剔骨钢刀。
庭院里大约有二十几人,多数都聚在大门附近,只有海新年带着几个弟兄守在屋檐下。
“干爹,听见动静了吗?”
“听见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江连横左右看了看,忙问:“国砚他们呢?”
海新年指向院门,说:“他们出去了,让我在这守住宅子。”
江连横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即刻迈步朝院门走去。
众弟兄见龙头出山,纷纷侧身相让,尽管照例应道“东家”,眼里却分明略略显出动摇的迹象。
刚到院门,迎面就见赵国砚等人抹身转了回来。
“什么情况,哪来的枪声?”江连横急问。
赵国砚神情严肃,低声说:“东家,坏了,张大帅真要跑了。”
江连横愕然,紧忙追问:“消息靠谱么?”
李正西应声道:“哥,杨剌子亲眼所见,肯定不会错了,听说杨参谋都已经到火车站,准备去旅大避难了!”
原来,杨剌子刚才奉命带人去保护庄夫人,不料途经内城,突见关厢大乱,街上到处都是四散奔走的百姓,场面混乱至极,于是连忙派弟兄赶回来通风报信。
大帅府已经开始往南铁附属地搬运家当了。
金银细软,集装成箱,一车接着一车,仿佛看不到尽头,径直驶向南铁株式会社的仓库。
东北王不是白叫的。
老张一感冒,关东三省都得跟着打喷嚏。
报上的新闻弄虚作假,大帅府的风吹草动,已经成了大家推测战况优劣的重要依据。
如今,帅府动荡不安,百姓见状,亦如惊弓之鸟,纷纷传言郭军已经兵临城下,眼看着就要炮击奉天了。
消息是真的吗?
恐怕谁都说不准!
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亲眼看见老张出逃,也没有人看见郭军压境,更没有人听到开炮的声音。
然而,恐慌的情绪仍在极速蔓延。
现状即是,市政公署已经濒临瘫痪,巡警拒不出勤,城里的宪兵队也是弃百姓于不顾,却全都聚集在大帅府,保护一家之安全,那到底只是老张家的私兵罢了。
奉天大员早已把各自家眷送到南铁附属地安顿下来,受东洋人庇护,只留下自己在城里做做样子,奉天关厢岂能不乱?
虽说漫天谣言,多半是捕风捉影,但在这种关头,谁也别装大尾巴狼愣充智者。
大家都是这么传的,你爱信不信,不信拉倒,再怎么不信,也不耽误省城陷入无政府的混乱状态。
赌上全家安危,就为了证明众人皆醉我独醒?
恐怕没人干的出来。
江连横见过乱世的模样,不敢掉以轻心,忙问:“那刚才的枪声是——”
赵国砚立刻接话道:“大北关有人明火砸窑,而且人数不少,现在南城关那边也快乱起来了。”
江连横一听,当即吩咐袁新法把院门关上,随后将赵国砚等人领到角落,低声问:“谁在砸窑?”
“现在还不确定,”李正西说,“天太黑了,杨剌子他们没看清,就先派人回来送信了,但是听说至少有几十人。”
赵国砚接着说:“东家,我怀疑最近城里来的难民当中,原本就有胡匪混在里面。”
“嗯,的确很有可能。”江连横点了点头。
辽西那边,本就山头林立,胡匪也是凡人,也要躲避兵灾,混在难民队伍中潜入省城,也不算稀奇。
他们趁乱抢劫,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在江连横看来,只要对方不是故意针对江家,他就有足够的把握确保家人安然无恙。
饶是如此,乱则生变,考虑到情况危急,搬去南铁附属地避难的计划,也不能再继续拖延了。
说话间,远处便又传来“啪啪”几声枪响。
江连横环顾左右,心里惴惴不安,连忙吩咐道:“院里的人待会儿不可能全都跟我走,总得留几个‘响子’看家,我要确保路上不会出现意外,东风留下,国砚和西风,你们俩带几个人去召集其他弟兄过来,能来多少来多少!”
赵国砚和李正西来不及应承,立刻转过身,各自叫来两个腿快的帮手,随即飞奔而去。
紧接着,江连横转头看向东风,说:“去地库里再拿几把枪,大镜面儿,马牌撸子,好用的都带上,把瓤子备足了。”
张正东点了点头,正准备抹身回屋时,却又被江连横突然叫住。
“哥,什么事儿?”
江连横并未立刻回应,而是先陪着东风往回走,待到行至庭院正中,眼见着四下无人,方才低声嘱咐了几句。
“东风,乱中有变,把好枪交给靠得住的人,要是有叫不准的,去问你嫂子的意见。”
张正东没有说话,默默点头,随即快步朝大宅走去。
未曾想,刚到屋檐下,却见江雅忽然推开房门,目光在庭院里游移片刻,终于落在了江连横身上。
“爸——”
“嘶,什么事儿?”江连横略显不满,“刚才不是告诉你别出来了么!”
江雅用手指了指屋内,却说:“二叔来电话了,要找你。”
“怎么了?”江连横应声走过去,边走边问。
江雅的神情有些茫然,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但刚才听我妈那意思,好像是火车站那边没有空房了。”
“什么?”
江连横立刻加快脚步,骂骂咧咧地埋怨道:“他到底咋办事儿的,之前不是还说已经订好客房了么,现在又他妈没了?”
说着,急忙转身走进客厅。
屋内光线昏暗,影影绰绰,大家都没什么动静,只有西风和谷雨的孩子仍在哭闹个不停。
谷雨见大哥要来接电话,赶忙抱着孩子起身离开客厅。
胡小妍也看出来江连横心气儿不顺,便低声提醒了一句,说:“这事儿不怪南风。”
可惜说晚了。
江连横气冲冲地走过去,拿起电话,厉声喝道:“喂?”
电话那头的南风唯唯诺诺,刚应了声“哥”,便立刻迎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你他妈在那干鸡毛呢,家里昨天就让你去订客房,你他妈还订不明白,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秃露反帐的,你嘴里还有没有靠谱的话了,没有客房,你他妈倒是早点放屁啊!”
“哥,我真订了,但是……但是现在情况有变化呀!”
“什么变化?”江连横厉声质问,“我现在就问你,到底是你整错了,还是旅馆那边整错了?”
王正南颤声道:“都、都没整错,但是我刚才过来才知道,咱们原本预订的客房,让别人家给占了。”
“操,哪个瘪犊子敢占用我订的客房?”
“老于家。”
“他家多啥?”
“哥,那是少帅他老丈人家的远亲呐!”
“那算了,当我没说!”江连横心里怨气未消,紧接着数落道,“我不是让你多订几间客房么,除了那家旅馆,就没有别的地方了?”
王正南叹声道:“哥,张大帅今天突然往南铁仓库运东西,城里已经全乱套了,那些官老爷一窝蜂似的,这会儿全都把家眷带过来了,东洋人照顾他们,要求旅馆必须配合入住,先前预订的客房,早就不算数了。”
“那附近没有差点的旅馆么?”
“有也没用,你们得快点过来,现在就算有空房,你们人不在,也会被别人抢进去住。”
“情况这么严重?”
“太严重了,南铁这边全是人,都已经排到小西关了,我在这边先找空房,破烂点的,大概还能找到,反正我现在浪速通这边,你们快点过来吧,再晚,恐怕就真没地方住了。”
(本章完)
第777章 难得共苦
第777章 难得共苦
挂断电话,江连横愁眉不展,只觉得牙疼更甚,低声念叨着说:“不行,不能再等了,今晚必须得走。”
胡小妍见状,忍不住问:“大姑那边,你劝得怎么样了?”
江连横长叹一声,摇摇头说:“唉,老太太不想走,我看她还是有点害怕。”
说着,抬眼望向一双儿女,吩咐道:“江雅,承业,你们俩也上楼去劝劝,都别闲着了。”
俩孩子互相看了看,点点头,随即应声朝楼上走去。
胡小妍目送儿女离开,紧接着又问:“可是,预订的客房没了,咱们这一大家子,去了南铁那边该怎么办啊?”
“只要把钱带够,总不至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吧?”江连横思忖道,“再者说,南风不是还认识挺多洋人么,咱们点钱,应该能借住一宿,实在不行,我再给中村打个电话!”
胡小妍默然无话。
逢此关头,想去南铁附属地避难,自然是越早越好,拖得越久,越难找到落脚之处。
况且,她以前就曾在中村照相馆借宿,对中村一郎的印象,虽不至于多好,但也确实不算太坏。
唯一担心的,便是许如清的种种顾虑。
然而,因噎废食终究不是办法,既不能把老太太单独撇下不管,也不能因为老太太的惶恐,就赌上全家老小的安危。
江连横当即下定决心,提起听筒,给中村照相馆拨去了电话。
于此同时,张正东也从地库里出来,带了各式枪支弹药,听从胡小妍的意见,逐次分发给庭院里的看家弟兄。
宋妈和英子等人也开始帮忙搬运行李,一时间,大宅众人各自忙碌。
很快,电话接通了,听筒里传来几句东洋话。
江连横急问:“喂,是中村么?”
“嗨,你是江君?”中村一郎关切地问,“你怎么样,我听说奉天城里现在很乱,我这边到处都是华人,你还好吗?”
江连横没心情寒暄客套,径直便问:“你那边现在有没有多余的地方,我想去你那落个脚,你方便么?”
“当然,我很欢迎你来!”中村回答得很痛快,“不过,你们大概有多少人,我这里的地方不算多,三五个人肯定没问题!”
“你只要给我个落脚的地方就行,其他的,等我去了那边,我自己再想办法,总之不会白住你的就是了。”
“江君,请别这么说,我们难道不是……”
听筒里的声音突然中断。
江连横眉头一皱,连喊了几声:“喂——喂?”
见始终得不到回应,便挂断了电话,重新再拨。
没想到,无论拨打几次,电话始终无法再次接通,不只是中村照相馆的电话打不通,就连其他电话也已纷纷失灵。
反复尝试无果,江连横终于意识到,电话局的职员恐怕也都逃难去了。
省城通讯彻底中断。
这也意味着,市政公署已经完全陷入了停摆的境地。
“他妈的!”江连横摔断电话,忿忿不平地嘟囔道,“这么大的奉天城,就没个主事的人好好管管么?”
话音刚落,张正东从门外走进来,捧着一只沉甸甸的小木箱,问:“哥,枪都发出去了,你用不用再多带一把防身?”
江连横身上常带配枪,多半是马牌撸子,如今正想着再带一把大镜面儿,结果低头一看,却不由得顿时愣住。
箱子里都是用油布包裹的手枪,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
“怎么还剩这么多?”江连横有点意外。
张正东没敢直面回答,却说:“院子里的弟兄都已经配好枪了,还有匕首、镐把,也都已经发出去了。”
江连横一愣,忙问:“国砚和西风还没带人回来?”
张正东没吭声,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胡小妍见状,忽然双肩一沉,也没有说话。
江连横心头火起,低声咒骂几句,随即起身朝庭院里冲了出去。
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屋外寒风阵阵,凛冬戏谑在夜空中纷纷扬扬。
庭院里仍旧是原先那些弟兄。
不,人数甚至比刚才更少。
因为赵国砚和李正西方才各自带走两位弟兄,另有杨剌子等人前去南城外宅,如今院子里竟只剩下十三四人而已,都是江家这些年来,苦心供养的死士。
十三四人,很少么?
其实已经不少了。
古语有云: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骨肉至亲,结发夫妻,尚且常有树倒猢狲散的时候,何况是非亲非故的结义弟兄?
倘若人人都能义薄云天,恐怕关二爷也就不值一提了。
江家虽然还没到穷途末路之际,可眼见着关厢大乱,人心思变即是必然。
爹死娘家人,个人顾个人——江家号称有成百上千的“在帮”弟兄,及至此时此刻,竟然一个都没来。
江连横快步走到大门口,急问左右:“人都哪去了?”
袁新法摇了摇头,沉声说:“老赵和三爷还没回来,可能是路上耽搁了,毕竟现在城里比较乱。”
江连横摆摆手说:“我知道他们俩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我是问其他人呢,其他柜上的人也都没过来?”
袁新法依然摇头,他本来就嘴笨,眼下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恰在此时,又听闻街上传来“啪啪”几声枪响,紧接着就见远天映出一抹暗红。
南北城关两处,明火抢劫的情况已经愈发严重,江连横眉头皱得更深,后槽牙也跟着更疼。
按说这十几个弟兄,配了枪,已经足够在动乱中确保自身的安全。
然而,救人救己,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如同跳河施救落水者,任你水性再好,也难保不会被落水者拖累致死。
救人远比救己难!
要想确保江家女眷的安全,自然是人数越多越好。
更何况,此去匆忙,家中地库尚有大批金银现款,无法一并带走,因此还得留下几人看家。
至于所谓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这话的人,多半没钱,真有万贯家财的时候,谁能舍得轻易丢下不管?
袁新法憋了半天,也只吐出一句话:“东家,再等等吧,我在这看着,人来了我再进去告诉你。”
不然还能怎么样?
江连横无计可施,正愁闷着,猛然又听见大宅里传来一阵吵闹,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方转过身,就见宋妈站在门口,战战兢兢地说:“老爷,老太太她……”
不等宋妈把话说完,江连横便已快步冲进大宅,循着楼梯奔向二楼。
刚到拐角,就见姐、谷雨、英子、江雅和江承业几人,正在走廊里围着许如清一筹莫展。
大家好话赖话,全都说尽了,愣是劝不动老太太死守家宅的念头。
许如清已经濒临崩溃,不许任何人碰她,嘴里只反复念叨着:“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家待着……”
众人见她这般情形,似乎也有些动摇,互相看了看,心说要不咱干脆别走了。
可是,眼见着城中富户纷纷逃往附属地避难,江家又岂能免俗?
这些年来,江家仗势欺人、巧取豪夺,有多少潜在的仇敌敢怒不敢言,环伺左右,静待时机?
倘若这些人趁势连旗,决心报复,合伙来江家砸窑,这座大宅又能否守得住?
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子弹面前,众生平等,江连横实在不愿冒险,必须要把家人带去尚有秩序的地方。
走廊里还在吵闹。
众人七嘴八舌,霎时间纷纷扰扰,搅得江连横头痛欲裂,终于耐不住性子,当场暴喝了一声。
“行了,都给我把嘴闭上!”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再吭声。
许如清呆愣片刻,眼里忽然涌出泪水,颤巍巍地说:“小道,你别吓我。”
江连横顿觉歉疚,忙说:“大姑,我不是冲你,我说的是他们。”
“小道,我不想走,不想再折腾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城里现在太乱了,我带你去个僻静点的地方,大家都去,陪着你,你什么都不用怕。”
江连横一边说,一边往前试探,生怕操之过急,令大姑彻底疯癫。
许如清委屈得像个小孩儿,竟突然冒出一句胡话,说:“我不用他们陪着,小道,你爹呢,叫你爹过来陪我,他在这,我就什么都不怕了,那些人不敢惹他,你帮我去找他,叫他快点过来,我想他了……”
“我爹?”
江连横灵机一动,忙说:“大姑,我爹他在南铁那边等着你呐,刚才还来电话,叫我催你快点过去呢,他也想你了。”
许如清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左右看了看,把头一低,脸却红了。
“不可能,你爹不可能这么说……”
“嗐,他那是不敢在你面前说,我还不知道他么,老登背地里的骚话可多了。”
“那他怎么老也不来看我?”
“您这话说的,他还在那念叨呢,您怎么老也不去看他呀?”
“那我……这就过去看看他?”
“行呀,楼下车都给您备好了。”
许如清擦了擦眼泪,自嘲似地笑了笑,问:“是不是有点太上赶着了,让人看笑话?”
“不能够呀,这都什么年代了,有什么可笑话的!”江连横抬手指向众人,厉声质问,“你们觉得有人会笑话么?”
大家纷纷摇头,忙说:“没有没有,这些都太正常了。”
江连横笑着走上前,轻声问:“大姑,那咱们这就下楼?”
许如清有些迟疑,闷头说:“小道,我想回屋收拾收拾。”
“对喽,出门了,咱可得好好捯饬捯饬!宋妈,快去把老太太那件貂皮大衣拿来!江雅,进屋给你大姑奶梳头呀!其他人也别愣着了,赶紧陪老太太忙活忙活!”
江连横没有太过催促。
只要许如清答应肯走,时间就还来得及,毕竟还得等着国砚和西风回来。
安抚好了这边,总算松了口气,于是连忙下楼查看状况。
这时候,一家老小的随身行李,都已打点好了,逐次装上马车。
雪势也越来越大,眨眼间的功夫,庭院里便已遍地皆白。
江连横走到院门口,又问:“老袁,柜上的人还没过来么?”
袁新法默然摇头。
江连横有点沉不住气,便拔出配枪,亲自走到院门外,朝巷子里左右望了望。
城关混乱,远处的呼喊声震天,似乎行将逼近江家大宅。
不多时,江连横眉心隆起,却见巷子深处影影绰绰,有个半大的身形,正朝这边急匆匆地跑过来。
袁新法等人见状,立马举枪质问:“站住,是谁?”
来人脚步一顿,不等开口,江连横便已认了出来,忙把手搭在袁新法的胳膊上,示意众人放行。
很快,那人便迟疑着走到近前。
定睛一看,原来是江家福将——床下罂闯虎!
“东家,我来了!”
闯虎手里拎着一根短棍,乍看起来,像是马桶搋子,倒是很适合他的身量长短。
江连横怔怔地朝他打量一眼,却问:“你有事儿么?”
闯虎愕然,后退两步,拍了拍胸膛,慨然说道:“东家,现在关厢大乱,我想你肯定缺人手,闯某特来助你一臂之力!”
众人互相看了看,又问:“就你自己来的?”
“呃……我手底下也没别人呐!”闯虎挠了挠头,略感惭愧地解释道,“原本还有几个排字工,现在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江连横就觉得牙更疼了,咂了咂嘴,招招手说:“进来吧,上车。”
“好!”
闯虎从袁新法等人的腋下钻进宅院,直奔江连横的座驾而去。
“回来!”江连横喊住他,指了指角落里的马车,“上那辆车!”
“哦,不好意思,我刚才没看见。”
闯虎尴尬地笑了笑,随即走到马车附近,一挑帘儿,回头却道:“东家,这里头有行李呀!”
江连横走过去,一脚将闯虎踹进了马车:“那你就帮我看着行李吧!”
闯虎从车篷里探头出来,忙问:“东家,现在外头老乱了,这车东西得值多少钱,要不你再派个人进来?”
“别他妈穷叨叨了,丢了也不用你赔!”
江连横骂了几句,刚转过身,恰好撞见赵国砚也回来了。
赵国砚带来的人手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五六个人,进了宅院,自己反倒一愣,似乎颇感意外。
“怎么就这么点人?”他左右看了看,像在自问,“我刚才明明去柜上通知了,叫他们先过来支援啊?”
江连横面色阴沉,低声说:“你就别问了,该来的早就来了,至于那些没来的……等我缓过这口气的再说!”
话音刚落,大宅里又传来动静。
许如清穿着貂皮大衣,在江雅和江承业的搀扶下,走出房门,其余人等,也纷纷跟在身后。
大家都在问:“怎么样了,现在可以走了吗?”
江连横点点头说:“西风还没回来,再等他十分钟,你们先上车。”
(本章完)
第778章 乱
第778章 乱
风雪夜,江家众人逐次上车。
第一辆车,由张正东主驾,后座儿是许如清、胡小妍和江雅三人,副驾驶留给江连横。
第二辆车,由赵国砚主驾,后座儿是姐、江承业和谷雨娘儿俩,副驾驶留给李正西。
两辆汽车共有八个“响子”随行护送,后头跟着一驾蓝蓬马车,里面装的是行李和闯虎,也有两位弟兄负责照看。
娘儿们已经在车上坐好,爷们儿还在庭院里查缺补漏,嘱咐些临行前的琐碎事务。
汽车点火预热,诸事准备妥当,就等着西风回来了。
然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西风归来。
没有人怀疑李正西会弃江家于不顾,大家只是担心关厢动乱,他去时只带了两个帮手,会不会碰见什么意外。
江连横看了眼时间,只剩五分钟了,于是快步走到院门询问。
“老袁,西风还没回来呢?”
袁新法在大门口转过身,无奈地摇了摇头。
依然没有消息,不只是西风没回来,就连他堂口里的弟兄,也没人过来报信儿。
众人见状,心情自是愈发阴沉。
谷雨摇下车窗,探出头,面色苍白道:“哥,要不我留下等西风回来吧?”
“可别,”江连横忙说,“弟妹,你要是留下来,待会儿没准就走不了了,我先把你们送到南铁那边,回头再去找他。”
话音刚落,却见宋妈和英子从大宅里走了出来。
两人抬着轮椅,走下台阶儿,急匆匆地将其推到马车附近。
宋妈柔声说:“老爷,别的可以不带,轮椅必须得带上,省得夫人在那边不方便。”
江连横摆了摆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道:“这点小事儿就别问我了,你们弄吧!”
宋妈闻言,忙叫人来搭手,要把轮椅装进马车。
可是,车上已经堆满了行李箱,闯虎又坐在里面,那轮椅还不是折迭的,忙活半天,愣是塞不进去,倒像是个累赘了。
闯虎很自觉,连忙提议道:“要不我下来吧?”
下来也没用,他那副小身板儿,能占多大地方?
要是能有时间好好归置归置,那轮椅倒也未必放不下,可现在这节骨眼,大家就显得越忙越乱、越乱越忙了。
胡小妍看在眼里,当即摇下车窗,厉声喝道:“拿它干什么,我又不是没它就活不了了,赶紧推回去,别在这耽误时间!”
宋妈有点委屈,连忙走上前,低声说:“夫人,你们走得这么急,我又不在您身边,我怕你不方便呀!”
“丢人现眼,赶紧拿走!”
“那好吧……”
宋妈将轮椅推到一旁,又独自抹回来,双手交迭着擦了擦手背,神情略显尴尬,却仍旧没有要回屋的意思。
江雅见状,心里略有些不平,便说:“妈,你生那么大气干啥,人家也是为了你好嘛!”
话还没说完,忽然又听见另一边的车窗外有人喊她。
“小姐,小姐——”
英子轻轻敲了敲车窗,伸手递过来几只发卡,笑着说:“你东西忘带了,拿好!”
江雅接过来,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见英子又急匆匆地朝另一辆汽车走去。
“少爷,少爷——”
她照例敲了敲车窗,将用宣纸包裹的笔墨砚台递给承业,笑着说:“也不知道你们要在那住几天,给你带过去解解闷儿!”
江承业接过来,很郑重地点点头,说:“谢谢阿姨,你快回去吧,外头雪太大了。”
英子满口答应,但却依然站在庭院里,一边跺脚,一边哈气暖手。
时间过得很快,该出发了。
西风仍旧不见踪影。
江连横做了最后一次检查,又给每人多配了一把枪,另外递给胡小妍一把蛇牌撸子,德国货,袖珍版,适合女人防身,随后又将剩下的手枪归拢起来,分为两半,一半交给闯虎保管,一半交给袁新法备用。
“老袁,”他朝留守宅院的弟兄们吩咐道,“门房仓库里还有几把步枪,你们也都拿出来扛上吧!”
众人应声点头。
袁新法说:“东家,你放心,有我在呢!”
老门神替江家看了十几年大门,从来没出过任何闪失,如今看家护院的差事,自然还是要落在他的肩上。
真正的信任,无需再三叮嘱。
江连横别无二话,当即转过身,又冲随行的弟兄们问道:“各位,大家手里都带着响儿了吧?”
众人掏出配枪,核验弹药,纷纷点头说:“东家,带着了。”
“好,我这还有几句话,要跟大伙儿交代清楚!”江连横朗声提醒道,“待会儿出城,路上要是碰见难民,一定要尽量避免争执,凡事以护送车队优先,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都别轻易开枪,省得惹上麻烦,耽误大伙儿赶路!”
众人齐声回应:“知道了!”
毕竟,关东三省,民间枪支泛滥成灾,虽不能说家家户户都有枪,但是有枪的人家,却多半不止一把。
值此关头,真把人逼急了,情况只会变得更糟。
眼见着众人蓄势待发,江连横最后又问了一遍:“西风回来了么?”
袁新法去门外左右看了看,摇摇头说:“没有,三爷还没回来。”
“不等了!”江连横快步走向副驾驶,转身吩咐道,“新年,你去那辆车,跟咱们一起过去!”
海新年应了一声,连忙低头钻进副驾驶。
旋即,大门敞开,两辆汽车相继而出,运送行李的马车也跟着紧随其后。
霎时间,分别在即,袁新法几人连带着宋妈和英子等家丁仆从,一齐拥向院门附近,眼含关切地目送告别。
“老爷夫人,路上小心!”
“家里有咱们在呐,缺什么就来个信儿,咱们明天给您送过去!”
凛冬风雪,江家的车马沿着小巷,朝附近的主干道缓缓驶去,临到拐弯儿时,忽然鸣笛,或可算是东家的回应。
很快,巷口的车灯便暗淡下来,江家的车马已经走远了。
雪下得很大,没过多久,就连路上的车辙都已显得似有若无,远处突然又传来枪声呼喊。
“行了,都回去吧!”
袁新法招呼女佣返回宅内,随即又冲身边的弟兄们吩咐道:“你们俩,回屋加两件衣,带上步枪去房顶,其他人跟我去搬梯子,守好院角墙头,另外别忘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轰隆隆”一阵声响,宅院大门徐徐关闭,亦如台前落幕,重归寂静……
…………
江家的车队从城北出发,顺着西南方向,直奔小西关大街。
按理来说,江连横的座驾理应排在中间才最稳妥。
但是现状不比以往,他是当家的,在这种时候,车队该走哪条路,全得由他做主,因此便打了头阵。
起初,路面还算顺畅,平稳行驶三五分钟,也没碰见什么岔子,待到临近小西门时,混乱的迹象才变得愈发明显。
大街上时不时就有人抱着行李横冲直撞,也不知那行李是他自己的,还是刚刚抢来的,横竖就跟鬼探头似的,指不定从哪突然窜出来,一晃神的功夫,却又不知钻去了什么地方,踪影全无。
关厢如此动荡,汽车走走停停,便始终提不起速度。
沿途所有店铺商家,自然早已关门停业。
百姓慌乱异常,就连平日里最蔫头巴脑的老实人,此刻都已露出凶相。
城中难民三五成群,手提板斧棍棒,不管是谁家的店铺,一律猛冲进去,打砸哄抢,有吃的找吃的,没吃的找金银。
当然,也有不少倒霉蛋不走运,学别人想要趁乱抢劫,冲向店铺,砸窗破门,结果还没等闯进去,就听屋里“砰”的一声巨响,整个人应声倒地,气绝身亡。
紧接着,就见店家端着土造步枪,从屋里踹门出来,将枪口冲街面上左右一扫,高声暴喝:
“操你妈的,谁敢抢我,不怕死的过来试试!”
难民见状,也不愿硬碰硬,立马转头朝别家店铺跑去。
说话间,就有人横冲到江家的车队面前,张正东连忙点刹降速。
明晃晃的车灯一照,那人即刻护住眼睛,等到他放下胳膊时,再看他的神情,分明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江家随行的“响子”见状,立马分出两人,拔出配枪,迎上前去,厉声驱赶道:“滚蛋,别他妈的挡道!”
那人立定片刻,左右看了看,自知寡不敌众,却又很不甘心,随即朝远处跑去,边跑边嚷:“二哥,二哥!”
江家的“响子”有心去追,结果还没等迈开脚步,便又看见有难民两眼放光,不怀好意地绕着车队来回溜达,像是山中的饿狼装瘸卖可怜,拄着拐棍过来,佯装乞讨,实则却在伺机而动。
众人没有办法,只好迅速调转回来,专心护送车队,驱赶周围人群。
“看什么看,都他妈给我滚!”
恐吓、威胁、警告,哭喊、哀求、乞怜……
众生百态,尽在耳畔此起彼伏。
怎奈双拳难敌四手,别说江家只有十人护送,就算有二十人、三十人,横竖也没有难民的人数多。
乱着乱着,按下葫芦起了瓢,渐渐就显出顾此失彼的架势。
江连横坐在副驾驶,警惕着周遭的混乱局面,默默掏出大镜面儿,拨开保险,以备不时之需。
后座儿上,胡小妍看起来倒还算镇定,许如清却已面色苍白,只顾低声念叨:“没事没事,小雅别害怕,不会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的,可听起来却像是老太太的自我安慰。
江雅见状,不由得喃喃低语:“大姑奶,你没事吧?”
“我?”许如清慌忙摇头,“我没事,我没事,我哥还在那边等我呢!”
江雅不再说话,轻轻攥住大姑奶的手背,冰凉。
恰在此时,猛然间却见一个妇人,怀抱襁褓,得空横冲过来,急敲了几下副驾驶的车窗。
“老爷,老爷!”
那妇人带着哭腔,在雪中呐喊:“老爷,您行行好,把我孩子带上吧,他还小呢,占不了多大地方,您给他一口稀粥,他就活下来了,我白送给您,您开下车门吧,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江连横视若无睹,冷眼旁观,脸上的神情比那封天大雪还要彻骨。
“老爷,我求求您了,我给您跪下!”
说着,那妇人便在这冰天雪地中跪了下来,拼命磕头。
江雅忍不住欠起身子,朝外头望去一眼,下意识喊了一声:“爸——”
“闭嘴!”
江连横厉声制止了女儿心中的一丝善念。
话音刚落,就见江家的“响子”从不远处急转过来,一把薅住那妇人的乱发,在雪地上拖到路旁,叫骂威胁道:“婢养的东西,再他妈敢往前凑乎,我这就把你孩子整死!”
那妇人万念俱灰,瘫坐在街角,除了仰天恸哭,再也无计可施。
奇怪的是,听了半天,只听见她的哭声,却听不见那孩子的哭声。
或许,她的孩子早就已经死了,而她没有发现,仍旧抱着尸体四处奔走,拼命为这孩子谋一条活路。
这时节,场面早已乱得不能再乱。
江家的车队慢吞吞的,仿佛鲸入浅滩,只在泥淖里奋力挣扎。
待到小西门时,却见人群如山似海,都堵在城门洞里,硬撞也撞不开一条路。
汽车堵在前头,后面的马车情况也没好到哪去。
虽说有两位弟兄围着马车,专门防范难民趁乱偷行李,可是人群互相推挤,再好的身手也施展不开,便难免有所疏漏。
幸亏闯虎坐在车里,才将行李看住,只是时不时有人撩开马车窗帘,往里张望,惹人厌烦。
说话间,就有盗贼趁乱摸过来,正想踮脚往里看,迎面就见一根短棍从里面捅出来,差点儿戳瞎了眼睛。
闯虎探出头来,骂道:“看看看,看什么看,车里还有人呐!不是大姑娘,赶紧滚蛋!”
那人挨了一记马桶搋子,捂着眼睛,便又趁乱跑了。
闯虎很得意,正准备撂下窗帘,缩回车里,不料余光一瞥,脸上的神情立时僵住。
透过雪帘,却见远处星星点点,亮起一片火光,粗略看去,竟有不下大几十人,恰似举火烧天,正朝这边横冲过来。
“喂,不好啦,不好啦!”
闯虎朝江家的“响子”疾声呼喊:“前面有专业的横把儿,咱先别管业余的了!”
(本章完)
第779章 钻天鹰拦路设障
第779章 钻天鹰拦路设障
寒冬雪夜,关厢大门。
猛然间,就见数十人高举火把,照亮远近屋舍,由打斜刺里横冲而来。
闯虎急忙缩回脑袋,从箱子里翻出手枪,端在胸前,面露惶恐不安,有心想要逃跑,但却终究还是决定咬牙坚守。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闯虎也是要脸的人,先前在闸北火车站的时候,他曾跑过一次,如今再跑,连他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于是——
好吧,于是就躲在马车上暗自祈祷,把诸天神佛全都念了一遍,以求逢凶化吉,逃过此劫。
这边厢,其他弟兄也不敢怠慢,眼见着匪帮逼近,连忙推开难民,随后聚到车旁,亮出配枪,严阵以待。
霎时间,双方针锋相对,火并一触即发。
百姓见状,当即落荒而逃,却又全都堵在城门洞里,频频回望赶来的胡匪。
乍看匪帮群众,好似难民模样。
其实不然,仔细打量,却见前排十几人匪性毕露,目光凶狠,提刀荷枪,分明就是线上的横把儿。
这股绺子的装备也是五八门,从汉阳造、水连珠、三零式,到土打五、马拐子、独角牛……
新的旧的,行货仿造,什么样式都有,但是数量有限,没法人手一把,后面的弟兄就只好拿着朴刀哨棒之类的家伙凑数。
即便如此,眼见着匪帮人多势众,江家弟兄还是不觉间矮了三分。
大家都是刀头舔血,倘若放在以往,响就响了,没什么怕的,可眼下护送车队要紧,众人就难免显得束手束脚。
江连横坐在车上,扭头见此情形,手中的配枪立时攥得更紧,东风本想下车交涉,却又被他拦了下来,低声命令道:
“待会儿要是出什么状况,等我下去以后,你就开车带人先走,一脚油门踩到底,能冲多远冲多远,别等我,听见没?”
江连横很清楚,要是有人来寻仇,首要目标肯定是他自己,其次才是江家的妻儿老小。
张正东听了,双手不离方向盘,默默点头无话。
于此同时,后车厢内,海新年正要推门下车,却被赵国砚抬手拦住,问:“新年,你会不会开车?”
海新年一愣,忙说:“我开不好,上次驾照没考下来。”
“要个屁的驾照,知道油门刹车在哪就够了,你过来,我下去!”
赵国砚一边说,一边推开车门,即刻钻出车厢,准备上前交涉。
海新年见状,来不及争论,只好连忙欠身挪到驾驶位坐好,眼瞅着赵国砚面朝匪帮,慨然而去,一往无前。
众弟兄本打算跟过去帮忙,也被赵国砚转身制止,说:“你们在这保护东家,我过去会会他们!”
话虽如此,匪帮却已迅速合围,将江家的车队困在其中。
赵国砚不予理会,径直朝那匪首走去,边走边喊:“并肩子,线上的朋友,赏脸报个号吧!”
没想到,对面当家的不应,只顾招呼着身后的弟兄们相向而来。
江家立柜十几年,早已混碰了奉天线上的各路强人,不说交情深浅,起码全都认识。
如今走近细看,半生不熟,好像在哪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却见那人个头不高,宽肩驼背,斑秃脑壳,三白眼,鹰钩鼻,身穿狼皮大氅,脚踩高帮靴,腰间别着一把盒子炮,肩上扛着一杆老套筒,甩开膀子,立定面前。
要问来者何人?
辽西悍匪董保利,绿林报号钻天鹰!
“钻天鹰”是他的自称,线上有能耐的,背地里却叫他“鹞子”。
他是混在难民之中,才得以潜入奉天的,原本是为了躲避兵灾,结果恰逢关厢大乱,于是把心一横,干脆重操旧业,便又趁乱干起了打家劫舍的老本行。
说话间,双方便已交头碰面。
彼此看了看,未语先笑,笑得不怀好意,笑得互有盘算。
钻天鹰几乎立刻认出了赵国砚,上下打量几眼,突然一惊一乍地怪叫起来。
“嗬,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江家的赵太保么,多年不见,赵大爷别来无恙啊?”
一听声音,赵国砚也认出了钻天鹰,随即拱手抱拳,语气不冷不热。
“托兄弟的福,赵某这些年来,还算凑合维持。”
“拉倒吧,我哪有那么大的福分给你托着呀!”钻天鹰冷笑一声,抬眼望向江家的车队,“有赵太保跟车护送,还摆了这么大的排场,那车上的人,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江老板了?”
赵国砚点了点头,坦诚道:“没错,我后面是江家的车。”
“哎哟,这不是路过野庙、碰见真佛了么,那我可得亲自过去给江老板请个安、拜个早年呀!”
钻天鹰语带讥讽,说着便招呼弟兄们朝江家的车队走去。
赵国砚立马抬起胳膊,横在对方身前,冷声却道:“改天吧,我东家今晚有点急事儿,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回头再说?”
钻天鹰突然拉下脸,狼似的在赵国砚面前来回晃悠,嘴里念叨着前情旧账。
“江老板不容易见呐!”他骂骂咧咧地说,“四年前,我从辽西大老远跑过来,拜江家的码头,就为了买十条好枪,结果怎么样?江老板架子大,把我晾在那老半天,最后连个面儿都不给见,操他妈的,你们在这跟我装什么瘪犊子?”
闹了半天,本以为有什么深仇大恨,敢情就因为这点破事儿?
没错,还真就是因为这点小事!
常言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江连横也不是存心怠慢钻天鹰,而是江家交际太广,不可能面面俱到,总要有轻重缓急之分。
然而,有些人心窄,一个眼神没照顾到,他就敏感了,甚至于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令人防不胜防。
赵国砚闻言,不禁反问道:“枪最后不是卖给你了么?”
“那是老子钱买的!”
“买卖买卖,你们出钱,江家出枪,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钻天鹰瞪眼骂道,“江连横他妈的看不起我,这就不行!”
赵国砚冷声质问:“那你想怎么样?”
钻天鹰大手一挥,恬不知耻地说:“行了,别说我不照顾你们,现在关厢大乱,兄弟我在这借道开张,你们就当是给我捧个场,先拿五百块现大洋出来,其他的事儿,待会儿另算!”
赵国砚不怒反笑,却说:“鹞子,你身上总共有几个兜呀,揣的下这么多钱么?”
“你别管我能不能揣下,我的要求还没说完呢!”
“那你接着说。”
赵国砚很清楚,要是五百块现大洋就能解决问题,对方刚才就不会提四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
未曾想,钻天鹰开口却说:“你叫江连横过来,给我当面道个歉,这事儿就算拉倒了,我以后也不再追究。”
“办不到。”
“什么?”
钻天鹰掏了掏耳朵,侧过脸,煞有其事地问:“刚才谁他妈在这放屁?”
赵国砚不为所动,语气坚定地说:“鹞子,死了这条心吧,东家不可能给你道歉,你上次来奉天,是我负责接待的,你要是能接受的话,我可以给你赔个不是。”
“嗬——呸!”
谁也没想到,话音刚落,就见钻天鹰喉头一紧,竟直接朝着赵国砚的脸上吐了一口浓痰。
大伙儿都是在线上混的,谁还没点血性?
江家众人见状,顿时怒火攻心,纷纷抬起枪口,厉声痛骂:“操你妈的,小婢崽子,别他妈蹬鼻子上脸了!”
匪帮也不遑多让,立时端起长枪短炮,迈步就朝江家的车队威逼而来。
于此同时,江家汽车的后座车窗上,胡小妍目光冰冷,默默注视着钻天鹰的一举一动。
女流之辈,谁会把他放在眼里?
众胡匪只顾提防江家的响子。
“都别动!”
赵国砚突然高声喝止,随即抬眼望向钻天鹰,也不用手去擦脸上的污秽,端的是忍辱负重,唾面自干。
“鹞子——”
却见赵国砚两腮竖起一道青筋,低声却道:“这下你总算找回面子了吧?”
紧接着,又说:“开道,放行,让江家的车走,我留下来陪你。”
钻天鹰还是不满意,朝着赵国砚推搡道:“操,你小子算个鸡毛,江家的一条狗而已,江连横他——”
话还没说完,就见赵国砚猛然暴动,抬起左手,挡开钻天鹰的胳膊,顺势反扣腕口,右手同时拔出配枪,径直抵在钻天鹰的喉头,钻天鹰也不白给,虽然功夫不到家,但拔枪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登时改换左手掏枪,顺势抵在赵国砚肋下。
“别动!”
两人几乎同时大喊。
双方打手也针锋相对,谁也不敢先行开枪。
只听赵国砚厉声暴喝:“不想死的话,现在就给我开道放行!”
没想到,那钻天鹰也不是个软柿子,当即回敬道:“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他妈痛快把枪放下!”
赵国砚眉头紧锁,倒不是怕死,而是余光一扫,却见匪帮众人已经端枪冲到了车队附近。
众弟兄虽然竭力防备,怎奈敌众我寡,江家终究还是讨不到便宜,渐渐落入包围之中。
钻天鹰接着冷笑道:“姓赵的,你当我是头一天出来混呐?老子脑袋别在裤腰上,玩儿得比你野,你就是这么当江家太保的?有能耐你现在就打死我,你把我杀了,也不耽误我这帮弟兄杀了江连横一家老小!”
赵国砚血灌瞳仁,终究不敢冒然开枪。
钻天鹰看透了他的意思,逐渐掌握主动,冷笑着说:“行了,我本来也没想怎么样,就是要让江连横出来给我认个错儿,再破点财,给弟兄们乐呵乐呵,有什么难的?”
说着,忽然扯开嗓门儿,朝江家的汽车大喊:“江连横,你他妈属王八的啊,喊你半天了,还他妈不下来,怕了?你们江家不是号称有千八百号弟兄么,这会儿人都哪去了?没了?张大帅都要跑了,你还在那装鸡毛,痛快给我滚出来!”
其实,钻天鹰并非单纯为了争个面子。
江连横的确怠慢过他,但那只不过是个噱头,其中的利弊得失,他心里自有一番算计。
要知道,江家势大,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而是十几年屹立不倒。
无论江连横愿不愿意承认,他都是奉天线上的一杆大旗。
这面大旗,既能行方便,又能招祸害。
谁能拔掉这杆大旗,谁就能扬名立万。
人的名、树的影,到那时候,再想开山立柜、招兵买马,就凭这份响当当的名号,便可以一呼百应。
与之相比,那所谓的五百块现大洋,实在是不值一提,连个添头都算不上。
而今关厢大乱,以后奉天城到底姓张还是姓郭,谁能说得清楚?
这在钻天鹰看来,便是杀灭江家威风的大好时机,哪肯轻易错过?
车厢内,江雅在后座儿上担惊受怕,连忙拽住父亲的衣袖,略带些哭腔,近乎央求道:“爸,你别下去!”
许如清也是战战兢兢,满嘴冒胡话,只顾念叨着说:“小道,小道,你爹怎么还不来?”
江连横坐在前头,面无惧色,一边给子弹上膛,一边低声吩咐道:“江雅,待会儿按住你大姑奶,搁车里趴着,别露头。”
“爸,我求你了,你别下去行不行……”
江雅的脸上再无往日欢快的神情,茫茫然手足无措,又转而向母亲央求起来。
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事已至此,真到了硬碰硬的时候,胡小妍也毫无办法,只是从身后默默望向江连横,等一次回眸对视。
然而,江连横却始终没有回头,接着又向东风嘱咐道:“待会儿我下车,从前面绕过去,大镜面儿二十响,足够放倒那些人了,你趁机往前冲,还是那句话,有多远冲多远。”
张正东默默点头,心里清楚这任务的份量。
后座儿上,是江连横最珍视的三个女人,此刻都已托付给他了。
江连横做好准备,只道一声“走了”,便立马推开车门。
不料正要钻出车厢,再现杀心之际——
猛抬头,忽见不远处火光冲天,耳听得哗啦啦如潮似海,竟有百十几号人,眨眼间便已杀到近前。
这边厢,赵国砚和钻天鹰同样始料未及。
循声望去,却见人密如屏,顷刻散开一条通关大道,李正西执枪提刀,飒沓如流星,慨然向前,厉声质问:
“放你妈的屁,谁说江家没人了?”
(本章完)
第780章 李三爷率众驰援
第780章 李三爷率众驰援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好西风,值此关头,率众赶到,双方气焰顿时此消彼长。
众人皆知,西风堂口弟兄最多,但谁也没想到,逢此危难之际,他竟然还能叫来这么多人。
当然,来的又不只是这百二十号弟兄,还有李三爷那一身江湖气概、义胆忠肝。
人人都怨世风日下,试问人人,又有几个古道热肠?
如有千般计较,莫求一片真心。
多年以来,江家三爷不忘出身,宽以待人,仗义疏财,有求必应,登门告帮者,无论贫富贵贱,皆为并肩弟兄。
若非半生义气,何来应者云集?
李三爷义气当先,利弊得失,暂且不论,仅就此时此刻而言,江家别无所依,却只能指望着他手底下的靠扇帮。
钻天鹰心窄,心窄之人,必定多思多疑,一见西风赶到,当即暗自断定——此人不除,江家不灭。
一晃神的功夫,李正西便已迈步走到江家车队附近,振臂喝道:“他妈的,我看看今天谁敢砸江家的车!”
话音刚落,就见随行弟兄“哗啦啦”蜂拥而上,立时就将车队护在身后。
细看这群靠扇帮,大的二十多,小的十五六,体格虽然不壮,眼里却透着一丝凶狠,手里的家伙也各不相同,有土造手枪,有炉钩菜刀,还有镐把钉耙……
最愣的几个,甚至顺手捡了块砖头,就急匆匆地跟着来了。
别看行头寒酸,匪帮却也不敢小觑。
靠扇帮中的绝大多数,本就是天生地养、无依无靠,而今年岁轻浅,又没成家立业,身无恒产,来去自由,却最是胆大包天、好勇斗狠的时候,逼急了,敢把自己豁出去,什么事都不管不顾。
有这帮愣头青托底照看,江家“响子”终于得空抽身,当即举枪喝道:“看什么看,还不他妈的赶紧放人!”
匪帮枪支有限,如今人数也落了下风,大当家的又被人拿枪抵住,见此情形,便只好连退两步,跟江家众人隔街对峙。
李正西带着石头,径直走到江家车旁,一手搭在车门上,俯下身,低声说:“哥,嫂子,你们在车里坐好,这有我呢!”
说罢,甩手关上车门。
江连横没有争论,只是摇下车窗,将手中的配枪递了出去,说:“西风,拿着!”
李正西点点头,接过二十响大镜面儿,拨开快慢机,随后绕过车头,招呼几个弟兄,大踏步朝钻天鹰走去。
江家龙头不肯下车,不是因为胆怯,也不是要争面子,而是他本来就不该下车。
今天应声下车,明天就会有人叫他跪地磕头,后天就会有人叫他提头来献。
线上的合字,大多畏威不畏德。
这口气要是泄了,江家便会显出颓势,而且覆水难收,日后再想立威,恐怕就难了。
说话间,李正西便已来到匪帮面前。
这时候,赵国砚和钻天鹰还在僵持对峙。
赵国砚用枪抵住钻天鹰喉头,钻天鹰用枪抵住赵国砚肋下。
双方原本还算互有牵制,可随着西风赶到,匪帮便渐渐失去了主动。
李正西立定近前,看了看赵国砚,又看了看钻天鹰,随即抬抬下巴,说:“鹞子,你现在把枪放下,咱俩就还有的谈。”
钻天鹰面颊一抽,却问:“还有什么可谈的?”
李正西表态道:“叫你的人让路放行,今天的事儿,我可以不再追究。”
钻天鹰咧咧嘴,干笑两声,却道:“你们江家的人,说话有准儿吗?”
“那要不然,你想咋办,还是说——”
李正西往前逼近一步,突然高声质问:“你想跟江家火并?”
他的嗓门儿很大,暴喝声立刻就在附近的街巷里回荡起来,传得很远很远……
这一声质问,似乎不只是针对钻天鹰,同时也是给省城的其他帮会匪众提了个醒,江家还没落魄到人见人欺的地步。
钻天鹰眉头一紧,犹豫片刻,终究没有把枪放下。
羞刀难入鞘!
放狠话容易,倘若做不到,最后折的还是自己的面子。
可是,若不就此作罢,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却又实在讨不到便宜。
真要打起来,江家必定殊死相搏。
这不仅仅是为了保护龙头家眷,更是为了自保,为的是“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江家“响子”专干脏活儿,得罪的仇家不少,十几年下来,早已跟江家死死绑定。
他们比谁都清楚,江连横要是倒台,他们也绝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靠扇帮又对西风言听计从,能在这一刻赶来支援,就不会在下一刻转身逃跑。
钻天鹰这股绺子的情况却完全不同。
他们拦路设障,说破天来,不过是为了趁乱发财,碰见江家逃难,在这抖抖威风,也不过是为了扬名立万。
这边是追名逐利,那边是逃难求活。
两相对照,决心就不一样,更何况孰优孰劣,端的是一目了然。
说着,李正西扭脸瞥了瞥钻天鹰身边的匪众,抬手指向内城,又道:“看见没有,现在城厢大乱,老柴和官兵都不管事儿了,四平大街那么多家商号,你们爱抢谁抢谁,我不管,但你们要是敢动江家的车——”
他掂了掂手中的大镜面儿,接着说:“那就鱼死网破,只要咱两家还有人喘气儿,谁他妈的都别想走!”
众胡匪闻言,心说也对,满大街的商号铺面任君自取,何必非得挑这块硬骨头啃呢?
要说两家真有什么血海深仇,响就响了,都是带把儿的爷们儿,手里有枪,怕个鸡毛!
可是说到底,江家也没跟他们结过梁子,钻天鹰要买枪,江连横也卖给他了,横竖就是没抽空见面,至于么?
这仗打得不值!
众胡匪越想越觉得有些得不偿失,心思就渐渐松动起来,想换个地方砸窑取财。
毕竟,所谓盘道盘道,就是为了互相给个台阶儿,得过且过也就算了。
眼见着匪帮决心动摇,赵国砚索性再让一步,干脆把枪放下来,说:“行了,鹞子,别端着了,你这面子还没找够么?”
至此,江家已经给足了台阶儿,再不借坡下驴,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钻天鹰见状,三白眼一翻,不得已,便也把枪放下,佯装豪迈地拍了拍赵国砚的肩膀,突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说这干啥,大家都哥们儿,我就跟你闹着玩玩儿,咋还整潮了呢!”
他不觉得尴尬,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尚且受过胯下之辱,这又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江家弟兄冷眼旁观,自是无人附和。
这不是能屈能伸的事儿,前据而后恭,绝非大丈夫所为。
赵国砚俯身捧起一把雪,擦尽脸上的污秽,细想钻天鹰的前后反差,倒也的确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钻天鹰要是真能说到做到,就像阎王李那样的狠人,方才哪还有这许多废话,恐怕早就开响了。
退一步讲,他要真是个绿林豪强,绺子局红,山头兴旺,江连横当初又怎么会轻慢了他?
归根结底,自己的面子自己挣,倘若外强中干,就算别人赏脸,真给他面子,他也照样接不住。
钻天鹰还在辩解,但不是冲江家,而是冲他身边那十几号弟兄。
“行了,江湖路上一枝,横葛蓝荣是一家;虽然不是亲兄弟,到老也没分过家!玩归玩,闹归闹,差不多就得了,都是线上的并肩子,祖师爷的规矩不能坏,免得有伤江湖和气!”
眼瞅着形势不利,他这时候倒是想起来论规矩了。
江家众人不予理会,仍旧不敢背向匪帮,便举起枪口,默默朝身后的车队退去。
待到缓步退至车旁,李正西随即吆喝道:“石头,带三十人去前面给车队开路!”
“好!”
石头立马转身叫人,拎着镐把哨棍,朝着城门洞方向一拥而去。
钻天鹰把枪别在裤腰上,假模假样地喊道:“赵太保,现在小西关忒乱,要不我派几个弟兄搭把手,送你们过去吧?”
赵国砚没理他,仍旧招呼着弟兄们护送江家车队。
钻天鹰见状,不禁冷哼一声,暗自嘀咕道:“好狗,好狗,江连横也是命好,摊上这么两条忠犬。”
正念叨着,旁边的二柜忽然凑过来,低声耳语道:“大当家的,我可听说江连横手黑,今天这件事儿,真就这么拉倒了?”
“怕什么,张大帅都要跑了,江连横还能嘚瑟几天,以后这奉天城,还指不定是谁说上句呢!”
“那咱们还回去么?”
钻天鹰撇撇嘴说:“看情况,要是省城真变天了,没准咱哥几个也能跟着分一杯羹呢!”
没想到,话音刚落,却见城门洞里突然暴乱!
江家的车队不仅没能穿过去,就连西风派去开路的靠扇帮,竟也随之一冲而散,猛然调头转了回来。
众人不明缘由,正要定睛细看,却听不远处先传来几声叫骂,骂的还不是国粹,而是吱哇乱响的东洋话。
紧接着,就见城门洞里射出一道强光。
几十个东洋宪兵,手持长枪短炮,护送着一辆黑色汽车,自小西关大街,火速横冲而来……
(本章完)
第781章 小西关江家涉险【补】
第781章 小西关江家涉险【补】
东洋宪兵荷枪实弹,尤其前排几人,甚至装备了歪把子,哪管什么江连横,或是什么钻天鹰,百姓也好,难民也罢,在他们眼里横竖没有分别,通通厉声斥骂,只顾护送着那辆黑色汽车,朝城中疾驰而来。
众人见状,惶惑之余,连忙四散退让。
旋即,江家后车的车窗摇下,姐和谷雨几乎同时大喊:“西风,快上车!”
海新年很自觉,即刻从车里钻出来,冲李正西和赵国砚招呼道:“三叔,你俩上车吧!”
赵国砚担心这小子忙中出错,自然没有二话,立马俯身钻进车内掌舵,却说:“新年,去后座儿上挤挤,应该能坐下。”
紧接着,又去招呼西风抓紧上车。
李正西却道:“新年,你上车!别他妈磨蹭了,我在外头照看,快去!”
没人能劝得动西风,要是把靠扇帮丢在外头,自己钻进车里避难,那他就不是西风了。
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很清楚,此时此刻,除他以外,没人能指使这群靠扇帮,别说海新年了,就算是江胡二人也不例外。
于此同时,钻天鹰这股绺子虽然不明缘由,可眼见着东洋兵横冲而来,便也立刻哄然散去。
小东洋所过之处,端的是鸡飞狗跳,方才堪堪稳住的局势,竟又立即动荡起来。
所有人都很笃定,小东洋没安好心,但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寻常百姓却又不得而知。
好在,东洋车队并不打算在此停留,几十个宪兵驱散人群以后,便继续护送着车队朝内城驶去了。
众人暗自松了口气。
李正西在靠扇帮里来回穿梭,急着问:“都没事儿吧,有没有人挂彩?”
大家摇了摇头,都说没有大碍。
这时候,前车的车窗忽然降下,胡小妍探头出来,轻声唤道:“西风!”
“嫂子!”李正西不敢怠慢,连忙跑过来,俯下身子问,“你们怎么样,都没事儿吧?”
胡小妍点点头说:“快走,不能再耽搁了。”
道理很简单,方才钻天鹰找茬儿,闹出的动静不小,现在江家准备前往南铁避难的消息,很可能已经传开了。
钻天鹰肯抬手放行,那是因为他跟江家本就没有深仇大恨,可要是真有仇家得了消息,结果必定会打得难解难分。
李正西心下会意,又朝车厢里瞄了一眼,却见许如清面色苍白,一双手死死地攥住江雅的胳膊,看样子已经濒临崩溃,于是连忙起身招呼道:“石头,叫弟兄们抓紧开路,咱们马上就走!”
石头听了,又带人去前头开路,江家的车队终于再次启程。
有这百十来号人驱散难民,汽车虽然开得不快,却也总算平稳行驶了一段时间。
李正西跟车小跑,不时回几句大嫂的问话。
“你的人全都来了?”胡小妍问。
李正西摇了摇头,边跑边说:“没有,南城那边还有二十来人,我让癞子他们去替二哥守着粮店了。”
乱世当头,金银细软可以丢下去当买路财,但这口吃的,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胡小妍听罢,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众人已然行至小西关大街中段,再往前走半程距离,拐个弯儿,途径商埠地,便可抵达南铁附属地界内。
及至此时,猛然抬头,却见前方不远处,纵横保险公司总号大楼正在风雪之中默默矗立。
大楼内黑灯瞎火,门前阶下,一片空茫。
胡小妍呵出一团哈气,抬眼望了片刻,难以置信——那是她跟江连横携手创下的万贯家业,而今竟显得如此凄清寂然。
想着,她又转头瞥了一眼江连横。
江连横不语,眼睛只顾盯着前路,仿佛那栋大楼根本不是他的家业,也根本与他无关。
众人马不停蹄,又过去两盏热茶的功夫,车队终于驶出外郭门,抵达商埠地界内。
然而,待到这片地界儿,远近街巷却也变得更加混乱。
举目远眺,就见人头攒动,黑压压一大片,如山似海,怒潮翻滚,就连靠扇帮也不能轻易辟开一条通关大道。
看这架势,奉天城的半数百姓,恐怕都聚在这了。
江家的车队不是独苗,平行的几条街上,都有豪绅富户的汽车被困在这里,拼命鸣笛,试图冲关,结果却始终无法动弹。
现场没有老柴,也没有官兵维持秩序,老百姓扛着铺盖卷儿,泥鳅似的到处乱窜,游来游去,也没找到生门所在。
人群拥挤推搡,时不时爆发冲突,致使商埠地愈发混乱不堪。
沿街两侧的店铺,依然有胡匪趁火打劫,没人去管,奉天城已经彻底失去秩序,一切都已回归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李正西嘱咐大嫂关好车门,随后转过身,又叫来二十几号弟兄,左躲右闪地朝车队前方走去。
“石头——”
他大喊两声,想要询问前面的状况,不料刚走出没几步,就见不远处,有几个小兄弟正在跟难民互相推搡。
“叫你躲道,你他妈的耳朵聋啦?”靠扇帮横起朴刀,骂骂咧咧地叫嚷道,“都他妈给我滚远点,别在这晃悠,滚滚滚!”
没想到,那几个难民拉帮结伙,也都不是善茬儿,尤其领队那三条壮汉,面堂红润有光,两眼毒辣刁钻,竟当场从背包里抽出一杆猎枪,厉声喝退道:“去你妈的,挤什么挤,别以为咱们外地来的就怕你们,想欺负咱们,门儿也没有!”
“操,这是奉天,没你们的地方,你们还他妈装上了!来来来,有能耐你就往这打,吓唬谁呢!”
“你别逼我,咱们就是来逃难的,不想在这惹麻烦。”
“他妈的,怂了就是怂了,还在那穷白话什么,赶紧滚蛋!”
“你再他妈捅咕我!”
双方互不相让,眼看着就要扭打起来。
这时节,李正西当然不想乱上加乱,于是连忙挤过去,高声劝阻道:“别动手,问问这位老哥,前面到底是什么情——”
“砰!”
话还没说完,枪声骤然响起!
街面上的百姓几乎同时缩了下脖子,神情惶恐地四处张望。
眼前那位靠扇帮的小弟兄也是一惊,当即大叫一声,连忙伸手捂住胸膛——
低头一看,竟然没血!
那几个难民同样满头雾水,本来就是荷枪自保,明明没有扣动扳机,哪来的枪声?
“砰!砰!砰!”
谁也没想到,还不等众人回过神,紧接着又是三声枪响!
这一次,源头倒是搞清楚了,敢情这枪声并非源自眼前,而是源自脑后!
李正西心头一凛,急忙转头张望,却见身后的百姓已然仓惶四散,负责殿后的靠扇帮连连后退,疾声呼喊道:“三哥,后头有人杀过来了!”
“谁?”
西风等人连忙抽身回转。
于此同时,紧随江家车队的“响子”也立刻分出五人,向后奔去,查看状况。
怎奈时值浑天大雪,灯火微茫,只依稀可见远处影影绰绰、重重迭迭,看起来人数不少,却一时分不清来者何人。
然而,对方到底是谁,眼下已经不重要了。
耳听得来人提气暴喝,声音乘随风势,即刻传至近前。
“操你妈的江连横,你小子也有今天,你那牛逼哄哄的劲头呢?”
“砰——砰!”
“撒冷滚过来见我,你要是跪下来求我,我可以考虑给你个痛快!”
“砰——砰!”
随着枪声不断逼近,负责殿后的靠扇帮中,立刻便有几人轰然倒地,命丧黄泉。
周围的百姓也随之仓皇逃窜,有些人四散开来,逃去附近的街巷,更多人却向前狂奔,只想尽快逃往南铁附属地避难。
此时此刻,南铁附属地就意味着秩序,有了秩序,也就意味着自身的安全有了保障。
方才还拥堵不堪的街面,只眨眼间,便突然宽敞了不少。
李正西心急情切,立马扯开嗓门,朝前方不远处喊道:“石头,你带人开路,其他人跟我来!”
紧接着,又连忙敲了敲车窗,厉声大喊:“东哥,你带嫂子快走,我留下来兜底,别磨蹭,都听我的!”
这般关头,稍有些迟疑,便是枉费了兄弟的肝胆相照。
张正东没有丝毫矫情,当即猛踩油门,伴着一阵尖锐刺耳的摩擦声,汽车仿若离弦之箭,顿时飞驰而去。
赵国砚同样没有迟疑,顾不得谷雨在后座儿上哭喊央求,一脚油门,紧随其后。
两人都想要尽快抵达南铁租界,只有如此,才能放下后顾之忧,再抽身回转,专心驰援西风。
闯虎落在最后,此刻更是胆战心惊,一边抬手鞭马,一边苦苦哀求:“爹,你是我爹,下辈子你骑我行不行,快跑快跑!”
然而,江家车马刚冲出去三五百米,临近南铁租界时,却又猛然停了下来。
原来眼前不远处,仍旧聚着一群人,纷纷扰扰,乱乱哄哄,竟然死活挪不动地方,似乎被什么人拦在了原地。
不仅如此,走到这里,石头等人竟也突然有所迟疑,彼此间相视一眼,又看了看身后江家的车队,却道:“三哥有难,咱们把江家的车队送到这,也算够格了,该回去帮三哥了吧?”
众人毫不迟疑,当即点点头说:“我们只认李三爷,不认江老板,要走现在就走!”
说罢,几十人立刻撂下江家的车队,抹身狂奔,任是东风国砚喊破了喉咙,也喊不回来了……
(本章完)
第782章 附属地日寇收心
第782章 附属地日寇收心
靠扇帮说走就走,没有半点犹豫,除了西风以外,根本没人能指使这帮小年轻。
他们一走,江家车队周围,便又立时拥堵起来,行进的速度也随之愈发迟缓。
张正东紧忙按了几下喇叭,结果不但没能驱散人群,反倒引来周遭难民的指责抱怨。
更有甚者,趁乱摸到车旁,拼命敲打车窗,哇里哇啦地大声说话,或许是哀求,或许是咒骂,此刻都已经不重要了。
江连横坐在副驾驶上,心急如焚,警惕四顾,生怕有仇敌混在难民群中,伺机对江家不利。
这么近的距离,倘若有人开枪,别说车窗玻璃了,就连车门也会被轻易洞穿。
然而,任凭他如何心急,南铁附属地明明近在咫尺,车队却始终无法更进一步。
此时此刻,前有拦路虎,后有鬼头兵,周遭难民环伺,亦如魑魅魍魉,江连横已成笼中困兽,进退两难,无力施展。
后座儿上,娘儿仨的神情也各不相同。
胡小妍闷不吭声。
她知道,以目前的情况而言,无论说什么都是白扯。
多说一句,只会让江连横心里多乱一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实际用处。
许如清却面色苍白,神情已然惶惑至极。
眼见着车窗外奉天大乱,老太太竟又莫名冒起了胡话,低声念叨着说:“小道,外头怎么这么乱,毛子不是已经撤军了么,鬼子怎么还要打奉天……小道,你爹在哪,我怎么没看见他……小道,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江雅坐在两人中间,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便只轻轻握住许如清的手,欠身望向父亲,战战兢兢地问:
“爸,大姑奶她……”
没等说完,胡小妍就把女儿拽了回来,悄声训斥道:“你老实坐好,别给你爸添乱!”
江雅听了,只好稳稳地坐下来,转头望向窗外,不再吭声。
很快,就见一个“响子”强行挤过来,凑到副驾驶附近,轻轻敲两下车窗,问:“东家,现在怎么办?”
江连横面色铁青。
他连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都不清楚,还谈什么办法,于是就将车窗摇下一条缝隙,冲那弟兄反问道:“前面到底怎么回事儿,为啥都堵在这不动地方了?”
“不知道,人太多了,在这看不清楚。”那弟兄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提议道,“东家,要不然我过去看看?”
江连横有点犹豫,现在车队周围,只有五个“响子”随行护送,人手实在有限,每派出去一人,就要多一分风险。
然而,事已至此,却又不得不派人过去打探情况。
没想到,恰在此时,忽见一道半人高的黑影,滚地雷似地出溜过来,扒着车窗缝隙,朝里面张望几眼。
“东家,用不用我去前面探探路?”
闯虎自告奋勇,其实也是害怕自己留在后头落单,想了想,便又连忙补充道:“马车在后面呢,没丢,有人帮忙照看。”
江连横摆了摆手,皱眉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这些干啥?”
闯虎暗自松了口气,抬手指向南铁边界,问:“东家,那我现在就过去看看?”
“快去吧,”江连横催促道,“留神别让人给踩着了!”
闯虎很感动,重重地点点头,随即猛转过身,把心一横,短腿一迈,便朝着难民群中快步而去。
只见他凭借身材矮小,脚步灵活多变,在人群中堪称如鱼得水,左躲右闪,见缝就钻,不过一晃神的功夫,整个人便已藏踪匿迹,隐遁烟尘,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江家的车队也没打算原地傻等,而是趁这空档,又慢吞吞地往前挪蹭了一段距离。
幸亏有西风断后,带去的人手够多,拖住了仇家的追击,这才让大伙儿得了片刻喘息的功夫。
即便如此,远处的喊杀声依然许久未能停歇。
看来,对方并不像是钻天鹰那般,只为追名逐利,而是的确对江家积怨已久,恨不能趁此机会,把江连横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江连横自然无所畏惧。
事实正相反,他甚至还隐隐希望能有这么个机会,好让他及时认清,到底是谁在他面前装怂,到底是谁平日里对他口服心不服,或者说,到底谁才是江家真正意义上的死对头。
只不过,眼下妻儿老小都在车上,江连横暗叹分身乏术,没法亲自过去探明真相。
这边厢,闯虎的身手果然灵动迅捷,一去一回,还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就见他从人堆里钻出来,快步朝江家的车队靠近。
江连横急忙摇下二指车窗,冲他问:“怎么样,前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闯虎凑过来,神情有点紧张,疾声道:“东家,南铁租界的各个路口,现在全都被东洋宪兵给封住啦!”
闻听此言,众人不禁方寸大乱。
原来,随着难民不断涌入,小东洋担心南铁附属地会发生骚乱暴动,于是紧急调遣守备队、宪兵队和驻屯军,严令限制难民进入租界,关东厅甚至发布公文,宣称如有必要,将采取一切极端措施,保护帝国在满洲的既定利益、及侨民安全。
虽然这话令人恼火,但南铁租界毕竟只是弹丸之地,也确实容不下奉天所有百姓蜂拥而入。
“来晚了?”
江连横破口大骂,要不是因为钻天鹰在小西门拦路设障,江家本可以更早抵达。
没想到,如今却落得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闯虎见状,眨了眨眼睛,连忙解释道:“不不不,没来晚,还是有人能进去的,刚才我都看见了。”
“什么?”江连横厉声骂道,“你小子说话能不能别老大喘气,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胡小妍也在后座儿上问:“刚才有谁进去了?”
闯虎撇了撇嘴,说:“姓庞的,就是那个教育局的糟老头子,我刚才看见他正在那边跟小东洋白话呢,还有隔壁那条街的路口,刚才也有几辆车开进去了,好像是席老板的车,我没太看清楚,反正不是当官儿的,就是大老板!”
江连横一听就明白了。
这世上的条条框框、繁文缛节、规章制度,十之八九都是给穷苦人制定的,为的是限制穷苦人,刁难穷苦人。
反过来说,只要你有权、有钱、有势,一切条条框框、繁文缛节、规章制度,都会为你大开方便之门。
闯虎也明白这番道理,于是连忙提议道:“东家,这件事儿肯定指望不上我了,还得是你亲自出马才行。”
江连横自知没有其他选项,便重重地拍了拍张正东的肩膀,沉声嘱咐道:“东风,这边就先靠你了,机灵着点!”
张正东默然点头。
紧接着,江连横便迅速推门下车。
众弟兄见状,即刻蜂拥过来,准备随行护送,后车上的赵国砚尽管不明所以,却也立马把住车门,同时朝这边张望。
江连横当场抬手制止,随即低声吩咐道:“你们都留下守住车队,我快去快回,用不了多长时间,人多了,反倒扎眼!”
大伙儿一听,只恨不能两全,于是纷纷点头,齐声回道:“东家放心!”
“虎子,你跟我走!”
江连横伸手拽住闯虎,随后迈开脚步,急忙穿过人群,朝南铁附属地的边界走去。
人走起来,远比车要灵活,就这般前推后搡、左拥右挤,不到半支烟的功夫,尽管还没走到最前头,但却已经可以看到南铁附属地的边界路口了。
果然,闯虎说的没错。
南铁边界线上,此刻早已聚集了大几十号东洋宪兵,全副武装,荷枪实弹,时刻警惕着难民强行冲关。
为此,马路中间甚至还摆放着两排拒马,用以充作围栏,阻止百姓越界。
江连横和闯虎赶到时,那位庞先生还没离开,老头儿站在拒马的另一边,正跟一位西装革履的小东洋谈笑风生呢!
这位庞先生,据说是个大儒。
他虽然不是什么财主,但在奉天文化学界,却很有些名望,也算得上是个社会闻人。
在前清那会儿,他考中过举人,因此步入仕途,后来清廷倒台,他便像许多遗老那样,开始潜心学问、研究文化,曾经在报纸上严厉抨击过床下罂的小说伤风败俗,闯虎心里记恨,所以只叫他“姓庞的”。
不过,此人到底是“姓庞的”,还是“庞先生”,此刻都已不再重要。
江连横的眼神只顾盯着庞老头儿对面的小东洋——那不是别人,而是武田信!
只见那两人笑着闲话片刻,胖老头儿随后给武田信作了个揖,似乎是在道别,武田信也冲他微笑点头,抬手请他上了一辆马车;旋即转过身,余光一扫,顿时愣住。
四目相对,双方都在人群中发现了彼此。
武田信微微抬起下巴,望向江连横。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里显出一抹嘲弄,但是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副真诚、关切、友善的面容。
他急忙叫来几名东洋宪兵,护送着他,从拒马的缝隙中穿过,一边快步走来,一边笑着朝江连横招手。
“江先生,江先生——”
江连横明明看见他了,却没有出声回应,甚至隐隐有种冲动,想要立刻抹身离开,可是转念又想了想妻儿老小,终究没有迈开脚步。
闯虎站在一旁,连忙用手肘捅了两下江连横的胯骨轴,本想提醒东家,对方正在喊他,可抬头一看江连横的眉宇神情,又连忙很自觉地闭上了嘴,不再吭声。
“江先生——”
说话间,武田信已经带人来到江连横面前,仍旧是那副略显卑微的笑脸,仍旧是那般极其虚伪的问候。
“江先生,你怎么样?”
武田信眼含关切地问:“现在奉天太乱了,我听说南北关城厢大门附近,发生了好几起明火抢劫案件,希望你的生意没有受到什么损失。”
说着说着,又忽然问道:“对了,你肯定不只是自己过来的,你的家人怎么样,大家都还好吧?”
见对方始终没有回应,武田信不禁皱眉,便伸手在江连横面前轻轻晃了两下。
“江先生,江先生?”
“哦,武田先生……”
江连横终于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干笑,很不自然地问:“你在这是……我是想问一下,刚才那位庞先生他……”
武田信连忙摆了摆手,自信且坚定地说:“江先生,你不用再说了,你的车在哪,我可以帮你妥善安顿你的家人。”
“是么?”
江连横的眼里没有喜悦,迟疑片刻,却说:“需要多少钱,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武田信一愣,随即很大度地拍了下江连横的臂膀,朗声笑道:“为什么要提钱呢,我们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当然就要互相帮助,现在南铁附属地严格限制难民涌入,但是你知道,像您这样有影响力的朋友,我们这里永远欢迎。”
江连横有点犹豫不决,仿佛是有某种先兆似的,突然之间又犯起了牙疼。
武田信皱起眉头,明知故问道:“怎么,你已经给你的家人安顿好了么?”
“没有,”江连横捂着腮帮子说,“暂时还没有住处,而且车子挡在后头,根本开不过来。”
武田信踮脚张望,一时没能看见江家的车队,但却很笃定地说:“这事好办,我可以委托宪兵队分出几人,帮你们驱散这些难民,待会儿你们趁机开进来就行了,我这就去跟宪兵队长说一声。”
“等等——”
江连横下意识地叫住他,本想说需要先考虑一下,可是话到嘴边,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难道要任凭妻儿老小堵在南铁界外,等着仇家追杀过来么?
江连横没法这么做。
事实上,不止是他,没有人会在明明有活路的前提下,将自己的妻儿老小置于危险境地。
武田信眯起双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随即微微一笑,却说:“江先生,请你不要多虑,这只是我作为朋友给你的一点帮助,没有任何利益交换,我们都是男人,男人就应该用尽全力去保护自己的妻儿父母,难道不是么?”
(本章完)
第783章 许如清惊魂失散
第783章 许如清惊魂失散
江连横直愣愣地点点头。
是啊,男人就应该竭尽全力去保护自己的妻儿父母。
这件事甚至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也不需要权衡利弊得失,纯粹就是他的责任所在。
时间紧迫,江连横没功夫纠结犹豫,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颓然应允,接受了对方的提议。
武田信说到做到,即刻转过身,带人返回南铁界内,随后找到负责守备路口的东洋宪兵队长,在其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凛冬雪夜,灯火微茫。
没人知道他们俩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交谈片刻过后,却见那位宪兵队长忽然抬起头,乜斜着朝江连横张望过来,目光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倒像是在挑选货架上的商品。
他默默估算着江连横的价值,终于点点头,抬手朝身后招来更多的东洋宪兵。
紧接着,武田信也快步折返回来。
“江先生,都安排好了。”他笑着说,“你们可以进入南铁附属地,我会把你的家人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保证,南铁宾馆怎么样,我可以帮你安排足够多的房间。”
武田信是南铁株式会社的调查部理事。
他的确有权限、也有能力为江家在租界内提供长期可靠的住处。
可是,江连横却高兴不起来,只觉得如芒在背,似乎有千万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并非臆想出来的幻觉,而是确凿无误的事实。
周围的难民的确都在盯着他看,目光很犀利,怨恨中略带些许冷嘲,或是不屑。
江连横扪心自问,他并没有在武田信面前摇尾乞怜,可他又确实感到心虚不安,甚至颜面尽失。
武田信见状,低声宽慰道:“江先生,雄狮从来不会在意蚊蝇的看法,赶快回去准备吧,时间不等人。”
“那就……多谢武田先生了。”
“不必客气,这是我的荣幸。”
武田信垂下双手,身体微微前倾,原地朝江连横行了个礼,就像许多东洋人那般,用最卑微的神态,来掩饰最暴虐的野心。
江连横点了点头,似乎稍稍有些出神,终于什么话也没说,便就此转身离去。
这时候,南铁附属地界内,已经涌出了许多东洋宪兵。
他们列成两排,强行将难民一分为二,从中破开一条独木桥似的笔直道路,刚好可以让江家的车队通行。
旋即,又有几个东洋宪兵走出来,提起拒马,开门似的,敞开进入南铁租界的通关路口。
周围难民见状,突然骚动起来。
大家都想趁此契机,强行闯入南铁租界,躲避兵灾人祸。
一时间,场面又变得混乱不堪。
老妇的哀求声,孩童的啼哭声,男人的咒骂声,都混在一起,在人潮中肆意翻涌。
东洋宪兵的步枪上装了刺刀,此刻全都抵在前排难民的胸前,暴怒呵斥,厉声叫骂,眼里没有丝毫悲悯。
不远处,宪兵队长岔开双腿,将手中的佩刀拄在雪地上,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混乱,只在不经意间,方才露出一抹略带戏谑的嘲弄。
乱着乱着,突然就见一个难民,自人潮中脱身出来,径直朝向南铁租界飞奔而去。
不料,刚到关口,却被东洋宪兵一脚踢在小腹上,紧接着身形一晃,踉踉跄跄地仰面栽倒。
“八嘎呀路!”
东洋宪兵破口大骂,试图喝退争相而来的效仿者。
然而,就在这时,宪兵队长却厉声制止了麾下的士兵,转而招了招手,示意让那难民进入南铁界内。
那难民大约三十来岁,浑浑噩噩,见面前的士兵纷纷侧身相让,还以为自己走了好运,连忙凑过去,冲那几个小东洋点头哈腰,谄媚逢迎道:“多谢太君,多谢太君!”
可惜,他没有价值。
宪兵队长踩着军靴走过来,冷笑一声,突然抽出军刀,朝那难民的股间猛刺过去。
“啊——”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空,顿时盖过了周遭的喧嚣吵闹。
只见那难民捂住大腿,侧身瘫倒,鲜血瞬间染红了白茫茫的雪地。
其后的效仿者见状,脚步当即一顿,眼里除了诧异以外,更多了几分恐惧,仿佛如梦初醒。
兵灾紧迫,大家似乎都忘了,南铁租界是小东洋的地盘,只要越界闯入,一切都是由小东洋说了算。
一念可活,一念即死。
生杀予夺,不看律法,而是看小东洋的心情如何。
眼见着求生路变成了鬼门关,所有效仿者都停下脚步,面露惊恐,呆若木鸡。
宪兵队长拔出军刀,也不去擦拭锋刃上的血迹,只默默走到租界关口,将刀一横,眼含嘲弄,随即抬起左手,掌心朝上,冲界外的难民笑着比划道:“过来,过来呀!”
众人见状,心头虽有万丈怒火,脚下却终究还是缓缓向后退去。
宪兵队长很得意,用刀尖指向受伤的难民,转过头,却对身旁的士兵吩咐道:“让他进去。”
没有人猜得出小东洋的心思,也没有人敢上前去帮扶同胞,就连那难民自己也乱了方寸,不知到底应该怎么办,他有心想要返回华界,可是看了看宪兵队长的神情,却又只好忍痛朝着南铁租界缓缓爬行。
这边厢,江连横和闯虎也已经回到了车队附近。
众弟兄见难民散开,连忙迎上前询问状况。
“东家,怎么样,是不是可以开过去了?”
“嗯,走吧!”
江连横点了点头,随即走到车旁,面色阴沉地钻进车厢。
刚坐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絮絮叨叨。
许如清紧张四顾,嘴里碎碎念叨着问:“小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些人为什么总盯着咱们看呐……小道,我刚才好像听见前面有人在叫,你听见了么……小道,你刚才去干什么了,看见你爹了么……”
都说人老以后,就会变得像小孩儿似的,问东问西,总有操不完的心,嘴里片刻也不得闲。
许如清的精神状况本就欠佳,方才沿途所见所闻,更是受了不少惊吓,虽说都是有惊无险,老太太却已渐渐显出疯癫痴傻的模样。
江雅紧挨着大姑奶,老太太的神情变化全都看在眼里,不觉担心起来,又欠身朝前面喊了一句。
“爸……”
“干啥?”
“大姑奶她……”
“不用你说,我知道!”
此时此刻,城外兵灾人祸,城内强盗横行,现状已经是乱得不能再乱。
江连横忍着牙疼,带领家眷前往南铁逃难,既要躲避仇家趁机报复,又要忙着打点东洋宪兵,还得时刻提防难民袭扰,心里同时记挂着西风的安危,以及庄书宁和江承志的情况。
心急情切,便忍不住朝女儿吼了几句。
江雅没敢顶嘴,低声却道:“可是,大姑奶她问你话呢!”
话音刚落,许如清便又开始念叨起来。
“小道,大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搭理我呀……小道,刚才是不是有人在前面叫唤,我都听见了,怎么回事儿,毛子又来了么……你的牙还疼不疼了,有空还是得去医院看看,牙不好、活不老……小道,他们怎么……”
“大姑!”江连横突然吼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呀!”
许如清应声愣住,随即垂下目光,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担惊受怕,不敢言语。
江连横坐在副驾驶上,没有回头,暗自叹了口气,语调也随之和缓下来,接着说:“咱们现在马上就快过去了,只要你们能有个安全的地方,我心里才能踏实,有什么话,您待会儿再问不行么?”
许如清忽然有些卑微,连忙摇头说:“小道,我不问了,你别生气,我不问了……”
闻听此言,江连横顿时倍感歉疚。
可是,眼前的情况如此危急,他又实在来不及儿女情长,便只好默默地不再吭声。
许如清像是害怕自己会被抛弃似的,也不再说话,只顾紧抱双臂,战战兢兢地打量车窗外的情形。
这时候,江家的车队已经开进了难民群中。
众人夹道却不欢迎,都冷冷地站在路旁,注视着江家缓缓朝南铁租界驶去。
大伙儿的目光各不相同,有怨恨、有嫉妒、有嫌恶、有不屑……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唾骂:
“狗汉奸,你神气什么!”
不知到底是谁起的头,但这声唾骂,立刻便引来了众人的纷纷响应。
“狗汉奸,卖国贼,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认鬼子当爹,你他妈的不配当人!”
“江连横,你就是个狗腿子,你们江家生儿代代为奴,生女世世为娼!”
众人群情激愤,无数谩骂声亦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这些难民似乎忘了,就在刚刚,他们原本也想要进入南铁附属地避难,因为没能成功,所以妒火中烧,此刻全然不顾所谓的事实,只管泄愤咒骂,以求心头畅快。
在他们眼里,没能闯进南铁租界避难,已经变成了值得光荣的事迹,而那些有机会进入租界避难的,便理所应当地成了千古罪人。
江连横亲眼目睹难民的怨忿,虽然阴沉着脸,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值此关头,任何自辩都会令群众的怒火更盛,唯有沉默不语,才能尽早脱离险境。
渐渐地,人潮后方开始有石块、雪球之类的杂物飞过来。
“江连横,我操你妈!”
一声叫骂过后,就见一块碗大的转头抛向空中,旋即迅速坠落,“砰”的一声,砸在了江家汽车的顶棚上。
江连横等人坐在车厢里,只听得周遭“噼里啪啦”一通乱响,仿佛置身于铁桶之中,任人敲打。
许如清面露惊恐,不敢再去询问,便只好喃喃自语地嘟囔着说:“别打了,别打了,我真不知道……”
江雅见状,尽管自己也有些慌乱,却仍不忘伸出手去,柔声宽慰道:“大姑奶,我爸刚才说不会有事的,咱们待会儿就到了,你别害怕——”
“啪!”
许如清触电似地拨开江雅的手,嘴唇哆嗦着,朝孙女儿呵斥道:“别碰我!你别碰我!”
“大姑奶……”
“都别碰我,谁都别碰我……”
许如清拼命摇头,连平日里百般疼爱的江雅也不能再靠近了。
江连横察觉出老太太的情况正在急剧恶化,刚想转身安慰,余光一扫,却见一块砖头径直飞过来。
“啪嚓!”
车窗应声显出几道裂纹。
江连横紧忙催促道:“东风,开快点!”
张正东也想开得快点,可他面前的挡风玻璃,也已经布满了蛛网似的裂痕,很难看清前方的路况。
眼见着难民的情绪愈发激动,江家的“响子”也只好分散到汽车前头,帮忙阻挡迎面飞来的各种杂物。
车队继续前行。
不远处,武田信站在拒马阵前,像个臭脚巡似的,正侧身指挥着江家的车队驶进租界。
许如清顿时紧张起来,连忙环顾左右,自言自语道:“这里怎么这么多鬼子,他们要干什么,不能过去,我不去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可惜,周围的谩骂声太过嘈杂,没人能听得清老太太嗓子眼里的念叨。
说话间,汽车已经开到了租界路口,南铁附属地终于近在咫尺,可就在这时——
许如清突然“看懂”了眼前的局势。
同样是关厢动荡,同样是前往南铁避难,同样是那帮阴恻恻的东洋人……
熟悉的情景再度浮现,顿时唤醒了内心深处的恐惧。
“啊——”
许如清突然丧魂失魄,陷入癫狂,即刻推开车门,不管不顾地朝身后疯跑。
“大姑奶——”
江雅几乎立刻探出手,可惜为时已晚,仍旧没能及时抓住许如清的胳膊。
“大姑——”
江连横同样大声疾呼,怎奈转身张望时,却见许如清的身影已经跑了老远。
江家的车速本就很慢,但谁也没想到,老太太会突然弃车而逃,众弟兄也都忙着在前头开路,一时间没能及时反应。
张正东见状,立刻踩死刹车。
车还没等停稳,江连横便已推门跃下,疾声命令道:“东风,带你嫂子先走,我去追老太太!”
事发突然,话犹未已,脚下即刻飞奔而去……
(本章完)
第784章 江连横立命誓约
第784章 江连横立命誓约
许如清突然崩溃,跳车逃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赵国砚坐在后车上,冷不防也没能及时反应,直到看见江连横也跟着跑过去,这才疾声吩咐道:“新年,快去追你爹!”
海新年应声推开车门,不料还没等站稳,迎面就见一团雪球飞过来,正巧砸在脸上,顿时迷了双眼。
他也来不及追究到底是谁扔的,赶忙扫净脸上的残雪,再转过身时,却见江连横和许如清已经跑很远了。
眼前漫天大雪,百姓离乱,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姑侄二人的身影便已有些微茫。
海新年不敢再拖,即刻循声远去。
赵国砚连忙欠身关上车门。
车厢内刚静下来,却听得谷雨又在后座儿上幽幽念叨。
“赵大哥,咱们现在过去,西风待会儿还能过过来么?”
“这……我先把你们送到租界,然后再回来找他吧!”
赵国砚转头宽慰几句,接着连忙回过身,正准备踩下油门,紧随前车进入租界时,整个人却又登时愣住——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来,方才许如清弃车逃走,江雅本打算抓住老太太,因未能成功,便探出去半截身子。
小姑娘有点慌,心里牵挂着姑奶奶,一时间呆在原地,眼巴巴地朝身后张望。
未曾想,就在这愣神的功夫,忽有难民冲过来,一把推在江雅胸前,即刻猛扑过去。
江雅失声惊叫,跌躺在后座儿上,连忙用脚去蹬那难民的脸,试图将对方推开。
可是,小姑娘能有多大劲道,猛踹了几脚过后,非但没能踹开难民,反倒被对方趁机叨住脚踝,猛就要将其拖拽出来,也不知到底是想打劫,还是想趁乱钻进车厢。
胡小妍手里虽然有把蛇牌撸子,可她毕竟没用过枪,又见女儿跟难民撕扯扭打,更不敢轻易扣动扳机,于是便急忙扑过去,死死拽住女儿的手。
江雅奋力抵抗,连声惊叫道:“放开我,救命啊!”
难民暴怒,一把薅住江雅的衣领,将其提至面前,厉声威胁道:“死丫头,再敢叫唤,我他妈宰了你!”
“砰——”
话音刚落,枪声顿起。
江雅瞪大了眼睛,只见那难民浑身一怔,嘴巴微张,眉骨旁边突然多出个血窟窿,随即晃悠两下,整个人立时仰翻在地。
紧接着,就见车门外突然窜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张正东单手持枪,由打斜刺里走过来,当场杀了难民,还不解恨,便又“砰砰”几声,朝那难民的身上补了两枪,随即调转枪口,指向周遭难民,不管来者是谁,统统没有分别,枪口所过之处,登时便有人应声毙命。
“砰!砰!砰!”
几声枪响过后,难民立刻老实下来。
暴力胜过千言万语,简单、直白、有效,当然也有可能遗患无穷,但此刻已经顾不得太多了。
张正东垂下枪口时,不仅周遭的难民面露惶恐,甚至东洋宪兵都倍感诧异,竟纷纷荷枪戒备起来。
不过,现场的所有目击者中,最感到震惊且意外的,到底还是江雅。
她望向东叔,这个从小陪她玩到大、无论怎么欺负都不吭声的男人,而今竟显得如此陌生。
张正东来不及解释,也根本没打算解释什么,只是将侄女扶进车厢坐好,柔声叮嘱道:“别再开车门了。”
江雅呆愣愣地点点头,不敢说话。
张正东也没说什么,顺势就将车门关上。
这时候,武田信也一路小跑地凑过来,看了看雪地上的尸体,低声却道:“放心,这里有我来处理。”
张正东毫无反应,只是闷声问他:“现在可以过去了吗?”
“当然!”武田信的回答很痛快,却又忍不住追问道,“江先生刚才是什么情况,你们用不用先过去等等他?”
张正东摇了摇头,却说:“不用了,我哥刚才说过,让我先带他们过去安顿。”
“那样也好,”武田信提议道,“我把你们送到宾馆以后,再回来接应他。”
说完,似有若无地朝车厢内瞥了一眼,这才转身迈步离开,指挥着江家的车队继续朝南铁租界行进。
张正东也没有多余的话要讲,于是立刻绕过车身,坐回驾驶位上,随即缓缓踩下油门。
这一次,江家的车队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车辆徐徐前进,很快便已通过了租界关口的拒马阵。
张正东默默开车,却又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时不时抬起头,望向后视镜,偷偷打量着江雅的神情变化。
江雅没说什么,却也同样频频抬头,暗自打量着东叔的神情变化。
有几次,叔侄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的小方格里交汇,忽又各自别过脸去,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似的,彼此竟都有些心虚,到底因为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总而言之,打从这天起,江雅不得不开始重新认识家里的每一位成员。
于此同时,她也终于意识到——乱世当头,只有暴力才是众生都能听懂的语言。
…………
另一边,且说许如清弃车逃跑以后,江连横急忙跟在后头紧追不舍。
按照常理,以他的脚力而言,本该三两步就把老太太追上,可他现在是“狗汉奸”、是难民公敌,大伙儿一见他钻出车厢,立马蜂拥而来,又拉又扯,且打且骂,尽是胡搅蛮缠模样。
虽说到底也没人站出来,真拿把刀把他给攮了,但面对如此横拦竖挡,脚下却终究还是遭到拖累。
江连横心似油煎火烤,紧忙甩开臂膀,铁肘开路,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方才冲出人群,却见许如清的身影早已被雪帘吞没,只剩些许回音,尚在风中凌乱。
低头看了看,雪地上零零散散、乱七八糟,到处都是脚印,也没个实在的踪迹可寻。
江连横万般无奈,只好循着大姑的声音,一路跌跌撞撞地朝那茫茫雪夜之中飞奔而去。
这里是奉天最早开发的商埠区,周围高楼林立,到处都是洋行店铺,此刻却都已关门停业,再没有往日的喧嚣热闹,寒风阵阵,更显得分外萧条。
群楼之间,又有无数幽深小巷。
人走在里面,拐弯抹角,抹角拐弯,仿佛置身迷宫,兜兜转转,总是令人生疑。
江连横苦寻片刻,终于迷失了方向。
“大姑——”
夜下无人,呼喊声在楼群间环绕,一次次回转过来,像是在戏谑地反问。
“大姑——”
江连横站在原地,又喊了一嗓子,随后侧耳细听。
接连吆喝了好几遍,就在他准备调头转去其他街区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许如清的呐喊声。
“放开我,救命啊!”
“大姑!”
江连横立定脚步,只喊了一声,便立刻不再说话,转而仔细辨认声音的源头方向。
“啊!别碰我!滚开,都给我滚开!”
许如清的声音再次响起。
江连横锚定了方向,眼里的担忧立时变为怒火,脚下片刻不待,当即踏雪飞奔。
穿过两条胡同,再拐个弯儿,迎面就见墙根底下,有三道人影正在那里扭成一团。
定睛细看,原是两个歹徒把许如清逼到了墙角。
许如清早已年老色衰,两个歹徒拿她,自然也不是为了图谋劫色,可她身上那件貂皮大衣却值不少银钱。
两人把老太太逼至角落,随后上下齐手,硬要把貂皮大衣强扒下来,嘴里紧跟着叫骂:“老婢太太,别他妈叫唤了,痛快把大衣给我!再叫,再叫,我让你他妈的再叫!”
说话间,就抬起胳膊,猛扇许如清的耳光。
旁边的歹徒却道:“二哥,你跟她废什么话呀,老婢太太,一刀攮死算了,省得麻烦!”
许如清根本就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只顾抱头蹲在雪地上,用貂皮大衣紧紧裹住身体,无论谁说什么,都不肯轻易撒手,嘴里反反复复,仍旧念叨着说:“别碰我,都别碰我……”
两个歹徒见状,逐渐失去耐性,又不忍扯坏了貂皮,干脆抽出朴刀,准备就地砍了许如清。
也就是在这时候,江连横总算快步赶到,当即暴喝一声:“操你妈的,把刀放下!”
两个歹徒见有人前来救援,也不犯怂,立马提刀迎上前,二话不说,照着江连横的面门,举刀直劈下去。
江连横虽然多年未动干戈,身手却没落下,眼看刀头迎面劈过来,心下不慌不乱,眼也不眨,只将左脚向后一踏,肩头一转,整个人侧身躲开,左手钳住那人小臂,右手顺势拔出配枪,并不高举枪口,只在腰间时,便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子弹立时击中那人腹部。
然而,这名歹徒还没等倒下,他的同伙便已随着惯性举刀而来。
此人也是刚才冲得太猛,没看见江连横手里有枪,眼下反应过来,为时已晚,身体虽然猛扑过来,怎奈心怀胆怯,刀就不快,临到近前时,突然泄尽气力,有心想跑,身体却没反应过来。
身心不一,动作也就愈发迟缓。
江连横片刻不待,腕口一抖,接连扣动两下扳机,当场立毙两条人命。
“砰!砰!砰!”
补枪过后,江连横这才急忙朝大姑飞奔而去。
许如清丧神失智,面对如此变故,竟然只蹲在墙角里,双手抱头,不敢看、不敢问、更不敢跑。
直到江连横凑过来,俯身询问状况时,她才猛然伸出两只手,在江连横的脸上胡乱抓挠,嘴里仍旧拼命大喊:“别碰我,别碰我!”
江连横不敢阻拦,任打任骂,脸上顷刻间就被抓出一道道血痕,但却仍旧柔声宽慰道:“大姑,大姑,是我啊,我是小道!”
“啪!”
许如清不听,紧闭着双眼,甩手就冲江连横脸上扇了一嘴巴。
“你骗我!”老太太带着哭腔,嚎啕大喊。
江连横赶忙解释道:“大姑,我真是小道,没骗你,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
“不可能!”许如清哭喊着说,“你不是小道,小道不可能把我交给鬼子!”
“我……”江连横一时语塞,“大姑,我从来没说过要把你交给鬼子啊!”
“那你也不是小道,你骗我,小道不在这里,你别来碰我,谁都别来碰我!”
“大姑,我真是小道呀!”
江连横拼命辩解道:“不信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江小道!”
许如清似乎有些动摇,迟疑着缓缓睁开双眼,随即愣住,颤巍巍地伸出手,捧住江连横的面庞,仿佛有所醒悟,忽然开口说:“呀,小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江连横满不在乎道:“没事儿,刚才不小心被人挠了两下。”
许如清却摇了摇头,说:“不,小道,我是想说,你好像变模样了。”
“怎么,我不像我了吗?”
“不像了,眉毛还像。”
江连横哑然失笑,随即将老太太搀扶起来,说:“大姑,走吧,跟我走。”
话音刚落,许如清却又立刻紧张起来,忙说:“不,小道,大姑求求你了,别把我带去鬼子那边,我哪也不想去了,我想回家,小道,你带我回家吧!”
江连横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好,咱们哪也不去了,我带你回家。”
许如清不敢轻信,连忙哭着央求:“小道,你别骗我,别带大姑去鬼子那边,行不行?”
“大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你们欺负我老了,都来骗我,你是骗我的吧?”
“没有,我带你回家!真的,我没骗你!”
“小道,咱们不去投奔鬼子了,行不行?”
“好,大姑,我听你的,咱们不去投奔鬼子了。”
许如清的眼里闪着泪痕,双手扶在江连横的胳膊上,直定定地望着他,问:“小道,你真听我的?”
江连横目不转睛,直视大姑的双眼,点点头,坚定道:“大姑,我发誓,听你的,咱们不去投奔鬼子了,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江小道说到做到,往后无论再难再险,都绝不会去投奔鬼子。”
许如清终于松了口气,再抬头看向江连横时,眼里满含欣慰,但这份欣慰却又稍纵即逝。
她的目光越过江连横的肩头,随即瞳孔一颤,眼里顿时显出惶恐,紧接着顺势把江连横往身边一推,突然喊道:“小道,小心!”
江连横心中一凛,霎时间就听得身后传来枪声乍响!
“砰——”
(本章完)
第785章 鬼拍门枭首取证
第785章 鬼拍门枭首取证
常在江湖行走,背后多有留神。
江连横不是楞头空子,虽不至于脑后长眼,但很多时候,稍有些风吹草动,就能及时做出反应。
霎那间,一见许如清面露惊惧,他便立刻意识到身后有人。
老太太忙着把他推到身旁,他也顺势拽着老太太闪转腾挪。
枪声就在此刻响起!
冰天雪地,姑侄二人相继跌倒;黑灯瞎火,只觉得许如清倒地的声音更沉。
江连横来不及起身,就地翻滚过来,侧卧着举枪还击。
本以为,扭头看时,身后会是一群凶狠暴徒;不料暗巷尽头,竟只有孤零零的一道人影。
可是,值此危难关头,哪里还顾得上许多怀疑?
双方交火,几乎同时扣动扳机。
“砰!砰!砰!”
枪焰迸发,在幽深的暗巷中频频闪烁,每一次强光过后,都定格出彼此狰狞的面庞。
江连横常年跟枪打交道,只凭声音,就立刻断定对方拿的是土造手枪,不仅威力不如他的马牌撸子,枪膛的射速更是望尘莫及。
枪响几声过后,对方便连忙闪进拐角里躲避锋芒。
江连横趁势跪坐起身,正要威逼上前时,却猛然听见枪膛里传来“啪嗒”一声脆响!
弹夹空了!
原来,江连横方才连毙两名劫匪,子弹早已打了半数,下意识去摸大镜面儿,却又突然想起大镜面儿先前交给了李正西,眼下十万火急,便只好紧忙去掏备用弹夹,准备接续火力。
然而,生死时刻,每分每秒都是性命攸关。
来人觉出空档,当即闪身而出,抬手举枪,厉声暴喝:“江城海,该你偿命了!”
江连横愕然愣住!
来人别无二话,即刻扣动扳机。
“砰!”
江连横应声缩起脑袋,没想到子弹偏得离谱,竟然打在了暗巷另一侧的墙壁上。
抬头张望,却见那人单膝跪地,突然调转枪口,朝其左侧猛开了几枪。
“砰!砰!砰!”
枪焰再次闪过。
江连横趁着对方交火的间隙,急忙给马牌撸子换上弹夹,随后起身瞄准,一枪击中那人肋下,本打算跑过去再补几枪,却见巷口突然窜出一道人影,冲那倒在地上的劫匪连开两枪,旋即扭头朝这边大喊:
“干爹,是你吗?”
江连横闻言,总算是暗自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心又立刻悬了起来,赶忙回身查看许如清的伤势。
夜深风寒,慌乱之中,他最开始甚至没看清老太太到底伤在了什么地方,直到苍白的雪地上,渐渐晕开一抹阴暗,他才意识到,子弹打穿了老太太的肩膀。
“大姑……大姑?”
江连横轻轻推了两下,许如清躺在雪地上,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候,一阵“簌簌”的踏雪声自身后响起。
海新年奔跑过来,几乎是滑跪着扑到许如清身边,看了看老太太的伤势,随后连忙解下腰带,死死勒住老太太的腋下,又转过头,见江连横脖子上挂着围巾,也摘下来,紧紧地绑住老太太的伤口。
许如清自始至终,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干爹,最近的医院在哪?”
“啊?”
“医院!”海新年急忙重复道,“最近的医院在哪?”
江连横关心则乱,这时候方才如梦初醒,立刻抱起许如清,急慌慌左右环视一周。
奉天最好的两家医院:一是满洲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位于南铁租界境内;二是盛京施医院,位于小河沿儿附近;然而,这里是商埠区,距离两家医院都太远了,附近多是商家店铺,就连药行都很少见。
江连横此刻也顾不上去找专门医院了,只盼着能有人家收留即可,于是便怀抱着许如清迈开脚步,边走边说:“新年,挨家挨户敲门,多少钱都行,先找个地方让老太太躺下!”
海新年点了点头,急忙跟在义父身边,前顾后盼、左看右望,一边警惕着周围的情况,一边拼命敲打沿途经过的商店房门。
“咚咚咚!”
“咚咚咚!”
黑暗中,也不知到底是敲门声,还是心跳声,亦或是二者兼有,江连横只觉得震耳欲聋。
都说死人远比活人沉,他便觉得许如清很轻,轻得像是眼前这场雪。
于是,便咬紧牙关、绷直后背,抱着大姑在风雪中疾行奔走,穿过两条胡同,体力逐渐不支,咬牙往起来掂了掂,呼吸也随之愈发沉重。
海新年见状,连忙提议道:“干爹,换我来吧?”
可是,江连横舍不得撒手,就怕这一撒手,姑侄二人就要阴阳两隔、永不相见了。
“你去敲门!”他吼道,“敲门去啊!”
海新年不敢再劝,只好加紧脚步,拼命拍打街巷两旁的商家店铺。
可惜接连敲了十几扇房门,店内漆黑如墨,竟始终无人响应。
最后,江连横急了,干脆厉声吼道:“直接把门劈开,先找个地方进去再说!”
没想到,话音刚落,就听旁边有家店铺里,忽然传来一声回应。
只不过,应声的不是汉语,而是一串儿洋文。
“who is it?”
店内的声音战战兢兢,听起来似乎也很胆怯。
江连横和海新年站定脚步,抬头望向门楣,原来是一家卖杂货的洋行。
“开门!”海新年连忙凑过去大喊,“有人受伤了,开门!”
店内传来回应,有人用蹩脚的汉语高声喝道:“后退,后退,这里不欢迎你们!”
“有人受伤了!”海新年再次重申,“救命,听不懂么,救命!”
店主稍显迟疑,静默片刻,方才缓缓推开房门。
不过,最先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人脸,而是黑漆漆的枪口。
紧接着,门缝里才探出一张金发碧眼的洋人面孔,问:“你们有什么事情?”
“快,救人呐!”
江连横来不及解释,抱着许如清就往店门前走去。
那洋鬼子见状,也抬起枪口,不觉惊叹一声“jesus”,随后推开房门,转身朝屋里说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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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连横不等说明,即刻迈步走进洋行,海新年自然也跟着紧随其后。
刚进店内,就发现门口放着两只行李箱。
看起来,这洋鬼子大概原本也打算去南铁租界避难,怎奈关厢突然暴动,这才决定暂且闭门,等过了这阵风头再启程出发。
正乱着,却见店内又有一位面容清瘦的洋妇人,着急忙慌地快步迎了过来。
她的汉语很流利,看了看许如清,当场便问:“哪里受伤了?”
“肩膀!”江连横急忙环顾左右,“你这有绷带么,止血,我大姑需要止血!”
“你跟我来,快点!”
“还有那个什么药,你们这有没有,我带钱了,可以买!”
“她是怎么受伤的?”
“枪伤,碰见劫匪了。”
洋妇人把江连横带到店铺后屋,似乎是间餐厅,急忙兜起桌布,将杯盘桌布拢到一旁,腾出地方。
江连横放下许如清,两条胳膊稍稍有点发颤,又问:“你们这卖不卖药,管止血还是什么的,有没有?”
“先生,先生!”洋妇人不得不提醒他,“请你冷静好么,这里交给我吧,请你先出去等着,爱默生!”
那个洋鬼子跟过来,用洋文说了几句,似乎是在询问有什么需要,随即又快步转身离开。
“交给你?”江连横有点不放心,“你这里的电话线还通不通?”
“早就已经断了!”洋妇人在桌边来回忙活,胸前的十字架在灯影里微微闪烁,“先生,我是文会书院的女教师,这周围最近的医院也要走二十几分钟,不管你愿不愿意,你现在都只能相信我了,懂么?”
文会书院?
江连横忽然想起来,那是江雅就读的女校,原本由长老会主持兴建,校内也的确设有医护常识课程,虽然不及专业的医护人员,但至少要比他们俩强过许多。
说话间,那个名叫“爱莫生”的洋鬼子也已经折返回来,手里端着铁制托盘,上面是纱布、球和一些瓶瓶罐罐之类的药水,嘴里仍旧说着洋文,情况看起来相当紧迫。
江连横急忙侧身避让,眼睛却不忍离开躺在桌上的许如清。
老太太没有痛苦,已经昏厥了,像是在熟睡,只有脸色显得太过苍白。
海新年拍了拍义父的肩膀,低声说:“干爹,咱们还是出去等着吧?”
江连横点点头,忽然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连同金表、金镏子、翡翠扳指,统统放在桌面上,深深地望向爱默生夫妇,极尽卑微地说:“拜托了!”
爱默生夫妇自顾自地忙着,并没有闲暇理会江连横的嘱托。
随后,父子俩相继退出餐厅。
店内没有开灯,江连横摸黑寻了把椅子坐下,摸出烟盒,敲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又去摸火柴,想要擦个火,火柴杆儿却断了,重新取出一根,横竖划不着火,气得干脆把火柴盒扔在地上。
海新年走过去,捡起火柴盒,擦着洋火,稳稳地送到义父面前。
江连横愣了一下,随即凑过去点燃香烟。
深吸了几口,整个人渐渐平静下来,忽然问:“新年,带刀了吗?”
海新年拍了拍身上的腰叉子,点点头说:“带了。”
“就这一把?”江连横问。
海新年便把腿叉子也拔出来,说:“就这两把。”
江连横抬手道:“行,递我吧!”
海新年就将两把匕首调过来,送到义父面前,不由得问:“干爹,你要干啥,要不我替你去办?”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我去拿个物证,顺便练练手。”
“练手?”海新年不解其意。
江连横也懒得跟他解释,接过两把匕首,随即就朝店门走去,边走边说:“是啊,我得练练,再不练就生疏了,再不练,那帮狗东西就快忘了我是谁了。”
海新年急忙跟过去,试图劝说道:“干爹,你想要干什么,还是让我去吧!”
“你在这守着你姑奶奶,我待会儿就回来。”
“可是……”
“新年,你跟我来奉天的时候,你爹跟你说过什么?”
“唔,我爹让我凡事都听你的。”
“那你还有什么屁话?”江连横低声训斥道,“听我的安排就行了,其他的事儿,你先别管,等我回来再说。”
“干爹,可是现在外头太危险了,姓赵的让我来跟着你,要是你有个什么闪失,干妈他们咋办啊?”
海新年的担忧不无道理。
只有江连横活着,胡小妍等人才能在南铁租界享有一席之地。
可是,江连横却去意已决,临到门前时,忍不住转身纠正道:“新年,现在还不是城里最危险的时候。”
“这还不危险?”海新年有些讶异,“城里到处都在明火抢劫了!”
江连横突然冷笑,但没有解释,径直推门离开。
屋外的风雪依然很大,路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
江连横并未走远,而是原路返回,回到刚才爆发枪战的那条幽深小巷。
谨慎地摸到近前,却见墙根底下,方才那两名劫匪的尸体早已凉透,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
江连横朝那两具尸体瞥去一眼,似乎并不着急,转而踏雪走向胡同路口,摸到那个刚才趁机偷袭的刺客附近,蹲下身,将其翻转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四十奔五的脸,看起来相当陌生。
江连横仔细端详片刻,接着左右张望两眼,随后将其尸体拖拽到巷内拐角,抽出匕首,贯入喉头,前推后拉,直准备将其人头割下。
这时节,关外天寒地冻,莫说死尸倒地,就是活人在外面冻一宿,血也凝固了。
刀头刺穿喉咙,割开皮肉,直抵颈骨之时,终于停下来。
因为刀不够重,劈砍不下,江连横索性站起身,朝那人头猛踢了几脚,方才砍下首级。
紧接着,又转身去砍另外两名劫匪的人头。
雪势未歇,江连横埋头苦干,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更没有任何忌惮,仿佛只是在做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他当然不只是为了泄愤,更是为了取证,为了日后大施报复的线索。
江连横说的没错,现在还不是城里最危险的时候,因为他还尚未做出回应……
(本章完)
灯下夜谈
灯下夜谈
一夜雨,十年梦,昨日没有考好,我很惆怅。
于是回来码字,怎奈久不成文,掷笔三叹,披衣出户,夜访闯虎求教。
是时,虎在奉天城,灯下奋笔,见我来访,欣欣然大谈创作,谈我之纠结内耗。
虎说:执笔无定法,锋从自在行,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不是长久之计。
我说:甚是,如何解?
虎说:小征,诸法非法,非非法,须见诸相非相,方见如来。
我说:你逼话多,我信你的。
虎问:所以,明天会有吗?
我说:有的,大约的确是有的!
(本章完)
第786章 老串红缘尽归天
第786章 老串红缘尽归天
大约半炷香的功夫,江连横割下三颗人头,随后又扒了劫匪身上的袍,将人头裹在其中,一并提起来,原路踏雪而返。
回到洋行商店,先把人头包裹藏在角落,又抓了几捧雪,擦净手上的血污,这才走过去敲门。
海新年推门接应,也不敢多问,连忙侧身让义父进屋。
店内还是方才的模样,前厅没有点灯,后屋也只有一线光亮,微微茫茫,如同雾霭。
江连横将两把匕首还给新年,自顾自地掸了掸肩上的残雪。
海新年接过匕首,用拇指在锋刃上轻轻刮了两下,觉得钝了,刀尖却未受损,心里便已猜出个大概。
他默默收刀,仍旧谨遵父亲的教诲,义父不说,他就不问。
江连横也没打算解释,正要询问许如清的状况时,却见爱默生夫人恰好从后屋里迎了出来。
“你刚才去哪了?”她问,“我正要找你呢!”
“没什么,就是去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医馆。”
“我刚才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这附近没有医院,现在城里太危险了,你不应该出去。”
江连横随口搪塞几句,紧接着便问:“先别管我了,老太太怎么样,还能抢救过来吗?”
爱默生夫人摇了摇头,叹声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子弹虽然没有击中关键部位,但是你也知道,她已经不年轻了,而且又流了那么多血——”
“人已经走了吗?”
“走?什么意思?”
江连横酝酿片刻,不得不把话说得更直白,便又问道:“老太太……她现在还活着吗?”
“哦,她现在重度昏迷。”爱默生夫人会意,紧忙解释说,“不过你放心,她没有痛苦,我刚才给她注射了强效麻醉。”
话到此处,她忽然顿了顿,眼里闪过些许悲悯,接着又道:“先生,我建议你不要随便离开,你应该留下来,好好陪陪她,她的时间恐怕已经不多了。”
江连横闻言,默默垂下目光,不知怎么,心里竟莫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平复片刻,才问:“那我现在可以去看看老太太了吧?”
“当然!”爱默生夫人转过身,引着江连横和海新年朝后屋走去,“请跟我来!”
屋内昏灯,爱默生正在桌旁收拾医药箱,归拢着许多蘸满鲜血的球,又收起那些看不懂名字的瓶瓶罐罐,抬头看见江连横,便停下来,略显无奈地摊开双手,说:“先生,我很抱歉。”
江连横注意到,桌上的金银钞票未动,心里不觉有些感慨,倒也没再谦让,便径直朝许如清走去。
或许,南风说的没错,洋鬼子也不都是坏人。
其他不论,单说医院这一项,从京津到沪上,再到广府,全国许多现代医院最初兴建之时,都有教会的身影参与其中。
至少,眼前这对洋人夫妇,看起来的确像是虔诚的教徒。
许如清依然躺在桌案上。
昏灯映衬,老太太的肩膀已经缠紧了纱布,面色极其苍白,几无血色,神情却显得格外安详、平静。
江连横走过去,俯下身,在许如清的耳边轻声唤道:“大姑?”
没有回应,老太太状如熟睡,仿佛大梦一场。
“她还能醒过来吗?”江连横转头询问。
爱默生夫人没有直面回答,却说:“失血性休克,为了减轻她的痛苦,我又给她注射了麻醉剂……我会为她祈祷的,也许上帝会降下神迹。”
江连横并未理会,紧接着又问:“那她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也许吧!”爱默生夫人也不确定,“但是上帝总能听见你要对她说的话,我可以肯定!”
这时候,爱默生突然接过话茬儿,用洋文跟妻子简单交流了几句。
随后,爱默生夫人便说:“先生,我想你可能需要一点私人空间,但这里没有卧房,只有一间简单的办公室,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带你过去,让你们单独待一段时间。”
“那当然更好了,不过……”
江连横有点迟疑,许如清毕竟已是将死之人,只恐外人有嫌晦气。
爱默生夫人打消了他的顾虑,微笑着说:“没问题,她会得到安息的,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
店家既然都这么说了,江连横自然不再假意客套,当即抱起许如清,跟着洋人夫妇缓步离开餐厅。
几人穿过走廊,来到拐角处,推门进了一间办公室。
室内面积不大,装潢陈设也很简单,除桌椅以外,便只剩下一墙书架。
窗台附近,放着一张藤条摇椅,上面覆着一层毛毯,江连横把老太太轻轻放下。
许如清依然没有反应,似乎只有胸前微弱的起伏,可以证明至亲尚未归去。
爱默生走到窗边,神经兮兮地向外张望,转头提醒道:“真见鬼,现在外面太危险了,领事馆让我们这些侨民尽量待在安全的地方,我建议你们不要开灯。”
江连横点点头说:“多谢了。”
“你需要来点威士忌吗?”爱默生又问,“或者白兰地之类的,这对你有好处!”
“不用麻烦了,”江连横回身看向洋人夫妇,又抬手指了指海新年,“我想跟他说几句话,让他帮我去办点事儿。”
爱默生夫妇互相看了看,很自觉地说:“那好吧,我们就在外面,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说罢,相继转身而去。
房门关上,海新年凑过来问:“干爹,有什么吩咐?”
江连横压低了声音,说:“新年,你待会儿出去,店门外左边拐角的雪堆里,有个包袱,里面装的是三颗人头,你带上它先回城北大宅,找个地方,把人头包袱好好藏起来,等这阵风头过去以后,我用得着这份凭证。”
海新年连忙答应,随即瞥向许如清,紧接着又问:“干爹,姑奶奶她……用不用叫几个人过来,把姑奶奶接回去?”
“如果家里安全的话,就让老袁带两个人过来吧!”
“那要是家里不安全呢?”
海新年的担忧不无道理。
既然有人能在途中堵截江家的车队,想必就会有人趁此机会去砸江家的大宅。
内忧外患,腹背受敌,这恐怕是江连横立柜以来,所能遇到的最危急的情况了。
江家的靠山摇摇欲坠,江家的耳目突然失灵,现状纷繁复杂,一时理不清头绪。
沉思片刻,江连横这才吩咐道:“如果大宅有人砸窑,你就去南城外宅,照例把包袱藏好,保护你三妈、四妈,还有我家那个老幺,留在那边等消息。”
海新年刚想答应,猛又想起什么,忙问:“干爹,那你咋办?”
“我陪老太太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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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姓赵的和三叔他们,肯定要到处找你呀!”
海新年接着说:“干爹,你要是不回南铁租界,干妈那边也不踏实,而且我把你自己留在这,万一出了点什么岔子,那我怎么跟干妈交代啊?”
江连横也对此心知肚明,可是看了看许如清,终究还是摇摇头说:“不行,我得陪着老太太。”
静默片刻,又说:“要不这样吧!如果大宅安全,你就让老袁派个机灵的、腿脚利索的,偷摸潜回南铁租界,给你干妈他们报个信儿;如果外宅安全,你就让杨剌子过去报信儿!小东洋给我安排的住处在南铁宾馆,记住了!”
“也行!”海新年点点头说,“干爹,那你自己小心!”
江连横浑不在意,却道:“放心吧!我自己在这,反倒轻松不少,来去也都方便!”
海新年应声道:“干爹,那我就先走了。”
“等下!”江连横叫住他。
“怎么了?”
“新年,我在这的消息,你只能告诉四个人:国砚、西风、老袁和杨剌子!其他人要是主动问你,你就说没看见!”
海新年愕然愣住,挠了挠头,却问:“那东叔和二叔呢?”
江连横摆摆手说:“他们俩肯定得留在南铁租界照看你干妈,现在城里这么乱,薛掌柜毕竟是个娘们儿,也不会出来。”
海新年释然点头:“干爹,那我走了。”
“快去吧,路上机灵点!”
海新年应了一声,转头去开房门,手到半空,又突然停下来,回身看了看,随即绕过江连横,快步走到躺在藤椅上的许如清面前,双膝跪地,只听“咚咚咚”几声,连磕了三个响头。
“姑奶奶,新年有事儿先走了,您多多保重!”
说罢,起身又行一礼,看了看义父江连横,重重点头,终于大步而去。
海新年走后,耳听得房门外爱默生夫妇跟他交谈了几句,似乎是在劝他不要外出,但海新年谨遵父命,一意已决,不容旁人劝说,再三谢过,到底还是推门离开了洋行商店。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静得只有许如清微弱的呼吸。
江连横挪来一把椅子,坐在老太太身边,给老太太盖好毛毯,理顺老太太已经白的头发,轻声唤道:
“大姑,我陪你歇会儿。”
许如清依然没有反应。
姑侄二人就坐在昏暗的室内,面朝窗棂,看着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彼此间默然无话。
这雪下得好大!
江连横人在屋外时,只觉得天旋地转、风刀霜剑,但及至此刻,却又觉得天地素裹、静谧安宁……
追忆往昔,一幕幕滴滴点点,竟如同幻灯片似的,在脑海中频频闪过。
他还真切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大姑的情形,不仅记得,而且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那时候,大家刚从辽阳赶到奉天。
那时候,几个叔叔都还在,众弟兄意气风发、把酒谈笑;关起门来,嘻嘻哈哈;抛头露面,不怒自威。
那时候,许如清也风流妩媚、八面玲珑,听大家伙儿胡吹乱侃,听得格外认真,该笑时笑,该惊时惊,该叹时叹……
‘大姑!’
‘你就是小道吧?’
‘大姑,你知道我?’
‘知道,知道,听说你挺淘,没少惹祸吧?’
往事越心头,仍在一幕幕重温、一幕幕回忆。
许如清领着谭仁钧和刘雁声来到江宅。
‘江……连横!得,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一名,多谢谭先生了!’
许如清第一次抱起江雅,笑呵呵地看向小两口。
‘小道,当爹了,快来看看你这宝贝姑娘!’
姑妈也是妈。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尘世间缘起缘灭,随聚随分,明明是毫无瓜葛的一些人,却因陌路相逢,平添了一段至亲渊源。
抬头望去,窗外大雪纷飞,恰如乱琼碎玉,端的是人间清白。
江连横缓缓搭住许如清的手,凉冰冰的,继而俯在耳边,轻声又道:“大姑,您也辛苦了。”
或许是真的,或许只是窗外的雪影投在她脸上所造成的错觉,许如清似乎点了点头,略带笑意。
唉,一双眼,无论看什么都模糊了!
从今往后,姑侄俩若要相见,便只在回忆重逢。
敲门声突然打断悲恸,江连横应声请进,来的是爱默生夫人。
她换了一身极其素净的衣裳,怀里捧着一本黑皮烫金书,上面摆着一副十字架,看样子的确是《圣经》无疑了。
“先生,很抱歉打扰你,但我或许能为她做点什么。”
“多谢好意,但是算了吧!”
爱默生夫人没有气馁,仍旧坚持走过来,像所有虔诚的教徒那般,俯下身,轻声道:“先生,我可以替她祷告、忏悔,这样的话,她的灵魂就可以得到平静和安息了。”
江连横看了看她手中的十字架,又看了看躺在藤椅上的许如清,随后摇了摇头,回绝了爱默生的好意。
“不,不需要了。”
“你确定吗?”
江连横望向许如清,感受着大姑逐渐消失的体温,坚定地点点头,说:“我确定,她没什么需要忏悔的,也不需要谁来原谅,或者宽恕,她已经还清了,都还清了。”
闻言,爱默生夫人只好静静地起身离开。
江连横也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坐在窗边,陪着许如清走完人生中的最后一程,其间纵有千言万语,郁在心头,此刻也都说不出了……
正可谓:
风催霜鬓忆昔年,半世浮名半世癫。
身堕江湖非本愿,眉承虚笑骨承寒。
劫波历尽缘应了,业海澄时债已还。
若得此生清如许,月下江心照归船。
(本章完)